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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燃 -【蠶蠶】《全文完》
【書名】:蠶蠶
【作者】:青花燃
【內容簡介】:
蠶蠶對一個人族男子一見鍾情,喜歡到了骨子裏,見到他就忍不住想吐絲。
爲了向他求偶,
她做了無數讓她日後回想起來時忍不住用十六隻腳腳摳破桑葉的傻事。
可是追到手之後,
她卻對他失去了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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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回顧從前做過的傻事,總能讓蠶蠶尷尬得十四隻腳亂刨。
她對一個人族男子一見鍾情,喜歡到了骨子裡,見到他就忍不住想吐絲。
妖族求偶都是很直接的。
她尋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他的寢殿,照著彩壁上的仕女圖化成個豐腴白臉美人兒,撅著紅唇,擰著葫蘆腰,妖妖嬈嬈對他說:「我欲與郎君交尾~」
然後……
他命人把她扔出去了。
蠶蠶想不通。對於蠶類來說,白白胖胖就是審美的巔峰——這麼好看,他居然不喜歡嗎?
蠶蠶並不氣餒。
她忍受著自己不喜歡的菩提樹葉味道,蹲在他殿閣外面的樹影裡,暗中觀察他的喜好。
很快,她找到了問題所在。
她發現,能夠自由出入他殿閣的,每一個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沒一個是女子。
當他和男子相處時,雙方最近距離在一尺半左右,當和女子相處時,定要相距至少五尺。
男子向他行禮,他偶爾會擡手去扶,女子他卻從來不碰的。
蠶蠶醍醐灌頂——他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
嗯……
她可以,沒問題。
於是她再一次潛進他的寢殿,這回,她艱難地把自己化成一條八尺大漢,氣吞山河地問他:「偉岸如我,你可滿意?」
然後……
她又被扔出去了。
這回還扔得特別遠。
蠶蠶:「。」
失戀的蠶蠶爲了搞懂自己爲什麼失戀,特地偷來許多人間話本,埋頭研究人族百轉千回的戀愛故事。
終於,她遍覽群書,成爲一隻熟知風月、深諳情愛之道的蠶。
妥!
當胸有成竹的蠶蠶準備第三次求偶時,他忽然被皇帝派往邊關。
上戰場嗎?
蠶蠶兩眼放光——這不就是英雄救美的好機會?只要她救他一命,他這個人、這顆心,就會永遠屬於她!
蠶蠶激動得吐了一圈絲,然後鑽進他的行李箱,隨他出征。
邊疆艱苦,餐風飲露。
她時而吊在他積灰的帳篷角落裡,時而藏進筆筒、盤在他常用的那隻刻有「長安」字樣的禿毛鶴筆上,時而趁他睡著臥在他胸口。
他連睡覺都穿著鎧甲,冷冰冰硬邦邦,她卻最喜歡窩在那裡——也是他睡相好,從不翻身,要不然她這隻蠶分分鐘得爆漿。
偶爾,他會隨手翻一翻《大川志》。
每次他看書時,她就悄悄倒掛在帳篷頂,抻著腦袋和他一起看,偷偷嚮往一下遙遠天地間奇異的風土人情。
書上說,南域翡夢澤夜裡會發光。那兒盛産碧流年,只在夜間開花。一入夜,七千里澤地漸次盛放翡翠般的光華。花瓣綻出花蕾,將瑩綠、幽藍或玉黃的冷光照入淡水湖,與月色交相輝映。水上一個世界,水下一個世界。
書上說,西疆火焰山有活火熔岩池,橙色岩漿包裹在暗色的殼膜裡面,一團一團在腳邊緩慢流淌,用劍尖把那層殼膜戳開,裡面就會「噗」地爆出金燦燦的熔岩漿汁來,能燙熟雞蛋。
書上說,東海有蓬萊,蓬萊有瓊水,養玉桑。玉桑葉玲瓏剔透,軟玉輕煙的質地,輕輕撕破葉紗便會流出玉露瓊漿。
蠶蠶:「!!!」
不爭氣的眼淚從嘴角流下來。
她想,等到這場仗打完就和他周遊人間去——即便她都沒在他面前露臉,她也迷之篤定下次求偶必能成功——這是八百本話本給她的自信。
只要打完仗就好了。
那陣子,她總是感覺身體暖融融的,不想吐絲,懶得動。滿意現狀,也滿意遐想中的未來。
沒想到,意外忽然降臨。
他死了。
說死就死,一點兒徵兆都沒有。
那天出門前,他沒說「此戰必勝」,也沒說「回來實現你一個心願」,更沒說「打贏這場仗回老家結婚」。
那天風很懶,蠶蠶只是打了個盹,就聽到他沒了。
沒得猝不及防。
他只是日常巡視一下前線就遇刺了。平平常常的下午,乏善可陳的經過。
好好一個人,突然死得透徹。
蠶蠶懵了很久。她呆呆看著他緊閉的雙眼,看得失了魂。
他的臉白中泛青,像質地上乘的冷玉。唇色淡得幾近透明,唇角抿著,凝了一點血漬。
除此之外,他和平時仍然一模一樣。還是那麼好看。
她盤進他冰涼的手掌心,用自己柔嫩的身軀不停地拱他手指。他手上有繭,屍身僵冷,硬得像鐵。
怎麼焐也焐不熱。
她窩著他的大手閉上眼睛,就像平日在他鎧甲上睡覺那樣。
眼前始終黑黑的、沉沉的。
鎮在棺中的冰塊都沒有他的身體冷。
直到棺木運回京城,蠶蠶才大夢初醒。
她聽到外面很吵,亂成了一團。
滿城的人都在哭。
京畿衛和扶靈的將士起了衝突,很多普通百姓衝上來,用身軀撞上利刃,爲他鋪開一道直抵皇城的血路。
有人在棺前爲他鳴冤,慷慨陳詞,痛斥那些害死他的、提不得的貴人,然後憤然自刎棺前。
城中熱血激昂,沸反盈天。
人們都在說,他本該成爲一代聖君,成就豐功偉績,澤被千秋萬代。可恨竟隕落於小人之手。
原來……他是這樣一個人啊……
蠶蠶被凍僵的腦袋緩緩復蘇。
她意識到自己英雄救美的機會終於來了。
蠶蠶並不是普通的蠶。
她這一族是源自上古的靈蠶,天賦堪稱神異——靈蠶體內,最後一寸心頭蠶絲是血絲,有起死回生之效。
當然,抽盡最後一寸絲的蠶,自是必死無疑。
春蠶到死絲方盡,這一寸生死人肉白骨的血絲擁有一個簡單直接的藥名,就叫「方盡」。
蠶蠶開始在他身邊吐絲。
這個人啊,蠶蠶第一眼見他,就喜歡到了骨子裡,忍不住想吐絲。
終究是所願得償。
她吐完最後一縷蠶絲,把自己的「方盡」渡給了他。
真美好啊。
臨死前,她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像人類喝醉了酒。她很愉悅,很輕快,看著他那張冰雕玉琢的清俊死人臉,忽然想起自己未完成的求偶大計。
於是她扒拉著棺中那堆絲絲,在棺材內蓋上給他留下醞釀許久的動人情話。
【笑一下,命都給你。】
……
意識在黑暗中飄蕩,蠶蠶仿佛去到翡夢澤,去到火焰山,去到蓬萊看玉桑。
*
蠶蠶死了,但又沒全死。
忽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從那個漫長、沉黑、稀薄的夢境裡醒來。
一隻大手落到她的腦門上。
玉石般清涼的嗓音傳來,「醒了?」
這聲線,熟悉得叫她心驚肉跳。
蠶蠶急忙眼開眼睛。視野泛著朦朧的白光,霧裡看花似的,正當中勾勒出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端坐在床畔,垂頭凝視著她。
她用盡全部力氣去看。
他的輪廓一點一點變得清晰,墨黑的眉眼,玉白的皮膚。他的目光十分專注,眼底似乎帶著一絲絲探究。
蠶蠶呆滯地眨了眨眼,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是他。
就是這張臉,讓她見色起意,也讓她含笑九泉。
他活了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怎麼也活了?
她感覺自己滿腹絲絲盤成了問號,腦袋裡絞成一團亂麻,只知道直勾勾盯著他發懵。
他輕笑出聲:「傻蠶。」
蠶蠶睜大眼睛,屏住呼吸——他認得她!他還知道她是蠶!
怎……怎麼回事?
他替她掖好被角,又探了探她的額頭,用低沉溫和的聲線告訴她:「你爲救我而死,我已知曉——是修復人間結界的仙長救活了你。」
蠶蠶知道人間結界。
凡間有先聖留下來的結界,能夠抵禦妖魔,世世代代庇護凡人,也庇護蠶蠶這種益蟲。否則她一個「救命藥材」,早就被大妖們捉去抽絲了。
人間結界玄妙宏大,等閑看不見、摸不著。能夠修復人間結界的仙長,那得是即將飛升的聖人。
他請聖人救活了她。
他好厲害!
蠶蠶默默在心裡算了一筆賬——她救了他一命,他又救了她一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妥了,非常妥。
她激動得心臟怦怦跳:「仙長在哪兒?我謝謝他!」
他彎起唇角:「仙長是大自在之人,救你之後便離開了,並不需要報答。」
他笑起來極好看。
蠶蠶不禁回憶起自己留在他棺材蓋上面的情話。
【笑一下,命都給你】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笑,與她想像中一模一樣。和風化冰雪,暖色染春衣。
她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失笑:「待你養好身體,我們便成親。好嗎?」
蠶蠶睜大眼睛,腦袋木木的,仿佛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懵了。
「哦,好。」她說。
他雙眸微彎,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整個人溫柔得不像話。
蠶蠶凝視著這張完美符合自己喜好的臉,許久,悄悄擡手,撫了下心口。
奇怪,面對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心跳卻並沒有加快,也沒有吐絲的衝動。
怎麼回事,難道吐出「方盡」之後,她就進入了賢者時間嗎?
糟糕!
他行了,她卻不行了。
蠶蠶驚心不已,腦海裡瞬間閃過夾在話本書縫中的那些小廣告,什麼重振XX,什麼煥發XX……
突然心虛。
她慚愧地說:「唔,我有點困,再睡一睡。」
說不定睡醒就會龍精虎猛呢。
「好。」他又撫了下她的頭發。
滿頭青絲柔柔流在軟枕上,像順滑的黑色綢緞。
撫一下,兩下,三下。
「我叫蠶蠶。」她閉著眼睛任他擼,「這是我的絲。」
他低低笑起來,收回手去。
「知道。」他說了一句讓她差點兒蹦起來的話,「出門打仗總在我身上睡著,碰一碰你腦袋,你就變成人,再摸一摸你頭發,你又變回蠶。睡覺流口水,吐我一身絲。」
蠶蠶:「!!!」
他!早就發現了她!
