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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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8 PM

第45章

  不多時,螺州城下至百姓,上至執法堂都從方纔那令人驚駭的一幕中反應過來,大街小巷擠滿了人,惶然的言語彙聚成嘈雜聲浪,一波接一波湧動。

  飛天圖突然籠罩大半個螺州,鬧出的動靜太大,執法堂幾乎是立刻派了長老和數百弟子下來,很快趕到方才薛妤破敵的地方。

  這邊最開始受到波及,血水灘灘落到地面上,像一朵朵炸開的緋色花朵,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可怕,因而並沒有人往這邊靠。

  乍一看,這份清淨與周圍其他地方比,可謂是涇渭分明。

  為首的那幾個弟子左右四顧,彼此交換一個眼神,沖後面趕來的長老搖頭,道:「這邊都找過了,沒人。」

  那長老兩鬢斑白,眼睛常年瞇成一條縫,說話全聽語氣,從臉色上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眼下,他高高挑了挑眉,而後有些艱難地直起背,朝兩邊街巷看了看。

  「張長老,要不要再找找?」他身邊身著金邊寬服的弟子見狀,不由得請示道。

  張長老忽的歎了一口氣,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而後擺了擺手,道:「罷了。」

  「那樣的修為,人家若是真要隱匿於市,誰能找得出來。」話雖如此,可張長老的音線沉著,顯然對這樣的結果是不大滿意的模樣,他頓了頓,又道:「讓手底下的人一一去周邊問,問他們方才出手那女子長的是什麼模樣,最好能畫下來。」

  「這事悄悄去辦,多拿點銀子出去,切忌打草驚蛇。」

  「務必在天亮之前將事給我辦妥。」

  身邊站著的弟子朝他拱手,低聲保證道:「長老放心,弟子們心裡都有數,知道該如何行事。」

  張長老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沉思什麼似的,半晌,拂袖道:「我去一趟城西,等會陳長老若是問起來,你便說我去追查飛天圖的下落了。」

  「放機靈點。」

  ====

  城外青山腳下的一處小院裡,朝年和沈驚時相見恨晚。

  朝年是閒不下來話多的,沈驚時呢,若是單看那副相貌,像極了遊戲人間,行過百花叢的浪蕩貴公子,還有那張嘴,說白了,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起來,叫人聽著腦袋疼。

  院外掛著兩盞不太明亮的燈,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裡面燈芯也受了波及般明滅不定。這院後就是大山,於是時不時便有一蓬蓬飛鳥驚起,撲稜稜拍著翅膀從一處枝頭到另一處。

  薛妤坐在石凳上,長長的裙擺垂在腳踝處,襯出細膩而瀅白的肌膚。

  她藉著月色,抬眸去看眼前站著的男子。

  不得不說,十年時間,當年審判台上那個桀驁難馴的少年徹底脫胎換骨。

  如今的指揮使大人,言語溫和,舉止優雅,進退有度,特別是那雙眼上挑著落出個欲笑不笑的弧度時,說是天潢貴胄也無人不信。

  薛妤纖長的食指落在桌沿,點了一下,須臾,又點了一下,像是要開口說什麼話,又因為這撲面而來的生疏而不知如何開口。

  這樣的情況發生在薛妤身上,太少見,太反常了。

  溯侑懸於眼尾的那點笑意,忍不住淡了又淡。

  半晌,薛妤手指點了第三下,她皺眉,似是無法忍受般偏了下身體,看向另一邊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有來有回的兩人,道:「朝年,你話有點多。」

  她目光緊接著落到另一人身上,接道:「沈驚時,你少招他。」

  朝年立馬識趣地閉了嘴,沈驚時換了只腳撐著身體,吊兒郎當地笑:「知道了,女郎。」

  說實話,這句女郎,從他嘴裡吐出來,怎麼聽怎麼都不顯得恭敬,反而帶著點格外熟稔的意思。

  是十年前,溯侑寸步不離跟在薛妤身邊兩個月,也未曾喊出來的親熱意味。

  薛妤再回首看他時,溯侑便彷彿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她喚朝年姓名,喚沈驚時姓名,唯獨叫他,毫無溫度的六個字,殿前司指揮使。

  十年別離,她身邊人來人去,相比之下,那飛縱即逝的兩個月,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而他一生,只有那兩個月是鮮活的。

  思及此,溯侑那雙桃花眼上落著的笑意,即便是竭力控制,也終究維持不住了。

  「從進洄游到出來,用了多長時間?」薛妤問他。

  「十年。」溯侑沉沉垂眼,吐出兩個字眼後又補充道:「十年七個月。」

  薛妤下巴輕點了點,問:「覺得如何?」

  那些難捱的時光和劫數是真的,水漲船高的修為和戰力也是真的。

  世間原本就是如此,凡事想有收穫便得有付出,這沒什麼好提,好說的。

  可若真論起這句如何。

  溯侑喉結輕顫,心道,她連他名字都忘了。

  還能如何。

  那些失態,他掩飾得極好,幾乎是丁點破綻都未曾露出。

  乍一看,他脊背挺直,如青竹般雋永,又因為那股精銳的劍氣,而現出一點危險的鋒芒來,整個人身上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獨特風韻。

  須臾,溯侑看著那雙沉著清冷月色的漂亮眼眸,沉聲道:「臣、幸不辱命,一切都好。」

  薛妤頷首,旋即朝那邊被勒令噤聲的兩人招了下手,待沈驚時走近,她道:「你來說,螺州的情況。」

  沈驚時突然得了個差事,遲疑地側了下頭,含笑摁了摁喉嚨:「嗯?說什麼?」

  那副模樣,那種語氣,你和他對視時,甚至都發不出火來。

  見此,薛妤不由閉了下眼。

  五六天相處下來,她是真不明白,善殊到底看中了沈驚時哪點,才任他整日嘻嘻哈哈,來去自由沒個正形的。

  她頓了頓,不再看撫著鼻樑自知不靠譜的沈驚時,正色道:「我們對飛天圖沒什麼瞭解,根據佛女查到的消息來看,這張圖在十年前尚掛在皇宮的大殿裡,後來不知被誰偷走,當時皇城還張出懸賞榜,風風火火鬧了一陣風波。」

  「之後就再沒出現過有關這張圖的消息,直到我們接到天機書任務。」

  「眼下的情況,難在兩個點。」薛妤深知旁邊站著的兩個都靠不住,因此這話,算是說給溯侑一個人聽的,「一是這東西出自皇宮,我們出手捉拿時,可能會跟朝廷扯上關係。」

  「二是我們對這張圖不瞭解,它有什麼作用,現在被誰握在手中,任務上說飛天圖擬人而逃,擬的什麼人,混在怎樣的人群中,這些全都不得而知。」

  於是話題到這,又落回到第一個問題上。

  溯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低壓著唇,涼薄地瞥了沈驚時一眼,接道:「想要知道飛天圖的具體資料,用途,還是得問皇宮的人。」

  皇宮還能有什麼人。

  除了太監后妃,就只剩個人皇。

  「我們太被動了。」薛妤低頭望著一地的枯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我們對飛天圖一無所知,它現在在螺州可謂來去自由,我們沒法防,所有線索都只能等它下次出來才有眉目,可那張圖能罩住半個螺州城,出來就是血禍。」

  「而今,我擔心這件事就是出自朝廷,如此一來,他們非但不會配合,反而會暗中誤導,將我們引向錯的方向。」薛妤摁了摁眉心,直言道:「所以我並不打算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打算在城內久待。」

  說罷,她看向朝年和沈驚時,問:「你們有什麼想法?」

  朝年只覺得眼前一片金星打轉,他剛到螺州,腳還沒落地就見證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緊接著便是這麼多「倘或」「如果」「擔憂」,別說想法了,他聽都聽得費力。

  他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旋即頗為無恥地撞了撞沈驚時的手肘,道:「女郎問你想法呢。」

  沈驚時見他前腳如逢知己,後腳就賣知己,氣得無聲笑了下,可面對薛妤,到底不敢多放肆,他如實道:「回女郎,我沒什麼想法。」

  薛妤像是早料到這樣的情形一樣,她面色毫無波瀾,轉而看向溯侑。

  從進這個院子開始,溯侑便處處覺得不舒服。

  就在此刻,他看著沈驚時嘴角隨意放鬆的笑,終於知道了緣由。

  薛妤她,對沈驚時,當真是處處放縱,處處不一樣。

  朝年不敢說的話,沈驚時敢說。

  旁人不敢吐露的親暱語調,沈驚時輕而易舉便能喚出口。

  月光灑落下來,照在眼皮上,溯侑緩慢地上下動了動睫。

  不得不說,十年裡,他在「禮」字守衛那裡吃過的虧,受過的罪都沒有白費,因為及至此時,他尚能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一字一句回道:「進城,查執法堂。」

  兩句話,六個字,薛妤頓時覺得肩頭一鬆。

  事實證明,十年時間,眼前人增長的,不止有實力。

  從前那份一點就透的智慧和默契,仍完好無損的存留了下來。

  十年前宿州一案牽扯出鬼嬰和昭王府,之後薛妤又在薛榮那邊搜出了「一千鬼怪」的字樣,加上天機書時不時的暗示,早在一年前,薛妤開始接任務時,就下令各地執法堂再次戒嚴,有任何異樣,及時上報。

  可山中妖獸的異常,無人來報,飛天圖傷人,直到現在,她都沒收到消息。

  螺州執法堂,恐怕早已姓裘了。

  「行。」薛妤為自己蒙上面紗,又看了眼天色,道:「現在進城。」

  半刻鐘後,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出現在之前金光最盛的街口,此時天正黑著,霧氣湧上來,吹過臉頰的風已經隱隱帶了點冬日的寒意,他們飛快穿行在各座宅院的小巷簷角中。

  不多時,便見到了幾戶敞開的的大門,以及大門前身穿執法堂道服的弟子。

  薛妤捏了個匿去身形的術法,才走近幾步,便聽其中一個弟子道:「畫仔細點,認真點,誰畫得最細緻,誰再獎三兩。」

  聞言,原本才受了嚇,又睡不成回籠覺,眼睛困得瞇成一條線的男子與女子急忙揉了揉眼,竭力回顧腦海中的記憶,其中一個回憶道:「那女子美得很,天仙似的。」

  說罷,他嘖的一聲,完成了手中最後一筆,遞給等候已久的執法堂弟子,末了,又湊上去看了一眼,添了一筆,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筆,開口道:「我從前是專在府上給貴人娘子們描畫的,這有特色的美人吶,只肖看一眼,便記在心裡了,畫出來保管和本人一樣逼真。」

  聽到這,再一看之後那些或已經閉了門,或還開著門的人家,薛妤甚至不用去看那畫中的內容,便已瞭然。

  執法堂果真是在查她。

  這螺州城,誰能憑著畫像認出她?

  那些弟子不能,長老也不能。

  那還能有誰。

  不是裘桐,就是裘召。

  四人回到就近酒樓的一側,燈影和月色下,薛妤看向寸步不離跟在身側的溯侑。

  她這一側首,地上細瘦的影子便被拉長,與男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像是兩團於深海中糾纏著綻放在一起的海草花。

  溯侑驀的繃了繃下顎,耳尖微熱。

  「不用再查了。」薛妤微微低歎一聲,道:「先回去吧。」

  「接下裡的幾天,螺州城不會有什麼動靜了。」

  溯侑握在劍柄上的長指難耐地動了動,倏而開口,道:「那些畫像,可以截下來。」

  「截下來也於事無補,執法堂未必不會再派一批人過來重新畫幾份。」薛妤動了動唇,半晌,勾著嘴角笑了下,道:「好在,十年前打過交道的那些人,你也熟悉。」

  「大不了,就再打一次。」

  ===

  相比於這邊久別重逢,螺州州府內的一處敞院,燈火通明。

  守衛們披著盔甲,握著刀劍,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伺候的下人們遠遠避著這邊走,半句話也不敢多說,連走路的聲響都刻意放得小心翼翼。

  螺州知府恭恭敬敬陪坐,呼吸聲落得緩而輕,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不知藉著倒茶的功夫起身看了多少次上首幾人的臉色。

  與他一樣忐忑的還有執法堂的張長老。

  終於,裘召重重放下手中茶盞,在安靜的房內落出清脆而突兀的一聲響。

  知府和張長老對視一眼,心同時提起來。

  裘桐掀了掀眼皮,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書卷,凜著嗓音道:「裘召,耐心點。」

  「朕教過你什麼,這麼快便忘了?」

  若說十年時間在修仙人眼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那在不能修仙的凡人眼中,時間便真是掰著手指頭過的。

  從弱冠到而立之年,裘桐身上的那股陰鬱氣質漸漸的散了,十年積澱,他成了皇城百姓口中的仁聖之君,就連身體,都好似在藥物的滋養下有了好轉,不再是病懨懨的模樣。

  唯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他褪去偽裝的背後,那雙陰沉沉的眼,十年如一日。

  其中就包括裘召。

  他很快偃旗息鼓,道:「皇兄,臣弟沒忘。」

  「可好不容易等來今年的機會。」裘召忍不住站起身來,壓著聲音道:「皇兄,你想想,我們還能等多少個十年。」

  這話,像一支短箭,精準無比地扎進了裘桐的心中。

  他危險地瞇了瞇眼睛,似笑非笑地將書倒扣在桌面上,道:「這些,朕不知道?」

  恰恰相反,他比誰都明白這句話中的含義。

  三十出頭的年齡,他已在頭上找到了新生的白髮,這代表著什麼?

  以他的心性,當時都深深吸了兩口氣。

  於是他知道,有些事,再危險,再艱難,也要開始做了。

  可捫心而問,裘桐確確實實,心有顧忌,不想跟薛妤為敵。

  薛榮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他的死在意料之中,可那封信,裘桐心裡沒底,他不知道薛妤有沒有發現。

  若是發現了——

  裘桐不由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就在氣氛最僵滯之時,外面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知府目光一凝,揚聲問:「何人?」

  回答他的不是恭敬的自報家門,而是「碭」的一聲,大門由外朝內被人推開,霎時間,四雙眼睛同時看過去。

  只見月色如水,夜色似紗,女子散著及腳踝的長髮,頭頂鬆鬆挽了個天仙髻,上面斜斜插著三五根華貴搖曳的金釵,整個人只披了層薄紗,一雙玉臂環著液體般游動的綢緞與綵帶,兩隻玉足無知無覺地赤著,進來的瞬間,帶起一陣勾人的香風。

  她生得極美,那種美媚到每一寸骨子裡,偏偏一雙眼純得如林間麋鹿,那種矛盾到極致又恰到好處的交織,是勾魂的利器。

  這樣的女人,在座沒一個男人敢說不心動。

  「璇璣。」裘桐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道:「坐過來。」

  其他人低眉順眼地收回視線。

  璇璣緩步行至裘桐跟前,而後半蹲下來,一側身,滿頭青絲便垂落在他膝頭。

  這個姿勢,裘桐只需一低頭,一垂眸,便能將那張嬌媚的美人面看個清楚。

  很快,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她唇邊,勾出一縷血跡,問:「受傷了?」

  璇璣仰著臉望他,一雙眼懵懂,隨後在他的掌中輕輕寫下幾個字。

  ——聖地傳人。

  感受到手中漸次落下的筆畫,裘桐手掌撫過那張千嬌百媚的美人面,啞聲道:「委屈你了。」

  璇璣搖搖頭,不知何為委屈。

  見狀,裘桐不由得順著她滿頭青絲撫到尾,像是被那樣柔順的觸感取悅到了似的,他不由得瞇了瞇眼。

  不得不說,璇璣這張臉,這身段,放眼美人最多的皇城,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裘桐身為人皇,身份再如何尊貴,說到底也是個男人,男人會有的心思,他也有。

  可若真要說起來,除了這幅容貌,最叫裘桐滿意的,則是璇璣這才從飛天圖中才誕生沒幾年,是非不分,只知道全身心依賴他的性格。

  想一想,她身為圖靈,有非凡的戰力,勾人的美貌,這天上地下,無處不可去,她卻跌跌撞撞的只奔向他一個的懷抱。

  這如何不叫人動容。

  更何況,她還能吸收血氣,於他,於龍息,都有大用。

  須臾,緊閉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敲響,這一次,沒等螺州知府出聲詢問,外面的人便自報了姓名:「陛下,是臣,白訴。」

  「進來。」裘桐道。

  白訴捧著十五六張畫像走進來,目不斜視地放到了案桌上。

  裘桐屏了屏呼吸,伸手拿過最上面那張畫像。

  只看一眼,便皺了眉。

  原因無他,這尋常百姓,會作畫的還是少,看在銀錢的誘惑下畫出來的東西,用一句「缺胳膊少腿」來形容都不為過。

  裘桐連著翻了四五張,不是鼻子歪了,就是眼睛一大一小,再不就是手指如蘿蔔般粗脹。

  說難聽點,畫上的人,比深宅掃地的僕婦都不如。

  總而言之,沒一張是能看的。

  裘桐面色冷下來,才欲開口斥責,便看到了第七張。

  他目光一凝,將手中那疊不知所謂的畫像輕飄飄蕩到一邊,而後拿起案桌上那張細細觀看。

  其實薛妤的模樣沒變。

  足以令人一眼看出來。

  可裘桐卻擰著眉看了許久,從她冷淡的眉眼,到挺立的鼻脊,再到不點而紅的朱唇。

  他像是隔著張畫紙,在瞇著眼打量另一個人。

  半晌,他仰了下頭,呵的笑了一聲,將手中的畫像拍到桌面上,心想,人倒霉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裘召沒忍住,走上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咬牙道:「果真又是她。」

  「怎麼哪裡都是她!」

  而後,一隻玉手從裘桐的膝頭伸出來,璇璣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看了看。

  不得不說,那位畫師的技術不錯,雖比不上皇宮裡伺候的,可也是有模有樣,該畫的,一樣不落全畫了下來。

  女人都有種天生的第六感,璇璣雖才入世沒幾年,卻也知道,什麼叫男人的反常。

  裘桐他的性格擺著,身份擺著,惹他不悅,與他作對的,全死得無聲無息,而那些與他身份相當,能對他構成威脅的,要麼維持著良好的關係,要麼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璇璣還是頭一回見他因一個女子,露出這樣惱怒卻無可奈何的神情。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畫紙,仰著頭去親了親裘桐的下巴。

  裘桐將她的手指抓在掌心中揉了揉算作安撫,而後略顯冷淡地推開了她。

  一刻鐘前,他才因為璇璣不諳世事的純真性格而感到愉悅,一刻鐘後,就儼然變了番心思。

  裘召咬牙問:「皇兄,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要避開嗎?」

  「怎麼避?」裘桐睜開眼,嗤的笑了一聲,聲線涼薄:「避無可避。」

  「龍息蘊養十年,不容有失。」

  「十天後,再吸收一次血氣。」

  「在這之前,誰也別去給朕招惹他們。」

  ====

  秋風簌簌,山腳的小院裡堆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薛妤和溯侑回來時,天邊已經泛出晨光,朝年和沈驚時在後面有一搭沒一搭的作伴聊天。

  薛妤一路直奔書房,腳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停了停,看向另一邊。

  溯侑抱著劍立在古樹下,微閉著眼,膚色冷而白,高高地束著羽冠,跟當年那個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破案的少年,確實不大像一個人。

  薛妤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

  她性情淡漠,朝華和愁離這種她一手培養起來的都尚且只說正事,少有單獨相處的時候,而朝年這種永遠長不大的少年性格,讓他一個人說話,他都能自顧自說到天亮,她被吵得頭昏腦脹,有時候恨不能避著走。

  曾經的松珩,他一心奔著他的蒼生,看向她時,往往帶著愧疚的眼神,偶爾出現,也是有事相求。仔細數下來,沒正兒八經待在一起多久。

  可溯侑,他不大一樣。

  跟朝年不一樣,跟沈驚時不一樣,跟松珩更不一樣。

  十年前,他用笨拙而稚嫩的手法為自己畫了個陣法,要替她將九鳳引出來,之後,他頂著生長期抽筋敲骨的痛守在雲跡酒樓,發現事情不對後近乎執拗地闖了昭王府,被救出後硬撐著一口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抱怨,不是邀功,而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短短兩個月,她的結案報告都是他寫的。

  回鄴都後,她說一聲寄予厚望,他便二話不說進了洄游,僅用十年就破鏡而出。

  進去前,他給朝年留下了本令他痛苦不已的手冊,也留下了人皇給的那些丹藥,想著為她抵天機書的罰款。

  誠然,薛妤根本不需要這些,任務她能完成,罰款她也交得起。

  可這份心意,她確實,從未感受過。

  這人一劍驚鴻到她面前時眼尾還勾著桃花般的笑意,方才回來這會,是完完全全看不見了。

  薛妤皺了皺眉,半晌,提唇道:「溯侑。」

  溯侑睜開眼,看向她,像是確認什麼似的頓了頓,方道:「臣在。」

  「跟過來。」

  門在身後合上,薛妤點了點簡陋的木桌,示意他去看自己整理出來的前幾次任務。

  溯侑踱步過去,一頁一頁翻過那些手冊,下一刻便發現,十年前他親自寫下的結案報告下,連著三個任務都是一片雪白,其中一個只提了寥寥一句話。

  ——滄州結案書。

  儼然還沒開始動筆。

  那像是專為他而留的一個空白。

  所以,她還記得。

  記得十年前的案子。

  記得那篇結案報告。

  也記得,他的姓名。

  屋內陷入安靜中,只偶爾有幾聲輕微的紙張翻動聲,屋外天光大亮時,溯侑抬了下眼,捏著墨筆的指節根根瘦削。

  洄游是個好去處,四大守衛教他仁義,忠誠,守禮,可他骨子裡彷彿天生就流淌著不安分的東西,一見到她,他幾乎是無師自通的會了審時度勢的示弱和不擇手段的謀取。

  一瞬間,溯侑覺得自己這十年好似沒有任何長進。

  再好的秘境,再好的師長也救不了他。

  他真是。

  真是見不得她身邊有更親密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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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8 PM

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綿綿細雨來。

  小小的院子籠罩在煙霧和水汽中,朝外遠眺,眼中是含蓄朦朧的一片,不遠處掉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的樹幹肆意舒展著,遠遠望去,像一幅幅觸角爬滿天際的寂寥古畫。

  沈驚時看了眼薛妤的小書房,似笑非笑地問一邊站著百無聊賴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務,你就擱這乾站著?」

  朝年挺了挺胸膛,說得理所應當:「往常肯定不這樣,但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過的樹幹,道:「溯侑來了麼。」

  「他一來,女郎說的話,就完全不是我們能聽懂的了。」朝年斜著看了眼沈驚時,道:「方纔問你,你不也說沒想法嗎。」

  沈驚時左腳換右腳站著,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可在聽到「溯侑」二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頓了下,像是確認什麼似的,他重複著那兩個字:「溯侑?」

  朝年糾正他:「現在應該叫殿前司指揮使。」

  「我覺得以他這種進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幾個任務,用不了兩三年,就得被升為公子了。」

  「是十年前審判台上的那個溯侑?」沈驚時無視他砸下來的一長串話語,挑著重點問。

  朝年稀奇似地反問:「怎麼?你認識?」

  沈驚時筋骨勻稱的長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處,須臾,笑道:「難怪呢。」

  「難怪什麼?」

  沈驚時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們十幾個進羲和牢獄的時候,我便聽說了,我們這一批裡,有個長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問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嘖的一聲,指尖從眉眼處一路畫下來,最後懸懸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著說:「我當時還納悶呢,我這張臉,也算從小被人誇到大,怎麼臨到死還被人搶了風頭,當時還可惜沒能遇上他,認真比一比。」

  朝年萬萬想不到一個人惦念一個人十年之久,竟會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張了張嘴,半晌,沖沈驚時比了個「你厲害」的手勢。

  哪知沈驚時像是沒看見他臉上難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兒八經道:「現在真人我看過了,長得確實,當得上「顏色盛極」這四個字,然世間有千萬種美,你今日評一評,誰更俊朗瀟灑些?」

  「沈驚時。」朝年用了種一言難盡的語氣,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論,溯侑和沈驚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長相,一個是渲染到極致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那種容貌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侵略感和攻擊性,一個則是山間肆意的風,枝頭抽出的春芽,懶散瀟灑,疏朗明媚。

  可若真論起長相,五官,風韻,沈驚時確實不如。

  他又補充了句:「你這不是,自找打擊麼。」

  小院總共就那麼大點地方,這兩個越聊越不知收斂,也沒捏什麼小術法防人去聽,於是那些話語,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裡。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軸,她身子往後稍傾,脊背微微鬆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一樣聽外面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

  見此,溯侑睫羽傾覆下來,手中握著的筆頓了再頓,徹底寫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開口,她用食指指尖噠噠點了點另一側手背,她問:「那幾個案子的詳情,你看完了沒?」

  提及正事,男子擱下手裡的墨筆,而後頷首,音線透出一種山風般的清冽:「都看過了。」

  「行。」薛妤頷首,站起身來,道:「跟我出門一趟。」

  書房門打開,門外那兩個頓時沒了聲音,朝年一看兩人臉上的面紗,問:「女郎,你們是要進城?」

  薛妤沒給他往下爭取同行的機會,她看了眼頭頂灰濛濛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會在今夜之前趕回來,你們兩個留在院子裡,別讓她等空。」

  沈驚時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後應下。

  烏雲沉沉,雨勢漸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閣。

  沉羽閣建有六層樓台,層層飛簷漸次,落在霧濛濛的煙雨中,宛若一座高聳入雲的琉璃仙殿。

  沉羽閣總部建在皇城,後在個個州城開有分閣,財大氣粗的程度,令絕大多數的同行咋舌不已。

  閣裡包羅萬象,既有可談論絕密事的廂間,也有琳琅滿目的珍寶拍賣所,上至朝廷聖地,世族家長,下至商賈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內挑選到心儀之物。

  「沉羽閣不設門檻,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東西,出得起價,便能成兩相歡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霧,凝望著彷彿在天宇上沉浮的樓閣,又瞥過來來往往,目不斜視進樓出樓的人,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是個有胸懷,有遠見的人物。」

  「女郎來此地,是為了買飛天圖的消息?」溯侑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又無動於衷地收回來,聲線穩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樓閣的階梯。

  她今日穿了條斑斕綠的長裙,上階梯時用手提著裙擺,襯得手指骨節柔細而勻稱,裙邊隨著濺起的水珠開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綻放的尚帶著露珠的牽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動的花後面,一步一頓。

  「飛天圖的消息是順帶的。」薛妤很快道:「飛雲端,聽說過嗎?」

  洄游是為了培養鄴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時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時間,溯侑被圈禁在一個只有盞油燈的狹小空間中死記常識。

  他記性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因此「飛雲端」三個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關消息。

  所謂「飛雲端」,顧名思義,是這個世界給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一個飛躍的機會,說是一場天大的機緣饋贈也不為過,這世間秘境千萬,可沒有哪一個,吸引力比「飛雲端」大。

  當初,羲和聖地能成為聖地之首,是因為聖地內有著兩樣真正的聖物。

  一為天機書,二為扶桑樹。

  一個洞悉世間事,一個則是世間生靈命脈匯聚所在。

  而這「飛雲端」,便是扶桑樹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場浩大秘境,這入秘境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過的天機書任務數量、難度來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們一個任務也沒做過,平時瀟灑厲害得不行,可這個機會,他們不可能放過,肯定是要來參加的,怎麼參加呢。

  交錢。

  出生到現在,每次不曾理會的任務清算,次次疊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麼交錢,要麼硬氣走人。

  因而每回「飛雲端」開啟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臉色,總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見他心中有數,轉動著手中的團扇扇柄,說起了跟鄴都有關的另一件事:「飛雲端的入口,開在鄴都。」

  按理說,這飛雲端是該開在羲和的。

  可正所謂一份付出一份收穫,當年六聖地商議妖都不管的爛攤子時,一致往當時的鄴主身上瞧,雖未開口明說,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說,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別處確實有別處的難處,這事,要不就鄴都接了吧。

  當任的鄴主眼一冷,臉一肅,二話沒說,拿出了幾本記賬的手冊,人手一份發了下去,道:「你們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間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這樣輕飄飄說話。」

  眾人一看,確實多,多到最開始打眼神的崑崙掌門都開始尷尬地撫著鼻脊瞇眼,半晌,他坦誠道:「不是我們強人所難,是其他聖地確實不合適。羲和長有扶桑樹,那些妖萬一犯事,逃出個一兩個,對人間,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災難,再說崑崙,崑崙是孕育之地,門下弟子眾多,很多都還是才入道的悶頭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長。」

  北荒當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氣質溫和沉靜,思忖良久,也跟著搖頭,道:「北荒修佛道,喜靜,諸多殺戮之事會影響心境修為。這事,北荒確實也不適合。」

  在座諸位便又看向沒有出聲的赤水和太華。

  赤水的主君數萬年如一任,一聽「犯了罪的妖」這幾個字,便橫起了眉,冷哼道:「這有什麼好商議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如全處理——」

  「好了。」女佛主打斷他,看向太華主君,道:「太華呢?可能騰出空來管一管這事?」

  太華主君聞言,掀了掀眼皮,沒什麼好氣地道:「騰不出手。太華管人間各「氣」,怨氣死氣殺氣,忙得烏煙瘴氣,沒人幫就算了,怎麼想的你們,還指望給太華再找點事做?有這份關心,怎麼不多給太華送點靈脈靈寶來。」

  他這話一落,在座紛紛挪開視線。

  最後沒辦法,事情還是落到了鄴都頭上,當時羲和主君先是鄭重其事朝鄴主做了個禮,道:「我等既生在聖地,又擔了大任,便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鄴都為世間做的貢獻,我等銘記在心,必不會忘。」

  鄴主還要說話,便聽羲和主君道:「這也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意思。」

  鄴主沒話說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個「你們厲害」的手勢,窩回座椅上繃著臉不出聲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們五家各出一條靈脈。」

  鄴主的臉鬆動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樹說,日後飛雲端都開在鄴都。」

  飛雲端開在鄴都,便代表著每一回,飛雲端裡最神秘的秘境之淵會多給鄴都兩個名額。

  那地方,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這相當於,每過五百年,鄴都便能多出兩位棟樑之材,若是時間過個千年,萬年……

  鄴主算了算賬,隨後站起來,正兒八經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禮,話說得那叫個冠冕堂皇:「能為蒼生出力,鄴都義不容辭。」

  薛妤話說到一半,並沒有再接下去,而是當先一步踏進沉羽閣中。

  她和溯侑風姿無雙,氣度高華,迎客的門童便順勢將他們往裡引,才要說話,便見薛妤執著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開口道:「天字廂間,帶路。」

  當前的那個神色一凜,迅速朝前引他們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言語間畢恭畢敬:「這是直通五樓的路,我引姑娘、公子過去。」

  天字廂房比別處大許多,或者說,整座沉羽閣內藏乾坤,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寬敞,就連腳下踩著的絨毯,都引著金線,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

  因為常做談事之用,廂間分為裡層和外層,這兩層中間只隔了層施加了特殊術法的水鏡,裡層的人可以坐著將外層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這樣的設置,專給那些不便出面談事又不放心要來看看的大人物準備。

  薛妤到的時候,這廂間裡還沒人,她兀自進去坐在裡層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舉止皆無可挑剔的溯侑,接著說起方纔的話:「飛雲端開在鄴都,入口一開便是十年,在這期間,各方勢力如雲流般湧入,為了接應家中孩子,門中弟子,許多人並不會離開,而是在鄴都附近平地起高樓,守著入口。」

  畢竟,這樣的盛況,若是能在飛雲端裡得到什麼造化,便是能蔭及家族門派的大事,連聖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對待,更何況別人呢。

  「所以沉羽閣想跟鄴都做場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想在鄴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閣。」

  她一說,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飛雲端,接到天機書任務的,都是青年才俊,而這些青年才俊後面,站著整個世間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門派。只要飛雲端一開,不論是隱世多年的古老家族,還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會現身。

  這些門庭,不差錢,不缺錢。

  他們揮金如土,不將錢財放在眼裡。

  這樣的機會,是個人都心動,可問題是,入口它在鄴都。

  鄴都作為聖地之一,不說像羲和那樣古板嚴肅,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樓,也需要相當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這樓可以建?」溯侑問。

  「這事我與父親商議過了,能不能成,全看他們拿出的誠意,以及能開出怎樣的條件。」薛妤說著,將手中的團扇輕輕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這事沒個定數,我便不出面談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條線,他有時候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太吃虧了。

  他有著怎樣敏銳的直覺,自然能察覺到她一視同仁下細微的轉變態度,從他用引妖陣想引出九鳳那天,到他貿然闖昭王府,她對他,便是這樣不遺餘力的栽培。

  她在給他最好的鍛煉機會。

  但凡有人對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覺到了,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可行動處處皆回以真誠。

