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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禾晏山 -【蘭香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45 PM     標題: 禾晏山 -【蘭香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7 01:59 AM 編輯

【書名】:蘭香緣

【作者】:禾晏山

【內容簡介】

      她是首輔的孫女,家族卷入奪嫡風波獲罪。

      與新婚丈夫雙雙死在發配途中。

      她帶著記憶轉世投胎,成為江南望族林家的家生丫鬟陳香蘭。

      這一生,香蘭有四朵桃花。

      一朵不能要,

      一朵她不要,

      一朵還沒開好就謝了

      還有一朵......唉,不省心啊......

      這是一個小丫鬟想脫離宅門而不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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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47 PM

第一章 出身

      話說金陵有一小兒喚作陳萬全,五六歲上沒了爹娘,兄嫂將他賣到富戶林家為奴,在一處古玩店舖裡幹活當差。天長日久練出鑒別古玩字畫的能耐,因他身無長物,故沒有體面人家願意同他說親,偏他還是有些眼界的,等閒的閨女又看不上。三十歲上東家提拔他做了鋪子的三掌櫃。又過了一年,林府裡開了恩典,給了他一個三等丫頭薛氏,命二人成親。

      這薛氏原在府裡二房專做針線活計,因生得有頗有顏色,又存了爭強好勝的心,被一眾大丫頭忌憚,踩在腳底下,只讓她做些澆花灑掃的瑣碎事務,二十歲上隨便配人嫁了出去。這薛氏倒也順遂認命,自跟了陳萬全便一心一意的經營生計,日子雖不算富裕,倒也溫飽無虞。一年之後,薛氏有孕,忽在一夢中夢見千朵萬朵蘭花齊齊怒放,金光照眼。夢醒後去找算卦的馬仙姑圓夢,那仙姑斷言她將生個貴美之女,他們夫妻日後定要得女兒的濟。薛氏大喜,多給了不少賞錢。

      陳萬全聽說薛氏給了馬仙姑十幾個錢,不禁肉疼,冷笑道:「什麼貴美之女,你我都是林家的奴才,這娃兒是家生子,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使喚的,能貴到哪兒去?蠢材,蠢材,你是讓人給坑騙了。」

      薛氏不服道:「你怎就知道我生的孩兒就合該一輩子給人家做奴才?沒的淨說些喪氣話,若生個飛黃騰達的貴子貴女,你這做老子的臉上豈不也有光?」

      陳萬全道:「是,是,我就等你生個貴女了,最好貴到當了官老爺太太,出門就坐大馬車,像府裡太太們那般風光,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出門有八個丫頭伺候著,那才算我們老陳家墳頭上冒了青煙!」說完一摔簾子出去了。

      薛氏卻對算卦之言深信不疑,閒暇時便做些小孩穿的衣物,一心一意的養著身子。幾個月後,果產下一女,因薛氏的夢,便渾取了名兒叫香蘭。陳萬全本想要兒子,不由失望,但見小香蘭玉致玲瓏,心裡也逐漸歡喜起來。

      只是這女孩兒生下來便體弱多病,還沒出滿月就病了一場,將將調養好,又染了風寒,上吐下瀉,氣息奄奄的。薛氏心焦,又忙忙的去找馬仙姑卜問。那馬仙姑讓薛氏拿了銅錢一搖,看了卦象道:「需往東南方走才有喜,得貴人搭救。」

      薛氏擦著眼淚只往東南方走,不多時便見前方有一座靜月庵,薛氏便跪在菩薩面前又是磕頭又是許願,哭了半個時辰。忽來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問她為何啼哭。薛氏便將事由講了,那老尼思考片刻,又問了香蘭的症候,便拿了筆紙寫了一劑方子,讓回家煎服。薛氏如獲至寶,去藥堂抓藥給香蘭服用,一碗藥灌下去不多久,香蘭居然醒了,薛氏試著餵了點奶水,香蘭吃了幾口,便又昏沉沉睡去。

      自此小香蘭一日好似一日,薛氏喜不自勝,備了果子糕餅和香油燭火錢,抱著香蘭去靜月庵答謝恩人,此時方知那老尼姑是庵中的大德法師定逸師太。定逸師太看了香蘭片刻,又問了她的八字,摸著香蘭的頭道:「這孩兒與我有緣,不如做我了我的寄名弟子罷,在佛門中保佑她平平安安長大。」薛氏聽說哪有不應的。

      香蘭記事起便在靜月庵中跟著尼姑們一處誦經修行。定逸師太極喜她質樸可人,給她取法名「禪靜」,教她認字讀經,親自給她*,除卻佛經,又教她四書五經和詩詞歌賦一類。香蘭聰慧刻苦,極有毅力,甚得定逸師太歡喜。定逸師太本是官宦人家女兒,因其父性情耿直得罪當朝權臣,家道淪陷,為避禍才出家為尼。待冤案平反後,定逸師太反覺紅塵萬丈不如佛門清靜,拒絕家人之意,不願還俗,每每行菩提道,救人濟世,不收分文,又常常捨粥捨藥,走南闖北,極有見識。香蘭纏她問些刁鑽問題,定逸師太倒也不煩,耐心回答,悉心教導。故沒幾年的功夫,香蘭竟然書史皆通,寫作俱妙,胸中頗有些丘壑了,尤其繪得一手好丹青,常得眾人讚歎。