他發現了她,卻不揭穿,而是每天和她睡覺!
蠶蠶吃驚不淺。
腦補那個場面,她的賢者之心總算是錯跳了兩拍。
忽然,她想到一個問題:「你說摸我的蠶腦袋,是指前端圓滾滾的那一截嗎?」
一般人都會這麼想。
他輕微一怔,指尖稍蜷,清冷目光頓了頓:「嗯。」
蠶蠶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問。
蠶蠶望天吐氣:「那不是腦袋,是蠶的胸。」
「……」
*
他把案牘搬進寢殿,坐在窗下處理公文。
蠶蠶睡醒,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坐得端正筆直,大約是因爲年紀長了一點的緣故,看起來比起從前少了些清冷疏離感,整個人就像是精緻打磨過的美玉,溫潤又穩重,陌生又熟悉。
天光照進寢殿,給他鑲上一層淺金色的毛毛邊。
見她醒來,他起身,端來一隻暖玉盤,盤中放著鮮嫩的桑葉。
他把食物放在床榻邊上,淺笑頷首,示意她用餐。
蠶蠶:「啊,喔!」
最美的夢都不敢這麼做。
夢中情人給她覓食!
只是……一覺睡醒,她仍然處於賢者狀態。
從前那些洶湧澎湃的吐絲野望仿佛已經永遠離她而去,看著他俊美不可方物的容顔,她竟能保持心平氣和。
算了,先吃飽再說。
飽暖思那什麼嘛,她很懂,很有經驗。
蠶蠶現出原形,搖晃著腦袋爬進玉盤,十四隻腳抱住葉片,低頭啃去。
「唔……」
甘甜脆嫩,還帶著非常清新的露水香。
蠶蠶一下就嘗出來了,是桃花的味道。
她再咬了一口,發現仍然有濃濃的新鮮桃花味——不是桑葉沾了露水,而是用收集好的桃花露水清洗過桑葉,晾幹。
蠶蠶心情有點複雜。
他是個凡事喜歡親力親爲的人,這種事必定是自己親手做的。
他睡那麼晚,還要早早起床給她採集桑葉和桃花露——
她心虛了。
心上人待她那麼好,她竟然對他心如止水。
『渣蠶!』
她狠狠譴責自己,然後迅速低頭進食。
「沙沙,沙沙沙——」
腦袋低過一圈,綠葉邊緣的鋸齒消失不見,變得平齊。腦袋再低過一圈,缺口立刻又拓大一圈,變成一道整齊緻密的弧。
她啃桑葉時,他便微微偏頭看著她,清黑的眼睛裡浮著若有似無的笑。
她是一隻略微矯情的蠶,吃食比較講究,遇到葉梗便歪著頭繞開,只把葉肉啃食得幹幹淨淨。
很快,幾張只剩下大梗的精緻葉脈鋪陳在玉盤底部。
她心滿意足地滾回床榻上,醞釀了好一會兒,仍然沒有半點吐絲的衝動。
她不禁有些焦急。
從前啃飽桑葉的時候,心中最是想他,想得心臟發癢,血液流動加快,繼而全身都酥酥|麻麻,雲裡霧裡一般上癮。
現在這個男人依舊那麼好看,和她距離那麼近,卻不再蠱她了。
看著他俊美無雙的面容,蠶蠶莫名心頭冒火。
她直勾勾盯著他,憋住氣,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較勁,還是在跟他較勁。
他被她盯得怔了下,垂眸凝視她:「怎麼了,桑葉不可口?」
蠶蠶恨恨地:「不是。」
她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變成了一隻負心渣蠶。所以一定是他的問題。都怪他,魅力大不如前。
眼神沒有從前淩厲,氣場沒有從前凜冽,對她沒有從前冷淡,笑得太多,走過來的時候先邁了左腳……
蠶蠶努力挑刺找茬。
「你在生氣。」他問,「怎麼了?」
聲線清越寒涼,如玉石叩擊。
蠶蠶聞到了清雅檀香味,從他身上幽幽飄過來。
她立刻又給他添上一條「罪狀」,薰香沒加薄荷冰片,不如從前好聞。
她抿唇搖頭:「沒。」
他笑得無奈縱容:「有什麼問題,只管告訴我,不要自己憋在心裡。」
蠶蠶不想直面自己是個渣蠶的事實,隨口敷衍他:「是蠶的事情,說了你不懂。蠶……蠶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就會不爽。」
他沉吟片刻,好奇道:「舉個不爽的例子?」
她下意識搖頭,負氣道:「不舉。」
他緩緩擡了擡眉尾,眼神頗有點一言難盡。
蠶蠶慢一拍反應過來:「……」
短短兩個字,意外暴露了難言之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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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忙公務。
蠶蠶睡完午覺,覺得胸口空落落的,便爬下床榻,穿上他爲她準備好的雲緞大靴子,慢慢往外走。
她原本以爲自己不太適應穿鞋走路,沒想到鞋子做得著實熨帖,絲毫也感覺不到針腳和束縛。
低頭一看,鞋面沒有紋繡,沒有裝飾,和身上的雲袍一樣,只是最簡單的樣式,做工……有種說不清楚的清冷調調。
蠶蠶呼吸微滯,心頭倏然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直覺告訴她,這是他親手做的。
她的胸口有點悶,有點酸,還有點煩躁。
手指下意識捏了捏袖口,碰到一處針腳,像觸電,從指尖襲到心尖,激得身子一顫。
腦海中倏地浮起他冷冷淡淡的樣子。
她覺得,她該是依舊迷戀著他才對,只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見面就擦不出火花。
走出寢殿,蠶蠶一眼就看到階下種了兩株桑。一株紅桑,一株綠桑,樹齡有五年左右。
——她死了五年嗎?
蠶蠶心下琢磨著,繼續視察周圍環境。
中庭左右是偏殿,右邊偏殿看起來像一間書房。
蠶蠶順著回廊踱過去。
書房門外有人值守,是個臉生的侍衛,見到蠶蠶,侍衛神色並不意外,行禮道:「蠶姑娘。」
顯然,他事先交待過。
「他,」她頓了下,學著他們人類的稱謂,改口道,「大殿下在書房嗎?」
侍衛糾正:「陛下啊,陛下還在前朝議事。」
「喔。他當上皇帝了。」蠶蠶點頭,了然,「所以他復活之後,把壞皇帝和壞貴妃都幹掉了?」
她知道就是這些人害死他。
侍衛眼角抽搐,腦門直冒冷汗:「……蠶姑娘慎言!」
蠶蠶:「。」
她對人文風俗的瞭解,僅限於言情話本。
她重新組織措辭:「所以他,嗯……成功鏟除異己了?」
侍衛:「……」
爲免這個口無遮攔的家夥再說出更加可怕的話,侍衛大哥趕緊抹汗解釋:「先皇是被趙廢妃與廢王毒殺的,那對母子意圖謀逆,先害咱們陛下,又害先皇。」
侍衛大哥很努力地照顧蠶蠶的理解水準。
「哦。」蠶蠶乖巧點頭。
咦……她依稀記得那壞蛋貴妃姓張來著?
張貴妃?趙貴妃?張貴妃還是趙貴妃?
蠶蠶偏著頭想了一會兒,腦袋裡的絲絲開始打結。
侍衛大哥馬屁全開:「幸而咱們陛下得天庇佑,揭棺而起,斬殺反賊!登基之後,陛下勵精圖治,短短數年間平定戰亂,肅清吏治,自此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蠶蠶一點兒都不意外,她把「方盡」渡給他的時候,就知道他一定能成爲千古明君。
聽著別人誇獎他,她甚是驕傲。
他是她用生命去愛的人啊,怎麼可能不喜歡他呢?
蠶蠶心中悸動不已,忽然覺得自己又行了。
她打算乘勝追擊一下。
「有沒有那種給他歌功頌德的書,借我看一看?」蠶蠶眨巴著眼。
侍衛大哥嘴角微抽:「……沒,只有《昭國紀年》。要嗎?」
「要!」
蠶蠶把厚重的本子抱回了寢殿。
她並沒有急著翻到最後,而是懷揣著一點莫名其妙的小小雀躍,裝模作樣從第一頁看起,心不在焉地掠過一個個陌生的年號。
就像吃桑葉時,先吃邊緣部分,把最肥美、汁水最豐沛的部分留到最後啃。
每翻一頁,心中期待的小火苗就更旺一分。
想到他像寶藏一樣,就藏在這本厚重的書裡等待她發掘,她的心臟不禁變得滾燙。
緊張、激動,坐立難安。
翻啊翻,終於看見「揭棺而起」的皇帝,雙眼不禁一亮。
——帝號長安,平內亂,收東夷,定四方,天下長安。
蠶蠶的指尖緩緩在書頁上滑動,每觸一字,心尖便是一顫。
很激動,想吐絲。指尖和紙張相觸,麻麻癢癢。
她行了她行了,她真的行了!
她看向他的履歷。
皇長子,豐神清逸,持身端正,因爲星象被皇帝猜忌,派往邊關。
蠶蠶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此刻回憶起來,那些畫面一幕一幕都那麼清晰。
那個時候的他比現在年輕些,整個人清冷漠然得很,皇帝不信他,旁人都爲他鳴不平,他卻根本不在意,神情總是淡淡的。
就連死時,他也那麼平靜,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蠶蠶想,遇刺那會兒,他一定會用那雙清黑的眼睛淡漠地注視著刺客,直到對方驚疑膽寒。
她還能想像到他復生之後的情景。無論是殺掉那些壞人,或是在萬衆山呼中登上帝位,他一定還是那副平靜冷淡、毫不在心的樣子。
蠶蠶呼吸漸漸急促。
她發現自己對他仍然有強烈的感覺。
她開始想念他,很想很想。
當年的衝動復蘇,她心跳加速,渾身發熱。
她她她她,她好想吐絲!
——「在看什麼?」清涼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他回來了!
來得正是時候!