  這種藏於冰霜下的真誠,動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負。

  就如同她當年帶著他做四星半的任務,他若是行差踏錯,她將完不成那個任務。之後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話沒說,沒說入洄游機會難得,即便是她,也需要問過鄴主,跟下臣商議,若是他兩百年都戰勝不了守衛,她也會承受非議,說她任人不善,竟會相信一隻妖鬼。

  再比如這次,若是他貿然應下對方的一個或兩個要求,鄴都便會遭受損失。

  她不會讓鄴都承受這種錯誤,她只會自己掏錢掏物補償。

  可這些,她不說,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於是當真以為她手能遮天,做什麼都是容易的。

  溯侑頓了頓,沒有立刻應下,須臾,他看著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錯,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喚了他的名字,道:「我身邊之事,樁樁如此,日後更凶險,將會面臨無數退無可退的生死處境。」

  看。

  若是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少會認為她在蓄意敲打,強人所難。而溯侑,他垂著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說句實話。

  若說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對他是欣賞,是肯定,是引導,那麼此時,他實力乍顯,羽翼頗豐,她對他便是鍛煉,磨礪。

  這是薛妤培養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將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滿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領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將自己磨礪出來,做她身邊最鋒利的刃。

  他沒有那麼好的心腸,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識好歹,妄圖恩將仇報的人,通通別想有什麼好下場。

  薛妤以手支頤,眼尾稍稍往上,彎出一點罕見的笑意來,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揮使,背後站的是鄴都,有些話該如何說便如何說,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於我們,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麼。」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點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後轉身,步入外間。

  他問自己,他恐什麼。

  答案是。

  ——他仍覺得自己低微如塵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厭棄。

  那種情緒,在她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時時翻湧,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無可退,裝著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樣,時時繃著根弦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頗感荒唐地閉了下眼,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荒謬的盛大的魔怔中。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進來的男子約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雙帶笑的瞇眼,看著很是圓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進來後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裡間的方向做了一禮,方自我介紹道:「問兩位仙長安,鄙人乃沉羽閣當家之主,今日應邀前來商議分閣之事,不知今日來商談的仙長是哪位大人?」

  溯侑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收斂心緒,他笑著回了一禮,而後順勢坐到沉羽閣當家對面的座椅上,姿態大方,從容不迫:「鄴都殿前司指揮使,溯侑。」

  沉羽閣遍佈各地,什麼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訊息這一項,沉羽閣當家一聽「殿前司」三個字,便知裡面坐著的那位是誰。

  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的掌家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尋思,就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著手呵呵笑了兩聲,一邊觀察眼前的年輕人,一邊道:「今日兩位大人前來,肯考慮先前提議,沉羽閣上下真是不甚歡喜。」

  他說這些客套場面話時,對坐氣宇非凡的男子並未搭話,他挑著眼尾笑,瞳仁裡的溫度卻是涼的,甚至看久了,有種冷眼旁觀的涼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閱人無數,這才坐下沒多久,便出於直覺的感受到了壓力。

  「聖地是大家,我沉羽閣雖沒闖出什麼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還算有些信譽,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誠意,促成此事。」說完,掌家人豪爽地扯過一張紙,提筆寫下數行字,而後遞給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閣願出這個價。」

  溯侑只掃了一眼,僅僅只有一眼,指節便摁在那張紙上,似笑非笑別開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線條流暢,是一種幾近放鬆的姿態。

  可事情才開了個頭,他便開始放鬆,沉羽閣掌家人眼神一凜,幾乎能聽到他說,你這都不用談了,沒什麼好談的。

  事實上,溯侑是這個意思,可他表現得得體,只是微微撐著手掌朝前傾了傾,將紙張緩慢地推回到沉羽閣掌家人手邊,聲線甚至還是含著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這裡,便代表了鄴都的誠意。」

  「相應的,沉羽閣也該拿出真正的態度來。」

  沉羽閣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臉,心道,何謂笑裡藏刀,綿裡藏針,這便是了。

  腹誹歸腹誹,可這第一次出價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閣掌家人瞇著眼,倒也沒說什麼,而是又提筆在方纔的字後多加了幾行,再次將其推至溯侑眼前,嚴肅了神色道:「指揮使,您再看看,這個價格,說實話,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白紙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時,眼睫輕掃,姿態怡然,卻自有一股不必言說的壓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點了兩下,像是沒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閣是要在鄴都門口建分閣。」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輕不重,自帶著種提醒的意味,意味卻不深重。這樣的姿態,彷彿在說,鄴都不差錢,這事能成是皆大歡喜,不能成也無甚影響。

  可對沉羽閣來說,這個機會很難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爭取。

  沉羽閣掌家人覺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沒再去看那張紙,而是盯著對面年輕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這些的基礎上,再加五千萬靈石。」

  說完,他苦笑:「這個價格,放眼尋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價的了。」

  這一次,溯侑終於斂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紙,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難有第二個聖地願意任外人在自家門前蓋一座樓。」

  這話能怎麼接。

  沉羽閣掌家人嘿了兩聲,一雙眼瞇得只剩兩條縫,道:「指揮使覺得如何?」

  「家主,我實話說。」溯侑掀了掀唇,道:「還差了點意思。」

  沉羽閣掌家人胸膛接連起伏幾下,不知是緊張的,還是氣的。

  他知道跟聖地談條件會很艱難,但沒想到會這樣艱難。

  這位指揮使聲名不顯,非那兩位成名已有段時日的女指揮使,資料上說,他不過兩百餘歲,頗受鄴都那位繼承人看重,一直帶在身邊培養,初見時以為是憑藉著臉和身段得來高位,今日三兩句話下來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說成假的,白的能說成黑的,最叫人難以揣度的是那態度,根本叫人無從捉摸。

  不過想來也是,聖地是怎樣的門庭,能在裡面任指揮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輩。

  沉羽閣掌家人舔了舔唇,聲音稍梗:「指揮使,沉羽閣絕無冒犯聖地之意,樓閣會建在聖地門外,屆時調去幫襯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規矩的人,這對鄴都內外的正常進出和生活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點了點頭,他垂著眼抿了口熱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這樣談的。」

  「不說對鄴都有沒有影響,你想想,若是這事成了,飛雲端十年,這十年期間,沉羽閣能賺多少?」

  「或者說,藉著聖地之名,沉羽閣的名聲能不能徹底在世間打響?」

  這兩句話,每個字都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沉羽閣掌門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翻了翻手掌,道:「指揮使直說吧,差點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著溯侑的神情,發現在這樣的關頭,他臉上都沒露出什麼真實的情緒和波動,彷彿從始至終,激動的緊張的只有自己一個。

  「再加五千萬。」

  簡直獅子大張口。

  沉羽閣掌家人徹底沉不住氣,他直言道:「指揮使,這個價格太高了,我們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認,他刻意低著嗓子說話時,有種引人深思的韻味:「可這樓,不止存十年。飛雲端也不會只開一次。」

  「沉羽閣分閣眾多,總有遇到競爭對手爭不過的時候,而開在飛雲端的那一家,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閣長長久久,世代無憂。」

  聽到這裡,沉羽閣掌家人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無所謂的時候是真無所謂,可若是有心勸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個低低的氣音,都在逼人就範。

  「我言盡於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閣掌家人眼神變幻不定,最後念了好幾句清心經,才要硬著頭皮從牙縫裡擠出個好字,便見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還有一件事。」

  他看著對面掌家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得道:「是小事。我們這邊需要飛天圖的資料。」

  相對如流水一樣撒出去的財來說,這確實是件小事,沉羽閣掌家人心中鬆了口氣,道:「可以。」

  他抓過那張紙,提筆將所有條件寫在上面,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揮使看看,可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掃過去,須臾,璀然一笑,語氣全然溫和下來:「恭喜,沉羽閣得償所願。」

  在這期間,薛妤始終端坐在裡間,她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他從始至終游刃有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導一隻馳騁商場的老狐狸步入漩渦。

  有手段,有魄力,還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說,他精準的踩在了沉羽閣最後的出價底線上,甚至還稍稍越過雷池幾步,又憑借寥寥數語扳了回來。

  那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離開,溯侑收回笑意,帶著那張紙步入裡間。

  薛妤看著下一刻出現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們出來之前,朝年說的那幾句玩笑話。

  「女郎。」溯侑將手中的紙頁遞到薛妤手邊,道:「這是沉羽閣最終開的價。」

  薛妤隨意掃過兩眼,視線落回他臉上,沒說滿意與不滿意,只是道:「我覺得朝年說得對。」

  「沈驚時他。」

  「確實在自找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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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9 PM

第47章

  ——「沈驚時他,確實是自找打擊。」

  從沉羽閣回來的路上,風聲颯颯,雨停了又下,這句話在溯侑腦子裡不知轉了多少次,每個字,連她含笑的尾音,都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甜蜜。

  每轉一次,便覺得目眩神暈,隨後從四肢百骸湧上一種事態脫離控制的驚懼與茫然。

  他忍不住告訴自己。

  一句話。

  不過是她隨口一句話。

  直到那道倩影踩著風塵雨露躍進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繃了繃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疊的烏色雲層,極快地閉了下眼。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行至院門口,諸多繁雜的情緒一一被鎮壓,溯侑轉瞬間套好了張面具,發現朝年在裡面堵著,他橫著劍推開院門,問:「做什麼呢?」

  朝年指了指裡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瞭然,他進了小院,發現薛妤和善殊並未在書房相談,而是就著院內的石桌坐著,面前擺了高高兩摞冊本和紙張。

  善殊捧著茶盞輕抿,認真聽沈驚時不甚走心的回稟,時不時低低問一句話,薛妤則捏著他們才從沉羽閣帶出來的關於飛天圖的資料從頭掃到尾,看過一遍後擰著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終於放下手中的冊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轉圈,一副頭疼的模樣,笑得頗為無奈:「這幾日,沈驚時給阿妤姑娘招麻煩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視線在沈驚時那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上轉了兩圈,動了動唇,道:「無事。不算麻煩。」

  不算麻煩的意思。

  善殊都無需深想,便知背後這人肯定是不太老實。

  「沈驚時。」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給我站好些。」

  沈驚時撫著高挺的鼻樑,笑得格外勾人,聲線懶懶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個敬稱,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聽起來很有一股獨特的風韻。

  薛妤見狀,不由多看了沈驚時兩眼。

  沈驚時不避不讓,眼底幾乎是肉眼可見的盈滿了笑,他對誰都這樣,沒骨頭一樣舒展不開的散漫,笑起來只讓人覺得是天生隨和好相處的脾性。

  薛妤見過的笑有許多種,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數,唯獨很少見沈驚時這樣的人。

  不論是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展露出來的笑意,都是放鬆而輕快的,全然沒考慮什麼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話,想這樣說,便這樣說了,面對一個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為的灑脫。

  果然,善殊一聽,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乾脆轉回去看手中的卷軸,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朝年「嗷」的叫了一聲,又猝然止住,梗著脖子像只慘叫到打鳴的公雞。

  一時間,四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視線順著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間後兩根肋骨的位置,臉上是因為疼意猙獰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發作的複雜神情,他看向溯侑,抽著涼氣道:「指揮使,你的劍。」

  溯侑驟然清醒,他難得現出點出乎事態之外的怔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薛妤和沈驚時四目相對,觸到後者那雙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時,他眼也不眨,用劍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覺得自己兩根肋骨被驟湧的風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乾燥的唇,垂眸啞聲道:「我沒控制好。」

  這可真是稀奇事。

  一個能揮出一劍碎飛天那種氣勢的劍修,居然會連這種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慘聲呻吟,捂著眼道:「行,我離遠點,您可別再誤傷了,再來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條。」

  說罷,他扭著腰一瘸一拐地挪到離薛妤不遠的石墩處。

  經歷這樣一番小插曲,薛妤轉而看向溯侑,無比自然地道:「你過來,看看飛天圖的詳細介紹。」

  溯侑卻踟躇著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鬧騰。

  若說前兩日還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反常尋借口,說是十年幽閉,再見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軌,因此稍有情緒波動,實屬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來沒感受過愛,於是也不知什麼叫心動,只是骨子裡的強大本能在叫囂,讓他止步,讓他清醒,讓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預感,在一片迷濛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斷崖之巔,身後狂風呼嘯,風雨如劍,唯有前方是暖光,是歸港,可再往前踏出那兩步,甚至一步,他從此將徹底失控,再無退路。

  溯侑握著劍身的手掌鬆了又攏。

  薛妤說完便低了頭,專心致志整理手邊的冊本,側臉氤氳在一團柔光中,對他煩亂成麻的心思毫無所覺。

  溯侑眸底藏著深不見底的黑,緩步踱到薛妤身側,他骨節白而勻稱,筋骨分明,捏著那本冊子沉思時卻彷彿自有一股從容鎮定的氣質。

  半晌,他放下手冊。

  薛妤聞聲抬眸,看著攤在眼前的紙張,道:「飛天圖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閣給出的消息也只有這寥寥幾句。」

  她指尖落在幾行小字上。

  ——十年前誕生畫靈,靈身為女。

  ——此類靈物有匯聚血氣,凝聚血珠之能。

  ——圖像真身能誘人入畫,查人記憶,辨人過往。

  統共三句話,那日飛天圖大張旗鼓出現,已經被他們猜出了兩條。

  說白了,這些資料太虛,太空,換個人來看,怎麼都是團團亂轉,束手無策,即使是薛妤,溯侑和善殊,面對那張紙,腦子裡也多是連猜帶蒙的設想。

  薛妤端著茶抿了口,又落回原處,沉思半晌,皺眉道:「飛天圖有吸收血氣的作用,可它本身不需要這些,那麼兩日前的夜裡,死去的百餘人,他們的血氣被飛天圖吸收後給了誰?」

  善殊接道:「凡為書畫琴箏等物,得千年蘊養,又遇恰當契機,便能蘊生出靈魄,他們有千年的積累,天生智慧,然秉性是好是壞,全靠主人引導。」她苦笑了下,道:「看來,飛天圖沒跟對人。」

  「人吸收不了這樣龐大的血氣。」薛妤轉向後山的方向,提醒道:「近來螺州城的妖獸也確實不太平。」

  「所以。」善殊輕聲下了結論:「又是妖物作亂。」

  「眼下情況,能判斷飛天圖是否就此收手的方法,唯有一種。」溯侑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看上去是一種無懈可擊的成熟與理性:「夜半時分,再探一探後山。」

  飛天圖若是真在用滔天血氣蘊養什麼恐怖的存在,感受最直接,最精準的,無疑是那些才生出靈智,又尚且無法凝成人形的妖獸。

  如果真是那樣,被血氣蘊養的東西一日不出世,飛天圖便一日不會真正罷手,那日夜間的慘狀,隨時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

  善殊看了看身後和朝年勾肩搭背,又忍不住手賤去戳朝年肋骨引得後者哇哇大叫的沈驚時,再看眼前這個十年前就能替薛妤寫結案報告,如今能一劍逼退飛天圖的男子,再看向薛妤時,唯余羨慕的歎息。

  一聲歎才落下,善殊腰間的靈符便驀的燃燒起來,她掃了一眼,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對薛妤吐出三個字:「路承澤。」

  薛妤翻頁的動作微頓,而後乾脆將手冊合攏,用指尖抵著,抬頭便看見善殊的食指摁在了靈符上。

  路承澤的聲音隨後清晰如流水般傳入眾人耳裡:「善殊姑娘,是我。」

  「聖子。」善殊扯了下嘴角,話說得客氣:「怎麼了?何事尋我?」

  「我的車架已到了滄州城外,不出意外,夜裡便能到螺州,你歇腳的地方在何處,屆時我直接與你匯合。」

  他話音落下,善殊不由看向薛妤,見她神色比第一次聽聞此事時平靜許多,也稍稍安心了些,道:「在螺州城青雲山腳下的一座小院裡,你直接來便是。」

  「路承澤。」她狀似無意地笑著提了句:「鄴都的傳人也在。」

  「這個任務,你算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那邊是長久而壓抑的一段沉默,足足頓了半晌,路承澤才開口略略解釋了兩句:「事出有因,我們的車架臨時繞道去了別地,耽誤了時間。」

  不得不說,身為聖地傳人,別的什麼都另說,唯獨官腔功夫這塊,個個都是一流。

  很快,路承澤言語恢復自然,甚至不知不覺含上一縷恰到好處的笑意:「等我到了,親自向兩位姑娘賠罪。」

  ===

  靈符上的光芒一滅,路承澤臉上的笑意也跟著變戲法一樣消失,他用力摁了摁眉心,曲起中指朝同乘一車的幕僚勾了勾,對方會意,很快附耳過來。

  「松珩呢?」他問:「在後面做什麼?還在修煉?」

  「沒。」幕僚搖搖頭,道:「臣半個時辰前去看過了,松珩公子服了藥,已經從入定中清醒過來了。」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掀開車簾,手臂伸到半空中,做了個修整的手勢,道:「停車!」

  車架很快停下來,赤水一向講究規矩,從靈馬上翻身而下的僕從眼觀眼心觀心地站得筆直,臉上神情均是如出一轍的嚴肅。

  路承澤矮著腰進了後面那座馬車,松珩果然已經醒了,正在逐字逐句地看他先前收集的關於飛天圖的蛛絲馬跡的訊息。

  十年時間,人族的變化比其他種族更為明顯一些,松珩的稜角曲線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稚嫩,而展露出一兩分屬於千年前那個威嚴莊重的天帝的神韻,舉手投足,皆是穩重,說話時是水一樣的溫和包容。

  不得不說,他這副模樣,這種性情,實在令人討厭不起來。

  就連一直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聖地長老們,見他還算爭氣,有了點小小的作為和成就,曾經的事,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了。

  實則是管也沒用。

  路承澤畢竟身為聖子,若是連護一個人的本事都沒有,那這個聖子,也真不用當下去了。

  「承澤。」松珩詫異地抬眼,旋即笑了下,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好似發現了點線索,你來看看——」

  路承澤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卷,將其隨意丟到一邊,而後坐到他對面,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他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看這些。」

  「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你說。」松珩配合著看向他,道:「難得見你這樣火急火燎的。」

  路承澤看著眼前這個絲毫不著惱,甚至笑意都未曾落下半分,彷彿天生不知如何發脾氣的老好人,嗓子陡的啞了啞,半晌,才徐徐道:「這次螺州的任務,佛女也在,你知道吧?」

  松珩道:「這事你幾日前便和我說過。」

  「是。」路承澤手指噠噠地搭在車內的坐墊上,一下快一下慢的,彷彿接下來的話不知從哪開口似的,他醞釀了一會,索性直言:「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也同時在跟這個任務。」

  路承澤話音落下的一剎那,便察覺到,在他對面坐著的人從頭到腳都繃了起來,臉上溫和的笑意如破冰般卡嚓卡嚓碎裂,緊接著露出一種如臨大敵似的緊張和慌亂。

  松珩不傻,他知道,能讓路承澤中途跑到他車內,鬧出這種陣仗的,唯有一個。

  那個人的姓名,呼之欲出。

  阿妤。

  整整十年,他未曾見過她。

  不知現在,她過得如何,可消了幾分氣。

  路承澤像是料到了他這種反應似的,他沉默半晌,正色道:「松珩,當初,你和薛妤也算是我看著在一起的,按理說,我身為好友,不該去插手你們之間的事。」

  「可你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一句今時不同往日,好似什麼都沒說,可卻又好似已將話說盡,說穿了。

  松珩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下來,只剩唇上一點顏色在兀自苦撐著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路承澤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十分殘忍,於是提前打了鋪墊:「這幾年你閉關苦修,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動了下唇,苦澀道:「你不必瞞我,我瞭解她的性格。」

  「是暗殺還是圍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輕易放過我。」

  「說實話,我原本也這樣認為。」路承澤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道:「可是沒有,松珩,一次也沒有。」

  松珩呼吸都頓了頓。

  「十年前,她從審判台帶走一隻妖鬼。」路承澤斟酌著言辭,想盡量說得委婉,可思前想後,發覺這種事還是得說得實事求是,半點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將他帶在身邊破案,從昭王手下奪人,不惜與人皇對峙,之後更是將他帶回鄴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鄴都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官拜一品。」

  他話音落下,松珩唇上那點岌岌可危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繃成灰而直的一條線。

  當年薛妤在最後一刻出聲,救下那只惡貫滿盈的妖鬼,說實話,不止路承澤,就連松珩自己,也認為她在賭氣。

  任誰也沒那麼大的心,才經歷一場背叛便又想著再來一次。

  特別是身居高位的人,在一個地方跌倒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松珩,你我心知肚明,薛妤不可能將殿前司指揮使這個職位當兒戲般指出去。」路承澤說罷,將一幅折疊起來的畫像推到松珩面前,道:「你看看。」

  松珩默不作聲地將畫像展開。

  畫中的男子眉眼璀然,一雙桃花眼中風情瀲灩,一席水藍的長衫,人的比例被拉得修長而勻稱,身段合宜,不論是那張臉,還是含笑時的氣度,全是遠看近看都挑不出瑕疵的精緻。

  是這世間九成九的女子都無法抵擋的模樣。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縱使薛妤不是喜好男色的人,可十年出洄游的天賦——毫無疑問,她會惜才,會欣賞。

  會比曾經欣賞他還要欣賞畫像上這名男子。

  即使她無動於衷,對情愛這方面後知後覺的遲鈍,可對方呢,會不會藉著那張臉生出不該有的想法,而後纏著她,引誘她,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她,讓她心軟。

  松珩不能,也不敢再往後深想。

  「松珩。」路承澤肅了神色,正兒八經地道:「她既然放過了你,這次又是出來查任務,中間還有佛女調和,應當不會再驟然發難,可平時的小摩擦怕是不可避免,你別往心裡去。」

  「現下,不說你,即便是我,也不能和她對上。」

  松珩重重闔上了眼,脊背失力般靠在車壁上,足足過了幾息,才伸手頗為粗暴地摁了摁喉嚨,啞聲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若真如我們所驗證的那樣,這個世界事事都在提前,那距離獸潮,浮屠慘案,連數百年的時間都不會留給我們,屆時,江山滄夷,百姓受苦,相對而言,兒女情長,各人得失實在太過渺小。」

  在這一點上,路承澤實在佩服眼前之人。

  松珩頓了頓,緘默片刻,又問:「他叫什麼?」

  「什麼?」

  松珩睜開眼,手指點在那幅畫像上,重複道:「姓名,叫什麼?」

  「溯侑。」路承澤頗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夜裡,便能見到了。」

  說完了話,路承澤跳回自己的車裡,他一走,松珩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薛妤這一回的手下留情,到底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對他留有一絲舊情,捨不下千年相伴的情份,還是僅僅只因為當年那件事,她正兒八經對他說的那句「多謝」,那句「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一回」。

  ===

  夜半,薛妤等人推開院門,朝年提著盞漂亮的琉璃花燈在前面帶路,一行五人沿著條崎嶇難行的小道艱難到了後山深處。

  朝年手裡的燈被今夜大作的狂風吹得滅了又滅,他不厭其煩地重新點燃,直到某一刻,薛妤突然出聲:「滅燈。」

  朝年愣了愣,反應過來時,便見身側橫伸出只手,隨意斬出一道風,乾脆利落地將搖曳的火苗斬滅,順帶削掉了半截燈芯。

  「子時了。」善殊立於山頂,舉目四望,輕聲道:「看看周圍動靜。」

  他們特意選的位置,能輕而易舉掃到四周情形,於是不出一刻鐘,便見到了至少三群紅著眼躁動不安的妖獸群,多的十幾隻,少的三五隻。

  它們霍霍磨著牙和爪,像是收到了抵抗不了的召喚般按捺不住,卻又在冥冥中還殘留了點理智,實在忍不住便跟其他妖獸撕咬著打起來,好歹沒下山衝著凡人去。

  溯侑拿劍抵著了抵朝年的後背,後者險些一蹦三尺高,回頭欲哭無淚地看著他,道:「指揮使。」

  「去跟女郎說,這些妖獸發狂時都向著螺州西南方向,可能是那邊藏著貓膩。」跟那雙目不斜視的眼不同,溯侑聲線落得低而緩,還特意捏了個阻斷聲音的小術法。

  朝年納悶地看了他兩眼,不解地撓了下頭,道:「女郎就在山頂,你怎麼不自己說。」

  「不去下次就不用出來了。」溯侑眼尾彎出細細的一撇,話語卻格外無情:「留在鄴都跟朝華學學真本事。」

  說話間,溯侑已經直起身朝另一邊走了過去。

  「行行行,我去,去還不行嗎。」

  「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麼,怎麼還突然讓人隔空傳起話來了。」

  朝年也知道他可能是有什麼自己的考量,嘀咕了兩句,跑到薛妤身邊說了方才溯侑得出的結論,引來身邊善殊訝然一笑:「朝年有長進了,竟也觀察得這樣仔細。」

  薛妤頷首,用帕子擦了擦沾了新鮮泥土的手,道:「讓他們回來吧,不用再看了,直接順著西南那一帶查。執法堂現在靠不住,明日我去沉羽閣點些人手過來,分頭行事。」

  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下山時,幾人不遠不近地綴著,遙遙看到山腳下的小院門口停了幾輛車架,燈光泛開,像是有人執筆在深夜畫了明亮而深重的一點。

  薛妤腳下步子一頓,臉上飛快凝起層冰霜。

  善殊看向她,也跟著皺眉,輕聲道:「赤水那邊的人到了。」

  「確實也該到了。」

  「走吧。」薛妤並未停留很久,順著來時的路回了那座小院。

  往日溯侑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側,如今落得比朝年和沈驚時還後些,燈色遠遠氤氳開,照得溯侑眉間一片陰鬱。

  深夜,山林簌簌,院中燈火搖曳。

  薛妤一眼便見到了松珩。

  他與路承澤並肩站著,身子頎長,玉樹臨風,披著件雪白的披風,眉眼間是幾乎要化成水的溫和,他深深看著薛妤,聲音裡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喟歎般的情緒:「阿妤。」

  ——「咣!」

  一柄皎如月華的長劍驀然出鞘,橫空而落,寒芒點點,在半空躍出一道彎刀般的遒勁弧度,而後精準地倒插入離松珩腳尖半寸的位置,嗡嗡動著劍身,帶著一種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這一劍餘韻綿長,銳意不可擋,松珩眼神幾經變換,連著倒退了幾步。

  他看向一聲不吭便出手的人。

  男子站在月色下,風姿無雙,週身氣質比畫像中描摹的還要出眾許多,此刻眼尾那上揚的一撇,勾著似笑非笑的凜冽冰霜。

  他朝前數步,行至薛妤身側,隨後看向路承澤,聲線徐徐:「赤水聖子,你身邊的人,未免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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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40 PM

第48章

  原本因為「阿妤」二字而顯得莫名繾綣的氣氛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劍刺得粉碎,空氣中彷彿都漫上一層寒霜。

  松珩視線終於從薛妤的臉上挪開,轉而落到她身側男子身上。

  溯侑。

  他將這名字念了兩遍。

  說實話,成為天帝之後,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他不知有多久沒感受過被人如此頂撞的滋味,更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又被人當成別人的從侍看待。

  一隻妖鬼,跟他說話,甚至只看路承澤,出手傷人後,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他知道,薛妤身邊的人一向很有規矩,因而這份特立獨行十分少見。

  看得出來,薛妤很寵他。

  這樣的情況,若是發生在另一位聖地傳人身上,不論是誰,路承澤都會沉下臉,冷然出聲呵斥。

  同為聖地,誰怕誰?

  可偏偏,對面站著的是薛妤。

  這十年,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因為松珩,因為薛妤,因為這突然逆轉的時間,他不知白受了多少頓訓,多賠了多少靈石,既要管眼前的事,又要憂心後面將席捲而來的大風大浪,說是忙得分身乏術也不為過。

  結果呢,面對當事人之一,仍沒有半分底氣。

  路承澤依舊沉了臉,可呵斥的話全卡在了喉嚨裡,半晌,他抵著眉心,看向薛妤,道:「你這新封的指揮使,脾氣也太大了。」

  朝年左看看,又看看,這會飛快反應過來了,他朝前一步,用挑剔的目光將松珩看了一遍,而後擠出一點笑,道:「聖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家女郎乃鄴都傳人,聲名極為重要,名諱萬萬不是隨意一位從侍能喚的,還請聖子多約束管教,別讓我們難做。」

  四下皆靜,院外踩著光禿禿枝幹的鳥雀察覺到了某種不對,撲稜稜拍著翅膀挪了窩,動靜在空寂中驚出叢叢迴響。

  薛妤先是看向松珩,跟審判台上瘦骨伶仃,鐐銬滿身的狼狽落魄不同,現在的人又著華衣,戴玉冠,眉微皺著,眼裡是一灘深深淺淺的月光,彷彿只要注視他的人想,便能隨時看透他所有心思。

  他好像仍有那股「只待蒼生有疾,隨時可粉身碎骨」的風發意氣,仔細看看,與千年前初遇時沒什麼變化。

  薛妤卻半點也欣賞不起來。

  初來時,一切回到原點,她不殺他,是因為審判台有審判台的規矩,再者,有路承澤保他。她得顧及眼前,聖地與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能將手伸到赤水去。

  可後來,她沒殺他,確實另有考慮。

  縱使千帆過盡,一切明瞭,薛妤回想起千年間,他為人族做的事,為人族受的累,即使打心眼裡厭惡,也不得不承認,他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居心叵測,可對世人而言,他是好人。

  他在獸潮和浮屠案中,救下了不計其數的人。

  還有一點,便是在察覺天機書的各種引導之後,薛妤不得不開始往更深處思考。按照天機書一慣的秉性,送三個人回來,就有三個人的道理。

  若說這些不過是附帶的考慮因素,那真正使薛妤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只有一個。

  在六百年後獸潮大爆發期間,鄴都牢獄爆滿,其中就混進了居心不良的大妖,在皇城爆發大獸潮時,趁著聖地疾馳增援,族中所留大將甚少的關頭,用一顆來歷不明的珠子引發了牢獄中所有妖鬼理智全無的反攻。

  他們真正的目標並不在此,而在百眾山內關著的諸多大妖上。

  只要它們能出去,人間戰局將生出一波小反轉,勝算又多幾分。

  那一日,殿前司與成千上萬的妖族拼得天昏地暗,請求增援的靈符燃了不知多少道,彼時,鄴主和其他五聖地的主君坐在雪山之巔,正和妖都五世家的人協商,讓他們出面遏制人間妖族。

  聖地和妖都素來彼此看不對眼,即使勉強坐在一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沒多久就開始拍起桌子來表示不滿,緊接著便發展到「狗屁」「你別給老子下套」這樣全靠吼的對話上來。

  總之,那樣「莊嚴」的談判場合,鄴主是一張靈符也沒收到。

  薛妤人在皇城,隔著萬萬里之遙,即使不顧一切趕回去,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恰在最危機的關頭,出現了最壞的情況——百眾山的大妖被放出來了。

  在鄴都,百眾山是個特殊的存在。

  尋常小妖,犯了錯事之後領過罰,說放便放了,可一些不辨是非,生來就胡作非為慣了的大妖,放出去又惹了禍,再抓回來又不容易,實在是不敢放,也不能放。

  當初在就怎麼處理他們這件事上,許多人贊同不論犯罪輕重,一律處死,以免後患之憂。

  可也有少數反對,稱若是如此,那些大妖小妖根本沒有必要送到鄴都來,在捉住妖族的那一刻就地處死便是了。

  他們的爭論做不了數,薛妤頭一個帶頭否定了這種提議,鄴主便將這一塊交給了她處理。

  鄴都百眾山,由此而來。

  按理說,那一場亂戰,能讓鄴都元氣大傷。

  那些被放出來的大妖迷迷濛濛在午睡中被吵醒,再一看圈禁的結界沒了,頓時興高采烈衝出來宛若過年,為首的那幾個甚至搓了搓說,左右望望,高高挑眉道:「薛妤終於有點良心,知道什麼叫一視同仁,也對我們開放什麼四月六的趕集會了?」

  饞了好久,每次都只能讓手底下小囉囉出去買包子的另一隻大妖眼睛頓時亮起來,他道:「很好,出去一趟,薛妤很有覺悟。」

  結果一衝出去,發現情況好像不是很對勁。之前常打交道的殿前司眾人臉色難看得要命,甚至那位一向最溫柔,對他們從來和聲細語的愁離都掏出了本命靈器。而另一邊,混進來的一隻大妖邀功似說起了如今的情況,邀他們重創鄴都,下山去人間大展身手。

  誠然,這樣的誘惑,少有人能抵擋,不少妖當即開始行動,逼得殿前司眾人節節後退。

  「嘰嘰歪歪的什麼東西。」百眾山穩坐「大哥」之位的那個眸光閃爍片刻,心情十分不好地一巴掌將湊到眼前的大妖拍開,再一掌捏碎了它的頭顱,狠狠道:「殺個屁殺,等薛妤回來殺光你們還差不多。」

