查看完整版本: 時鏡 -【坤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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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6:46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五章 姜雪寧PTSD

  茶樓中的場面,一時熱鬧極了。

  一個人追,一個人跑。

  追的那個一雙眼底藏著冰冷的怒焰,早已沒了原本軟弱好欺的樣子;跑的那個更是狼狽,不小心還被桌角絆一下,摔在地上。

  茶樓的堂倌廢了好大力氣把那條凳搶了下來。

  尤芳吟沒了趁手的兵器也不肯善罷甘休,揪住近在眼前的尤月就廝打起來,拽得她精緻的髮髻亂了,嬌俏的妝容花了,連著頭上戴的珠釵也都掉落下來,又是哭又是鬧,哪裡還有半點先前伯府千金小姐的趾高氣揚?

  棠兒、蓮兒生怕鬧出事來。

  姜雪寧一發話後兩人便都跑了上去,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花了好大力氣才將尤芳吟給拉住,急急地勸她:「芳吟姑娘犯不著為這點事兒生氣,可別衝動呀!」

  尤芳吟一雙眼是通紅的,即便被人勸住了,身體也還在不住地發抖,彷彿根本沒聽見棠兒、蓮兒的話一般,死死地盯著跌坐在地的尤月:「你再動二姑娘試試!」

  尤月早嚇破了膽,猶自驚魂未定。

  姜雪寧望著這一幕,方才還輕輕鬆鬆彎起的唇角,卻是慢慢降了下來,心裡忽悠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這個傻姑娘啊,是肯為了自己豁出命去的。

  直到這時候,原本伺候在尤月身邊的丫鬟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將自家姑娘扶起,一個勁兒帶著哭腔問:「小姐,你沒事吧?」

  尤月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可她怕尤芳吟還沒瘋完,都不敢離她近了,只退到了旁邊的角落裡去,顫著聲兒道:「反了,反了,我看你是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

  這一副模樣分明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姜雪寧看她面色煞白,兩腿都還在打顫,便知道她是個繡花枕頭,此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面子放狠話罷了。

  然而真等她回到府裡……

  尤月是個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脾性,這會兒固然是被尤芳吟嚇蒙了,可若回到府裡,上下都聽尤月的,等她緩過勁兒來,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尤芳吟。

  所以,尤芳吟不能回去。

  姜雪寧心電急轉,一個大膽的主意忽然冒了出來,且漸漸成型。

  尤月說著,盯著尤芳吟那恐怖的目光,只覺得一顆心都在發毛,深怕說多了又激起她凶性,連忙將矛頭一轉,對準了姜雪寧:「便是在宮中伴讀同窗十餘日,我也沒看出來你竟是如此一個卑鄙無恥、下作噁心的小人!」

  姜雪寧還捂著心口:「你怎能如此血口噴人……」

  尤月看了她這做作模樣,登覺一股火氣沖上頭來,指著她鼻子便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裝?同樣的伎倆坑我坑了兩次,變都不帶變一下,你不膩味嗎?」

  姜雪寧瞅著她,目光忽然變得古怪。

  怎麼聽著尤月這意思,自己這手段還得翻翻新?

  倒也不是不行……

  尤月話剛出口時還沒覺得有什麼異樣,不過是罵罵姜雪寧出一口惡氣罷了,可當她一抬眼看見姜雪寧那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眼神時,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下竄了上來。

  待反應過來,差點想給自己兩巴掌!

  傻不傻,跟她說這個!讓她以後換點新花樣來坑自己嗎?!

  尤芳吟見了尤月對姜雪寧如此跋扈,先前才忍下來的那股氣隱隱又往上冒,身形一動便要上前做點什麼。

  但沒想到姜雪寧竟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她頓時一怔,不敢再動,只恐自己魯莽之下不小心傷著她,同時也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看她。

  姜雪寧卻沒回頭,微微搭下眼簾,眼睫顫動,輕輕嘆了口氣,一副膽小怕事模樣,只道:「還請尤二小姐息怒,雪寧今日也是無意路過這茶樓進來歇歇腳,哪裡想到這樣巧就遇到您?您誤會我對您不敬,所以才對我動手,可我卻沒有半點還手的意思。都怪這個尤芳吟!」

  前面她還輕聲細語,說到末一句時聲音卻重了起來。

  尤月一愣,沒反應過來,一臉懵。

  尤芳吟也詫異至極地看著姜雪寧,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說,然而下一刻就感覺到姜雪寧握著她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暗示她什麼。

  接著這隻手便收了回去。

  姜雪寧像是什麼也沒有做一般,義憤填膺地責斥起來:「我雖然救了她的命,可與她本也沒有什麼聯繫。沒想到她誤會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竟然二話不說就抄起長凳這麼嚇人的東西來打人!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簡直目中無人,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了!」

  尤月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

  姜雪寧卻堅定地望著她道:「尤二小姐,您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差點連命都沒了,怎能善罷甘休?我們報官吧!」

  尤月傻了:「啊?」

  姜雪寧一副要與尤芳吟劃清界線的樣子:「報官,把她抓起來!這樣不知好歹、不守尊卑的人,進牢裡關她幾個月,保管老實!」

  報官,把尤芳吟抓進去?

  姜雪寧會這麼好心?!

  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尤月也不會相信!

  她在姜雪寧手底下吃過的虧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掰著手指頭也數不過來!這會兒只覺得腦袋裡面漿糊一片,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雖身處茶樓之中,可她看堂中擺的一張桌子都覺得那是陷阱,滿滿當當將自己包圍起來,就等著她一沒留神往前踩呢!

  不,決不能報官!

  就算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只要同她唱反調就絕對沒錯!

  於是,接下來旁邊才將長凳放回去的茶樓堂倌和少數幾名茶客,便看見了畫風清奇、令人困惑的一幕——

  尤月警惕地直接表示拒絕:「不,不報官,這點小事用不著報官!」

  姜雪寧熱情極了:「怎麼能說是小事呢?都抄起長凳要打你了,簡直是要害人性命,最差也是個尋釁滋事,擾亂京城治安!這塊如今也歸錦衣衛管的,誰不知道錦衣衛的厲害手段?我們報個官把她抓起來,她絕對沒好果子吃!再說你不報官,人家茶樓無端遭禍摔了這許多東西總要個說法吧?」

  茶樓堂倌:「……」

  其實真不值幾個錢。

  但咱也不敢說。

  尤月已經隱隱有些崩潰,但還存了一分希望,想同姜雪寧講講道理:「我沒傷沒病什麼事也沒有,她也沒有打我——」

  姜雪寧卻不管她了。

  徑直轉身對棠兒道:「去報官,請錦衣衛的大人們來看看,今日咱們非要為尤二姑娘主持公道不可!」

  尤月差點瘋了:「誰要你來主持公道啊!」

  全程目睹了姜雪寧作為且也領會了她言下之意的棠兒只覺得頭上冷汗直冒,然而抬頭一看自家姑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演起戲來那叫一個毫不心虛,跟真的似的!

  她應了一聲便出了茶樓。

  自是按著自家小姐的吩咐報官去了。

  尤月一看這架勢不對,抬腳便想走。

  不料姜雪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抓住,一臉困惑模樣,道:「都已經去報官了,尤二姑娘你是苦主誒,別走呀!」

  尤月眼皮直跳:「是你報的官不是我,你放開!」

  姜雪寧卻不肯鬆手,笑得良善:「我這不是怕您生氣嗎?」

  尤月氣得七竅生煙,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只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姜雪寧的手甩出去,可她手才剛一抬起來,就對上了姜雪寧那戲謔的目光。

  儼然是在說:你動一個試試!

  方才姜雪寧沒被她碰著卻立刻倒地「碰瓷兒」的場面還深深刻在心裡,她幾乎立刻就不敢怎樣了,只恐自己這一手出去,姜雪寧又倒地栽贓,周圍再立刻冒出個什麼沈芷衣、燕臨之流來,她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個有心攔人,肆無忌憚;一個沒膽強逃,投鼠忌器。

  場面便僵持了下來。

  姜雪寧是優哉游哉,尤月卻是心急如焚。

  好在錦衣衛衙門離此地算不上太遠,當事者和周圍看熱鬧的都沒等上多久,人便來了。

  錦衣衛設定於二十年前,彼時平南王之亂剛定,先皇為了維護京中治安,便專編出錦衣衛來,協同順天府與九城兵馬司掌管城中秩序。

  只是後來錦衣衛漸漸發展,歷任指揮使都是天子近臣,手便伸得長了些。

  探聽情報,插手詔獄,查案拿人……

  舉凡朝廷之事,樣樣都能看見錦衣衛橫插一腳的影子。

  錦衣衛也因此惹得文武百官厭惡。

  不過如今京城雖然已經很少事端,可二十年前先皇定下的規矩卻還沒壞,京裡面出了什麼事,照舊是要錦衣衛來管的。

  只是兩人廝打這種小事,順天府就能解決,這些人瞎了眼報到錦衣衛來幹什麼?

  而且居然連千戶大人都一起來了……

  來辦差的錦衣衛生得平頭正臉,一步從茶樓外面跨門檻進來時,心裡不由嘀咕著,還往身旁看了一眼:新晉的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就走在他左邊。

  玄黑底色的飛魚服上用細密的銀線繡著精緻的圖紋,腰間一柄繡春刀壓在刀鞘裡,周寅之的手掌便輕輕搭在鑄成老銀色的刀柄上。

  他身形甚高,走進來時帶給人幾分壓迫。

  鷹隼似的一雙眼睛抬起來掃視,便看見了坐在茶樓大堂裡,氣定神閒喝著茶的姜雪寧。姜雪寧對面還坐了個面色鐵青的貴家小姐,身旁也站了個垂首低眉顯出幾分沉默的姑娘。

  後面兩個他都不認得。

  那辦差的錦衣衛是他下屬。

  京中這些小事本是不需要他一個千戶出面的,可衙門裡來的是棠兒,點了名要跟他報案,再一說,周寅之便知道是姜雪寧要辦事。

  是以叫上幾名下屬,他也跟著來了。

  打頭的那下屬叫馮程,生得五大三粗,一雙眼睛睜著銅鈴般大,有些嚇人,此刻卻略帶幾分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周寅之便輕輕點了頭。

  馮程會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著堂中喝問:「誰報的官?」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轉眸看向馮程,起身來淡淡道:「我報的官。」

  尤月也跟著站起,卻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馮程左右看看,既沒死人,也好像沒人受傷,不由納悶:「你是苦主嗎?為何事報官?不是說有人尋釁滋事?人在何處?」

  姜雪寧伸手一指:「都在此處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氣得瞪眼。

  尤芳吟卻是眨了眨眼,老實講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方才她溫暖而用力地一握,卻讓她相信二姑娘絕對不會對她不利,是以並不說話,只是看著。

  姜雪寧把情況說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腳下啊,連長凳都抄起來了,若不是我們攔得及時,只怕已經鬧出了人命!這位是清遠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問問。」

  馮程一聽是伯府,上了點心。

  他轉頭看向尤月:「她說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與姜雪寧僵持著的時候已經喝了半盞茶,仔細想了想,錦衣衛名頭上雖然還管著京中治安,可這件事實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來了,人家日理萬機只怕也不想搭理。

  無論怎樣,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這件事姜雪寧就別想挑出什麼風浪來算計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沒有的事!」

  姜雪寧補刀:「可大家剛才都看見了呀。」

  尤月臉色瞬間難看下來,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一字一頓地道:「還請大人明察,動手的其實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沒有打著,有事回去讓父親懲罰她就好,不必追究。」

  馮程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斬釘截鐵:「對。」

  姜雪寧一把算盤早在心裡面扒拉地啪啪作響,只覺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一箭雙鵰之計,眼瞧著尤月已經入了套,哪裡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麼想呢。

  當下便在旁邊涼涼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尤芳吟在家裡犯了事兒由伯府來處理自然無可厚非,可在外面犯了事兒,卻是要國法律例來管。說輕了是打打架,說重了那是想殺你卻沒殺成啊!還不嚴重嗎?」

  「不是,你這姑娘怎麼回事?」

  馮程不知道姜雪寧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後下意識以為周寅之乃是為尤月來的,且錦衣衛也不想管這雞零狗碎的事情,誰還不想少兩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姜雪寧很不順眼。

  當下便皺了眉盯著她,聲音不覺大了起來,道:「人家苦主都說了這事兒不追究,在旁邊你嚷嚷什麼?」

  尤月面上頓時一喜。

  姜雪寧看了馮程一眼。

  馮程還覺得這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事,在錦衣衛裡耀武揚威慣了,還想要繼續訓她,沒料這時斜後方忽然傳來一道平靜而冷硬的聲音:「你又嚷嚷什麼?」

  馮程脖子一涼。

  他聽出這是周寅之的聲音,僵硬著身形轉過頭去一看,便見周寅之皺著眉看他,一雙沉黑的眼眸冷而無情,簡直叫他如墜冰窟!

  什、什麼情況?

  他不過說了那沒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戶大人怎麼這個反應?

  錦衣衛是個勾心鬥角、人相傾軋的地方,馮程好不容易混進來,也算有點小聰明,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只怕是自己吼錯人了!

  尤月彎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姜雪寧唇邊卻掛起了一抹諷笑。

  整座茶樓裡寂靜無聲,堂倌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堂裡這一干錦衣衛,只在心裡與眾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這樣大的陣仗?

  周寅之走上前來,竟是拱手欠身向姜雪寧一禮:「手底下這些人不知輕重,言語冒犯二姑娘,還望二姑娘莫怪。」

  姜雪寧與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現在不會有任何人誤以為周寅之口中所稱的「二姑娘」說的是尤月。

  先前訓了姜雪寧一句的那下屬馮程,這會兒額頭上冷汗都嚇出來了。

  尤月更是面色驟然一變!

  到這時終於明白姜雪寧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果然是換了手段來對付她啊!

  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高大男人,她簡直抖如篩糠,連聲音都連不起來了:「你、你們,我是苦主!我,你們不能抓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麼反應,只道:「京中近些日來亂黨橫行,早下過令諭不許尋釁滋事,你等卻是明知故犯,且在這茶樓之中一時半會兒也詢問不出結果,無法判斷是不是企圖行兇未遂。來人,將這兩嫌犯都押了,回衙門候審。」

  身後數名錦衣衛立刻應道:「是!」

  這些人早抓過了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遇著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氣,根本不管人如何掙扎,立時便上去把人給拿住了。

  尤芳吟還好,並不反抗,一副乖覺模樣。

  尤月卻是死命掙扎。

  他們伯府以前也是與錦衣衛有關係的,自然知道這幫人訊問都有什麼手段,只聽說朝中那些官員落到錦衣衛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裡敢去?

  當下便哭喊起來:「姜雪寧你好歹毒的心,竟與這幫人勾結要害我性命!你們連苦主都敢抓——」

  抓的就是你這「苦主」!

  姜雪寧眉頭一皺,先前還虛與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面孔,此刻卻是眼底所有的溫度都退了下去,只看著她,嗓音毫無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麼?」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覺心底生寒。

  這話雖是對尤月說的,可先前沒長眼訓了她一句的錦衣衛馮程聽了,卻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暗地裡腸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閉了嘴。

  她環顧週遭,圍觀之人早散了乾淨,錦衣衛以那周寅之為首,黑壓壓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時灰敗如死,卻是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了。

  天知道這幫人會怎麼折磨她!

  尤月一臉的恍惚,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干錦衣衛押著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時,姜雪寧卻衝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於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見著人走遠了,才回首看姜雪寧道:「前些日聽聞宮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該挑個時候親自登門拜謝,不想今日遇到,也能為您一盡綿薄之力。只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處置?」

  姜雪寧走回來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盞沒喝完的茶,只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千戶大人麼,看著辦就行。至於清遠伯府,失勢歸失勢,可聽說破船也有三分釘。哎,我今兒來時相中了一張好琴,可惜,就是價貴了些……」

  近來手頭是有點緊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7:02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六章 孝子

  周寅之混的是公門。

  這裡向來有一種說法,叫「進衙門扒層皮」,吏治清明的時候這種事都不鮮見,朝局不穩的時候自然司空見慣了。錦衣衛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聲載道,這種事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稱得上是「個中翹楚」。

  犯了事的,越是有錢無權越好,放進牢裡一拘七天,嚇得膽都破了,家裡自然都憂心忡忡,抱著銀子上下疏通,唯恐公門中的大人們不收。

  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還是犯事兒的,一有官司糾纏不清,便都以拘役待審的名義抓進來關了,屆時那犯事兒的要賄賂長官也就罷了,連苦主都要破財消災。

  若不給銀子,那也簡單。

  糊塗官斷葫蘆案,管你是有罪還是清白,一筆劃了統統受刑去。

  今日從衙門來時,周寅之便在路上想姜雪寧是想幹什麼,到得茶樓中一看,雖則她言語中處處撇清自己與那尤芳吟的關係,又處處捧著尤月似乎句句話都是為了尤月好,可這位「苦主」的神情看著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以他略略一想,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錦衣衛在外頭辦差,他又是個新晉的千戶,還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向著姜雪寧,可辦事卻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給抓起來,接下來要怎麼處理只聽姜雪寧說。

  可他沒想到,姜雪寧打的是這般主意。

  琴太貴……

  那就是手頭緊了。

  周寅之點了點頭,既沒有表現出半分驚訝,更無置喙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

  燕臨往日送過她許多東西,可那些東西要變賣出去也得一段時間,姜雪寧手中固然也有些錢,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難這種事,便是有潑天多的銀子只怕也不夠使,況且自流井鹽場這件事她志在必得,得手中的錢夠才能防止萬一,保證無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霉。

  今日她本是做戲,卻沒料想尤芳吟豁出命來相護,抄起長凳就要對付尤月。若就此罷休讓尤月就這麼帶她回府,少不得一頓毒打。

  姜雪寧實在不願去想那場景。

  也不敢。

  是以寧願先報了官,把人給抓進牢裡,讓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給伺候著,也好過回府去受折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給躲過去,以後再想想有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

  姜雪寧輕輕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宮中樂陽長公主的伴讀,休沐兩日本該回宮,此事你拿捏著度辦,也別鬧太大。畢竟你這千戶之位也沒下來多久,縱然潛藏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勾結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風頭太盛,若被人當成眼中釘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頓時一縮。

  姜雪寧卻什麼也沒說一般,還是尋常模樣,只續道:「這些日都在宮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說說吧。 」

  這茶樓之中空空蕩蕩,錦衣衛的人一來拿人,便都走了個空空蕩蕩。

  可剛才畢竟那麼大陣仗。

  周寅之此人處事小心謹慎,只道此地不方便說話,想請姜雪寧到他寒舍中一敘。

  本來姜雪寧今日來是想會一會任為志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這一樁意外,怎麼看今天也不是去辦事的好時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經見過,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面。

  所以便答應下來。

  那一盞茶放下,她便與周寅之一道從茶樓裡出去。

  姜雪寧的馬車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騎馬來的。

  只是如今這匹白馬已經不是原本那匹養了兩年的愛馬了。

  姜雪寧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從燕臨口中聽說的那件事,周寅之殺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後來此人還與陳瀛聯手,搆陷張遮,使他坐了數月的冤獄,直到謝危謀反,周寅之的腦袋才被謝危摘了下來,高懸於宮門。

  想到這裡,她心情陰鬱了幾分。

  車伕已經在車轅下放了腳凳。

  姜雪寧走過去扶著棠兒、蓮兒的手便要上車。

  可她萬沒料想,偶然一抬眼時,掃過大街斜對面一家藥鋪的門口,竟正正好撞進了一雙沉默、平靜的眼眸——

  青簪束髮,一絲不苟;素藍的長袍,顯得格外簡單,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無比契合。

  手上還拎著一小提藥包。

  張遮靜靜地站在那家藥鋪的門口,也不知是剛出來,還是已經在這裡站著看了許久。

  這一瞬間,姜雪寧身形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腦袋裡面「嗡」地一聲,竟是一片空白。

  張遮卻在此刻收回了目光。

  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也收回了看她身邊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頷首算是道過了禮,便轉身順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拎著他方才抓好的藥,慢慢行遠。

  蓮兒順著她目光望去,只看見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誰,有些一頭霧水:「姑娘?」

  姜雪寧抬手,有些用力地壓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覺得心裡堵得慌。

  明明只是那樣普通的一眼,現在的張遮也許還不認識周寅之這個剛上任不久的錦衣衛千戶,可她卻嘗到了幾許難受與愧疚……

  周寅之無疑不是善茬兒。

  上一世他便厭惡她與這樣的人為伍,而她這一世還暫不得脫身,要在這修羅場裡打轉,不得不先用著這樣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異來,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姜雪寧卻慢慢轉過頭來看他。

  那目光裡有些恍惚,彷彿透過他看到了什麼別的東西,末了又泛上來幾分隱隱的憂悒與悵惘……

  周寅之從不否認眼前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當年還在鄉野間的時候,他就有過領教。

  可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為她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動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麼事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望著這穿著一身飛魚服的高大男人,仍舊如在幻夢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後你不要做什麼太壞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瞞得好些,別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著她。

  姜雪寧卻已一垂眸,無言地牽了牽唇角,返身踩了腳凳,上了馬車。

  *

  初冬午後,坐落在城東的姚尚書府,四進院落幽靜雅緻,外頭門戶雖然緊閉,裡頭迴廊長道,卻是時不時有丫鬟婆子走動說笑的身影。

  姚惜聽了人來報,萬分雀躍地奔去了父親的書房。

  甚至都沒來得及等人通傳,便迫不及待地問詢起來:「爹爹,張遮派人送信來了是嗎?寫了什麼呀?」

  姚慶余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紀了,姚惜是他么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兒,從來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規矩的地方,也無人責斥。

  小廝見她進去也就沒有通稟。

  可姚慶余坐在書案後面,看著那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已顯年邁的臉上卻是逐漸顯出一層陰雲。

  姚惜素來受著寵愛,一心想知道與自己婚事有關的消息,進來後也沒注意到姚慶余的臉色,反而一眼就瞧見了一旁拆了的信封,於是注意到了姚慶余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湊了過去:「女兒也想看看!」

  那封信被她拿了起來。

  簡單的素白信箋上是姚惜在宮中時已經暗暗看過許多遍的熟悉字跡,一筆一劃,清晰平穩,力透紙背,如她那一日在慈寧宮中看見的人一樣。

  信是寫給姚慶余的,可她也不知怎的,一見著這字便滿懷羞怯,覺得臉上發燙。

  這一下定了定神才往下看去。

  信裡張遮先問過了姚慶余安好,才重敘了兩家議親之事前後的所歷,又極言姚府閨秀的好,姚惜真是越看越羞,沒忍住在心裡嘀咕這人看著冷硬信裡卻還知道討人喜歡,可這念頭才一劃過,下一行字就已躍入眼簾,讓她先前所有歡喜的神情都僵在了臉上!

  「怎麼會……」

  她急忙又將這幾行字看了兩遍,原本姣好的面容卻有了隱隱的扭曲,身體都顫抖起來,捏緊那封信箋,不願相信。

  「他怎麼還是要退親。父親,他怎麼還是要退親!」

  姚惜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只覺自己先前所有的羞赧和歡愉都反過來化成了一個巨大的巴掌,摔到了她的臉上,把她整個人都打蒙了。

  甚至連面子都掛不住。

  她無法接受,只一個勁兒地問著姚慶余。

  姚慶余卻是抬了那一雙已經浸過幾許歲月起伏的眼,望向了這個一直被自己寵愛著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先前著下人去打聽來的原委。

  他才是有些不敢相信。

  此刻也不回答姚惜的話,反而問她:「你在宮裡說過什麼,想做什麼,自己如今都忘了嗎?」

  姚惜不明所以:「什麼?」

  姚慶余自打看見這封信時便一指壓抑著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炸了出來,一拍桌案,豁然起身,大聲質問:「當初想要張遮退親時,你是不是在宮中同人謀劃,要毀人清譽,壞人名節?!」

  姚惜從沒見過父親發這樣大的火。

  這一瞬間她都沒反應過來,怔怔道:「爹爹怎會知道……」

  姚慶余聽見她這一句,差點沒忍住一巴掌就要打過去!

  可這畢竟是他最疼愛的么女。

  那一隻手高高舉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反將案頭上的鎮紙摔了下去,氣得聲音都變了:「我怎麼會養出你這麼個女兒來!那張遮原是我為你苦心物色,人品端重,性情忍耐,如今雖聲名不顯,假以時日卻必成大器!你豬油蒙心看他一時落魄想要退親也就罷了,為父也不忍讓你嫁過去受苦,誰想到你為了退親竟還謀劃起過這等害人的心思!人張遮顧忌著你姑娘家的面子,不好在信中對我言明原委,只將退親之事歸咎到自己身上,可你做了什麼事情,人家全都知道!我姚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真真如一道晴天霹靂,當頭砸下。

  姚惜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時才知道張遮為什麼退親,一時整顆心都灰了下去,頹然地倒退了兩步,彷彿有些站不穩了,只喃喃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

  姚慶余冷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做得出這種事,旁人知曉也不稀奇!」

  姚惜卻覺被傷了面子,那一頁信箋都被她掐得皺了,狠狠咬著牙道:「不可能!那不過是在宮中的玩笑話,張遮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姚府這樣顯赫的門楣,他一個吏考出身的窮酸破落戶怎麼可能會退親?他家裡還有個老母,知道這門親事時那般歡喜,也不可能由著他退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唆,父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要壞我這一門親事……」

  姚慶余聽了這番話,只覺心寒。

  他望著她說不出話。

  姚惜腦海中卻陡然浮現出一張明豔得令她嫉恨的臉孔來,眼眶裡的淚往下掉,咬著牙重複道:「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

  *

  張遮拎著藥回了家。

  胡同深處一扇不起眼的舊門,推開來不像是什麼官家門戶,只小小一進簡單的院落,乾淨的青石板上立著晾衣用的竹架子,上頭掛著他的官服。

  東面的堂屋裡傳來桌椅搬動的聲音。

  是有人正在掃灑。

  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腰上還繫了圍裙,正將屋內的桌椅擺放整齊,然後用抹布擦得乾乾淨淨。

  張遮走進去時,她正將抹布放進盛了水的盆中清洗。

  抬頭看見他身影,蔣氏便朝他笑:「回來啦,晚上想吃點什麼?娘給你做。」

  丈夫死得早,蔣氏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獨自一人將兒子拉扯長大,歲月的風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格外殘忍,眼角眉梢刻下來一道又一道,與京中那些兒子出息的命婦截然不同。

  當年家徒四壁,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求書塾裡的先生收了張遮。

  可書塾裡別的花費也高。

  筆墨紙硯,樣樣都要錢。

  蔣氏便節衣縮食地攢錢來給他買,只想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有朝一日為他父親洗清冤情。

  她知道自己兒子聰明,也知道他若讀書,必定是頂厲害的。

  可誰想到,他讀了沒幾年,卻瞞著她去參加了衙門那一年的吏考。等考成了,回來便同她講,他不讀書,也不科考了。

  氣得她拿籐條打他。

  一面打一面哭著罵:「你想想你爹死得多冤枉,當年又都教過你什麼!不成器的,不長出息的!吏考出來能當個什麼?官府裡事急才用,不用也就把你們裁撤了!一輩子都是替人做事的,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張遮那時不躲也不避,就跪在父親的靈前由她打罵。

  背上打得血淋淋一片。

  打到後面,蔣氏便把籐條都扔了,坐在堂上哭,只恨自己無能,一介婦道人家沒有掙錢的本事。她豈能不知道兒子不考學反去考吏,是因為知道家中無錢,不想她這般苦?