蠶蠶心旌蕩漾,腦海裡瞬間翻雲覆雨、搬山倒海。
她「嘭」一聲合上半開的厚重大冊子,旋身飛撲,撞到他的面前,雙手一擡,生猛搭上他的肩。
他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本能倒退半步。
蠶蠶纏過去,媚眼如絲,吐氣如蘭:「郎君,親近親近?」
他表情錯愕,眼神凝固。
怔了一瞬之後,他無奈失笑,嗓音溫柔:「嗯,好。」
蠶蠶踮起腳,急吼吼湊近,用視線描摹他的容顔。
滿殿燭火襯得他冷白如玉,清黑的眼睛裡有點點碎光,正中是她的身影。
四目相對。
一息、兩息、三息……
天雷勾地……勾進了地溝裡。
蠶蠶冷靜下來。
很不幸,她發現自己依舊心如止水。
她並不想親上去——天知道當年她有多想親吻他的薄唇,每一次悄悄腦補那個畫面,她都會激動得在葉片上面滾來滾去,扭成胖蛆。
可是事到臨頭,她又一次封心鎖愛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此情此景,不親就有點尷尬。
幸好他也不動,只淺笑著,包容地凝視她。
他的呼吸很好聞,是淡淡的檀木香。
……就很讓蠶清心寡欲。
片刻,蠶蠶幹咳一聲,落下腳跟,把臉偏向一旁,僵硬轉移話題:「那個,我的意思是,談談感情——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兒。
她默默在心裡數了十聲之後,終於有道清淺的氣流落在她的鬢側,他嗓音縹緲:「蠶蠶。」
停住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緩聲續道,「我身世坎坷,自幼看盡世間冷暖,從前並不信世間有不求回報的情意。」
蠶蠶偷偷轉過眼睛瞥他。
他垂眸,輕聲笑道:「是你讓我知道,有。如此情意,夢中也無處可求。」
「啊……」蠶蠶似懂非懂。
「我讓你失望了嗎?蠶蠶。」他的目光帶上一絲探究,「你與我在一起,並不欣喜。」
蠶蠶被點中心事,十分心虛。
「不,你很好,是我的問題……」
說完她不禁更加憂鬱,感覺自己更像一隻渣蠶了。
她耷拉著眉眼,神態萎靡。
他看了她一會兒,笑起來,擡手揉揉她的腦袋:「傻蠶。」
他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從前你喜歡的,只是你自己心目中的『我』,或許與我本人有些出入。如今與我交往,才發現我與想像中有所不同。」
「哦……」
蠶蠶絕望地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喜歡的人豈不是根本不存在。
更悲催了!
他看懂了她的心思,溫聲道:「蠶蠶,世間除了一見鍾情之外,還有日久生情。」
「哦……」蠶蠶並沒有被安慰到。
他垂眸凝視她,長長的眼睫投下鴉青的影,語氣認真鄭重:「蠶蠶,陸晏對你,便是日久生情。」
蠶蠶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
她接不上話。
感覺更加憂鬱了。
「不要著急,蠶蠶。」他用清澈的目光注視她,「如今這樣,其實已經很好。」
「可我還是想要和你交……」
蠶蠶及時想起人族的社交禮儀,匆匆吞回一個「尾」字,矜持地說道,「想要兩情相悅。」
「會的。」他溫柔淺笑,「我們有許多時間。」
她喪氣地說:「本來有很多事想要和你一起做。」
他笑:「知道。偷看《大川志》的時候,你總是盯著蓬萊玉桑,嘴角勾絲。」
蠶蠶:「……」
當初她壓根沒發現他在暗中觀察她,從頭到尾放飛自我,不知道幹出多少糗事。
丟蠶!
她把眼睛轉到一邊,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去蓬萊?」
她知道當皇帝很忙,只要他推脫將來,她就要借機發作,找他麻煩。
他:「明日。」
蠶蠶:「?」
「怎嗎?」他問,「不方便?」
「沒。」蠶蠶心情有些複雜,「那,我還要去翡夢澤,去火焰山。」
他不假思索:「好。」
「還有,」她得寸進尺,「你得盡快讓我喜歡你,不然我生氣!」
他輕聲失笑:「好。」
蠶蠶沒事找事:「……你怎麼什麼都好!不許說好,也別總是笑。」
這個男人,簡直是在沒底線地溺愛蠶。
「可。」他不笑了。
蠶蠶:「……」
感覺就很一言難盡。
她氣鼓鼓地盯著他。
「我會滿足你一切要求,只要我能夠做到。」他認真道,「這是我的承諾。」
她把視線挪向遠處:「……哦。」
她眼珠一轉一轉,心裡悄悄想,他這麼毫無底線,是想要哄她上床吧,是吧是吧?
他輕輕一歎:「不早了,睡吧,我看你睡著再走。」
蠶蠶見他沒有要和她一起睡覺的意思,心下不禁松了好大一口氣——發現自己松了口氣,她立刻又開始鄙視自己。
……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成親之後因爲力不從心而不得不在夜晚挑刺找茬逃避妻子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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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蠶蠶在睡夢中被搬上馬車——她昨晚是用蠶身睡的,還欲蓋彌彰地對他說了句「蠶就是這樣,喜歡盤著睡覺,你們不懂。」
變成蠶,失身的擔憂倒是沒有了,只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京城八百里。
被賣了都不知道。
她轉動著眼珠四下張望。
馬車寬闊,一應陳設精巧華麗,就像個縮小版的寢宮。
窗上罩著漆金菱紗,天光透進來十分明亮。
他坐在窗下,挽著衣袖批閱公文。
蠶蠶摸到他身邊,故意推開窗,趴在窗框上看風景。風從曠野來,拂起她的頭發,也掀得他案桌上的書頁嘩嘩響,硯墨幹得飛快。
鎮紙壓住一個角,壓不住另一個角,筆落紙上,偏出長長一條墨漬。
終於,他歎息著把文書合上。
「……蠶蠶。」
清冷的聲線透出幾分無奈。
她笑吟吟偏頭看他,白生生的面龐映在他清黑的眼睛裡,一閃一閃地發光。
「從前我處理公事時,你也想要搗亂?」他問。
蠶蠶眨了眨眼睛:「不哦。」她沒過腦子地說,「你專注的樣子最好看,我哪裡會捨得搗亂!」
「……」
他望著她,目光幽幽,無聲地譴責負心薄幸蠶。
蠶蠶:「呃。」
她悄悄對了對手指,頗有點心虛地轉著眼珠:「可能是,從前環境不好,風大,你行軍帳篷裡面都是灰,沒什麼地方落腳,也沒什麼東西可看……」
他微微挑起眉尾,用目光示意她繼續。
「所以,所以……」蠶蠶絞盡腦絲,「我可能就是,就是……」
「嗯哼?」
蠶蠶靈光一閃:「救風塵吧!」
他:「……」
他屈起手指,無奈地叩在闔起的書本子上。
蠶蠶吐了吐舌,視線順著他修長的手指落下,無意間瞄到那金冊子上烙有「永樂五年」的字樣。
「……嗯?」她偏頭沉思。
昨天看《昭國紀年》,上面不是說帝號長安?
她這麼想著,就順嘴問了出來,「你不是長安帝嗎?怎麼變成了永樂?」
他的眼珠定了定,然後錯愕失笑:「張冠李戴了,傻蠶。長安帝是七百年前的古人。」
蠶蠶比他還吃驚,比比劃劃道:「書上明明寫著,長安帝是皇長子,不受寵,因爲星象被打發到邊關,然後遇刺,揭棺而起,打天下。不就是你嗎?」
他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多看看書,你會發現——歷史總是驚人相似。」
「哦?」蠶蠶表示狐疑。
他搖響金鈴,讓人送來一本《昭國紀年》。
蠶蠶忽然想起,昨天她看長安帝生平時,他恰好回來,她便把書合上——當時厚重的大書本是半開的,也就是說她剛把昭國歷史看完一半。
他是新君,肯定是記載在最後面的,怎麼也不可能是長安帝。
……她搞錯激動對象了!
蠶蠶一陣麻爪。
他坐下來,把書本放到她面前,修長的手指閑閑翻書,很快,蠶蠶看到一行字。
【長安廿二年,帝禪位於侄,卒於新元四年。諡號正。】在這位帝王之後,昭國又歷經了四十一位皇帝(含三次亂臣篡位),才到當今。
長安帝確實是七百年前的古人了。
「歷史總有相似。」他道,「事實上,彗尾逐帝星的『亂星之象』,每隔七十六年就會出現。我與祖先長安帝只是恰好都撞上星象,又恰好都有一個寵妾滅妻的父親,所以過往經歷相仿。」
蠶蠶更好奇了:「哦……你死之後是我救活的,那長安帝呢,他又是怎麼活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眸光微沉,語氣靜淡:「詐死吧。」
他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我也想過詐死,蠶蠶。」他說,「帝星被沖,預示『國將易主』,父皇只有兩個兒子,倘若我沒了,父皇與二弟必定是要相互猜忌的。他們鷸蚌相爭,我得漁翁之利。」
蠶蠶點頭:「你死後,他們確實狗咬狗了。」
「蠶蠶,」他說,「我並不如你想的那般光風霽月,你對我失望,也是應該。」
他的眼睛裡多了些複雜沉重的東西。
蠶蠶搖頭。
她喜歡他並不是因爲什麼風骨氣節,而是單純的見色起意。
如今這般,大約、是、始亂終……棄?
*
遠遠看見那片大澤,蠶蠶的心臟不禁「嘭嗵」一跳。
白日裡的翡夢澤,與任意一處淡水湖地都沒有什麼區別。圓的、長的湖澤連成片,湖間的沙洲上,長滿了低矮的綠草,密密覆到膝腿間。
蠶蠶驚奇地叫道:「哇,我夢見過這一幕,好熟悉!」
奇妙的感覺爬上心頭,越想越覺得似曾相識。
她轉頭,興奮地看著他,「你呢你呢?」
他道:「我看過圖。」
蠶蠶:「。」
下了馬車,她歡快地蹦到湖邊,躬著腰去看那遍地生長的碧流年。
青色的花萼隱在蘭草間,像一隻隻低垂閉合的小燈籠。
到了夜晚,它們就會綻開夜光花。
蠶蠶開始望天複讀:「天怎麼還不黑,天怎麼還不黑,天怎麼還不黑……」
回頭,見他站在遠處,負著手,仿佛有很重的心事。見她望過來,他連忙定了定神,沖她溫柔頷首。
……嗯?
蠶蠶偏著頭思考了一會兒。
唔,似乎遺漏了什麼。聊完「光風霽月」之後,他好像就一直在發呆。
蠶是很聰明的生物,平時只是懶得動腦筋而已。仔細琢磨片刻,忽然有靈光閃現。
她拎起裙擺,奔到他的面前,揚起臉來看他。
「你,難道是假死嗎?」她連珠炮般質問,「你假死,我卻傻乎乎以爲你真死了,爲你枉送了性命。你覺得對不住我,所以對我好、補償我,是不是?!」
他有一瞬被震住。
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搖頭道:「不是這樣。」
「當真?」蠶蠶半信半疑。
他認真道:「戰事緊,我不可能在那種時候扔下邊關。我當真死過的,蠶蠶。」
「哦……」她點點頭。
這倒是,她知道他是個很有擔當的人。
「不過,蠶蠶還是聰明得出乎意料,竟能想到這個。」他輕聲歎息。
蠶蠶得意忘形:「當然!」
入夜。
日幕被無形的大手拖拽著,一寸寸從西面天空降下。
「噗啪。」
蠶蠶腳邊傳來清脆又柔嫩的響動。
低頭一看,只見碧綠的花萼綻開,吐出飽滿的、幽藍藍的花瓣來。它通透似琉璃,卻像寶石一樣發著光。
蠶蠶睜大雙眼。
再一次,刻骨銘心的熟悉感湧了上來,她甚至知道下一瞬間將會發生什麼事。
旋即,花苞一枚接一枚吐放。
瑩綠的,明黃的,月白的……七千裡的湖澤地,漸次盛放華彩光芒。
更熟悉了。
這種似曾相識的熟悉超越了五感,難以用言語形容。
同一時刻,她的心頭浮起莫名的悲傷念頭:『我們兩個,一起來看花……我們本該好好的,一起來看花……』
忽然之間,難過到不能自已。
「怎麼了?」他問。
「啊。」蠶蠶陡然回神,擡頭看他。
望著月光下的清冷面龐,她的胸口仿佛被蠶絲堵滿。
「爲什麼難過?」他問。
蠶蠶搖頭:「沒。」
明明兩個人都好好的,一起來看花。明明是美夢成真,所願得償。
所以爲什麼會難過呢?