  「誒!」他舔了下唇,遠遠朝瞳孔微縮的愁離道:「等薛妤和朝華回來,聽說我們忠貞不屈,立下如此——」他很是想了會詞,道:「如此汗馬功勞,怎麼也得讓我們出去玩幾天吧,再往百眾山擴幾座山頭吧。」

  他身邊另一隻戰鬥力非凡的大妖豎起三根手指,開始提要求,道:「三百個包子,一個不准少。」

  愁離愣了愣,而後笑了下,鄭重其事地道:「不用她們回來,這些要求,我全都答應。」

  被「山頭」和「包子」誘惑得開始捉自己人的妖承受了非常之多的謾罵,為首的那個充耳不聞,別人越罵,他越來勁,聯合愁離隱隱牽制住了場面。

  那一幕帶給愁離的衝擊十分之大,她看著那數百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妖,啞聲問當先的那個:「整天鬧著要打出去,真有了機會,還不走?」

  「當初是薛妤捉我到這鬼地方來,要走也是我堂堂正正跟她打一場,打贏了才走。」那大妖面無表情地捏碎了一團濃郁的鬼氣,良久,從鼻子裡不屑地哼出一聲冷氣,道:「這算怎麼回事?」

  「我若想走,需要用這種方法出去?」

  「再說薛妤這個人吧,心狠手辣是心狠手辣了點,但這滿山的小妖能活著到現在,不也全靠她麼。」

  愁離頓時笑了一下,道:「今日看來,殿下的苦心,也沒全白費。」

  聖地有聖地的底蘊,即使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多於己身百倍的妖鬼包圍,後期也在百眾山諸多妖物的支撐下開了各處結界,可在亂戰中,他們也沒有三頭六臂,沒法面面俱到顧全所有人。

  三千鄴都原住民被發狂的從牢獄中衝出來的妖鬼逼到了結界外,被重重圍在正中心,隨時要被那團龐大無比的雲流吞噬,其他人守結界的要守結界,跟其他妖怪對抗的對抗,饒是愁離,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驚怒欲絕。

  關鍵時候,破關而出的松珩見了這一幕,在眾人難以置信的注視下,硬生生從洪流中衝出一條窄小的道,闖到了三千人中間。

  那些妖鬼見到這架勢,知道期望多半要落空,別說立功,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橫豎都是死,能拉這些可惡的總擺著一副高貴姿態的聖地住民去死,也不算太憋屈。

  它們紛紛自融。

  岩漿一樣的火水淌出來,那光越來越盛,六月驕陽一樣,遠遠看一眼都灼得人眼睛生疼,更別提被圈在裡面的人。

  面對那種攻勢,就連靈寶自焚也無濟於事,那三千人有的捏緊了拳,有的掩面而泣,幾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在護罩被沖碎的那一剎那,松珩面色平靜地站到了最前沿,他閉了下眼,張開臂膀。六百年苦修,進洄游,入雲端的靈力前赴後繼噴湧而出,形成了一層水藍色的光圈,將三千人死死護在身後。

  自融產生的妖力浪潮只有一刻鐘,但對承受衝擊的人來說,亦是此生最難過的一刻鐘。

  死死撐著另一邊結界的愁離等人看著那個一向表現得溫和從容的男子一點點白了臉色,再看著他手上青筋疊起,紅了眼尾,最後撐不住半跪下來,唇邊流出蜿蜒血跡。

  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直至自融熄滅,直到薛妤趕回來。

  薛妤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鄴都,看著松珩臉色如雪,衝她勾了勾唇,像是繃到了極致的一根弦,他氣息奄奄倒下去時,看著那道雪白的身影落到自己面前,看著那雙向來含斂似霜的漂亮杏眸震顫著縮了縮,也看著她半跪於地,攬過他半身。

  那一刻,松珩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因而死之前的全是臆想的幻覺。

  他耗盡了己身靈力,也耗盡了生氣,這才能在那些狂然妖物面前護得身後三千人分毫不傷。

  後來他於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見她立於身側,雪一樣的長頸微彎,神色間隱有疲憊,她道:「多謝。」

  「我欠你這一回。」

  可松珩瞇著眼去看外面湛湛天光,感受著體內重新豐沛起來的靈力,感受著她難得的萎靡氣息,於是心知肚明。

  哪有什麼欠不欠的。

  她從來,從來不肯讓自己欠人幾分。

  及至今日相見,物是人非,薛妤從回憶中清醒抽身,看向他的眼裡,只剩一片昭然若揭的譏諷,她扯了下唇,冷然道:「松珩,沒有下次。」

  六個字,是這十年裡她同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

  什麼細數當年對他的恩情栽培,斥責,怒罵,憤然出手,這些想像中的畫面,通通沒有發生。

  這冷冷六個字,像天上落下的一把刀,狠狠往人身上扎。

  說實話,松珩情願她哭,她鬧,像尋常女子控訴夫君一樣,他會去哄她,親她,握著她的指尖,一字一句和她說自己心中的大義。

  可薛妤不是外頭弱柳扶風,善解人意,以夫為天的女子,她心中有宏大的世界,有自己的決斷,有堅韌而不屈的心性,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是與非,對與錯。

  這,便是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路承澤。」薛妤看向一旁嘶嘶抽著涼氣面對這一幕頭疼得不行的路承澤,道:「話我只說一次。」

  「你是來做任務的,但凡敢做任何事拖後腿,立刻帶著你的人回赤水。」

  路承澤來前早做足了心理準備,什麼樣的冰刀霜劍都能應對,他扯了下松珩的衣袖,使了個眼神,道:「成,我們來得晚,全聽兩位姑娘的吩咐做事,讓做什麼便做什麼,絕無二話。」

  話到後來,已是笑吟吟的賠罪意思。

  該說的話都說了,薛妤不欲在外人面前鬧得難看,目不斜視跨過門檻便進了小院最裡頭的房間。

  她從身邊經過,裙擺漾蕩起泠泠香風,松珩幾乎是克制了再克制,才沒有伸手扼住她的手腕。

  向來守禮克己的男子動了動喉結,想,路承澤常說情愛在他心中佔據的位置太少,而薛妤呢,她自出生起便是眾人矚目,事事都是中心。

  這樣一顆明珠,跟他在一起後見得最多的,便是他風塵僕僕地去往紅塵,又傷痕纍纍地回來,長此以往,心裡能不介意,能不在乎嗎。

  此時此刻,他卻只想說,情與愛在薛妤的眼中,才真如滄海之粟,不值一提。

  他甚至一時之間辨不清楚,千年時間,她當真為他心動過嗎。

  她那樣聰明,怎麼會想不到,一旦衝突加劇,戰火再燃,鄴都關著的那些數以萬計的妖鬼怪物,便是整個人間妖物的後倉。

  那些加固的陣法,根本防不了萬一。

  他什麼都算好了,唯一在意料之外的,便是鄴主。

  他以身入陣,至少抗下整座大陣一半的威能,於是底下的那些鬼穢東西尚得一段苟延殘喘的時間。

  可鄴主那樣的修為,修的又是靈力,身上沒有妖氣,只要他想出來,那座專門針對妖鬼的陣法奈何不了他。

  從始至終,他沒有主動傷害過她的家人,親人,他所做的一切,全無半分個人私心。

  薛妤知道他別無選擇,知道他難言的苦衷,他曾以為,縱然初得知時有十分怨恨憤怒,經歷過那一刀,經歷審判台見而不救那一出,經過這十年,她但凡對他,對這段感情還有一絲眷戀,便會有所動容。

  只要她給他一絲機會,他不顧顏面,不顧旁人眼光,必定從頭到尾解釋清楚茶仙之事。

  他是真的喜歡薛妤。

  他聽不進去路承澤的勸,一點都聽不進去。

  當事人一離開,善殊領著身邊女侍和沈驚時去了另一邊,路承澤拍了拍松珩的肩,很有點安慰的意思,他低聲道:「沒事,振作點,我去找佛女瞭解下螺州這邊的具體情況,你好點了也盡早跟過來。」

  松珩道了聲好。

  一陣深秋的夜風刮過,小院門口便只剩下松珩和溯侑。

  後者手掌微握,深入泥土的劍便挽出個漂亮的劍花落回手中,他側目掃了眼松珩,眼底沉著一團化不開的墨色,裡面甸甸的都是陰鬱與某種強行壓抑的警告。

  「沒有下次。」他道。

  松珩卻握拳置於唇邊低低咳了一聲,再抬眼時,眼中甚至強堆出某種笑意,他看著眼前年紀輕輕卻擁有一身頂尖戰力的乖戾男子,道:「不愧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連脾氣都一樣。」

  話裡話外,都昭示著他與薛妤不同尋常的親密關係。

  「阿妤這兩個字,你可知我曾喚過多少次?」松珩掀起眼皮,對他對視,一字一頓道:「成百上千次。」

  溯侑看向他,眼尾倏地挑出一抹逶迤笑意,下一刻,劍鳴聲起,松珩目光一凜,飛速避開。

  可他低估了溯侑的實力。

  未曾入洄游,進雲端,加之溯侑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不過十個回合,他便將長劍橫在了自己頸側。

  「找死,是吧?」溯侑笑起來,一雙眼說不出的涼薄。

  另一邊,聽了動靜的路承澤飛速趕過來,見到這一幕,瞳孔一縮,想也沒想便將手中的玉扇擲了出去,玉扇破空,卻被一根雪色長線纏繞著扯回來,碎成五六塊落在地上。

  路承澤臉色終於掛不住,他看向出手的薛妤,道:「薛妤,你這是什麼意思。」

  「溯侑。」薛妤不知何時出了門,半靠在房門邊,她沒理會路承澤,目光掃過松珩頸間的血痕,又看向溯侑一路蜿蜒著順著雪白手背淌下來的殷殷血珠,朱唇輕啟:「過來。」

  她話音一落,松珩便見將劍橫在他頸間的人眸光閃爍一下,那些驚人的戾氣,乖張,陰鷙便似雲霧一樣,在他虛虛垂一下眼的功夫,便全部收斂進了那雙天生討女人喜歡的桃花眼中。

  溯侑松劍,轉身,朝薛妤走去。

  等他行至跟前,薛妤側目,道:「打個架還傷到了手?」

  「女郎。」溯侑抿了下唇,道:「我沒事。」

  「進來。」

  薛妤踏入屋內,旋即朝外丟出一個結界。

  他們一前一後進門,燈下的身影毫無間隙地依偎在一起,說不出的登對般配。

  松珩像是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對路承澤那雙眼,連個勉強的笑都擠不出來。

  良久,他轉過身,指腹重重碾過頸間那道血痕,一路往下劃過來,像是硃筆當空落下深而重的一筆,他聲啞如沙,突然問了句:「她是不是,再也不會管我了。」

  路承澤從未見他如此頹然的一面,頓時頭皮發麻,安慰女人他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安慰起男人,就經驗不足,吶吶半天說不出什麼有用的來。

  屋內,琉璃燈靜靜散發光芒,薛妤點了點溯侑受傷的手,道:「伸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聽話,甚至是乖巧的,她說伸出來,他便將那只受傷的手伸出來,送到她跟前。

  他以為薛妤會丟顆止血的丹藥過來,不曾想下一刻,薛妤伸出食指,臨時起意,在他手背上畫了個止血的符。

  她認真的模樣,極其好看。

  溯侑仰了下頭,只覺得那一筆一畫,全落在了他心上。

  怎麼避。

  避不了根本。

  畫好符,薛妤收回手,自己在案桌後落座,而後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著。」

  「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問。」

  溯侑想起松珩在外面說的那兩句話,指尖繃得緊而直,半晌,他喉結滾了滾,想,若是他真聽信直覺,只想做君臣報恩,那接下來的話,便無論如何不該問,也不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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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48 PM

第49章

  ——「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問。」

  薛妤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片驟然的死寂,書案邊擺著的玉蟾蜍香爐浮出一縷縷暗香,裊裊升至半空又氤氳著散開,點點如飄絮般沾到人的衣袖和裙擺上。

  她坐在案桌前,能清楚地看到溯侑垂落的眼睫,以及他安靜貼在身側的手掌。

  「殿前司一共三位指揮使,你於我而言,與朝華,愁離等然。」薛妤朱唇微動,指尖挑起一頁紙張,道:「我信你們,亦不瞞你們。」

  解決完飛天的案子,雲端將開,後面緊接著便是朝廷,妖族和聖地之間長達百年的拉鋸戰,像一根被點燃的漫長導火索,引線燒完後,便是漫天炸開的煙花,屆時,場面徹底失控,各地成災。

  在重重困境面前,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跟手下肱股之臣解釋自己和松珩,路承澤之間的糾葛。

  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們知道內情,日後能自行判斷,酌情行事。

  等然。

  溯侑將這個詞在心中輕而緩地念了幾遍,眼尾掃出一片陰鬱沉影。

  他想,妖本性果然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朝華和愁離自幼跟在薛妤左右,數百年相伴,他不過花了十年便與她們平起平坐,還有什麼可說的。

  沒什麼可說的。

  薛妤對他,仁至義盡。

  溯侑又將「君臣」二字念了兩遍,似乎要將每個音節,筆畫都纂刻進骨子裡。

  良久,他線條流暢的喉結微微仰起,像是認命般地摁了摁手指骨節,聲線落得低而啞:「松珩他誹謗女郎,說的那些話——」

  說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他話只說半句,薛妤卻懂了他的未盡之言。

  「是。」薛妤像是難以忍受似的閉了下眼,她嗤的笑了一聲,聲音裡是自嘲般的涼意:「我確實,曾與他有過一段。」

  溯侑驀的抬眼,一雙桃花眼中戾氣乍現,暗潮疊起數千層。

  她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他提劍,霍的起身,往日聲音中的從容與清雋全凝成了難以撼動的驚怒之意:「我去殺了他。」

  「溯侑。」薛妤喊住他,道:「往事不再提,他於我而言還有用,回來吧。」

  他週身湧出的驚人殺意越久便越沸騰,即使抿唇坐回原位,手背仍繃得青筋迸發,在冷白的膚色映襯下尤為明顯。

  自從他從洄游出來,便如脫胎換骨,不論何時何地,始終沉穩有度,成熟穩重,顧全大局。薛妤不止一次想,這大概是「禮」字守衛教得最出色的一個學生。

  這幅模樣,當真是少見了。

  薛妤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忽而勾了勾唇,道:「別氣,都過去了。」

  「過來看這張圖。我們明日點些沉羽閣的人搜查螺州西南方向,依你之見,從何處開始搜查為好。」她很快收拾神色,談論起正事。

  她那樣雲淡風輕,似乎外面那個人,那些話語對她而言全無影響。

  溯侑卻覺得,每走近她一步,都能聽到自己血液逆流的聲音。

  他看著那張錯綜複雜,星羅密佈的地圖,卻愣是,半個字都看不進去。

  「這張圖我看過兩遍,圈了兩個點出來。」薛妤指甲沒染顏色,水晶般晶瑩剔透,她衣袖拂過鋪滿整張案桌的地圖,點了點其中兩個點:「一個是知府後宅,一個是霜花巷。」

  溯侑看著她精緻的側臉,心中有許多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

  比如,她怎麼會,怎麼看得上松珩。

  她喜歡起一個人來,是什麼樣子。

  再比如。

  她留著那個人,不讓別人動他,再一次將他放在眼皮底下,是不是——餘情未了,心中還放不下他。

  然而,這些問題,每一個,都是逾矩,是冒犯,更是他從此再不能說服自己退回原位的一道巨大豁口。

  良久,溯侑握了握拳,嗓音艱澀,他道:「臣、」

  薛妤看向他。

  他眸色深深,視線落在那張地圖上,想說的卻是。

  臣,何處不如他。

  不論是實力,還是容貌,唯一不如的,大概只有身世。

  他於是又想起十年前昭王府私獄中的那一幕,那雙垂落在所有人眼前的巨大翅翼,以及上面猙獰的令人目眩神暈的大片金色紋路。

  光鮮亮麗的殿前司指揮使,也遮蓋不了「妖鬼」這兩個字後的難堪。

  溯侑滿腔躁動霎時平息下來,他凝神去看那張圖,而後伸手摁了摁喉嚨,一字一句將方纔那句話補全了:「臣以為,先從霜花巷搜起會容易些。」

  =====

  翌日天明,晨霧繚繞,鳥雀紛飛。

  小院裡的人或站著,或坐著圍在唯一的石桌邊,薛妤真做到了面色如常,路承澤和松珩不犯蠢,她該說什麼便說什麼,沒有刻意針對,更沒有蓄意挑起矛盾的意思。

  「先從知府搜起吧。」松珩站在路承澤身後,說起話來不卑不亢,天生有一股鎮定自若,令人信服的意味,說罷,他看向薛妤,溫聲解釋道:「知府直屬朝廷,飛天圖又是從皇宮中流出來的,若兩者真有聯繫,知府內應當會有些蛛絲馬跡。」

  「雖則圖靈成妖,大多都會往這些地方跑,學習人間女子的言行舉止,喜怒嗔癡。」路承澤因為遲來幾日,心虛使然,也在這個案子上下了好一番功夫,他道:「可霜花巷是當地富人權貴尋歡作樂的場所,裡面好些頭牌姑娘背後都有人撐腰,若不暴露身份去查,恐怕難查出個所以然來。」

  「分頭行動。」薛妤動了動唇,道:「你們去知府,我去霜花巷,哪邊查到線索,隨時聯繫。」

  松珩看向她,好似要在她眼裡找出一分紊亂的情緒,可才掃過一眼,她身側站著的男子便朝前半步,用一種精妙的角度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松珩唇邊的笑不由淡了幾分,他開口,道:「我跟你去。」

  不等薛妤說話,他又開口:「霜花巷,我曾去過,我熟。」

  話才落下,路承澤便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而後狠狠給了他一手肘。

  「曾因一個任務不得已在裡面混過一段時日。」被他這麼一撞,松珩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看向薛妤解釋道。

  薛妤卻只是擰眉挑剔地在他身上轉了幾圈,想到他曾經為了完成任務讓百姓免受妖族迫害能做到何種程度,再想一想這個任務紛雜的關係,他們沒什麼時間浪費拖延,於是什麼也沒說,只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

  除此之外,其餘的情緒,松珩半分沒看出來。

  他慢慢攢緊了手指。

  善殊含笑點了點頭,道:「那便就這樣安排,我與聖子去官府,阿妤姑娘帶著人去霜花巷。」

  確定好行程,薛妤沒過多停留,轉身便出了小院,往螺州城的方向飛掠,溯侑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朝年呢,則似笑非笑地拖著松珩落在不遠不近的後面。

  朝年無意識說話時令人難以招架,真有意識要用話語折磨一個人時,那便真是,怎麼都躲不過。

  「誒。」朝年揚起一個笑容,對想要加速追趕上前的松珩道:「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女郎和指揮使談事呢,你好歹是赤水聖子身邊的人,避點嫌,避點嫌。」

  聞言,松珩還能說什麼呢。

  他只得按捺著情緒,好聲好氣地講道理:「我非要探聽些什麼,只是覺得,任務要緊,該以眼前局勢為重,想快些到地方,也好早尋到線索,早將那妖捉回去。」

  「既然這麼著急,怎麼你們到的那樣晚?」朝年不以為意,他對眼前之人那句冒犯至極的「阿妤」可謂耿耿於懷,嗤的一聲,道:「若是等你們這種只會嘴上說說的人來,那晚螺州城只怕得折一半的人。」

  松珩頓時無言,他看著朝年那張寫滿了不滿的臉,恍惚想到了那一千年裡,朝年對他的態度。

  和他姐姐一樣,他們姐弟兩向來是女郎說什麼就是什麼,女郎永遠是對的,只是朝華強大許多,常年在殿前司和百眾山坐鎮,弟弟呢,則很受薛妤喜歡。

  雖然薛妤常常被鬧得煩不甚煩,可卻總經不住磨,一鬆口便讓他來人間瞎摻和。

  他曾不理解,覺得薛妤對朝華嚴厲,對愁離嚴厲,對曾經的他更是嚴上加嚴,即使身邊留著一些悟性不算好的從侍,也會放在朝華手底培養一段時間,唯有朝年是個意外。

  吧啦吧啦,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機緣在飛雲端上。

  「抱歉。」松珩嘴唇翕動,好脾氣地道:「有件急事實在是不得不走一趟,這才耽擱了。」

  「怎樣重要的事?」朝年一連丟出幾個問題:「現下解決了沒?要不你說說看,若是能幫,我請我們指揮使幫你看看?」

  我們指揮使,這五個字,便能看出薛妤對她身邊那位是怎樣的信任和倚重。

  這才過去多少年。

  區區十年。

  溯侑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松珩深深地吁出一口氣,笑容幾乎維持不住。

  好在,就在朝年話音落下後不久,他們就到了地方。

  霜花巷是南二街後面一截,不論嚴冬或是酷暑,這兒一年到頭都停著馬車。富家公子們往往一撩車簾,整整衣裳袖擺,玉扇一折,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上了笑,熟門熟路地走進各家花樓,推開某扇爛熟於心的門。

  沉羽閣的人很快便到了,是十來個喬裝成浪蕩公子的男人,他們朝薛妤和溯侑拱手,為首的那個捏了捏自己翹起的兩邊假鬍子,對薛妤道:「女郎,正巧我們少東家前陣子在這裡養了個姑娘彈琴奏曲,昨夜得了您的吩咐,那姑娘已被暗中接到府上住著了,待會我們進去,只說得了少東家的吩咐尋人。」

  「您只管做自己的事,後頭的事全不必操心,交給我們來解決。」

  薛妤頷首,視線掃過一圈,落在溯侑那張極其惹眼的臉上,朝他勾了勾長指,道:「跟我過來。」

  他們一閃身便消失在錯落難辨的巷角,松珩眼一沉,才要跟上去,卻見溯侑陡然抽身回望,視線沉沉如霜刀,隨手一個無聲無息的困人劍陣便兜頭朝他罩來。

  等他脫困,再抬眼,四處茫茫,哪裡還有人影。

  巷子狹窄一角,薛妤停下腳步,她手往臉上一抹,只見原本及腰的黑髮被一雙無形的手攏起來,高高地束起馬尾,拉成瀟灑而窕然的一道弧度,臉仍是那張臉,不過眼尾被拉長了,眉描得濃而重,向上挑著,現出一兩分男子的俊朗和鋒利來。

  衣裳也緊跟著換成了男子樣式,腰間綴著巴掌大的美玉和針腳細密的香包。

  公子如玉,眼尾卻又偏生媚意。

  「如何?」薛妤聲線刻意壓著,現出一兩分小公子般的稚嫩和跋扈來。

  兩人離得近,溯侑只看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低聲吐字:「足以瞞天過海。」

  薛妤方滿意地點點頭,輕聲道:「等會若真有異樣,暫時別管他們兩個,配合我見機行事。」

  「好。」

  兩人很快回到沉羽閣的隊伍中混跡其中,為首的那個一擺手,一行數十人徑直闖入霜花樓。

  因是白日,霜花樓人並不多,可也有不少喜靜好享受的勳貴子弟在吃喝茶煮酒,瞇著眼欣賞美人曼妙的身姿曲線,見了這樣大的陣仗,好幾個頓時不輕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盞。

  「哎呀,這不是沉家少當家身邊的阮公子麼。」出來打圓場的是塗紅抹綠的老鴇,她翹著兩根手指,笑得熱情又誇張,道:「今日諸位公子光臨霜花樓,想必也是為了新來的璇璣姑娘,這就不巧了,璇璣的驚鴻舞十日後便要登台,如今正閉門苦練,不若諸位瞧瞧樓裡其他姑娘?」

  「媽媽,我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那個被稱為阮公子的男人笑了笑,道:「我們今日不是為了璇璣而來。」

  「我們少東家為哄桑雀姑娘開心,一擲萬金壓在霜花樓,不過是出門辦個事的時間,兩月不到,這樓裡便有人逼她接客,及至昨夜突然下落不明,媽媽若不給個交代,今日我們幾個便只好強硬搜樓,將人找出來了。」

  老鴇大驚失色,急忙道:「這說的是什麼話,桑雀姑娘跟少東家之事,樓裡樓外人盡皆知,哪有人敢逼迫——」

  她話說到一半,薛妤神色突的動了動,她順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妖氣朝另一側看去,而後奪步而出。

  為首那個阮公子見此情形,當機立斷擺了擺手,神色極為不耐地打斷了老鴇的話,道:「搜!」

  一時間,人影浮動。

  薛妤和溯侑幾乎是同一時間朝著同一個方向掠去,朝年早隨時觀察著薛妤的臉色,第一時間看出不對勁,這個時候發揮出了眼尖的優點,牛皮糖似的粘在薛妤身後,松珩亦步亦趨地跟著,幾人前前後後躍上三樓。

  薛妤飛快鎖定先前浮出妖氣的幾個房間,她朝前幾步,敲響了其中一扇的門。

  久無人應,久到周圍兩個房間都小心翼翼地露出條縫,或探出一個朝外張望的腦袋。

  朝年和松珩去那兩間房中搜過,不多時,回來搖頭,低聲道:「兩間房的主人都在下面陪客,留著侍從在準備晚上的衣裳,我們看過房裡,沒有異樣。」

  房中妖氣越來越重,又一點點朝外逸散,再加上遠處人聲漸近,薛妤決定硬闖。

  她微微提了一口氣,猛的一用力,那扇門便倏的在眼前大敞。

  層層紅紗帳,層層珠玉簾。

  薛妤挑開第五層珠簾的那一剎那,眼前只剩一層輕紗,紗後是正褪下衣裳的女子,華麗而莊重的大紅石榴裙順著肩頭剝落,露出一具姣好無暇的胴體,雙峰挺立,茱萸點紅,腰線窈窕,兩條腿細而筆直。

  她猝不及防,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面臨這副情形,當即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飛快拉上一層紗帳,同時冷聲道:「溯侑。」

  「閉眼。」

  話說完,她自己都愣了一瞬,隨後朝外擺手,丟出一個結界,迅速恢復冷靜,道:「都到外面等著。」

  三個大男人狼狽退出來,誠然,都是修仙之人,別的不說,眼力是真一等一的好,薛妤那個結界雖然及時,可僅僅驚鴻一瞥,那勾人的曲線,也真令人心神曳動,難以忘懷。

  半晌,朝年捂著眼,嗷的嚎了一聲,順著牆角滑下去,他看向溯侑,道:「都是沒成親的少年郎,怎麼女郎就只通知你閉眼呢。」

  「這叫我怎麼對得起我未來的夫人。」

  松珩臉色難堪地轉了個身,肩頭忍耐似的僵著。

  溯侑用指腹重重地碾了下自己眉心,在靜得只剩呼吸聲的樓道裡,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勝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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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4:36 PM

第50章

  半開的窗牖湧入瑟瑟秋風,紗帳後,珠簾紛落,點出一下接一下的清脆聲響。

  說實話,薛妤從小開始做任務,走南闖北,生死一線的情形都遇見過數次,怎樣的情況都能波瀾不驚,冷靜處理,唯獨眼前這副情形,她確實,是頭一次遭遇。

  眼前的姑娘生了張清漣蕖蕖的臉,肌膚白膩,身段纖儂合宜,即使身處紅塵之地,那雙眼也是懵懂般的乾淨,純真。

  仔細看,她身上不論哪一處,都是男人偏好的樣子。

  「你。」薛妤難得頓了頓,她側首,感受著眼前女子體內似有似無的妖氣,反而沒什麼好說的了。

  很快,她斂去眼中的詫異,彎腰拾起地上掉落的衣裳,遞到無知無覺,仍睜著雙圓圓的小鹿眼盯著她看的女子跟前,道:「將衣裳穿上再說。」

  這時,老鴇咋咋呼呼的聲音透過一整層樓傳了上來:「阮公子,璇璣姑娘還從未露過面,你們這樣,我這霜花樓可沒法開了。」

  璇璣。

  薛妤看向眼前慢吞吞拎著衣裳在她眼前換,半點不知避嫌的女子,摁了摁嗓子輕輕咳了一聲,問:「你叫璇璣?」

  璇璣的眼神又直勾勾落在她臉上,半晌,咬著唇點了點頭,神情幽怨,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薛妤想想自己現在的男子裝束,不由攥了攥拳,硬著頭皮解釋:「你別怕,我同你一樣,是女子。」

  門外,溯侑見裡面久久沒動靜,又聽外面一聲大過一聲的喧鬧,不由皺眉,他走到那個扯著哭天喊地老鴇的阮公子身邊,冷聲道:「裡面可能有蹊蹺,還需要一點時間,穩住她。」

  阮公子點頭示意自己明白,轉頭便鬆開了老鴇,他道:「媽媽,你也別哭,實在不是我們強人所難,你朝外打聽打聽沉羽閣,乃至我家少東家的名聲,那是出了名的好,往日在這霜花樓砸錢何曾有過二話。」

  「我也不瞞你,少東家今日吩咐我們找人是真惱了,你這再推三阻四的,我們也不查了,現在就走,可好?」

  這話一說出來,老鴇那張塗滿口脂的嘴都氣得忍不住顫了兩下,她道:「我是真不知道雀落姑娘的下落。少東家要找人,我自然沒有二話,可我這樓裡的姑娘各有各的姿態,在屋裡向來不設防,這十幾個壯漢闖進去,實在是,實在是不像話。」

  阮公子在樓裡掃了一圈,話音不高不低:「這我自然有分寸,媽媽放心就是,方才進去的幾位,全是喬裝打扮的女子,唯有的男子,除了我,便是那邊站著的三位,全在你的眼皮底下,可半分沒冒犯你樓裡姑娘。」

  「查過了,我們自然就走了。」

  「這樣,我好交差,媽媽你也好交差不是?」

  見此,那位老鴇還能說什麼。

  縱使這樓裡隨意拎出一個公子哥都大有來頭,可沉羽閣少東家這個名頭,足以抵掉所有。那是怎樣的門庭,別說在小小的螺州,即便是在皇城,都足以橫著走。

  講理時比誰都好說話,不講理時,誰也奈何不住他。

  老鴇飛快分析清楚中間利弊,終於默默絞著帕子閉了嘴。

  房內,璇璣繫上腰間的束帶,而後看向薛妤,神情認真而專注,半晌,她伸出一截水蔥般的手指頭,點在自己不描而紅的櫻桃唇上,而後搖了搖頭。

  薛妤於是懂了,這是不會說話的意思。

  她順手從一側琴架邊的小几上拿過筆與紙,鋪在璇璣跟前,道:「我問,你寫。」

  璇璣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來的?原身是什麼?」薛妤說話時,不避不讓地與璇璣對視,似乎要從那雙偽裝性極強的眼裡看出些什麼。

  出人意料的,璇璣不會說話,卻寫得一手好字,秀氣的簪花小楷裡偶爾帶著一抹鋒利的留白,她一筆一畫寫道:——半年前到人間。

  ——月狐。

  說完,怕薛妤不信,她眨了下眼,露出一截毛絨絨的狐尾,雪白的毛色,蓬然若雲霞,那根尾巴甫一出現,便佔據了小半間房,將薛妤團團圍在正中間。

  緊接著,那簇尾巴尖悄無聲息朝上,一下接一下試探地勾著薛妤的尾指,察覺到她沒有厭惡反感的心緒,又壯著膽子圍住了她的手腕,雪白的一圈,像某種加大了的白玉手鐲,或松或緊地繞成一圈。

  薛妤看著眼前這一幕,詭異地沉默了半晌。

  她可以面無神情地出手擒拿破口大罵的犯事大妖,也能波瀾不驚地審問各式各樣的妖與怪,唯獨面對這種純然的,突如其來的示好經驗不足,身體下意識僵了一瞬。

  感受到薛妤的不自然,那根曳動的大尾巴受驚似的縮了回去,璇璣一臉無措地望著薛妤,兩隻手無意識疊在一起,做錯事一樣望著薛妤。

  「你別緊張。」薛妤動了動唇,回首觀察四周,道:「螺州最近出了點事,我們例行公事,來查一查。」

  璇璣赤著一雙玉足,腳指頭蜷縮著,嫩得如藕尖似的,此刻也不知聽懂沒聽懂薛妤的意思,只小雞啄米似的乖巧點頭。

  真是。

  無形之中的風情最為誘人。

  薛妤仔細掃了掃這間霜花樓花魁配置的房間,從牆上的掛畫,到一側的琴架,再到珠簾後十二扇女子屏風,可謂處處考究,處處精緻。

  良久,薛妤垂下眼,看向璇璣,道:「一切如常,今日是我唐突,打擾姑娘了。」

  璇璣露出個靦腆的笑來。

  薛妤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後大步退出房間。

  門嘎吱一聲合上,薛妤閉上眼,認真感受了下這樓中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氣息,而後行至那位阮公子身邊,將手中描著那位雀落姑娘模樣的畫像放至他手中,把這場戲補個全套。