  可越是知道,她越是難受。

  自從張遮在衙門裡任職後,領著朝廷給的俸祿,家中的日子雖然依舊清貧,可也漸漸好過原來的捉襟見肘了。

  更讓蔣氏沒想到的是——

  過了沒半年,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巡視府衙,張遮告了冤,終讓府衙重審他父親的舊案,時隔十數年終於沉冤得雪,張遮也因此被顧春芳看中,兩年多之後便舉薦到了朝廷,任刑科給事中,破格脫去吏身,成了一名「京官」。

  這進小小的院落,便是他們母子倆初到京城時置下的。

  原本是很破落的。

  但蔣氏勤於收拾,雖依舊寒酸,添不出多少擺設,可看起來卻有人氣兒,有個家的樣子。

  張遮把買回來的藥放在桌上,皺了眉也沒說話,便上前把蔣氏手中的抹布拿了下來,放進那木盆裡,又把木盆端到一旁去,才道:「昨日已經擦過了一回,家裡也沒什麼灰塵,你身體不好,不要再勞累了。」

  他說這話時也冷著臉。

  蔣氏看著便搖頭,只道:「你這一張臉總這麼臭著,做事也硬邦邦的,半點不知道疼人,往後可怎麼娶媳婦?」

  張遮按她坐下,也不說話。

  蔣氏卻嘮叨起來:「不過那姚府的婚事退了也好,原本的確是咱們高攀,可也犯不著動這麼下作的心思來害人。且你這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油鹽不吃的硬脾氣,倒跟你爹一個模樣。高門大戶的小姐便是嫁了你,又有幾個能忍?」

  張遮低頭拆那藥,不接話。

  蔣氏瞅他這沉默性子,沒好氣道:「往後啊,還是娘幫你多看著點,一般門戶裡若能相著個懂得體貼照顧人的好姑娘,最好是溫婉賢淑,把你放在心上還能忍你的。不然哪天你娘我下去見了你爹,心裡都還要牽掛著。」

  「……」

  綁著那藥包的線已經解開,混在一起的藥材散在紙上,一片清苦的味道也跟著漫開,張遮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紙角上,沒動。

  前世獄中種種熬煎,彷彿又湧上來,

  過了好久,他才將它們都壓下去,也將那一雙昏暗宮牆下壓抑著滿心喜悅定定望著他的眼眸壓了下去,壓得心底沉沉地發痛了,方抬首看著蔣氏,慢慢道:「這種話,您不要胡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7:21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七章 敲詐

  斜街胡同深處的一座院落裡,周寅之起身送姜雪寧到了門外,只道:「二姑娘若要探望那尤芳吟,得等晚些時候,免得人多眼雜。」

  麼娘跟在他身後,也出來送姜雪寧。

  姜雪寧便道:「那我晚些時候再去。」

  她從門口那縫隙裡生了青苔的台階上下去,卻停步回頭看了么娘一眼,笑道:「謝謝你今次為我煮的茶。」

  么娘受寵若驚。

  她不過是周寅之的婢女罷了,也不知這位於自家大人有大恩的貴人怎會對自己如此客氣,連忙道:「上回來沒有好茶招待,么娘手藝粗苯,只怕姑娘喝得不慣,您喜歡便好。」

  姜雪寧這才告辭離開,先行回府。

  *

  這時尤月與尤芳吟被錦衣衛衙門扣押候審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清遠伯府。

  眾人都只當是尤月出去玩了一趟,想她晚些時候便能回來。

  哪裡料到好半晌不見人,竟是被抓?

  一時之間整個府裡都不得安寧,伯夫人聽聞之後險些兩眼一閉暈過去,還是大小姐尤霜穩得住些,只問來傳話的下人:「妹妹犯了何事,怎會被抓?」

  那下人道:「聽人說是在茶樓裡和三小姐動起手來,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就在旁邊,去報了案。沒想到錦衣衛一來,就把兩個人都抓走了,說是在茶樓裡一時半會兒問不清楚,不如回衙門去交代。」

  這些話都是聽人傳的。

  當時其實是尤芳吟動的手,可眾人一聽說兩個人都抓走了,那自然是認為是這兩人相互動的手,傳過來話自然變了。

  伯夫人立刻就罵了起來:「尤芳吟這小蹄子,沾上她總是沒好事!」

  尤霜卻是有些敏銳地注意到了「姜二姑娘」這個存在。

  可她並未能被甄選入宮伴讀,只聽聞過妹妹和姜雪寧的恩怨,對個中細節瞭解得卻並不清楚,雖有些懷疑此事與姜雪寧有關,眼下卻還不好妄下定論。

  只道:「妹妹已經被選入宮中為伴讀,機會難得。這一回回府本來只是出宮休沐,事情萬不敢鬧大,不管妹妹是不是清白,傳到宮裡總是不好。若一個不慎,為有心人鑽了空子,只怕這伴讀的位置也難保。且再過一天便要回宮,若妹妹還被羈押牢中,便更難辦了。我等婦道人家處理不好此事,與公門打交道,還要父親出面才是。」

  伯夫人立刻道:「對,對,咱們好歹也是勳貴之家!這些個錦衣衛的人,說拿人就拿人,何曾將我們放在眼底?我這便去見伯爺,請伯爺來處理。」

  一行人匆匆去稟清遠伯。

  可誰料到清遠伯一問具體情形之後,卻是臉色大變,豁然起身問道:「抓走月兒的是錦衣衛剛晉陞的周千戶?!」

  眾人不明所以。

  清遠伯卻已暴跳如雷:「糊塗!糊塗!好端端的去招惹錦衣衛幹什麼?原本的周千戶與我們府中還能打得上交道,如今剛上任的這位雖然也叫『周千戶』,可我託人去拜訪過幾次也不曾答覆我什麼。錦衣衛這一幫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眼下要我拿什麼去填他們的胃口!淨給我惹事!」

  伯夫人已然哭了出來:「可伯爺您要不救,我們月兒可怎麼辦啊?聽說扣押待審的人都與那些犯人一般待在牢裡,天知道是什麼可憐光景……」

  清遠伯面色陰沉,也考量起來。

  近來宮中有傳聞要為臨淄王選妃。

  月兒好不容易憑藉著那日重陽宴上的書畫第一,被選入宮中做了伴讀,卻是個難得的機會,將來若能謀個好親事,於伯府才有大助益。

  可要去牢裡待過……

  千金大小姐可不是三女兒那個賤妾生的,不能隨便放棄,若事情傳出去,往後誰願意娶她?

  這可真真是突如其來一遭橫禍。伯府雖也是世家傳下來,可三代都無人掌實權,在如今的朝廷早就位於邊緣,只剩下個空架子好看,卻不知還要花多少才能擺平此事!

  清遠伯越想越怒。

  可事情擺在這裡也全無辦法,只能咬了牙去吩咐管家:「去,先點點內庫銀錢,另外立刻備馬車,我先去衙門看看!」

  *

  姜雪寧回到姜府時,日頭已斜。

  進門便有婆子對她道:「您難得從宮裡回來一趟,老爺夫人說晚上在正屋擺飯,老奴還擔心您回來得晚誤了時辰,如今看卻是剛好。」

  姜雪寧一聽,頓了頓,道:「知道了。」

  無論內裡相處如何,面上還是一家子。

  回來吃頓飯自是該的。

  她回到自己房裡略作收拾,便去了正屋。

  這時廡廊上各處都點了燈。

  屋裡姜伯游同孟氏已經坐了一會兒。

  姜雪蕙坐在孟氏身邊。

  那桌上放了一封燙金的請帖,姜伯游正低頭看著,愁眉緊鎖。

  姜雪寧進來行禮。

  姜伯游便叫她起來,看著她卻是欲言又止。

  姜雪寧察覺到了,一抬眼看見他手中所持的請帖,那外封上頭勁朗有力的字跡竟透著點熟悉——是燕臨的字跡。

  姜伯游覺著她也該看看,於是將請帖遞了出去,道:「勇毅侯府來的請帖,邀人去觀世子的冠禮。」

  姜雪寧翻開請帖時,手指便輕輕顫了一下。

  只因這封請帖上每一個字都是燕臨親手寫就,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她,似乎只是些尋常請帖上的話,可她想也知道勇毅侯府既然朝外送了請帖,便不可能只有這一份,更不可能每一封請帖都由燕臨親自來寫。

  她這一封請帖,是特殊的。

  便是已經當眾對旁人撇清過了同她的關係,可這名少年,依舊希望自己能在旁邊,親眼見證他加冠成人的那一刻。

  姜雪寧慢慢合上了請帖。

  姜伯游問:「屆時去嗎?」

  姜雪寧道:「去。」

  孟氏聽他父女二人這對話,眼底不由泛上幾分憂慮,有心想說勇毅侯府已經出了事,還不知後面如何,只怕京中高門大多避之不及,哪兒有他們這樣上趕著的?

  只是看姜伯游也點了點頭,便不好再說。

  她道:「坐下來先用飯吧。」

  府裡的廚子做菜一般,姜雪寧在「吃」這個字上還有些挑,是以食慾從來一般,吃得也少。

  姜雪蕙坐她旁邊也不說話。

  一頓飯,一家人悶聲吃完了,難免覺著有些沉重。

  待得飯後端上來幾盞茶時,孟氏才道:「府裡總歸是老爺拿主意的,有些話妾身也不好講。只是眼下誰都知道勇毅侯府已遭聖上見棄,咱們寧姐兒與往日受小侯爺頗多照顧,雖然姻親是不成了,可論情論理這冠禮也的確是要去的。這一點妾身不反對。可蕙姐兒與侯府卻向無什麼往來,我前些日與定國公夫人等人喝茶的時候,曾聽聞臨淄王殿下不久後要開始選妃。我看,冠禮那一日,寧姐兒去得,蕙姐兒就算了吧。」

  到底姜雪寧入宮伴讀,也給家裡掙了臉。

  雖然覺得她在宮中與人家清遠伯府的小姐鬥得烏眼雞似的,難免叫她們這些做大人的在外頭見著面難堪尷尬,可孟氏也不多說她什麼,只想能把蕙姐兒摘出來些,也多給往後的親事留分可能。

  姜伯游與勇毅侯府雖是關係不淺,可大難當頭,胳膊擰不過大腿,自然也得考量考量閤府上下的情況,是以對孟氏這一番言語也不能做什麼反駁。

  姜雪寧也不說話。

  姜伯游便道:「這樣也好。」

  但誰也沒想到,這時,先前在旁邊一句話也沒說的姜雪蕙,竟然抬起了頭來,道:「我也要去的。」

  孟氏睜大了眼睛:「蕙姐兒!」

  姜雪蕙卻看了姜雪寧一眼,並無改主意的意思:「父親是一家之主,屆時已去了冠禮,我等子女如何選擇卻並不重要。且如今勇毅侯府之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父親與妹妹都去了,母親與我也當去的。」

  孟氏頓時愣住。

  就連姜伯游都沒有想到。

  姜雪寧卻是定定地望著她,看她容色清麗,神情平靜,想她口中之言,在情在理,這樣一個大家閨秀,比之蕭姝哪裡又差?

  於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孟氏一想何不是這個道理?

  姜伯游卻嘆蕙姐兒果然懂事明理。

  用過茶後,姜雪寧同姜雪蕙一道從房中退了出來,走在廡廊上,腳步一停,只道:「我若是你,有這樣大好的機會,自然也是不會錯過的。畢竟滿京城都知道,臨淄王殿下同燕臨交好,燕臨冠禮,他是必定去的。」

  姜雪蕙面色一變,似沒想到她竟說出這番話來,整個人都不由跟著緊繃。

  姜雪寧卻是尋常模樣。

  她垂眸看見她此刻手中說捏著的那一方繡帕,便輕輕伸手將其從她指間抽了出來,攤開來放在掌中,露出面上繡著的一莖淺青蕙蘭,角上還有朵小小的紅薑花,於是眉梢輕輕一挑,望著姜雪蕙道:「我希望過些,你最好也拿著這方繡帕入宮。」

  那繡帕被姜雪寧重新放回了姜雪蕙手中。

  姜雪蕙卻看著她,彷彿沒懂她說什麼。

  姜雪寧與她素不親厚,自己打算自己的,也不想讓她聽明白,更不會解釋什麼,心底裡還惦記著要去看尤芳吟,把繡帕還她後,一轉身便朝府外去了。

  這是夜裡還要出門。

  可閤府上下也無一人敢置喙什麼,都像是習慣了一般。

  姜雪蕙立在原地瞧她背影,渾然不在乎旁人看法一般,這世間種種加上於內宅女子的規矩,都似被她踐踏在腳下,一時竟有些許的豔羨。

  可轉瞬便都收了起來。

  姜雪寧過過的日子,她不曾經歷,自然也就沒她這樣的性情,說到底,都是人各有命。

  *

  很晚了,周寅之還待在衙門裡,沒回去。

  下屬問他:「千戶大人還不回嗎?」

  周寅之回:「有事,你們先去吧。」

  那些個錦衣衛們便不敢多問,三個一夥五個一群的,把身上的官袍除了,勾肩搭背出去喝酒,留下周寅之一個人。

  姜雪寧是戌時正來的。

  外頭罩著玄黑的披風,戴著大大的兜帽,裡頭穿著鵝黃的長裙,卻是越發襯得身形纖細,到得衙門時把兜帽一放,一張白生生的臉露出來,眉目皆似圖畫。

  周寅之看一眼,又把目光壓下,道:「下午時候清遠伯府那邊就來撈人了,不過周某記得二姑娘說休沐兩日,倒也暫時不急,想來明日放人也算不得晚。」

  他晉陞千戶不久,卻還是頭一回感覺到權柄在握,原來這般好用。

  下午是清遠伯親自來的,見了他卻不大敢說話。

  一盒銀票遞上來,三千兩。

  周寅之看了他一眼,只把眉頭一皺,道:「伯爺不必如此,衙門回頭把人審完了就能放出來,至多七天八天,若令愛確與尋釁滋擾無關,自然不會有事。」

  清遠伯眼皮直跳。

  他又從左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周寅之眉頭便皺得更深:「都是小輩們的事,錦衣衛這邊也拿得分寸,不至於與什麼天教亂黨的事情扯上關係,伯爺還請回吧。」

  清遠伯一聽差點沒給嚇跪。

  這回才咬緊了牙,好像疼得身上肉都掉下來一般,又從右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說話時卻是差點都要哭出來了,道:「我那女兒自打出生起就沒受過什麼苦,家裡也都寵著愛著,雖總犯點蠢,可也礙不著誰的事兒。她好不容易才選進宮當伴讀,過不一日便要回宮去的,還請千戶大人高抬貴手,通融通融。」

  周寅之這才道:「伯爺愛女心切,聽著倒也可憐,既如此,我命人連夜提審,您明日來也就是了。」

  清遠伯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那一萬三千兩自然是留下了。

  至於離開後是不是辱駡他心狠手黑,卻是不得而知。

  此刻周寅之便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隻信封來,遞給姜雪寧,道:「伯府明日派人來接那尤月,不過卻隻字未提府裡另一位庶小姐。我同清遠伯說,此事還是要留個人候審,且尤芳吟是滋事的那個,暫時不能放人。伯爺便說,那是自然。然後走了。」

  姜雪寧將那信封接過。

  拆了一看,兩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便又將銀票塞了回去,暗道破船的確還有三分釘。雖然算不上多,可也絕對不少,且周寅之是什麼人她心裡清楚,只怕清遠伯當時給的更多,給到她手裡有這一萬罷了。

  也不知當時這伯爺神情如何,叫尤月知道又該多恨?

  姜雪寧心底一哂。

  只道,這錢用來做自流井鹽場那件事,自己再回頭補點,該差不了多少。

  她道:「撈一個尤月都花了許多,伯府才不會花第二遭冤枉錢。一個是嫡女,一個是庶女,一個入宮伴讀,一個爹不疼娘不愛,死在獄中都沒人管的,且人家想你還要留個他們的把柄在手裡才安心,便故意把尤芳吟留給你,也好叫你這錢收得放心。」

  都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手段了。

  周寅之聽著,點了點頭。

  姜雪寧又問:「芳吟怎麼樣?」

  周寅之便帶她去了後衙的牢房。

  獄卒見著千戶大人帶個女人來,一身都裹在披風裡,雖看不清模樣,可也不敢多問什麼,得了吩咐二話不說打開門來,引他們進去。

  錦衣衛多是為皇帝抓人,涉案的不是王公便是貴族,經常要使一些手段才能讓這些人說「真話」,是以這牢獄之中處處擺放著各式猙獰刑具。

  姜雪寧前世今生都從未到過這種地方,一眼掃去,只覺觸目驚心。

  然而下一刻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張遮。

  上一世,那人身陷囹圄,審問他的是他仇人,種種熬煎加身,又該是何等的痛楚?

  牢獄之中四面都是不開窗的,陰暗潮濕,冬日裡還冷得厲害。

  有些牢房裡關著人,大多已經睡了。

  也有一些睜著眼,可看著人過去也沒反應,跟行屍走肉似的,眼神裡是讓人心悸的麻木。

  只是越往前走,關著人的牢房越少。

  大都空空蕩蕩。

  到得最裡面那間時,姜雪寧甚至看見了那牢門外的地上,落下來幾片明亮的燭光。再往裡進了一看,這一間雖還是牢房,卻收拾得乾乾淨淨:擱在角落裡的床鋪整潔,還放了厚厚的被縟;靠牆置了一張書案,放著筆墨紙硯;此刻正有明亮的燈燭放在案上。有一人伏首燈下,仔細地看著面前一卷冊子,髮髻散下來簡單地綁成一束,從肩膀前面垂落到胸前,卻是眉清目秀,有些溫婉柔順姿態。

  正是尤芳吟。

  姜雪寧頓時就愣住了,站在那牢房外,看著裡面,一時都不知該做什麼好。

  周寅之走在她身後也不說話。

  倒是此處寂靜,他們從外頭走過來時有腳步聲,尤芳吟輕易就聽見了,轉頭一看,竟見姜雪寧立在外面,頓時驚喜極了,連忙起身來,直接就把那關著的牢門給拉開了,道:「二姑娘怎麼來了!」

  姜雪寧:「……」

  她幽幽地看了周寅之一眼。

  不得不說,這人雖有虎狼之心,可上一世她喜歡用這人、偏愛器重這人,都是有原因的。

  辦事兒太漂亮。

  牢門原本就是沒鎖的,只如尋常人的門一般掩上罷了。

  周寅之見這場面,便先退去了遠處。

  姜雪寧則走進去,一打量,終究還是覺得這地方太狹窄,望著尤芳吟道:「我突發奇想搞這麼一齣來,帶累得你受這一趟牢獄之災……」

  尤芳吟卻是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過。

  她左右看自己這間牢房卻是舒坦極了,聽著姜雪寧此言,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才沒有!周大人把我安排得很好,我知道二姑娘也是不想我回府裡去受罰,都怪我氣上頭來太衝動。我、我住在這裡,很開心,很開心的。」

  姜雪寧一怔:「開心?」

  尤芳吟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便想要同她說這地方可比柴房好了不知多少,且還有燈燭能照著,有賬本能學著,只是話要出口時,對上她的目光,卻又覺得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所以張了張嘴,她又閉上了。

  頭也低垂下來,沒了方才喜悅,又成了最常見的那畏首畏尾模樣。

  姜雪寧見她這般,便是不知道也猜著七八分了。

  再一看她這瘦削憔悴形容,哪兒能不知道她在宮裡這段日子,尤芳吟在府裡過著很不容易呢?

  心底一時酸楚極了。

  她強笑了一下,拉尤芳吟到那乾淨的床鋪上坐下來,眼底有些潮熱,只道:「我知道你在府裡受她們欺負,可伯府的事情我卻也難插手,不得已之下才想出這種辦法。還好這裡有千戶大人能照應你,別的什麼也顧不得了,好歹你在這不是人待的地方,能過點像人的日子。等再過兩日,便叫周大人寬限些,能偷偷放你出去。我過不一日就要入宮,那什麼自流井鹽場的事,任為志的事,可都還要靠你呢。你在這樣的地方,若能開心,我自然高興;可若不開心,也萬不能自暴自棄,我可什麼事情都要靠芳吟來解決呢。」

  話她是笑著說的,可聲音裡那一股酸楚卻搞得尤芳吟心裡也酸楚一片,連忙向她保證:「二姑娘放心,芳吟雖然笨,可這些天來看賬本已經會了。這一回見著那位任公子,也已經談過。家裡二姐姐知道這件事後,也想要做。芳吟還記得您說過的話。這牢房既然能出去,也還能出去談生意,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我、您,我反正很高興……」

  她說得很亂。

  末了想說點什麼安慰姜雪寧,嘴笨,又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了。

  天下竟有人覺得牢裡住著比家裡舒服……

  姜雪寧聽了,初時放下心裡來,可轉念一想,竟覺好笑之餘是十分的可憐。

  當下也不敢在這話題上多說,只怕自己忍不住問起她在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

  於是將方才周寅之給自己的那信封從袖中取出,交到尤芳吟的手裡,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流井任家那鹽場,再破敗也遠超尋常人所想,沒點銀兩辦不好事情,這些你都拿在手裡。」

  尤芳吟打開一看,卻是嚇住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姜雪寧卻知道這錢是清遠伯府來的,只道該在尤芳吟手中才是,就當彌補了。只是也不好告訴她,想起眼下的困境來,道:「清遠伯府是不拿人當人看,又有尤月這麼個苛待人的姐姐,本不該委屈你繼續待在家裡。可一時半會兒我還想不到讓你脫身的辦法……」

  尤芳吟忙寬慰她:「沒事,芳吟真的沒事,便一輩子住在這裡也沒事。」

  姜雪寧卻沒笑。

  她望著她,第一次覺得這姑娘太招人疼:「本來離開伯府最好也最名正言順的辦法,是找個穩妥的人嫁了,如此誰也不能說三道四。可偏偏我要保你只能出此下策,叫你進過了一趟牢獄,將來的姻緣卻是難找了。」

  離開伯府,最好的方法是嫁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目光垂下,卻是看著自己手中這裝了一萬兩銀票的信封,思考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8:37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八章 深宮心語

  「真的是那小賤人朝我動手的,連長凳都抄起來了,我甚至都沒有敢向她動手!都是那個姜雪寧從旁挑唆,故意攛掇小賤人這麼做的!」

  「她從來被你欺負,怎敢打你?!」

  「真的,爹爹我沒有撒謊,你聽我解釋……」

  「你自來在府中跋扈也就罷了,出門在外還要動手打她,傳出去讓人怎麼說伯府?竟然還叫人拿住把柄,招來了錦衣衛的人,把你人都抓進去!知不知道府裡為了撈你出來花了多少錢?」

  「什麼?」

  「一萬三千兩,整整一萬三千兩,全沒了!」

  ……

  因為旁人傳話都說是她與尤芳吟動手才被錦衣衛的人抓走審問,所以伯府上下都以為是她出門在外還向尤芳吟動手,這才遭此一難。

  連清遠伯都這樣想。

  畢竟誰能相信尤芳吟那樣孬種的人,平日裡府裡一個低等丫鬟都能欺負她,怎可能主動抄起板凳來對付幾乎掐著她性命的嫡小姐尤月?

  簡直是撒謊都不知道挑可信的說辭!

  尤月頂著清遠伯的盛怒,真是個無處辯解!

  在牢裡面關了一夜,又冷又餓,獄卒還格外凶狠,給的是味道發餿的冷飯,晚上連盞燈都不給點,黑暗裡能聽到老鼠爬過叫喚的聲音,嚇得她死命地尖叫……

  一整晚過去,愣是沒敢闔眼。

  到第二次上午伯府來人接她回去的時候,兩隻眼睛早已經哭腫了,眼底更是血絲滿佈,衣裙髒了,頭髮亂了,一頭撲進伯夫人的懷裡便泣不成聲。

  尤月原以為,回了府,這一場噩夢便該結束了。

  沒想到,那不過是個開始。

  才剛回了府,就被自己的父親呵責,命令她跪在了地上,質問她怎麼闖出這樣大的一樁禍事來,還說若不是她欺負毆打尤芳吟,斷不會引來錦衣衛!

  天知道真相就是尤芳吟率先抄起長凳要打她!

  當時她連還手的膽子都沒有!

  可誰叫她平日欺負尤芳吟慣了,用真話來為自己辯解,上到父母下到丫鬟,竟沒有一個人相信她,反而都皺起眉頭以為是她在為自己尋找藉口,推卸責任!

  而且,一萬三千兩!

  那得是多少錢啊!

  尤月雙眼瞪圓了:「父親你是瘋了嗎?怎麼可以給他們一萬三千兩?!錦衣衛裡那個新來的周千戶便是與姜雪寧狼狽為奸!這錢到他手裡便跟到了姜雪寧手裡一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話說到這裡時,她面容忽然扭曲。

  「這就是一個局,一個圈套!爹爹,你相信我,就是姜雪寧那個小賤人故意挑唆了尤芳吟來打我,又故意報了官,叫那個姓周的來,好坑我們伯府的錢!他們既然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又逼爹爹拿錢,我們不如告到宮裡面去,一定能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清遠伯只要想起那一萬三千兩,整顆心都在滴血,雖然是保下了尤月,可如今的伯府本就捉襟見肘,這一萬多兩銀子簡直跟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一樣痛。

  是以看到愛女歸來,他非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更為暴怒。

  聽見她現在還胡說八道,清遠伯終於忍無可忍!

  「啪!」

  盛怒之下的一巴掌終於是摔了出去,打到尤月的臉上!

  正說著要叫人去報官,告那周寅之收受賄賂的的尤月,一張臉都被打得歪了過去,腦袋裡「嗡」地一聲響,沒穩住身形,直接朝著旁邊摔了過去!

  「月兒!」

  「父親!」

  「伯爺您幹什麼呀?!」

  一時有去扶尤月的,有去拉清遠伯的,堂裡完全亂成了一片。

  尤月不敢相信向來寵愛她的父親竟然會打她,而且還是因為她蒙冤入獄這件事打她,整個人都傻掉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她竟一把將扶她的人都推開了。

  站起身來,直接就從堂內衝了出去,一路奔回了自己屋裡。

  當下拿了鑰匙,翻箱倒櫃,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見她臉色可怕,都不敢上前阻攔。

  但這會兒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麼。

  伯夫人忙著留在堂內勸伯爺消氣,只有大小姐尤霜擔心她,連忙跑了回來看她,見她把自己的積蓄都翻出來,嚇了一跳:「你這是在幹什麼?父親不過是一時氣上頭了,你平日裡欺負尤芳吟,把人往柴房裡一關十天,今次還在外面打她,才鬧出這樁事來,難道現在還要離家出走威脅誰不成?」

  「連你也相信他們不信我?」

  尤月向來覺得這姐姐與自己同氣連枝,伯府裡只有她們兩個是嫡出,尤芳吟那賤妾所生的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

  平日她對尤芳吟過分的時候也沒見她出來說話啊。

  這會兒倒裝自己是個好人了!

  她冷笑起來:「好,好,你不信便不信!那姜雪寧便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大家都在京城,早晚有一天會撞上,我且看看屆時你們是什麼下場!」

  尤霜覺得她在牢裡關了一天已經不理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

  尤月卻已翻出了自己的私房錢來數。

  她臉上有幾分可怕的偏執,只道:「至於離家出走?你放心,我不至於這麼蠢。不就是為那一萬多兩銀子才對我這般疾言厲色嗎?我便要叫你們看看,一萬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麼!」

  「你數錢幹什麼?」

  尤霜莫名有些害怕。

  尤月卻看著她笑:「不幹什麼。」

  心裡想的卻是,尤芳吟那小賤人現在也一樣被關在牢裡,吃著苦頭,怎麼著也比自己慘上幾倍。且總有一日她要回府。

  屆時她要十倍百倍報復回來!

  說完卻轉頭直接叫了先前去蜀香客棧那邊探聽情況的下人進來,問:「任為志那邊怎麼樣了?」

  那下人這些天來都在暗中打聽情況,今日一早正好有個緊要消息,一聽尤月問,便連忙在外頭稟道:「昨天有位京城裡出了名的幽篁館呂老闆去客棧拜訪過了任公子,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有風聲傳出來,說是呂老闆已經出錢入了一些股,但還不知道真假。」

  尤月聽得心中一喜。

  有這樣大商人下場,事情便是靠譜的。

  但緊接著又心急如焚。

  這件事若被別人搶了先,可就撈不著什麼便宜了。

  當下,她只道一聲「我知道了」,便將匣子裡的銀票抱了,轉頭往門外走。

  尤霜看得眼皮直跳,拉住她問:「你幹什麼去?」

  尤月十分不耐煩地甩開了她:「不用你管!」

  *

  兩日休沐,眨眼便過。

  又到了伴讀們返回宮中的時候。

  仰止齋裡陸續來了人,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姜雪寧那一晚在尤芳吟的牢房裡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走,回去卻不知道為什麼夢魘纏身,一整夜都幾乎沒合過眼,白日裡只忙著清點燕臨以前送給自己的東西,都一一裝在箱子裡,以交給姜伯游處理,是以次日返回宮中的時候,都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但她只是看上去有些睏倦罷了。

  伴讀中比她憔悴的大有人在。

  經過先前查抄逆黨之言的事情,仰止齋裡的宮女全都換了一茬兒,看著都是生面孔。

  個個垂首低頭站得很遠。

  流水閣裡陳淑儀在沏茶,蕭姝在喝茶,周寶櫻卻是在吃茶點,姚蓉蓉則是小心翼翼地陪坐在旁側,打量著眾人也不敢說話。

  姚惜和尤月相對坐著。

  這兩人的眼圈都有些泛紅,只是姚惜埋著頭、垂著眼、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己面前的杯盞,隱隱透出幾分陰沉之意,卻並不說話;尤月則是兩眼浮腫未消,即便用煮熟的雞蛋滾過了,看著也是剛挨過打一般的狼狽,一雙眼抬起來,更是毫不掩飾地死死盯著剛從外面走進來的姜雪寧。

  這氣氛,傻子看了也知道不對。

  姜雪寧剛進來到沒注意到姚惜,因為此刻的尤月看著實在是太慘也太顯眼了,讓人不能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想過尤月會很慘,可沒想到會慘到這地步。

  看這恨不能將她吃了的眼神,該是連那一萬兩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只是姜雪寧半點都不心虛。

  她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踱步進來,只半點不含糊地直接回視尤月,開玩笑似的道:「看尤姑娘這樣子,怎麼像是回家遭了劫難一樣?連脂粉都遮不住臉上的痕跡了,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呀?」

  尤月真是恨毒了她。

  可經過了茶樓那一遭,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在宮外,她都是鬥不過這個女人的。至少目前鬥不過!