      日子一天天過去,薛氏後又生了三胎,均是沒養活兩三年便夭折,故夫妻倆只有香蘭一個女,更愛如珍寶一般。轉眼香蘭已十四歲,定逸師太便擇了吉日,命香蘭跳牆還俗。香蘭與定逸師太情同祖孫,百般不捨,定逸師太道:「你性情忠厚,唯脾氣剛烈,日後需益發修身養性。個人有個人因果,你有塵緣未了,不可再留在佛門,日後有緣,你回來替我送終。」香蘭淚汪汪道:「我定常回來探望師父。」定逸師太笑而不語,只行禮讓她去。

      香蘭歸家後鎮日無所事事,薛氏有意讓她跟街里街坊同齡的女孩兒們一處做針線玩耍,香蘭去了兩回,回來道:「並非我類,湊一起也沒趣兒。」便在家幫薛氏做些家務,閒暇時只看書抄經,做針線補貼家用。

      這一日香蘭正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繡花,忽聽院子裡一陣喧嘩,有個尖銳的大嗓道:「誰偷你家衣裳了?青天白日的誣賴人也不怕喉嚨裡生爛瘡,我呸!」

      「我親眼瞧見你拿了我家香蘭的衣裳,我漿洗了晾在院裡,你進了廚房一趟,出來便把衣裳揣懷裡進屋了!」說話的人分明是薛氏,香蘭從窗子向外一望,只見母親跟呂二嬸子站在院裡大眼瞪小眼,院門口有幾個小孩子探頭探腦。

      呂二嬸子一家也是林府的家生奴才,同香蘭家住在一個院裡,平日素無往來。呂家愛貪佔些小便宜,常常偷陳家的東西,大到衣裳、面盆、臘肉,小到柴火、蔥蒜,沒有不順手牽羊的。

      「放你娘的屁,姑奶奶可看不上你那幾件爛衣裳,我們家姨奶奶在府裡多大的富貴勢力,綾羅綢緞都是擦屁股的!想錢想瞎了心的小娼婦,竟想訛到我們頭上!」呂二嬸子慣會潑婦罵街一套,花樣百變,又生得黑壯,雙手叉腰往院裡一站,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什麼醃?爛臭都敢往外噴。

      薛氏不會謾罵,氣得渾身亂戰:「你分明拿了我家的衣裳,我前些日子扯的細布,做的簇新的應季襖子,袖口上還繡了花樣。頭上三尺有神明,你也不陰司報應!」

      呂二嬸子一口唾沫啐在薛氏臉上:「要有報應也該報應你這樣的娼婦!原在府裡就勾搭爺們,粉頭一樣的下流坯子,被太太奶奶們攆出來,沒皮沒臉,沒羞沒臊,還不找個旮旯吊死,反倒做圈套污蔑你姑奶奶!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莫非打量我是好欺負的?明兒個就讓我們家姨奶奶來做主!」

      這一番話說得薛氏又冤又羞又怒,指著呂二嬸子:「你,你……」哽咽得說不出話。香蘭見呂二嬸子如此欺辱母親,心中大怒,將針線一丟,穿下鞋便要往外跑,卻被陳萬全一把拖住道:「我的小姑奶奶,外頭吵得正凶,你去跟著裹什麼亂!」

      香蘭掙扎道:「我娘受欺負,遭了這樣大的羞辱,我怎能不過去!」

      陳萬全一瞪眼:「你快消停消停罷!呂家大閨女是府裡頭大爺的通房,以後生了哥兒姐兒抬了姨娘,就是半個主子,咱們敬著還來不及,怎好上趕著找不痛快?你娘婦人之見,頭髮長見識短,她是混蛋,你也跟著混蛋?」正說著傳來「哎喲」一聲,原來薛氏被呂二嬸子一把搡倒。

      香蘭怒極反笑道:「自己媳婦兒被人攆著打罵『娼婦』,不出頭反倒罷了,竟沒用到這步田地,你在家裡跟我娘擺的那些威風拿出一兩分來,咱們家今日也不會受這個氣!」說完一把推開陳萬全便跑了出去。

      呂二嬸子欺准了陳萬全不敢生事,有意打壓薛氏,又因呂二叔讚過「陳家娘子生得標緻」,想偷看薛氏洗澡被她抓住,如今想起來便恨得牙疼,抓扯著薛氏的頭髮,口中「賤人」、「粉頭」罵個不住,街里街坊都知呂二嬸子是個有名的潑婦,不敢伸手相幫,只在旁邊相勸。

      香蘭見母親鬢髮散亂,滿面淚水被呂二嬸子壓著打,愈發惱恨,順著牆根悄悄溜到院門口,抄起門閂便衝上去,口中大叫道:「混賬婆娘,竟敢打我母親!」狠狠一記招呼在呂二嬸子背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48 PM

第二章 掐架

      呂二嬸子「嗷」一聲慘叫,只覺五臟六腑都要震碎了,不由鬆開薛氏,差點將苦膽嘔出來。香蘭舉著門閂仍要打,眾人驚叫一聲:「了不得了!」上去便奪香蘭的門閂,香蘭順勢讓人將門閂搶走,扭身進廚房又舉著菜刀出來,奔著呂二嬸子衝過去,口中高叫道:「你鎮日裡偷雞摸狗拿我家東西,今日又打罵我娘,新帳舊賬一起清算,我再不活著了,跟你同歸於盡!」