  她搖了搖頭,道:「都找過了。」

  「行。」阮公子一挑眉,道:「既然都找過了,那便回去交差吧。」

  老鴇視線直往薛妤臉上落,她閱人無數,別的本事沒有,唯有辨人這一項,眼力堪稱毒辣。

  此時一掃薛妤的眼與下巴,便知她確實是女兒身,這才放下心來陪笑,道:「這事可真得請少東家明鑒,我捧著雀落還來不及呢,怎會做出打壓的事來,不知是何人往外砸出這樣憑口白說的話來,可真是冤死人了。」

  阮公子辦完了事,也不多耽擱,略略敷衍了幾句,便又浩浩蕩蕩帶著人走了。

  「做得不錯。」出了巷子,薛妤在原地站定,看著阮公子和他身後喬裝成男子的女子,道:「事辦完了,你們回去覆命吧。」

  聞言,阮公子撓了撓頭,也不拘泥,笑著道:「我家少東家說,若是您滿意,沉羽閣在鄴都建立分閣之事,能否盡快提上日程,次月便動工?」

  「次月?」溯侑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聲線如流水般潺潺緩落:「時間太匆忙。」

  「當初談條件時,你們主家沒提這樣的要求。」

  「是。」那位阮公子應當是沉羽閣少東家的左膀右臂,說起話來表情到位,條理清晰,他見薛妤不說話,似是將話語權全交給了出聲的這位,便自然而然地換了個方向,道:「不瞞指揮使,前幾日落契時定的是十年之內,一月確實匆忙了些,可我們實在是有自己的難處。」

  「承殿下與指揮使成全,這樁壓在沉羽閣上下數千年的大事終於得成,家主簽下契約當夜,興奮得夜不能寐,與少主翻看了一夜的典籍,發現飛雲端雖然多數時候是五百年開一次,可也有一兩次出了意外,是在不滿五百年年限時開的。」

  「再仔細一算,如今距離上一次開飛雲端已過去三百餘年,若是不提前開,自然一切剛剛好,可若是提前——我們必然措手不及。」

  「做我們這行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個萬一,所作所為,不過是想未雨綢繆,圖個萬無一失。」

  說罷,他朝溯侑略略抱拳,言辭懇切:「望指揮使成全。」

  「原來如此。」溯侑眼皮也沒抬,語調飄而輕,一字一句都是撥動人心的節奏。

  那位阮公子格外真誠的視線落在他眼尾,卻有一瞬間覺得這位表面看起來清雋如蓮,君子端方的指揮使,不知怎麼,突然給人一種涼薄到骨子裡,事事不被他放心上的錯覺。

  這種感覺一瞬即逝。

  溯侑垂著眼思忖須臾,開口道:「沉羽閣有難處,我們理解,然眼下的情形,阮公子也瞧見了,天機書的任務不完成,殿下與我都回不了鄴都。」

  「你們動工必然需要殿下首肯,取出大印敲章,其中流程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說完,溯侑沖那位阮公子微微頷首,道:「還望阮公子回去如實轉告你們家主和少當家,待我們螺州的任務完成,再提此事吧。」

  待他們一行人繞了幾個彎消失在眼前,松珩忍了忍,看向薛妤,似是無法理解般低聲道:「你就這麼由他出頭做主?」

  想當年,即便是薛妤對他,也從未給過如此大的權力,她人尚還站著,哪容得了旁人插嘴代為發言。

  誰知薛妤看也沒看他,轉身就若有所思往邊上一站,仰著頭迎著日光去丈量那面隔了許多鶯燕的高牆。

  反倒是朝年霍的一下反應過來,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松珩看了兩眼,炮仗一樣道:「指揮使的意思,就是女郎的意思,這事我們鄴都上下人盡皆知。你一個赤水來的,管好聖子身邊的事不就行了,還伸手到我們這邊來,幹嘛,難不成真是聖子安排到這邊來探聽鄴都機密的內應?」

  松珩從來沒想過,朝年的嘴能有這樣大的威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維持不住笑臉,淡聲道:「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合規矩。」

  「在鄴都,女郎就是規矩。」朝年挑剔般地看著松珩,道:「女郎說合適,那就合適。」

  論胡攪蠻纏打嘴仗,沒誰能有朝年能耐。

  松珩乾脆無視他,他凝著眉走到薛妤身邊,音色放輕了許多:「你和沉羽閣做成了交易?」

  上一世的千年中,沉羽閣也就想建立分閣的事找過薛妤,薛妤出於各方面的考慮一再遲疑,加之價格沒談攏,這事便不了了之。

  沒想到重來一次,這事反而成了。

  「既然做成了交易,左右都要答應,不過是時間問題,順水推舟給個人情也無不可。」

  聽到這,薛妤無法忍受似的掀了掀眼皮,她轉過身,頭一次撤去遮掩,眼裡現出如此直白而明顯的失望,話語是沉著浮冰一樣的冷漠:「松珩,我現在是真想不明白。」

  「除了你這副是非不分,善惡不辨,只會一棒子打死所有異類的心腸,我當初究竟還看上了你哪點才決定救下你。」

  這一句話,宛若一道晴天霹靂,毫不留情地落到松珩頭頂,將他炸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

  在當初設下封印大陣時,他便已做了心理準備,他甚至連她指著他讓他去死的畫面都想到了。

  是他對不起她,他認,不論是她罵或是鬧,亦或者要跟他同歸於盡,這些,他通通都認。

  可松珩唯獨受不了這個。

  他努力千年,終於登上高位,她一句「我想不明白」,他便恍若又回到了審判台上,一事無成,鐐銬滿身。

  他是個男人,更是萬千人眼中景仰敬畏的天帝,他承認,自己有私心。

  他期望看到薛妤認可的笑意,期望聽到她誇讚的言語,期望有那麼一次,她也能做得不那麼完美,他再溫聲安慰她,替她善後。

  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力求完美,什麼都自己扛著,再難再累,依舊一聲不吭。

  得她一句認可,彷彿比登天還難。

  薛妤再不看他,轉而如浮雲一樣掠出小巷,朝青山腳下的院落奔去。

  ====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西南一處大氣古樸的宅院內,璇璣從湯池中起身,婢女上前,用巾布擦她披在肩上濕漉漉的發。

  她享受地瞇起眼,半晌,孩子氣地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前面,伺候的婢女會意,含笑道:「陛下還未回來,在前面議事呢。」

  璇璣頓時垂下眼,百無聊賴地繞著手指玩。

  婢女手腳利索地收拾好內室,弓著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在床榻上打滾的璇璣突然動了動耳朵,坐直了身體。

  很快,外頭傳來壓低了的問安聲。

  「嘎吱」一聲,裘桐推門而入,他今日難得喝了點酒,衣襟半敞,勾著眼笑時,是一派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他掀開紗帳,與璇璣對視,半晌,嘖的一聲,伸出長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彎腰湊上去親了親,啞著嗓子笑:「今日又出去玩了?」

  璇璣點了點頭,眼尾彎出一點亮晶晶的笑。

  她太單純,心思幾乎全寫在了臉上,裘桐尤愛這種能一眼看透,看穿人的感覺。

  他藉著燈去尋她的眼睛,熾熱的吻一個接一個落在她眼角,神智卻由始至終是抽離而清醒的,直到璇璣側身躲了一下,他才捏了捏她的耳珠,氣息落在她耳後,是一種頗為曖昧的滾熱:「怎麼?不願意?」

  璇璣望著他俊朗的眉眼,像是想到什麼,小手飛快往臉上一抹,便陡然變了副模樣。

  小巧的下巴,挺翹的瓊鼻,纖長的睫毛,一切都是精妙絕倫又恰到好處的構造,特別是那雙濕漉漉的杏眼,稍微一垂,便是冷淡而肅然的模樣。

  眨眼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張臉。

  裘桐仍捏著璇璣的下巴,頭腦卻驀的清醒過來,之前那些蠢蠢欲動,意亂情迷都好像是一場有意沉淪的假戲,他動作一停,那些情緒便通通斂入眼中。

  璇璣扯了扯他的衣袖,那雙眼裡直勾勾的情緒流淌出來,與撒嬌無異。

  裘桐不由啞啞笑了一聲,他伸出一隻手覆在璇璣的眼睛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審視般地道:「像,又不像。」

  良久,他冰涼的唇落到她烏黑的發頂上,道:「換回來吧。」

  「這種事都能委屈自己。」

  「真是個傻姑娘。」

  裘桐進裡麵湯池沐浴,出來時換了身衣裳,洗淨了一身酒氣。

  他彎下腰,坐在床榻邊,捏了捏璇璣的手掌,輕笑著道:「外面有些事,朕還得出去一趟,你若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朕。」

  方纔那樣的情難抑制,輕佻曖昧,是半分也不見了。

  璇璣飛快眨了下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璇璣,你乖。」裘桐回身抱了抱她,一下接一下哄孩童似地拍在她的脊背上,道:「別再去找薛妤玩,她很危險,聽話,嗯?」

  璇璣在他懷裡乖得跟貓兒似的,連著點了兩下頭。

  裘桐頭也不回地披身闖入夜色中。

  他一走,璇璣眼中懵懵懂懂的笑意委屈似的落下來,她朝前幾步,想了想,長指往身前一點,便走入一幅畫中,跟著裘桐的步子到了外間。

  知府和裘召,以及那個執法堂的張長老果真都在等他。

  裘桐甫一落座,裘召便按捺不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他道:「皇兄,欽天監的人來來回回算過許多次,或許等不到九日後,可能就在這幾天便要再一次吸收血氣了。」

  「璇璣這邊,小不忍則亂大謀。」裘召頂著壓力開口:「皇兄,即便薛妤在螺州,我們從欽天監抽出兩位長老出去攔她就是,聖地傳人沒了執法堂這一幫手,就是獨木難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是我們的機會。」

  「裘召。」裘桐掀了一下眼,神色漠然:「朕說過很多次,欲速則不達,你太急躁了。」

  「璇璣這邊沒有問題,她本就是為了龍息而生,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裘召頓時放鬆下來,他道:「我還以為皇兄會顧念舊情,起憐惜之心呢。」

  「一隻圖靈而已。」裘桐眼神分外冷漠,他將手邊的折子丟到底下三人桌上,道:「都照朕的吩咐去做。」

  「龍息是唯一能激活裘氏皇族體內靈脈的靈物,這次吸收血氣不容有失,若是誰出了岔子,提頭來見。」

  又是龍息。

  門外,璇璣聽到一半便沒了興趣,她撇了下嘴,掰著手指算了算自己尚存人間所剩無幾的時日,一閃身就入了畫框,去了別的地方。

  而就在璇璣轉身時,誰也沒看見,一根雪白的銀絲從她腳踝處飄出來,而後混在她滿頭青絲中,很快泯然於眾。

  ====

  螺州,沉羽閣分閣中,戒備森嚴的大院書房。

  阮昆一字不落地將溯侑的話重複了遍,而後看向上首坐著的兩位,低聲請示道:「少主,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天機書的案子。」其中一人挑開桌面上的紙張看了看,道:「四星任務,牽扯三方聖地。」

  「真是難辦。」

  「等罷。」另一名烏髮垂到腰際的男子湊過來看了眼,又興致缺缺地躺回去,道:「人間的關係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你摻和進去做什麼,反正任務成與不成,也就幾個月。」

  「我總有預感,覺得飛雲端這一次會提前開。」沉羽閣少閣主沉瀧之無奈地笑了一下,道:「分閣建立也非一朝一夕之事,還是有備無患,早些動工的好。」

  「說起來,這位鄴都新晉的指揮使也是個人物。」沉瀧之點了點桌沿,不疾不徐道:「我父親與他相談,半分便宜沒佔著不說,還被三言兩語挑起了熱血幹勁,衝動之下又加了碼。」

  「如今,不過是要提前動工,又走入他的節奏中,要幫著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沉瀧之好脾氣地笑了笑,看向阮昆,道:「如今鄴都也算是我們分閣的一位小閣老,幫一幫自家人是應該的。你帶著我的令牌,親自去一趟他們的住所,就說在螺州期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們沉羽閣義不容辭,樂意至極。」

  那位躺著的男子不由又嘖了一聲,道:「不愧是生意人,說什麼都動聽。」

  阮昆得令出去後,沉瀧之不由側目看向另一邊,似笑非笑地道:「風商羽,你賴在我這十幾天了,做什麼,不回你的妖都,不陪你的九鳳大小姐了?」

  「不需要我陪。」風商羽提起這事,涼涼地笑:「九鳳大小姐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左一枝桃花,右一枝桃花的,哪裡記得起我。」

  「聽聽。」沉瀧之訝異地看著他笑,手中玉扇合攏,敲了敲他的手肘,道:「真是稀奇,我們認識幾百年,我還是頭一次聽你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

  「怎麼?」他問:「吃醋了?」

  風商羽坐起來,看著他的眼,指了指發頂,道:「九鳳大小姐回來那天,喝得那叫一個不省人事,她的頭髮,衣裳,甚至袖子上,全是桃花的味道。」

  「她嘴裡喊了一堆名字,誰的都有,我身邊從侍都被她念著,唯獨沒有我。」

  風商羽看著沉瀧之,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一下,道:「說實話,我活了幾百年,從未覺得自己頭頂那麼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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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8:18 PM

第51章

  夜裡突然下了雨,一陣疾一陣緩,辟里啪啦打在小院屋頂鋪陳的瓦片上,又順著傾斜的弧度匯成小小支流淌下來,初冬的寒氣在此時趁勢而入。

  薛妤披著身紗裙,挽著一頭半干的發坐在琉璃燈下邊寫邊看。

  溯侑進來時,身影單薄頎長,肩頭尚沉著未徹底散開的深秋寒意,袖邊綴著幾朵花草葉片上凝成的霜物,甫一進門,便化為了洇澤兩點水跡,悄無聲息融入衣料中。

  薛妤將手中的墨筆擱到硯台上,看向他,問:「去哪了?」

  溯侑抿了下唇,鴉色的睫始終垂著不去看她,答話時的語調,緩急卻一如往常:「去了後山。那些妖物比前幾日躁動得更厲害,但像聽了某種命令,全都只在自己的巢穴邊窩著,半分沒越過雷池。」

  「臣懷疑,朝廷那邊有所防備。」

  他做事總能面面俱到,她心中惦念著卻沒來得及做的事,他完成得悄無聲息,天衣無縫。

  薛妤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以裘桐算無遺漏的性格,有所防備是正常的。佛女那邊的搜查情況也不理想,受阻頗多,最後用佛門秘法勘探,發現知府內宅污濁,可能藏有穢物。」

  「這興許是個幌子。」薛妤皺眉分析:「知府被推到明面上,這太顯眼了,裘桐不是裘召,他謹慎許多,應當做不出這樣孤注一擲的事來。」

  整樁任務迷惑性太強,牽扯過多,即便是她,都少見的用上了「興許」「應當」這樣不確定的詞彙。

  「篤篤。」

  一陣靜默中,門外傳來了幾聲小心而試探的叩擊聲,朝年的聲音旋即傳來:「女郎,阮公子來了。」

  聞言,薛妤肩頭微鬆,往身後靠了靠,道:「請進來。」

  阮昆推門而入,朝屋內兩人做了個禮,又朝前幾步將令牌奉至薛妤桌前,道:「殿下,指揮使,這令牌乃我沉羽閣信物,我家少東家說,殿下在螺州這段時間,若有需要,沉羽閣上下無有不應。」

  阮昆一走,薛妤拿過那塊似鐵非鐵,似玉非玉的令牌看了半晌,一雙眼微朝上掀了掀,聲音中流露出些淺淡的笑意:「指揮使果真好本事,三言兩語便尋來一個得力幫手。」

  溯侑呼吸微微一頓,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霜花樓外那一聲「閉眼」。

  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她對心腹之臣下意識的保護,還是一些別的。

  別的。

  溯侑喉結緩而慢地滾了一圈,沉聲吐字:「為君分憂,臣子本分。」

  「知府那邊進退維谷,線索中斷,霜花樓這裡。」薛妤沒察覺到他話語中滯澀的情緒,笑過之後就很快說起正事:「我找到了飛天圖圖靈。」

  「就是昨日屋裡不出聲的那位。」

  「她化為月狐出現在我面前,氣息,乃至真身都毫無破綻,足以以假亂真。」

  溯侑沒想到這邊的突破口來得如此迅速,他抬了下眼,問:「女郎是如何辨別出她身份的?」

  「她的字跡露了破綻。我曾見過裘桐的字,他每個字最後一筆總落得重而緩,給人一種嶄露頭角的鋒利之意,再加上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我起了疑心。」

  薛妤伸出食指,指尖綁著一根細細的銀絲,連著虛空中的某一處,銀絲時不時顫動一下,好似隨著什麼動靜在搖曳,「圖靈不受束縛,她們可以借由畫像自由來去,當時將她擒拿,留不住人不說,反而打草驚蛇。我設了禁制,她若是突然朝螺州城百姓發難,力量會被禁制鎖定,無法成事。」

  「她的真身,那張飛天圖,應當是被裘桐握在了手裡。」

  四目相對,燈火搖曳,溯侑似乎能從她眼裡看出當時她百轉千回的思量。

  這樣可怕的洞察秋豪的判斷能力和當機立斷的果決手段,溯侑不由想,但凡他露出一點異常,會如何。

  放他走,亦或者,丟個閒差,再不相見。

  滿室寂靜中,薛妤手指翻了翻案桌上堆放的資料,撿出其中一份,朝溯侑的方向推了推,聲音低下來:「這是佛女動用佛寺那邊的關係查到的臨摹圖,臨摹的正是千年前那張出自大家之手的飛天圖,我看了看,雖沒描繪出其中神韻,可細節還算逼真。」

  「璇璣之所以能變出那條狐尾,大抵是這幅飛天圖左下角的位置,正好畫了一隻對月仰首的白月狐,算起來,那本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自然不會被人發覺異常之處。」

  「接下來,女郎作何打算。」溯侑眉峰微起,視線落在窗外,開口道:「女郎用禁制鎖住璇璣,不讓她爆發大部分妖力,屆時事情敗露,知府那邊,人皇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不能如何反應。」提起裘桐,薛妤嘴角的笑意全然淡下來,她站起身,道:「說實話,我不願意朝這方面想。」

  「我開了水鏡,璇璣吸收血氣失敗時,裘桐若是真現身,我會即刻帶人搜查知府和執法堂,若是真查出點什麼,這事由我說了不算,聖地說了也不算,羲和會將此事上報天機書與扶桑樹,我們都按指示行事。」

  這是薛妤最不願意去深想的一方面。

  裘氏皇族代代相傳,由來已久,人皇一詞在人族中,象徵著絕對的權威,不論是囚禁思己過還是直接廢黜,這事只要和聖地沾邊,都會衍變成雙方的對峙和僵持。

  諸如「蓄謀已久」「不懷好意」「意圖將朝廷取而代之」這樣的話必定成堆成堆扣在聖地頭上。

  而邊上,還有個蠢蠢欲動,不甘現狀的妖族。

  這事一旦成真,薛妤甚至可以想見,都不用幾百年後的獸潮爆發,三方矛盾便能由此達到頂峰。

  「人皇之位都如願得到了。」薛妤指腹碾了碾眼尾,低喃道:「裘桐屢屢行出格之事,究竟想做什麼。」

  「更強的實力。」溯侑食指摩挲著劍柄,眼尾拉成鋒利的一條線,嘴唇翕動:「或更高的位置。」

  「是。」薛妤看著他,道:「目的無外乎這兩種。」

  關於上一世的千年,她現在能記得的事不多。

  她一再確認,反覆篩查,發現自己接過的天機書的任務裡,跟朝廷,人皇有牽扯的根本沒幾例,即便是有,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交接,諸如捉拿罪魁禍首時查到朝廷官員頭上去這樣的離奇事件。

  不像現在,天機書幾乎在推著她往這方面查。

  所以中間那空白的幾百年,她不知道裘桐做了什麼,又究竟做成了沒有。

  這也就意味著,重生的優勢,其實能給予她的幫助並不多。

  不論是之前的塵世燈,筠州等案,還是這次的飛天圖,都得他們順籐摸瓜,循著蛛絲馬跡往下追查。

  「裘桐登基前,我與他對過招,他步步為營,性格謹慎,凡事講究小心為上,有很足的耐心跟人周旋。」薛妤徐徐道:「他最近,行事太急躁了,反而有點不像他。」

  她總覺得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環,沒了這一環,後面的猜想推測全部進行不下去。

  可仔細梳理,又自覺算無遺漏,找不出問題。

  薛妤轉而看向溯侑。

  此時,他站得挺拔,身上那股壓抑的,沉默的情緒被燈光拉得尤為明顯。

  「他的事先放著,左不過這幾日會浮出水面。」薛妤行至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剎,髮絲隨著她戛然的動作蕩出個弧度,她眼中如春風驟暖,霜霧斂寒,連聲音都低了兩個度:「說一說你。」

  「你這幾天,是怎麼了?」

  話題猝不及防落到自己身上,溯侑猛然抬了下眼,又迅速落了回去,眼裡的情緒從始至終藏得嚴而密實,像兜著一張負債纍纍,欲蓋彌彰的網。

  他一副迷茫的,不知這話從何問起的神情。

  十年一晃而過,當年的少年如今躥開了個的往上拔高,高了她一頭不止,她偶爾看著他,仍會想起當年牽他出陣時的情形,覺得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動人而明媚的一團影子。

  「你從前,更瀟灑些。」薛妤眼尾微微彎出一條細長的弧度,一字一句說得不重,落下來時,卻像投落在湖心的石子,「如今強大,穩重,也拘禮,開始有所顧忌。」

  開始,怕她。

  當年眼底全是戾氣,脾氣明顯不那麼好,面對她的身份無動於衷,依舊我行我素的少年,褪去了青澀的外衣,變得足以被委以重任,全心依靠,可話裡話外不離「君臣」二字,連偶爾的對視都飛快垂下頭。

  溯侑胸腔泛開一團巨大的酸澀之意,握著劍柄的手鬆了又緊。

  薛妤說得對,又不對。

  他並非拘禮。

  他只是,越強大,越自卑。

  才跟在她身邊時,哪管她是如何想的,別人越輕賤他,他越要爭一口氣,信奉的是以牙還牙,以血止血的準則。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想的就變成了,近一點,離她再近一點。

  等坐上指揮使的位置,成為她真正的左膀右臂,有權知道她所有隱秘的,未曾朝外吐露的心聲時,他便陷入了另一種巨大的空乏中。

  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告訴自己。

  沒法再近了。

  薛妤問:「十年時間,你實力進步太快,是不是心境沒跟上來?」

  溯侑出聲時,才發現聲音已經染上了一絲啞意:「一點小事。」

  他又緊接了一句:「臣很快就能處理好。」

  這個時候,他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執拗中,薛妤看著他被燈光拉得不長不短的影子,問:「真能行?」

  「能。」溯侑像是保證似的斬釘截鐵,黝黑的眼無聲轉了轉,聲音輕得幾乎融入明滅不定的燈芯中:「很快。」

  薛妤於是點了點頭,又坐回案桌前。一片難以忍受的安靜中,溯侑近乎沒話找話般開口:「那只飛天圖圖靈,捉到後該如何處置?」

  說起這個,薛妤才提起了墨筆又擱回硯台上,她沉默許久,頗為頭疼地道:「帶回鄴都,按照規矩來吧。」

  「圖靈,書靈這類靈物成精,往往是最講機緣,也最令人惋惜的。」薛妤坦然道:「什麼也不懂,什麼也看不清,看不明白,是好是壞,全取決於主人的秉性。就好似璇璣,死在她手中的人命多達上百條,說句作惡多端不過分,可真要問起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意味著什麼。」

  「這種情況,殿前司審都沒法審。」

  「璇璣她。」薛妤眼前似乎浮現出那雙小鹿一樣天真溫順,絲毫不摻虛情假意的眼睛,頓了頓,道:「能留則留,等待日後將功折罪——」她話音尚未落下,便抬眼看向窗外。

  溯侑大拇指摩挲著劍鞘一端,目光危險地沉下來。

  須臾,門匡噹一聲被一股力道從外向裡撞開,一隻頂著蓬鬆毛髮的雪色月狐捧著瓜子站在兩人的視線下,一雙眼掃過溯侑,又直勾勾地盯著薛妤。

  「璇璣。」薛妤一眼認出來人真實身份,凜聲問:「你這是——」

  小狐狸三兩步跳上薛妤的案桌,長而軟的尾巴輕輕一掃,那些手冊和紙張便通通挪了個位置,騰出了剛好夠她盤成一團的空隙,她倦懶地趴著,眼睛水潤,鼻頭粉嫩,蓬鬆的長尾如籐蔓般無聲無息地勾住薛妤的小指,撒嬌一樣搖晃。

  這位從見第一面開始就總是出其不意的圖靈,好似格外喜歡她。

  薛妤靜靜看了她半晌,而後伸出長指,在她額間點了下,聲音裡是不熟練的哄騙:「別再傷人了。」

  璇璣看著她,很快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闔上了眼。

  雪白的月狐沒有待多久,在某一刻,它倏地驚醒,耳朵連著動了幾下,而後砰的在空氣中炸成了一朵雲,消失在視線中。

  果真是來去自由,無人能束縛。

  溯侑看向薛妤。

  「知府後宅。」薛妤美目微凝,輕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裘桐眼下就在螺州。」

  那麼,又是一座連通皇宮與州城的傳送大陣。

  裘桐他,好大的手筆。

  須臾,薛妤將那塊才送過來的令牌推出去,唇壓得直而緊,似有所感地道:「讓朝年去沉羽閣點人,點會佈陣,臨危不亂的,五十個就行。」

  =====

  縱使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可誰也沒有想到,變故來得那樣快。

  第二日入夜,一場傾盆大雨毫無徵兆地往下倒,彼時,薛妤,善殊以及路承澤等人正圍坐在庭院中商議整件案子目前為止的進展。

  只聽突然轟隆一聲,閃電狂舞,辟里啪啦的雨點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兜頭落下。

  朝年應對這樣的場合格外得心應手,防雨的透明結界罩很快支起來,於是院外暴雨瓢潑,空氣裡蘊著厚重的濕氣,院內仍是一派風平浪靜的乾燥。

  這場雨來得太突然,不像天然而成,反而像極了……妖邪作祟。

  薛妤「噌」的一下站起來,她二話不說就要往院外走,溯侑伸手半攔著她,眉眼深邃,音色低而促:「臣去。」

  說罷,他頭也不回便如利箭般扎向風雨昭動的濃黑天幕,很快只剩小而模糊的一點。

  院內的人也都紛紛有了猜測,均正色起來,一個接一個彼此確認著問:「西南那邊隔絕打鬥的陣法佈置好了嗎?」

  「飛天圖真身能迷惑人,清心丹記得都帶好。」

  善殊看向路承澤,神色凝重,將手中令牌交過去,道:「我作為陣心,屆時怕是脫不開身,這是我的調令。」

  「螺州城佛寺不少,我點了六十佛修在西南守著,若是情況不對,知府和執法堂果真勾連,參與此事,聖子不必遲疑,帶著人搜查兩地,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路承澤知道事情輕重,他鄭重其事地接過令牌,道了聲放心。

  溯侑很快回來,他風中來雨裡淌,渾身上下,卻唯有睫毛沾上了一層濕氣,濕漉漉地貼著眼皮,又罕見的現出一兩分乾淨的少年氣來。

  他看向薛妤,頷首沉聲開口:「山裡妖獸幾乎全陷入躁動中了。」

  薛妤看了眼天色,心裡算著時辰。

  這才剛入夜,離子時還差得遠,妖獸發狂提前,數量增多,代表著什麼,她不用想就能明白。

  「璇璣那邊,還沒有動靜。」薛妤率先邁出了院門,道:「先不管那麼多,去西南守著。」

  螺州西南,知府內宅。

  裘桐站於高台之上,凝望被置於巨坑之底的玉髓盒,盒中是半顆黯淡的黑色妖珠,即使佈置了數層隔絕氣息的陣法,用了數件靈寶遮蔽,那顆妖珠偶然洩露出去的氣息,仍令方圓數百里的妖獸不由自主匍匐。

  裘召和知府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階梯上來,行過禮之後,無人敢出聲,皆站在一側,既緊張又忐忑地望著眼前儀表不凡的君王。

  沒過多久,大太監白訴將一幅蒙著黑紗的古畫呈到裘桐面前,言語恭敬:「陛下,飛天圖取來了。」

  「放著吧。」裘桐視線終於從那半顆妖珠上挪開,他將高閣中的人掃視一遍,問:「璇璣呢?」

  「已在陣中了。」

  「行。」裘桐無有半分不捨地點了點頭,格外冷漠地道:「讓她開始吧。」

  「阿召,到朕身邊來。」裘桐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龍息一旦吸收血氣,聖地傳人肯定有所察覺,薛妤必然強闖搜府,我們不能出現在螺州城,等時機一到,立刻開啟傳送陣回皇宮。」

  說罷,他又看向螺州知府,言語難得放柔和了些,問:「知道該怎樣說麼?」

  「陛下放心。」螺州知府忠心耿耿,他挺了挺胸膛,說得大義凜然:「所有過錯臣一人認下,最終不過一死。」

  裘桐讚賞地點了點頭,道:「正因有卿這樣捨身忘己的臣下,我人族才能自強不息,繁盛至今。」

  「雲家這番功勞,朕不會忘卻。」

  螺州知府被這一兩句話說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恨不得即刻身死成全人族大業。

  此時,璇璣突然出現在眼前,她散著長長的發,一張臉小而尖,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動時像貓一樣靈動,她拉過裘桐的手,在他掌中刷刷寫下一行字。

  裘桐感受完,瞳色頓時如墨汁般翻湧,他重重一拂衣袖,太陽穴隱忍地跳了兩下,冷聲道:「朕和你說過許多回,不要去招惹薛妤,你當她是什麼人?你再三在她眼前出現,她能認不出你?」

  璇璣愣愣地去看那張因為怒氣而布上煩躁之意的臉。

  他對她沒耐心了。

  那張俊俏的臉,於是也不那麼耐看了。

  她不由得皺了下眉,滿頭青絲隨著她後退半步的動作晃動。

  裘桐深吸了一口氣,須臾,他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顎,聲音裡的令人心軟的疲倦之意幾乎要溢出來:「璇璣,你知道,龍息對朕來說,十分重要。」

  璇璣知道,這話自從她誕生以來,他和他身邊的人便一直在說。

  有些話說多了,聽得也膩了。

  裘桐傾身過來,冰涼的唇一下接一下落在璇璣的眼皮上,一字一字道:「朕喜歡你,可朕是皇帝,有更為重要的責任和擔子。」

  璇璣眨了下眼。

  「你過來,朕有辦法解開薛妤的禁制。」

  裘桐說罷,將飛天圖上的黑布一揭,白訴便十分懂事地捧了筆墨紙硯過來,只見裘桐凝著飛天圖右下角的那個鈐印,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提筆將那印用墨漬洇成了一團。

  幾乎是頃刻之間,璇璣身段抽長,眼尾暈紅,髮絲垂到雪白的腳踝處,七彩的綢緞環擁著她,伴著某種千年前的古曲翩然飄動。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燃燒了起來。

  那是生命飛速流逝的滋味。

  「璇璣。」裘桐看了看天色,捏了捏她的手掌,道:「去吧。」

  璇璣看了他一眼,乘空而去。

  這一次天機圖籠罩的範圍比上一次更大,烏雲遮蔽,電閃雷鳴,鬢若雲霞的美人遨遊在天地間,數萬人的視線下。

  可薛妤的禁制強行鎖著璇璣,即使她被強行激發出所有潛能,也仍要一根根將她勾回去似的,掙斷了又長,長了又斷,如此生生不息,等她徹底飛上天時。

  薛妤正好趕來。

  她一看璇璣的狀態,便露出瞭然的神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水一樣的紋路從她足下四處朝外擴散,飛天圖籠罩的範圍有多廣,她蕩出去的漣漪便有多大。

  璇璣尚存一絲理智,朝她做了個走的手勢。

  「走不了。」薛妤動怒,冷玉般的臉上暈開一點胭脂的色澤,聲線慍然:「今日螺州城的人,一個都不准動。」

  璇璣才踏出一步,一道鋒利到無可阻攔的劍氣從身後斜斜斬來,那一劍側著她臉頰擦過去時,漫天雨簾似乎都被凌空劈開,有片刻的靜止。

  此時,璇璣已經無法思考。

  她伸出指尖,點了點被擦破的臉頰,開口說話時,整座城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她漫上血絲的瞳仁盯上薛妤和溯侑,婉然一笑:「都,留,下。」

  薛妤和溯侑幾乎同時出手,冰霜長箭與巨劍虛影同時擊中她的胸膛脊背,璇璣整個人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碎成無數塊掉落下去。

  天空中,飛天虛影像是燃起火一樣光芒大盛。

  「她徹底失控了。」薛妤重重地摁了下眉骨,看向溯侑:「我要進一趟畫中,你協助佛女維持大陣。」

  「女郎。」溯侑音色清潤:「一起。」

  他難得執拗,垂著眼又重複了一遍:「一起。」

  見狀,薛妤不再說什麼,她如流光般衝霄而起,肅然絞殺的劍氣緊隨其後,兩道光點如煙火般撕開左下角那只月狐虛影,重而疾地衝了進去。

  高台上,裘桐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幕,他面前擺著個火盆,盆中是才被丟進去的飛天圖原作。

  他想起璇璣那雙笑起來如桃花般璀然天真的眼眸,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嘴角,低聲歎息了句:「可惜了。」

  嬌滴滴的美人,可惜跟了他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主人。

  為了他的大業。

  她只好香消玉殞。

  這場雨下了許久。

  整座天空陷入可怕的寂靜中,這種只剩風雨聲的僵持像一把鈍刀,刮在所有人身上。沒過多久,不止善殊,沈驚時等人皺了眉,就連裘桐,也突如其來的生出一種事情脫離控制的感覺。

  他忍不住重重摁了下手指骨節。

  直到天空破開無數道口,濃郁的血氣被一股力量包裹著送下來,穩穩落到坑底盛放龍息的玉匣內。

  裘桐眉目微落,悄然鬆了一口氣。

  有方士將玉匣送至裘桐跟前,那半顆龍息得了滋潤,肉眼可見的活泛起來,它貪婪地吸收著能讓自己壯大的力量,表面光澤明明滅滅,呼吸般的起伏節奏。

  卻見下一刻,一段凝脂皓腕凝聚成形,盈盈垂在玉匣中,水潤的翡翠玉鐲鬆鬆垮垮懸在腕上。

  這是璇璣的手。

  裘桐握過無數次,於是一眼便認出來。

  他不曾設防,自然也沒想到,早就接受自己死亡之事並且確實再也回不來的璇璣會從自己眼皮底下,臨時反悔似的抽離了龍息的一縷生命精華。

  龍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像是要爆炸似的飛快變幻黑白之色,滴溜溜在玉匣內橫衝直撞。

  半晌,它在裘召始料未及的視線中,啪嗒一聲,從中間裂開一條細縫,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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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8:19 PM

第52章

  這猝不及防的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裘召前一刻才勾起來的志在必得的笑隨著那半顆龍息的變化逐漸僵硬,崩裂,最後刷的一下,像陡然收起的扇面一樣合攏,臉色在狂暴的雷電下蒼白得可怕。

  他呼吸急促起來,下意識去看裘桐,聲音艱澀:「皇兄,這是——這是怎麼了?」

  裘桐也不知道。

  他黑沉沉的眼眸罕見的露出一點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茫然之色,直到清楚地看到龍息上那道裂縫,他一顆心倏而收緊,瞳孔震縮了下,驀的看向身側站著的方士,聲音中全是難以抑制的震怒之色:「怎麼回事?」

  執法堂的張長老和孫長老對視一眼,幾乎同時上前,閉眼凝神感受那顆龍息下蘊藏的生機,睜開眼時,頓覺滿嘴苦澀,其中一個斂袖朝裘桐拜下去,道:「陛下,龍息吸收血氣時最不設防,璇璣出手,抽走了龍息中的一縷生靈精華——」

  「直接告訴朕結果。」裘桐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重重起伏顫動了兩下,他看向跪拜下去的人,逐字逐句道:「龍息這是怎麼了?」

  「龍息,恐怕暫時沒用了。」兩名長老同時垂眉順眼躬身,保證道:「臣等必盡心竭力,尋求補救之法。」

  聞言,饒是裘桐這樣堅韌的心性,也不由重重握了下拳,手背上青筋疊起。

  十幾年的心血,臨到頭了,眼看著終於見到曙光,竟遭遇這樣的重擊。

  補救之法,這樣稀世罕見的東西,能遇見都算強求,能有怎樣的補救之法?