  這女人蛇蠍心腸,歹毒至極!

  她對姜雪寧是又恨又怕,也知道在這仰止齋中,自己並無任何優勢,是以面對著她這明顯的挑釁和嘲諷,竟只能咬碎了牙和著血往肚裡吞,不敢回一句嘴。

  在場的都是明眼人,只從這簡單的一個回合,便猜在宮外這短短的兩天裡,尤月怕是在姜雪寧面前栽了個大跟頭,以至於此刻雖然仇恨,卻怕到連嗆聲兒都不敢了。

  姜雪寧見她知道慫了,倒覺省心。

  只是好整以暇坐下來抬起頭時,卻在無意中對上了姚惜那沉冷的目光,但在看到她抬起頭時,那沉冷便收了起來。

  姚惜竟然扯開唇角向她一笑。

  姜雪寧忽然就想到了那日深夜宮中,張遮對自己說要退親,再一想姚惜此刻的笑,只覺背後陡地一寒:姚惜心胸狹窄,心思也不很純正,該不會以為是她在背後告狀壞了她親事吧?

  但姚惜一句話也沒說。

  姜雪寧更不好問。

  這短短的一個眼神交匯間的細節,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並未激起半分的浪花。

  她們八位伴讀,大都是晚間才到。

  上一回走時,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還在被太后娘娘禁足;

  等她們這次返回宮中,沈芷衣的禁足卻是已經解除,加上她們伴讀有一陣,也算與沈芷衣熟悉了,當即便由蕭姝提議,天將夜時,掐算了時間,去鳴鳳宮去找她,也好解解她的乏悶。

  沈芷衣的確乏悶得厲害。

  因為為勇毅侯府求情,她竟與母后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說是叫她禁足反省,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是以今日雖然解除禁足,卻也賭氣不願去慈寧宮請安。

  伴讀們來得正好。

  鳴鳳宮乃是她寢宮,什麼玩樂的物件都有,便拉了眾人一起來玩,一會兒演皮影,一會兒下雙陸,還玩了幾回捉迷藏,到很晚時候蘇嬤嬤來提醒,才停下來。

  姜雪寧昨夜便沒睡好,一整個白天也基本沒合過眼,玩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們下雙陸時腦袋便一點一點,差點打上了瞌睡。

  沈芷衣將這情景看在眼中。

  她也不管旁人怎麼想,先叫其他人都散了,卻去拉了姜雪寧的手,鼓著腮幫子道:「寧寧你是不是睏了?仰止齋距離我的寢宮可有好遠呢,你今晚就在我這裡睡吧。」

  就在這裡睡?

  姜雪寧聽見一個「睡」字真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登時有多少瞌睡都嚇醒了!

  她開口想拒絕。

  但先前沈芷衣同人玩鬧時那歡喜的神情已然不見了,眼簾低垂下去,笑了一笑,卻是有些喪氣惆悵模樣,低低道:「我想找個人說話。」

  這時姜雪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知道沈芷衣為何會被禁足,也知道她從小同燕臨要好,想想此刻她貴為長公主,卻只能看著自己的皇兄命重兵圍了勇毅侯府而無能為力……

  原本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

  姜雪寧終是道了一聲:「好。」

  長公主的寢宮,自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金鉤香帳,高床軟枕。

  沈芷衣好歹把姜雪寧拖上了床。

  她給姜雪寧換上了自己的寢衣,把宮裡伺候的宮女嬤嬤都攆了出去,光著腳抱了繡錦的枕頭便到她身邊來,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深宮裡一片靜寂。

  殿裡的燈都熄滅了,只有窗上糊著的高麗紙還映出幾分外頭的亮光。

  姜雪寧忽然有點恍惚。

  沈芷衣在她旁邊,看著帳頂,眨了眨眼,道:「寧寧,你說大人們怎麼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呢?燕臨那樣好,侯府也那樣好。小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府裡,那櫻桃樹長得高高的,上頭結的櫻桃都紅紅的,聽說是燕臨的姑母當年栽下的。我饞得很,也頑皮,老想往那樹上摘櫻桃吃。燕臨總說沒熟,不要我上去。有一回,我便騙他說伯父叫他去練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樹,摘了那櫻桃來吃,結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姜雪寧淚劃過了眼角。

  沈芷衣兩手都交覆在身前,特別想哭:「後來燕臨回來找我,沒找見。我躲在樹上面,想要嚇一嚇他,結果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臨都嚇住了,反應過來也不敢動我,叫人來後,又冷著臉訓我,說我活該。伯母見他這麼凶,便請出家法來把他打了一頓給我消氣。我都已經忘了那時候我幾歲,也忘了更後來還發生了什麼,就記得那樹,好高好高,太陽好大好大,還有那櫻桃,明明記得是酸的,可想起來竟然好甜好甜……」

  她說著,便真哭了起來。

  這幾日來便是發脾氣也沒有哭過一次,可也許是覺得寧寧和別人不一樣,見到她的第一次便能說到她心裡去,於是覺得這樣的話對她是可以說的。

  她同蕭姝固然要好,可這樣的要好是隔了一層的……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舒服。

  明明她是這宮中最尊貴的長公主,可旁人看著蕭姝,母后待蕭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且總覺得,寧寧和阿姝也是不同的。

  沈芷衣從來沒覺得這樣傷心過。

  她忍不住抱住了姜雪寧,將腦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淚便全掉了下來,可又不敢叫殿外面的宮人們聽見,便壓抑著那聲音飲泣。

  姜雪寧覺著自己頸窩裡濕了一片。

  只聽見她模糊的聲音:「我好怕,以後燕臨不見了,伴讀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姜雪寧喉間哽著。

  她要竭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地克制著自己,才能不使情緒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在這樣一座深宮裡崩潰。

  便是貴為公主,也有這樣傷心惶恐的時刻……

  人活在世間,誰又能免俗?

  沈芷衣哭了好久,等哭累了,便漸漸睏了,躺在她旁邊慢慢睡著了。

  姜雪寧為她掖好了被角。

  側轉身來凝視這位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慼甚至愴然的命運,許久後,輕輕俯身親吻她額頭,然後才退了開,赤著腳踏在了這寢殿冰冷的地面上,走到了一扇雕窗前,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朝著外面望去。

  一盞盞宮燈高懸。

  紅牆飛簷,重重疊疊。

  鳴鳳宮比之樸素的仰止齋,實在是太像坤寧宮了,姜雪寧睡不著,也不敢睡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8:49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九章 宮裝

  姜雪寧基本一夜沒睡,到天將明時才想著天亮還要去奉宸殿上課,因而強逼著自己忘卻這座宮廷帶給自己的不適,打了個盹兒。

  但也沒一個時辰。

  越是皇家越是規矩極嚴,睡懶覺這種事,姜雪寧在府中能有,沈芷衣在宮中卻難有。許多年宮廷生活下來,一到起身的時辰,都不用宮女來叫,她自己便睜開了眼睛,起身來由宮人伺候著洗漱穿衣,顯然早已習以為常。

  大約是昨夜哭過發洩了一通,今早起來她除了眼眶有些發腫外,倒是恢復了往日的元氣。

  她不光自己洗漱,還指揮宮人們去伺候姜雪寧。

  姜雪寧前天晚上便沒睡好,昨夜一番折騰上來就更顯疲憊,只是看沈芷衣難得恢復了歡笑模樣,也不好表現出來讓她看出端倪,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是以強行忽略了兩邊太陽穴傳來的突突的緊繃之感,唇邊上掛著笑,一面與沈芷衣說話,一面接受了宮人們的伺候。

  仰止齋中的宮人並不伺候起居。

  但姜雪寧上一世是當皇后的人,受著宮人們的伺候倒沒有什麼不自在。只是在她極其自然地將錦帕遞回到那宮人的手中,並下意識擺手要叫她們退下時,一股冷意才從她腳底下竄了上來,讓她不寒而慄。

  沈芷衣還沒察覺出異常。

  寢殿裡伺候的女官看了姜雪寧一眼,卻有些為難地問她:「殿下,您昨夜一時興起留姜伴讀宿在殿中,宮人們卻都還沒去仰止齋取姜伴讀常穿的衣裙,不知現在……」

  該穿什麼?

  沈芷衣也回頭一看,此刻姜雪寧站在那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一張美人臉素面朝天,大約是剛睡醒,頗有點病容懨懨的感覺,像極了仕人畫中那些愁眉輕鎖的病美人。

  真是太好看了。

  她眼前不禁一亮,立刻朝那女官道:「寧寧身量與我差不多,穿我的自然最好不過!來,寧寧,我要給你挑一身最好看的!」

  姜雪寧:???

  她還正在想自己在坤寧宮中養成的那養尊處優的習慣,根本都沒注意她們在說什麼,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沈芷衣拉著坐到了妝鏡前。

  接下來就聽沈芷衣左右招呼。

  一會兒喊這個宮女來為她傅粉畫眉,一會兒喊那個宮女重新拿一身宮裝來,又親自打開了自己的妝奩,什麼紅寶石耳墜,景泰藍手鐲,全往姜雪寧身上比劃。

  姜雪寧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沈芷衣像是忽然得了玩偶的小姑娘,一定要把她妝扮得漂漂亮亮地才肯罷休。

  她有些睏倦,便沒精神阻攔。

  索性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任由她擺弄。

  沈芷衣又換了一副耳墜在她耳垂上比劃,只覺這淺淡如煙霞的紫琉璃也唯有她這樣纖細的脖頸和雪白的膚色能撐得住,好看得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只是看著看著,她先前飛揚的眉眼便垂了下去。

  姜雪寧瞥見了,問她:「不好看嗎?」

  沈芷衣放下手來,望著她的目光不曾移開,卻是多了點點滴滴的心疼:「好看,可就是太好看了。我忍不住要去想,你這樣不爭不搶的性子,在宮裡還要被人算計,若往後燕臨也沒了,該有誰來護著你。」

  姜雪寧無言。

  沈芷衣卻是出奇認真地思考了起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接著便是一亮,竟問她:「你覺得我王兄怎麼樣?」

  沈玠?!

  姜雪寧眼皮一跳,立時想起自己上一世命運的軌跡來,想也不想便立刻道:「多謝殿下抬愛,臨淄王殿下自是儒雅端厚,雪寧寒微之身只想安平一生,您可開不得玩笑。」

  沈芷衣甚是不解:「我王兄有什麼不好的?」

  姜雪寧心裡道,你王兄哪裡都好,就是不適合我。

  沈芷衣想到這一茬兒很是興奮,宮裡都是她的人,也不憚被旁人聽去,直接蹲到了她面前道:「真的,寧寧,我聽母后和皇兄說過,不久後就要為我王兄選妃。如果你能成為我王兄的王妃,將來王兄多半被皇兄立為皇太弟,往後也住在宮中。這樣你也就住在宮中,那豈不是能天天與我住在一塊兒,常日見著,一塊兒吃一塊兒玩一塊兒睡覺?」

  她兩隻眼睛都亮晶晶的。

  姜雪寧想起這一世沈芷衣待自己甚是赤誠,她有心想要直接拒絕,可對著這樣的目光,那話到了嘴邊,竟不大說得出口。

  可若是不說清楚……

  先前明明沒有呈遞她名姓卻偏偏陰差陽錯入宮伴讀的事情,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緊接著浮現出來的便是入宮後所經歷的種種,以及將來要發生的種種。

  她實在是怕了,也倦了。

  經歷過了上一世的繁華,姜雪寧實在不想重蹈覆轍了。

  她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的目光,回望著沈芷衣,輕輕將那一串紫琉璃耳墜從她手中拿了出來,放回妝奩上,道:「雪寧是殿下破例召入宮中的,中間大費周折之處,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那殿下也該清楚,最初姜府報了入宮的那個人,並非是我。能得殿下青眼,奉詔入宮,此時又得殿下多番照顧。能認識殿下,雪寧也很高興。可宮中的生活卻並不是雪寧所喜歡的,雪寧出身寒微,心無大志,只想回到兒時的鄉野之間,一騁心懷……」

  沈芷衣怔住了。

  她沒想到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手裡那串紫琉璃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微微帶著暖意的手掌。

  但一股怒意卻從心底浮了上來。

  沈芷衣想說「我待你這般好,你怎敢想著離開」,可一觸著姜雪寧那溫然誠懇的目光,才升起來的那片怒火便如被脈脈的流水壓下來似的,慢慢熄了,轉而成了幾分孤寂和可憐。

  她道:「你不喜歡宮裡?」

  姜雪寧道:「這裡的日子過得叫人很不痛快。」

  沈芷衣憋了一口氣:「那你說,誰叫你不痛快,我統統給他們一個痛快,讓你痛快痛快!」

  簡直小孩兒脾氣。

  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細細的眉也揚起來,眼角下雖有著一道舊疤,卻無損她公主的尊貴。只是兩遍腮幫子鼓起,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

  姜雪寧無奈極了。

  當下只怕這話題再繼續下去,反倒激起她脾氣,給自己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暗地裡讓她嫁了沈玠,那可沒處說理去,是以嘆了口氣便想轉移話題,道:「還是看看今日穿什麼吧,耳墜也蠻好看的……」

  但沈芷衣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

  她就是喜歡姜雪寧這個玩伴。

  一面與她妝扮,一面卻是搜腸刮肚,挖空了心思地想從她嘴裡套話,問:「是仰止齋的宮人對你不好?內務府那幫狗東西份例苛待了你?那個叫尤月的又欺負你?你就說嘛,到底誰叫你不痛快了?寧寧……」

  這架勢,儼然是姜雪寧說一個她就要去幹掉一個!

  姜雪寧頭上冒了冷汗。

  可沈芷衣問題卻是一個接一個,猜測一個比一個離奇。

  一張嘴叭叭忽然就說個沒完,簡直像隻聒噪的八哥。

  姜雪寧仰天長嘆。

  頭一次,她這麼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早知如此,她直接跟沈芷衣說一句「我更願意當殿下的伴讀,而不是當殿下的皇嫂」,只怕沈芷衣就樂得直接打消讓她嫁給沈玠的想法了,哪裡用得著和現在一樣被她翻來覆去地詢問?

  真情實感遭雷劈啊!

  終於,在沈芷衣說出第二十三個離奇的猜測之後,姜雪寧沒禁受住誘惑的考驗,嘗試著開口道:「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我痛快不痛快,那我……就說了,其實出宮我就痛快了……」

  沈芷衣朝她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寧寧啊,你做夢。」

  姜雪寧:「……」

  沈芷衣把那串紫琉璃耳墜給她掛上,十分爽朗地哄她:「換一個,換一個本公主一定給你辦到!」

  姜雪寧心底默默淚流,琢磨了半天,腦袋裡忽然冒出一個狗膽包天的想法:「那最讓我不痛快的就是學琴了,謝先生三天兩頭抓我去學琴,要求還極其嚴格……」

  沈芷衣:「……」

  姜雪寧眨巴著眼睛:「您說過一定給辦到的。」

  沈芷衣:「……」

  這回輪到沈芷衣心裡默默流淚: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先生在治學上的地位,要知道她在宮裡上學這件事引得滿朝非議,若無謝先生首肯,只怕還不能成。且謝先生平日裡那教書的架勢,便是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到他面前猖狂,不准他提溜姜雪寧學琴啊!

  可什麼都能丟,樂陽長公主的面子不能丟!

  沈芷衣強忍著心虛,義正辭嚴地道:「謝先生肯這樣認真地教你,朝堂公務都忙不完呢,每日還要抽大半個時辰來教你學琴,是旁人都羨慕不來的事情。你怎麼能嫌棄謝先生嚴格呢?太過分了!」

  姜雪寧想開口:「可——」

  沈芷衣搶道:「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厭棄學琴的事情告訴謝先生!」

  姜雪寧:「……」

  以前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還會拿打小報告威脅人?!

  她驚呆了。

  沈芷衣卻咳嗽了一聲,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哎呀,本公主也不是萬能的,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誰叫你不痛快,你說出來,本公主必定為你主持公道!」

  姜雪寧想半天,憋出來一句:「沒有了。」

  只是待穿衣上妝完畢,同沈芷衣一道用早膳的時候,她看著那塊放進碗裡的酥餅上用玫瑰花餡堆成的半朵蘭花,夾起來咬了一小口,卻是慢慢搭下了眼簾。

  沈芷衣問:「怎麼了?」

  姜雪寧目光微微一閃,看著那一小塊酥餅,只道:「沒什麼,不過忽然記起我家中姐姐,也會做這樣的餅餌,一下有些想念……」

  她說完便又岔開話題,繼續吃了。

  沈芷衣卻是垂眸思考片刻,認真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

  用過早膳後兩人便去奉宸殿上學。

  她們到時,旁人早到了。

  眾人正在說話,聽見說樂陽長公主來,都轉頭看去。

  可誰料想這一看,目光竟收不回來——

  只是這目光並未落在樂陽長公主的身上,而是落在姜雪寧的身上!

  入宮多時,伴讀們穿的大多是自己來時所帶的衣裳。

  姜雪寧素日來的打扮更是偏於素雅,有點仗著自己底子好懶得打扮的任性。可今日她從鳴鳳宮中來,穿的乃是宮人們花了好久才選出來的往日沈芷衣穿的宮裝。

  雪白的衣料上壓著一層又一層細密的金線。

  深藍色的仙鶴銜雲圖紋從衣裙的下襬攀上來,兩邊寬大的袖袍上流水紋則如錦繡堆疊,腰間還掛了一塊白玉玲瓏珮環,唯獨那月白色繡牡丹的香囊是她自己的。

  一張臉更是精緻璀璨。

  膚色本就白皙,描眉畫眼,唇畔點染檀紅,顧盼間已然神飛,一顰一笑都顯得動人心魄。

  但更叫人驚訝的是給人的感覺。

  並沒有任何小女兒家偷穿了錦繡華服的不適與不配,她穿著這一身宮裝,原本漫不經心的輕浮隨意似乎跟著不自覺地收斂進去兩分,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走近,竟顯出一種身在九重宮闕的凜冽與高華。

  蕭姝看了她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樂陽長公主卻是高興地向眾人炫耀,這是她打扮了一早上的成果。

  眾人見了姜雪寧這般姿容又如此精心打扮之後的容顏,心下震撼之餘,卻都有些泛酸,可面上還不得不附和稱讚,一時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

  姜雪寧從鳴鳳宮出來前也曾照過鏡子,只覺這華麗宮裝穿在身上,好看自是好看,可卻彷彿夢魘一般,透過妝鏡看去,看見的竟不是自己,而是上一世那個進退不能、繁華迷眼的皇后。

  她有心想換一身。

  可眼見著要到上課的時間,也來不及再換,只好穿著這麼一身到了奉宸殿。

  她一夜沒睡,心思也煩亂,一堂課上了個心不在焉,直到這堂課結束了看眾人都把琴擺到了琴桌上,她才一下想起下堂是謝危教琴。

  於是掐了掐自己眉心,這才醒了醒神。

  那張蕉庵還在偏殿裡放著,姜雪寧出了殿門便往偏殿去。

  沒料想今日謝危竟然很早就在偏殿。

  殿門口的小太監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隔門通傳後,便打開門讓她進去。

  姜雪寧進了門。

  謝危今早沒有經筵日講,也不想待在內閣同那幫老頭子吵架,是以才來了偏殿處理公文,此刻正起身將自己那張「峨眉」從牆上取下,一轉頭看見姜雪寧,也是怔了一怔。

  姜雪寧同他見禮:「謝先生好。」

  謝危的目光卻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打量她衣著與妝容,眉頭竟漸漸皺緊了,只道:「不好看。」

  說完他便斜抱峨眉,往殿門外走去。

  「……」

  姜雪寧站在原地,簡直滿腦門子官司。

  這人怎麼回事?

  雖然她自己也覺著這一身穿著很不喜歡,可從謝危嘴裡說出這話來,怎麼就這麼不中聽?女兒家什麼妝容什麼衣著,臭男人看得出什麼門道深淺也來置喙?

  更何況,她怎麼可能不!好!看!

  姓謝的不愧是平日讀佛經道藏的,上輩子連女人都不沾,怕是本來也不得姑娘喜歡吧!活該討不著老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8:59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章 睡著了

  最近一段時間學琴,基本都學右手指法。每學一種指法後都有相應的琴曲教給她們做練習,謝危要求很嚴,誰也不敢馬虎。

  連沈芷衣在堂上也都規規矩矩。

  唯獨姜雪寧今日上課時,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反正也不准她摸琴,乾脆坐在第三排最靠後的角落裡,冷眼瞅著謝危,彷彿想用目光把這人給瞪穿了。

  謝危一時沒明白她這是想幹什麼。

  好在姜雪寧連著兩晚都沒大休息好,眼睛有些泛酸,瞪了他有一刻,睏倦就翻湧上來,沒一會兒就沒撐住,打了個呵欠,能堅持住不閉上眼睛趴到案頭去睡覺已經是極有毅力的事了,再提不起什麼精神來瞪他。

  一堂課再次渾渾噩噩地過去。

  下學時候,眾人都已經知道姜雪寧學琴素來是要被謝先生提溜著的,誰也不想留在這裡同他多待,一溜煙全散掉。

  姜雪寧卻走不脫。

  謝危抱著琴從殿上走下來,但問:「你瞪我幹什麼?」

  姜雪寧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剛想要打個呵欠,聽見這話卻是不得不強行將其憋了回去,為自己辯解:「怎麼會呢?您一定是看錯了,學生怎麼敢做這樣的事?」

  謝危淡淡道:「不僅敢做,還敢撒謊了。」

  姜雪寧假笑起來:「那該是學生認真聽您講課,一時入神,對您懷有萬般的孺慕之情,看呆了眼吧。」

  謝危不為所動:「是麼?」

  姜雪寧看了他這不鹹不淡的樣子就來氣,頓時又想起這人方才皺眉說她「不好看」時的神情,於是暗暗起了幾分報復之心,笑得格外甜美,道:「也可能是謝先生今日講得枯燥乏味,十分不好,所以學生聽得一頭霧水,不自覺只能看著您了。」

  謝危:「……」

  枯燥乏味,聽得一頭霧水!

  若說先前他整個人還姿態從容,這會兒聽了姜雪寧這兩句話,一張臉的臉色頓時就拉了下來,連眸底溫度都變得低了幾分。

  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

  自打四年前回到京城開始在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以來,不管是先生還是學生,不管是同僚還是皇帝,對他都是稱讚有加,姜雪寧這麼睜眼說瞎話的刺兒頭,他還是第一回遇到。

  心裡梗了一下,謝危薄薄的唇線緊抿成平直的一條,有那麼一剎是想要發作的。

  可目光回落到姜雪寧身上,到了又忍了。

  他波瀾不驚地道:「自己開小差就差沒睡過去了,聽不明白,倒怪起先生不會教,也是本事。」

  姜雪寧笑容不變:「您說得對。」

  簡直有點沒臉沒皮的味道,謝危說什麼她就是什麼。

  謝危也懶得同她計較,便往殿外走去。

  可沒想到他才一轉身,姜雪寧就在他背後輕輕咬著牙小聲嘀咕:「自己連個老婆也討不著的大老粗,欣賞不來,不也有膽量說我不好看麼!能耐了啊你!」

  「你說什麼?」

  謝危腳步一頓,直接回轉頭來看她。

  姜雪寧脖子後面一涼,連忙把琴一抱就跟了上來,彷彿剛才小聲嘀咕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似的,異常狗腿地走到了謝危身邊,道:「學生說自己就是個大老粗,什麼也不懂得欣賞,還好謝先生心善,肯對我多加指點,我們這就學琴去吧。」

  「……」

  真當他耳背?

  謝危盯了她有好半晌,覺著這學生有那麼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勁兒,又想起這些年坊市間有關於她的種種跋扈傳言,只覺自己該要約束她一下,免得她覺著自己好相處,越發得寸進尺。

  可待要發作時,又見她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

  這模樣真是乖覺極了。

  謝危訓斥的話到了嘴邊,沒能說出來,到底嚥了回去,只把寬大的袖袍一甩,道:「還知道誰是先生誰是學生便好,走吧。」

  他轉過身去。

  姜雪寧朝著他背影吐了吐舌頭,這才跟上。

  又到奉宸殿偏殿。

  謝危將峨眉放在了另一張琴桌上,只道:「這幾日來教的都是右手的指法,今日講完按理便該對右手指法略有瞭解且能彈相應的琴曲。殿裡面我撫琴時你坐得甚遠,怕也不大能看清指法如何。所以現在我再彈一遍,你須仔細看清指法的細節,我彈完之後便由你來練習,彈一遍給我聽。」

  姜雪寧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謝危卻只問她:「聽明白了?」

  姜雪寧坐在了自己那張琴桌前,非常誠懇地點了點頭,道:「聽明白了。」

  琴之一道於謝危而言,已是信手拈來。

  他彈了今日在奉宸殿正殿裡為諸人演示過的《彩雲追月》。

  琴音淙淙,瀉如流水。

  這種適合練習指法的琴曲,韻律簡單而輕快,像是彈跳在清泠泠泉水上面的水珠,又像是隨著溪水飄落而下的竹葉,並不複雜,由謝危彈來已有幾分返璞歸真的味道。

  他撫琴時向來心無旁騖。

  待得琴音終了,才緩緩將雙掌垂下,壓了這一曲悠悠的餘音,抬起頭來道:「你看清——」

  「楚了」兩字卡在喉間,陡地戛然而止。

  謝危的臉色忽然差到了極點——

  旁邊那張琴桌上,原本剛進來時還端端正正坐著,片刻之前還睜大了眼睛回答了一句「聽明白了」的姜雪寧,不知何時已經整個人都趴了下去。

  琴桌就那麼大點地方。

  臉趴下去之後,擱在上面的那張蕉庵古琴便被擠得歪到一旁,她兩條手臂抬起來枕在腦袋下面,眼睛早已閉上,連呼吸都變得均勻起來。

  竟然直接睡了過去!

  謝危還壓在琴弦上的手指忽然變得有些重,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摳斷琴弦,便慢慢將手指抬了起來。

  面上也慢慢沒了表情。

  偏殿之中沒有戒尺,但書案上卻放著今日要用的曲譜,他站起身來拿起那本曲譜,在手掌中順著書籍一卷,便朝姜雪寧走了過去,想要叫她起來。

  只是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舉起那本捲成筒狀的曲譜,想要「請」她醒過來時,卻不知為什麼,停了一停。

  宮裝繁複,看著固然華麗,可穿起來卻顯厚重。

  少女的身形卻很纖細。

  站著或是坐著時,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顧盼神飛溢彩,尚不覺得怎樣;可此刻枕著自己雙臂,就這麼趴伏在窄窄的琴桌上睡著時,便自然地將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隻。

  這一身華麗的宮裝,於是忽然像一副堅硬的盔甲。

  但藏在裡面的……

  只是個脆弱的小東西。

  少女該是睏極了,便是眼瞼下撲了一層脂粉,也看得見些許疲倦的淺青。

  眼睛閉著,細眉垂著。

  豔麗的口脂有一些因為趴伏的動作蹭在了宮裝的袖擺上,倒像是幾瓣落花,又像是掉落的畫筆在畫紙上隨意地拉了幾道。

  一串細細的紫琉璃耳墜搭在了耳邊臉頰。

  外頭的天光不甚明亮,穿過那剔透的紫琉璃時,便折射出了幾許柔和而璀璨的光,映落在她雪白的皮膚上。

  這些日來他在殿中講學,姜雪寧從來都是豎著耳朵聽的。

  便是叫到這偏殿中靜心,她也從來乖乖地沒有怨言。

  今日卻是他一沒留神,她就趴下去睡了。

  謝危的目光落在她那捲曲而濃密的眼睫上,也落在她微微輕鎖的眉頭上,只疑心她是不是正在做什麼噩夢,過了許久,終究還是將那眼看著就要敲到她腦袋上的曲譜收了回來。可站在已陷入酣眠的少女身邊,一時又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麼棘手的學生……

  還真是頭回教。

  早知如此,又何苦給自己添這麻煩?姜雪寧是不是學壞了,同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

  他心底一哂。

  雖忍不住去想這小丫頭是不是昨夜玩鬧到太晚也不知休息,今日才這樣睏,可自從經歷過上次《女誡》的事情,誤會過她一次後,他便不會再武斷地輕易下定論了。

  在她身旁站半天後,謝危沒忍住,搖了搖頭,無聲地一笑。

  竟是不打算叫她,由著她去睡。

  只是沒想到,他才剛轉過身去,準備趁這點時間繼續處理些公文,外頭就有人叩了叩門,對著裡面道:「謝先生,聖上在乾清宮,正在議事,請您過去一趟。」

  是個有些沉厚的太監的聲音。

  大約也是完全沒有想到裡面會有人正在睡覺,是以聲音有些大,沒有半點放低。

  謝危剛一聽就皺了眉,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姜雪寧。

  姜雪寧正在夢裡脫了襪踩水下去捉蝦,正高興間聽得一聲「乾清宮」,愣了愣,那隻大蝦於是一下從她手裡溜了出去。她著了急,使勁兒地往前一撲,腦袋跟著往前一點,頓時就醒了。

  整個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她豁然坐起身,只喊:「我的魚,我的蝦!」

  然後一抬眼,對上了謝危那一雙忽然變得複雜難言的眼眸。

  姜雪寧:「……」

  琴擺在面前,謝危站在面前。

  她忽然覺得一顆心涼得透透的,自己整個人也涼得透透的。

  謝危想起先前還疑心她是做了噩夢,忽然覺著自己近來似乎有些仁慈過頭了,此刻只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魚有了,蝦有了,要不我再去御膳房,給寧二姑娘請個大廚,湊一頓山珍海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09:31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一章 痛快

  什麼魚,什麼蝦!