她有點不想面對他,於是裝模作樣俯身看了看眼前的花,故作歡快地說:「我要變回蠶,在上面爬!」
變成蠶,他就看不見她的表情了。
「嗯,好。」他點頭。
蠶蠶爬到花苞上。
變了蠶身,花朵顯得更大,就像一艘艘明亮的船。
整個世界籠罩著朦朧的冷光,光暈交織,從水中映到天上。
感覺……更熟悉了。
蠶蠶舉目四望,忽然,她聽到遠處花叢間有低低的竊語。
她往那個方向扔了根蠶絲。
飄來的聲音清晰了很多,是兩個小姑娘在說話,嗓音發著顫。
——「你、你也看清楚了吧!真、真的是那個鬼!在那在那!」
——「是……是哦……我們快走吧,不然鬼要挖心哦!」
蠶蠶豎起上半身,把蠶絲往前探了探。
只見兩個小姑娘抖兢抖顫縮在花叢,四隻眼睛盯著男子挺拔的身影,一副又怕又愛看的樣子。
蠶蠶偏頭,望瞭望他。
月和花的冷光照著他,容顔清冷完美。
像神仙,不像鬼。
她們在說什麼鬼東西?
蠶蠶鼓鼓腮幫表示不滿,把蠶絲蕩過去,準備嚇唬一下這兩個口無遮攔的家夥。
又聽她們說道:
——「但是他真的好好看,和畫像上一模一樣!」
——「是哦,快走快走!故事都是真的,那他真的會挖心哦!快、快走!」
——「嗯,走,去你三叔家裡再看看鬼畫像!」
兩個小姑娘從花叢裡爬起來,矮著身,飛快地離開湖岸,奔向山丘那一邊的小村莊。
蠶蠶心念一動,把蠶絲拉長,跟隨她們鑽進一間小木屋。
一陣摸黑的窸窸窣窣之後,兩個小姑娘抱著一卷有些年頭的老畫,溜到屋外。
月光明亮,小姑娘對視一眼,一人抓著一邊畫軸,緩緩把它滾開。
其中一個吞了吞口水:「這是你家秀才曾爺爺畫的吧?那隻鬼,活到現在都快有一百歲了吧?」
「何止一百歲哦!」另一個說,「我爹爹說,曾爺爺的曾爺爺就見過它!而且呀,它早就會在月圓之夜出現了,可能五百歲都不止哦!」
說話間,畫卷一截一截鋪開。
畫上側影浮出的霎那,月色與花色倏然失色。
謫仙公子,清冷淡漠,舉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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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月光下的舊畫卷,整隻蠶都僵住了。
這幅陳年老畫,畫得十分傳神。
雖然只是個側影,但任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畫中之人正是他——那個與她朝夕相伴的人。
代代相傳的湖邊怪談,月圓之夜出現的鬼,還會挖心……
蠶蠶忽然感覺夜風有點冷,剛豎起寒毛,身體就被人輕輕拿起來,放在掌心。
蠶蠶:「!」
蠶絲飄散在夜風中,她本能地揮動十四隻腳腳,緊緊扒拉住這隻手。
他捉她幹什麼?捉她幹什麼?!
「湖畔風寒,你沒穿衣裳,當心著涼。」他說。
蠶蠶:「。」蠶身是沒衣裳。所以他就把她抓在手裡裸奔唄?
蠶蠶陷入沉思。
她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了。
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她不行,而是他的問題。
萬一他真的是鬼……
蠶蠶毛骨悚然。
她微微搖晃著身體,眼珠左右轉動,很快,腦袋裡靈光一閃,有了對策。
她昂起上半身,雄赳赳盯著他,虛張聲勢道:「這裡待膩了,我要去火焰山!」
火焰山位於凡界最西邊,再往西便是妖魔蟄伏的火毒之地,那兒是人間結界的西極。
倘若他是鬼,必定不敢觸碰結界。
且試一試他。
「剛來就走,你心很難定啊,蠶。」他微微歎息。
蠶蠶覺得他想說的其實是「渣蠶」。
她心虛地眨了眨眼,捫心自問,她當真是一個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蠶——要是她對他有感覺的話,哪裡會在意他是人是鬼——鬼又不是不能睡。
歸根結底,不過是不愛罷遼。
渣蠶!
*
前往火焰山的路上,蠶蠶拒絕吃桑葉。
「我想吃你們人類的食物。」她裝模作樣想了想,「想吃雞心、鴨心、豬心、牛心,煮的炒的炸的烤的都要!」
她留心觀察他的表情。
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好。」
食物送到,蠶蠶徒手抓起一片牛心,蘸了蘸醬,喂到他嘴邊。
他:「……」
他的表情略微有一點不自在,但還是張嘴咬了。
蠶蠶立刻又抓起下一片,塞給他,「吃!」
「……我自己來,蠶蠶。」
蠶蠶盯住他,用眼神無聲催促,吃,快吃,趕緊吃!
這也是她策略的一部分——讓他把心吃膩,這樣就算他是鬼,也不會惦記她這顆小小的蠶心了。
「快吃,快點!」她繼續催命。
他表情無奈,歎息道:「你也吃,不是你自己要的嗎?」
「哦。」
蠶蠶皺著眉頭吞下一小片,腹中蠶絲都絞成了亂麻:「呃……好吃!真好吃!」
他微笑:「下頓還要嗎?」
蠶蠶戴上痛苦面具:「要!」
*
到了火焰山地界,蠶蠶發現這邊有個民俗——拜長安大帝。
有廟,有祭竈,路邊掛著飄幡,祭的都是武神長安。
長安帝。
這一位,畢竟是讓蠶蠶張冠李戴心動過的男人,她好奇跳下馬車,抓著路邊的老人們問東問西。
很快,她收獲了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老人們說,七百年前,火焰山以西的結界變得薄弱,妖魔頻頻越界,朝廷卻撤走了駐軍,任妖魔肆虐,殘害西域百姓。
當時仍是皇子的長安帝,正在北部與北狄大軍交戰。皇帝忌憚這位皇子,要借著妖魔之手,令其腹背受敵,折在邊關——獻祭的便是西域數十萬貧苦百姓的性命。
長安屢屢上疏,朝廷置之不理。悲憤無奈之下,長安放棄防禦,血濺城樓,以死換得朝廷出兵。
然而已經太遲了,西域遍地妖魔,淪爲人間煉獄。
這一切,令蒼天震怒!
一道驚雷落下,長安死而復生。他奉天之命,得大神通,一劍蕩平西域妖魔,揮軍平定天下禍亂。
行走人間數十載,立下不世之功。
這位帝皇脫離凡塵之後,便晉身武神,永遠守護著世間百姓。
火焰山噴發時,曾有人目睹武神降世,出手平息災難。
整個西域,無人不信武神、拜武神,祈願武神仙身永固,喜樂長安。
……
蠶蠶聽得心潮澎湃,回到馬車上,整隻蠶坐立不安。
她盤腿坐在軟羅墊子上,左左右右地晃動著身體,嘴裡嘀咕道:「要是運氣好遇到火焰山噴發,說不定就能看見武神啦!」
「傻蠶,那可不叫運氣好。」
「你不信有武神嗎?」她眼珠一轉一轉,心想,如果他是鬼,肯定怕武神。
他平視著她,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大道無情,飛升爲天道,便是化身天地萬物,成爲大道本源,又怎會再有七情六欲,怎會偏愛一地、一族……一人?」
蠶蠶聽得一愣一愣。
「哦……」
她正想說話,窗外忽然白光泛濫。
瞬息之後,驚雷炸響耳畔。
「轟隆——」
蠶蠶嚇了好大一跳,「噗」一下變成蠶,盤成個小圈圈。
「別怕……」他的安撫被雷鳴淹沒。
蠶蠶怔怔望向窗外天空。
只見雷電像一道道斷裂的蛛網,在火焰山上方層疊炸開。有驚雷直直轟進山口,濺起熔岩巨浪。
那熔火之池,遠遠望著都知道威能驚天。
駭人的震動隱隱傳來,大地不穩,山川搖動。
蠶蠶瑟瑟發抖:「我是蠶,應該不會烏鴉嘴吧……」
他倒是笑了起來,還有閑心開她玩笑:「怎麼,好運來了你不要?」
蠶蠶:「。」
「安心,只是變天而已。」
「哦……」
她很小心地立起上半身,望向那難得一見的天地奇觀。
半邊天幕都在咆哮,雷龍一道接一道轟進岩漿。
熔岩巨浪翻騰,遠在近百里外都能感受到一下又一下的潮汐震蕩。
白的、紫的、紅的、金的電光閃錯,天空變成了一塊薄薄的透明的背景幕布,仿佛輕輕一戳就會戳破。
在這天地舞臺中央,忽有一道人影閃逝。
蠶蠶倏地睜大了雙眼:「那裡有人!是武神嗎!」
電光覆蓋,人影不復存在。
蠶蠶擡起最前端的兩只蠶足,低頭搓了搓眼睛。旋即,她發現這個動作有點兒像蒼蠅,趕緊打住。
她抻長身軀往外看。
很快,她又在電閃雷鳴之間捕捉到一抹短暫定格的剪影。
這裡距離火焰山還很遠,影在半空,看上去只有指甲蓋大小。
模糊,稍縱即逝。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驚人的、毀天滅地的氣勢。
「他」似乎單手從懷裡取出了什麼,另一手持著劍,向下蕩出長芒。
這一次蠶蠶發現了玄機——「他」並不凝實,更像是雷光烙在天幕上的一幅殘影。
劍光一閃而逝。
人影消失,再也沒有出現。
許久,仍然感覺驚心動魄,心情難以平復。
「會是武神嗎?」她問。
他也在望著天空發怔,半晌,眼睫輕輕一動,道:「偶爾,雷電與山谷會將聲勢浩大的場景記錄下來,再遇到相似的天氣,便會重現舊日那一幕景象。如此奇景,百年難遇——蠶蠶,算你運氣好,這應當就是百姓們看到的『武神』。」
「所以傳說不是空穴來風啊!」蠶蠶感慨,「真的能看到!」
他輕輕頷首,沒有糾正她用錯的成語:「嗯。」
她偷瞄他一眼,更覺得他是個鬼了。
要不然,翡夢澤怎麼會有那樣的傳說?