  即便是有,他又還有幾個十年可以耗進去?

  璇璣。

  裘桐一下接一下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想,他今日算是知道,何為逐年家打雁,卻叫小雁啄了眼。

  而更為離譜的是,面對如此重大的變故,失誤,他甚至不明緣由,不知是哪一處環節出了錯。

  沒有給他們平復心情的時間,白訴很快捏著拂塵噠噠喘著氣跑上高台,語氣急促,看向裘桐,低聲道:「陛下,聖地那邊的人來搜府了。」

  「知府守衛呢?」

  裘桐瘦削似竹節的手指撫上龍息表面那道裂縫,即使身為凡人感受不出珠子內正在經歷的翻天覆地的風暴,他也撫摸得認真而細緻,動作不敢太用力。

  指腹與那顆龍息接觸的剎那,他的眼前走馬觀花般掠過許多畫面。

  為了這顆龍息,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花大代價,大手筆在遠離皇城的筠州,螺州,宿州等地構建連通皇城的傳送陣,除此之外,他蘊養鬼嬰,為離生出靈智始終差一步的天機圖傾瀉了如流水的天材地寶,甚至,為了瞞過薛妤,他被迫建了自己的陵寢。

  結果呢。

  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荒唐得可笑。

  白訴嘴唇乾裂得起了皮,飛快道:「陛下,知府守衛快撐不住了。來的人遠遠超過我們預計人數,且個個身手不凡,馬上要越過兩重阻攔陣尋到這邊來了。」

  「你說什麼?」裘桐終於抬眼,似乎沒有聽清般一字一句問:「他們哪來的人?」

  面對陰沉得像是要刮刀風下劍雨的眼神,白訴肩頭抖了抖,屏住呼吸不敢再出聲。

  「欺人太甚。」裘召憤然開口,頭髮絲幾乎根根豎起來,他猛的吸了一口氣,拔過身側守衛的佩劍就要衝下高台,咬牙道:「我去跟他們拼了。」

  裘桐漠然抬眼,看了看玉匣中的龍息,又掃過高台之上眾人淒風苦雨的神色,視線最後落在衝動不已的裘召身上。

  顯而易見,若是沒了他,朝廷,人族都將散成一堆亂沙。

  在裘召負氣衝出去的前一刻,裘桐拔出一柄嵌著寶石的劍,猛的朝高台的木板上一擲,劍尖受力,入木三分,劍身搖顫著釘在裘召跟前一步處。

  「鬧夠沒有?」裘桐與裘召對視,因為氣血上湧,他掩唇低低咳了幾聲,出口的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鬧夠了就給朕滾過來。」

  裘召張嘴欲言,又礙於他的臉色,悻悻將話原路嚥回肚子裡。

  「白訴。」裘桐深深地轉頭看了眼螺州濃黑色的天穹,氣息尚未平復下來,頒布下去的命令卻一條條恢復了冷靜:「抱上龍息,開啟傳送陣,回皇宮。」

  「皇兄!」裘召滿眼悲痛,他只覺得一股氣在胸膛裡亂躥,憋屈到了極致,「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你告訴朕,不然能怎樣?」裘桐猛的看向他,譏諷道:「用你手上那把破劍去和聖地傳人拚命嗎?」

  「你信不信,你今天一旦被他們發現,明天在金鑾殿上坐著的,就不再是裘氏皇族的人。」

  裘桐負手而立,眼裡風暴滔天,說出的話不知是在安慰裘召,還是在安慰自己:「修不了仙,難不成從此不活了?」

  他閉了下眼,幾乎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無懈可擊的人皇陛下,聲線又穩又輕,不容置喙:「回宮。」

  ====

  真正的飛天畫卷內,別有洞天,暗藏玄機。

  進入畫中後,肆虐的風雨便停了,受飛天圖真身的影響,整座畫中空間成了一片騰騰火海,火舌躥起半人高,舔著如岩漿般滾熱的氣焰,凝成龍蛇般狂舞的鞭影,一道接一道毫不留情地抽打過來。

  那些鞭影還未近身,便被縱橫切割的劍氣從中盪開,蒲柳一樣壓下去,洶洶熱浪矮了大半截。

  一雙玉足於他們身前十步處落下,輕飄飄踏進火海中,璇璣甫一出現,整座動盪的空間便像迎來了主心骨般,風雨再起,火勢漸大。

  璇璣一身嬌嫩的鵝黃色衣裙已完全變了樣子,窈窕一握的腰肢上鈴鐺掛了半圈,眼尾拉得長而直,若說從前是不施粉黛,現在則是精心描了妝容,濃墨重彩的無數筆細節,令她完完全全現出絕色妖姬該有的一面。

  璇璣於火海中側了下頭,凌空點下一指,她手指落下的地方,火海暴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焰漩渦,吞天噬地地將兩人包圍起來。

  「講不通,飛天圖真身遭受無以復加的損傷,她理智完全喪失。」薛妤皺眉看向他們方才進來時的那道口子,想起螺州城內無數受飛天圖影響的百姓,當機立斷道:「活捉她。」

  溯侑了然頷首,手中劍意陡然一變,在凌厲的劍花中疊出精妙絕倫的角度和力道。

  說起來,這是薛妤第一次真正見識他的實力。

  他信步閒庭般逼近,每一劍都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劍勢因此拔高,一盛再盛。

  看到斜著綻出第九劍時,薛妤眸光微閃,即使不合時宜,也仍喟歎般垂下了手,十根筆直修長的手指間亮起的無數根雪絲隨之黯淡下去。

  她無需再出手了。

  勝負已分明。

  這人,當真是厲害。

  溯侑一步步踏入火海中,整個畫卷空間像一張蠢蠢欲動的大嘴,貪婪地想大口吞食血氣,卻被一股膠著的力道黏合在一起,心有餘而力不足,急促又躁怒地震顫,地動一樣翻江倒海。

  璇璣最終被困在方寸之間的劍陣中。

  縱使有千年底蘊,可她的誕生屬於被裘桐強行拔苗助長,十年間,招式全靠自己瞎胡鬧似的摸索,即使有海量的妖力做支撐,在真正大開大合的殺招面前,也不可避免地走到難以為繼,捉襟見肘這一步。

  只是這場戰鬥結束得遠比薛妤想像中的快。

  她站到璇璣跟前,與那雙因為生機消逝而顯得灰暗下來的眼對視,很淺地皺了下眉:「璇璣。」

  璇璣眼珠驀的動了一下,一會犀利,一會迷濛,半刻鐘後,才緩慢眨了下眼。

  她身上妖異的火炎開始逐層褪去。

  「她與臣過招到後半段,突然收了力道,將多數力量藏於體內。」溯侑望著這一幕,默不作聲收劍,清聲補充道。

  薛妤瞭然,她看著璇璣那張嬌俏鮮嫩的臉,抿唇開口:「裘桐燒燬了飛天圖。」

  真身都毀了,圖靈必死無疑。

  璇璣看著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從古畫上裁剪下來的,邊緣十分工整,上面描著一隻湖藍色的蛺蝶。

  薛妤看著那一片布帛,一時失語後,眼中現出一兩分淺淡的笑意,道:「還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飛天圖或字畫這樣的靈物,生命和本體休息相關,可跟別的精怪不同的一點是,他們能化為畫中的任何一個完整生靈,或一棵草,一株樹,亦或者是一隻蝶。

  比如那只在薛妤面前堂而皇之出現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畫中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的情形,璇璣提前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卻靈力驟減,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虛弱期外,也算夾縫中逃生,留了一線退路。

  璇璣眼神幾乎黏在薛妤臉上。

  她生得這樣好看,說話聲音還這樣好聽,玉一樣,又冷又溫柔。

  相比之下,裘桐那些強行擠出來的溫柔都褪去了顏色。

  璇璣的移情別戀,來得快而迅猛,並且很快不滿地皺眉,想起她真身被燒燬這件事。

  裘桐答應過她,即便是死,也會讓她如盛開的明艷的花朵般退場,保證她闔上眼的前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讓她失控,然後騙了她。

  璇璣略有些冷淡地伸出只手,從傷口上淌下來的血捏了團真假參半的血氣出來,用體內殘存的力量包裹著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無阻攔。

  龍息很活躍,很開心,裘桐好似也很滿意,嘴角蘊著勝券在握的笑,璇璣於是出手抽了龍息的一縷精華。

  啪嗒一聲,龍息裂開了。

  這下,璇璣也滿意了。

  出手做完這些,璇璣體內的妖氣如潮水般退卻。

  很快,她腰肢軟下去,衣裳沒了骨架與皮肉的支撐,只剩個空殼,從那盛大的華服中,一隻纖細的湖藍蛺蝶翩然振翅,逕直落在薛妤的髮絲上,趴著不動了。

  薛妤微愣,伸手觸了觸鬢邊那只只有指尖大小,靈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氣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語,靈蝶動了動翅,整個空間的靈力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飛快聚攏,而後化為兩道流光,一前一後點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團氤氳,煙霧團團炸開,一層厚重的霧氣在薛妤面前撥開。

  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間。

  六月驕陽似火,空氣中熱浪滾滾,湖畔路邊,垂著的楊柳枝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叫,蕩出悠長而綿久的回聲。

  一座小城池的鎮上,因為山那邊的山上連著建了兩個小門小派,周圍還算有點人氣,住了十幾戶人家,和大城池有聲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鄰里鄰居相處和諧,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兩個像是經歷了長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澗間,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抹了把臉,因為天氣太熱,忍不住露出了頭上的犄角,他看向抱著半大孩子的幽靈鬼魅似的女人,極為不滿地道:「讓你將他丟了,原本以為是多純淨的血脈,結果呢,半妖半鬼,我們自己都是怎樣的處境了,還管得著他?」

  「煩死了,六月天,一個什麼用也沒,一個連太陽都見不了,東躲西藏的什麼時候是個頭?」

  女子有些遲疑地抬頭,露出臉上大面積的鬼紋,她皺眉看向懷裡不吵不鬧,睜著一雙圓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軟:「可畢竟都說好了。」

  她頓了頓,頗有顧忌似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含含糊糊道:「畢竟,這都說好了,是……是我們的孩子。」

  「他才半歲不到。」

  男妖面色嫌惡地擺擺手,高聲道:「你別咒我,我能生出這樣的雜種?!」

  女鬼被他吼得身軀一震,卻見下一刻,男子對上她懷中孩子那雙目不轉睛的眼,頓時一陣火氣,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麼,一把見他奪過來隨意丟到溪邊的草叢中,拉著女鬼揚長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來,她神色不忍地給雪膚烏髮的小孩唇上沾了點水,又使了個聊勝有無的小術法,將一塊錦布似的東西一股腦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別怪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沒過多久,一對相伴前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現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前,因為男童周圍圍繞著一團淡淡的光暈,那光並不純粹,死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些,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梳著婦人髮髻,面色隱現溫柔之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間怕是只有那些東西能幹出這樣的事了。」

  「走罷,走罷,別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男子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家。

  「誒。」

  女子一步三回頭,在聽到身後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前,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剎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小兩間的茅房,家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餵了兩碗米湯。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里,別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唸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只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名字。

  而在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言蜚語如雪花般飄進家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常回家哇哇一頓哭,對著他動輒便冷言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家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成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緻,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院子裡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為自己曾夭折過兩個孩子,於是將鎮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裡端出兩盆煎得鬆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別聽那些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家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頭繡的就是溯侑,後面跟了個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名字,怕不吉利,後來想想,都養了這麼多年了,無名無姓的像個什麼樣子,這才告訴你本名。」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著他,實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懵懂的憧憬和嚮往,全部來源於隔壁那間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直下的轉折點。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頭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著除妖。

  外面的妖凶橫危險,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家裡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緻的臉常年陰鬱。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死的,惡劣的東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些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頭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不了,而裡面,一家三口卻無情地關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家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點將心裡那些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那間屋,而是毅然進了城。

  一隻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種苦,終於漸漸有了點名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心性命不保。

  百年後,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之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鬚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蘇。

  「真稀奇。」他將信紙夾在指尖,笑得懶散又漫不經心,看了看後沒興趣一樣地丟給身邊的小囉囉,不耐煩地道:「念。」

  小囉囉便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邊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信是玄蘇寫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聲「阿兄」,後半截則是玄父玄母的口吻,這些年,他們依仗著玄蘇帶回來的靈寶靈丹,續了百餘年的壽命,可凡人終究是凡人,撐到現在,身體已經衰竭,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要歸西。

  他們想見見溯侑。

  他們喚他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種。

  多麼溫暖的字眼啊。

  縱使溯侑表現得百般不以為意,將那張紙丟在窗前一丟就是大半個月,可至六月,他看著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陽,到底還是不由得還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兩人將自己帶回了家,一張可以安睡的床,兩口足以續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鎮。

  可還沒到地方,他便在叢山峻嶺間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門派幾乎出動了全部的掌門,長老中途圍剿他,所為的,是他身為大妖,體內孕育的妖珠。

  什麼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懺悔,句句滴淚的想念,全部都是騙人的。

  只要立下了這個功,玄蘇便能將夢寐以求的掌門首徒收入囊中。

  為了要他的命,他們聯合起來,編造了個以「親情」為名的巨網。

  溯侑殺紅了眼。

  誰要他死,他便要誰死。

  他偏要,偏要活著。

  可最後,他拎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到瑟瑟發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時,劍尖也只是斬斷了玄蘇的經絡,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睜不開的夫妻兩面前,聲音危險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這麼厭惡我,當初,救我做什麼?」

  玄蘇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著,你等著,你膽大包天,屠戮人族,師兄已經接到消息,上報執法堂和聖地了。」

  溯侑確實沒逃過聖地的圍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熱的時候戴上枷鎖,被押入羲和聖地的私牢裡,又在天最冷的時候上了審判台。

  他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結果有人於高高在上的王座上,點了他一下。

  畫面在此時戛然而止,薛妤從大段大段回憶碎片中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遠處站著,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壓著,睫毛垂落著覆蓋眼底那些濃烈的,翻湧的情緒,在眼瞼下掃出一團深重的沉鬱之色來。

  薛妤的體內有鄴主親自設下的禁制,璇璣無法窺探她的記憶,於是在那短短半個時辰裡,溯侑跟著薛妤一起,回顧了自己過去兩百年的經歷。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現自己優秀而耀眼的一面時,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狽,那些瘋狂與失控,像揭開一層紗布後藏無可藏的腐爛膿腫,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擺在她眼前。

  溯侑抵著劍尖站著,每呼吸一口,都是驚人的涼意。

  薛妤幾步到了他跟前,他連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樣,既不上,又不下,維持著一種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態。

  薛妤喚了他一聲,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個玄蘇,還活著沒有?」

  溯侑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個,他頓了頓,喉結滑動著落出一個嗯字音節來,低而悶的一聲,止不住的便讓人想到那個摁著被腐蝕的手腕,默不吭聲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過兩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處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終於抬眼看向她,瞳仁裡是深而重的一筆墨色,散得極開。

  昭昭艷陽中,她一雙眼與初見時並無不同,話卻軟了,輕了許多。

  「十九。」薛妤喚著過去那個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意的名字,不習慣地頓了頓之後,道:「過去便過去了。」

  「別去想從前的事。」

  「現在,你在我身邊,背後站著整個鄴都。」

  「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

  溯侑追著她眼尾那條明明滅滅的光,那一筆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麼就那麼晚,晚到他已經走完了所有彎路,幹過所有錯事後才遇見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寧願再等兩百年風霜,也乾乾淨淨,如白雪一樣懷著滿袖風月等她到來。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舊在下一刻,聽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徹底崩裂的聲音。

  他所有的遲疑,驚怒,那些刻意又彆扭的心思,通通碎為齏粉。

  他心甘情願沉入海底,步入懸崖裡。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蘊入一點笑,他看向薛妤,這段時間君臣有別,彆扭的生疏在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成了十年前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動又撩人的風韻。

  「好。」

  他道:「我聽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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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8:36 PM

第53章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入畫,夜幕頓時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靜止,街道上行人呆滯,腳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釘在路面上。佛女主持的大陣掐著精妙的時間點騰空而起,交織成無數道金光,像一張包羅萬象的巨網,罩住了那道危險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澤和松珩迎風而立,一個半蹲,一個瞇著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樣盛大而詭異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後院亮起一點不起眼的微光,緊接著,那張放大了無數倍,像帷幕一樣牢牢鎖在頭頂的飛天圖驟然爆發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澤視線在兩頭來回轉了轉,佛女的調令在掌心中翻了個面,他腳尖碾著地上的一顆碎石,沉聲道:「到時候了,強搜知府。」

  松珩頓了頓,面色凝重地開口:「現在搜,只怕時機不妥。」

  他有些顧忌地低了低聲音:「妖族蠢蠢欲動,人族和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該受到衝擊,這樣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見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這事若跟朝廷沒關係,人皇那邊,怎麼交代。」

  路承澤瞳仁裡迎著那張圖上越發盛蕩的光,說話時,令牌已經甩了出去,同時緊跟著厲聲吩咐:「沉羽閣的人跟著朝年去執法堂,無須扣人,堂內人員,逐一登記。」

  做完這些,他才回過頭來,衣袖拂風,收斂了平時那種萬事隨意的笑色:「沒有時機妥與不妥。聖地有祖訓,平時當低調謙遜考慮時局,可大事上無需瞻前顧後考慮其他。」

  「聖地存在的意義是保衛生靈,守護山河,平時我們面對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兩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這一步,我們再退,能退到哪裡去。」

  說起來,松珩和路承澤認識上千年,這樣大義凜然的話,還是頭一次聽他說。

  他動了動唇,被眼下的局面弄得頭皮發麻。

  路承澤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聖地,這樣的劃分是千萬年前扶桑樹親自定下來的,該如何就如何,我們只有如實上報,決定不了具體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執法堂。那些不純粹的東西要麼戴上烏紗帽滾到金鑾殿上去,要麼就都弄清立場,好好給我做事。」

  松珩看了眼天上凝滯的畫幕,罕見的遲疑了半晌,路承澤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頓時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了然之意,問:「擔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裡去。」

  路承澤嘖的一聲,道:「你擔心她還不如擔心擔心我和佛女。她有朝華和愁離兩個左膀右臂,平時的場合又多是小打小鬧,你是沒見她親自出手正兒八經跟人較量過。」

  「上次三地盛會你不知道,聖地總共七個傳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個有一個算一個,都嘗過她手下冰凝陣的滋味。」路承澤擺擺手,一副不願再回首的模樣,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處理完那邊回來,他們這邊估計也差不多結束。」

  結果他們腳步才動,天上那幅精美絕倫的畫卷便一點點斂去了光彩,黯淡著收了神通,不過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松珩下意識朝前走去,路承澤很是被這樣的速度驚得欲言又止地頓了頓,接著朝身後的從侍擺手,道:「去去去,你也跟著去,執法堂不著急,去問問知府那邊,搜出什麼名堂來了。」

  見狀,善殊也斂著裙擺出了陣心,她看向薛妤,問:「飛天圖那邊,解決了?」

  薛妤微不可見頷首,摸了摸鬢邊髮絲上掛著的藍蝶,簡單撿了幾句重要的說了,之後轉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皺眉問:「知府那邊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還在搜呢,這才過去半個時辰,估計得再等上一會方能出結果。」

  薛妤點了點頭。

  她小小的一張臉清媚脫俗,處處精巧動人,經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驗,只是眼常常往上抬著,唇抿出一條恰到好處的直線,幾乎是刻意地現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意,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時,她心情看著不怎麼好,在場的氣氛便慢慢的冷了下來。

  薛妤心情確實不怎麼好。

  不論是松珩,還是溯侑,將人從審判台帶下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前事不論,既往不咎。前面他們再如何十惡不赦,喪盡天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她只看以後。

  現在想起來,薛妤總還清楚的記得頭一次相見,溯侑被迫仰著頭看她時,不論是嘴角嘲諷的冷笑,還是眼裡驚人的戾氣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著尖刺。

  當時,她只當他生性桀驁,天生對這世間抱有惡意,又或者被鮮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惡和放縱的深淵,才有了那樣的性格。

  直到看完飛天圖的那段記憶,她才想起來,當時他那樣的神情,跟他離家前摁著傷口不斷惡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裡時是一樣的。

  哪有什麼壞事做盡的天生惡種,那不過是亙古的虛無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倔強與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時候那樣乖,那樣聽話,能為了一點旁人的善意和關心,委屈求全到那種程度。

  一直以來,薛妤都知道,羲和作為聖地之首,裡面的人傲氣比其他聖地更重幾分。可沒想到,他們面對妖與鬼,已經到了只聽一面之詞,不分青紅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設身處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覺得,妖族和人族這一仗,幾乎是無可避免,早晚要發生的事。

  松珩認認真真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確認沒有受傷後鬆了一口氣,緩聲問:「沒出什麼事吧?」

  「誒,你這個人。」朝年一看他又將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條件反射地站出來,道:「你就不能換個人關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索性無視他,只看著薛妤,道:「你知道,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他長相溫和清雋,凝望著一個人時,透著一種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脈脈。

  從前,薛妤看著他,覺得他是脾氣好,性格好,前幾天看,又覺得蒙著一層紗,背後實則虛偽而自負,直到今時今日,現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闌珊的夜色,她卻無端想起了溯侑那個眼神。

  隱忍又委屈,最後不得不將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緒一一融進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囂張的,不好欺負的張牙舞爪的勁。

  「十九。」

  薛妤沒有再看松珩,她喚了溯侑一聲,側身朝後看了眼,只見男子的影子修長,漆黑的瞳仁裡綴著一點猝不及防的驚訝,緊接著浮起一層光點般亮閃閃的細碎笑意。

  不過是一句兩個字,一個稱謂。

  這人,承受過那樣的惡意,仍這樣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嚨,微微一頓後應:「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說罷,薛妤當先轉身,長長的袖邊如流水一樣劃過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帶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著眼,連帶著被松珩那一兩句激起的陰霾戾氣也稀疏平常地暫時壓下去。

  他脖頸如暖玉,白而修長,微微朝下看時,是一段亮而筆直的弧度,被燈影打出團曖昧又斑駁的深影,很難想像,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決的新晉指揮使,褪去成熟穩重的外衣,竟能於人前現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順和聽話來。

  兩人一高一低相攜而去,松珩被這一幕刺激得動了動喉結。

  他記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儀態和形象,從來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間,她喚他,開心了是松珩,不開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隻滅人滿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為知府在任務中佔了重要的一環,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後,也跟著抬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莊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兩個字簇新發亮,穿著僧衣的佛師進進出出,面色肅然,動作整齊劃一,很快,便有三三兩兩灰頭土臉的人被押著送出來。

  最後出來的那個腳步踉蹌虛浮,兩鬢斑白,因為劇烈的掙扎喘起氣來,披頭散髮,可眼神並不沮喪頹唐,反現出一種炯炯的光來。

  「殿下,這是螺州知府,他都認了。」為首的那個佛師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澤兩人分別點頭做禮,道。

  「都認什麼了?」善殊聲音稍提高了些,問。

  「他說飛天圖圖靈吸收血氣一事與他有關。」佛師一五一十地複述:「他偶然得到飛天圖古畫,有幸得見圖靈璇璣真容,一眼驚為天人,奉為至寶,可圖靈天生有缺陷,活不長久,必須用陰損之法吸收血氣續命。他身為知府,為色所誘,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妄圖瞞天過海,這才釀成大錯。」

  「我們問過府裡的人,都說這位知府確實於年前開始沉溺女色,為此甚至休棄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後山發現了一座傳送陣,聽說通往皇城,但在裡面沒看到人的蹤影。」

  一派胡言。

  薛妤撫過鬢邊那只徹底陷入沉睡的藍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將所有的後路鋪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將飛天圖燒燬,璇璣必死無疑,後宅搜不出來他人,又有一個自願替死的知府出來頂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聖地之間互相制衡的關係,即便所有人懷疑到他裘桐的頭上,也無可奈何。

  何為死無對證,這就是。

  至於傳送陣,那就更好解釋,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為了加強掌控,建個傳送陣不足為奇,而且這陣,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確實准。

  璇璣陷入昏睡,沒有其他有力的證據指向他,明日,乃至未來數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鑾殿上那個威嚴凜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來,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狽跪著,卻自挺了腰桿,頗為大義凜然的知府,道:「押進執法堂大牢,我親自審。」

  佛師領命押著人退下。

  「所以,這四星的任務,算完了?」路承澤回過味來,仍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不是真的吧,我雖只做過一次四星任務,可那次真被攆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個月才投機取巧勉強完成。」

  「這才幾天?」

  他比了比幾根手指,訝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著糾正:「聖子遲到了七天。」

  這話說得,路承澤尷尬地瞇了瞇眼睛。

  「這次未必不是投機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皺著,想起璇璣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總覺她當時像是碾碎了什麼,無形中解了這個任務中最困難的一環。

  善殊展開天機書看了看,只見小小的卷軸上,四顆星隱隱跳動,明明滅滅的,像是要臨時更改難度似的,路承澤當即開口:「不會還有任務做完了改難度的事情發生吧?」

  善殊溫溫柔柔捏著卷軸的一邊,也跟著道:「天機書好歹是兩大聖物之一,應當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個「應當」,真是說得十分微妙。

  薛妤輕飄飄掃過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靈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給扶桑樹。」

  「卡噠」一聲,天機書上閃爍的光像是被摁了開關一樣立刻停止,隨後任務那一行的小字在幾人的眼中,漸漸碎為流光。

  路承澤心滿意足地鬆了口氣。

  正在此時,善殊身上的靈符燃起,她看著上面顯示的來處,長指在半空中點了點。

  「兩個消息,也說給你旁邊幾位聽。」另一邊,佛子伽羧的聲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聖地選出了新任聖地傳人,季庭漊任聖子之位。」

  「二,飛雲端提前開啟,時間在兩月之後。」

  這兩個消息如平地煙花,炸得在場幾位一時失聲,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聲音裡頭一次起了波瀾:「兩月後?可距離飛雲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餘年,提前也沒通知,怎麼這樣突然?」

  「不知內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聲線寡淡,道:「佛主發話,讓你處理完螺州的事,盡早回來,注意安全。」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薛妤和路承澤,乃至溯侑腰間掛著的靈符逐一亮起來,五顏六色的靈光交織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驚或著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感覺。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將他們三人送回來,既促使著他們接有關朝廷,有關幾百年後動盪的任務,又迫不及待地推著他們朝前,補全實力,甚至主動將天大的機緣提前送來,趕時間似的匆忙。

  她記得清楚,上一世,飛雲端是規規矩矩到了五百年時限才開的。

  而羲和聖地,一直到她和松珩鬧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沒選出個聖子聖女來。

  溯侑接了一道靈符,冷聲應了幾句後切斷,走到薛妤身側,凜聲道:「女郎,沉羽閣那邊也得到了消息,他們有點急。」

  何止有點急。估計現在整個螺州城,最輾轉反側,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簽下天價契約,結果還沒開始動工就收到飛雲端開啟通知的沉羽閣。

  在他們眼裡,現在過的每一刻鐘,都是白花花丟進江裡翻不出一個水花的靈石和銀子。

  薛妤抿了下唇,應了一聲,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則隨意找了個掉光了葉片的大樹底,背靠枝幹,跟同樣聞訊而來的鄴主聊了幾句。

  「既然忙完了那邊的事,就早點回來,飛雲端非同小可,裡面機緣遍地,是許多人一飛沖天的契機。」鄴主語重心長。

  「知道,再過幾天回。」薛妤頓了頓,應得淡而淺。

  切斷和鄴主聯繫的靈符,薛妤垂著眼,靜站了片刻,半晌,又點開靈符,朝下划了一會,選了個名字點了出去。

  溯侑捏著手中朝華點燃的靈符來找薛妤時,她正背著燈站著,背影纖細筆直,聲音被輕靈的夜風送出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她道:「知道,已經聽說了,恭喜夙願得償。」

  季庭漊十分謙遜,連著道了兩聲哪裡,頓了頓之後,忍不住又開始說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幾人對戰時驚心動魄的情形。

  「季庭漊。」薛妤聽了幾句後打斷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說。」

  「我就知道,鄴都公主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季庭漊意猶未盡地止住話頭,道:「什麼事,你說。」

  「一,羲和近年來行事越發不講規矩,高高在上,罔顧人生死,希望聖子上任後嚴加看管下屬,該送到鄴都的妖鬼精怪,一隻不能少,要麼從此之後,這項重任就全交給你們來。」

  「二,十年前的一樁舊案,屬於錯判,你修改一下,讓人將卷宗送到鄴都來。」

  「……」才上任就挨了一頓批評的季庭漊頓了頓,道:「說實話,薛妤,這是我聽你說過最長的一段話。是誰惹你身上去了?」

  「舊案重改倒是沒問題,只是時間太久,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其實沒什麼意義。」

  「有意義。」薛妤言簡意賅,吐出一個字:「改。」

  燈光下,溯侑腳步徹底停下來,須臾,他捏著那張靈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線條鋒利的喉結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顫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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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11:53 PM