  再給姜雪寧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吃了!

  不過……

  一說起吃的,她腦袋裡就忍不住冒出桃片糕來。如果是眼前這個男人親自上,叫她去吃,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趕緊打消這種危險的念頭!

  謝危本就忌諱她知道他那些不為旁人所知的事情,她要一個不小心說出來,天知道這人又要想到哪裡去,屆時變成實打實的禍從口出,可就不妙。

  想到這裡,姜雪寧臉上露出了訕訕的笑容,心裡忐忑,小心翼翼地為自己辯解:「昨夜是在長公主殿下的寢宮睡下的,不是很慣,所以今日才會睏倦……」

  謝危眉梢微動:「在長公主那邊?」

  姜雪寧異常誠懇地點了點頭,還一抬手臂,那寬大而精緻的宮裝袖袍就垂展開來,道:「真的,您看,連衣裳都是長公主給我找的。」

  少女看他的目光還是有些露怯,好像也知道自己是犯下了大錯,倒是沒有什麼狡辯不認的意思,雖然也為自己找了理由……

  謝危看著她這身宮裝,蹙著的眉沒鬆。

  但開口時聲音已比先前平緩了許多:「沒睡好便回去補個覺吧,正好今日我也有事。」

  姜雪寧一喜,沒想到謝危竟這樣好說話了,便想對他一通恭維:「謝先生真是通情達理……」

  豈料她話音未落,謝危已淡淡補道:「今日缺的課明日再補。」

  姜雪寧:「……」

  她早該知道!姓謝的就該是這樣不饒人!她高興得太早了!

  謝危親眼看見少女唇邊勾起的笑意凝滯,臉上剛出現的明媚也瞬間沉下,原本心裡堆積的一片陰雲,也不知為什麼散開了些許,道:「若今日我講的指法你明日一定要會,若不會……」

  姜雪寧立刻點頭如搗蒜:「會會會一定會!」

  謝危忍了笑,平平地「嗯」了一聲,逕自先走出偏殿,與那先前來通傳的太監一道向乾清宮去了。

  見著他走遠,姜雪寧這才緩緩鬆了口氣:「嚇死我了!」

  *

  此時此刻的姜府,也有人受了驚嚇。

  今日下午,孟氏要帶姜雪蕙去寒山寺祈福。

  臨出發前坐在屋裡喝茶說話。

  孟氏想起姜伯游言語間對姜雪寧的維護,輕輕嘆了口氣,道:「原本我們府裡伴讀的名字報上去是你,可不知怎的竟讓寧姐兒進去了。她跟著婉娘,學得一副不容人的性子,以後只怕越發不會讓你好過。如今勇毅侯府遭難,臨淄王殿下選妃在即,我只盼著你今日能去求個好籤,有點好運氣。」

  姜雪蕙坐在她下首,卻不說話。

  目光下垂,只落在自己腿上那方繡帕之上,至今也有些參不透姜雪寧當日那話的意思。

  這時外頭管家忽然忙慌慌進來通傳:「夫人,宮裡面的公公來了!」

  孟氏和姜雪蕙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孟氏臉色都白了,聲音也跟著發抖:「是朝上的事兒?是老爺出了事?還是寧姐兒又在宮裡闖禍了?」

  這管家哪裡知道啊?

  只是姜府裡都知道自家二姑娘前些日在宮裡面有過一次非常驚險的遭遇,近來朝上又不安平,如今宮裡面竟然來了人,不免都往壞事上想。

  可沒想到,進來的那位公公竟是滿面笑意,躬身便道:「夫人有禮了,大姑娘有禮了,咱家奉樂陽長公主殿下之命出宮來,特宣姜大姑娘入宮伴讀,還請大姑娘略作收拾便隨咱家入宮,長公主殿下等得可急。」

  來的是伺候在沈芷衣身邊的黃仁禮。

  不過孟氏同姜雪蕙都不識得,聞得此言一時驚疑不定。

  孟氏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長公主殿下怎會宣我們大姑娘入宮?」

  她說到這裡甚至有些恐懼。

  只道:「難道是我們府裡二姑娘闖禍了?」

  黃仁禮才從宮裡出來,對昨夜姜雪寧被長公主殿下留宿的事情可是一清二楚,聽得孟氏此言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幾分,道:「夫人不必多慮,我們殿下對姜二姑娘是喜愛有加,昨夜還留二姑娘宿在宮中呢。不過是早上二姑娘用餅餌的時候,說想起了大姑娘做的餅餌,我們殿下便記在了心上,猜她是想念親人了,是以才派咱家來接大姑娘入宮,也陪殿下伴讀,如此日日見著,也就不想著出宮了。」

  「……」

  孟氏一噎頓時沒了聲音。

  樂陽長公主讓姜雪蕙入宮,但既不是因為她喜歡姜雪蕙,也不是因為姜雪蕙才華如何出眾,不過是因為姜雪寧今早用酥餅的時候隨便多說了一句話!

  姜雪蕙就更是驚訝了。

  她自己心裡清楚姜雪寧自打回京後對她有多厭惡,連個好臉色都不願意給,如今竟然對樂陽長公主說想起她做的酥餅……

  姜雪蕙的確會做酥餅。

  可天知道她曾端給過姜雪寧,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便把她做的點心都倒在了地上!然後不大好意思地笑著同她說:「對不住,一沒留神灑了,浪費了你一番心意。」

  但她反應也是極快的。

  孟氏的猶豫已讓黃仁禮輕輕皺起了眉。

  姜雪蕙便連忙一躬身,道:「承蒙長公主殿下抬愛,雪蕙謝過長公主殿下恩典,這便收拾,隨公公前去。」

  黃仁禮心道這姑娘倒還算個機靈的,便點了點頭,臉色稍霽。

  *

  好不容易從謝危手底下逃過一劫的姜雪寧,從奉宸殿偏殿回了仰止齋,連午膳都沒用,就直接一股腦兒扎進了自己的床,閉上眼睛蒙頭大睡。

  一直到下午有宮人來喊她,她才醒來。

  原來是樂陽長公主這陣子玩心大起,叫了自己宮裡的宮人們一起玩投壺,乾脆又來仰止齋這邊叫上伴讀們一起。

  大家入宮一來是陪沈芷衣讀書,二來便是當她的好玩伴。

  沈芷衣有請,誰敢不去?

  姜雪寧睡得也算剛剛好,便趕緊起身來洗漱,同眾人一道去了鳴鳳宮。

  沈芷衣帶著人玩得正瘋,宮裡面的宮人難得看她高興,正陪著她玩。

  姜雪寧一踏入殿中嘴角便抽了抽。

  也不知沈芷衣哪裡學來的花樣,有些宮人的臉上貼了長長的紙條,甚至拿墨筆畫花了臉,有些喪氣模樣,顯然都是輸了受到了「懲罰」。

  伴讀們一來,立刻被她拉著一起玩。

  中間自然有人巴不得趁此機會討好沈芷衣,是以十分積極。

  姜雪寧卻不然。

  她午時沒吃,正有些餓,眼看著殿中還擺著些蜜餞糕點,便沒上趕著,反而劃水矇混,眾人在前面玩鬧,她便坐在後面先吃東西。

  沈芷衣當然一眼就看見了她,但見她坐在那邊吃東西,便體貼地沒有叫她。

  眾人先玩了一輪投壺。

  沈芷衣手裡拿著箭往往一投就中,算是個中好手,常常贏得眾人喝彩,姜雪寧便遠遠跟著喝彩。

  但偏有人不大看得慣她如此清閒,招呼她道:「姜二姑娘不來玩嗎?聽說你以前常常混跡在坊市,投壺這些遊戲,一定最是擅長吧,不來向我們露一手?」

  姜雪寧抬頭一看,是陳淑儀。

  這位大家小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真目有深意地望著她,神情是怎麼看怎麼嘲諷。

  姜雪寧手裡剛咬了一小口的蜜餞,輕輕放下了,開口便要說話。

  沒想到沈芷衣把眉頭一皺,竟直接向陳淑儀道:「沒看到寧寧正在吃東西嗎,她吃完了自會來玩,你多嘴什麼?」

  這話說得也太不客氣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陳淑儀自己也完全沒想到,嘴巴都微微張大,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要知道,陳淑儀怎麼說也是陳大學士的掌上明珠,身份也算尊貴,常日與蕭姝玩在一起的,宮裡面誰不賣她個面子?

  便是沈芷衣以前對她都和顏悅色。

  如今不過是問了姜雪寧一句,竟直接引得她發作?

  陳淑儀臉上有些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訥訥開口想為自己辯解:「殿下,我沒有……」

  沈芷衣一張臉上沒了表情,冷冷的:「沒這意思就把嘴閉上。」

  殿內瞬間都安靜了。

  姜雪寧也怔怔望著沈芷衣。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樂陽長公主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且言語之間完全是在維護姜雪寧,連陳淑儀這樣的大家閨秀都不想給半點面子。

  姜雪寧到底什麼本領把人迷成這樣?

  尤月在休沐期間同姜雪寧結了大仇,對她恨之入骨,卻已經不敢出言說什麼,更不敢有什麼舉動,唯恐落入姜雪寧的陷阱之中,是以此刻只能用眼神來表達自己對姜雪寧的鄙夷與憤慨。

  然後……

  她都還沒來得及想好等一會兒姜雪寧轉過目光來,要對姜雪寧做出個什麼樣的神情才能激起對方的不爽與怒氣,這眼神就已經被沈芷衣看見了。

  沈芷衣盯著她片刻,揚了眉:「你用這種眼神看寧寧是什麼意思?」

  尤月:??????

  她整個人都懵了。

  說不敢,做不行,都罷了,如今連眼神都不能用了嗎?!

  尤月嚇得直接把目光收回來,顫顫道:「我,我……」

  沈芷衣根本不聽:「再用這種眼神看寧寧我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尤月打了個哆嗦,額頭上冷汗冒出,臉色更是瞬間煞白,就差跪到地上去認錯了,這會兒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只連聲道:「是,是。」

  先是陳淑儀沒做什麼立刻被訓,後是尤月一個眼神遭受駭人威脅,其他伴讀都感覺出氣氛不對來。

  大多數人不敢說話。

  姚惜卻是看了陳淑儀一眼,也看了尤月一眼,輕輕開口想勸一句:「淑儀姐姐該沒有惡意,尤二姑娘也不過只是看上一眼罷了,長公主殿下許是誤解了吧?」

  「誤解?」

  沈芷衣今日本就不是真的自己想玩投壺才叫她們來的,早上姜雪寧那句「這裡的日子過得不痛快」,她還沒忘。往日不仔細,如今暗地裡留心觀察,便看出了許多的端倪。

  她冷笑了一聲。

  手裡還提著剛才給輸了的宮人畫花臉的筆,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姚惜面前,上下將她一打量,道:「姚小姐倒是悲天憫人呢,要不我稟明了皇兄,乾脆送你去白雲庵做個姑子,也好叫你這副慈悲心腸有些用武之地?」

  姚惜可沒展露出什麼對姜雪寧的惡意,不過是站出來為陳淑儀和尤月說了句話而已!

  居然就威脅要送去做尼姑!

  哪個姑娘家敢面對這樣的事情?

  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姚惜更是沒想到自己說句公道話也會被懟,心內一時又恨又怕,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緊,處境難堪到極點,卻是連話都不敢說一句了。

  姜雪寧那蜜餞還在口中,帶著些酸的甜。

  這會兒卻是驚得嚥不下去。

  她的目光在眾人之間逡巡,又落回了沈芷衣的身上,完全不知道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是在發什麼瘋,怎麼見人就懟。

  雖然她覺得……

  爽爆了!

  沈芷衣轉眸間觸到了她略帶幾分崇拜的目光,面上頓時飛過一片紅霞,只覺腳底下飄著白雲,整個人都要飛起來,於是假作不經意地避開了這目光。

  轉頭來對著其他人卻是一臉冰冷。

  竟是大聲道:「往日我是說過的,誰要敢開罪寧寧,別怪我不客氣。沒料想總有人當耳旁風。別以為今日找你們來是要找你們玩樂,叫你們來,就是想警告你們——但凡是本公主能管的事,誰要讓寧寧不痛快,我便讓她十倍百倍更加地不痛快!」

  投壺用的箭還放在桌上。

  宮人們的臉上還黏著紙條,畫著墨痕。

  但方才的玩鬧和歡笑已一掃而空。

  眾位伴讀到這會兒總算是明白了,原來今日叫她們是立威來的!

  為了姜雪寧一個人!

  一時心裡都是各懷想法,可在聽過沈芷衣先前懟人的那些話後,卻沒一個人再敢張口反駁,或者為誰說話,無一例外全都戰戰兢兢。

  蕭姝倒還算鎮定。

  只是她悄然收回看向姜雪寧的目光,垂下頭時,也不免增了幾分忌憚與不悅。因為,沈芷衣的警告,無疑也是將她包括在內了。

  不過她身份畢竟不同。

  有蕭太后在,倒也不很顧忌沈芷衣的話,且也不至同其他幾個人一般蠢。

  「啟稟殿下,人接來了。」

  正在這時,黃仁禮臉上掛了喜慶的笑容,手持拂塵進了殿中,躬身便給沈芷衣行禮,這般稟道。

  眾人不由看向他。

  這一時卻很疑惑:人接來了,誰?

  沈芷衣面上神情頓時一鬆,彷彿也跟著高興起來,竟然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向黃仁禮道:「叫人進來,給寧寧一個驚喜!」

  黃仁禮於是一揮手。

  外面等候的姜雪蕙於是整肅心神,躬身從殿外步入,目不斜視,也不敢多看,捏著繡帕的手交疊在身前,直直向著前方躬身行禮:「臣女姜雪蕙,見過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金安!」

  竟然是姜雪寧的姐姐,姜家的大小姐姜雪蕙!

  眾人頓時都驚訝極了。

  沈芷衣卻是擺手道:「平身吧,從今天開始你便也是本公主的伴讀之一。你是寧寧的姐姐,有你陪著寧寧,也能叫她開心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一個姜家出了兩個伴讀?而且聽長公主這話的意思,是專門叫這麼個人來陪姜雪寧的啊!

  一時什麼表情都有。

  不同於十四快十五歲才回京的姜雪寧,姜雪蕙乃是正經在京中高門大戶受教的姑娘,言行舉止淑雅大氣,很是端正沉穩,眉目清淡婉約,同姜雪寧給人的那種明豔至攝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然而並沒有人能為此高興。

  姜雪蕙謝過了樂陽長公主恩典,這才起了身。

  她那繡帕原本就在指間,隨著起身的動作,便也輕輕垂落展開,晃動間便露出了那雪白的一角上繡著的紅薑花。

  蕭姝初時看見人只是皺眉。

  可當這繡帕連著這一朵紅薑花落入她眼底時,她原本平靜不起波瀾,儼然不將自己放在眾人之中的那種超然,忽地崩碎,面色已隱隱驟變!

  沈芷衣拉著姜雪寧的手,邀功似的笑起來:「怎麼樣,寧寧,現在可痛快了吧?」

  姜雪寧的目光向蕭姝輕輕一飄,目光竟與她對了正著,見著她神情,便忽然意識到,如今這年紀的蕭姝也不過如此。

  你敢做手腳害我,我便敢把你真真忌憚的人放到你眼皮底下!

  叫你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她這位姐姐可未必是省油的燈,且叫你看好!

  唇邊綻開了良善一笑,姜雪寧再回看向沈芷衣時,已是真心實意地眉開眼笑,甜甜地道:「勞殿下費神,這下痛快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10:52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二章 寧二

  姜雪寧痛快了,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現在,誰還看不出樂陽長公主做這一切是為了姜雪寧?

  姜雪蕙入宮固然頗為引人注目,可聰明人都能意識到站在這件事背後的姜雪寧。

  在她說出「痛快」二字的時候,殿內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臉,便是原來有再好的玩樂心情,這一瞬間也被破壞殆盡。

  接下來沈芷衣還邀了姜雪蕙來一起玩。

  眾人之中有幾人明顯是強顏歡笑作陪,蕭姝更是從姜雪蕙拿著那方錦帕出現開始,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入夜的仰止齋,各處宮燈點亮。

  從鳴鳳宮中回來,終於到得自己的房間,這位蕭氏一族的大小姐、後宮太后娘娘的親侄女,在沒了旁人關注的情況下,終於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臉上消無,唯餘下那種近乎於冷寂森然的平靜。

  末了抬手輕輕壓住額頭。

  蕭姝慢慢閉上了眼,手指的弧度卻一根根緊繃,再睜眼時竟是直接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旁邊伺候的宮人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蕭姝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卻沒有看旁人。

  她腦海裡浮現出的只是當初偶遇臨淄王沈玠時,看見的那一方從他袖中掉落的繡帕,還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見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經忘了。

  可她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寧,那個人竟然不是姜雪寧!

  可誰能想得到呢?

  在宮內這段時間,沈玠也對姜雪寧處處關注,言語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臨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寧的關係。

  種種蛛絲馬跡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會……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一點握緊了,蕭姝只感覺出了一種陰差陽錯的嘲諷:不僅沒有除掉真正的威脅,反而還露了痕跡,為自己樹了一個真正的強敵……

  姜雪寧終究還是敏銳的。

  *

  同一時間,姜雪寧的房間裡,氣氛就頗為微妙了。

  這裡經由樂陽長公主一番折騰後,各類擺件早已是應有盡有,香軟精緻,牆上隨意懸著的一幅字畫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跡。

  姜雪蕙是博學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宮人們自然已經佈置好了她的房間,不過和其他伴讀沒有區別。可等應邀到姜雪寧屋子裡來看時,便輕而易舉發現了二者之間那巨大的差距,鴻溝天塹,於是對自己這妹妹在宮內的受寵程度,有了十分直觀清晰的瞭解。

  姜雪寧已經換下了那一身繁複的宮裝,只著簡單的天青纏枝蓮紋百褶裙,連先前費心綰成的髮髻都打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被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纏著,打成了捲兒。

  她只用著點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對面,倒是平靜如水,道:「你讓我入宮來,到底是想幹什麼?」

  姜雪寧面前擺著一張琴,卻不是蕉庵,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琴。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撥弄了一下。

  聽見那顫動的音韻時,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這宮裡來了,也確帶了那一方繡帕,大姐姐要說自己半點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入宮,可也太虛假了些吧?」

  姜雪蕙於是低頭看那方繡帕,便輕嘆了一聲:「你對我有多恨,我們關係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過。要說你是想來幫我,我斷斷不信。」

  她的眉眼其實有那麼一點點像婉娘。

  姜雪寧看著,撥弄著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來的卻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這人做出的事情:在無意中得知臨淄王沈玠暗中屬意於那繡帕的主人後,她便想方設法地阻撓了姜雪蕙參與選妃,自己卻拿了這一方繡帕,再一次與沈玠「偶遇」。於是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當了臨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徹徹底底將自己恨的這個「姐姐」踩在了腳底下。

  但最終快樂得意嗎?

  好像沒有很快樂,也沒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樣過得很好。

  有時候,姜雪寧甚至在想: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向她炫耀。

  因為她選上臨淄王妃後不久,姜雪蕙便遠嫁離開了京城,她也就沒有了告訴這位姐姐實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機會。

  「你知道我不會幫你就好,這宮裡面步步凶險,有些人誤會了一些事,把本該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點沒了小命?」姜雪寧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見蕭姝那驟變的臉色,真覺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見你帶著那方繡帕來,臉色都變了呢。想來姐姐日後在宮中的日子該不會很如意。我麼,自然是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了。」

  換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誰陷害。

  畢竟一切都沒什麼端倪。

  可蕭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僅是姜雪寧,更是重生的姜雪寧。如今還沒有什麼人知道蕭姝對未來皇后之位的覬覦,可姜雪寧上一世同她鬥得你死我活,卻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張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隱藏著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慾望。

  蛛絲馬跡一串,想不懷疑到她身上都難!

  姜雪蕙聞她此言卻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聽聞:寧姐兒在宮中被搆陷與天教亂黨謀反之言有關,險些就沒了性命!

  心底頓時凜然。

  直到這時,她才隱約明白起來:那件事,竟然與自己有關!

  姜雪寧自然可以告訴她前因後果,好讓她對蕭姝有所警惕,可畢竟她對姜雪蕙無法不介懷,且這位姐姐也的確不傻,她沒必要說,也懶得去說。

  是以岔開了話題。

  她一面擺弄著自己的指法,想著明日去謝危那邊學琴可千萬不能出差錯,嘴上卻是漫不經心道:「你知道自己丟了的那方繡帕,落在誰手裡嗎?」

  姜雪蕙定定地注視著她,最終還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約知道。」

  「錚——」

  姜雪寧手指輕輕一顫,連帶著那琴音都跟著顫顫。

  她豁然抬手回望著姜雪蕙,目光卻陡然鋒銳,像是要在這一刻將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說自己「大約知道」!

  如果她這時候已經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著她的繡帕去與沈玠「偶遇」,並且搶走了她的姻緣,姜雪蕙該也是知情的!

  可她從未發作……

  姜雪寧甚至以為,她從頭到尾不知情!

  「怎麼了?」

  姜雪蕙本以為這位向來仇視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來,應該已經對事情的全貌有所瞭解。可為什麼,她如實回答之後,寧姐兒卻反而露出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寧卻是久久沒有言語。

  垂眸望著自己面前這張琴,只覺得沒了一切練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該說的也都說得差不多了,你請回吧。」

  她素來是這般喜怒無常性情,能這般坐下來耐心同她說上一會兒話已是難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驚訝。

  姜雪蕙雖覺得她有話沒說,可自己也不好多問。

  於是起身來,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門走出去。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再一次沒能入睡。

  *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課,宮人們在第二排多加了一個位置,讓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讀便正式成了九位。

  來授課的先生們自然都驚訝萬分。

  因為姜雪蕙是中途加進來的,往日他們教授的課業都沒學過,先生們不免都有幾分擔心。眾人中有不大看得慣姜雪蕙,或者將對姜雪寧的仇恨轉移到她身上的,雖都聽聞說姜家大姑娘不同於不學無術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閨秀,可宮裡先生教的東西畢竟不一樣,姜雪蕙也不可能樣樣都知道,是以都等著看好戲,想見她當眾出醜。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巴掌一張扇在她們臉上——

  姜雪蕙不僅會,而且什麼都會!

  姜府門楣雖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卻是實打實把姜雪寧當成高門閨秀來養的,詩詞歌賦,禮儀進退,竟是無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為人不喜張揚,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卻因在宮中不得不應答先生們的提問,且因不瞭解宮廷的情況,不敢有半分的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認真,輕而易舉便贏得了先生們的驚嘆。

  現在的先生們和姜雪寧剛入宮進學時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樣了,經過了趙彥宏的事情,眾人大約也都知道謝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蕭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寧的姐姐。

  在這宮裡誰不知道姜雪寧受長公主殿下的照拂?他們倒是有心想要奉承兩句,可姜雪寧的學業太差,便是他們臉皮再厚也有點誇不出口。

  這下好,來了個姜雪蕙!

  剛剛合適!

  一來她是姜雪寧的姐姐,也是被長公主破格選入宮中;二來禮儀周到,溫婉賢淑,不會給先生難堪,一點也不像是姜雪寧那個刺兒頭;三來學識過人,熟讀詩書,實在很是難得。

  先生們當然不再吝惜誇獎,對姜雪蕙大加讚譽。

  不過短短兩三日過去,剛入宮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經成為了奉宸殿裡頗受先生們偏愛、讚賞的香餑餑。

  原本奉宸殿裡是蕭姝一枝獨秀。

  如今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竟是漸漸有些壓住了蕭姝的光芒,雙月爭輝,一時瑜亮,實在叫人嘖嘖稱奇。

  蕭姝是不是高興,旁人很難看出來。

  但姜雪寧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無塵,不過是因為沒有誰能對她形成威脅罷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脅,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會因為處境的變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蕭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寧便覺得心裡暢快得不得了——

  沒辦法。

  上輩子鬥了那麼久,她這一世偏偏又因那繡帕的誤會而對自己下手,自己當然不能對她太客氣!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蕭姝,雖然在奉宸殿裡很受先生的喜歡,素日裡卻無半點驕矜,行止皆平易近人,與總端著點的蕭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歡。

  連陳淑儀都願意同她說話。

  且京中向來有傳聞,說姜家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姜雪寧在府中霸道跋扈,總是欺負這位性格軟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寧關係不大好的那幾個,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與她結交。

  尤月更是覺得又來了一大助力,這一日走在路上便湊到姜雪蕙的身邊,笑著對她道:「往日在各種宴席上見到姜大姑娘,從來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沒想到竟這般了得。比起那不學無術的姜二姑娘來,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沒說話。

  陳淑儀也在旁邊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長女,學識才華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氣吞聲受她欺負,可也真是一樁奇談了。要我是你,遇到這種敗壞門風,不學無術的,逮著機會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則,一府的名聲都被她壞乾淨了!」

  這些日來眾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說過姜雪寧了,姜雪蕙總是聽著,也不反駁,眾人便默認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後編排的言語也漸漸放肆起來。

  大家都覺得姜雪蕙當與她們同仇敵愾。

  可誰料想,陳淑儀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顰蹙起來,腳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雖然的確不學無術,卻也沒到敗壞門風,丟盡府裡名聲的地步。淑儀小姐此言卻是有些偏頗不公了。我姜府雖然比不上一些高門大戶,可家中管教也嚴,妹妹若有什麼過錯,自有家父與家母操心,何用淑儀小姐多言?」

  眾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會為姜雪寧說話!

  說好的這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呢?!

  陳淑儀更是面色微變,瞳孔微縮,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卻是不卑不亢地回視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才與眾人一起回想起來:人家內裡關係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裡出來的姐妹!所謂「妹妹」,便是回了家裡我自己罵上一萬句,也不容許旁人隨意詆毀的!更何況頂著家族的名聲,顧著家族的榮辱,往日隱晦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要指名道姓說人敗壞門風,姜雪蕙怎可能不發作?

  這一下誰也接不上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

  正好這時候前面姜雪寧手裡拿了一卷書,拉開自己的房門,從裡面走了出來,遠遠一抬眼就看見了仰止齋外頭的她們,便更不好說話。

  還是站在眾人之中的周寶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寧,軟軟糯糯地問道:「我們正和姜大姐姐說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學琴了嗎?」

  姜雪寧一看見這幫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們沒什麼好話。

  周寶櫻說眾人正說起她的時候,有人臉色都變了。

  她心底於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謝先生在不在。」

  謝危上回同她說,叫她次日去偏殿練習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謝危卻沒到。

  宮人說前朝事忙,暫時脫不開身。

  連著好些日,他都沒有再現身奉宸殿,一堂課都沒有上。按理說姜雪寧自可不去偏殿學琴了,可她也不知謝危什麼時候忙完,宮人們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謝危若不來,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沒有沈芷衣在。

  尤月雖已經徹底怵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絕對不敢說話,可旁邊還有陳淑儀在。

  聽見姜雪寧說學琴的事兒,她便輕笑了一聲,竟瞥了方才頗不給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長道:「素來聽聞謝先生與姜大人有舊交,姜二姑娘學琴這般堪憂,也肯費心教導。如今姜大姑娘也來了宮中,琴棋書畫都是樣樣精通。只可惜先生近來忙碌,不曾來授課,不然見了姜大姑娘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興。畢竟是對著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謝先生呢……」

  話裡隱隱有點挑撥的意思。

  可姜雪蕙沒接話。

  連姜雪寧都沒半點生氣的意思,仍舊笑眯眯的,只向陳淑儀道:「淑儀姑娘今日說的話,雪寧記下了,等明日見了長公主殿下一定告訴她。」

  「你!」

  陳淑儀完全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面用打小報告作為威脅!