*
靠近火焰山,蠶蠶心裡再一次浮起了詭異的熟悉感。
天色已經放晴,空氣中浮動著幹燥熾烈的硫磺味道,很嗆蠶。
蠶蠶只好化出人身——蠶身氣孔太多,那股怪味簡直是無孔不入,要了個蠶命。
這味道……也有種難言的熟悉感,仿佛曾被它包裹過。
她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一步一步登上黑石山。
整個山體都是冷凝的岩漿,踩上去有種奇怪的感覺,堅硬,但又莫名地軟。
靠近火山口,身邊便有一道道熔岩「河流」。
它們淌得極緩慢,熾燙的岩漿包裹在暗色的膜殼下,悄然爬到腳邊,看似溫和無害,實則飽藏危險。
她偷偷又瞄了他一眼。
——和他一樣。
火山口時不時有熔岩飛濺出來,雨點一般,嘭嘭在黑石層上炸開,塗上一抹抹燦爛的煙花。
他從侍衛手中接過長劍,用劍尖刺破包裹在熔岩流團外面的黑色岩殼。
「噗」一聲,金橙交織的熔岩圓潤地滾出來,像被刺破的溏心蛋。
「喜歡嗎?」他問。
她心中正琢磨著怎麼忽悠他去結界的事,隨口回道:「嗯。第一次從下往上看火山!」
「哦?」他笑,「難道在上面看過?」
蠶蠶後知後覺回神:「……啊?什麼?」
「算了。」他歎氣,「你一直走神望西邊,是想去看一看人間結界嗎?」
蠶蠶心虛不已:「啊……來都來了,就,順便去看看?」
「走罷。」他的語氣裡聽不出情緒。
蠶蠶隨他下山,中途忽然想起什麼,一個激靈蹦起來,指著地上緩慢流淌的暗河:「書上說戳破這個黑殼殼,裡面會淌岩漿!快,戳戳看!」
他:「……」
他什麼也沒說,再一次從侍衛手中接過劍,噗噗噗戳給她看。
「真有趣啊!」蠶蠶表情誇張。
「嗯。走吧。」
火焰山西面,是人間結界的最西端。
結界那一邊便是妖魔的領地,雖然放眼望去不見半只妖物,但侍衛們難免緊張了起來。
蠶蠶比他們更緊張。
她盯著他的身影,心中一直在想,他會用什麼藉口停下腳步。
一步、一步。
「蠶蠶。」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你不要往前了,危險。」
「哦,那你……」她覺得自己應該客套一下,又怕他借坡下驢,就這麼回來。
她實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敢不敢碰結界,究竟是不是個鬼。
沒等她糾結,他微微一笑,回身,繼續向前。
徑直穿過玄妙無形的大結界。
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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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結界,他回到蠶蠶身邊,垂眸看著她,問:「接下來去蓬萊?」
蠶蠶沉默了。
在翡夢澤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並不想和他一起來這些地方,她想要的,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他」。
到火焰山來,只是爲了試探他是人是鬼,根本無心遊玩。
所以沒必要再去蓬萊。
終究,她想要的是「他」,而不是什麼翡夢澤,什麼火焰山,什麼蓬萊玉桑。
她喜歡的是他,卻又不是他。
咫尺卻天涯。
她原本其實是有那麼一點點期待的,她猜測他是不是被什麼鬼物上了身——如果是那樣的話,她還可以想辦法把他找回來。
然而並不是。
他是人。他的身上沒有秘密,還挺讓她失望。
或許他說的就是真相,她喜歡的,只是自己臆想的他,一個不存在於世上的、虛幻的泡影。
她失戀了,永遠地失戀了。
蠶雖然吐絲,但並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情。
她瞬間就拿定了主意。
「不用了。」蠶蠶俐落搖頭,「我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欠誰,謝謝你這幾天照顧我,我要走啦!」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歎息:「真是無情呢,蠶。」
他已經非常適應她跳脫的、天馬行空的節奏,聽她這麼說,他沒有驚詫,也沒問爲什麼。
「其實你也沒多喜歡我吧?」蠶蠶看著他,「你對我好,就像是養寵物一樣。你看我的眼神沒有欲……」她輕咳一聲,矜持道,「沒有光。」
他失笑,像點頭,又像搖頭。
他垂眸思索片刻,擡起眼睛,凝視她:「自己一隻蠶在外面,可以過得好嗎?會開心快樂,無憂無慮嗎?認真想一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蠶蠶偏著腦袋想了想,冷酷地點頭:「會的。」
「嗯。好。」他又問,「你會徹底放下我,想到我的時候,心中也不會悲傷難過,是嗎?」
蠶蠶這回思考得稍微久了一點。
她慢吞吞答道:「可能還是會想念我腦海中的你,但是想一想真實的你,我就清心寡欲了。」
他很明顯地噎了一口氣:「說話倒也不必這麼直接。」
蠶蠶悄悄對了對手指,點了點腳尖,一副死蠶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他神情無奈,歎息:「若是後悔,隨時都可以回來,不用在意面子——我會一直在。」
蠶蠶不禁有些困惑。
她難以理解他對她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那我永遠不回來呢?」她問,「你就永遠不交配了嗎?」
他額角狠狠跳了兩下。深吸一口氣,溫潤君子也難免咬牙切齒:「不。」
「那要是你遇到喜歡的人呢?」她執著追問,「不要說不會。喜歡從來也不講道理,我當初喜歡你就不講道理,如今不喜歡你,還是不講道理。萬一呢?萬一你喜歡別人呢?」
「……」他痛苦扶額,「如果有萬一,那我張貼皇榜尋你,先徵求你的意見,可否?」
「好。」蠶蠶感覺一身輕松,「一言爲定!」
*
道別之後,蠶蠶獨自上路。
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後悔,根本不像話本裡面寫的那些男人一樣,原本並不在意妻子,可是一旦失去,就會追悔莫及。
她並不。
心裡確實空落落的,但也輕松。
她想,沒遇上他之前,她一隻蠶向來過得很好。
蠶蠶隨意找了一架駛往東邊的馬車,窩在車頂上,任風吹拂自己頭頂小小的絨毛。
她打算去蓬萊定居。
那裡不是昭國領土,但無所謂,國界線擋不住一隻蠶。
……話說回來,她都死了五年了,說不定他已經收復了蓬萊?
馬車停在一間路邊茶棚外。
蠶蠶化出人身,找人打聽:「請問蓬萊怎麼走?」
「蓬萊?什麼蓬萊?」茶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齊搖頭,「沒聽說過——有這地方?」
蠶蠶:「???」
她感覺有點驚悚了。
這個世界,似乎和她以爲的不太一樣。
她寒毛悚立,小心翼翼地比劃:「就是,東面,隔海相望的一隻島,有雲霧,有瓊水有玉桑……」
茶博士笑起來:「嗐,原來你說東夷啊!離這兒遠著呢,往東先走三千裡吧。」
「哦……」蠶蠶松了一口氣。
原來叫法不同。
她沉吟著往外走,踏出茶棚時,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凝固在原地。
東夷,東夷!
她曾在那本厚重的燙金的《昭國紀年》上面看見過「收東夷」這三個字。
她可以確定,當初她吊在他的行軍帳篷頂、偷偷和他一起看《大川志》的時候,蓬萊還是異國的領地,不屬於大昭。
所以蓬萊是在她死了之後才收復的。
他征戰天下,收復了蓬萊。
可是,「收東夷」的,不是如今那個帝王,而是七百年前的長安帝啊!
蠶蠶感覺一道道驚雷轟在頭頂,炸得她頭皮發麻。
心臟就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長安、長安……
她那時候總愛潛進筆筒,盤住他常用的那隻禿毛鶴筆,筆杆上,正是刻有「長安」字樣。
長安!
陸晏,陸長安……
蠶蠶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
趙貴妃,張貴妃,不是她記錯,這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時代。
她,是一隻七百年前的蠶!
蠶蠶渾身顫抖,忽而發冷,忽而發熱,心臟後知後覺狂跳起來,越跳越快。
難怪她不喜歡永樂帝!
他根本就不是那個人!
她沒有失戀!她喜歡的人是陸長安!
蠶蠶激動得十指發麻,腦袋嗡嗡地,整隻蠶興奮得找不著北,打著轉在官道上亂奔。
等到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已經跑出了百十裡。
風吹著腦門,狂喜過後,腦袋裡漸漸浮上疑雲。
——他不是「他」,那他爲什麼會知道她和「他」的事情?
——他騙她,究竟有何目的?
蠶蠶更加清醒了。她清醒地掐斷了思緒,不去想如今時過境遷,她與心上人已經相隔七百年。
嗯,去找他,問個明白!