      那菜刀在日光底下映得明晃晃耀人眼目,冷颼颼讓人膽寒。呂二嬸子大吃一驚,忙不迭躲閃,街坊們趕緊攔著香蘭,紛紛叫道:「有話好好說,快將刀放下!」

      香蘭扯著嗓子道:「方纔那潑婦打罵我娘你們怎麼不攔著!我家今日受了奇恥大辱,我先砍死她,再抹脖子自盡,也落得乾淨!」說著仍要往前衝,罵道:「有本事把你們家姨奶奶抬出來,呸!什麼『姨奶奶』,不過是個通房丫頭,狗仗人勢的東西,今兒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先捅死你,再去抹脖子!」

      眾人見香蘭擺明了一副拚死拚活的架勢,便要上前奪刀,香蘭疾言厲色道:「誰奪我刀子誰便是我仇人!就算我今日殺不了她,就明日再殺!」這一番威勢凜然竟將旁人都唬住了。香蘭又朝呂二嬸子瞪去,咬牙切齒道:「潑婦,有種過來受死!你打罵我娘,我就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

      眾人瞪大了雙眼:什麼?!不但要殺呂二嬸子,竟然還要宰人家的孩子?誰不知道呂家三個丫頭,前年才生了個兒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這陳家閨女看著美貌文靜,原來她才是最厲害的潑婦!

      呂二嬸子本心要跟香蘭對打對罵,但聽香蘭說「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見對方分明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勢,一時間也被震懾,窩在院角不敢言語。薛氏見女兒為她出頭,心裡尤為解恨,但見香蘭動了刀槍,雙目赤紅,真個兒要打要殺,便怕了,踉蹌著跑到跟前一把摟住香蘭道:「我的兒,快把刀子放下,真鬧出人命吃了官司,你讓娘可怎麼活!」

      香蘭心道見好就收,臉上仍不動聲色,把菜刀交給薛氏道:「你給我拿著。」言罷掙開旁人又衝到呂家房裡,呂二嬸子兩個閨女正扒在門口偷偷往院裡看,見香蘭衝進來嚇得四下躲閃,香蘭進屋迅速翻找,一下從被子底下拽出一件細布衣裳,「噌噌」跑出去舉著衣服道:「這件衣裳就是我娘新做給我的,袖口上繡了朵蘭花,還有一個『蘭』字,是我親筆描的花樣子,你們家哪個閨女叫『蘭』?」

      呂二嬸子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耍賴道:「我家小二也有這樣顏色的衣服,我是拿錯了。」

      香蘭冷笑道:「拿錯了?你蒙誰呢!」

      眾人跟著和稀泥,勸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街里街坊的什麼話兒說不開的。」

      香蘭冷哼一聲道:「你給我娘認個錯,這件事就揭過去,否則我拚死了也把這事捅到府裡,讓太太奶奶大爺都知道,姓呂的『姨奶奶』有個偷雞摸狗的親娘!」

      呂二嬸子恨極了香蘭,直想將她生吞活剝,偏香蘭掐住她最要命的短處,要她認錯是萬萬不能的,她眼珠子一轉,就勢躺在地上哭天搶地道:「哎喲喂!剛才那門閂可要將我打死了!打得我背疼胸口疼,我的姨奶奶呀,你再不來給我做主,我就要讓人用刀捅死了!我怎的如此命苦,讓窮家破業的小畜生騎在頭頂上拉屎拉尿……」在地上撒潑打滾,再不肯起來了。

      香蘭走過去狠狠啐在呂二嬸子臉上,一字一頓罵道:「不——要——臉!」說完拉著薛氏進了屋,「砰」一聲關上了門。

      陳萬全已在屋裡躲了半天了,方才院裡鬧起來,他在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香蘭咬牙切齒道:「你呀你呀,淨給家大人惹禍!」

      香蘭不睬他,逕自端了水讓薛氏洗臉梳妝,拿了杯子倒了半盞冷茶吃。薛氏淨了面,一邊梳頭一邊道:「如今這般一鬧倒是解氣,只是他家大女兒還是有些頭臉的……」

      陳萬全大怒道:「你這才想到?還有你女兒的名聲,這下傳出去『陳家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是個動刀動槍的潑婦』,她可怎麼嫁人!」

      香蘭頗不耐煩的擺手,瞪了陳萬全一眼:「行了行了,爹爹有這個氣性怎麼不替我娘出頭?只會窩裡橫,對外一味窩囊老實,但凡爹爹有些擔當,我又何必背個『潑婦』的名聲?」

      陳萬全有脾氣只敢對老婆發,對女兒還是一心溺愛,還隱隱的有些怕她,聽女兒一說便不吭聲了。香蘭又道:「呂二嬸子是個滾刀肉,耍胳膊根子混不吝的,能跟她講什麼理呢?只好以暴制暴,包管她乖乖的,咱們原是斯斯文文的人家,斷不會跟她那種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不過是自個兒找不痛快罷了,以前吃點虧也便忍著了。但如今她欺負到咱們家臉面上,再不出頭反倒讓人背後戳脊樑骨,說咱們家是軟骨頭,便愈發欺負上來,今兒是拿件衣裳,那明天拿咱家金銀細軟呢?後天搶咱家銀子呢?」又看著陳萬全說:「這樣軟弱的娘家,你打量我能找什麼好親事?嫁出去也是讓婆家欺負。爹娘本來就沒有兒子,旁人便輕視兩三分,今日我再不借這個題目立出威名來,日後還指不定讓人怎麼欺凌,即便背個『潑婦』的名聲又如何了?」

      薛氏「撲哧」一笑,點著香蘭的腦門道:「你自幼佛門裡養起來,佛祖不是慈悲為懷麼?你怎想到拿菜刀的?把我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香蘭做個鬼臉笑道:「佛祖說過『怒目金剛,垂首菩薩』,我方才是扮成金剛的模樣度度呂二嬸子。再說我心裡有數,絕不真砍,做做樣子嚇唬嚇唬罷了。」