  一口氣哽上來,面上登時難看至極。

  想起那日被樂陽長公主訓斥的場面,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起來——氣的!

  姜雪寧卻是看都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聲,便拿著手裡那卷書,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壓根兒沒將這烏泱泱一幫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門口只有個小太監守著。

  姜雪寧走上台階便問:「謝先生今日來麼?」

  小太監搖了搖頭,為她推開了門,回道:「沒來消息。不過聽說謝先生在前朝忙碌,兩夜沒闔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說不準會來。」

  姜雪寧於是點了點頭,進了殿中。

  峨眉高掛在牆上,蕉庵則平放在琴桌。

  她進了殿後,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書卷放下,是本醫書。

  那日街上偶遇張遮,瞧見他提著藥,她才忽然想起,張遮的母親身體不好,患有頭風。正好這幾日謝危都在忙,她練著琴之餘也有閒暇,便托沈芷衣往太醫院借了本醫書來看。早年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曾跟著行腳大夫玩鬧,倒是粗通些醫理,醫書寫得不算艱深,她慢慢看著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醫書放下,姜雪寧卻只怔怔看著。

  明明讓姜雪蕙入宮,是在被蕭姝搆陷那一日便已經想好的,她這位姐姐素來優秀,別說有那一方繡帕在,便是沒有,也能讓蕭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並不只她一枝獨秀,脫穎群芳。

  可真看著姜雪蕙入了宮,她又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靜。

  是因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繡帕是被沈玠拾走?

  還是因為,姜雪蕙的確有旁人說的那樣好呢?

  她在鄉野間長大,姜雪蕙在京城長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魚,姜雪蕙學的是琴棋書畫;

  她頑劣不堪不知進退,姜雪蕙卻賢淑端慧進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惡。

  而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確沒有別人優秀,也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個是姜大姑娘,一個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該一較高下。

  不僅旁人拿她們做比較,連她都忍不住會下意識地比上一比……

  醫書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寧只看著封皮上的字發呆,一時出了神。

  連外頭有人進來,她都沒察覺。

  謝危今日又換上那一身出塵的蒼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髮甚是簡單,本不過是來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門口時竟聽小太監說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門進去。

  姜雪寧還坐在琴桌前一動不懂。

  謝危手裡拿著一封批過紅的奏摺,腳步從絨毯上踩過時沒什麼聲音,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見了擱在她面前的那本醫書。

  「……」

  一時靜默。

  舊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鮮血味道混著藥草的苦澀一併上湧,謝危不由想:這當年差點治死他的小庸醫,不入流的行腳大夫,又在琢磨什麼害人的方子?

  這模樣是出了神啊。

  他走過去,舉起那奏摺來,便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寧被敲了下,嚇一跳,差點從座中蹦起來。

  她抬頭一看,謝危唇邊含著抹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神情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臉色看著似乎比上一回見時蒼白了些。

  謝危把那封奏摺往書案上一扔,走到牆邊抬手便將峨眉抱了下來,擱在自己那張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輕輕一撥試了試音,頭也不抬,便道:「聽聞寧二姑娘這幾日都來,該是將謝某的話都聽進去了,指法都會了吧?」

  寧二……

  在聽見這兩個字時,姜雪寧便怔住了,以至於連他後面的話都根本沒聽進去。

  她往日為何從不覺得,這樣怪異的稱呼,這樣有些不合適的兩個字,聽來竟如此順耳,如此熨帖?

  姜雪寧,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過排序的字輩;

  唯有一個「寧」字,屬於她自己,也將她與旁人區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認識謝危時,謝危與旁人一般喚她「姜二姑娘」;可沒過幾日,身陷險境後,謝危好像就換了對她的稱呼,不叫「姜二」,反叫「寧二」。

  這一世也沒變。

  可她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謝危這人腦子是有什麼毛病。但上一世她不願與謝危有什麼接觸,這一世初時又過於懼怕,後來則是習慣了,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少去想,他為何這般稱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瀾泛起,盪開的卻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喚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覺得,有了姜雪蕙時,便是怎麼聽,怎麼刺耳。

  姜雪寧眼底有些潮熱。

  她向來知道謝危洞悉人心,無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過領教。可卻並不知道,這人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便將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喚「寧二」,難怪朝野之中人人稱道。只是她上一世實在愚鈍,竟沒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對她疾言厲色,曾傷她顏面,叫她難堪,這一世她也對他心懷畏懼,又因學琴對他沒好印象,深覺他面目可憎。

  可為這兩字,她竟覺謝危好像也沒那麼過分了。

  姜雪寧坐在琴桌前,看著他,忘了回答。

  謝危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見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卻見那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著自己,眼圈有些發紅,眼睫一顫,眼眶裡的淚珠便往下滾。

  好端端怎麼又哭起來!

  他動作一頓,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覺頭疼,無奈嘆了口氣:「誰又招你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11:03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三章 桃片糕與香囊

  今日她是學琴來的,既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賣委屈的,何況謝危沒招她沒惹她,不過是一時由「寧二」這稱呼想到更多,以致觸動情腸,忽然沒控制住罷了。

  在人前落淚終究丟臉。

  姜雪寧忙舉起袖子來,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通,擦得臉紅妝染,跟隻花貓似的,只道:「沙子進了眼,沒事。」

  「……」

  謝危忽地無言。

  姜雪寧卻打起精神來,一副沒事兒的模樣,順手便把那本醫書放到一旁去了,問他:「先生今日要考校指法嗎,還彈《彩雲追月》?」

  謝危看著她,「嗯」了一聲,道:「會了?」

  姜雪寧也不說話,只將琴桌上這張琴擺正了。

  她這幾日來並未懈怠。

  往日不彈琴是因為謝危說她心不靜,不讓她碰;但她其實向來知道,在謝危手底下學東西,是不能矇混過關的,更不該心存僥倖,只因這人對什麼事情都很較真。

  此刻她便什麼也不想,徑直撫弦,彈了開指曲。

  又是這樣的冬日午後。

  因謝危今日來並無人提前告知,這偏殿之中的炭盆剛燒上還不大暖,窗搧開著一半,便顯出幾分寂寂的冷來。有風吹進來,帶著些寒意的天光被風裹著落在他蒼青道袍的袍角,謝危就立在那書案前,中間隔了一段距離,看姜雪寧撫琴。

  心難靜是真的。

  可靜下來確是可造之材。

  少女眼角淚痕未乾,面上紅粉亂染,一雙瀲灩的眸子自然地低垂下來,濃長的眼睫將其輕蓋,是一種往日不曾為人見的認真。

  五指纖長,最適弄弦。

  宮商角徵羽,調調皆準,音音皆合,看指法聽銜接雖還有些生澀粗淺,可大面上的樣子是有了,也褪去了往日在奉宸殿中學琴時的笨拙。

  流瀉的琴音從震顫的琴弦上蕩出。

  片殿內一時闃無人聲。

  待得那琴音裊裊將盡時,謝危身形才動了動,緩緩點了頭:「這些日倒的確沒有荒廢,粗粗有個樣子了。來這偏殿終不是為了睡覺,算是可喜。」

  這是在調侃她上回在他撫琴時睡著的事。

  姜雪寧張口便道:「那是例外。」

  可才為自己辯解完,話音方落,腹內飢餓之感便自然地湧了上來,化作「咕咕」地一聲輕鳴,若人多聲雜時倒也罷了,偏偏此時的殿中唯她與謝危二人,靜得連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能聽見,這原本輕微的響聲都晴日雷鳴一樣明顯。

  姜雪寧:「……」

  謝危:「……」

  四目相對,一者尷尬臉紅恨不能挖個坑往地裡鑽,一者卻是靜默打量顯然也未料到,甚至帶了一點好笑。

  謝危抬了一根手指,輕輕壓住自己的薄唇,還是沒忍住笑,道:「的確是例外。怎麼著上回是覺不夠,這回是沒吃飽。知道的都說你在宮中頗受長公主的喜愛寵信,不知道的見了你這缺覺少食的模樣,怕還以為你到宮裡受刑坐牢來了。」

  姓謝的說話有時候也挺損。

  姜雪寧暗暗咬了牙,看著他不說話。

  謝危便問:「沒吃?」

  姜雪寧悶悶地「嗯」了一聲:「上午看書忘了時辰,一沒留神睡過去了,便忘了吃。」

  宮裡可不是家裡,御膳房不等人的。

  謝危難得又想笑。

  若按著他往日的脾性,是懶得搭理這樣的小事的。有俗話說得好,飽食易睏,為學之人最好是有三分飢餓感在身方能保持清醒,凝神用功。

  也就是說,餓著正好。

  不過寧二是來學琴,方才彈得也不錯,該是用了心的,且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正長個兒,他便發了慈悲,把書案一角上那放著的食盒打開。

  裡頭頂格放著一小碟桃片糕。

  謝危將其端了出來,擱在茶桌邊上,然後一面將水壺放到爐上燒著,一面喚姜雪寧:「過來喝茶。」

  自他打開那食盒,姜雪寧的目光便跟著他轉,幾乎落在那一小碟桃片糕上扯不開。

  腹內空空,心裡癢癢。

  聽見他叫自己喝茶,她腦袋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不能去。謝危是先生,她是學生,要有尊卑;她聽過謝危當年大逆不道之言,知道謝危不為人知的秘密,謝危是有動過念頭要殺她滅口的。萬一茶裡有毒呢?

  可那小碟桃片糕就擺在那兒。

  姜雪寧終究還是不大受得住那一點隱秘的誘惑,起身來挪了過去。

  這可絕不是為了吃的。

  謝危叫她過去喝茶,她怎能不從命?

  姜雪寧道一聲「多謝先生」,坐在了茶桌前面,便看了謝危一眼,默默伸出隻爪子,從那小碟中拿起薄薄的一瓣桃片糕來,啃了一口。

  「……」

  糕點入口那刻,她動作忽地一頓。

  面上原本帶著的一點隱約竊喜也有微微僵了。

  謝危初時也沒在意,正拿了茶匙從茶罐裡撥茶出來,抬頭看了一眼,道:「怎麼了?」

  姜雪寧反應過來,立刻搖了頭:「沒事。」

  不過是跟想的不一樣罷了。

  可停下來只要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如今的謝危是什麼身份,眼下又是什麼地方,哪兒能指望吃到某種味道?最好還是不要洩露端倪,否則叫他看出來,想起當年那些事兒,天知道是不是一個動念又起殺心。

  她趕緊埋頭,細嚼慢嚥。

  桃片糕那鬆軟的用料慢慢在口中化開,若忽略那過於甜膩的口感,倒也算得上是精緻,吃兩片墊墊肚子、充充飢倒是足夠。

  在謝危面前,姜雪寧不敢嘴叼。

  她吃了一片,又拿了一片。

  謝危看她眉眼,卻是終於察覺到點什麼,問:「御膳房做的點心,不好吃麼?」

  姜雪寧連忙搖頭。

  謝危的目光從她身上落到那一碟桃片糕上。這偏殿裡特為他準備的點心,他甚少用過,此刻只拿起一片來咬上一小口,糕點到舌尖時,眉梢便輕輕挑了一下。

  姜雪寧不知為何心慌極了。

  她連頭都不敢抬起。

  謝危慢慢將那片沒吃完的桃片糕放下了,靜靜地看了她許久,直到聽得旁邊水燒滾了,才移開目光,提了水起來澆過茶具,慢條斯理地開始沏茶。

  這一回,姜雪寧知道了什麼叫「食不下嚥」。

  謝危別的話也不說,只在沏茶的間隙問她前些日學過的文,隨口考校了一下學問。

  待一壺茶過了四泡,便又叫她練琴去。

  他自己卻不再做什麼,坐回了書案前,盯著那一封奏摺上的硃批,看了許久。

  大半個時辰後,他對姜雪寧道:「態度雖是有了,底子卻還太薄。人常言勤能補拙,算不上全對,可也不能說錯。今日便到這裡,回去之後勿要鬆懈。從明日開始,一應文法也要考校,還是這時辰到偏殿來。」

  姜雪寧終於鬆了口氣,起身答應。

  然後才拜別了謝危,帶著幾分小心地趕緊從偏殿退了出去,溜得遠了。

  謝危卻是在這偏殿中又坐了一會兒,才拿著那份奏摺出宮。

  謝府與勇毅侯府僅是一牆之隔。

  不同的是勇毅侯府在街正面,謝府在街背面,兩府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背靠著背。是以他的車駕回府時,要從勇毅侯府經過,輕而易舉就能看見外頭那圍攏的重兵,個個用冰冷的眼神打量著來往之人。

  才下了車入府,上到遊廊,劍書便疾步向他走來,低聲道:「除了公儀先生外,也有我們的人說,今日一早看見定非公子從恆遠賭坊出來。但那地方魚龍混雜,當時也沒留神,把人跟丟了。」

  謝危站在廊下,沒有說話。

  不遠處的側門外卻傳來笑著說話的聲音,是有人跟門房打了聲招呼,又往府裡走。

  劍書聽見,轉頭一看,便笑起來:「老陶回來了。」

  是府裡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

  老陶膀大腰圓,白白胖胖,卻是滿臉喜慶,一隻手提著菜籃,一隻手還拎了條魚,見著謝危站在廊下,便連忙湊過去行禮,道:「大人回來了,今兒個買了條新鮮的大鯉魚,正活泛!前些天做的糕點也被刀琴公子偷偷吃完了,我還買了幾斤糯米一斤桃仁,可以試著做點桃片糕哩!」

  謝危看了看他那裝得滿滿當當的籃子,目光一垂,點了點頭。

  *

  姜雪寧一溜煙出了奉宸殿偏殿,直到走得遠了,到了仰止齋門口了,扒在門邊上回頭一望,瞧著沒人跟來,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吃個桃片糕差點沒嚇出病來!

  自己真是膽兒肥了,連謝危給的東西都敢吃也就罷了,還敢去肖想那是謝危自己做的,簡直是連命都不想要了!

  萬幸對方沒察覺,安然脫身。

  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胸口。

  姚惜同尤月從仰止齋裡面走出來時,正好看見她這副模樣,心裡想起的卻是那一日她轉身去找張遮時的姿態,一時恨意都翻湧上來,便淡淡笑道:「姜二姑娘不是學琴去了嗎,回來怎跟做賊似的,不是又被謝先生訓了吧?」

  姜雪寧轉頭就看見了她。

  這些日來姚惜對她的敵意已漸漸顯露端倪,只是恨自己的人多了,姚惜又算老幾?

  她還沒到需要太過注意的時候。

  姜雪寧聽了諷刺也不生氣,誰叫她今日琴彈得不錯,勉強也算得了謝危的誇獎呢?

  不上天都算輕的了。

  她揚眉笑笑,一副閒閒模樣,道:「那可要叫姚小姐失望了,今日終於能摸琴了,剛得了謝先生一句肯定呢。往後必定再接再厲,不辜負先生對我一番苦心教誨。」

  天下人未必見得自己的朋友過得好,卻一定樂見自己的敵人過得壞。

  倘若所恨之人過得壞,便是見不著,遠遠聽著消息都要心中暗爽。

  姜雪寧無疑是姚惜的敵人。

  可她非但過得不錯,而且是當著面告訴旁人她過得不錯,眉眼間的輕鬆笑意,直像是一根根針,紮得人心裡冒血!

  姚惜噎住不說話了。

  尤月早怕了,此刻更是閉著嘴巴當個鋸嘴葫蘆,一句話不說。

  姜雪寧便拍了拍手,腳步輕快地從她們身邊走開。

  尤月打量姚惜臉色,輕聲道:「興許是打腫了臉充胖子,誰不知道她不學無術是出了名的?學琴也看天賦,笨得那樣連指法都不熟,謝先生怎可能誇讚她?不過是故意說出來叫你堵心罷了。」

  姚惜深吸了一口氣,拂袖轉身。

  只是才行至仰止齋門口,眸光不經意間一掃,腳步卻是一頓:方才姜雪寧所立之處,竟落下了一枚香囊。

  尤月順著她目光看去,很自然地便彎身將這荷包撿了起來,翻過來一看,月白的底上,用深藍的絲線繡了精緻的牡丹,針腳細密,很是漂亮。

  「這不是姜雪寧那個嗎?」

  心裡有些嫌棄,她一撇嘴,抬手便想扔進旁邊花木盆角落裡。

  沒想到,姚惜看見,竟是直接劈手奪了過來,拿在手裡看著。

  尤月有些不解:「要還給她嗎?」

  姚惜心思浮動,眼底卻是一片陰翳,只道:「不過個小小香囊罷了,著什麼急?」

  尤月便不說話了。

  姚惜盯著這香囊看了半晌,隨手便收入了袖中,道:「回來時再還給她也不遲。看她天天掛著,說不準還是緊要物件,丟了找不著著著急也好。」

  尤月於是笑起來:「這好。」

  姜雪寧人才走,她們撿著香囊,也懶得回頭喊她,徑直往御花園去了。

  前些天,宮裡種的虎蹄梅已經開了。

  太后娘娘風寒也稍好了一些,皇后為討喜慶,便在御花園中請各宮妃嬪出來賞梅,因有蕭姝的面子在,仰止齋這邊的伴讀們也可沾光去看上一看,湊個熱鬧。

  這種事,姚惜和尤月當然不願錯過。

  梅園裡虎蹄梅是早開的,臘梅也長出了小小的花苞。

  人走在園中,倒是有幾分意趣。

  尤月出身清遠伯府,甚是寒微,愛與人結交,更不用說是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場合,一意去各宮妃嬪面前巴結奉承,姚惜卻不很看得慣。

  她大家閨秀出身,不屑如此。

  是以宴到半路,乾脆沒出聲,撇下眾人往外園子裡賞梅去。

  梅園頗大。

  姚惜說是賞梅,可看著看著,在這已經有些冷寒的天裡,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慈寧宮中所見的張遮,又想起在父親書房裡所看見的那封退親的回信,心中淒然之餘更生恨意,不覺便走得深了。

  盡處竟有些荒蕪。

  一座平日少人來的幽亭立在梅林之中,週遭梅樹都成叢栽種,倒是顯得茂密了。

  只是看著陰森,叫人有些害怕。

  姚惜膽子不是很大,一到這裡便回過神來,想轉身往回走。卻沒想,才往回走了沒幾步,一陣腳步聲伴著低低的交談聲,從梅園那頭傳來。

  「當日仰止齋之事若非哀家看出端倪,憑你這般思量不周,讓那小宮女當庭受審,一個不小心,嘴不嚴將真相抖落出來,你當如何自處?!」

  「是侄女兒糊塗,失了常性。」

  「萬事行易思難,宮中尤其如此。誰也不是傻子!連對手的虛實都沒摸清楚,便貿然行事,實在太叫哀家失望了。」

  「……」

  「如今一個姜雪寧沒事,你平白為自己結了這麼個勁敵;外頭還進來一個姜雪蕙,樣貌雖不頂尖,學業上卻能與你爭輝,且極有可能才是玠兒那方繡帕的主人,你可不僅僅是糊塗了!」

  「姑母教訓得是。」

  蕭太后走在前面,蕭姝跟在她身後。

  一個滿面的怒容不大壓得住,有些嚴厲地責斥著,一個卻是沒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靜,垂首靜聽著。

  兩人身後都沒跟著宮人。

  很顯然這樣的話也不適合叫宮人跟上來聽。

  腳步聲漸漸近了。

  姚惜素日與蕭姝關係不錯,走得也近,便是認不得蕭太后的聲音,也能辨清蕭姝的聲音,乍聽兩人所談之事,只覺頭上冷汗直冒,一顆心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當下絕不敢現身。

  見著旁邊一叢梅樹枝幹交疊,能藏得住人,便屏住呼吸,連忙躲在其後,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蕭太后繼續往前走著,從那叢梅樹旁經過,道:「你雖是蕭氏一族難得一見的聰明人了,可到底年歲還輕,所經歷的事情還太少,思慮不夠周全,也沒想好足夠的應變之法,那日險些便在殿中陷入被動。且你私自動手連哀家都不告訴!當哀家看不出你想如何嗎?」

  蕭姝道:「阿姝有愧姑母教誨。」

  蕭太后卻是嘆了口氣,道:「聖上當年親歷過平南王之亂,從此多疑,便是對哀家這親生母親也不親厚,連選皇后都選了個小門小戶出身的,蕭氏一族出身之人連妃位都不選一個,便是忌憚著呢。玠兒卻是性情溫厚,對我更為親近。我知你也是個心有大志的,且放眼京城,勳貴之女,沒人比你更配得上母儀天下之位。」

  姚惜躲藏在樹後暫時不敢動,心裡雖告誡自己想活命就不要去聽,可兩隻耳朵卻封不住,那話音不斷傳入,叫她越聽越心驚膽寒。

  那日仰止齋之事竟是蕭姝陷害姜雪寧!

  為的是臨淄王沈玠,為的是要成為將來的皇后!

  接著便聽蕭姝道:「姑母的意思是……」

  蕭太后冷冷道:「聖上只要還在,要立玠兒為皇太弟,便不會容忍蕭氏之女成為臨淄王妃,你要沉得住氣才是。」

  蕭姝道:「難道便要眼睜睜看著旁人上位?」

  這時兩人的腳步聲已經有些遠了,聲音也有些遠了。

  姚惜嚥了嚥口水,不敢再多待,悄悄繞過那梅樹叢,便要離開。

  可誰想心慌意亂之下容易出錯。

  她匆匆彎身時竟不小心撞著了一莖梅枝,頓時梅花搖顫,有枝幹碰撞的聲音傳出。

  「誰在那裡!」

  蕭太后回頭擱著遠遠的地方只能看見那一莖梅枝動了動,下意識便一聲厲喝!

  姚惜立刻知道自己已經洩露了行跡,慌不擇路,拔腿便跑。

  只是恐懼到極點,惡念也湧上來。

  她眼底一片狠色溢出,心念一動,竟直接伸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方才拾到的香囊,直接擲在地上。然後快步出了這梅園,往別處轉了一圈,才回到賞梅宴上。

  *

  宮裡一堆妃嬪賞梅,還有個蕭太后在,姜雪寧才不愛去湊那熱鬧。

  流水閣裡方妙被周寶櫻拉了坐在那邊下棋。

  她便走了過去,坐在旁邊,一面剝著宮人端上來的花生吃,一面看兩人棋盤上較高下。

  直到天色暗下來,去賞梅的那些人才回來。

  見著流水閣裡在下棋,眾人都跟著湊了過來,想看看這一局周寶櫻又會贏方妙多少。

  蕭姝也在她們之中。

  見姜雪寧手邊已經剝了一堆花生殼,蕭姝淡淡笑了一笑,眸光微閃間,抬手便將一枚香囊遞到她面前去,道:「方才在外頭撿到一物,看著有些眼熟,是姜二姑娘的吧?」

  姜雪寧一怔,抬眸。

  蕭姝指間掛著的那香囊正是先前尤芳吟做成第一筆生意時,專門用了絲農送的綢緞,給她繡的那枚香囊,深藍的牡丹十分獨特,很漂亮。

  再垂眸一看自己腰間,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她眉梢微微一挑,從蕭姝手中將香囊接過,倒也並不千恩萬謝,仍是有些冷淡,平平道:「是我的,也不知是何時落下,倒是有勞了。」

  香囊的邊上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勾了一道,有些起毛。

  姜雪寧看了倒有些心疼,輕輕撫了一下,才皺著眉掛回自己腰間。

  蕭姝靜靜打量她神情,觀察她行止,輕易便覺出那並不願同她多言的冷淡來,可除此之外,竟是十分的坦然。

  尤月在後面看得有些一頭霧水。

  姚惜卻是在看見這一幕時心如擂鼓,險些腳下一軟沒站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11:33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四章 暴脾氣

  東西失而復得,自然值得高興。

  不過交還之人是蕭姝,多少透著那麼一點奇怪,姜雪寧不是很習慣。好在蕭姝也並沒有借此與她說話的意思,交還香囊之後便走了。

  於是她也樂得自在,繼續看周寶櫻與方妙下棋。

  這回下的是圍棋。

  方妙這一手已經進入了長考,一時半會下不定。

  周寶櫻百無聊賴模樣,便也抓起旁邊的花生來剝,還轉過頭看了姚惜與尤月一眼,好奇道:「二位姐姐也去賞梅了嗎?」

  姚惜見蕭姝走了才鬆了一口氣,可聽著周寶櫻這一問,心又不由緊了幾分,勉強若無其事地笑道:「也去了,不過也沒看上多久,都陪著各宮娘娘們說話了。」

  周寶櫻便「哦」了一聲。

  她像是想要說什麼,不過正巧這時候方妙「啪」地一聲落了子,她的目光頓時便移開了,立刻拍手大笑起來:「我便知道方妙姐姐要下這裡!看我吃你半目!」

  方妙看她手指所落之處,立刻著急地大叫起來:「你!你怎麼可以下這裡呢?不對不對,我還沒想好,我不下這裡!」

  「落子無悔啊姐姐!」

  周寶櫻好不容易又要贏一盤,才不許她輕易悔棋,兩人便在棋盤上面打鬧了起來。

  姚惜才歷了一番險,只覺心神俱疲,佯裝無事在流水閣中看了一會兒,才稱自己睏倦,往外走去。

  尤月見狀,目光一閃也跟了上去。

  姜雪蕙從自己房裡出來時正好看見她二人一前一後地回來,還輕輕打了聲招呼,但興許是她先前當面駁斥過她們的緣故,兩人的神情看上去都不很親近,顯得有些怪異的冷淡。

  這時她倒也沒在意。

  到用過晚膳回房的時候,注意到姜雪寧那香囊上刮了一條道,才問了一句:「這香囊是怎麼了?」

  姜雪寧低頭看了一眼,道:「大約是不小心落下了,被蕭姝撿到,還給我的時候已經這樣了,大約是在哪裡刮破了吧。」

  香囊汗巾這些東西,都是女兒家私物。

  她是慣來外頭混慣了,對這些小節不甚在意,姜雪蕙卻是高門後宅裡養出來的,聞言眉頭便輕輕蹙了蹙,道:「什麼時候丟的?」

  姜雪寧同她的關係本來不近,若非必要,兩個人都是不說話的。

  如今姜雪蕙卻主動問起。

  姜雪寧細一思量便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了,畢竟這種私物若在宮中往誰的手裡走一遭,扯出點什麼男女之事來,落在有心人眼中,也夠搞出一樁大事了。

  她也沒回話,只重新將香囊解了下來,直接打開來看。

  裡頭裝的還是乾花與香片,倒沒多出什麼別的。

  只不過原本細細的杜若芳息裡竟隱隱多了一股沁心的冷香……

  極淡,可依舊能嗅出。

  姜雪寧心頭頓時微微一凜,腦海裡浮現出的是今日在宮中的那一場自己並沒有去的賞梅宴。從今天早上出門到晚上用膳,她所待過經過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從仰止齋到奉宸殿,還有中間那一條條宮道,中間絕對沒有沾過什麼梅花,更何況虎蹄梅是開得最早的……

  除非蕭姝用梅香。

  可據她所知,並不是。

  姜雪蕙不過是想問問什麼時候丟的,怕宮中有人拿這香囊做文章 ,卻沒想到姜雪寧拆了香囊略略一聞後便緊皺眉頭。

  她難免擔心:「不對?」

  姜雪寧眼底覆上一層陰翳,只望向了仰止齋門外以及門外那一條宮道,也不回答,把香囊一繫,看週遭也無旁人,便徑直下了台階,一路仔細看著。

  到得仰止齋門口,她忽然想起點什麼,腳步一停。

  宮中的宮門都是木製。

  這會兒兩扇門還沒關上,圓圓的銅環垂在兩邊。但在左側那扇門差不多與人腰相同的高度上,卻是有一道木刺突了出來,上頭還掛了幾縷極其纖細的月白蠶絲。

  姜雪寧仔細一瞧,便發現了。

  她輕輕抬了手指將那幾縷絲摘下,再將掌中香囊攤開,香囊上那道刮痕尚新,月白的底色同這細細的蠶絲,一模一樣。

  再一回想,先前她從奉宸殿回仰止齋時,的確有扒著這扇門往回望。

  這麼想來該是那時候丟的。

  當時遇到了尤月和姚惜,倒沒看見旁人。可這香囊最終卻是蕭姝拾到的,且上頭還沾了幾縷梅香……

  姜雪蕙看她這架勢就知道是出了事。

  但姜雪寧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只道:「不用你管。」

  說完便拿著香囊回了房。

  經歷過上一遭查抄仰止齋被人陷害的事情後,姜雪寧已經小心了許多,畢竟她不再是上一世的皇后,旁人一點陰謀詭計也能陷她於危難。

  這事兒有沒有蹊蹺,暫且兩說。

  要緊的是,如果有蹊蹺,會有什麼牽扯?