*
蠶蠶潛進皇宮。
她拽著蠶絲在樹影間穿梭,忽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跟蹤他回宮的情形。
七百年前的夜風,七百年前的溫度,七百年前樹葉輕輕刮過身體,十分溫柔。
她沐著月光穿過層層殿閣。
近了,近了。
男子站在窗邊,小書房的窗紙上,投出頎長的影。
蠶蠶恍惚了片刻,七百年時光仿佛不復存在,她以爲自己只是像往常每一次一樣,去外面啃飽桑葉,然後匆匆回來看他……
「不,這個人是假貨!」蠶蠶吐了口絲冷靜冷靜。
牽絲一蕩,她落向書房。
窗內飄出清冷淡漠的聲音:「如此。甚好。」
蠶蠶呼吸一緊。
明知這人不是他,但乍然聽見熟悉的嗓音,她的心臟依舊誠實地悸動起來。
她化出人身落在窗畔,果斷伸手,猛地推開了窗。
他正在沏茶,聽到動靜,擡眸望過來,和她對上視線。
他雙眸微彎:「回來了,蠶蠶。」
蠶蠶單手扶著窗櫺跳進去,開門見山道:「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是陸長安!你爲什麼要騙我?他……他在何處!」
他望著她,表情不變,唯獨瞳仁極輕微地一震。
他沒有急於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探直了手,從案桌上拿過一杯沏好的茶,飲盡。
將空盅放入收容盤,他緩聲道:「怎麼發現的?」
「東夷。」蠶蠶皺眉,「你別問我問題,現在是我在審你。」
他沉默片刻,起身,繞過案桌走到她的面前。
他垂眸看著她,很平靜,臉上並沒有被戳穿的心虛:「蠶蠶,你喜歡陸長安什麼呢?你對陸長安一無所知,最初喜歡,不過是因爲皮相。」
蠶蠶知道他還有話說,抿住唇,警惕地、恨恨地盯他。
「這張臉與七百年前並無區別。」他說。
蠶蠶用視線把他的五官探索了一遍。
冰雕玉琢,完美無缺。
「沒有區別那又怎樣,」她生氣地說,「你不是他!」
「你瞭解陸長安什麼?」他輕輕一哂,臉上難得地斂去一貫的親切溫和,眉眼間微微洩出鋒芒,「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與陸長安何處不同?」
蠶蠶抿了抿唇:「反正你就不是我喜歡的樣子。」
他的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從前朝不保夕,鬱鬱不得志,難免冷淡厭世。如今天下歸心,平安喜樂,倒不是你喜歡的模樣了。」
「蠶蠶!」他呵道,「你說得沒錯,你這情結,就是救風塵!」
蠶蠶:「……」
她氣到跺腳:「你騙了我,還惡人先告狀!」
他用那雙清黑的眸子盯著她,聲線微微啞了些:「那你有沒有想過,禦極之後,陸長安也會變成我如今的模樣?」
「我不信——」蠶蠶瞬間改口,「是他的話,怎樣我都喜歡!」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蠶蠶,」他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冷漠沉重,「有些真相,徒增煩惱。」
蠶蠶毫不示弱:「那我也要知道。說,你爲什麼知道那些事情,爲什麼要騙我?他呢?他在哪裡?」
他忽地彎起眉眼,自嘲一笑。
「真相很簡單啊蠶蠶。」他道,「因爲——我就是陸長安。轉世的陸長安。帶著記憶轉世的陸長安。」
他逼近一步。
「蠶蠶,一開始我便說過,你喜歡的,只是你以爲的那個我罷了。並非我本人。」
「既然不喜,便放過自己吧,蠶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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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蠶很少憂鬱。
此刻,她卻深深領會到了他那句「徒增煩惱」是什麼意思。知道真相後,她唯一的收獲就是——更加確定自己是一個渣蠶了。
她勾下腦袋,肩膀縮成小小一團,整隻蠶都散發出憂鬱氣息。
好像是這麼回事,她就只喜歡落魄的他,不喜歡意氣風發的他。
如今他是皇帝,就算晚上獨自在書房時,也要穿著華重的帝袍,領子立得很高——與從前相比,有了許多細微的改變。
人是會變的,蠶也是會變的。
她要是變成蠶蛾,他肯定也認不出她。
「唔,知道了。」她小聲說,「我這就走,不會再來找你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收斂鋒芒,溫聲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將就,我們也可以試試日久生情。」
蠶蠶搖頭,認真告訴他:「日久深情不行的,我們蠶只和喜歡的對象交尾。日不了,沒法日。」
他:「……你腦袋是長在尾巴上麼!」
蠶蠶覺得他應該是想表達「你是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嗎渣蠶」的意思,但他是斯文人,說不出那麼粗俗的話。
蠶蠶把眼珠轉向一邊,不看他:「蠶就是這樣,你根本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他扶了扶突突跳動的額頭,走回案桌後,扶著桌沿落坐,曲起手肘,從面前拿起一杯茶水飲盡。
「嗒。」
空瓷杯落在沉木案桌上,他看起來不那麼上火了。
「罷了,沒心沒肺是好事,你開心便好。」他擡眸看著她,露出心累的微笑。
蠶蠶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一隻非常好看的手,放杯子的姿態也相當優雅。看著他的動作,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她劃拉了兩下,沒能捉住。
什麼呢?
他輕咳一聲,意味不明:「這麼晚了,留宿嗎?」
「哦,不留。」蠶蠶驀地回神,隨口敷衍,「我要去蓬萊定居,這就走。」
渣蠶落荒而逃。
「蠶——」窗後飄來他的歎息,「總是毛毛躁躁,火燒火燎。跑這麼快,別又後悔。」
「才不會!」
*
這一路順利得不可思議,蠶蠶跟隨一支前往蓬萊的商隊,順風順水前往蓬萊。
也就是坐船過海的時候受了些驚嚇——蠶沾不得水,一淹就死。漂在廣闊無袤洋面上,她時刻瑟瑟發抖,就怕翻船。
她用十四隻腳腳緊緊扒拉住桅杆,身體死死糊在上面,粘成一個扁條條。
熬到船隻靠岸,她幾乎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她邁著醉酒般的步伐,軟綿綿踏上蓬萊島。
她仰起頭,望向湛藍的天。
她後知後覺發現,漂在海上提心吊膽的時候,腦子裡滿滿想的還是他。
這個事情可真是太神奇了。
她只要看不見他,便會喜歡——即便是在書房外面看到窗紙上的剪影時,她也還在爲他瘋狂心動。
誰能想到一近身就不行呢?
思來想去,也只有曾經被她吐槽過的話本中的一句話可以解釋——「你笑起來不像他。」
唉。渣蠶。
蠶蠶跟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往前走。
蓬萊盛行茶文化,隨處可以看見茶攤、茶鋪、茶樓茶肆。往來的商人做的多是茶生意。
清談、說書、雜耍、唱曲兒。
樣樣都新奇。
蠶蠶逛了一圈,摸進茶樓坐下,聽那說書先生講怪談。
這一說,剛巧就說到翡夢澤鬼影。
「月色森寒,陰風瘮瘮,只見那俊美男鬼呲牙一笑,扯開衣襟,撕裂胸膛,從中掏出一顆冷冰冰的心臟……」
「誒?」蠶蠶瞪大眼睛,出聲打岔,「他不是挖別人的心嗎?他挖他自己的心,那有什麼好怕?」
說書先生使盡渾身解數,剛把氣氛營造得鬼氣森森,不料一下子被蠶蠶弄熄火,氣得他吹飛了兩撇八字小胡須。
他把紙扇一甩,怒道:「你問鬼去啊!」
蠶蠶被他兇得皺起臉。
她知錯就改,曲起手肘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端向先生:「你消消火,消消火。」
說書先生怒火中燒:「我又不是買不起,誰稀罕你的破茶!」
蠶蠶忽地怔住。
她的目光緩緩從一眾茶客身上掃過去。
她是一隻蠶,對一些人類的習慣只是略知皮毛。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用茶招待客人的時候,主人面前放一杯茶,客人面前放一杯茶,大家自己喝自己的,不用伸直手臂就能夠得著。
可是……
她記得,那天晚上她跳進他書房時,他先是探直了手,從案桌上拿過茶來喝,喝完之後,動作很快地把杯子放進收容盤;等到她快要告別時,他又曲著手肘拿起面前的茶。
當時看著他的手,她隱隱覺得哪裡有點怪,但又說不上來。原來,其中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他沏了兩杯茶,一遠一近。
還有……
她看到他映在窗紙上的影子時,恍惚以爲自己回到了七百年前,以爲自己看到了七百年前的他。
可事實上,他穿的是帝袍,領子立得很高,投在窗上的影子不可能與過去完全重合,讓她一眼認錯。
蠶蠶再一次感到眩暈。
心臟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幾乎抵住了嗓子眼。
所以……
在她推開書窗前,裡面其實,有兩個人!
他用茶招待的那個人,映在窗上的那個人,用清冷淡漠的嗓音說「如此甚好」的那個人……
心臟迅猛擂擊胸腔,蠶蠶心悸得厲害,快要喘不過氣。
那個人,一定是陸長安!
真正的陸長安!
不是什麼轉世,她心中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蠶蠶胸腔抽搐,手指發麻。
她猛地起身,向著瓊水發源地東山奔去。
風從身畔掠過,道路兩旁的桑樹葉漸漸褪去深綠,色澤變淺、變透,越接近東山,越是呈現出瑩潤的玉質。
那些記憶中的熟悉和靈光紛紛湧入腦海。
似曾相識的翡夢澤,似曾相識的火焰山。
她莫名知道碧流年長什麼樣子,也知道火焰山的味道有多嗆蠶。那道雷電中的人影身處半空,而她,本能地知道火焰山從上往下看是什麼模樣。
蠶蠶腦海中再次炸開一道雷。
她記得,在她吐出「方盡」之後,意識飄飄蕩蕩,仿佛去到翡夢澤、去到火焰山、去到蓬萊看玉桑……
那個數百年來出現在翡夢澤的「鬼」,那個數百年來庇護著火焰山的「神」……
也許,她真的,和他一起,去過那些地方。
風停了,入夜了。
蠶蠶定在一株巨大的玉桑前。
瓊水在一旁汪成湖泊,像一塊碧透潤澤的玉石,安靜地凝固著。
這裡,更加似曾相識。
蠶蠶在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天高地闊,視野中只有自己一隻蠶。
她把雙手放在嘴邊,合了個喇叭:「喂——」
玉質瓊水激起淺淺的漣漪。
「陸長安——陸——長——安——」
月亮一寸一寸爬上水面。
清風拂動她的發絲,周圍一片寂靜。
蠶蠶緊緊抿住唇瓣。
她的胸口翻湧著沸騰的情愫,比火焰山的熔岩更加熾燙。
她深吸一口氣,拎起蠶絲凝成的裙擺,一步一步踏向瓊水。
「陸長安,你不出來,我要下水啦!」
足尖觸到冰涼潤澤的瓊水,激起細密戰栗。
蠶蠶強忍住逃離的衝動,任憑瓊水淹沒自己的腳踝。
她繼續往前。
湖水一截一截往上漫。
「陸長安~」她的嗓音像是飽蘸了瓊水,變得潮濕綿重,帶上了濃濃鼻音,「你真不來救我嗎陸長安!」
夜風掠過湖面,清清寒寒,空無一人。