      薛氏摟著香蘭慈愛道:「閨女長大了,知道給娘出氣了。」陳萬全狠狠的瞪了薛氏一眼,搖頭歎氣。香蘭靠在薛氏懷裡道:「娘只管放心,我雖是個女孩兒,但也不比男子差,有句話叫做『巾幗不讓鬚眉』,我活著一日,便不叫你們受一日的委屈。」

      陳萬全冷笑道:「你威風得很,可惜了沒托生個紅袍大將軍!」

      香蘭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她倒是想托生成紅袍大將軍,哪怕當不成將軍,是個男子也好。可惜可惜,這一世,她仍是個女子。

      她上一世叫沈嘉蘭,乃太子少傅、詹事府大學士沈文翰嫡出孫女,也曾被人讚過「巾幗不讓鬚眉」的。沈家為簪纓清貴之家,甚得太子器重,家族也昌旺,沈嘉蘭自幼身邊教習無數,琴棋書畫,中饋理家,無一不精。誰料想先帝駕崩,八王爺逼宮造反,太子不知所蹤,皇宮一夜之間變了天色。八王爺不遺餘力撲殺太子人馬,沈家因奪嫡風波受了牽連,株連九族。於是沈家嫡派子孫全拉到午門問了斬,女眷沒入教坊司。十五歲的沈佳蘭已經嫁做人婦,夫家也受到波及,流放三千里。

      沈嘉蘭從雲端打入淖泥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看盡世間炎涼淒苦,隨同自己夫家千里流放。一路挨凍受餓,受排擠欺凌,難以言盡。她的新婚丈夫蕭杭在路上生了重病,為了護著丈夫和家人,她從嫻雅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悍婦。即便如此,也終究沒護了他們全家周全——半路上她丈夫病逝,她染了風寒奄奄一息被官差拋下,不久病亡。

      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被薛氏逗弄著,低聲喚作:「香蘭。」雖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卻從未這般感恩和知足過。

      江南望族林家,她再熟悉不過。林家以經商起家,後娶了幾個家道單薄或庶出的官宦小姐,逐漸興旺發達,子孫出仕做官,三代以後,勢力盤踞江南水鄉一帶,富貴潑天。林家掌門人林昭祥玲瓏八面,左右逢源,當年她十三歲,林昭祥曾意欲和沈家議親,聘她與林家長孫林錦樓為婦——縱然她比林錦樓還年長四歲。卻不知為何,此事後來沒了下文,林昭祥更遞了折子致仕歸鄉。兩年之後,滿朝的腥風血雨,沈氏幾乎滅了全族,林氏屹立不倒,昌旺更勝往昔。

      沈嘉蘭經歷過抄家,知道主人家落難後那些奴才的下場更加悲慘——她聽說原先她身邊那幾個大丫鬟盡數入了娼門。她默默安慰自己,如今朝堂上大局已定,林家眼觀六路,應該不會走沈家的老路,這個奴才的身份大約暫時能坐得安穩。小時候她養在佛門裡,鎮日和定逸師太一處,日子雖清貧,倒也平安喜樂。當她從佛門回到紅塵,才驟然發覺嚴峻:懦弱貪杯的爹,身體孱弱的娘,而她馬上要及笄,家裡已經張羅給她說親事了。

      薛氏是個美人,陳香蘭這具皮囊便更美貌上幾分,加之氣韻靈秀,識文斷字,又做一手好女紅,平時文文靜靜,臉上常掛著三分甜笑,且陳氏夫婦都是老實人,於是上門打探的人幾乎踢破了門檻,更有幾家在林府極有頭臉的管事都來詢問。

      她爹相中了米鋪黃二掌櫃的三兒子,她娘看好了綢緞莊柳大掌櫃的子,這兩位都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人她都見過,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並無心胸見識,不過是大世家的奴才,比別的少兩分土氣罷了。薛氏已經喜滋滋的挑揀對象,預備年底訂下來,過年時花銀子打點,央告有頭臉的管事婆子進府求主子個恩典,讓香蘭成親,自己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香蘭只想仰天長嘯——她寧死也不願這樣嫁人!嫁了林家的奴才,將來生的子子孫孫永遠是林家的奴才。奴才是什麼?奴才是貨物,奴才是主人的財產,奴才不能科舉,奴才不能自由婚配,奴才不能有自己的田產地契,奴才就是主人的玩意兒!主人要賣,要殺,要剮,要送人,都是無可厚非的!

      香蘭不想一輩子都當個玩意兒,她好容易又活了一世,這一生立志做個有房有地有牲口的地主婆,守著家人,日子恬淡平安就好。她當年還是個小孩童的時候,就盤算著如何讓全家人脫籍,又得以保全日後的生活。自從她聽說她爹當年賣身時簽的並非死契,仍能贖出來,便頓時雙眼放光——只要將她爹贖了,自己脫籍也便有了希望。而且她聽聞,林家確有家生奴才為自己贖身的!她曾偷偷畫了幾幅畫,讓他爹掛到古玩鋪子裡去賣,謊稱是寺裡的尼姑畫的,為了賺些銀子修建廟宇,等畫賣出去,鋪子可收一成的佣金。這幾幅畫沒幾日竟全賣了,賺了一兩二錢的銀子。香蘭喜不自勝,把銀子妥帖藏好。