  屋裡點了燈,香囊與那一縷絲線都放在燈下,姜雪寧坐在案前,看了許久。

  入夜已深。

  很快就聽著流水閣那邊笑鬧的聲音小了下去,緊接著便是方妙與周寶櫻告別的聲音,大約是終於下完了棋,約定要明天繼續戰。

  這時候,姜雪寧便想:與其自己在這裡思慮懷疑,倒不如明日直接找了蕭姝,先發制人開口問。畢竟沒做過的事情就是沒做過,旁人若要栽贓陷害,難免有不周全不完美之處,必定會露出破綻,被人發現馬腳。

  而且,蕭姝真的不糊塗。

  她一念定下,便打算洗漱歇息。

  沒想到,剛起身,外頭竟響起敲門聲。

  「叩叩。」

  有人輕輕敲了敲她的門,接著竟是周寶櫻那軟軟糯糯的嗓音:「寧姐姐你睡了嗎?我房裡的糕點吃完了,你這裡還有嗎?」

  姜雪寧頓時一怔。

  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同周寶櫻的交集也不深。隱約只記得這姑娘後來嫁了延平王,諸事不想,成日裡研究吃喝,倒是非同於常人地逍遙自在。

  這大半夜還找吃的?

  她上前開了門,道:「還有的,我給你拿些?」

  周寶櫻剛同方妙下完棋回來,有些羞赧地站在門外,彷彿這樣找人要吃的很不好意思一般,見姜雪寧給她開門便眉開眼笑,跳了一步進門,道:「謝謝寧姐姐。」

  宮裡的糕點都是按例給的。

  周寶櫻好吃,一天到晚嘴都不帶停,自己房裡的糕點吃完了是常事。

  姜雪寧卻截然相反。

  入宮之後吃得甚少,對宮裡目前這些廚子,都不很滿意。

  她將自己那幾碟糕點都放進了食盒裡,道:「我也不愛吃,要不都拿給你?」

  周寶櫻咬唇:「啊,這不大好吧……」

  話雖這麼說著,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朝著姜雪寧遞過來的食盒伸去,緊緊地攥住了,兩隻眼睛彎得月牙兒似的,簡直開心得冒泡。

  給吃的都是好人。

  所以對著姜雪寧,她好話便一籮筐地往外倒:「我就知道寧姐姐長得好看心也善,很疼很疼我了!今天蕭姐姐給你撿回來的那個香囊我可也看見了呢,不過那時候我站在廊上,姚惜姐姐和尤月姐姐在門口,已經先撿起來了,我想她們會還給你,就沒再過去。見她們回來的時候沒說給你香囊,我還納悶了一下,還好蕭姐姐竟然拿了出來。真是,若是我撿著就好了,不然這會兒也不算白吃姐姐的糕點了……」

  兩道眉鎖了起來,一副有些發愁的小模樣。

  她說起話來軟軟糯糯,可語速卻不很慢,像倒豆子似的,自帶一股韻律。

  一番話說過去差點讓人反應不過來。

  可待姜雪寧意識到她說了什麼時,便忽地抬起頭來看她,已是微微一怔,心頭大震!

  周寶櫻卻似對此毫無知覺一般,兩手攥著食盒,有些愁苦為難模樣,好像下定決心一般咬了咬牙,對姜雪寧道:「這樣吧!這回拿了姐姐的糕點,等下一次宮人們端糕點來時,我便把我的那一份分一半給姐姐,絕不反悔!」

  姜雪寧:「……」

  周寶櫻就當她是答應了:「那就這樣定了!謝謝姐姐,我,就回去了?」

  姜雪寧這才淡淡一笑,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周寶櫻又蹦了一下跳出門去,朝姜雪寧揮手:「姐姐也早些休息!」

  說完便歡天喜地地拎著食盒往自己房間去,半道上還沒忍住,掀開盒蓋來從裡面拿了一塊杏仁酥塞進嘴裡,儼然是饞得狠了。

  姜雪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才一垂眸,慢慢將門合上。

  心緒卻陡地翻騰。

  果然是姚惜與尤月呢……

  不過這一點她先前就懷疑過了,所以當從周寶櫻口中聽說時並不很意外。讓她意外的卻是周寶櫻偷偷溜過來同她說話本身。

  看似不經意,可若她先前對此事的蹊蹺並無察覺的話,這話已經足夠點醒她,讓她心生警惕了。

  這小姑娘……

  姜雪寧不由一笑,雖然喜好吃喝,可到底是能在棋盤上殺得方妙片甲不留的棋痴,沒表面上那麼傻。這機靈勁兒,一般人沒有。

  *

  次日早起去奉宸殿上課,姜雪寧一臉的若無其事。

  蕭姝也是尋常模樣。

  倒是姚惜似乎沒睡好,有些懨懨,不很精神。

  陳淑儀還打趣她:「這小模樣看著憔悴,晚上都想什麼去了呢?哎呀,是我忘了,咱們姚惜姑娘可不一樣,是親事都定下來的人,當然要想得多一點啦。」

  若她以前這般說,姚惜必定滿面羞紅。

  接下來便會是眾人一番打鬧,氣氛輕鬆愉悅。

  可沒想到,聽了她這話,姚惜的臉色卻是頓時一變,甚至變得十分難堪起來,抬起頭來直視著陳淑儀,竟有一分的怒意。

  陳淑儀立刻就意識到了。

  她面上的笑意一滯,停下笑來,遲疑了片刻道:「怎麼,不是不和那張遮退親了嗎?」

  殿內眾人對她和張遮的親事都是清楚的,一開始知道她要退親,後來不知為什麼又不退了,在慈寧宮意外見過張遮之後更似乎對張遮十分滿意。

  郎才女貌,雖不門當戶對,可女方沒怨言的話,也能成一對佳偶。

  按常理來講,這門親事自然是妥了。

  即便有張遮主動退親的信來,可眾人都不覺得那是事兒。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看向姚惜。

  姚惜擱在桌上的手指攥得便緊了。

  她只覺著這些好奇的目光裡都藏著惡意的探尋和打量,甚至有一種隱隱等著看好戲的期待。張遮堅決要退親的信她已是看過,且還因為在奉宸殿中一番戲言被父親冷言責斥!

  想起來就恨。

  更恨的是那張遮竟然敢退自己的親!

  她這樣的大家閨秀,往後面子往哪裡放?

  此刻眾人關切的目光非但沒有緩解她心內的難堪,反而更加重了她心中的惱恨。

  可這種事她絕不願宣之於口。

  哪個姑娘願意坦然說自己被退親了?

  姚惜咬著牙關,朝陳淑儀笑了一笑,竟沒客氣,道:「那張遮不識好歹,小門小戶出身,縱有一表人才也顯得寒磣,更何況請人算過,一副天煞孤星命格。所以想來想去,還是算了。」

  眾人都驚訝地「啊」了一聲。

  姜雪寧卻是親耳聽過張遮說要主動退親的事情的,此刻聽姚惜說的,倒像是她主動退了張遮的親一般,且張口竟然就說張遮是「天煞孤星命格」!

  這同她當日與尤月所議,有何區別?

  她面容微微冷了下來。

  姚惜卻挑釁般地故意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不過,我看不上的人,那些小門小戶出身的想來都搶著要。所以便是退親了,那張遮說不準也能找個不錯的呢。雖然未必能與我相比,可說不準人王八對綠豆,瞧得上眼呢!」

  旁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唯獨姜雪寧清楚這話是罵自己,胸腔一時鼓動。可想要發作,對方又沒指名道姓,她若跳出來倒好像自己真同張遮有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一般,反中人下懷。

  正好這時上課的先生到了,她便強行將胸臆中這股火氣壓了下去。

  只是越壓,這股火氣反而越盛。

  今日學書和禮,全程她臉色就沒好過。

  那堂上的先生們乍一錯眼瞧見她都以為是自己教錯了,在知道姜雪寧逼走過兩任先生之後,都不由戰戰兢兢,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倒沒來找她麻煩。

  等到下課,姜雪寧要從殿中出去,姚惜也正好走上來。

  她不想讓,姚惜也不想讓。

  兩人擠了一下。

  姜雪寧脾氣上來,眉頭一皺便直接推了她一把,絲毫不客氣地道:「我走在前面你搶什麼,趕著投胎去嗎?」

  姚惜也是今日冷不丁被陳淑儀問起親事,想起了張遮退親的那一遭恨,疑心病上來總覺得此事與姜雪寧有關係,是以不知覺間便要與她作對,不肯相讓,卻忘了姜雪寧本身是個何等不肯忍讓的脾性,一點就著。

  被她一推,她險些一個趔趄倒下去!

  殿內先生都還沒走,宮人們立在一旁,見著這一幕簡直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有人脾氣這麼火爆,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發作!

  連姚惜自己都沒想到。

  她被人扶了一下才站住,待反應過來之後卻是大怒:「姜雪寧你什麼意思!」

  姜雪寧冷笑:「想搞你的意思。」

  沈芷衣都沒走那麼快,這會兒還在後面呢,她並不知道兩人之前還有什麼恩怨糾葛,看著這場面都愣了一下。

  旁人卻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

  姚惜有心想要與姜雪寧爭個高下,可回頭看了正關注著事情進展的沈芷衣一眼,卻是極為忌憚地收回了指著姜雪寧的手指,恨恨道:「不做賊不心虛,暗地裡做小人的當然惱羞成怒。」

  姜雪寧一聲輕嗤:「不必指桑駡槐,勸你最好收斂著點,被人退親就乖乖夾著尾巴做人,畢竟一場緣分好聚好散,旁人也不會到處聲張。可若你自己死要面子不肯叫人好過,那人也自有一千一萬種叫你不好過的法子。你敢出去胡說八道一句,我便敢叫滿京城都知道你是做過什麼事才被人退親!」

  被人退親!

  原來姚惜竟然是被退親的那個嗎?

  不是先前信誓旦旦十分有信心的說,張遮退親是為了不牽連她,只要她回絕,這門親事都是妥妥會成的嗎?

  所有人聽了姜雪寧這話都驚呆了。

  再看向姚惜的目光頓時有些微妙,有同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姚惜完全沒想到姜雪寧竟然這麼不客氣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件事說出來,被眾人目光看著,臉上青紅交錯,氣得身子直抖。

  眼淚是撲簌撲簌就掉了下來。

  姑娘家畢竟愛面子,被人當面打臉,當然委屈極了。

  姜雪寧卻是終於出了一口惡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一甩袖子便直接走了,往偏殿行去。

  反正她跋扈成性,旁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

  只是她這人言出必踐,說到做到!

  姚惜若敢做出上一世那番狗屁倒灶污衊打壓張遮的事來,她便是捨了這一世不離開京城在這修羅場裡攪和,也要跟她死磕到底,讓她付出代價!

  *

  偏殿裡一片暖意,提前燒了地龍,連沏茶的水都提前放在了爐上。

  謝危一早便到了。

  不大的一隻食盒邊上,一碟桃片糕擱在茶桌桌角,他卻看著自己面前那一盞淡淡青綠的茶湯,有些出神。

  姜雪寧推門進來,他轉頭便看見了。

  只是比起往日,這一臉冷凝冰寒模樣,倒像是跟誰有仇。

  謝危輕輕揚了揚眉。

  他又想問:誰又招你了?

  可一想這話昨日問過了,便沒有開口。

  姜雪寧卻覺得火氣正大,走過來先同謝危躬身道禮,起身時見他正打量自己神情,便知道是自己喜怒形於色了,因怕謝危誤會,便道:「方才與賤人吵了一架,先生莫怪。」

  謝危:「……」

  這兩個字用得,是真氣上頭了,寧二往日從不說這種話的。換句話講,能當得上「賤人」二字,事情一定很嚴重。

  他琢磨著她這滿肚子的火氣,也不像是能靜心彈琴的,便一指自己對面,道:「坐。」

  姜雪寧悶頭走過去坐下。

  謝危看她一臉苦大仇深,坐下來便不動了,便一垂眸,飲了口茶,淡聲道:「等著我給你倒茶不成?」

  茶是姜雪寧來之前就沏好的,倒在了茶海裡。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往日謝危給她倒茶那是沏茶者的禮儀,且只喝過兩回她都沒留心,被他這一點,後腦勺都涼了一下,趕緊端起茶海,看謝危那茶盞放下了,便十分乖覺地先給他續上,然後才轉來給自己倒上一盞。

  她也不敢說話,兩手捧起茶盞來便喝了一小口。

  今日是猴魁。

  顯然也是宮中御貢,入口順滑,齒頰回甘。飲過還能嗅得一分帶著些清甜的香味……

  嗯,清甜?

  猴魁是這味道嗎?

  姜雪寧忽地怔了一下,眼珠一陣轉動,一下就看見了旁邊那碟桃片糕。

  跟昨天一樣啊。

  那味道她是有些嫌棄,不想嘗第二遍。

  看了一眼,她便把目光收了回來,繼續喝茶。

  謝危道:「宮中行事,收斂為上,你卻是到處樹敵,又因何事與人起爭執?」

  姜雪寧咕噥:「我也知道我這性情不適合在宮裡待著,可您幾位也沒給我選擇的機會啊。」

  話說著那股清甜的香氣又飄來。

  她沒忍住,又轉過去看了那碟桃片糕一眼:明明那麼難吃,香氣卻這麼誘人,到底是鬧哪樣?宮裡的廚子就是花裡胡哨心眼兒壞!做人要有骨氣,千萬別伸手!不然一會兒吃不完還要在謝危面前硬著頭皮塞,簡直太慘!

  謝危眉梢一挑:「這是在怪我?」

  姜雪寧心不在焉,都不記得自己剛才說什麼了,下意識「啊」了一聲,立刻道:「不敢不敢。」

  謝危的目光卻移向那桃片糕。

  他已經注意到姜雪寧向它看了不止有一眼,道:「想吃便拿,沒人拘著你。」

  「不不不,我不餓。」

  姜雪寧立刻搖頭,表示拒絕。

  謝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8 11:46 P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五章 吃上了

  這是什麼表情?

  姜雪寧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莫名有點慫,只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麼:「那我吃一個?」

  謝危:「……」

  姜雪寧立刻改口:「那還是不吃了。」

  謝危忽然覺得有那麼一點好笑。

  可不是笑姜雪寧。

  而是笑自己。

  他莫名搖了搖頭,看著自己掌心那盞茶,卻是想起燕臨來,道:「性情頑劣,脾氣不好,還沒點眼力見兒,也不知燕臨是著了什麼魔。」

  好端端怎麼提起燕臨?

  而且還納悶燕臨為什麼看上她?

  姜雪寧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所以燕臨有人愛,而你沒老婆麼。」

  不過話剛一出口她就看見謝危眼神抬起來了,立刻道:「您說得對,我不學無術,我配不上燕世子。」

  「……」

  這心裡有怨言又一副不敢同他計較的模樣,看得人發笑,可謝危的唇角剛彎起來一點,又不知為何沉降了下去。

  燕臨。

  勇毅侯府。

  冠禮。

  不知不覺,日子已經很近了。

  姜雪寧說完方才的話,也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面上輕鬆的深情便跟著沉默下去。

  她還記得上一世的冠禮。

  那時她對朝野上下的局勢一無所知,也根本不知道當時勇毅侯府已在危難之際,已經下定決心要努力去當皇后,但還沒到付諸實施的時候,是以還十分貪玩,小孩兒脾氣,琢磨著要給燕臨找個特別好的生辰禮物。

  結果沒想到,那日半道上誤了時辰。

  她遲到了。

  等她的車駕抵達侯府,整座宅邸早已是血氣衝天,兵甲光寒,裡頭哭天喊地的一片,前往赴宴的勳貴們嚇得臉白腿軟,奔命一般從裡面逃出來。

  她抓住人就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誰也不回答她。

  她便帶著自己準備好的生辰賀禮想進去找人。

  可兵士將她攔住了。

  她死活想要進去。

  然而這時候一顆頭顱從裡面滾了出來,掉在台階上,濺得地上點點都是鮮血,她頓時就嚇壞了,再轉頭一看那些拿著刀劍的人都冷冷看著她。

  也不知是誰拉了她一把,終於還是把她拉了回去。

  回府後,她就病了一場。

  也就是說,上一世,她甚至沒能去參加燕臨的冠禮。

  後來,燕臨因此誤會她是趨利避害,是知道侯府遭難,所以故意不來。

  畢竟不久後她便告訴他,她要當皇后。

  後來那已經經歷過風霜雨雪,披著榮光還京成了將軍的舊日少年,站在她煌煌的宮殿裡,輕輕按住她肩膀,幫她將頭上的金步搖摘下,對她說:「那一天,我等了娘娘好久。站在堂上,看著每一位踏進來的賓客,滿懷期待,總想也許下一個就是你。可等了一個又一個,看了一個又一個,臨淄王來了,你沒有來;謝先生來了,你沒有來;連蕭姝都來了,你沒有來。可我想,寧寧答應過我,就一定會來。於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重兵圍了府,等到聖旨抄了家,等到台階淌了血,也沒有等到……」

  姜雪寧無從為自己辯解。

  又或者,對於陷入仇恨與陰暗之中的舊日少年,一切的辯解都顯得蒼白。

  她只能無聲地閉上了眼。

  前世種種忽如潮水逆湧,姜雪寧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看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盞。

  平靜的茶湯如一面小小的水鏡,倒映了坐在她對面的謝危的身影。

  她問:「燕臨冠禮,聽人說謝先生要為他取字。」

  謝危淡淡的:「嗯。」

  男子二十而冠,此後才有成家立業。

  冠而有字,用以釋名、明志。

  勳貴之家出身的男子,到冠禮時基本都會請來鴻儒高士為自己取表字,謝危年紀雖比不上士林中其他鴻儒,可卻是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的太子少師,往日還從未聽說過誰能請得他為誰開蒙或是為誰取字。

  燕臨似乎是第一個。

  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

  可姜雪寧竟不知道上一世燕臨的字是什麼了,取成了嗎?

  勇毅侯府遭難後,一切與燕氏一族有關的話題都成了禁忌,誰也不敢提起。

  等燕臨還朝後,也再沒有誰能親密到喚他的字。

  也或許有,可她不知道。

  謝危打量她片刻,道:「如今京中高門都知道勇毅侯府大勢不好,冠禮請帖雖發了,可應者寥寥。你看著也不像是有什麼仁善心腸的,屆時要去嗎?」

  姜雪寧望著他道:「燕臨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不管情勢如何,她是要去的,且這一世不要再遲到,不要誤時辰,不要再讓那少年失望。

  謝危聽後卻是眉梢一挑,竟輕輕嗤了一聲。

  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反正搖了搖頭,終究沒說,似乎也沒什麼心思喝茶了,只把手中的茶盞放下,道:「練琴吧。」

  姜雪寧茶其實還沒喝完,可本來也不大渴,聊過這話題後,先前與姚惜起爭執的火氣卻是輕而易舉便消失了個乾淨。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她放下茶盞,坐到親桌前練琴,還彈《彩雲追月》開指。

  昨日都彈得好好的,按理說今日會更好。

  可沒想到,根本沒有昨日的流暢,滯澀磕絆,才沒幾句就彈錯了一個音。

  謝危轉頭來看她。

  姜雪寧一下停了下來,看著自己壓在琴弦上那纖細的手指,它們不受她控制地輕輕顫抖著,連帶著被壓在下面的琴弦也跟著震顫。

  她慢慢將手指移開,交疊握在身前,用力地攥緊了。

  可那種顫抖的感覺卻從指尖傳遞到心尖。

  她垂下頭,閉上眼。

  謝危第一次沒有責斥什麼,只是淡淡地道:「靜不下便不彈吧。」

  燕臨冠禮在即……

  不提起還好,一旦提起,又怎能靜心?

  姜雪寧但覺心底沉冷的一片,被什麼厚重的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連方才與姚惜吵架時那飛揚的眉眼都不見了神采,低低應道:「是。」

  奉宸殿裡再次沒了聲音。

  謝危在書案前看公文,但似乎也不很看得下去。

  姜雪寧在琴桌前發呆,沒一會兒便神遊天外。

  過了有兩刻,外頭又有太監來,有事稟告謝危。

  但看姜雪寧在裡面,沒開口。

  謝危便起身來,對姜雪寧道:「自己沏茶看書,休憩片刻吧。」

  他說完從殿中走了出去。

  那小太監跟著他到了廊上,壓低了聲音稟告著什麼。

  姜雪寧聽不清楚。

  謝危的事情,她也不敢去聽。

  在琴前枯坐良久,方才出神時不覺得,回過神來卻覺得身子有些僵硬。

  這一張蕉庵乃是燕臨所贈。

  少年當時熾烈誠摯的面龐還在記憶的水面浮蕩,可越是如此,她看著這一張琴越覺憋悶,於是還是站了起來,乾脆真坐到那茶桌前,重新燒水沏茶。

  那碟桃片糕還在擱在原處。

  姜雪寧正正好瞧見它。

  喝第一泡茶時,她沒去碰;喝第二泡茶時,便覺得腸胃裡有些清苦;待得茶到第三泡,終於還是覺得自己得吃點什麼,於是向著那碟桃片糕伸出了手去。

  雪白的一片一片,中間點綴著一些成片的桃仁。

  乍一看好像和昨天的差不多。

  但仔細一瞧,好像每顆桃仁都比昨天的要大?

  宮裡的廚子別的不行,種種糕點的樣子都是做得很好看的,聞起來也是很好吃的,雖然吃進去之後的感覺可能和想的不一樣。

  可畢竟是在宮裡麼。

  誰在意它是不是真的好吃呢?

  薄薄一片桃片糕拿在手裡,姜雪寧盯著看了半天,腹誹了一句,終於還是隨便地往嘴裡一塞。

  糯米都揉到了一起,柔韌之餘,又不失鬆軟。

  甜而不膩,清卻不苦。

  這味道……

  初時沒在意,可等味道在舌尖上化開的瞬間,姜雪寧真是眼皮都跳了一下,差點嚇得噎死自己,手一抖險些把茶盞給推翻了!

  甭管這桃片糕是什麼味道!

  總之不會是宮裡的廚子做的!

  上輩子她叫宮裡會做糕點的大廚都試過了,沒一個能做出她想吃的味道!

  這一世宮裡沒換過的大廚就更不可能了!

  那這碟……

  姜雪寧只覺剛才吃進去的怕是毒藥,抬手壓住自己的眼皮,也摁住自己的心口,恨不能把剛才吃進去的那片給吐出來!

  天啊她到底幹了什麼!

  還是那句話,怎麼連謝危的東西她都敢吃了!!!

  說不準正是用這碟桃片糕來試探她是不是還記得四年前那些事呢?

  謝危此人心腸狠辣。

  都怪他最近態度太為和善,以至於自己習慣性地得寸進尺,失去了警惕!

  冷靜。

  冷靜。

  就吃了一片而已。

  謝危也未必數過。

  以肉眼來看,這一碟看起來和先前沒有什麼差別。

  再擺弄擺弄,就看不出來了。

  姜雪寧連忙伸出手去,把那一碟桃片糕重新擺弄了一下,遮掩住了自己剛才拿走了一片所留下的空隙。

  然後等謝危回來。

  可等了半天,謝危還沒回來。

  姜雪寧隱約又聞見那一股隱隱清甜的香氣,原本低頭看著茶水的眼珠子轉過去看了桃片糕一眼,轉回來;又轉過去看一眼,又轉回來。

  其實……

  這一碟看著也蠻多?

  再吃一片,也未必能看出來。

  她扭過腦袋,朝偏殿門外看了一眼,聽著那細碎的說話聲還沒停,膽子便壯了幾分,又偷摸摸伸出手去,從盤碟裡扒拉出來一片,迅速塞進嘴裡。

  再看那一碟桃片糕。

  嗯,很好,沒什麼破綻,就是左邊這片看著突兀了些,莫名有些打眼。

  姜雪寧覺得不能任由它這麼放著,這般打眼若吸引了謝危注意力就不好了。

  扔掉?

  那也太浪費。

  所以還是把它吃掉算了,這不算她偷吃,也不是她真想吃,是為了讓這碟桃片糕看起來正常點!

  她發誓,吃過這一片就真的不吃了,再吃會死人的!

  可偷吃這種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距離上癮不遠了,而且一片一片地吃,也的確看不出此刻這盤桃片糕和之前的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罪惡的小爪爪再一次地伸了出去。

  「真的,最後一片,最後一片!」

  姜雪寧對著自己手裡第十片桃片糕立下誓言,然後咬了下去。

  謝危這時正好從門外進來,也沒聽清,只道:「什麼最後?」

  「咳咳咳!」

  姜雪寧嚇得一哆嗦,剛吃進去的桃片糕咽都來不及咽便噎住了!

  她連忙給自己灌了半盞茶,才避免了被噎死之險,轉身來道:「沒,沒什麼,說最後一泡茶了,念叨謝先生您怎麼還沒回來呢。」

  謝危走近了一看,她的確是泡了茶,不過……

  這碟桃片糕原本是這麼少?

  他看著姜雪寧,似笑非笑。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一看,原本裝著雲片糕的小碟……

  擺盤什麼時候這麼稀疏了?

  沒沒沒沒關係!

  也許謝危這人眼瘸呢!

  她訕訕一笑:「剛才有點餓了,吃了一點,就吃了一點……」

  謝危挑眉:「當我眼瘸?」

  姜雪寧咬了咬牙:「比一點多一點。」

  謝危於是「哦」一聲:「嘗著怎樣?」

  姜雪寧心想自己可不能記得當年的味道,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跟昨天差不多,宮裡的廚子就是花裡胡哨,看著好,吃著不行,喝個茶吃吃還是可以的。」

  謝危忽然覺得——

  這丫頭片子可能是真的活膩了。

  念頭一動,他走上前去,作勢要把那一盤端了,道:「既然不好吃也不必委屈自己,扔出去好了,叫宮裡廚子再好好給寧二姑娘做一盤。」

  扔了?!

  姜雪寧脫口而出:「別啊——」

  話一出口她就想給自己兩巴掌。

  謝危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她。

  姜雪寧終於知道,自己不僅是個有逆鱗的人,還是個有死穴的人。

  由奢入儉難。

  鄉野之間長大,口腹之慾難飽,是以嘗過好的,便總念念不忘。

  她心內慘淡一片,乾脆豁出去,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面無表情,頂著對方的注視,臉不紅心不跳,語重心長地道:「也沒有那麼不好,做人當戒奢從簡,不可浪費。」

  然後把那碟桃片糕從謝危手裡接了過來。

  謝危:「……」

  若早知一碟兒桃片糕便能把這祖宗收拾得服服貼貼,先前費那麼大勁兒,又是哄又是訓,擔心她不學好,都是為了什麼……

  突然有點懷疑起自己看人的本事?

  他莫名笑了一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9 09:12 A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六章 分享

  從奉宸殿離開時,姜雪寧把沒吃完的桃片糕一併帶走了。

  謝危看著她。

  她還一臉義正辭嚴地解釋:「謝先生常日出入宮廷,料想不會把糕點帶進帶出,如此這碟桃片糕放在殿中無人享用,擱到明日怕就不好吃了,不如讓學生帶回去。」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便當他是默認了。

  食盒往手裡一拎,她大步跨出了奉宸殿:反正餡兒也露了,裝也裝了,謝危沒看出來就不會看出來,看出來了自己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或決定。那不如趁自己腦袋還在脖子上,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吃一點是一點。拿命換來的桃片糕,當然要帶回去繼續吃!