第54章

  秋風瑟瑟,燈影游曳,薛妤的聲音不低不高,清清冷冷,說完自己要說的話,就變得尤為沉默。

  好在季庭漊不是頭一次跟她打交道,對這種情形早有預料,適應良好,他想了想,道:「羲和每年接手的大小案件成千上萬,突然去找十年前的有些難度,需要一點時間。」

  「你先說,是誰要翻案。」

  「溯侑。」薛妤抿了下唇,細細的眉擰出個不大愉悅的弧度,道:「不用翻,就在十年前被押上審判台的十幾個人裡。」

  季庭漊動作頓了下,念了兩遍溯侑的名字,忽而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等等,若是我沒記錯,這位溯侑,是你身邊新升上來的指揮使吧。你這突然要翻案,是為了給他套個清清白白的過往,替下一步名正言順的晉陞打底鋪墊?」

  他道:「薛妤,如果是這樣,死去的那些人的命就太不值錢了,你別這樣幹。」

  「你想多了。」薛妤面無神情地打斷他,道:「就這兩天,你將接手調查這事的人找出去,跟我同去當年事件發生之地。另外,未免說我欺負你們的人,你也最好親自來一趟。」

  她頓了下,在切斷玉符的前一刻清聲道:「不需要套什麼過往,他本就清清白白。」

  一句「他本就清清白白」,溯侑聽著,下顎線幾近繃成了一筆一氣呵成的留白。

  他生長在最為泥濘的爛地裡,聽過太多不堪的謾罵話語,即使現在身居高位,有了站在巔峰的實力,往往一閉眼,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猙獰畫面。

  他仍記得,十年前那場夜雪落在眼皮上,手背上時,是一種怎樣冰寒刻骨的溫度,更忘不了,羲和的大牢裡,被斬斷筋脈,懸於刑架上受罰時是怎樣冷然旁觀,嗤笑不止的心情。

  在徹夜不休的疼痛和不見天日的忍耐中,他徹底明白,良心和善意換不來世人的半分尊重和理解,但殺伐的手段和鮮血可以。

  若是他能活下來,所有欺負他,嘲笑他,背地裡議論他,算計他的人,他見一個,殺一個。

  玄蘇跑不掉,那對夫婦跑不掉,羲和聖地的人,也跑不掉。

  可隨著夜風輕拂,那些令人戾氣橫生,心魔難擋的想法像是被燈影壓了回去,就連那種被抽經敲骨,鐫刻在腦子裡的痛楚也變成模糊起來。

  溯侑倚著一棵枝幹搖顫的樹,好半晌都沒有出聲,直到靈符那邊,朝華遲疑的一聲:「溯侑,女郎現在還忙著嗎?」

  他才像驟然被驚醒一樣動了動睫,而後摁著自己突出的手腕骨,指尖夾著那張薄若蟬翼的靈符緩步走上前,面對薛妤掃過來的平靜視線,聲音沉著點不自然的乾澀:「女郎,朝華有事稟告。」

  薛妤嗯的一聲,看向那張靈符,問:「怎麼了?鄴都出什麼事了?」

  「沒,鄴都一切安好。是百眾山那邊,窮奇有事找女郎。」

  薛妤挑了下眉,道:「讓他說話。」

  那邊有片刻的安靜,緊接著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之後就是窮奇秦清川懶洋洋才睡醒的聲調:「薛妤,跟你說件事。」

  秦清川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翻出一張存音符,點開的同時,他捂著耳朵往後躲了躲。

  下一刻,老者震怒的聲音便清楚地流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裡:「秦清川,你打不過人家非要待著當囚徒,你臉皮厚,我管不著你,但這次飛雲端,你要是還敢這麼著癱著,我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也要親自去鄴都將你腿打折。」

  話才說完,那邊又換了個老者的聲音,聲音低了些,但同樣暴跳如雷:「還有跟在你身後晃蕩的五家三十多個兔崽子,全部都給我滾回來,那百眾山是生了釘子釘住你們腳了?還要不要臉了?做什麼不好,你們上趕著去做聖地的囚徒,妖都的臉都被丟光了!」

  秦清川像是聽多了這樣的怒吼,挖了挖耳朵不為所動地開口:「行,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告訴我,誰看我笑話?九鳳家,還是溫家,敢嚼舌根的都讓他們來鄴都碰一碰,我揍不死他們。」

  「你!」老者被氣得仰倒,道:「你知道個屁,你揍,揍誰,前幾年你還能跟楚遙想碰一碰,爭個第一第二,現在,人家越級破境,日日苦修,你呢,你待在鄴都蹲大牢,你大放厥詞你。」

  「楚遙想啊。」秦清川倒了回去,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道:「又不是沒打過,九鳳家排名本就穩居第一,我覺得她跟鄴都薛妤的實力差不多,我確實稍差一點,她愛罵就讓她罵吧,反正誰都被她罵過。」

  「你。」另一邊老者被他這樣無恥的認慫態度噎得一口氣不上不下,最後他認清講道理是講不通了,索性下了最後通牒:「就這兩天,你最好自己出來,兩天時間一到,你別怪我不客氣,折了你窮奇家嫡系二公子的面子。」

  對話戛然而止,顯然是秦清川不耐煩地單方面切斷了聯繫。

  全程聽下來,饒是薛妤,也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鄴都百眾山裡,若說最令人頭疼的,不是那些繁瑣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小摩擦,小問題,而是那幾位彷彿跟薛妤槓上,住在百眾山不挪窩的妖都古老世家走出來的公子。

  其中,秦清川為首。

  真論起身份,他和薛妤地位相當,血脈頂尖,實力不俗,你能真當一般囚犯對待嗎?這顯然不可能。

  但他真發起脾氣來,殿前司也不能不管,別人制不住他,鄴主出手又成了欺負小輩,於是每次都得薛妤站出來,跟他打一架,打輸了,他就認了。

  不讓去那個四月六的趕集會,不讓出鄴都,行,打一架,什麼都好說。

  秦清川像是在用一種瘋狂的方式壓搾自己,在人間晃晃蕩蕩十幾年也沒能有多大突破的修為噌噌暴漲,但每次對撞,都略輸一籌。

  他是典型的越敗越要打,於是乾脆帶著諸多小弟在鄴都住下來,時不時嫌棄一下山脈太少,周圍鄰居太吵,手生了就找薛妤或者朝華打一架,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要走可以,找朝華開通行條。」

  薛妤語氣難得輕鬆了點,她記得,前世飛雲端開啟時,也發生過這麼一茬事。

  對他們這樣的門庭來說,飛雲端是絕對不可錯過的機緣,即便秦清川不想動,妖都那些世家老頭也絕對不能同意。

  薛妤上一世讓妖都交了巨額的保人費,可這一次,她念及上一世秦清川沒趁鄴都空虛猝不及防發難,甚至還出手小小阻攔了下,免去了這一流程。

  「成。」秦清川懶洋洋地應一聲,又道:「我的山頭都不准動,說不準都還要回來。」

  「還有你那位新封的指揮使,聽說比朝華還厲害,擱哪呢,什麼時候讓他出來露個面,陪我打一架。」

  薛妤摁了摁眉心,聽著這欠欠的和前世差不多的話,心道一句果真如此。

  上一世,松珩不明白百眾山都住著些什麼人,他也不關心,在他成為天帝後,所想所做的便是聚整座天庭之力,傾十萬天兵,煉製成一座上古巨陣,而後突然闖入鄴都,二話不說便下陣,封山。

  而且那並非普通的鎮壓之陣,一陣下去,下面的妖鬼精怪如臨煉獄,弱小的當即身亡,強大的,像秦清川這種,尚能撐一撐,但也絕對不好過。

  所以她的父親甚至來不及和松珩計較,出手較量,便不得不以身壓陣,扛了大陣一半的力量。

  當時那樣的情形,朝廷和人間妖族拼成那樣,這一座陣,便如一捧澆在烈火上的油。

  鄴主若不保下百眾山那些妖鬼的命,且不說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做錯事,但已經得了懲罰的妖鬼承受滅頂之災,就單說妖都。

  毋庸置疑,得了消息的妖都會立刻炸開。

  他們徹底出兵,聖地也不得不捲入其中,至此,人間真正大亂。

  而鄴主這一做法,在松珩嘴裡,成了自願和他一起鎮壓妖鬼。

  「出去了就別進來了,鄴都沒這麼多地方給你們住。」薛妤毫不留情地拒絕。

  切斷聯絡的靈符,薛妤看向溯侑,抬眼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審螺州知府。」

  到了執法堂,薛妤用帕子擦了擦手,才要進那座單獨隔出來的提審間,便見溯侑搶先半步。

  他不笑的時候,視線極有侵略性,眼尾微微向上勾著,帶出一點令人難以招架的鋒利之意。而那點外人面前展露的情緒,他只稍稍抿唇,便全數壓了下去。

  「我去。」他瞳仁顏色極深,言語中透出一點執拗的堅持之意:「我去,女郎在裡間休息。」

  薛妤微愣,食指點了下桌沿,不高不低的一聲,隨後點了下頭,道:「行,我在這裡看著,有什麼拿不準的,隨時命人來問我。」

  「估計他不會招,聖地的搜魂術法對受過朝廷冊封,三品以上的官員沒用。」說到這裡,薛妤甚至禁不住為裘桐縝密的部署低而淺地喟歎一聲。

  若是他不將心思放在這等外面邪道上,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人間,也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溯侑轉身去了審訊間,足足半個時辰,他一身血氣,從侍遞上溫熱的手帕時,火把的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脊上,氤氳成深色的一團,襯得他一雙眼尤為涼薄,不近人情。

  從侍忍不住斂眉,不敢多看。

  半晌,溯侑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扔到一邊,瞥著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的螺州知府,薄唇微動:「架下去,嚴加看管。」

  說罷,他轉身,在推開門的一剎那,那些冰涼的,與己無關的情緒,收放自如又恰到好處地藏匿起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清正雋永,霽月風光的指揮使大人。

  這半個時辰裡,薛妤很淺地瞇了一下,在溯侑推門進來的時候,十分警醒地睜了下眼,見到他的身形輪廓,眼睛又半瞇了回去。

  溯侑看著這一幕,心裡頓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太累了,幾乎是一刻都停不下來,鄴都的事,人間的事,修煉的事全壓在她身上,那麼多錯綜複雜的關係,那麼多是非難辨的糾葛,她完成得比所有人都出色。

  她在人前,永遠都是一副冷靜的,理智的,強大的模樣。

  薛妤摁了摁昏沉的額心,才要強行恢復清明,睜開眼睛問外面的情況,溯侑三兩步走到她跟前,而後半蹲下來,聲音比山間的風更清雋幾分:「女郎,再休息一會。」

  「不必擔心。」

  「後面的事,都交給我。」

  淺淺的呼吸聲中,溯侑微抬著下顎,看著她顫動的眼瞼,指骨緩緩抵著肋骨,覺得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奇異般的揉在一起,連綿成酸脹的一片。

  他僵硬地維持著不變的姿勢和身形,在某一刻,忍不住別了下眼,轉移視線似的看向那座小小的金鼎香爐,沒過多久,又垂著一排鴉羽似的長睫看回來。

  他感受著耳尖冒上來的熱氣,茫然地放空了眼神。

  原來喜歡一個人,心疼一個人,是這樣隱晦的,小心翼翼又難以言說的滋味。

  ====

  溯侑沒有待很久,他強行逼迫自己極快起身,悄無聲息出門。

  門外等著三兩撥人,有的來自人心惶惶的執法堂,有的來自急得不行的沉羽閣,見終於有個做主的出來,均蜂擁著上前。

  除此之外,知府的畫押狀紙,天機書的結案報告,都還一字未動攤在案頭。

  溯侑垂著眼,唇色寡淡,一條條命令有條不紊地發佈下去。

  「執法堂整改,涉事隱而不報的人通通關押。」

  「知府認罪伏法,朝年,聯繫朝廷,奏請人皇處罰,另選新的官員上任。」溯侑看向朝年,話語說得淡而輕,透著一股驚人的危險之意:「同時傳我命令,螺州傳送陣被飛天圖圖靈璇璣布下妖法,恐誤傷城內百姓,現封存待毀。」

  朝年立刻反應過來,他朝溯侑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轉身做事去了。

  每一座傳送陣都得花血本,花大代價方能製作而成,螺州這座一毀,饒是財大氣粗如皇族,也得實打實肉疼一段時間,又不能發作,只能悶聲嚥下這個啞巴虧。

  吩咐完這些,溯侑看向沉羽閣的阮昆,聲線清冷:「帶路,去見你家少東家。」

  ====

  萬萬里之外的皇城,深宮內院,紅牆綠瓦,樹影瑟瑟。

  太極殿內,裘桐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各種壞消息,面對那顆黯淡無光澤的龍息,元氣大傷,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全靠強撐。

  在聽到螺州執法堂暗線全廢,傳送陣被毀的消息時,裘桐眼前忍不住暈了一瞬。

  他重重地咳了一陣,而後拍了拍案桌,連擠了三聲恨極的好字出來。

  「欽天監的人都來齊了嗎?」他陰惻惻地望著跟前跪著的人,道:「看看龍息,都是什麼說法,你們的補救之法呢?嗯?」

  帝王動怒,一個嗯字,就像一把懸在眾人頭頂的鐮刀,令人戰戰兢兢,惶惶難安。

  「陳秋,你來說。」

  被點名道姓的白髮老者暗道不好,苦著臉上前,二話沒說便磕了個頭,道:「陛下息怒,龍息本就只有半顆,乃荒古時最後一條蒼龍所留之物,舉世難尋——」

  「這些話,朕已經聽過許多遍了。」裘桐伸出寡白的手掌,一字一句道:「朕問你,補救之法。」

  面對帝王那雙無情的眼睛,陳秋腦袋裡咯登一下,彷彿看到了自己命不久矣,舉族流放的場景。

  靜默片刻後,他咬了咬牙,心腸一狠,道:「陛下容稟,經臣等徹夜商議,倒是想出了一道法子,按理說是可行,只是誰也沒有驗證過,故具體效果如何,臣等不敢妄言。」

  眼下,即使是死馬當活馬醫,那也比毫無辦法來得強。

  裘桐往後一靠,沉沉道:「說。」

  「按道理,荒古時期,蒼龍與天累(ㄍㄨㄟ),九鳳居於妖獸榜前三,前頭兩者現已滅絕,人間再不見蹤跡,剩下的九鳳卻還在,龍息既失去了一縷生命精華,用九鳳的來補就是。」

  「只是為了保證效果,血脈不純的九鳳族人可能沒有效果,或可,或可用九鳳族嫡系傳人的生靈精華試一試,多半能成。」

  他話音一落,遍地無聲,就連裘桐的瞳仁也跟著緊縮了片刻。

  九鳳。

  妖都萬萬年居於第一的強橫種族,地位堪比羲和,像這種頂尖的血脈,嫡系往往一脈只有一支。打這個主意,就跟他們要廢了羲和聖地傳人一隻手的意思差不多。

  而且妖都,那都是一群什麼瘋子。

  裘桐頗為疲憊地摁了下太陽穴,啞聲問身邊的大太監:「朕記得,九鳳這一脈的嫡系是個女子,且常愛來人間,還曾砸過朕兩座城門,是吧?」

  白訴聲音艱澀,恭敬地回:「是。」

  「既然常愛來人間玩,便去查查,她平素都跟誰走得近,玩得好,先別輕舉妄動,查到些什麼都如實稟告朕。」

  「或好言相勸,誠心打動,或威逼利誘,施法控制,這件事,總得有人幫朕辦成才是。」

  裘桐收斂好心緒,枯竹似的手指撫了撫龍息表面那條縫,緊接著又一點點落到自己眼尾,道:「而立之年,朕都老了,眼角長皺紋了。」

  鏡面前,他的鬢角甚至能尋到一兩根白髮。

  這條路太艱難,一旦開始便談不了放棄。

  他為何不能做個修為不俗,能活數千年的皇帝,人族擁有著最為龐大的人口數量,最為團結的精神,他們為何不能將人間妖族滅絕,將聖地趕回自己的領土,跟妖都一樣老老實實盤踞起來。

  那樣的三方鼎立,才能真正讓種族間涇渭分明,讓天下海晏河清。

  而在這之前,人族所做出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注定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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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11:55 PM

第55章

  月落日出,薛妤睜眼時,天光乍現,晨露沁人。她起身,推開緊閉的支摘窗,初冬的風猛灌進來,捲著細小的雨絲,撞到牆面上發出孩童般的啼哭聲。

  薛妤手肘微微撐在窗框邊,半晌,伸手撫了撫鬢邊完全沉睡的蛺蝶。

  那陣突如其來的睏意,跟這段時間一直緊繃的心神有關,也跟飛天圖有關。

  璇璣好似想告訴她些什麼,可因為真身被毀,妖力散盡,只能簡單地比劃幾個手勢,還總是斷斷續續,時隱時現。

  她不明白具體意思,可有一點能確認。

  璇璣要告訴她的事,和裘桐有關。

  薛妤靜站了片刻,視線落在窗外吸飽了雨露,像是徐徐舒展開全身線條的柔嫩綠葉和花苞上。須臾,她收回視線,回到案桌前,提筆蘸墨,極為認真地勾畫出幾條扭扭曲曲的線條。

  她看了一會,面無神情地撂下了筆,推門而出。

  在外守著的是朝年,他見薛妤出來,頓時站直了身體,規規矩矩跟在身後,問:「女郎,咱們去哪?」

  「知府那邊審得怎麼樣?」薛妤一邊通過長長的過道,一邊吩咐道:「給朝廷傳信,半月之內,另派德行足以服眾的知府上任。」

  「已經審過了。」朝年腳步稍微緩了緩,道:「朝廷那邊也聯繫過了,指揮使下的命令。」

  薛妤止住朝前的步伐,下顎微微往下斂,半張臉隱在昏沉沉的陰影中,她看向朝年,問:「他還下了怎樣的命令?」

  朝年將查封傳送陣的事如實道出,而後又開口補充道:「指揮使和愁離等人聯繫核對了飛雲端開啟,鄴都大致的人員名單,並且讓殿前司嚴查鄴都屬地內諸多門派弟子殺人滅口,奪取天機書任務的事。」

  「半個時辰前,佛女,赤水聖子和指揮使三人共審,肅清執法堂,先前那些和知府串聯一氣的長老,弟子,都用了搜魂之術,發現他們確實和知府方面來往過密,但沒有出現人皇的身影。」

  「指揮使現在在正廳見沉羽閣少當家。」

  朝年一鼓作氣說完,又誒了一聲,將手裡的冊本遞到薛妤跟前,道:「這是指揮使吩咐的,讓交給女郎。」

  薛妤翻開冊本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螺州飛天圖結案報告」這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她從上往下通篇掃了一遍。

  透過手裡這一層薄薄的紙,她似乎能看到他提筆落字時的樣子。

  兩個時辰淺睡,那些繁雜如麻,等待處理的事被人一樣一樣理清,清順,事事妥當,無有遺漏。

  薛妤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拎著那道冊本掂了掂,須臾,極淺地勾了下唇角,道:「走,去正廳看看。」

  細雨如麻,天色尚淺,執法堂內處處都點著燈,一路順著小路到前廳,薛妤隔著一層珠簾,正見溯侑和對面的男子同時站起身,他沉著眼,聲線不疾不徐:「少當家見諒,這事我無法應答,需等女郎裁決。」

  沉瀧之苦笑著拱了拱手,聲音清潤:「煩請指揮使和女郎說說,如今距離飛雲端開啟只有兩月之期,沉羽閣的人手再過一兩日便能抵達鄴都,沒有敲章的大印,我們進不去啊。」

  薛妤頓了頓,不再刻意收斂氣息,她跨過門檻踏入正廳,裙擺上的銀色綴邊在視線中閃出燦燦珠光,空氣中泠香暗動。

  「女郎。」溯侑開口,聲線如流水潺潺,眼中逸開的墨色聚攏成深而重的一團。

  沉瀧之有些詫異地抬眼。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方纔這人坐在自己對面,是何等氣定神閒,漫不經心,話說得客氣又官方,可一字一句裡透露出的強硬姿態,令人印象深刻。

  而女郎兩個字出口,那股鋒芒之意,少了一半不止。

  那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語調變化。

  難以想像,這位風頭正盛的指揮使,在鄴都公主面前,竟是這個樣子。

  沉瀧之不動聲色收斂神情,徐徐斂袖,朝薛妤的方向拱手一拜,道:「沉瀧之,見過殿下。」

  「少當家。」薛妤禮貌地頷首,受了半禮,不等他再次重複自己的話,便開門見山地道:「飛雲端提前開啟,我也才得到消息。」

  「事情發生突然,許多事堆積到一起,我們也沒辦法。」

  說起這個,沉瀧之回想起幾個時辰前,自己才得到消息時,連鞋都未穿便下了榻,算了算螺州現在一團糟的現狀,頓時心都涼了一半。

  想了再想,實在是情況緊急,顧不得瑟瑟的秋風,一邊連聲低罵自己烏鴉似的嘴和直覺,一邊不得不連夜親自來一趟。

  唯一的好消息是,飛天圖的任務已解,這邊需要處理的都是些善後工作。

  沉瀧之擠出不知道今夜第幾回苦笑,艱澀地開口:「殿下,聽說飛天圖任務已完成,算一算時間,三位殿下回聖地,也就在這一兩日。」

  飛雲端開啟,著急的,為此忙碌的遠不止他一人,六聖地的傳人,有一個算一個,全得提前回去做準備。

  「是。」薛妤動了動唇,一雙漂亮的眼落在他臉上,聲音沒什麼波瀾起伏:「我有更要緊的事,回程日期會往後拖一拖。」

  沉瀧之其實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女子,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縱使有意寒暄也不知如何開口。

  他出身不低,沉羽閣的家底撐著,身邊結識的都是天之驕子般的人物,就連北荒的佛女,赤水的聖女也接觸過幾回,還算有所瞭解,至少關鍵時刻,能說上幾句話,給他幾分面子。

  唯獨薛妤,他是第一次見。

  這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沉瀧之算了算火燒眉毛的時間,心中默念著取捨二字,深深吐出一口氣,笑著道:「殿下,著急動工這一條不在合約之內,所謂在商言商,我們願意再出一百五十萬靈石。」

  薛妤抿了下唇,下顎拉成一條纖細的線,她掀了掀眼皮,道:「我並非趁火打劫,坐地起價。」

  「我確實有事。」

  沉瀧之默了默,良久,摁了下眉心,話音弱下來:「殿下要去哪?」

  「珊州城,雲西鎮。」

  沉瀧之腦子飛速運轉,想珊州在哪,等腦袋裡那張圖連成線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嗡的一聲。

  珊州,距離山海城不遠,在羲和聖地的範圍內,從螺州到珊州,那可真是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這一來一回,按照聖地傳人不愛破規矩,總慢悠悠乘馬車的習慣,光是趕路都得要大半個月,若是辦的事再棘手點,等薛妤到鄴都,不說多的,一個月跑不掉。

  「不知殿下要辦什麼事。」沉瀧之格外誠摯地道:「沉羽閣在珊州有一座傳送陣,若是殿下不嫌隊伍吵鬧,瀧之和一友人可同行,途中若有所需,亦可盡綿薄之力。」

  像是怕薛妤拒絕,他又補充道:「總歸,我與我那友人最後也是要到鄴都的。我提前去,屆時也能催催動工的人。」

  薛妤多費這麼多口舌,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沉羽閣在螺州,珊州都有傳送陣,這樣一來,他們來回輕鬆,不費時間,若是一切順利,幾天就可以回鄴都。

  她其實也沒多長時間可以耗。

  「可以。」薛妤轉身,溯侑與沉瀧之跟在後面跨過門檻朝外走,她道:「你們收拾東西,今日正午出發,等到珊州城,與羲和聖子匯合。」

  聞言,沉瀧之又是一頓。

  一個兩個的,不是公主就是聖子,不會又要出什麼搞不定的大事吧。

  可眼下有求於人,他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在心裡認命地歎了口氣。

  路過書房,溯侑倏地開口,他朝沉瀧之看過去,道:「少東家稍等片刻。」

  這是有話要單獨和薛妤說的意思。

  薛妤提了提眉,抬步踏進書房。

  燈影氤氳,墨香淺淡,男子背影拉長,身姿挺拔,背光而立時,眉眼間是說不出的惹眼顏色,他看著薛妤,道:「女郎,當下之際,應回鄴都。」

  薛妤像是早料到他要說這個,此刻抬眼掃了掃他,明知故問道:「為何?」

  「飛雲端開啟在即,旁人需要時間準備,女郎也需要。」

  「還有呢?」薛妤又問。

  溯侑頓了頓,又道:「陳年舊事,過了就過了,我不在意。」

  「當真?」

  溯侑看著她皺起的眉心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聲道:「當真。」

  在她身邊一日,他便可以一日不去回想那些事。比起收拾一個玄蘇和疏忽職守的聖地執事,她的前程,她的得失,無疑重要太多。

  「十九。」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半晌,道:「你抬頭,看著我。」

  他於是抬了抬下顎,在昏黃的燈光下,眉梢眼角全是明媚而刻意斂收的乖順,瞳仁裡蓄著一點亮堂堂的光。

  這一切,都是跟在她身邊,一點點養出來的樣子。

  「百年前玄蘇往你身上潑蝕骨水的情形,忘了?被羲和聖地斷經斷骨的滋味,忘了?審判台上等死的情形,也忘了?」薛妤頓了下,又問:「這些全都無所謂?不在意了?」

  她一個接一個問題砸下來,溯侑的眼神有一瞬銳利,而後便是微不可查的躲閃。

  怎麼可能不在意,怎麼可能放得下。

  不過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緩一緩,再緩一緩。

  「這是你的心魔。」薛妤道:「你修為已經到了這一步,心魔一日不除,飛雲端給再大的機緣,你也無法完全吸收。」

  溯侑看向她,緩緩眨了下眼,道:「做女郎的指揮使,就代表女郎,代表鄴都,言行舉止,初衷當朝善,殺意當泯然。」

  「照你這樣說,聖地就都是大好人,大善人,被人欺負到頭上來還引而不發?」說罷,薛妤展開一卷圖,邊看邊道:「代表著我就代表著好欺負?」

  「誰教你的?」

  見他還想說什麼,薛妤微微直了直身,兩條細長的眉擰起,將手中的圖卷啪的一聲合起來,道:「溯侑。」

  四目相對,溯侑被這連名帶姓兩個字喚得下顎微繃,須臾,他撫了撫喉結,啞聲道:「聽女郎的。」

  燈光下,他清雋從容,出了這扇門,已經是能震懾沉羽閣少當家的角色,可此時此刻,那種無聲的沉默,每一刻都帶著某種愈演愈烈的不安,躁動。

  印象中,這好似還是他頭一次與她產生分歧。

  為的還是她。

  薛妤抿了下唇,開口道:「你去,跟沉瀧之說,計劃不變,盡早處理完事情盡早回鄴都。」

  溯侑這一次沒再堅持,他抬了抬眼,用餘光勾勒出她的影子,低低應過一聲之後,推門而出。

  長廊下,風停雨止,一盞花燈靜靜懸掛在頭頂,沉瀧之聽見腳步聲,頓時回頭,眼中帶著某種亮閃閃的希冀,他忙著追問:「怎麼樣?殿下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溯侑倚在廊下刷了紅漆的柱子上,眼睫微微朝下掃成整齊的一排,道:「沒有。」

  沉瀧之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不過片刻,又調整心態轉身道:「還和羲和新上任的聖子扯上了關係,這麼大陣仗,為了什麼?」

  一陣風過,廊下一種常青樹搖動著枝幹簌簌作響,溯侑開口,聲音裡糅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

  有一個人,放下手頭的事,拒絕一百五十萬靈石,聯繫聖子,忍著日夜奔波的疲倦,從一個城池風塵僕僕趕往另一座城池。

  因為他。

  溯侑難得有些躁亂,幾乎是抑制不住地捲了捲衣袖軟邊,手指因為用力而浮出一點點如網狀的經絡。

  他想起那聲「溯侑」,忍不住闔了下眼。

  聽過幾聲略顯親暱的「十九」,感受過她給的耐心,溫暖和善意,於是好像連一點刻意的帶著佯怒意味的冷落都承受不住。

  他克制不住,好似有些失控了。

  ===

  幾乎是同一時間,路承澤和松珩說了薛妤第二日啟程的消息,夜涼如水,松珩怔了怔,皺眉道:「北荒和鄴都有一段同路,她不跟佛女一起?」

  路承澤搖了搖頭,道:「不同路,鄴都那邊臨時起意,會和沉羽閣那邊的人去羲和的領地,珊州那邊。」

  「哪裡?」松珩似是沒有聽清似地又問了一遍。

  路承澤稀奇似的看著他,又說了一遍地點。

  松珩臉上的血色像是被某種東西一點點抽乾,他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紙,展開後,他的食指從溯侑的臉上,一路劃到下面的詳情介紹裡,直到某一刻,確認了某兩個字樣,才驟然失力般頹落下來。

  路承澤湊近一看,明明白白兩個字,寫的正是珊州。

  「這。」他看向松珩,張嘴欲言,半晌,說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來:「你別想這麼多,飛雲端提前開啟,你天大的機緣也跟著來了,現在調整好狀態才是最要緊的。」

  上一世,松珩正是在飛雲端中經歷一場蛻變後異軍突起,嶄露頭角的。

  松珩搖了搖頭,道:「薛妤是個很理智的人,她明白什麼時候該做怎樣的事,這個時候,她應該推掉手邊一切事回鄴都。」

  而不是陪一隻妖鬼回家鄉。

  「除非……」他疲憊得幾乎說不下去。

  除非那個人很重要,重要得能讓她強行抽出時間來。

  「他們這個時候去珊州做什麼?」路承澤才問一句,便聽松珩開口答:「翻案。」

  「翻了案,就能晉陞為公子。」松珩頓了頓,才艱難地說下去:「也只有這樣,他未來才有資格陪伴在女皇身側,或侍君,或側君。」

  這世間強者為尊,男人大多花心,左擁右抱,可像音靈,像九鳳,像薛妤,她們身份尊貴,實力超然,想要怎樣的男子都只是勾勾手指,一句話的事。

  只是薛妤不搞這些,眼裡常年清清冷冷的容不下一個人。

  所以當初,松珩才要拚命爬上去,只有身份相當,地位相當,兩人才互有約束,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松珩又在心裡念了一遍,道,從前,她只是不搞這些。

  那現在呢。

  松珩拍桌而起,沉聲道:「我去會一會他。」

  「松珩。」路承澤忍不住皺眉,摁了摁他蓄力的肩,道:「你即使有天大的苦衷,你被下了咒,你中了藥,但和那茶仙春風一度,是事實吧?薛妤是怎樣的出身,怎樣的性格,你我都知道,她如今不再追究往事,好聚好散,不行嗎?」

  松珩驀的抬眼,眼尾勾著一點駭人的紅意,他一字一句道:「若不是那些妖,何至於如此?」

  路承澤有些鬱悶,他感覺最近和松珩溝通起來越來越困難,當即道:「是,你當時考慮時局,將鄴都犯了罪的妖趕盡殺絕,我沒反對你,但人間那麼多妖,那些好的,未曾害人的,他們總不至於都不活了吧。」

  他幫朝廷軍隊殺妖,那些妖為了自保,設套,下藥,想起來也沒問題,畢竟也沒誰會坐以待斃等死啊。

  松珩握了握拳。

  「從前你三緘其口,我不知緣由,想著你們也是一段緣分,撮合撮合算是當個好人,可知道內情後,我真得勸你一句。」路承澤唏噓道:「別說薛妤,就是音靈,遇到這種情況,她都不可能眨一下眼,回一下頭。」

  「你和薛妤,這叫陰差陽錯,錯過就算了。」

  「你們一個天帝,一個女皇,各有各的道路,算了,行吧?」

  也別難為他了。

  松珩道:「承澤,什麼事我都能聽你的勸,唯獨這件,要放手,絕無可能。」

  說罷,他拂袖沉入黎明的亮色中。

  溯侑在感受到一剎那的氣息時,飛快抬眸,三兩下越過高高的院牆,鬼魅一樣出現在青山半腰,嶙峋巨石和蒼翠樹柏間,他與松珩面對面站著,一個面色沉如水,一個眼尾勾著驚人的戾氣。

  松珩看著他,聲音沙啞:「飛雲端開啟之際,你拉著她替你翻案,果真好心機。」

  溯侑垂著眼嗤笑一聲:「插手我們之間的事,誰給你的膽子?路承澤?」

  松珩驟然出手,他手背因為蓄力青筋暴起,一道掌風迎面刮過溯侑的臉頰,咬牙怒道:「你算什麼,一隻妖鬼,不過是仗著鄴都的勢。」

  溯侑倏地出劍,他先是輕飄飄挑開那道掌風,而後劍柄重重抵在松珩胸膛處,力道毫無收斂地爆發,下一刻,劍花挽成網,從四面八方斜斬出去。

  松珩退出去七八步。

  「妖鬼又如何。」溯侑勾唇笑了下,一雙桃花眼中亮光熠熠,聲音一字一句,都透著一種溫和外衣下致命的危險:「妖鬼她也不看輕,照樣培養,時時帶在身邊,指揮使的位置都給了出去。」