      今日呂二嬸子剛好一頭撞上來,她第一要給她娘出氣,第二震懾平日那些欺負她家的無恥小人,第三就是立一立自己彪悍的名聲,把訂親的事緩下來再徐徐圖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49 PM

第三章 哭訴

      話說香蘭狠打了呂二嬸子一記門閂,又當眾搜出衣裳落了她的臉面,呂二嬸氣得在屋裡蹦腳,想著等呂二叔當差回來,便好生哭訴一番,正咬牙切齒的功夫,忽聽門響,有個聲音道:「家裡有人嗎?春燕姑娘回家了!」

      呂二嬸子急急忙忙的開門,只見她大女兒春燕正站在門口,穿著件藕色鳳尾菊花紋的褙子,頭上插著一支赤金滴珠步搖並兩根瑪瑙簪,耳上晃著碧玉耳環,手腕上套著金銀絞絲鐲,端得是富貴氣派,只是有些憔悴,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襯著顏色。她旁邊站著個老婆子,身後還有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子,手裡抱著個包袱。

      呂二嬸子喜得抓耳撓腮,拍了下手道:「我還當誰?原來是我們家的鳳凰回來了!」往屋裡讓,又要給跟著的婆子倒茶。

      春燕從袖裡摸出一把錢塞到那婆子手中,拿捏著矜持神色道:「麻煩媽媽帶著小丫頭回馬車等我,這錢先拿去買點酒吃。」

      那婆子得了錢眉開眼笑,拽著那小丫頭便走了。待關上門,呂二嬸子道:「怎麼好端端的回家來了?你回來得正好,你不知道,方才有件事……」

      誰想春燕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呂二嬸子嚇了一跳,一疊聲詢問。春燕用帕子摀住臉,一邊哭一邊搖頭,呂二嬸子把她拉到裡屋,打發三個孩子出去玩耍。春燕方才用帕子擦著淚道:「鸚哥那個小浪蹄子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了!」

      鸚哥也是林家大爺林錦樓的通房,雖比春燕收房晚兩個月,卻處處踩春燕一頭。呂二嬸子一愣神的功夫,春燕便恨聲道:「我就不服!大爺三個通房,論容貌身段,我哪點比不過那小蹄子?就連大奶奶也高看我一眼,待我比她們都親厚,事事抬舉我。大爺原也愛我,還送我幾件首飾衣裳,偏被那小*迷住了眼,纏軟了腿。那浪蹄子不過會唱幾首曲兒哄爺們高興,粉頭的一般下流貨色,抬舉她當姨娘奶奶還不打了林家的臉!」

      呂二嬸子道:「她有了孕,大奶奶說了什麼?」

      春燕滿面淚水道:「大奶奶進了門四年都一無所出,她能說些什麼?老太太的賞賜都下來了,還派了兩個老媽媽,兩個媳婦兒去看顧那小蹄子,另外還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粗使,都快趕上小姐的風光了,另外還有銀子和首飾——嶄新的赤金頭面和金銀鐲子呀,還說只要孩兒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抬她當姨娘……」說著俯身趴在炕上嚎哭起來。

      呂二嬸子一聽這話也急了起來,鸚哥的爹娘也在府裡當差,原本還沒什麼,自從兩家的女兒都被大爺收了房,便針鋒相對起來,見了面便冷嘲熱諷,指桑罵槐,甚至好幾回都動了手,簡直刻骨仇恨。若是鸚哥先抬了姨娘,呂二嬸子也覺著自己臉上無光,比香蘭再打她幾記門閂還要沒臉。當下拍著春燕後背道:「既然那個小娼婦有了身子,便不能伺候大爺,你趕緊籠絡大爺的心,讓他在你房裡宿上幾晚,早些有了兒子,也抬上姨娘!」

      春燕直起身子,擦著淚兒道:「哪有這般容易的。大爺總不在府裡,一時去京城,一時去揚州,好容易在家呆上幾天,便叫畫眉那個*伺候,要麼就去鸚哥那屋,對我淡淡的,連大奶奶也不放在眼裡。這些時日大爺在京城,聽說大太太在京裡又給他娶了個良妾,漂亮溫柔著呢。大奶奶聽了這事也是怔了許久,拉著我的手說:『燕兒,你我雖是主僕,但情同姐妹一樣,即便那些陪嫁的丫頭也不如你知心,我見了你便有說不清的投緣。鸚哥看著狐媚魘道的,我本就不喜她,但如今你我的境地也是一樣,大爺不喜我,我也無話,只盼著自己得意的人兒能得大爺的青眼,誰想你也是個可憐人。』」

      我一聽這話便惱了,跟大奶奶說:『鸚哥那浪貨都欺負到奶**上,大奶奶是個賢惠人,我卻忍不下這個口氣。』大奶奶卻流著淚說:『忍不下去也得忍,誰叫我的肚皮不爭氣,眼看京裡又給大爺娶了妾,聽說還是個讀書人的女兒,色色出挑,如此更沒有咱們兩個的立足之地了,如今鸚哥是大爺心坎上的人,你也避一避她罷,免得自尋死路……』」

      春燕一邊說,一邊接過呂二嬸子遞過來的溫茶一飲而盡,將哭濕的帕子丟在一邊,從袖裡又抻出一條,擦著眼角道:「府裡多少髒心爛肺的等著看我笑話,鸚哥天天托著腰捂著肚皮在我眼前兒晃!成天不是要吃魚就是要吃雞,一會兒嫌飯菜鹹了,一會兒又說湯水淡了,小廚房上趕著做這個那個,生怕怠慢了,我想要碗別的菜都得遭白眼看臉色……我心裡再堵得慌,臉上還得帶著笑兒,再不回家來哭一場,日子便沒法過了……」