  想明白這一點,她腳步就變得輕快起來。

  人走在路上,跟要飛起來似的。

  謝危在她後面看著,只覺得她悲傷快樂都很真切,也很簡單。

  *

  仰止齋眾位伴讀中,只有姜雪寧是被謝危提溜著需要另花時間去進學練琴的,所以旁人的時間往往和她對不上,旁人休息的時候她可能才回,她休息的時候旁人可能已經在看書了。

  這會兒也一樣。

  姜雪寧拎著食盒回來,眾人基本都在午歇,整座仰止齋裡安安靜靜。她進屋將食盒放在自己的桌上,打開來又沒忍住吃了兩片,才琢磨起來。

  被陷害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尚且還能為自己找藉口,說是沒防備,不小心;可如果再發生第二次,那就連藉口都沒得找,是真的蠢且鈍了。

  與其暗中猜測,不如當面澄清。

  更何況這一世她與蕭姝實在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她在宮內這段日子,不該這麼難過才對。

  那枚或許惹了事的香囊,此刻就放在桌邊上。

  一道破損的劃痕十分明顯。

  姜雪寧盯了它有片刻,一念落定時,便將食盒合上,直接從桌上抓了香囊,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在整座仰止齋最偏僻的角落。

  蕭姝的屋子卻是這裡最好的那一間,坐北朝南,兩面開窗,採光很好,鄰著一條走廊,週遭也沒有旁人。

  走過去並不需要多久。

  門口卻有宮人靜立著伺候。

  姜雪寧走過去時,站在外面伺候的宮人便看見了,朝她彎身一禮,竟然直接向她道:「姜二姑娘是來找蕭大姑娘的吧?我們姑娘正在等您。」

  姜雪寧頓時有些訝異地一挑眉。

  這可真讓她有些意外了。

  她看了這宮人一眼,沒有說話。

  宮人也不多言,上前便將門推開了,請她進去。

  姜雪寧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佈置得竟不比她那邊差多少,處處透著點世家勳貴才有的底蘊,看起來沒有那麼富麗,可連角落裡隨便放著的一隻花觚都是雨過天青的釉色。

  宮人站在書案前伺候筆墨。

  蕭姝穿著一身淺紫的留仙裙,一手挽著袖,一手持著筆,正在作畫。大江流去,兩岸對出,古松兀立在高崖之上,孤帆飄蕩遠影漸淡於水波盡頭。

  氣魄竟然不小。

  旁的女子,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大多偏愛工筆花鳥,寫些閨中春怨,可蕭姝顯然不愛,更喜水墨染江山,格局更開闊些。

  也或許,這是她想要給別人的感覺。

  姜雪寧進來時,她筆尖正好點著那孤帆的帆影,抬眸看見她便勾唇一笑,道:「我便知道姜二姑娘會來找我,不過比我想的還早了許多。」

  說話間她擱了筆。

  也擺了擺手叫伺候筆墨的宮人出去了。

  屋內就剩下她們兩人。

  姜雪寧早知蕭姝不是個好相與之人,聞言並不驚訝,只道:「那看來,我還是很出乎蕭大姑娘的意料的。」

  蕭姝點了點頭:「豈止出乎意料,簡直是有些佩服了。」

  姜雪寧道:「你指的是查抄仰止齋那一樁嗎?」

  蕭姝一笑:「姜二姑娘明白人。」

  姜雪寧一聲嗤,也不想廢話,直接將那一枚香囊擱在書案上:「昨兒你還給我的香囊,的確是我所有。不過你撿到香囊的地方,大約並不是我丟香囊的地方。」

  蕭姝竟道:「我知道。」

  姜雪寧頓時挑眉。

  蕭姝卻沉默了片刻,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查抄仰止齋那一樁是我做的,可這一切也不過源於一個荒謬的誤會,我並非想要針對你。」

  姜雪寧忽然覺得她很有意思。

  回望著她,她微微一笑:「我也知道。」

  這番對話頗有點耐人尋味。

  兩個人之間互有試探。

  其實在剛知道有姜雪寧這麼個人時,蕭姝並沒有想過將她當成自己的敵人,一是她出身高門,能威脅到她的人很少,二是姜雪寧與她之間也沒有實質的利益衝突。

  要成為敵人,這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入宮之後,一切似乎就有了變化。

  姜雪寧在肉眼可見地備受重視,雖然出身不如,可在宮中竟然也不比她差;隨即而來的便是沈玠對姜雪寧的過度在意,甚至還私藏了一方繡帕,稍微有些敏銳的都知道,沈玠極有可能會被立為皇太弟,而她是一個想要成為皇后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姜雪寧足夠成為她的威脅。

  而且是很大的威脅。

  那一次是剛巧得知了宮裡要下令查抄的事情,她前後一合計覺得即便此計不成也能讓姜雪寧入慎刑司吃一番苦頭,在裡面發生什麼事情,當然也不由姜雪寧本人說了算。

  如此便可輕而易舉消除此人帶來的威脅。

  可沒想到,危機面前,這位小門小戶出身的姜二姑娘竟然臨危不亂、據理力爭,甚至不惜以死為威脅,硬生生將這一場危機化解。

  更沒想到,沈玠那一方繡帕另有主人。

  她的敵人根本不是姜雪寧,而是她的姐姐姜雪蕙!

  這可真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蕭姝一向好面子,可在因為這件事被太后姑母責斥的時候,即便心裡再如何不甘,再如何不爽,她也無法反駁——

  是走了一步錯棋,出了一記昏招。

  如此往後既要對付姜雪蕙,還要對付姜雪寧這個新結下的仇人,實在很劃不來。

  一個人再強,也不過是匹夫之勇,抵擋不過千刀萬劍。

  蕭姝並不願意樹敵太多。

  而眼下這一枚香囊的事情,正好為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挽回先前的錯誤,也為自己減少一個強勁的敵人。

  蕭姝打量著姜雪寧的神情,輕輕擺手,請她坐下,道:「當日實在是一念之差,無心之失,險些累得姜二姑娘出事,我心裡實在有些愧疚難安。不過與姜二姑娘也無甚交集,不甚瞭解,也不知要怎樣才能解開這中間的誤會……」

  一念之差,無心之失?

  那陷害若是成了她現在早已身首異處了!

  不愧是蕭氏一族,高門出身,真不拿旁人的命當命,如此高高在上!便是謝危都沒這一副令人厭惡的嘴臉!

  姜雪寧發現,這可能就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喜歡蕭姝的因由所在。

  但她也無意因此親自與蕭姝撕個你死我活。

  對方既有拉攏她講和的意思,她也不必立刻就拒絕,好歹給自己討回點利息來再說吧?

  是以,姜雪寧淡淡地笑了起來,故作輕鬆地莞爾道:「蕭大姑娘這樣尊崇的身份,若是想解開誤會,那是給我面子,我哪裡敢不應呢?」

  端看想不想罷了。

  蕭姝回視著她,似乎在衡量她這話的真假,過了好半晌,也懶得同她繞彎子了,只道:「聰明人面前還繞彎子沒意思。坦白說吧,若你最終是要出宮去的,我不願同你結仇。雖則我壓你一頭,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何況我還要對付你姐姐。我願意拿出誠意,只是不知先前那筆仇是否能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

  想得倒是美呢。

  強買強賣本事不小嘛。

  不過這是心裡面想的,姜雪寧面上看起來十分好說話,很感興趣地道:「這當然沒問題,畢竟我人微言輕,勢單力孤,也的確無法與您抗衡。只是不知,蕭大姑娘這誠意有多少了。」

  蕭姝拿起她那枚香囊,思索著看了片刻,便笑道:「總有些跳樑小丑背後作妖,讓人生厭。姜二姑娘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不如便料理妥當,也好叫大家都清淨清淨。」

  姜雪寧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這可真是太好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背地裡某個作妖的該是用這香囊陷害了她一把,說不準還涉及到什麼緊要的事情。

  蕭姝當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什麼「誠意」什麼「一筆勾銷」,話說得好聽罷了。事實上即便沒有她的存在,她也一定會找到那真正丟下香囊之人,除之以絕後患!

  這麼講不過是把這件事利用完全。

  若真能哄得人忘記先前被陷害的那樁仇怨,可不就一石二鳥了麼?

  姜雪寧不上這當,可她將來的確是要出宮去的,沒必要這麼早就跟蕭姝撕破臉,且反正她都把姜雪蕙搞進宮來了,接下來虛與委蛇一段日子對她來說並無壞處。

  是以答應得十分乾脆。

  兩人這一番交談之後稱得上是賓主盡歡,由蕭姝親自將姜雪寧送出了門外。可待從這一條長廊上走出去,回頭來再看著蕭姝那兩扇重新閉上的房門,姜雪寧只想起了上一世的紛紛擾擾。

  上一世,她同蕭姝一般,死活想要當那個皇后。

  卻沒料想江山一朝傾覆,貴為皇后也不過渺如螻蟻。

  蕭姝聰明一世,眼下一步一步地算計著想要登上那后位,可卻對那蟄伏在暗中的危險一無所知:她,或者說蕭氏一族真正的敵人,根本不是此刻仰止齋中任何一位伴讀,而是那位高高站在奉宸殿上為他們傳道受業解惑、聖人一般的謝少師、謝居安!

  想到這裡,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坐山觀虎鬥的悠然之感,笑了一笑,便返身向自己屋裡走去。

  還有一碟桃片糕在屋裡等著她呢。

  人生苦短,跟人勾心鬥角多沒意思!

  *

  姜雪寧重新翻出了那本醫書,也將那碟桃片糕從食盒裡拿了出來,擱在書案邊上,看書之餘便順手取一片來吃,冬日午後倒也悠閒愜意。

  看了約莫半個時辰,外頭有人來找。

  昨晚來過的周寶櫻「篤篤」又在外頭敲門,聲音裡充滿了雀躍:「寧姐姐!我來還你的糕點啦!」

  姜雪寧一怔,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回憶起來,周寶櫻似乎是說過借她的糕點去吃,等新的糕點送到便來還她這種話。

  不過……

  她搖頭笑了一聲,走過去給她開門,道:「我還以為你說著玩兒呢。」

  周寶櫻果真拎了個食盒站在外頭,小巧的瓊鼻輕輕一皺,有些得意:「與吃有關的都是大事,寶櫻可也是言出必踐呢,說到做到!」

  她走進來,把食盒打開了。

  裡頭三層,裝著的都是各色糕點。

  顯然御膳房和仰止齋的宮人都知道她愛吃,每日糕點送來總是她那邊最豐厚,樣式和品種都多很多。

  「這是核桃酥,杏仁酥,這是玫瑰餡餅,黃豆糕……」

  周寶櫻眼睛亮亮的,一樣一樣指給姜雪寧看。

  可說著說著話,她忽然就看見了書案上擺著的那盤桃片糕,也不知為什麼,目光就移不開了。

  姜雪寧正納悶她為什麼沒聲兒了,一看她,再順著她目光看去,心裡面頓時咯噔的一下,拔涼拔涼。

  失策了……

  剛才去開門請周寶櫻進來的時候,為什麼不先把這碟桃片糕藏起來!

  周寶櫻咬了咬唇,看了看姜雪寧,又看了看那碟桃片糕:「寧姐姐這個,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姜雪寧:「……」

  她想說,不,你誤會了,這個一點也不好吃。可誰又能頂得住周寶櫻這種小鹿似的濕漉漉的眼神?

  簡直好像不給她吃的是一種罪惡。

  更何況,這小姑娘昨日貌似無意來同她說那一番話,是副善心腸。

  姜雪寧思量片刻,終是不大忍心拒絕,雖然覺得心頭滴血,還是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道:「你想吃,那我分一半給你拿回去,好不好?」

  周寶櫻頓時眉開眼笑:「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9 09:24 A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七章 扔掉

  「鄭尚書也真是老糊塗了,年將乞休,摺子都下來了,卻還在昨日內閣議事時當眾為勇毅侯府求情。誰不知道現在聖上正在氣頭上?這事兒他可真是沒看清楚形勢。這不,引得聖上龍顏大怒。他一個遭殃不打緊,倒連累得在場所有同僚與他一道擔驚受怕,唉……」

  陳瀛長長地嘆了一聲。

  嘆完後卻不由打量對面謝危的神情。

  這是在謝府。

  昨日下午內閣議事的時候起了爭執,險些鬧出大事來。但當時謝危似乎去了奉宸殿教那什麼女學生,並不在閣中,因此免涉事端。

  陳瀛忍不住要思量這中間是否有什麼玄機在。

  是以趁著今日一早不用早朝,掐著時辰遞上名帖,來拜謝危,敘說昨日內閣中事,探探這位少師大人的口風。

  謝危人雖不在,可事情卻是一清二楚。

  奉宸殿偏殿時那來的太監已經將情況稟明了。

  聽著陳瀛這一番話,他眉目間也無甚驚訝,只道:「正是因為鄭尚書年將乞休,摺子都下來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顧慮比旁人要少,才敢做出這種事來。換了旁人或恐還要擔心頭上頂戴,腰間印綬。聖上雖然惱怒,卻也得防著天下悠悠眾口,不至於對鄭尚書怎樣。」

  這一番話跟沒說有什麼區別?

  陳瀛當然知道鄭尚書這老頭子為什麼這麼敢說。

  可……

  他有些為難模樣,望著謝危道:「可鄭尚書都被收監了,難道還能放出來?」

  謝危一笑:「這就看陳大人以及刑部的舊屬了。」

  陳瀛若有所思。

  謝危淡淡道:「聖上這人也念舊情,鄭尚書半生為朝廷鞠躬盡瘁,在內閣議事之時公然觸怒聖上,若不將其收監,人人得而效仿,天子威嚴何存?可人有時候上了台階也缺個台階下。且陳大人等刑部同僚,都是鄭尚書昔日下屬,鄭尚書行事如何,有目共睹。人情淡薄冷暖,都在這一念之間。」

  官場上行走,誰人不願趨利避害?

  純憑著「仁義」二字,根本走不遠。

  陳瀛便是向來不管旁人死活,只一心琢磨著上面人是怎麼想,聽過謝危此言,心頭便是微微凜然,明白了謝危言下之意:皇帝固然把鄭尚書下了大獄,可也想看看朝堂上其他人對這件事的反應;且鄭尚書乃是他的上司,他當了鄭尚書多年的下屬,連這侍郎之位都是鄭尚書提拔上來的,若在此時落井下石,旁人興許嘴上不置喙,背地裡未免覺得他冷性薄情,暗中疏遠;更何況新的尚書顧春芳即將上任,只怕也要看看手底下這幫人的品性。

  新官上任三把火。

  焉知這火不燒到自己身上?

  陳瀛一念及此,已是通透了,也知謝危很快便要入宮授課,不敢有太多叨擾,起身來便長身一揖,恭敬道:「下官再謝先生指點。」

  謝危平淡得很:「陳大人心思縝密,假以時日也必能想到的,言重了。」

  陳瀛卻知道這話不過是客氣。

  所謂「假以時日」,便有早晚,有些事情不早點做便是錯。而謝危最厲害的,或恐便是在一切剛發生的時候便洞察縱觀,心中有數,執棋在手,運籌帷幄。

  他一笑,也不反駁,再次躬身,才告了辭。

  侍立在旁的劍書在他經過時略一欠身,可等目送著此人的身影在迴廊盡頭消失後卻是緊皺了眉頭,向謝危道:「這位陳大人做人可真是精明,萬事都要問明了再走,事事都來請教您,一則是他的確謹慎,二則只怕也有向您示好之意,按說該是對先生唯命是從了。可上回宮裡那件事,他辦得卻不妥當。您交代的分明是他,可宮裡來人到刑部請時,他卻帶了個查案厲害的清吏司主事張遮。明擺著是兩頭不想得罪,既想要辦了您交代的事,但也不想牽扯其中,像顆隨時會倒的牆頭草。」

  說的是寧二被陷害那件事。

  這許多年來人心之惡謝危已看遍了,倒不感到有什麼意外,陳瀛這般做在他意料之中,不這般做可才是出乎他意料,反倒要讓他思考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問題。

  畢竟天下有誰能不權衡利弊呢?

  是以他只道:「此人可用不可信,我心裡有數。」

  說罷,他將手中茶盞一擱,起了身來,從這平日待客的廳中走回了自己的斫琴堂。

  堂中竟然有人。

  若是陳瀛方才到此見了,只怕會要忍不住起疑:這樣一個大早,京中幽篁館的館主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呂顯昨日留宿在謝府,剛睡醒沒多久,正打著呵欠糟蹋謝危的好茶。

  上好的大紅袍已沏了三泡。

  瞧見謝危進來,他便笑:「回來得正好,還能趕上一泡好的。那陳侍郎打發走了?」

  謝危卻是走到那面空無一物的牆壁前,站定了,抬手掐緊自己的眉心,眼角顯出一絲不易見的疲倦,道:「皇帝忌憚的便是侯府,厭惡的也是侯府。有誰上來為侯府說話,都是在皇帝的脊樑骨上戳了一下。他或恐不會對這幫朝臣如何,可這筆賬卻要記到侯府的頭上。」

  呂顯眼皮一跳:「鄭尚書不是我們的人?」

  謝危微微垂眸:「有人非置侯府於死地不可。」

  自平南王逆黨在京中現身一事之後所發生的種種都從他腦海裡浮出來,一件一件,越發清晰。

  只是越清晰,那一股在胸臆中湧動的戾氣便越重。

  他輕輕地張了手指,搭住自己的眼簾,也搭住自己半張臉,忽然喚道:「劍書!」

  劍書隨他一道到了斫琴堂,但未進門,只是在門邊候著,立時道:「在。」

  謝危道:「立刻著人往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盯好各條驛道,送出的不要緊,凡有送信入城者一律截下,連入城之人都不要放進去一個!若有想通傳勇毅侯府出事消息之人,能抓都抓,不能抓都殺。」

  這聲音已是冰冷酷烈。

  呂顯聽得心頭一寒。

  劍書領命將去,可遲疑了片刻,卻猶豫著問道:「若,若想入城的是教中人……」

  「……」

  謝危搭在面上的手指慢慢滑了下來,眼角眉梢上沾染著的刀兵之氣卻漸漸寒重,沉默有許久,才低沉地道:「一律先殺。」

  晨霧浮蕩在院落之中。

  斫琴堂內尚有茶香氤氳。

  然而這一刻的劍書只覺深冬凜冽的寒氣已提前侵染加身,鑽進人骨頭縫子裡,不知覺間已是一片蕭殺!

  他深深望了謝危幾眼,可終究知道事到如今,這件事在謝先生這裡已經毫無轉圜餘地,是以收斂所有心神,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呂顯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打量著謝危,難得沒有平日玩笑的輕鬆:「教中情況,已經不堪到這境地了嗎?」

  謝危閉上了眼道:「他年歲漸高,等不得了,且公儀丞素來與我不對付,我上京後,金陵之事便鞭長莫及,他若不趁機算計,倒墮了他威名。世不亂,教不傳。勇毅侯府治軍甚嚴,在百姓中多有盛譽。一朝設計逼得侯府陷入絕地,引皇帝忌憚出手除之,便可令朝廷失民心,如此天教才可捲土重來。何況勇毅侯府掌天下兵權三分,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皆有重兵駐紮,向為侯府所率。若有人借此機會傳遞消息煽動軍心,引得軍中嘩變……」

  此為君王大忌。

  屆時無論勇毅侯府是否清白,只怕都難逃九族誅滅之罪!

  這一點,呂顯也能想到。

  只不過……

  他其實想說,若勇毅侯府當真出事,未必不是好事一件。畢竟朝廷失卻民心,皇帝失卻臣心,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的兵力更可趁機拉攏,只要將還侯府清白、討伐昏君的旗號一打,原勇毅侯府之舊部或許便會來投。

  如此,犧牲一個侯府,卻能換來大局。

  可在謝危這裡,事情好像非同尋常。

  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敢妄言,是以看了謝危許久之後,終究沒有出言說什麼,只是道:「你把刀琴派哪裡去了?我打聽得今日那尤芳吟要見任為志,正缺個人探聽探聽。」

  謝危瞥他一眼皺了眉:「刀琴沒空。」

  呂顯頓時瞪眼。

  謝危淡淡提醒他:「你對尤芳吟之事未免太執著了些。」

  呂顯渾然沒放在心上,嗤了一聲,頗有些斤斤計較:「我呂照隱考學入仕輸給你謝危便已經夠丟人了,從商這一道苦心鑽研,自問拿捏時機、算計人情都是上乘。總歸你謝危不可能從商,我便沒想過誰還要在此道壓我一頭。生絲那一回,卻被人捷足先登。這口氣是你能忍?」

  謝危面無表情:「我能。」

  呂顯:「……」

  這他娘還能不能好好聊天談事兒了!

  他有心想要反駁,可細細一琢磨謝危這些年過的日子,又沒那底氣開口,終究把手一擺,氣道:「不管了,人你不借就不借,我還不能自己去查了嗎?小小一個尤芳吟,我呂照隱手到擒來!」

  說罷把端著的那盞茶一口喝乾,徑直從斫琴堂走了出去。

  謝危也不攔他。

  呂顯走到院門口之後回頭一看,姓謝的已經又在面壁了,不由暗罵了一聲:「奶奶的,還真不攔老子一下!好,夠狠。這回非要把事兒辦漂亮了,叫你瞧瞧!」

  罵完便哼了一聲,把手一背,扇子一搖,就上了街。

  蜀香客棧還是那老樣子。

  呂顯琢磨著先去找任為志聊聊,也好探探口風,看看還有誰想要入這股。可沒料想,他前腳才跨進客棧門,後腳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那邊正同掌櫃的說話的尤芳吟。

  好嘛,冤家路窄。

  聽聞最近任為志又收到了一筆錢,呂顯暗中查過,竟然來自清遠伯府,似乎還是後宅裡的尤二姑娘出的。而那段時間,他正好在這客棧中看見過尤芳吟。

  這一下,他倒有點不明白起來。

  難道上一回生絲的事情,的確是伯府在背後主導,這微不足道的庶女不過是伯府派出來的一個小卒?

  想到這裡,呂顯面上便掛上了笑意,一襲長衫穿在身上倒是頗為斯文,竟上前主動向尤芳吟拱了拱手,道:「上回便在此地遇到過姑娘,聽聞姑娘也與任公子有往來,今日緣分到了,又打個照面。在下今來也找任公子,不如同去?」

  尤芳吟頓時一怔。

  她如今還住在牢中,上回尤月和她一起進衙門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是以尤府根本沒有往外聲張。而她則等尤月已經入宮之後,才挑了個合適的日子,請周寅之將自己的放了出來,準備辦姜雪寧交代給自己的事情。

  遇到呂顯,她沒想到。

  更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上來搭話。

  呂顯見她半天不說話,試探著又問了一句:「姑娘?」

  尤芳吟這才回神,卻是拘謹且慎重,既不知此人身份底細如何,更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更何況她今日見任為志,還有別的事情想說,並不方便旁人在場。

  所以她垂下頭道:「我與您不熟,還是自己去吧。」

  「……」

  呂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很久沒聽過誰用這麼直白的理由拒絕自己了。

  不熟……

  他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得也是。」

  尤芳吟便低垂著眉眼,也不敢多言,只向他一躬身算是道了個禮,便謝過旁邊的掌櫃,埋著頭往樓上去了。

  呂顯只好在下面看著。

  尤芳吟越往上走,越是緊張,待到得任為志門前,才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定神,再睜開眼時已經一片堅定,叩門道:「任公子在麼?」

  任為志這些日來都在客棧裡。

  因為已經有錢進來,有人願意出錢入乾股,他回到四川重振家中鹽場的希望漸漸有了,是以這些日來看著,已經不那麼憔悴,眉眼裡也多了幾分神采。

  乍見之下,竟依稀有些豐神俊朗。

  他笑著請尤芳吟入內:「昨日通過消息後便沒出門,專在這裡等候,沒想到尤姑娘來得這樣早。」

  尤芳吟入內坐下。

  她徑直從袖中掏出兩樣東西來,擱在桌上:兩張共一萬兩的銀票放在左邊,一頁薄薄的寫有生辰八字的紙箋放在右邊。

  任為志一看之下都愣住了。

  他道:「尤姑娘今日……」

  尤芳吟道:「我來出錢入股。」

  任為志心頭頓時一跳,幾乎立刻想說有這一萬兩便差不多夠了,可再一看尤芳吟神情,似乎不那麼簡單,略一遲疑,便沒出聲。

  果然,尤芳吟道:「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任為志肅容道:「姑娘請講。」

  尤芳吟在他對面端端地坐著,道:「第一,我所出錢入的乾股,訂立契約時需寫明可以轉手他人,而你無權干涉。」

  任為志眉頭頓時一皺,但隨即又鬆開。

  他道:「旁人出錢已經很難了,姑娘肯出錢,錢到了我手裡,便可投入鹽場。乾股將來如何分紅,於我而言都無差別。雖然生意場上似乎未有先例,但也未嘗不可。」

  這是答應了。

  尤芳吟點了點頭。

  任為志道:「那第二呢?」

  尤芳吟兩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一垂眼,默然了片刻,才抬首來,直視著他,道:「第二是,娶我。」

  任為志:「……」

  坐在尤芳吟對面,看著這眉清目秀的姑娘,他驚呆了。

  *

  呂顯這人什麼都好,智計也是一流,就是脾氣略壞。

  萬事不想居於人後。

  謝危離府入宮之前,想想還是吩咐了剛回來的劍書一句,道:「呂照隱行事離經叛道,且京中大局正亂,哪裡有空去管什麼尤芳吟。刀琴回來還是暫聽呂照隱使喚,免得他成日掛心,不務正業。」

  劍書笑起來,應聲:「是。」

  謝危這才放下車簾,乘車入宮。

  今日雖有課,但既無經筵日講,也不大起朝議,所以入宮的時辰稍遲。

  他到奉宸殿時,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剛講過書法離開。

  眾人正自休息玩鬧。

  周寶櫻悄悄從殿裡溜了出來,藏身在那粗粗的廊柱後頭,臉上掛著笑,兩眼亮晶晶地從自己袖中拿出了個小小的油紙袋。

  裡頭鼓囊囊的,裝著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數了一遍,便嘆了口氣:「越吃越少,可也不能叫寧姐姐再分給我一點,那也太過分了……」

  謝危走過來時瞧見這一幕,因大約知道周大人家的這小姑娘甚是愛吃,本也沒留心。

  可下一刻周寶櫻竟從那油紙袋裡拿出來一瓣桃片糕。

  謝危腳步便停下了。

  周寶櫻方吃了一口,低垂著的眼忽然看見前方台階下出現了一片蒼青道袍的衣角,便忽然一僵,目光順著這一片衣角抬起,就看見謝危站在她面前。

  她嚇得立刻把嘴裡還叼著的半截兒桃片糕拿了下來。

  整肅地向謝危問好:「謝先生好。」

  謝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也落在那油紙袋上,溫和地朝她笑了笑:「宮中昨日也做了桃片糕嗎?」

  他眉眼清雋,笑起來更如遠山染墨。

  周寶櫻一下不那麼緊張了,雖除了上學之外皆與謝危無甚接觸,可莫名覺著謝先生是個隨和人,於是也笑了笑,很是開心地道:「好像是沒有做的,不過寧姐姐那邊有,我的桃片糕就是寧姐姐給的,可好吃了!比宮裡以前做的都好吃,還比蓉蓉上回帶來的好吃!」

  謝危平和地注視著她:「這麼好吃嗎?」

  周寶櫻用力點頭:「當然!」

  她看了看謝危,又看了看自己油紙包裡所剩不多的桃片糕,想起父母之訓,咬了咬唇,似乎才定下決心,將打開的油紙袋向謝危遞過去:「您要嘗嘗嗎?」

  謝危唇邊的笑意深了些,道:「那便嘗嘗。」

  他抬手便將那紙袋拿了過來。

  周寶櫻頓時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小嘴也微微張大,似乎想要說點什麼。

  謝危輕輕道:「怎麼?」

  這一瞬間一種奇怪的寒意從背後爬了上來,周寶櫻看著眼前這張含笑的臉,竟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寺廟裡畫在牆上的那些閻府妖魔。

  可這也是一瞬間的錯覺。

  她有些茫然起來,有心想說「我只是請您拿一片嘗嘗,不是全要給您」,可話到嘴邊,被謝先生這般和煦清淡的目光注視著,她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撓了撓自己的腦袋,有些不捨地道:「沒什麼。」

  謝危便用修長的手指拎著那紙袋,轉過了身。

  在背過身去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從臉上消失。

  他進了偏殿。

  外頭的小太監立時進來佈置茶具,置爐煮水。

  謝危把這裝著桃片糕的紙袋放到了桌上,靜坐許久。

  小太監躬身道:「少師大人,今日御膳房有做新的糕點,還是叫他們不用送來嗎?」

  謝危斂眸沒有說話。

  小太監有些戰戰兢兢。

  過了許久,謝危才一指桌上擱著的那紙袋,平靜無起伏地道:「往後都不用備,把這東西扔掉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9 10:5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2-19 11:05 AM 編輯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八章 奉劍與少年

  昨日的桃片糕給了周寶櫻一半,姜雪寧想起來還有點喪氣。

  她垂首低眸跟在謝危身後進了偏殿。

  謝危也不看她,只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張琴桌,道:「練琴吧。」

  這時姜雪寧還沒什麼察覺。

  謝危講話向來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幾個字,她都習慣了。

  上回心不靜,這次倒是稍稍靜了些。

  坐下來彈完之後,她自己還覺得不錯,想聽聽謝危怎麼說。

  可沒想到,聽琴的時候,謝危全程看著窗外,直到那琴音裊裊盡了,才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道:「起手時心還太浮,彈得急了些,中段稍好,末尾又浮起來。往往你覺著滿意之後,很快便不讓人滿意了。熟能生巧,還是當再熟悉一些,心再靜一些。」

  姜雪寧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謝危卻道:「勾指時太快,弦音急促,須待上一韻的餘音將盡時才入。」

  於是,姜雪寧終於隱隱察覺到了——

  但這個發現與琴無關。

  只與謝危有關。

  他並不總是笑著的,眼底常含著的那一點笑意常常是禮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麼半分,便總叫人如沐春風。

  完美得無懈可擊。

  可在這座偏殿裡,他是會皺眉的,也會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冷冷地笑著責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只是淡。

  儘管言行與平日似乎並沒有區別,可姜雪寧總覺得好像疏遠了一些,隔著一層似的。

  這念頭來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來不及梳理這感覺究竟從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循。

  思緒一飛,眨眼又回到琴上。

  「錚……」

  姜雪寧按著謝危言語的指點重新嘗試了一遍,然而比剛才更差了,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點困惑,似乎想要開口再問他什麼,但又不大敢開口。

  謝危於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有些怕自己的。

  學琴這件事,說總是沒有用的。

  他移步,到姜雪寧身旁來,輕輕將那一卷書擱在了她琴桌邊上,下意識俯身便要將手指搭在弦上。然而當他傾身之時,寬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纖細的手臂旁,於是頓了一頓。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腦海。

  她把他當什麼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人呢?