蠶蠶站在水中,可憐兮兮地威脅道:「你再不出來,我要死啦!我就要死了哦陸長安!」
終於,風中飄來一聲歎息。
「何必。」他的嗓音遠比夜風下的湖水寒涼,「見面你又不喜。」
蠶蠶心臟猛跳,轉著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依舊不見人。
「你快來救我!」她喊。
「自己回來。」他淡聲道,「你再不上岸,膝蓋要受涼了。」
蠶蠶微微顫唞著,低頭看了看漫到膝彎的湖水。
「……」
雖然看起來很可笑,但對於蠶來說,這已經是極限挑戰。
「蠶的事情你不懂!」她吸了吸鼻子,「你以爲只是淹了膝蓋嗎?蠶,蠶被水淹,就會死,淹哪裡都不行!」
仿佛爲了證實她的話,下一瞬間,她「噗通」一下栽進湖裡。
淺玉色的水光在眼前蕩開,她看到一道身影破水而來。
波光搖曳,圈圈泛濫的,仿佛是七百年舊時光。
腰被勾住。
他的手臂和身軀像精鐵一般堅硬,箍緊她,就像攬住一團絲。
「嘩啦——」
他擁著她站起來。
「不要命?」他皺著眉。
月光和水光在他臉上輕輕搖晃,冰雕玉琢的臉,比月色清冷幽寒。
蠶蠶聞到魂牽夢縈的味道——浸了冰薄荷的冷淡檀香。這是他身上原本的味道,不是薰香。
眼前冒起了粉色泡泡,她一時分不清,她的心跳是凝固不動,還是快得難以捕捉。
她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喃喃出聲:「不要命,只要你。爲你不要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還敢。」
他眸色幽寒,唇角微抿:「反復無常。」
「才不是……等一下,」蠶蠶弱弱地說,「可以先從水裡出去嗎,我的尾巴還在吸水……嗝兒!」
「……」
她擡手攀住他的肩。
瘦削、堅硬、挺拔。
她的心跳得飛快,渾身發燙,雲裡霧裡,像做夢一樣。
她都不敢張嘴,生怕流絲。
他踏上湖岸,垂眸,微微勾唇,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但是依舊掩不去那股骨子裡滲出來的寒涼:「不是不喜歡我嗎?」
蠶蠶盯著他傻笑。
笑了好一會兒,她藏好風起雲湧的蠶絲,氣吞山河地告訴他:「他裝不像你,你也裝不像他。陸長安,我一眼就能認出你——見你的每一眼,都是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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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很美,湖面泛著波光。
玉桑在夜風中搖曳,飄來清香。
在沒看到陸長安之前,蠶蠶覺得皇宮裡面那位永樂皇帝和他長得一模一樣,見了本人,她立刻發現明顯不同。
他比永樂帝凜冽鋒銳得多。
那個像溫潤的玉,他像冰刻的刀。
她是一隻軟軟的蠶,令她心折的,正是他那股子又冷又硬、一往無前的調調。
她喜歡的就是他,只有他。
蠶蠶耳畔全是自己「怦怦怦」的心跳,他說了句什麼,她完全沒聽清。
她只顧著往他身上粘蠶絲,一根又一根,粘住他,生怕一不留神讓他跑了。
「蠶。」他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卻燙得蠶蠶一顫。
她低下頭,見他那蒼白如玉的手指根根堅硬修長,仿佛輕輕一捏就能把她的骨頭碾碎。
危險又絕美,就連腕骨都是最令蠶心動的形狀。
蠶蠶覺得自己快要被美色醉死了。
這個人,每一根頭發都精準長在她的審美上。
「爲什麼要喜歡我,」他的影子罩住她,背著光,黑白剪影又冷又絕,「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我都喜歡!」
蠶蠶心裡也知道這種時候應該欲擒故縱推拉一下,但她沒辦法,看著他冷峻的容顔,聞著他凜冽的氣息,她整隻蠶就開始發昏,腦子完全不聽使喚。
她們蠶類其實沒進化出什麼戀愛細胞,都是直來直去,看對眼直接交尾。
像她這樣的,已經能算得上突變了。
「我不是好人,蠶。」他似乎輕輕勾了勾唇,背著光,神色看不分明,只知道有點壞,有點蠱蠶,「我害你一命。」
蠶蠶知道他的意思。
上回在翡夢澤,她和永樂帝聊過詐死的事情,當時永樂帝還誇她聰明。
她用指尖輕蹭著他的肩骨,渾不在意地傻笑:「我知道。七百年前你是假死,我卻真爲你死了,傻乎乎把『方盡』給你。但是那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把我救活了嗎?」
她用聰明的小腦瓜一想,就猜到他一定是救活她的那個「仙長」。
道理很簡單,他要是沒修仙的話,怎麼能活七百年?
他,就是翡夢澤的鬼,是火焰山的神。
她看見他的喉結在陰影中滾動,顯出些嶙峋的性感,她心如鹿撞,恨不得立時做個繭把他纏起來。
他緩緩開口,嗓音涼薄晦暗:「你喜歡的,不過是自己臆想的陸長安。永樂才是你以爲的那種人,我,不是。」
說起這個,蠶蠶頓時不滿:「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爲什麼和你長一樣,你們爲什麼要騙我?」
他沉默地看著她。
他的眼睛比夜色更加幽深,黑到極緻,仿佛吸走了所有光。
「永樂何處讓你不滿?」半晌,他不答反問,「永樂與我處境相似,卻能始終堅守本心,算得上君子。他待你無微不至,舉止無可挑剔,堪稱良配。這樣一個人,難道不值得喜歡?」
蠶蠶大聲分辯:「我喜歡你不是因爲你是好人,而是因爲你好看!」
「永樂與我相貌相同。」頓了頓,他向她解釋道,「原有七分相似,另外三分是障眼法——在你眼中我與他的容貌不會有任何區別。他正直仁義,同他在一起,你會永樂無憂。」
蠶蠶明白了什麼:「他說他承諾過,會滿足我一切要求——這並不是對我的承諾,而是對你。」
「所以……」她的小腦袋瓜飛速轉動,剝繭抽絲地捋線頭,「他遇刺之後,是你救了他,作爲救命之恩的報答,他承諾代替你照顧我。」
「你把從前的事情告訴他,想讓我傻乎乎上當,以爲他是你。」蠶蠶氣惱,「你圖什麼!」
他那雙清黑幽暗的瞳眸總算是動了動。
「這麼聰明的嗎?」他的嗓音染上涼涼笑意。
蠶蠶忍不住擡手戳了戳他的喉結。
柔軟指尖下,骨骼堅硬劃動。在它滾第二下之前,他製止了它。
「爲什麼?」她問,「萬一我真信了,當真喜歡他怎麼辦!」
「那便如我所願。」
「可是我不喜歡他,我離開了他,從此只剩自己孤零零一個蠶。」她氣咻咻地說,「也是如你所願嗎?」
「總好過現在。」他的眼睫垂出冰冷的弧度。
蠶蠶攀緊他的肩膀,往上一跳,雙腿緊緊盤住他的腰。
「現在哪裡不好了?」她沖著他弧線精緻冷硬的下頜吐氣,「風好,月好,郎君更好。」
她圖謀不軌、目的明確地蹭他。
腰一緊,被一隻帶繭的大手制住。
他再開口時,音色又比剛才暗沉了許多,尾音染上好聽的沙啞:「先聽聽真相再作決定吧。」
蠶蠶敷衍地嗯嗯著,勾住他的脖子,蹭上去啄他玉刻般的下巴。
一下,又一下。
「我不是假死——全天下的眼睛看著,不可能假死,只能真死。」他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靈蠶,能夠讓人死而復生。」
她退開一些,擡頭望他。
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我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勾起唇角,「我利用了你,可憐的蠶。」
蠶蠶呆呆看著他,在他的黑眸中找到了一絲冰冷殘忍的光芒。
「……啊?」
以她博覽話本的經驗來看,此時此刻,她應該【難以置信、痛徹心扉,淚珠大顆大顆砸落,搖頭呢喃,無助地問他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然而。
蠶和人不同。
她……她只覺得,他這個樣子,性感上天。
「哦。」她很敷衍、很不過腦地說著話,其實滿腦子都是他薄唇分合的樣子,是他那股迷蠶的薄荷檀香,「那如果我不救你呢?」
「願賭服輸。」
「哦。」她又問,「那你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給我安排歸宿?」
「我欲飛升,需了結塵緣。」他直言不諱,「我欠你情。無論你選擇與永樂在一起,或是選擇忘情,我的目的皆已達到。」
蠶蠶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怎麼。」他冷酷地輕笑,「得知真相,難過到哭不出來麼。我這樣一個寡情無心之人,你還敢喜歡?」
她抿著唇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蠶的事情,你根本不懂。」
「哦?」
「我又不要你的心。」蠶蠶擲地有聲,「我只是饞你身子!」
「……」他的表情微微裂開。
「蠶就是這樣,」她渾不吝地說,「我們蠶,從不追求什麼天長地久,只要一晌之歡。一開始我就只是想要交尾而已,得手之後,我就會當你死了。」
「……」
她開始動手扒拉他的衣襟,「一次就夠。」
她把他纏得更緊,蹭上去吻他精緻的唇,製止他說話。
薄的、涼的,是她想像中的口感。
手指劃過他冰涼堅硬的皮膚,碰到心口長長的傷痕。
蠶蠶貼著他吐氣:「這是什……」
他忽然反客爲主,擡手摁住她後腦勺,偏頭咬住她的唇。
和他臉上冷冷淡淡的表情不同,他下嘴又快又狠,氣息沉沉,橫征暴斂。
很快,蠶蠶再也顧不上說話。
他很瘋,把她抵在玉桑樹上,撞得桑葉簌簌掉下來。
蠶本來就沒什麼骨頭,這一下,更是整隻都要化成絲絲流走了。
他捉緊她。
嘴上說不愛,身體很誠實。
蠶蠶無力地扒拉他。寬袍半敞,他看起來更加性感,月影下,他的骨骼就像斬破蒼穹的險峻山峰。
她感覺自己就像最柔軟的蠶絲,一層一層纏裹在最鋒銳的劍刃上。
分明隨時會被切成千萬斷,卻又能以柔克剛。
刀尖上、懸崖邊,洶湧愛意直入深淵。
蠶蠶仰頭和他親吻,汲取他身上每一絲冷冽又熾燙的氣息。
蠶絲一點點纏滿他的後背,情愛織成繭子,縛住他和她。
恍惚失神間,她仿佛魂魄離體,耳畔全是他沉重失控的心跳。
怦怦!
怦怦怦!
沉睡於靈魂最深處的記憶一幕幕醒來。
那是什麼時候……她被他的心跳包圍,她軟軟依附著他強大的心臟,他伸手,把她從他的胸膛中取出,讓她感受外間的風。
數百年間,他總是帶著點冷酷瘋勁,嘶啞溫存地對她說話。
「這是翡夢澤。」
「這是火焰山。」
「這是瓊水玉桑。」
「不要死,蠶。你看,這都是你喜歡的地方。」
「再等等我,快了,我會救你回來。」
「不知你姓名,只知你是蠶。將來叫你蠶蠶好嗎,蠶蠶。」
「蠶蠶。」
迷亂之中,蠶蠶伸出手指,撫上他心口的傷痕。
她曾經化成「方盡」,附在他的心上。
他不願她消失,一次一次帶她到她喜歡的地方,讓她感受、留戀這個世間。
不惜剖出心來。
難怪,她的意識一直沒有散掉。原來是捨不得他。
蠶蠶心潮澎湃。
他好瘋。
從前瘋,現在也瘋。他捉著她的腰,瘋得和掏心的時候一脈相承。
她好喜歡。
他覆在她耳畔,嗓音啞而淡:「明日會當我死了?」
她細軟的手指掐住他堅硬的身軀:「嗯。我們蠶,就是,這樣。」
「很好。」
他更瘋了,瘋得她差點兒死掉。
蠶蠶把額頭拱進他的頸窩,藏起眼角泛出的淚花。
他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永樂已經告訴過她真相——陸晏對她,是日久生情。
他爲什麼要讓她忘情?