  松珩像被刺激到一樣發力,掌風一道比一道迅猛,劍光掌印中,他聲音嘶啞:「你果真對她存有不軌之心。」

  劍光漸盛,來回數十招之後,溯侑一劍將松珩逼到樹幹後,他一步步走近,璀然笑著認下:「是啊。」

  他走到松珩面前,用劍尖挑起他的下巴,以一種極為侮辱人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端詳那張臉,好看的眉不滿地皺起,道:「百招都走不過。」

  「怎麼是你呢。」

  這樣的滿口禮儀道德,實則什麼也不是的人,怎麼就得到她的另眼相待,怎麼就曾有機會能光明正大,得她應允,以另一種身份陪在身邊呢。

  松珩被刺激得熱血上湧,他睜著眼想要發力,卻被溯侑輕輕鬆鬆制在原地,後者唇線流暢而筆直,透著一種天生的薄情意味,他道:「你是路承澤身邊的人,我不殺你。」

  她說留他一條性命,他就是將滔天的嫉妒爛進肚子裡,也不殺他。

  松珩看著那雙與在薛妤面前全然不同的眼,那副輕狂而乖張的樣子,忍不住呵的一聲,瞇著眼睛嚥下一口上湧的血,道:「人前人後的樣子,你敢給她看麼?你說,她若是知道你這番心思,會如何?」

  「你就不怕今日發生的事傳到她耳朵裡?」

  他每一句話,都在往溯侑弱點上戳。

  至此,溯侑像是被觸到什麼傷口似的,他眼尾和臉上的笑全斂了進去,露出皮囊下堆疊到極致的陰鷙來,他湊到松珩耳邊,惡劣地低喃道:「好啊,我正愁不知如何告訴她,你若是願意幫我跑這一趟,那便再好不過了。」

  「你說,我就快忍不住要用盡一切手段勾引她,讓她憐惜,讓她心疼,讓她心軟。」

  「她退一步,我便進一步,我就是肖想她,覬覦她,無論如何,不顧一切也要——」他可以頓了頓,眼瞳迷成一種危險的弧度,一字一句將話補全:「徹底佔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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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4 12:02 AM

第56章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四下俱靜,連時時呼號的風也識時務一般停歇了肆虐的動作。

  松珩目眥欲裂,他喘著粗氣,良好的教養,身居高位後無師自通學會的波瀾不驚,通通抵不過此時胸膛中逆流的血液。

  他無法想像,薛妤身邊留著這樣明昭昭對她圖謀不軌的人,日後會發展成怎樣的情形。

  眼前之人,頂著一張欺騙性極強的臉,日日說著順從的花言巧語。

  更令人難以放心的是,她還如此看重他。

  松珩死死咬著牙,從齒縫中憋出一句:「你放肆。」

  溯侑看著他,像看著一頭陷入捕獸網中無能掙扎的野獸。他無謂地動了動手腕,劍尖如吞吐的寒芒,凜厲地抵在松珩的頸側,壓出一條十分屈辱的紅血線,他側首,輕聲問:「你敢嗎?」

  松珩呼吸微微一滯。

  他不敢。

  他確實不敢。

  且不說薛妤現在信不信他,即便是信,他也摸不準薛妤對這件事,這個人的態度。

  正如路承澤所說,身為鄴都未來的女皇,她有太多選擇了,但凡有一些遲疑,猶豫,不論是對溯侑的臉,還是對他如今的實力,辦事的能力,她都能在身邊給他留個位置。

  他不能挑破這張窗戶紙。

  因此,溯侑心知肚明,有恃無恐。

  松珩指甲幾乎陷入肉裡,他看著溯侑招搖到極點的五官,冷然道:「癡心妄想,你憑什麼?」

  前世,不論他爬得多高,看得多遠,與薛妤站在一起時,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不般配。

  那種情感一日比一日深重,將人困得鮮血橫流,又不得其法,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後來,薛妤對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他自己不清楚。

  她冷得像冰,他連牽一下她的手都需要莫大的勇氣。這段感情中,他小心翼翼,時時處於劣勢。

  可獨佔的話,一隻妖鬼卻能輕而易舉說出口。

  他憑什麼。

  溯侑收劍而立,居高臨下,將他的狼狽和怒氣盡收眼底,聞言,稍稍傾下身,薄唇微動,陰鷙橫生:「憑今時今日,她的指揮使是我,身邊站著的是我,嘴裡的十九,喊的也是我。」

  若說前兩句,松珩尚能自我欺騙地安慰自己,那「十九」二字,便彷彿是把刀子,正正插在他的心上。

  前世,那一千年。

  即便是他犧牲自己,替她保住三千鄴都原住民後再次醒來,她動容,罕見的柔和了神情,輕聲和他說感謝時,叫的也是松珩。

  細想起來,她從未給他過那樣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偏愛。

  一次也沒有。

  這才是真正令他失控,理智不再的原因。

  ====

  皇宮辦事效率極快,裘桐的吩咐傳下去,不過兩日,在第三日太陽升起時,便有了消息。

  裘桐才下早朝,聽了白訴的回稟,目光微凜,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大了點,天子冕旒隨之晃動,一路發出清脆而有旋律的碰撞聲。

  派出去的人早早就在御書房裡等著。

  裘桐繞過屏風,白訴提前掀起珠簾,裡面候著的兩三人見到那熟悉而亮眼的明黃色衣角和上面張牙舞爪的金龍紋路,均目不斜視地退讓到一邊,恭敬作揖,掀袍跪地。

  「臣等問陛下聖安。」

  「都起來。」裘桐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他坐於上首,沉聲問:「情況如何了?」

  「回陛下,這是山海城送來的信。」下首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忙不迭從衣袖中抽出一份密封的信,遞到白訴手中,白訴又呈給裘桐,後者皺著眉一把揭開,抽出紙張細細往下掃視。

  偌大的內殿一時之間只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良久,裘桐摁著那薄薄的一層紙,想著上面寫的內容,閉上眼在腦海中盤算,指腹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乾淨的硯台上。

  「你們真有本事。」不知過了多久,他喜怒不辨地開口,道:「查了兩天,連人家姓名都沒查出來。」

  為首的那個霎時以頭點地,連聲道:「是臣等無能,陛下息怒。」

  聞言,白訴打量了兩圈裘桐陰晴不定的臉色,低聲開口道:「陛下,妖都素來神秘,名姓鮮少對外人說道,九鳳族怕是更如此。」

  裘桐摁著跳動的太陽穴,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半晌,又睜開眼盯著那張紙看了幾眼。

  「性格古怪,囂張跋扈,唯我獨尊。」他一字一字地念出這幾個成語,道:「妖都大妖一慣秉性,不足為奇。」

  「這只桃花妖。」裘桐點了點第二張紙上簡單勾勒出的畫像,問:「如何跟九鳳結識的?」

  「回陛下,這事跟山海城那片九鳳海有關。那海原本叫粟海,取年年豐收之意,在百年前,被九鳳族某個祖先圈下來當做休養之所。那只九鳳在海底種了不少靈植,又設下許多禁制,身體養好後就回了妖都,自那之後,每隔幾年,便有妖都來人打開禁制,從海中取出成熟的靈植,現在九鳳族的那位嫡系大小姐,起先也是為這事而來。」

  那人一五一十將原委道來:「二十一年前,九鳳海突生雷霆,當地人叫得多了,那海便更名成了雷霆海,當時,這只九鳳找到始作俑者,跟一隻叫雲籟的大妖達成了交易,在牽扯出山海城前城主陳劍西之事前,曾在海底住了大半年。」

  「她跟那只生在九鳳海不遠處的桃花妖,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這些,都是從哪查的?」裘桐警惕地問。

  那人如實答:「那海偏僻,住在當地的都是些普通的村民說得不明不白,許多都信口說來,胡編亂造,臣等不敢大意輕信,問的是在陳劍西身邊伺候的小廝。因為弟弟陳淮南的原因,陳劍西在任期間對那海頗為關注,這才有了上面這些言論。」

  這事,難就難在地方偏,不好查,道聽途說,人言雜亂,難以辨別真假。

  好不容易聽到點靠譜的,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陳劍西,裘桐對這人有印象,為了他弟弟陳淮南的事,被薛妤直接削掉城主之位,到現在還被關在鄴都大牢裡,生死不知。

  「說的倒是都能對起來。」裘桐瞇了下眼,問:「這妖,什麼性格,跟九鳳的關係如何?」

  「聽說是不怎麼樣。」那人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道:「九鳳跋扈,桃花妖弱小,常被驅使著幹一些跑腿的事,但因為性格好,在九鳳無聊的時候,也能說上兩句話。」

  「那真正令這九鳳另眼相待的,是這個少年?」裘桐轉而去看蘇允的畫像,他道:「這種大妖,對人族的少年另眼相待?」

  「是。」那人應道:「陛下,得到的消息千真萬確,這少年現在拜入的門派,長老親傳弟子的身份,都是九鳳親自安排,拿小十萬靈石大氣擲出來的。」

  「人族。」裘桐低低地念了兩聲,須臾,將那兩張紙往身前一推,道:「將這一人一妖找個安全的地方關起來,桃花妖不必管,給那個少年分析厲害關係,不論他應與不應,都給這兩人餵下玉青丹。」

  「給朕準備個適合的身份,再挑張合適的臉,朕親自去一趟。」

  話音落下,裘桐又想到什麼似的頓了頓,開口問:「飛雲端開啟,這兩日,那些修真門派沸騰的很,是吧?」

  白訴低頭,應了聲是。

  「想要進飛雲端,唯有兩種手段,要麼完成過天機書任務,要麼繳納不菲的靈石。這兩人,一個是身無分文,學費都靠九鳳出的窮苦少年,一個是避世不出,對此無甚需求的妖族。」

  裘桐往後靠了下,很快下了決斷:「去,找兩個只接過天機書一星任務,剛好夠資格去飛雲端的年輕人,秘密處理了,將卷軸奪過來準備著,屆時三人相遇,就說卷軸是桃花妖殺人越貨所得。」

  確實,相比於頭一條,一隻活了數百年的桃花妖殺害兩個愣頭青門派少年,在九鳳那樣的大妖眼裡,是件理所應當,完全不需要細想,怎麼說都能說通的事。

  吩咐完這些,裘桐站起身來,凝神看向窗外,道:「這事成與不成,龍息有沒有救,全看兩月之後了。」

  半晌,裘桐又敲了敲桌面,沉著聲音問身邊的白訴:「昭王妃有孕,身體被宮中御醫照看得怎樣?」

  「回陛下,一切如常。」白訴回:「幾位太醫按照古方上的方法來開的藥,小王爺出生,必定康健活潑。」

  「活潑就行。」裘桐將手中的墨筆丟到桌面上,開口:「龍息若是徹底無用,朕只好出此下策。」

  九鳳的生靈之精,能不能取到,取到後有沒有用都還是未知數,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裘桐用力地摁了摁額心,他身體越來越差,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更不知道會不會被薛妤抓到什麼致命的把柄。

  若真走到無路可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他最後的,唯一的辦法,只剩金蟬脫殼,換個殼子鑽到自己年紀尚小的侄子身上。

  這樣,又多出幾十年時間來。

  半日後,裘桐通過傳送陣秘密抵達山海城。他換了張臉,那張臉看上去格外年輕,不論是拉長的眼尾,還是稍稍扁平的鼻頭,都令人影響深刻,生不出半點懷疑真假的想法。

  他手上誇張地佩戴著許多靈戒,炫耀似的展露出來,腰間佩戴著數個錦囊,錦囊上又掛著美玉,光澤交相輝映,輕而易舉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他這副模樣,走在大街上,是沒有人會懷疑的富貴公子,紈褲子弟。

  裘桐重點去見了走在路上被中途劫持,又稀里糊塗被關在不見天日黑屋裡,塞下玉青丹的蘇允。

  不得不說,裘桐演技十分之好,在登基前,他病秧子紈褲王爺的設定便深入人心,不止瞞過了那三個草包兄長,就連崑崙少掌門陸秦,也折在了上面。

  他三言兩語,將玉青丹服下的後果一一說明,看著蘇允瑟縮的,臉色蒼白的樣子,一雙眼滿意地收了回來。

  沒過多久,他慢悠悠從座椅上起身,轉了轉中指上戴著的靈戒,將一把小巧精緻的匕首推到蘇允跟前,笑意現出點令人毛骨悚人的殘忍之意:「你挑準時機,只要劃開她的後背,用上方才教你的手勢,任務就完成了。」

  「飛雲端啊,裡面那麼多危機四伏的秘境,那麼多來自五湖四海的隱世家族競爭者,妖都本就不受名門正派喜歡,被群起而攻之時受點傷,再正常不過,是不是?」

  他拍了拍蘇允愣住的臉,輕聲道:「我只等你們兩年,嗯?」

  這件事,裘桐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擺明了用的假身份,不論是查這座院子,還是查這張臉,都查不出任何東西,可蘇允和桃花妖賭得起嗎?

  不這麼做,就只有死路一條。

  飛雲端開啟,裡面可能出現的所有險象環生的場面,都是他們絕佳的出手機會,如果能把九鳳受傷的賬推到聖地傳人身上,那無疑是最令人期待的結果。

  裘桐轉身離開了院子,也揮揮手帶走了所有隱匿在小院周圍的暗衛。

  蘇允戰戰兢兢地提著那把宛若有千斤重的匕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重見天日的一剎那,他扭頭,與同樣奪門而出的桃知四目相對。

  風一吹,蘇允三兩步走上去,拽著桃知的袖子就開始乾嚎:「這都是什麼人啊。」

  從始至終,桃知受的盤問不多。除了有人隔空出手強迫他服下那顆丹藥,只有一人進來,冷漠而機械地重複了幾遍剛將他捉來時就警告過的話,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

  他皺著眉,拍了拍蘇允的肩,問:「他們欺負你了?」

  桃知說話時,不論是眉眼,還是語氣,都溫柔得不成樣子,像是初春過後下了一場細密的桃花雨。

  這種氣質,十數年如一日。

  蘇允抬頭一看,捏著那兩張天機書卷軸的手抖了抖,欲哭無淚地提唇道:「他們跑我這來說一大堆,說等進了飛雲端,跟九鳳姐說,這卷軸是你出手殺了兩個才入門的修士得來的。」

  「九鳳姐聽到這話,見面頭一句就得問我十年修仙,是不是修得腦子進水了。」

  蘇允又提起那把鋒芒畢露的匕首,深吸一口氣,拎著它抖了一下,又抖一下,道:「那人還讓我帶著這東西,去跟九鳳姐打架。」

  他嚥了嚥口水,像是想到了某種不堪入目的場面,十分痛苦地抹了下臉:「這些人是不是有病,缺不缺德啊。」

  「我就算是死,也得選個痛苦程度最輕的吧?」蘇允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讓我去捅九鳳啊,九鳳啊,他瘋了嗎?」

  桃知忍不住笑了下,算了算時間,安撫道:「別怕,你九鳳姐神通廣大,會把人揪出來的,我們兩也死不了。」

  ====

  薛妤一行人在第二日正午登上傳送陣,前往珊州。

  不過半個時辰的樣子,靈光大作,陣法交織,騰山挪海,眼前亮起來時,他們已身處異地。

  從繁鬧的珊州城一路向南,翻山涉水兩個時辰,一座藏在叢山峻嶺間的小鎮便在晚霞的絢爛光彩中隱隱約約現出輪廓。

  掃過溯侑繃直的唇線,刻意隱藏但仍在一瞬間露出端倪的細微情緒,薛妤迎著霞光去打量那座小鎮的輪廓,問:「到地方了?」

  「是。」溯侑站在她身後,跟著望過去,神色複雜,低聲道:「這就是雲西鎮。」

  「季庭漊早上就到了,一天時間,應該已經把當年的事調查得差不多了。」薛妤捏了捏手中的靈符,道:「若是進展順利,明天或後天,我們就可以啟程回鄴都。」

  聽到這話的沉瀧之總算鬆了一口氣,他笑道:「實在是時間緊急,真是對不住殿下和指揮使了。」

  和他同行的是風商羽,他紮著瀟灑的低馬尾,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柄玉扇,很少說話,也很少觀察周圍的山山水,整個人呈現出一副興致缺缺,提不起精神的模樣。

  可架不住他氣息強大,薛妤和溯侑都曾投去過一兩眼的打量。

  一路沉默著翻過最後一座土山坡,遠遠看到兩個身影,及至眼前,季庭漊的身影清晰可見,薛妤方走上前,兩撥人算是正式碰面。

  「薛妤殿下。」季庭漊有模有樣地朝薛妤抱了個不正經的拳,開口道:「您天不亮就叫我來這邊,自己到得真是挺早,再過半個時辰,鎮上就該點燈了。」

  「查明白沒有?」薛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絲毫不接前話,開門見山道:「你不會在這裡站了一天吧?」

  「這點事,你放心。」季庭漊攤了攤手掌,朝後看了看:「先讓我認一認人,喲,這不是我們小朝年麼。」

  朝年面色脹紅,有點痛苦地行禮,道:「見過聖子殿下。」

  再往後,季庭漊視線略過沉瀧之,落在一臉不悅的風商羽身上,有些詫異地收了笑,問:「你怎麼在這?」

  「你表演變戲法呢?」風商羽抬眼,道:「借路,你少管。」

  這便是最常有的聖地傳人與妖族世家碰上的場面,說是水火不容,火藥味瀰漫也不為過。

  沉瀧之生怕他們在這裡打起來,趕緊朝風商羽投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轉而朝羲和這位新上任,但在這之前就早有名氣的聖地傳人行禮,緊接著自報家門。

  「季庭漊。」薛妤多少能猜到風商羽的身份,她看著遠方,擰眉道:「做正事。」

  「急什麼,這不還剩最後一個沒認全麼。」

  季庭漊視線轉而落到溯侑臉上,後者恍若未覺,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笑朝他行禮:「見過羲和聖子。」

  行,就這張臉,就這個笑。

  他知道薛妤為什麼捨得跑這麼遠給他翻案了。

  他要是個女人,他也願意。

  季庭漊朝薛妤投去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才慢悠悠道:「走吧,事都給您辦得差不多了,大概情況我也瞭解了。」

  眼看那座小鎮近在眼前,像一幅橫鋪在山水間,徐徐展開的畫卷,薛妤不由得頓了下腳步,朝溯侑看了一眼。

  他今天,好似格外沉默。

  「你們先走。」薛妤停了腳步,長指點了點前面的雲西鎮,朝前頷首,道:「十九,你過來。」

  一行人走遠,背影融入暮色中。

  薛妤在一塊平坦的巨石上坐下,溯侑就在她跟前站著,身影如冬竹一樣挺拔修長,她點了點身側的位置,道:「坐下來說。」

  等他坐下來,兩人離得近,四目相對時,他眼裡的各種情緒便一點一點,被薛妤看了個明白。

  沉默半晌,薛妤聲音柔和了點,問:「是不是緊張?」

  緊張嗎。

  溯侑不緊張。

  他只是想起了和松珩的對碰,想起他偽善的臉,不堪入目的實力,也想起了自己那些露骨的,從未對外說過半個字的話語。

  薛妤不可能被他獨佔,她身上背負的,眼中關注的東西太多,太重,她是聖地為這個世間培養出的瑰寶,在她的心裡,什麼都值得被關注,被尊重。

  他只是其中渺然的,微不足道的一點。

  可他不得不承認,那些話,後半段是假,前半段卻無可狡辯,字字皆真。

  他想要被她關注,憐惜,進而心軟,一步一步加重自己的份量。

  示弱也好,裝可憐博同情也罷。

  他忍不住,想試一試。

  溯侑很輕地笑了下,指尖不受控制地動了動,低聲道:「不緊張。」

  薛妤卻透過那雙眼,輕而易舉地看到了裡面的茫然,脆弱,像一顆崩裂的水晶。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坦然而清楚地將真實的情緒送到她眼前,令人止不住的為之動容。

  薛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等會不論發生什麼,你不准開口,不准求情。」

  說罷,她起身就走,一路沉默地到鎮前,等跟翹首等了半晌的季庭漊等人匯合時,她眼裡的寒霜比先前重了好幾個度。

  「這是怎麼了這是。」季庭漊詫異地看了她好幾眼,摸了摸自己的臉,問:「誰惹你了?」

  「季庭漊。」薛妤看著灰撲撲的地面,在風商羽和沉瀧之不在的關頭,突然喊了他一聲,問:「十年前,羲和聖地的人沒有問清緣由就抓人,你認不認?」

  季庭漊壓低了聲音道:「這事我查過了。」外人面前,他好歹給自家人留了點面子,道:「確實……有失公允。」

  「牢裡的人濫用私刑,以折磨人為樂,認不認?」

  季庭漊尷尬地瞇起了眼,半晌,輕聲道:「大家都在呢,您給點面子行不行?等會再訓,等會再訓。」

  「當時負責這事的人我帶來了,該怎樣就怎樣,按規矩來,成不成?」

  「行。」

  薛妤睫毛輕輕往上扇動,她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與季庭漊對視,吐字清晰:「這件事很過分,聖地不該,也不能這麼做事。」

  「我現在,有點生氣。」

  「所以,等下別做徇私袒護求情的事。」

  此言一出,四周皆靜。

  不論是朝年,還是季庭漊,都極少,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她天生情緒淡,面對什麼事都是冷靜而從容的,即便帶著崩裂的傷捉拿作亂的大妖時,臉上都毫無波瀾,冷若冰霜。

  不近不遠的距離外,溯侑驟然抬了抬下顎,手指繃得像幾根筆直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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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4 12:08 AM

第57章

  天很快黑下來,雲西鎮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上了燈,火光一點一點的,遠遠看過去,蜿蜒成曲折連綿的一條線。

  季庭漊帶他們去了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酒樓裡沒什麼人,顯得冷清,他們一行人前前後後進來,個個相貌不凡,氣度凜然,很快吸引了當地吃酒人的視線。

  一張四四方方的大木桌,放著十幾張寬椅,薛妤等人一個接一個落座。

  「他們兩個人呢?」朝年探頭探腦地朝二樓的客房看了眼,壓低了聲音問。

  季庭漊跟店小二一口氣報了十幾種菜名,末了,又大手一揮,要了樓裡最好的酒,這才看向朝年,勾了下嘴角,道:「沉羽閣少當家怎樣我不知道,但就風商羽那個性格,跟咱們肯定聊不到一起,不下來還好,下來怕打架。」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這才上任,就和妖都世家的人打起來,不好。」

  「風商羽。」薛妤點了點桌面,問:「風家,梧桐族的?」

  季庭漊點頭,視線往二樓掃了一眼,道:「風家嫡長少爺,性格你也看到了,就那樣,對人對事愛搭不理,不過實力不錯。畢竟風家在妖都世家前二十中,也算榜上有名。」

  「風家和九鳳族,好似歷來有婚約。」溯侑長指落在筷尖上,很快想起了關於風家的一些資料,聲音潤而清,像攏著一團水氣的霧:「這一任九鳳族嫡系傳人為女,風家為男,婚約只怕從小就定下了。」

  「是。」季庭漊接道:「說起來,這兩個種族強強聯姻後更不可小覷,九鳳和梧桐陰陽互補,聯合技能跟鬧著玩一樣往外丟,威力成倍疊增。」

  「不過說起來,萬物天生制衡,這種情況已經許多年未曾出現過了。」

  薛妤目光落在溯侑的手指上,她才看過去,那兩根手指便微微僵住,指尖不自然地朝後縮了縮,像一種發現自己被人盯上而顯得害羞的動物。

  她頓了頓,接著道:「不止如此,近百年來,人間妖與精怪,都變厲害了。」

  季庭漊看向她,不由挑了下眉:「變厲害?此話怎講?」

  「字面意思。」薛妤開口:「從古至今,天下三分,人為一,修仙者為二,鬼怪妖精為三,原本各管各的事,也算太平。」

  可這種平衡隨著妖都那邊怒而撂挑子不幹,聖地獨攬大事的局面而慢慢被打破。

  其中,妖分為兩類。

  一類在妖都,那都是些古老世家,隱世大族,血脈強橫,實力頂尖。一類在人間,因為大多弱小,生來不知事,過的是截然相反的日子,聖地隨意處置它們,人族肆意唾罵,詛咒它們,宛若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顯而易見,妖都都是硬骨頭,人間的妖則無疑成了最好欺負的一方。

  長此以往,但凡開了靈智,有些氣性的妖都受不了,尋求改變,想要破除困境,是必然的事。

  不反抗,是它們沒那個能力,可一旦有了某種轉機,即便是以卵擊石,它們也會蜂擁而起,毫不懼死。

  所謂世事無常,風水輪流轉。

  這個契機,已經逼近了。

  上一世,這一世,薛妤一直在尋求解決之法。妖族發動大戰,求的東西不過分,可那些東西,恰恰是根深蒂固長在所有人腦海中的。

  看看溯侑便知道。

  而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個他。

  如果連聖地之首的羲和都是這樣的做派,那真的,也不提什麼解決之法了,直接做好大戰的準備就行。

  「當年,妖都撂挑子不管的原因,你我都知道。」薛妤冷聲道:「未來,妖鬼這一塊很有可能還是得妖都那邊插手去管,別重蹈覆轍。」

  在妖族和朝廷打得不可開交,生靈塗炭的時候,六位聖地掌權者不止一次和妖都五大世家共坐一堂,談的就是妖都重新管事的事。

  可妖都那邊堅決不幹。

  為此,九鳳族族長說得唾沫橫飛,一拍桌子慷慨激昂:「有求於人的時候說得比唱得都好聽,管?我們沒管過嗎?來,你們倒是告訴我,怎麼管?」

  「修真門派,朝廷,乃至你們這六個高高在上的聖地,心都偏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的人還沒到呢,案子就定了,一問怎麼定的,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好嘛,反正不管什麼事,全是妖的錯,人無辜,聖地更無辜,你們都無辜死了。」

  「我管個屁!」

  說完,他還直接把數十本厚厚的卷宗甩到桌面上,啪的一聲砸得在場幾位眼皮一跳:「來,都翻翻,別的不說,就去年一年,這一千三百多件案子,哪一件不是冤假錯案,一千三百條命,都不是命,是吧?」

  「還有。」那老頭情緒稍微平復了點,警告似地看著在場諸位,道:「現在妖都排名第二的世家找到他們孩子的線索了,很不幸,那孩子沒活下來。」

  「他們現在什麼事都不幹,一大家子人,天南海北地找殺害他們孩子的人。」九鳳族族長看向羲和的君主,神色凝重下來:「就暫時來看,跟羲和有關。」

  羲和聖地的君主一愣,旋即頭皮發麻,問:「什麼叫和羲和有關,妖鬼的事,我們羲和可沒插過手。」

  被無形中點到名的鄴主眼皮一掀,道:「誰都別看我,是誰也不可能是鄴都。這些事都歸阿妤管著,她對人,對妖,都是怎樣的態度,大家有目共睹。我想,沒誰能比她做得更好。」

  「若是不好,妖都那三十多個少爺公子,也不至於久住不走。」

  「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時候。」九鳳族族長眼皮一跳,打斷鄴主的話,道:「說實話,好日子誰都想過,我們沒什麼稱霸天下的想法,所以外面打成這樣也不曾落井下石攪渾水。但事實就是擺著,如果領頭人沒有能力約束下屬,約束臣民,做不到一視同仁,那唯有鮮血和白骨能讓人長記性。」

  「如果這事真和羲和有關。」那老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完了,聖地,妖都,人族,徹底扯不清了,誰家的好日子都到頭了。」

  薛妤對松珩出手時,恰好差不多查出結果,那事與羲和無關就算了,若是有關,百眾山上妖都的世家子弟,一個都不能再出事。

  一個都不能。

  所以她不要松珩的命,她要將松珩拎回那座大陣,在妖都反應過來之前,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座陣解開。

  「你放心。」季庭漊看著薛妤的神情,也正色道:「日後該如何行事,下屬該如何約束管教,我心裡有數。」

  「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我也不喜歡搞那些包庇同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人定罪的做法。」

  「你有數就好。」薛妤默了默,垂著眼輕點了點頭,問:「當年負責這件事的人呢?」

  「還有那位玄蘇,都在哪?」

  「借用了下雲西鎮的小牢房,兩個都在裡面押著呢。」季庭漊頭朝後仰了仰,點了點身側的侍從,開口道:「央央,為薛妤殿下引路。」

  聞言,薛妤看向溯侑,兩人一前一後起身,朝年見狀,也一放手中的筷子起身,被季庭漊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後頸,強迫著又坐了下來。

  「你家女郎和指揮使解決陳年舊事,你跟著去做什麼,來,多年未見,陪我喝口酒。」

  朝年痛苦地抹了一把臉,像是早知道自己逃不掉似的,視死如歸道:「聖子,我陪女郎出來,有任務在身,真不能喝酒。」

  說起薛妤。

  季庭漊自己抿了一口,當的一下放下酒杯,看著兩人的身影,瞇著眼摸了摸下巴,問:「你家女郎今天是怎麼了,從前話都不說兩句,今天還生起氣來了。」

  「殿下。」僥倖逃過一劫,朝年字正腔圓地回:「女郎對這種事,本就格外看重,難以忍受。」

  「鄴都當年亂判的情況比這還嚴重許多,幾年整頓下來,現在沒誰敢這樣做了,全部老老實實按流程來。」

  「更何況,遭遇這種事的還是我們殿前司的指揮使。」朝年撇了下嘴,理所當然地道:「女郎能不生氣麼。」

  鎮上的小土牢裡,薛妤走在中間的小通道中,一路到底,光影越來越暗,最後成為模模糊糊的一團,像是一團黯淡的飄在半空中的烏雲。

  央央停下腳步,低聲道:「殿下,這條路往左,關著玄蘇,往右走,關著當年審理此事的羲和執事,白游。」

  一片昏黑裡,薛妤看向溯侑,他五官太過出眾,即使站在矮而破的牢房中,也是風度翩然,從容雋永的模樣,先前的那點脆弱,又被很好地掩藏起來,再也尋不出一星半點。

  「先去哪?」她問。

  其實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結局已經定了,去與不去,去哪一邊,都沒有太大意義。

  溯侑不甚在意地彎了彎眼梢,凝視薛妤。

  她未施粉黛,長而柔順的烏髮綵帶一樣靜靜垂到襦裙前後,直到腰際,肌膚呈現出雪一樣細膩的白,生生晃人眼,一雙眼睛仍是冷的,衣袖上,裙擺上卻沾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暖香。

  從頭到腳,她都跟這樣破敗,灰暗的地方寫滿了不搭。

  「別說什麼讓我出去的話。」薛妤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紅唇微動:「我審過的人,比你想的還多。」

  聞言,溯侑伸手捏了捏高挺的鼻脊骨,頗有些無奈地提了提唇角,道:「前後沒有講究,女郎要問什麼,問完,就回去吧。」

  「這地方,沒什麼好待的。」

  薛妤料想他還有話要單獨跟玄蘇說,於是朝右邊走了一步,言簡意賅道:「我去處理聖地的爛攤子,這邊,你自己看著辦。」

  溯侑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才一點點落下了眼尾的笑,提步去了相反的方向。

  順著腳下的方向走出沒多遠,薛妤便看到一間施了術法,掛了小鎖的牢房。她伸手扯了一下,上面的靈力承受不住那種衝擊,啪嗒一聲落了下來,在空曠的牢房中蕩出一聲接一聲的迴響。

  裡面半蜷縮著身體,膝蓋盤在稻草上的中年男子抬眼一看,頓時半直起身,拱手啞著嗓子顫巍巍道:「見過殿下。」

  審人習慣使然,薛妤坐在他跟前那張長凳上,居高臨下看人時,透著一種不怒而威的冷淡涼薄之意。

  「殿下,小臣知錯,小臣也是被蒙蔽的。」白游連聲喊冤,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跌在一隻妖鬼身上。當年,溯侑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傷重而深,押上審判台時,幾乎只堪堪剩一口氣,他以為他肯定是活不下來。

  可十年一晃而過,他不僅活了下來,還搖身一變,成了鄴都傳人跟前的大紅人,官拜指揮使。

  白游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薛妤冷然旁觀他痛哭流涕的懺悔,這些話語,這些懇求的小把戲,她不知聽了,見了多少,還能看不透麼。

  在某一刻,她不耐似的點了點凳邊的紋理,噠的一聲,白游的聲音戛然而止。

  「哪裡錯了?」她問。

  白游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立刻答:「小臣受人蒙蔽,輕易聽信人言,有眼不識泰山,誣蔑了指揮使大人,求殿下恕罪。」