  神情未變,謝危直接伸手將琴往旁邊挪了挪。

  同姜雪寧的距離便拉開了。

  搭著眼簾,抬了手指,勾著弦彈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將琴還給她,道:「再試試。」

  這回離得近,聽得也清楚。

  姜雪寧大約明白了。

  她試了一試,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抬眸注視著謝危從琴桌旁走過的身影,她卻越發覺得方才劃過心間的那種感覺,不是錯覺。

  克制,疏離。

  這種保持著距離的感覺,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責斥,還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說都會讓她輕鬆不少。

  畢竟一開始她就是想遠著謝危的。

  可眼下,輕鬆之餘,卻覺得哪裡不對。

  但往細裡一想,又不知具體是哪裡不對。

  如果說這短短的一日或恐還是她的錯覺,那接下來的這幾天,這種「錯覺」便漸漸加深成了一種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樣的講,琴一樣的教,謝危還是往常那個謝危,還是那個滿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謝危。可他沒有什麼脾氣了,姜雪寧對著這般的他便連那少數的一點任性頑劣都不敢顯露;偏殿裡再也沒有閒吃的糕點和零嘴,連茶他都幾乎不沏了,更不用說像前幾次一般叫她去喝了。

  這種感覺,像是什麼?

  就像是一個人邁出來,又往後退了一步,回到原處。

  姜雪寧無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覺告訴她,該是有什麼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暗中發生了,也或許是自己無意間做出了什麼不對的舉動,可二人的接觸攏共就那麼多,她實在無從想起。

  每每對著謝危想要問個究竟時,又覺矯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無異樣,叫她從哪裡問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臨冠禮之日漸漸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寧也就漸漸放下了,沒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為燕臨準備了生辰賀禮,可最終沒能送出去;

  這一世她準備了相同的賀禮,只希望能彌補上一世的遺憾,將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宮休沐的時候,姜雪寧甚至不大來得及去過問尤芳吟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逕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鑄劍坊去。

  話本子裡總寫寶劍要挑明主。

  可事實上真正能鑄好劍的都是匠人罷了,劍給何人從來不挑,能許重金者自為「上主」。

  很顯然,這位他們並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這樣一位腰纏萬貫的「上主」。

  *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爺燕臨的冠禮便已經引得大半座京城翹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閨秀待嫁的人家等著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處為人說媒的冰人們更是早早準備好了花名冊,就等著冠禮之後把侯府的門檻給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卻是誰也沒料到。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過去,昔日顯赫得堪與蕭氏一族並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隨時有閤府淪落為階下囚的風險。往日是眾人到處巴結鑽營,唯恐小侯爺冠禮時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恥笑;如今卻是一張張燙金請帖分發各府,要麼閉門不收,要麼收而不回,生怕再與侯府扯上什麼干系,惹禍上身。

  人情冷暖,不過如是。

  仰止齋內諸位伴讀除姜雪寧外,與燕臨幾無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趨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還要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去。

  眾人都是長公主的伴讀,一聽沈芷衣說要去,便有些猶豫起來,接下來又聽蕭姝說自己要去,其餘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傢伙兒一商議,乾脆都陪沈芷衣一塊兒去。

  如此便是將來出事追究起來,也與她們背後的家族無關,只不過是她們一幫小姑娘陪著長公主殿下去罷了。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這一日,眾人結伴乘車,自宮中出發,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說要與姜雪寧一道走,但臨出發前又被蕭太后叫去,只好讓她們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這一來,姜雪寧便剛巧與周寶櫻同車。

  經過上回「借糕點」的事情後,兩人的關係便近了不少。但陳淑儀、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寶櫻對姜雪寧的好感,老怕這小姑娘被她這狐狸精給拐騙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進學,還是在仰止齋小聚,都把周寶櫻給拽著,對姜雪寧十分防備。

  周寶櫻也糊裡糊塗,對這些好像沒所謂。

  反正嘴裡有東西吃,手裡有棋下,便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折騰地坐上一整天。

  這回居然同車,周寶櫻還手舞足蹈高興了一陣。

  畢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讓人記憶深刻了。

  才一上車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問姜雪寧:「寧姐姐,她們都不讓我跟你說話,也不讓我來找你,這些天可差點饞死我了!那桃片糕,還有沒有呀?」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姜雪寧也念叨好幾天了呢。

  只可惜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廚子做的,更不是宮裡御膳房做的,謝危這些天也絕口不提除了學琴、學文之外別的話題,就好像他與姜雪寧之間,除卻師生關係外,的確沒有什麼旁的關係了。

  不過……

  這好像也是事實。

  所以姜雪寧越發不敢過問什麼,只恐又有哪裡做得不對觸怒了他,又或者對那口腹之慾上的事情表現得太熱切,招致他想起舊事,忌憚上她。

  此刻她坐在車內,也有些無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寶櫻道:「沒有了,就那一些,分過一半給你後,剩下的我都吃了。」

  周寶櫻一張小臉頓時垮了下來。

  她愁眉苦臉,小聲地抱怨起來:「早知如此,當時謝先生拿走的時候,我就不該那般大方。連我自己都沒吃幾片呢……」

  「謝先生?」

  姜雪寧忽地一怔。

  「你說謝先生?」

  「啊。」周寶櫻點了點頭,有些茫然模樣,接著又癟嘴委屈起來,道,「寧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給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幾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數了一遍才裝進紙袋,想留著第二天再吃的。結果沒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時候,被謝先生撞見。」

  姜雪寧終於意識到自己哪裡錯了。

  周寶櫻一張包子臉還有些氣鼓鼓的:「我都沒想到,謝先生竟然是這樣的人!他問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宮讀書之前爹爹還教過要尊重師長,我便請他嘗一嘗。原以為他只拿一片,哪裡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還問我有什麼不對!人家自己都捨不得吃……」

  「……」

  姜雪寧濃長的眼睫搭了下來,一時竟有些恍惚。

  馬蹄聲噠噠,車廂輕輕搖晃。

  塵封在她前世陳舊記憶裡的那些事,忽然漸漸在迷霧中變得清晰起來。

  君子遠庖廚,便如有些地方女子進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嚴的規矩之一。

  謝危是君子,是聖人。

  但那時她還只是個鄉下野丫頭,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這勞什子的規矩,聽了府裡那些來接她的人說的話,一直都沒有懷疑過,只當他真是什麼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遠房表少爺。

  遇到山匪之後,他們流落山野之間,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當時謝危病得還不嚴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虛弱,還伴著點從他剛與她同路上京時便有的咳嗽,懨懨模樣,不很愛搭理人。

  姜雪寧已經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

  對方卻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遠房親戚。

  她既怕別人覺著她是鄉野丫頭入京丟臉,也怕別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難了也還想使喚使喚謝危,叫他去摘些野果來吃,打些獵物充飢。

  結果當然是使喚不動。

  自落入困境之後,謝危便抱著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塊坍塌下來的山岩上,看著山嶺之間漸暗的天光。

  旁的什麼聲音他都好像聽不見。

  其實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比落難更嚴重的事情,好像進了另個世界似的。可姜雪寧那時看不明白,只當此人十分不給自己面子,因此還有些惱羞成怒。

  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

  這當然不是很下得來台。

  但姜雪寧那時也沒別的辦法,腦袋裡轉著轉著便強行為自己找好了理由:這病秧子走兩步就要倒的模樣,別說出去抓個什麼山雞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說不準一個踉蹌都能在林野裡摔斷腿,到那時她豈不是還要琢磨怎麼背這人一起走?那可劃不來。

  所以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

  於是田莊上那些在京中貴人們看來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冬日山林裡並沒有果實。

  但她手腳並用費神折騰了一座陷阱,竟運氣極好地抓住了一隻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極好地抱在懷裡回到了山岩下面。

  山野裡的笨兔子沒有見過人,剛被抓的時候,還死命撲騰。

  可大約是姜雪寧抱得舒服,沒一會兒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懷裡了。

  她忍不住高興地向上面坐著的謝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謝危聽見聲音,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懷裡抱著的兔子一眼,那眼神裡是超塵的淡漠,甚至也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憐憫。

  姜雪寧還伸手摸著它柔順的皮毛。

  謝危平靜地問她:「生火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身子都僵硬下來。

  眨了眨眼,望著謝危回不過神。

  因為,直到謝危問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這隻兔子來,是為了果腹,她和謝危已經有些時辰沒吃東西了,很餓,很餓。

  她站在那裡不回答。

  謝危等了她有一會兒,待天色都暗下來時,大約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沒有再問,而是小心地將那張琴放到了一個妥貼不受風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來。

  週遭的溫度也漸漸上來,並不很熾烈的火光在濃稠如墨的黑夜裡浸染開,照著她抱著那兔子不鬆手的身影,搖晃著投在地上。

  謝危站到了她面前來。

  他高出他許多。

  旁邊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輪廓的深淺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雙幽沉的瞳孔裡聚攏了光華,只向著她伸出手,要接過那兔子去。

  姜雪寧下意識抱得緊了一些,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們、我們要不吃別的吧,我、我再去打個別的東西來……」

  謝危沉默地注視她:「那下一個你捨得吃嗎?」

  她站在那裡怔怔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謝危的手還是伸了過來。

  她用力地抱著那隻兔子,不想給他。可大約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隻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開了。

  它竄到了謝危的手裡。

  他竟從寬大的袖袍裡取出了一柄緊緊綁在腕上的短刀。

  那時候姜雪寧才知道,這人身上帶了刀。

  現在想想,一個什麼病弱的遠房表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隨身帶什麼刀呢?但凡身上藏著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險的道上,隨時備著出什麼意外的。

  可那時她還傻,不知深想。

  謝危抓緊了那隻兔子,按在旁邊的石頭上,便要動刀。

  但她站在旁邊發抖。

  大約是紅了眼吧。

  謝危看見,手上動作便是一停,過了有一會兒,他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拎著那隻兔子走遠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方才還活蹦亂跳的蠢兔子已經被剝了皮毛,清理掉了內臟,穿在削尖的樹枝上,被他輕輕架在了火上。

  這人甚至還找了些野生的樹葉香料撒上。

  姜雪寧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火堆旁,埋頭咬著自己的袖子,才沒掉眼淚。

  謝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個兔腿遞給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黃,還滲出被熱火烤出的油脂,沾著些不知名的香料,撕開的那部分細肉一條條的,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謝危也奈她無何。

  伸出去的兔腿沒人接,與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勸,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邊面無波瀾地吃起來。

  吃了一小半,看她還在哭。

  他便停了下來,又看她片刻,打懷裡摸出一方乾淨的巾帕,打開來放到了她旁邊。

  那裡面是不多的幾瓣桃片糕。

  只是不多,揣在懷裡,包入手帕,還壓得碎了許多,看著並不很好。

  謝危對她道:「吃不下便吃這個吧。」

  姜雪寧終究還是餓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縮在自己懷裡的模樣,便不想吃,也不敢吃。雖然之前處處看不慣這個遠房來的病秧子親戚,可她還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來,拿起裡面的桃片糕來吃。

  那可真是她兩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甜甜的,軟軟的。

  便是裡頭混了眼淚也沒覺出苦來。

  可畢竟只有那麼一點。

  吃完之後反倒更勾起飢餓的感覺。

  於是變得好生氣。

  氣自己是個沒骨氣的人,到底還是接過了謝危遞來的另一隻兔腿,一面繼續哭著,一面啃著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還抽抽搭搭地給自己找理由:「誰、誰叫它敢咬我……」

  謝危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火,似乎是笑了一下,倏爾便隱沒,也不說話。

  那時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

  丟進去的松枝有細細的爆開的聲音。

  姜雪寧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兔子是什麼味道了,可還記得那桃片糕的鬆軟香甜味道,還有,謝危那乾淨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煙火氣的塵灰,染污出一些黑……

  人在絕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顧不得的。

  會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會說平時不會說的話。

  人也或許和平時不一樣。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剝去塵世間生存時那一層層虛偽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實,或許是最好,也或許是最醜的一面。

  但究竟是在短暫絕境裡努力活著的人是真?

  還是在浮華塵世汲汲營營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姜雪寧真不知道。

  周寶櫻看她久久不說話,一副也不知是喜還是悲的出神模樣,心裡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問:「是,是哪裡不對嗎?」

  姜雪寧眼簾一動,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似有似無地彎了彎唇,聲音渺無地輕輕嘆了一聲,道:「沒有關係。」

  謝危這人啊,心眼真是比針尖還小的。

  前頭趕馬的車伕將馬車停下了,朝著裡面稟了一聲:「姜二姑娘,鑄劍坊到了。」

  姜雪寧對周寶櫻道:「我要下去取件東西,你稍待片刻。」

  周寶櫻便「哦」了一聲,乖乖坐在車裡等她。

  鑄劍坊裡的人早知她今日要來取劍,已經準備得妥妥當當。

  那劍長三尺二分。

  劍鋒以隕鐵鑄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並不與燕臨先前用的寶劍一般飾以寶石、鑄以金銀,只是這樣簡單直白地鋒芒畢露。

  青鋒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淺的她只想,燕臨出身將門,往後也是要帶兵打仗的,該有一柄殺人的劍;

  這一世,萬事沉浮都已如煙塵過了,再看此劍,竟透出一種太合時宜的、慘烈的殘酷。

  多想那少年,永遠如往昔般熾烈燦爛如驕陽?

  可老天爺不許。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們不許。

  鑄劍師將劍給她看過後,便將之收入匣中,雙手遞交給姜雪寧。

  她不知覺如抱琴一般將其斜抱起來。

  可待得走出門,到了馬車前,才想起,劍匣不是琴,須得平放。

  *

  因在鑄劍坊有一番耽擱,姜雪寧與周寶櫻這輛馬車辰正時分才抵達勇毅侯府。

  大約是因為今日燕臨冠禮,原本圍府的重兵都退到了兩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麼嚇人了。

  來了的賓客算不上多,可也沒有那麼少,都在門前,一一遞過了帖,由笑容滿面的管家著人引了入內,倒彷彿與侯府舊日顯赫時沒有任何差別。

  沈芷衣後從宮內出發,這時卻差不多與姜雪寧同時到。

  一掀開車簾,瞧見她,便喊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抱著劍匣下車。

  沈芷衣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也不顧伺候的宮人嚇白了一張臉,走過去拉起姜雪寧便往侯府大門裡面跑起:「走,我們看燕臨去!」

  府裡伺候的誰不認識她?

  沒有一個上前攔著,都給她讓開道。

  她還問了旁邊伺候的人一句:「燕臨現在在那兒呢?」

  管家笑了起來,一張臉顯得十分慈和:「世子在慶餘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們說話呢。」

  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時候來過不知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走,此刻連半分停息都不願,拉著姜雪寧一直跑啊跑,繞過了影壁,穿過了廳堂,走過了迴廊,終於在那臨水的慶餘堂外看見了人。

  沈芷衣於是伸出了手朝著那邊揮了揮,大聲喊:「燕臨!」

  那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原本背對著她們站在水邊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鋒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條褶皺,此刻聽見聲音,便轉過頭循聲望來,見是她們,原本平平的眉眼,頓時燦若晨星般揚了起來,灼灼烈烈,璀璨極了。

  燕臨的先對沈芷衣笑了一聲,道:「你也來湊熱鬧。」

  說完話,目光卻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轉頭一看姜雪寧還怔怔地站在那裡,便推了她一把,姜雪寧便被推得往前了兩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有些日不見,少年的輪廓越發清減,也比往日多了些淩厲。

  但在看向她時,一切都柔和了。

  「你也來啦。」

  那原本最親暱的「寧寧」二字,被他悄悄埋進了心底,可卻不想與旁人一般生疏地喚她「姜二姑娘」,索性便這樣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處境,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

  他垂眸看向她抱著的匣子,笑著問她:「這是什麼?」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隔了一世的生死,終於雙手捧著這劍匣遞到少年的面前,注視著他,回他笑:「生辰賀禮。」

  給你的。

  上一世便想給你的。

  願你,永遠如這劍鋒一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9 11:04 AM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九章 櫻桃樹

  異常普通的一隻匣子。

  黑漆表面,唯獨鎖扣上鑄著個十分尖銳的劍形。

  燕臨好歹是將門出身,一看這扣便知道這匣子乃是放劍的盒子了,於是笑了起來,卻偏偏不立刻伸手去打開,反而故意問她:「沉不沉?」

  精鐵混著隕鐵所打造的長劍,能不重嗎?

  姜雪寧一細胳膊細腿兒的小姑娘,一路從門外抱了劍匣被沈芷衣拽著跑進來,連頭上戴著的珠花都有些歪了,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手的確都要酸死了。

  聽見燕臨含笑調侃的這句,她氣得揚了眉。

  當下只道:「你知道沉還不接麼?」

  燕臨偶然來的壞心調侃,她脫口而出的抱怨。

  一切都是玩笑似的親暱。

  雖未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可彼此的熟稔卻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這可與當日宮道上偶遇時燕臨主動與姜雪寧撇開關係時的表現完全不同。

  可此時此刻週遭竟也無人表示驚訝。

  或者即便有那麼一點驚訝,略略一想後,也就釋然了:能在如今這種風雨飄搖之時還親自來到侯府,參加燕臨冠禮之人,無一不是與他關係甚密的好友。便是讓他們知道,讓他們看見,實也無傷大雅。

  看著姜雪寧那一雙托著劍匣的手已經有些輕顫,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幾乎有點瞪視著自己,燕臨忍不住壓著唇角笑出聲來,終於還是上前,親手將這劍匣接了過來。

  鎖扣一掀,劍匣打開。

  三尺青鋒平躺在劍匣之中,天光從旁處照落,手上輕輕一斜,那冷寒的光芒便在眾人眼底閃爍。

  週遭一時有驚嘆之聲。

  燕臨望著那冷冽的劍鋒,卻是陡地有些沉默。

  喉間輕輕一動,他才重看向了面前的姜雪寧,道:「沒有劍鞘嗎?」

  少年的眼眸烏沉沉如點漆,那一瞬間仿若是有什麼濕潤的痕跡劃過,可隨著輕輕一眨眼,又隱匿無蹤。

  她覺得自己心房裡酸酸地發脹。

  卻偏要彎唇去笑,帶著幾分執拗的明媚,不染陰霾地道:「遊俠的劍才需鞘,將軍的劍卻不用。便是哪一日要出遠門,它藏在鞘中也不會太久,鞘該要收劍的人自己配的。」

  遊俠的劍才需鞘。

  將軍的劍卻是要上戰場的。

  年少的人總是鋒芒畢露,待其長大成熟,便如利劍收入鞘中,變得不再逼人,有一種被世事打磨過後的圓熟。可這種打磨,她多希望不是來自這種跌宕命運的強加,而是源於少年最本真的內心!

  是以,只贈劍,不贈鞘!

  燕臨伸手便握住了劍柄,手腕輕輕一轉,長劍便已在掌中。

  不再是他往日一看便是勳貴子弟所用之劍。

  此劍鋒銳,冷冽。

  甚至猙獰。

  光映秋水,卻是無比地契合了他心內深處最隱秘的一片蕭殺。

  延平王一看便忍不住拍手,讚道:「好劍!」

  沈芷衣跟著起鬨,好奇起來:「叫青鋒來,跟你比比,試試劍吧!」

  燕臨便無奈地一笑。

  但此刻距離冠禮舉行還有好一會兒,也的確是無事,便一擺手叫青鋒去取一柄劍來,與自己一試,眉目間的灑然,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姜雪寧站在台階前看著,有些出神。

  燕臨卻回首望向她,道:「這樣的生辰賀禮,我很喜歡。」

  姜雪寧卻笑不出來:「就怕沒趕上呢。」

  燕臨衝她笑起來,眉眼裡都暈開柔和的光芒來,異常篤定地道:「不會的。天下誰都可能會錯過,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即便將來,也許我不能娶你;

  即便往後,勇毅侯府一朝覆滅。

  相信他要等的寧寧一定會來,便像是相信烈烈旭日都從東方升起,滾滾江河都向滄海匯聚一樣,是那樣理所應當,毫無懷疑。

  這一刻,姜雪寧真的差一點就哭出來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永遠不會知道,的的確確是曾存在過那樣一種他以為不可能的可能的——

  那就是她沒有來。

  燕臨這樣堅定地相信無論如何她都會來到她的冠禮,相信自己可以等到,可上一世不管是耽擱,還是抄家,她就是沒有趕到,到了也沒能進去。

  也許正是因為篤信,所以才會有那樣深切的失望。

  而且,她不僅沒趕到,還帶給了這個少年更深的絕望。

  上一世,她可真是個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啊。

  *

  宮中眾多伴讀基本是一道來的,只是其他人畢竟不同於樂陽長公主,也不同於姜雪寧,沈芷衣能拉著人直接問了方向便往裡面跑,她們卻不敢。

  在門口遞了帖子,眾人才進去。

  姚惜垂著頭跟在蕭姝與陳淑儀後面,只用一種格外冷漠的目光打量著這一座底蘊深厚的勇毅侯府,正要一同入廳時,卻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

  是有人將帖子遞到了管家的手裡,輕輕道了一聲:「張遮。」

  儘管只在慈寧宮中聽過那麼一回,可那清冷淺淡近乎沒有起伏的聲音卻跟刻進了姚惜的耳朵裡一樣,讓她立刻就辨認了出來。

  這是在遞帖時自報家門。

  姚惜的腳步頓時一停,霍然回首望去——

  張遮剛上了台階,立在門廳外,遞過了帖。

  眼簾搭著,眉目寡淡。

  今日沒有穿官服,只一身素淨簡單的藏青細布圓領袍,既無華服,也無贅飾,與週遭同來之賓客站在一起,似乎並不很顯然,有一種很難為旁人注意到的淡泊。

  可姚惜偏偏一眼就看見了他。

  張遮卻沒注意到旁人,更未往姚惜這個方向看上一眼,便同他身邊少數幾個同來的刑部官員一道向另一側廳堂走去。

  姚惜忽然覺得恨極了。

  她站在那裡,久久地不挪動一步,直到看著張遮的身影消失在菱花窗扇的格擋之後,才緊握了手指,強將胸中那一股濤濤奔湧的情緒壓下,往前走去。

  只是她心不在焉,雖往前走,卻沒往前看。

  蕭姝她們早走到前面去了,迎面卻有一名身著飛魚服的男子從裡面走出來,姚惜這一轉身,竟險些與這人撞上!

  「啊!」

  她猝不及防,嚇了一跳,立時退了一步,低低驚呼出聲。

  待得看見眼前竟是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便下意識皺了眉,道:「走路都不看一下的嗎?」

  周寅之可以說是錦衣衛裡少數幾個敢來參加冠禮的人之一,且千戶之位在朝中也算不得低了。

  卻沒想走著路,差點被這姑娘撞上。

  這倒也罷了,小事一樁,卻沒想走路不看路的那個反而說他不看路。

  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當下臉色也沒變,情知這時候還敢來勇毅侯府的,非富即貴,且背後都有一定的依仗,所以只向姚惜一躬身,道:「無心之失,衝撞姑娘了。」

  姚惜也看出他是錦衣衛來。

  可她父親乃是六部尚書,內閣學士,太子太傅,豈會將這小小的千戶看在眼中?

  見對方道歉,也沒什麼表示。

  她一姑娘家,在這種場合撞著男子,心思難免細敏一些,也不說話,一甩袖子,徑直往前面蕭姝她們去的方向去了。

  周寅之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問身旁同僚:「那是誰家小姐?」

  那同僚道:「姚太傅家的。」

  說完又忽然「咦」了一聲,擠眉弄眼地笑起來:「千戶大人也感興趣?」

  周寅之隨意地扯了扯唇角,只道:「隨口問問。」

  不過是對這姑娘剛才轉過身那一瞬間眼底所深藏著的仇恨與怨毒,有一點好奇罷了。

  情緒太強烈的人,都容易被利用。

  何況是這樣真切又明顯的仇恨?

  周寅之不再多問,轉身也向先前張遮去的那個方向去。

  *

  謝危來得卻不算早。

  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馬車來,也不用人抬轎子,只帶了劍書,款步出門,不一會兒便到了勇毅侯府門口。

  管家遠遠見著他便立刻躬身來迎。

  早在勇毅侯府還沒出事的時候,侯爺在朝野之中多番尋覓,思考著要請誰為燕臨取字,沒想到偶然一日下朝與謝危同行,略聊了幾句還算投契,一問,謝危竟然願意,自然大喜。

  於是就定下了請謝危取字。

  可以說今日來的眾多賓客中,最重要的便是這一位,管家幾乎是親自引了他入內,笑著道:「謝少師可算是來了,侯爺專門交代過,您今日若來了便先請到他堂內坐上一坐。」

  謝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雲紋作底,渺然出塵。

  步上台階時,儼然九天上謫仙人。

  他望了管家一眼,隨同他走入府中,望兩旁亭台樓閣,卻有一種如置夢境般的恍惚,只問:「聽聞侯爺這些日來病了,可好些了嗎?」

  管家便嘆了口氣,苦笑:「這光景哪兒能好得起來呢?前不久還同世子爺喝酒,勸不聽。不過禁府這些日來啊,脫去俗務,倒難得有空常與世子爺在一塊兒,病雖沒好全,心情卻舒暢不少。」

  「是麼……」

  謝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

  勇毅侯燕牧住在承慶堂,正好在慶餘堂後面。

  去承慶堂便會路過慶餘堂。

  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縵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經上了年頭的府邸,不過雕樑畫棟許多都有了新的修飾,府中草木跟與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

  謝危走在這裡,竟覺很是陌生。

  慶餘堂臨水,水裡還有錦鯉游動,靠近走廊這頭,則栽著一棵高高的櫻桃樹。

  大冬天樹葉早已掉完了。

  不過它生得極高,幾乎越過了房頂去,有些枝條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頂上,站在下方看時,高而蕭疏的樹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彷彿能使人想見它在炎夏時的青綠。

  謝危望著,有些收不回目光。

  管家見了只當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個勇毅侯府怎能容忍這一棵樹長成這樣,只笑起來道:「您別見怪,這櫻桃樹是侯爺當年為表少爺親手栽下的,長了二十多年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神情不大自然起來。

  大約是猜謝危不知道他說的是誰,補了半句道:「就是當年蕭燕聯姻,定非小世子……」

  謝危擱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壓緊了,彷彿這樣能將內裡忽然洶湧的一些東西也壓下去一般,慢慢道:「原來如此。」

  說話間已到了慶餘堂前。

  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處,剛看完燕臨同青鋒試劍,都齊聲道好鼓起掌來,乍一回頭看見謝危都嚇了一跳,紛紛停下來轉身行禮:「見過謝先生!」

  燕臨望著謝危,目光深深,沒有說話;

  姜雪寧雖知道謝危算燕臨的先生,要為他取字,也沒想到會在這府邸深處遇到他,怔忡了片刻,才與旁人一道行禮。

  這便慢了半拍。

  謝危注意到了,但並未說什麼,只道:「不必多禮。」

  他眸光一轉,便看見了燕臨手中提著的長劍,開口要說些什麼。

  可沒想到,前方那櫻桃樹背後竟傳來「喵」地一聲叫喚。

  一隻雪白皮毛上綴著黃色斑點的花貓追著什麼飛蟲,異常敏捷地從樹後竄了出,竟往謝危所立之處奔來。

  他瞳孔一縮,身體驟然緊繃。

  眾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姜雪寧卻是心頭猛地一跳,眼看這小花貓從她腳邊經過就要竄到謝危近前,都未來得及深想,下意識便一彎身,連忙伸出手去,將這隻貓截住,抱了起來!

  小花貓落進她懷裡,便再沒法往前了。

  它有些驚慌地揮動爪子,喵嗚叫喚。

  眾人的目光一下都轉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的舉動。

  姜雪寧卻是一口氣在喉嚨口差點沒提上來,悄悄看了站在原處僵硬著身子偏沒挪動半步的謝危一眼,只似無意一般抬起手來輕輕撫摸那小花貓,寬大的袖袍便順勢將那貓兒遮了大半。

  她心跳還很快。

  謝危無聲地望了她一眼。

  她卻只緊緊地抱著那小貓,怕它再竄出去,面上則若無其事地向眾人一笑,道:「沒想到侯府也養小貓,真是討人喜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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