      呂二嬸子急得團團轉,他們一家的前途都繫在大女兒的裙帶子上,若女兒讓別人搶了寵愛,呂家的好日子便要到頭了,更別提鸚哥那一家子跟呂家都不對付,若事事處處被他們壓上一頭,別說自己女兒,他們全家都難立足,咂了咂嘴道:「大奶奶這般厲害威風的人,也沒一點辦法?」

      春燕立著眉道:「能有什麼辦法?莫非還能把鸚哥肚皮裡的種揪到我的肚子裡?」

      呂二嬸子想了想,面色陰沉道:「就算揪不到你肚子裡,也不能讓她懷著生下來!」

      「怎麼說?」春燕看著呂二嬸子猙獰的臉色,微微向前靠了靠。

      「你有個三姑奶奶原是府裡頭的穩婆,我早年在府裡伺候的時候跟過她一陣。想不叫孕婦把孩子生下來,辦法多得是,虎狼藥,流產針,犯沖的吃食,添上兩三樣佐料就夠那小賤人受的。」

      春燕吃了一嚇,覺著汗毛都立了起來,低聲道:「這萬一查出來……」

      呂二嬸子哼了一聲道:「做得乾淨些,誰能查出來?你以為老太太、太太她們就是乾淨的?大宅門裡頭髒得很,誰手裡沒攥過人命?」說著握住春燕的手,殷殷道:「我的好閨女,打小我就知道你跟你那些妹妹不同,生得俊俏又伶俐,如今進了府做了大爺的通房,眼看就能成林府半個主子,大奶奶又抬舉你,這可是天賜的良機!爹娘的後半生,你兄弟姐妹,還有你一輩子的體面,全在這幾年了。你三姑爺爺管著個藥材鋪子,回頭我找他配點小藥兒……哼哼,一樣兒給那小賤人吃,一樣兒你悄悄下在大爺茶碗裡,包管他晚上多疼你幾回。」

      春燕先是臉色發白,聽到後來又滿面通紅,呂二嬸子把她散落的鬢髮抿到耳後,輕聲道:「頭一個月最不穩,最是容易滑胎的……」

      春燕從家門裡出來的時候已神清氣爽,重新梳了頭髮,臉上也勻了胭脂水粉,只是雙眼還有些腫。香蘭抱著木盆出來潑髒水,恰瞧見春燕站在院門口轉過身來跟呂二嬸子說話,便閃身躲在葡萄架後頭。

      呂家的大女兒她見得最少,先前因她住在靜月庵,等她跳牆還俗時,春燕已進府當丫鬟好幾年了。她依稀記得春燕是個生得俊俏的女孩兒,還跟薛氏感歎呂二嬸子這根孬竹竟長出了好筍,薛氏卻說呂二嬸子當年也美貌過,只是生了孩子之後,便肥如母豬一般了。

      如今再看春燕,那一身富貴打扮,襯得比當初更俏上幾分,原本清秀白嫩的臉蛋塗了厚厚一層脂粉,更添了幾分媚氣,水蛇腰一扭,端得像個以色侍人的通房大丫頭了。香蘭撇撇嘴,聽三姑六婆的閒話說,春燕為了做新巧昂貴的衣裳,打好看的釵環,將月例和主人的賞賜幾乎用了個乾淨,她不愛的衣裳和首飾才拿回家來送給爹娘弟妹。香蘭心想,若是她肯多拿些錢給家裡度日,呂二嬸子何至於天天偷她家的東西?

      眼見著春燕出門上了馬車,香蘭搖了搖頭,揚手潑了盆裡的水,轉身進了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1 PM

第四章 入府 (一)

      這幾日呂二嬸子早出晚歸,鬼鬼祟祟不知忙些什麼,也沒來陳家尋晦氣,香蘭過得分外愉悅,一心撲在作畫上。她與呂二嬸子這一架果然令她「一戰成名」,許多人家都絕了同她家結親的念頭。薛氏愁眉苦臉起來,心裡很不痛快。

      這一日薛氏從外回來,見香蘭畫了一幅牡丹,正在題字,心裡愈發不樂,陰沉著臉道:「好好的女孩兒不干正經事,你爹也縱著你,寫這些畫這些破玩意兒有什麼用?還有看那些閒七雜八的爛書,把人都看魔怔了,去學學女紅繡花才是正理!家裡不指望你賺得這幾個小錢!」

      香蘭道:「我雖不如庵裡的師父們畫得好,但前兒個畫的一幅畫還賣了兩錢銀子呢,抵得府裡頭三等丫鬟的月例了,怎麼叫『小錢』?再說,聖賢書怎麼能說是閒七雜八的書,讀一讀明智明理,一輩子才不至於稀里糊塗的。」

      薛氏皺眉道:「什麼話?你天天整那套之乎者也的有個屁用,又考不了秀才。學一手好針線能說個好婆家,哪頭輕重你分不清?你若是個大家小姐,琴棋書畫的隨著性兒的弄去,你是什麼身份自己個兒還不清楚?還是趕緊的收收你的心!」

      香蘭冷笑道:「娘的眼皮子何必這麼淺?莫非我們全家合該給別人當一輩子奴才,沒個出頭之日麼?」

      陳萬全正在裡屋吃飯,聞言端著飯碗出來道:「你想如何?想要造反不成?過這樣的日子,生在這樣的人家你還不知足,外頭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小毛孩子口出狂言。你趕緊給我做點女紅針線,過兩年也該出嫁了,你頂著這樣凶悍的名聲,綢緞莊的柳大掌櫃還是相中你了,前兒要了你做的荷包針線回去瞧了,過兩日就差媒人來。到時候柳掌櫃到老爺太太面前討恩典,把你許出去,明年把婚事操辦了,我跟你娘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薛氏大喜道:「當真?柳家真這樣說了?」