  說來說去,只是因為溯侑成了鄴都殿前司指揮使。

  薛妤不欲多言,她長指伸出,一根銀絲精準地落在白游額心,輕輕一扯,白游的神情在轉瞬間變得呆滯。

  搜魂術。

  成片的記憶如浮冰般呈現在她的眼前。

  六月天,形容狼狽的小少年緊抿著唇被押入聖地中,他早知世道不公,可在短短兩天,審都未審,問都未問的情況下,殺人,滅宗,天性惡劣,罪無可恕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砸下來時,再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在獄中枯坐了半夜。

  彼時,他雪膚黑髮,臉上有執拗的倔意,也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總是高高昂著頭,將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眨成不近人情的弧度。

  在他以為自己將死時,獄中傳來消息,說天機書選定了他,要帶他上審判台。

  他以為,這便是峰迴路轉,絕處逢生,聖物會給他應有的公道和真相。

  可等待他的,偏偏是天意弄人。

  從盛夏到隆冬,他經歷的,是八個月日日不斷的折磨,他無數次被架上刑架,一身猙獰鞭痕,舊傷崩裂,化膿,潰爛,又在新傷中加重,再一點點憑藉著頑強的毅力癒合。

  臨上審判台的最後一晚,三兩獄卒執事將燒紅的烙鐵印在他漂亮的手腕上,想看他露出如別的妖族那樣哀哀求饒的神色。

  可溯侑吭都沒吭一聲。

  他只是在回牢房時,重而狠地用指腹碾過那道起了無數燎泡的灼燒痕跡,而後在某一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麼,很快垂頭,略顯狼狽似地眨了下眼。

  等他再抬頭時,眼裡最後一點微弱的,黯淡的光亮,徹徹底底不見了。

  他渾身上下,都長滿了扎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條命,活不成了,他也要從欺負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塊肉來。

  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什麼仁義禮德。

  他一句,一個字都不會再信。

  最後一片與之相關的記憶在眼前炸開,白游如遭重創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卻頓了又頓,半晌,才慢慢收回來,落進寬大的衣袖中。

  他從始至終都在遭受污蔑,仇惡,痛苦。他也曾下定決心,收斂所有情緒,虛張聲勢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樣的事。

  才讓他又那樣信任她,事無鉅細地替她安排好身邊一切事,寧願豁出自己也要幫她取得天機書任務進展的。

  才讓他成了今時今日,跟在她身後,偶爾也會露出一個清雋笑意的十九。

  好像沒有。

  若真要說有,起先,也不過是一點責任感,一點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善意。

  薛妤不由緩緩皺眉。

  她轉身出去,牢門像是被驟風猛的刮了一下,發出匡噹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白游瑟縮一下,嚥了嚥唾沫,又爬起來,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錯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頓了下,轉過身與他對視,極為認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們罪無可恕。」

  從牢裡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關著玄蘇的牢房門口時,正見到那個披頭散髮,留著長長指甲的女人像是經受了什麼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瘋狂撲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環無情地擋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牆根,揚尖了聲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為攀上了鄴都就一朝得意,高枕無憂了?溯侑,有做夢的時間,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後路,那位聖地傳人,還樂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沒事,你還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麼了。」薛妤逆光站著,眉眼似乎都被映襯得柔和下來,聲線卻仍是冷的,清的。

  玄蘇驀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會跟著來這種地方。

  溯侑跟著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從牢房裡出來,站到薛妤身前,開口道:「女郎,走吧。」

  「就這麼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蘇。

  「沒事。」溯侑分外好脾氣地道:「羲和會按規矩處理。」

  從那邊牢房裡出來,薛妤的眉就沒放鬆過,此刻她抬眼,與他對視,視線再一點點轉到他眼尾那點漸深漸濃的笑意上。

  看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和那些他所經受的破碎絕望。

  薛妤頭一次覺得,他還是笑起來更為好看。

  「手伸出來我看看。」她點了點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頓,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情的褶皺,捲起一截衣袖,將那好看的,形狀突出的手腕骨遞到她眼前。

  上面乾乾淨淨,白皙如舊,沒有想像中醜陋而猙獰的傷痕。

  他像是猜到她看到了什麼似的,很快又將衣袖放下去,低而淺地咬著氣音,道:「沒有了。」

  「跟著女郎之後,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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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4 12:09 AM

第58章

  薛妤和溯侑趁著夜色回酒樓,門匾邊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蒙了層灰的燈籠,燈芯在裡面熬出隱隱綽綽的光。鎮上地方小,每日吃酒閒聊的人並不多,因而並不管這些小細節。

  一樓與二樓相連的拐角處,別出心裁地擴了個小涼亭。說是涼亭,不過是上面特意半遮半掩的留了半片空地沒遮頂,又擺了兩張小小的方桌,幾張凳椅放著。

  若是月朗星明,清風拂面的夜裡,也確實吸引了一些樓中的住客出來坐一坐,煮壺茶喝。

  走到這裡,薛妤抬頭,便見換了身衣裳的季庭漊含笑對明月,搖著一把玉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扇動。

  這是在刻意等她。

  薛妤默了默,看向溯侑,低聲道:「你上去看看朝年,讓他將該備的都備好。」

  「好。女郎早些歇息。」

  燈火璀然中,溯侑壓了下嘴角,拉出一條嫣紅而潤澤的唇線,聲色如常,可從側面看,卻怎麼都現出一點克制而壓抑的低迷來。

  他邁開步子往樓上走,衣袂翻動間帶出一股淺淡的香。再簡單不過的衣裳樣式,在他身上,有種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質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視線,轉而踱步,在那張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張椅子坐下,眼皮半掀,開口時,現出點清而艷的意味來:「特意等我,有什麼事要說?」

  「哪裡有。」季庭漊將手中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親自誒的一聲為她倒了一盞熱茶,道:「你去審的,怎麼說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護求情,問一問還不行?」

  他將茶盞推向薛妤,問:「那兩人,你準備怎麼處置?」

  「什麼怎樣處置。」薛妤抿了一口茶,便沒有再動了,轉而去看窗外彎成一線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為其位不做其事,叫瀆職。至於另一個,蓄意謀害,污蔑構陷,謊言揭穿後拒不認罪,罪加一等。」

  「該如何,便如何。」

  季庭漊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體朝後放鬆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說實話,薛妤,這便是你跟旁人最為不同的地方。」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見他半晌不開腔,紅唇翕動:「說人能聽懂的話。」

  「你看,幾天前,別人成堆成堆來恭喜我,唯有你聯繫我說要為人翻案,翻的還是十年前的舊案。」季庭漊接道:「這種事,其實你說一聲,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還催著我來一趟,我原本以為,你這是極為看重你身邊那位指揮使。」

  他話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確實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樣大的委屈,那獄中的兩人,你為何不直接動手處置了?」季庭漊瞇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道:「他們罪有應得,剛好能為你的指揮使出氣。」

  居高位者,為籠絡心腹之臣,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哪兒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況,她還擱置著飛雲端的事親自來這一趟。

  「這不能混為一談。」薛妤想著溯侑在燈下的樣子,聲色稍緩:「我身邊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洩自己私慾的性情。那兩人該付出代價,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強疊上去的罪名。」

  季庭漊原本懶懶散散的神色收斂起來,他深深地凝著薛妤,須臾,吐出一口氣,道:「所以,這就是你特別的地方。」

  「這些話,說起來簡單,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嚴格要求自己,嚴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在她眼裡都是有意義,值得去做的。她絕不會破壞規則,罔顧人生死去達到令自己滿意的目的。

  在已經被處處特殊縱得輕浮自負,腐朽陳舊的聖地中,她能給人一種蓬勃的,熱切的力量。

  季庭漊難得正經,很有些坦然地直視薛妤,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下:「我希望,日後的羲和,會如今日的鄴都一樣。」

  他舌尖凝著一腔豪氣:「在我手中,成為真正的,合格的聖地。」

  薛妤這回沒再說什麼,她緩緩用指尖敲了敲茶盞邊緣,淺彎了下眼尾,道:「有什麼需要,可以聯繫我。」

  「放心,我不客氣。」季庭漊頷首,從廣袖中掏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放到薛妤手邊,道:「吶,改過的卷宗。從今天起,你的指揮使,便真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了。」

  薛妤起身,將那張紙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揚了揚下顎,道:「我上去了。」

  一路行至二樓,薛妤才要推門進自己的屋子,卻見朝年捏著一本手冊苦大仇深地在不遠的廊下看,還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點了兩盞燈,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湊到近前細細地念。

  薛妤想了想,視線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須臾,朝朝年那邊邁了幾步。

  「在做什麼?」她敲了敲凳沿,問。

  朝年一見她,臉就拉成了個欲哭無淚的弧度,他揚了揚手中的冊本,道:「指揮使給的,飛雲端注意事項,足足兩百條,在天亮之前,得全記下來。我在屋裡看,容易犯困,想著在外面清醒清醒。」

  這麼多年,除了朝華,竟又出了個能完完全全將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兩眼,問:「指揮使呢?」

  朝年搖搖頭,如實道:「早前回來了趟,給了我這冊本,話沒說兩句就出去了,也沒說去了哪。」

  不知怎麼,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現出羲和的大牢中,那個狠狠捏著自己腕骨,狼狽眨眼睛的少年,她繞過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對朝年道:「跟那兩位說一聲,明日辰時整點,珊州傳送陣上匯合。」

  朝年應答一聲,還要欲言又止問些什麼,就見薛妤推開支摘窗,如落葉一樣輕飄飄旋進夜色中,悄無聲息的沒了蹤跡。

  薛妤輾轉朝提著燈出來遛彎的鎮上人問清楚了路,藉著夜色掩護,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尋到了昔日玄家舊宅。

  月懸一線,皎皎似水,這樣的夜裡,連雲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開,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斷壁殘垣裡,挑了面破敗的牆根坐著,他腰束得緊,勾勒出細而勁實的一筆,肩瘦而窄,用幾根手指斜斜地勾著一罈酒。

  因為殿前司指揮使的身份,他常表現得分外從容,是橫看豎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樣,加之他向來自律,薛妤從未見過他這樣受傷般頹唐放浪的一面。

  他聽到動靜,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後微怔,下意識放下了手中的酒罈。

  「女郎。」許是飲了酒,他聲線啞著,沙沙的帶著點勾人的氣音。

  薛妤默不作聲地走過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尋他的眼睛,像是要扒開一層霧,徹底看清楚裡面藏著怎樣的情緒。

  「來這裡做什麼?」她在他身側坐下來,長長的裙擺垂在空中,柔柔覆蓋腳踝,開口道:「為了那樣兩個人,還論起借酒消愁這一套了?」

  她話說得不近人情,聲音裡卻是連自己也沒發覺的和緩之色。

  連鄴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藥,更遑論他呢。

  溯侑收斂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緩聲解釋道:「想來徹底瞭解這樁舊事,過了今夜,日後都不會再來了。」

  「舊人舊屋,有什麼可追憶的。」薛妤性情冷,卻不是常說這樣涼薄之話的人,她掃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樣子,結著縱橫蛛網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還記著做什麼,折磨自己?」

  她實在不會勸慰人,以為三言兩語會將事情攪開,就如橫刀斬亂麻一樣,可溯侑不是季庭漊,風商羽那樣生來好命,瀟灑浪蕩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貓一樣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緒,見她一來,三兩句話一衝,便乖得不行地收斂起來。

  他太能隱忍,所以什麼委屈都能往下嚥,不過頃刻間,眼裡又是一片蕩蕩的清明。

  「明日辰時出發,正午就能到鄴都。」談吐間,他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指揮使,事事盡在掌握之中:「回去後,百眾山應當徹底巡視一遍,還有鄴都內部政務——」

  溯侑皺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最近,肅王舊系一脈的人蠢蠢欲動。」

  薛榮死後,薛妤已經很久沒聽到「肅王」這個詞,因此這兩個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說,一脈若是連個血脈都沒了,怎麼也該徹底沉寂下去。

  當年薛榮跟朝廷勾結,將絞殺台的妖鬼放至人間,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牽連者殺的殺,貶的貶,手段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那一脈元氣大傷,緩了許久也沒緩過來。

  死去的肅王,溯侑沒有見過,可也曾因引得下屬如此奮不顧身維護而感到好奇,隨口問過朝華幾句。

  朝華只跟他說了一句:少時君主常逍遙山水之間,很多時候,女郎是跟在身為大伯的肅王身邊學習。

  像薛妤一樣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愛戴不減,這不稀奇。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再鬧起來,根本沒意義,除非肅王突然又冒出個子嗣。

  這件事,有點蹊蹺。

  「薛榮曾和人皇做過交易,他們若是有所動作,順著徹查,凡有牽連,一個都不姑息。」薛妤開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勻出一點逶迤的神采。

  溯侑點頭道好。

  薛妤心底遲疑了又遲疑,半晌,皺眉撥弄了下自己的指尖,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

  溯侑半邊肩膀倚在那面斷牆上,呼吸間全是潑灑的酒香,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最後,也只是搖了下頭,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此生的意義,便是要和他們,和羲和鬥到死。」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抱著這樣的信念,靠著這樣的支撐才苟延殘喘著爬起來,活下去。

  而後,便遇見了她,還未來得及如何籌謀報復,滿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務,變強大替她分憂這方面上。

  時間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便成了爛在土裡的泥,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那樣的。

  過了就過了,他壓抑所有的情緒,不提過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個字的糾葛。

  說白了,他捨不得現在的溫暖。

  薛妤啞然,半晌,她從牆頭躍下,拎著那罈酒噹的一聲放在他身側,道:「准你醉一夜。」

  她撥了撥手指上的靈戒,又陸陸續續翻出十幾罈好酒,一個疊一個圓滾滾地圍在腳邊,像腆著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須臾,道:「多謝女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郁迤邐,一口接一口喝酒時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不羈放浪,從前半夜到後半夜,他只說了寥寥數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轉頭,看向薛妤,長指點了點前頭斷壁,聲色低而啞:「百年前,玄蘇倒下蝕骨水,我在那,站了許久。」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補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時,睫毛根根纖長,從臉頰兩側到眼尾的兩個勾都爛漫地鋪上一層胭脂般的色澤,像一朵掛在枝頭,熟透了的馥郁花苞。

  那是一層比女子更勾魂的誘人顏色,一舉一動,說是處心積慮,刻意引誘也不過分。

  「她說我卑微,低劣,無恥。」

  他字句間皆是醉人的酒氣,吐出的字輕得融入風裡,一滾就過,那樣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氣音說出來時,每一個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說罷,他又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又見,玄蘇說的那些,其實也沒錯。」

  若不是察覺到了薛妤的氣息,僅憑那句「她還樂意哄你多久」,他便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他確實,像懷揣著一捧泡沫趕路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東西會隨著她的疏遠,離開,化成空落落的一灘水跡。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惱羞成怒,又輾轉惶恐。

  他彎著風情瀲灩的眼去看她,上面說的那一兩句話,與其說是告狀,不如說是一種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軟的撒嬌。

  薛妤從未經歷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月光灑落在她堆疊的烏髮上,金燦燦的步搖上,她視線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輕聲問:「喝夠了?」

  溯侑璀然一笑,懶洋洋地撐著手肘點頭。

  薛妤便從衣袖裡將那疊改過的卷宗放到斷牆橫面的兩口紅磚上,她側首,格外認真地問他:「知道我帶你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嗎?」

  他衣袍鬆鬆地披著,胸膛微敞,露出兩抹如山巒般起伏的鎖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

  她上前,如十年前牽他出引妖陣時一樣,抬手拎著他的衣領往上攏了攏,一個因此垂眸,一個朝上抬頭,四目相對時,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亂。

  「十九。」

  她道:「指揮使有三個,再往上的位置,卻只有一個。」

  「我從螺州趕來珊州,是為了翻案,也是為了,給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靜,長風一吹,溯侑那點半真半假,半裝半演的醉意,隨著這兩句話,徹徹底底散開了。

  透過那雙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讀出裡面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擇其主,要一輩子跟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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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4 12:10 AM

第59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雲靉靆。

  玄家破落一片的舊宅前,十幾個酒罈一個挨著一個東倒西歪地倒著,像被醉醺醺的人臨時擺了個看不懂的陣法,雜而無序,有的還斷斷續續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鋪滿雜草的地裡。

  醉人的酒香中,溯侑手肘隨意地撐在一塊紅磚上,眼尾燒出桃花般的色澤,像精心描繪下動人心弦的兩筆。日昇月落,晨光撒下,他瞇著眼去尋天邊朝陽時,樣子是說不出的慵懶散漫。

  「女郎,天亮了。」他看了會,偏頭去看薛妤,嗓音微啞,字句裡似乎漫開一種馥郁的醇香,甜滋滋刻意的勾人,「回去吧。」

  薛妤頷首,起身時,視線又在周圍轉了一圈,微微揚了下眉尾,問:「從今以後,就都能忘了?」

  陽光灑落,在半空中打出一圈七彩光暈,她站在光圈裡,就連斜斜插著冰冷步搖都現出一種毛絨絨的溫柔之意。

  「忘不了。」溯侑眉目放鬆地舒展開,像汲滿了雨露的枝葉,現出一種青青翠翠,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蓬然招展來,他用餘光一點點勾勒出薛妤的身形,薄唇微動:「但不會再想了。」

  那些隱晦的,腐爛的,壓抑不住的惡念,就永遠留在從前,留在昨夜。

  而今天,乃至之後,天南海北,不問歸途,他都跟她走。

  兩人迎著朝陽行走在山風和密林間,潺潺流水拂過耳畔,樹梢簌簌之聲一陣接一陣淌過,薛妤抖了抖手中兩張薄薄的卷案,垂眼問:「公子之位,瞭解過麼。」

  話音落下,薛妤罕見的沉默了下。

  在溯侑來之前,這位置一直空著,一是朝華和愁離確實都各有各的缺點,行事作風還需歷練,二是這個職位特殊。

  若說殿前司指揮使專為她做事,掌管百眾山大小事宜,那公子,則要在兩頭任職。鄴都私獄的事要管,百眾山要管,鄴主手下的難題,也得幫著分擔。

  相當於一人身兼數職,還樣樣都得做好。

  「前兩日,我問過朝華與愁離,對公子之位,她們都是怎樣的想法。」薛妤如實道:「愁離說自己資歷尚淺,還需磨礪,推薦你與朝華上位。朝華不應,直言洄游的時間證明一切,自古能者居上,理應你來。」

  她頓了頓,看向溯侑,認真道:「我說實話,站得越高,所承受的越多。」

  也因此,這個位置,前一世,這一世,她未給過任何一個人。

  溯侑指尖劃過一株半人高,長得蓬勃旺盛的山草藥,他從喉嚨裡低而輕地嗯了一聲,旋即抬了抬眼,問:「我升職太快,會不會引人對女郎不滿。」

  「不會。」薛妤應得快而乾脆:「一切都按鄴都的規矩走,但你的壓力會很大。」

  這話是真話。

  可他要走的那條路,注定需要站在足夠高的位置,才能試探著去勾一勾她的衣角,長久地佔據她一部分視線。

  一夜宿醉,他眼梢上盛滿蕩漾的笑意,一字一句說話時,透著一種令人心神笙動的風姿:「願為女郎分憂。」

  一程山水路,他們走得不疾不徐。

  薛妤看得出來,溯侑是真有點醉了,說正事時尚能打起精神來,一旦鬆懈下去,整個人便現出一點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散漫,一雙總是往下垂的桃花眼往上揚著,疊出三兩道不深不淺的褶皺,那種劍走偏鋒的鋒利散盡,露出一點極好說話,有問必答的模樣來。

  他平時,從不這樣。

  再次跨過一個山澗,溯侑突的放緩了腳步,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坦然開口:「前日,松珩來找了我。」

  薛妤沒料到這個,提起這個名字,她下意識皺眉,問:「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不配指揮使之位,不配女郎——」他抵著眉心很淺地笑了下,接道:「這樣疼我。」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還真好意思。」

  她不會罵人,諸如「厚顏無恥」「不要臉」之類的意思,全聚在這冷而肅的一句話中了。

  熱鬧的清晨好似隨著這一兩句話安靜下來,而有些話,既然開了頭,便有了順理成章接下去的理由。

  隨著枯枝一聲斷響,溯侑抿了下唇,倏地問:「女郎和他,是如何認識的?」

  若是兩人都清醒著,正兒八經談論的全是公事,這樣的話,他問不出來,也沒機會問,可頂著一身酒氣,就好像多了一層可以稍微逾矩的借口。

  躍動的陽光落到眼皮下方,形成亮眼而小的一塊圓斑,薛妤想起那匆匆忙忙過去的千年,覺得像一場慢慢剝落細節,漸漸模糊起來的夢。

  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繞過最後一座山,小鎮的輪廓便近在咫尺,在拐進酒樓之前,溯侑以為薛妤不會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才垂下眼,就見她停下邁得越來越急的步子,站在酒樓的簷角下,像是在刻意等他。

  溯侑提步走近。

  薛妤將一個白色的瓷瓶遞給他,言簡意賅吩咐:「吃了。」

  溯侑拔開瓶塞,從裡面倒出一顆白色的丹藥。他以為是醒酒的藥,可嚥下去的瞬間,搭在瓷瓶上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頓了頓。

  他很清楚地感覺到,那根從審判台下來就牽著自己生死,操縱他意願的弦,在此刻,啪的一聲斷開了。

  玉青丹的藥效,解開了。

  溯侑驟然抬頭,卻見她面無神情地眨了下眼,低聲道:「和你一樣。」

  「我栽培了他很久。」

  足足一千年。

  ===

  踏入酒樓,頻頻往外張望的沉瀧之終於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頗有講究地朝薛妤抱了抱拳,道:「半個時辰前,羲和聖子帶著人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薛妤往他空無一物的身後掃了眼,意識到什麼似的,問:「風商羽還沒起來?」

  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鄴都的沉瀧之立刻道:「殿下稍等,我去叫他。」

  上了樓,沉瀧之耐心地敲了敲門,結果沒人應,下一刻,他直接推門而入。

  房內昏暗,風商羽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坐在床沿邊,手掌搭在膝蓋上,眼皮懶洋洋地耷拉著,身前懸著一張不知道亮了多久的靈符,兩邊像是陷入了某種對峙的沉默,氣氛凝重得令人膽戰心驚。

  沉瀧之一看,就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拍了拍風商羽的肩,後者朝他擺了擺手,才啞著嗓子開口:「所以楚遙想,你是什麼意思?」

  一聽這話語,沉瀧之就頭皮發麻,就九鳳那個脾氣,被人捧著都要挑刺,更遑論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

  果不其然,對面的九鳳霎時便炸了開來,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人騰的一下坐直了身體,犀利的話語隨後傳了出來:「什麼叫我什麼意思,我跟你說得不夠明白,不夠清楚?」

  風商羽閉了下眼,覺得胸膛裡的一團氣不受控制往外冒,這也導致他的聲音格外冷:「你應該知道,現在離飛雲端開啟只剩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們妖都因為不做天機書任務,進出手續格外繁瑣,每次都要提前一個多月到鄴都。這個時候,你要去人間找人?」

  「我自己心裡有數。」九鳳絲毫不為所動,她針鋒相對道:「他留在我這的神識出了問題,我現在一個兩個聯繫不上人,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他?他是誰?」風商羽不屑地輕嗤一聲,道:「引得你魂不守舍,樂不思蜀的桃花妖麼?」

  「風商羽!」九鳳啪的一下砸了手中搖的團扇,她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我也不是在跟你商量。不過是讓你核實身份時順帶算我一份,幫就幫,不幫就不幫,你擱這審犯人呢?!」

  從小到大,論吵架和發脾氣,九鳳還從沒有過落人下風的時候。

  瞧,這便是妖都第一世家的嫡女,論實力,論家底,論天賦,每一樣拿出去,都無可挑剔,所以有來去自由,喜怒隨意的底氣。

  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管不住的。

  風商羽呵地笑了一聲,問:「找到人之後呢?是不是要帶回妖都,放在眼皮底下看著?你準備給個什麼位分,侍君,還是側君?」

  九鳳眼一瞇,一字一句道:「有何不可。」

  像是被一場驟然而至的暴風雨掃到了頭頂,風商羽足足沉默了半晌,他道:「楚遙想,你想過我嗎?」

  九鳳幾近理所應當地道:「正君該有的東西,我九鳳家一樣不差,全部都給。」

  「我以為,我們是門當戶對。」他倏地開口,字字鎮定:「楚遙想,左擁右抱,倚紅偎翠,誰不會?風家比不上九鳳家,但也不差,我風商羽難道就沒別的選擇?」

  一陣無言的沉默後,風商羽動了動手指,將靈符熄滅。

  圍觀了這一整出大戲的沉瀧之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為好友,他只得勾了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斟酌了下言辭,開口道:「氣什麼,九鳳就這性格,你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誒,忍著些,忍著些。」

  風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我還不夠忍著?」

  「我平時都是怎樣對她的?」

  聽到這,沉瀧之不由得歎息,他去看風商羽那張俊朗非凡的臉,再看看他渾身的氣度,道:「按理說,你這張臉,雖比不上我,也比不上外面那位指揮使,但也能勾得不少姑娘前赴後繼,可沒辦法,誰讓你遇上的,是九鳳那家呢。」

  「她方才說的話固然不對,可你想想人家身處的環境,她小姨,她母親,只要是九鳳家的,哪一位不是風流種?」

  言下之意,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只要她們想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你可真會安慰人。」風商羽涼颼颼地看他,道:「她家是她家,她是她,她若是真這樣做,這婚約,風家誰愛結去結。」

  「行,你也就嘴上厲害,她這脾氣,說裡面沒有一半你的功勞,我都不信。」沉瀧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起來,去鄴都,就等著你了。」

  ===

  從珊州到鄴都,他們用了大半個時辰。

  等終於到熟悉的山腳,一行人進了日月之輪,眼前豁然開闊,薛妤先給沉瀧之的動工文書上蓋了自己的大印,隨後便馬不停蹄地進了鄴主的書房。

  溯侑則提步進了殿前司。

  殿前司裡依舊忙碌,朝華和愁離各自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前者聽著後者的歎息,百忙中抽空掃了她一眼,道:「百眾山又出什麼事了?怎麼唉聲歎氣的。」

  「秦清川那個冤家。」愁離揪了揪自己的頭髮,咬牙道:「通行文書都蓋章了,愣是不走,不走還總要搭一兩下隔壁山頭的當康,我真是……」

  朝華和她,一個主管鄴都大獄,一個主管百眾山,聞言,道:「誰碰上秦清川,都得少十年壽命。」

  她說完,抬眼,看到行至另一張案桌前的溯侑,頓時將手中的筆擱到硯台上,挑眉道:「喲。侑公子回來了。」

  她隨後瞥了瞥,見殿前司大門前空空如也,笑容一下沒了大半:「女郎呢?」

  「議政殿。」溯侑拉開跟前的座椅坐下,含笑道:「當不起兩位指揮使一聲公子。」

  愁離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眼,伸出拇指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半晌,將案桌上堆積成山的奏本搬到他桌上,道:「吶,這是我們殿前司的,那邊一摞,是主君手下的,全等著你處理。」

  「還有我這。」

  朝華將自己跟前擺著的一大疊往他桌上一放,至此,那張可憐的案桌堆得滿滿當當,若不是他身量高,甚至能將他人完全罩住。

  愁離見溯侑面不改色,不由得敬佩道:「這公子之位,心動是真令人心動,害怕也是真叫人害怕。」

  就這堆積如山,幾乎能奪人半條命的折子,看著就叫人頭皮發麻,無福消受。

  因為為期十年的飛雲端,三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又埋頭奮筆疾書。

  良久,溯侑突然合上鋪在桌面上的手冊,略推了推身後的座椅,問:「從前,殿下可有從審判台救過人?」

  朝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答得斬釘截鐵:「沒,你是第一個。」

  聞言,溯侑又將那手冊攤開掃了一遍,確實,上面字字明白。

  沒有就是沒有。

  在他之前,她從未在審判台救過任何一個人。

  至於風流韻事,那更是一點消息,半分苗頭都沒有,甚至這個詞,放在她身上,都要凍出一層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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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議政殿側殿的書房內,鄴主坐著,薛妤站著,父女兩對視,前者揉了揉皺成一團的眉心,道:「聽朝華說你這次任務不簡單,這麼快便完成了?」

  薛妤嗯了一聲,道:「中間出了點意外,算是投機取巧,勉強過關。」

  「不錯。」鄴主讚歎地誇了一句,又道:「我聽說,你將溯侑提上了公子之位?」

  說實話,鄴主知道溯侑這個人,都是在十天半個月之前。是在他十年零幾個月出洄游,任殿前司指揮使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才有所耳聞。

  「是。」

  鄴主手指點在長桌前,若有所思地敲了兩下,道:「半個月時間,從殿前司指揮使到公子之位,這晉陞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這是他應得的。」薛妤公事公辦道:「他能力在這,理應如此。」

  見鄴主還要再說什麼,她又道:「他之前受不白之冤上審判台,後來一直跟著我,我曾應允他,若有一天,我認為他心性平和下來,不會隨意傷人了,便放他自由。」

  「他是妖族,天賦不凡,能力不凡,十年前九鳳就跟我要過他幾回。飛雲端一開,我和妖都的人,未必不會碰上。」

  「所以。」鄴主聽出了點門道,挑眉道:「殿前司指揮使可以撂挑子不幹,公子卻不能。」

  「你這是,不僅不讓人家走,還想讓人家幫你多做點事?」

  薛妤難得沉默了半晌,反駁道:「我跟他說過其中因果,他樂意幫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沒誆騙他為我做事,這都是他自願的。

  鄴主鮮少看她這樣複雜又生動的情緒,他樂得笑了一聲,道:「行,你手下能臣多,父親還不高興麼。」

  「飛雲端提前開啟,你們這一去,就是十年。」鄴主神色凝重起來,說:「等你出來,父親預備擬旨,封你為皇太女。」

  薛妤對此並不意外,前世,也是從飛雲端出來後,她成了鄴都皇太女。

  只是過程頗為曲折。

  她想了想,道:「在那之前,先將大伯的死因公佈出來吧。也給一直以來猜疑不斷的肅王一脈個交代。」

  鄴主臉上的笑凝滯了一瞬。

  「主君,肅王一脈有不少能力不錯的臣子,我不動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什麼大動作。可臣有異心,君不敢用,大伯之死的真相一日不公佈出來,他們便一日不會消停。」

  至此,鄴主低聲歎息,道:「也是時候了。」

  聊到薛肅,就不由又想到死去的薛榮,父女兩齊齊沉默,半晌,還是鄴主揮了揮衣袖,從情緒中走出來,道:「不說這個,父親這次喚你過來,還有一件事。」

  鄴主看著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再想想她眼中全是公事,沒半分私情,連露個笑容都極為難得的性格,抵拳置於唇邊咳了咳,又起身拉開一側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本巴掌般大小的圖冊,道:「阿妤,你來看看。」

  薛妤接過圖冊,隨意翻開一頁,只見不大不小的一張紙上,上面畫著男子的相貌,下面是一行行介紹的小字,姓甚名誰,家世背景,年齡幾何,可謂一目瞭然,清清楚楚。

  「你將來要接管聖地,是鄴都的女皇,自然不可能外嫁。這手冊上的,都是年齡合適,家世合適的少年郎,父親看過,都很不錯,你若是有喜歡的,可以挑兩個出來,先接到鄴都來處一處,試試看。」

  鄴主負手而立,來回踱步,感慨道:「一眨眼,我們阿妤也這樣大了,該考慮婚姻之事了。」

  薛妤一聽這樣的話,便知道,今日若是不接下這手冊,鄴主能連歎帶哄,一人唱獨角戲到天明。

  她將手冊合上,從善如流地接:「行,我有時間看看。」

  有時間看看,總比一口拒絕來得強。

  鄴主滿意地止住了話頭。

  從側殿書房出來,已是深夜,月懸半空,秋風瑟瑟,薛妤腳下方向一轉,朝殿前司走去。

  殿前司此刻只有守門的朝年,以及提著墨筆奮筆疾書的溯侑。

  薛妤悄無聲息走進去,朝年頓時挺了挺脊背,規規矩矩道:「殿下。」

  溯侑動作微滯,從高高的奏本中抬了下眼,緊接著摁了摁喉嚨,啞聲喚了聲殿下。

  薛妤嗯的一聲,隨手將手裡的畫冊丟給朝年,又瞥了眼通往殿前司私獄的通道,道:「我進去看看。」

  她前腳才踏入通道,朝年便頗為好奇地翻了翻手裡的畫冊,一看,困意深重的眼頓時睜圓,低呼道:「這是——殿下要選侍君了?」

  他又接連翻了幾頁,說:「原來之前的流言是真的,連何家的大公子都在備選之內。」

  朝年不由嘖的一聲,若不是有所顧忌,怕是連「殿下真是好福氣」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

  溯侑眼尾逼出一條不近人情的褶線,他挺拔的身影僵硬片刻,半晌,脊背往椅後一靠,手中的墨筆「啪」的一聲,重重撂在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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