其實永樂也告訴過她真相——飛升成神,便是化身天地萬物,成爲大道本源,又怎會再有七情六欲,怎會偏愛一地、一族、一……蠶。
爲了救她,他不得不成神。可是成了神,他就無法再愛她。
失去七情六欲,失去自我意識,和死亡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不想她難過,所以瞞著她。
她也一樣。
她悄悄在他懷中露出笑容。
她也不想他難過,所以同樣有事瞞著他。
*
春宵苦短,金色晨曦落在瓊水上,泛起暖玉波光。
他起身,披好長袍:「我該走了。」
蠶蠶軟綿綿倚著玉桑樹,懶懶望著他,「唔。」
他擡起手,猶豫半瞬,撫了下她的頭發,唇角勾起,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保重。」
他一笑,整個世界都在發光。
他轉身很快,蠶蠶沒看到他有沒有濕了眼眶。
他踏著瓊水而去,行至一半,身軀像一滴寒涼的墨,洇開在無邊的天地間。
蠶蠶看著他消失的地方。
很久很久。
終於,她化出蠶身,落向一片碧翠玉潤的桑葉。
「噗簌。」
伏在葉上的,是一隻蠶蛾。
她有毛茸茸的雪白身軀和翅膀,一雙觸角在風中懶懶搖晃。
「蠶的事情,你根本不懂。」她黑亮的眼睛裡,一閃一閃發出滿足的光,「一隻蠶,一輩子只愛一次,就一次。」
蠶就是這樣,交尾之後很快就會死去。
爲他不要命,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蠶蠶伏在玉桑上,和自己千萬年來的同類一樣,心滿意足地送配偶離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閉上雙眼,陷入幸福永恆的沉眠。
雨落下來了。
大道無情,雨點卻仿佛有所知覺,溫柔地繞開一片桑葉。
桑葉上,伏著一隻死掉的蠶。
*
意識在黑暗中飄蕩,
蠶蠶仿佛看過星辰生滅,看過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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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晏,小字長安。
他很早就發現了那隻蠶。
她的身軀雪白剔透,腳上有好看的絨毛,一雙眼睛清黑明亮,天真又嬌憨。
他查閱古籍,發現她很像傳說中的上古靈蠶,有起死回生之效。
這隻蠶似乎看上了他。
她化成個奇形怪狀的仕女,摸進他的寢殿。
他不動聲色,只讓人將她扔出去——實則摸她的底——她沒什麼妖力,但想跑就能跑。
於是他沒有妄動。
第二次,她腦袋裡不知進了什麼水,又化成個壯漢來勾引他。
陸晏:「。」
他讓事先安排的高手全力試探,結果發現依舊拿她不下,只能把她扔得更遠一些。
轉頭,她又摸回來了。
她傻乎乎偷來許多話本,趴在樹梢裡面看。
很快,他顧不上這隻蠶。
天象有變,他的父親、父親的真愛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都想要他死。
他被派往北狄前線。
邊疆艱苦,餐風飲露。他驚奇地發現,那隻蠶竟然跟來了。
她藏身在帳篷角落裡,以爲他看不見她。
他想,只要抓住這隻蠶,他便可以死一次,讓那對父子鷸蚌相爭。
於是他翻閱包羅萬象的《大川志》,想找一找有沒有靈蠶相關的記載。
誰知竟然引來了這個蠶。
蠶從帳篷角落裡蹭過來,倒掛在他的頭頂,和他一起看。
他隨意翻了幾處,這個沒見識的東西竟然看得兩眼放光。他默默記下,時不時翻一翻,勾著她,讓她捨不得離開。
她的膽子越來越大,夜間開始爬到他身上。
他試著捉她,沒想到剛碰到她圓滾滾的身體,她就化成個美貌女子。
容貌嬌憨,神態單純,微撅著嘴,睡得吐絲。
全然地信任他。
陸晏:「……」
軟玉溫香在懷,從不信任、親近任何的人他,不禁有點麻爪。
一夜過去,他渾身僵硬麻痹,她卻仿佛上癮了,開始天天光顧他的胸膛。
他覺得這樣也不錯,方便尋找她的弱點。
於是他聽之任之,每天趁她睡熟時捏她的臉、捉她的手、拽她頭發。
這個蠶只要在他身上,便睡得死沉,雷打都不醒,至多扭來扭去。
他畢竟是個正常男人,從此睡覺時不得不穿著鎧甲,以防被她蹭出什麼變化。
死水般的日子,倒是因爲她而生出別樣的趣味。
他漸漸不再琢磨捉蠶的事,而是受她影響變得懶怠,偶爾竟當真開始考慮,等到將來無事了,也不是不能帶著她去一去那些地方。
像這樣沒見識的蠶,一定會興奮得滿地亂爬。
他還是高估了皇城那些人的節操。
爲了讓他死,他們不惜從西部把妖魔放進國土。
他決定詐死擺脫困局。
那一日巡視城牆,他正頗有興緻地想著,如何把詐死的事情不動聲色告知家裡的蠶,讓她不要擔心……忽聞信使到來——是中宮母后派出的大姑姑。
自幼熟悉的大姑姑近身上前,低語道:「殿下,娘娘有口信!」
他側耳聆聽。
大姑姑聲線狠絕:「殿下若是罹難,皇城鷸蚌雙死,娘娘可攝政爲皇。」
寒芒襲來時,他本可以避開。
卻在那一瞬間提不起任何力氣。
母親啊。
這世上,他以爲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背叛,唯獨母親會永遠站在他的身旁。
不僅是他這樣想,這世間任何一個人也都會這樣想。他死了,他的父親和皇弟只會鬥個你死我活,沒有人會在意剛剛失去兒子、失去唯一倚仗的冷宮皇后。
所以她可以公然派來身邊的大姑姑,就算這樣,也無人會疑她。
那個溫柔抱著他,給他取名長安,盼他幸福長安的女子,終是被權勢侵蝕了心臟。
真是很沒意思啊。
*
從棺中復生,他知道,這世間當真有不求回報的情意,他得到它的同時,也失去了它。
棺蓋上糊著亂七八糟的蠶絲,拼出幾個難看的字。
【笑一下,命都給你】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笑。
除非她能看見。
死過一次之後,他竟意外打通了全部經脈。
他開始修行,順便整飭大昭江山——莫名地,他覺得她應該喜歡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他特意收復蓬萊,私心爲她。
她頻繁入夢。嬌憨的、純美的,遺憾的是,夢中的她始終閉著眼。
因爲他從來不曾見過她用人身睜開雙眼。
他想,那一定是世間最美麗的眼睛。
隨著修爲提升,他漸漸能夠感應到她。
她還在,一縷幽魂附著在「方盡」之上,她,還活在他的心口上。
他欣喜若狂。
他認定這世間只有她毫無保留地愛他。畢竟她已經用生命來證明。
他要救活她!
修爲越來越高,然而距離能夠讓人起死回生的逆天術法,仍然遙遙無期。
他發現她開始消散。
向來對一切冷淡漠然的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慌。
他的心臟瘋狂灼燙,他去了翡夢澤,病態一般剖開自己的胸膛。
「這是翡夢澤。」
「不要死,蠶。你看,這是你喜歡的地方。」
「等等,再等等,我會救你回來。」
他嗓音嘶啞,語調溫存。
他病了,病得很深,唯有她是他唯一的藥。
自此,每當心中疼痛難耐,他便去那些地方,一遍遍地喚她,強行將她留下。
他知道這樣的愛偏執畸形,但,那又怎樣?
他帶著她行走世間,一年又一年過去,終於,他摸到了創世的力量。
她已經失去一切,沒有形體,沒有完整的魂魄。復活便等同於新生。
要創造生命,唯有大道。
可是大道無情,若要飛升,必將喪失七情六欲,喪失自我意志。
救活她,就要離開她。
他捨不得不救。那樣傻傻一隻蠶,還沒來得及看一看自己喜歡的地方。
他也捨不得離開。當她復活之後,只剩孤零零一隻蠶,還要爲他而難過,他如何忍心。
他彷徨許久,終於有一天,他遇見了一個陸家後人,永樂。
永樂和他長得有幾分相似,幾乎和他有著一樣的身世,同樣也在邊關遇刺。
他救了永樂一命,要這個後輩代替他,陪著他的蠶,照顧他的蠶。
他的心臟瘋狂灼痛,但這一次的痛裡,卻詭異地流淌著幸福。
因爲可以預見她幸福的將來,而感到幸福。
他告訴永樂他與蠶的全部過往。
飛升在即,他復生了她。
永樂問他:「她若起疑,如何應對?」
「她不會。」思忖片刻他答,「萬一起疑,便說你是轉世之身。」
他外表不顯,靈魂卻如撕裂般疼痛。
他忽然意識到,蠶並不瞭解真實的他。在她心中,他大抵便是陸永樂的模樣。
她當年輕易喜歡他,如今必定也會輕易喜歡上代替他的陸永樂。
很好。陸永樂君子仁厚,不像他。
他知道,自己骨子裡是個冷血多疑、懦弱且自負的人。
她和他在一起,會很好。
這樣便好。
他已撐不了幾日,便要復歸天地。
*
她不喜歡陸永樂。
他心中狂喜,又因這份狂喜而深深自厭——他如此卑鄙,哪裡值得她生死相許?
他不配。
她的眼睛比他想像中更美。
她也比他想像中更加聰明。
他只是在陸永樂的書房飲了半盞茶,她就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事情終究還是走到了最糟糕的方向。
他只能選擇讓她恨他。
蓬萊湖畔,他戴上殘忍冷酷的面具,藏起瘋狂和貪婪,騙她說不愛。
她卻說她只要一晌之歡。
他不信,但他自欺欺人地選擇相信,自私地佔有這隻蠶。
看啊,他就是這樣卑鄙的一個人。
他將她嵌進懷裡,狂暴地吻她、愛她。
壓抑了數百年的瘋狂,讓他仿若一隻禽獸。
他愛她入骨,恨不能日日夜夜與她廝磨,片刻也不離分。
然而他的身軀已經開始融化。
告別之前,他記起自己還欠她一個笑。於是他勉強笑了。
想必難看至極。
他匆匆離開,散入天地。
混沌、宏大、全知全能,只沒有了自我。
*
天地不仁,大道無情。
然而,當祂「看」到桑葉上浮起一隻嬌憨純真、閃閃發光的美麗魂魄時,本能促使著祂,帶上這個小小的魂魄與祂同行。
自此永恆相伴,看星辰生滅,看滄海桑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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