      香蘭卻大吃一驚:「柳大掌櫃?他兒子我才不要!聽說他小時候得過重病,腦子都不大靈光,如今看起來還傻呆呆的。」

      陳萬全瞪了香蘭一眼:「你想嫁什麼樣的?想嫁秀才舉人老爺,你也配!」又鬆了口氣,「柳掌櫃家那小子你也見過,小時候還跟他一起玩,比你大兩歲,他那不是傻,是厚道,老實巴交的,嫁人就要嫁這樣沒花花腸子的懂不?他爹打算日後在莊子上給他謀個差,總也不虧,你嫁過去不會吃苦。況且柳大掌櫃在老太爺跟前有臉面,家裡殷實,還養著小丫頭伺候,我眼瞧著跟小地主家差不多,他就一個兒子,寶貝兒得跟眼珠子似的,多少人家惦記著,如今相中了你,嫁到這樣的人家是你的福分了。」

      香蘭鼓起腮幫子怒道:「若讓我嫁個那樣的,我還不如現在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陳萬全氣道:「聽聽!你這說得什麼話!你想過什麼日子?府裡太太奶奶們的日子好,你可投了這個胎!這山望著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親事,你竟還不知足。」

      香蘭道:「我才不羨慕府裡太太奶奶的日子,我為著是自己的終生。爹,你有沒有想過贖身出府?這些年咱們家也攢了點小錢,出去你也開個古玩鋪子,或是我賣賣畫,咱們家也有些銀子,自由自在的不比當奴才強!」

      陳萬全道:「你當開古玩鋪子容易?你可有這個本金!」說著歎氣,「我也想早些離了林家,鋪子裡兩個掌櫃也是擠兌人的主兒,幹著也糟心,可贖身是一筆銀子,當年我到林家不過賣了五兩,可這些年在林家連吃帶住,不知要抬多少倍銀子出去。」

      香蘭道:「爹爹就是膽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來賣,不知能賺多少呢。」正說著,聽見門口有人高聲道:「陳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說著進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濃眉方臉,身量高挑,穿著墨綠色的褙子,頭上髻子油光水亮,只綰兩支銀簪,臉上的脂粉也勻得精細妥帖,帶著一股精明強幹之氣。此人姓楊,閨名紅英,原是林府管家楊順的女兒,嫁與了林府裡頗有些頭臉的管事,因她能說會幹,在府中的媳婦兒裡頗受重用。

      薛氏一見她來了,忙忙的讓屋裡讓,命香蘭倒茶來吃,陳萬全忙迴避到裡屋去。楊紅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說著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兒什麼香風把你吹來了?」

      楊紅英道:「我特地來瞧瞧你,上回你還領了些府裡的針線走,這幾個月就一直瞧不見人了,府上還有些新活計,工錢給得豐厚,回頭你找二門的崔媽媽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張紙,連連咋舌道:「好俊的字兒,比府裡的哥兒們寫得還好,這是誰寫的。」

      薛氏往裡屋一努嘴道:「閨女寫的,閒著沒事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剛我還說了她一回。」

      話音剛落,香蘭端了茶從裡屋出來,擺在炕桌上。楊紅英拉住香蘭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兒,我先前兒看你還那麼高,這一晃都那麼大了。」說著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孩兒十三四歲年紀,身材纖巧,生得一張桃花面,長眉入鬢,唇紅齒白,一雙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個絕色,清麗淳厚,見之忘俗。

      楊紅英喜道:「真真兒是個俊俏姑娘,難得又會寫又會念,怪道是佛門裡養出來的,跟他們不一樣。」又去問薛氏:「找婆家了沒?」

      薛氏道:「還沒有,橫豎年紀小,也不急於一時。」

      楊紅英默默點頭,又仔細打量香蘭,問她平時做什麼、玩什麼等語。薛氏以為楊紅英要給香蘭說親,心中歡喜,暗道:「這楊娘子在府裡奶奶太太跟前有身份,底下的人誰不遠接高迎的敬著?跟她打交道的都是府裡的體面人,若能托她找一門比柳大掌櫃還好的親也未可知,柳家雖富,他家兒子確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閨女。」便打髮香蘭進屋,想跟楊紅英攀談攀談。

      那楊紅英端起碗來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這幾日忙得緊,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這幾天的功夫,府裡就得掛孝。到時候大老爺、大太太、兩個姐兒,還有庶出的一個哥兒一個姐兒,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爺不是在京城做官麼?」

      楊紅英道:「做官也要回來給祖母奔喪,這叫『丁憂』。這一來,府裡的丫頭就不夠用了,我為了這檔子事兒,已忙了兩天沒怎麼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分,心裡突突直跳,強笑道:「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回來就是了。」

      楊紅英歎道:「哪有那麼容易的,買來新人要調教,還要教規矩,怎比家裡的知根知底?」壓低嗓門道:「這幾年樓大奶奶管家,賬上給管虧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銀子來買丫頭,如今樓大爺催得急了,這才急慌慌的讓我們下來挑幾個家生子去聽差。我看你家香蘭不錯,生得好,性子也文靜,一準兒討老爺太太們喜歡,不如進府去伺候兩年,學些規矩,也能圖一番前程。都道『寧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體面的丫鬟們都能有一番造化。」

      陳萬全聽了,忙從裡屋出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我們家香蘭哪有那個能耐,平時只會寫幾個字兒,拈不得針也不會說個話兒,慣不會伺候人的,進去還不討打!再者她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就該嫁人。我攏共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求楊娘子把她留下,往上報她染了病或是別的什麼,我這裡斷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楊紅英道:「陳大哥何必說這些,我這也是為了你閨女好,香蘭這樣品貌的,日後抬舉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後脫籍放出去嫁個殷實人家,不比找府裡的奴才強。」

      薛氏急得掉淚道:「若是在身邊,總好做主,挑揀好人家訂親,再向老爺太太討恩典就是了。這進了府,萬一配給哪個年歲大的光棍,我們家香蘭的一生就毀了。」

      楊紅英道:「待過兩年,替香蘭擇定了人家,向府裡討恩典出府成親就是了,主子們多半還給添嫁妝,原有幾個府裡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錯處……」說到此處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訕訕道:「就算如此,如今看來,那幾個過得也不錯。」

      陳萬全道:「隔壁劉家的四姑娘,張家的五姑娘,都跟我們家香蘭一般大……」

      楊紅英打斷道:「還有呂家的二姑娘,龔家的六姑娘,這幾個我都看了,不是太醜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檯面,他們還都塞銀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裡送,哪是那麼容易的?樓大爺要親自過目相看,還特特囑咐要選品貌端正,性子和順的,這哪是塞銀子的事兒。」

      陳萬全夫婦仍苦苦央求,香蘭躲在門簾後頭聽了個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訂親,明年就讓我出嫁,兩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進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個幾年,我的銀子也攢夠了,再作打算,況林家若家風厚道,日後也保不齊能脫籍放出來。」想到此處走出來道:「楊大娘,若進府當了丫頭,日後就能給脫籍放出來?」

      楊紅英道:「也不是個個都能放,但哥兒、姐兒和太太跟前有體面的丫鬟,多能放出來的。如今世道艱難,旁人誰不想傍著林家呢,所以討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蘭斬釘截鐵道:「那我進府。」薛氏驚呼一聲,香蘭看了母親一眼,對楊紅英道:「我願意進府。」

      楊紅英滿意的點了點頭,對陳萬全夫婦道:「你這個女兒還是有志向的。」言罷將剩下的半盞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擾了。」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陳萬全急得團團轉,喝住香蘭道:「你答應這個做什麼!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銀子,你就不用進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紀出來,體面人家哪還要你?」

      香蘭淡淡道:「若是綢緞莊柳大掌櫃就算體面人家,那這等『體面人家』不要也罷。不進府,只能找個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還是個奴才;若進府,總有可能將來放出去嫁個平頭百姓。」

      陳萬全益發惱怒道:「那有個屁用!平頭百姓有的過得還不如咱們家體面!」

      香蘭道:「平頭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後有了孩子督促他上進讀書,保不齊也能當個爹口中的『秀才舉人老爺』。若不濟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產業,總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強得多。」

      陳萬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沒吃過虧,不知道厲害輕重,東家雖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沒死過丫鬟,況就算你過幾年出府,到時候若連黃二掌櫃那樣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蘭打斷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認命了。」說話間語氣淡然,目光卻盈滿堅毅果決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默默的閉上了嘴。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2 PM

第五章 入府 (二)

      初春,天氣還有些微冷。林府二門外院子裡站了二十幾個女孩子,香蘭穿了半舊的淡紅杏子杉,頭上綰了丫髻,手上挽著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個,站在她前頭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半新的花布襖,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皮膚白淨,瞧著分外討喜,轉過身對香蘭笑道:「我姓梁,爹娘叫我娟子,是剛買進府的,姐姐你從哪兒來?」

      香蘭也笑了笑道:「我叫陳香蘭,是林家的家生子。」

      兩人三言兩語的攀談起來,娟子性情天真,言語爽利,片刻便熟絡了。娟子道:「不知道咱們日後要去哪兒伺候,你是家生子,對林家裡面的事兒知道不少罷?林家都有什麼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快說來讓我聽聽。」

      香蘭想了想低聲道:「老太爺林昭祥原是吏部尚書,後來致仕歸鄉,皇上即位後曾想起復,但林老太爺因身有舊疾,只在國子監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還鄉。林老太爺只有兩個兒子。嫡長子林長政為兩榜進士,點為庶吉士,外放過幾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經幾年轉任戶部侍郎,娶了名門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錦樓為嫡長子,娶了世家之女趙氏;林錦軒為次子,是庶出,與楊家之女訂親;林錦園是嫡出子,年紀尚小;長女閨名林東紈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東綺;三女是庶出的林東繡。

      林老太爺次子林長敏從武,幾年前追隨建威將軍張煥平過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參將。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個嫡子一個嫡女,叫林錦亭,林東綾。」

      娟子道:「這麼說,大老爺一家如今還在京城?」

      香蘭點了點頭,又道:「只是大老爺的長子樓大爺是從小跟在老太爺、老太太身邊養大的。」

      兩人又絮絮的說話,這時二管家楊忠走出來說道:「靜一靜,待會子樓大爺要親自來相看,莫要鬧了笑話。」

      四周頓時靜下來,女孩兒們面面相覷,都不再言語了。香蘭抱著包袱抬頭望去,只見從拱門裡走出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公子,穿著墨綠色繡蘭花八團常服,頭上烏鴉鴉的頭髮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頎長挺拔,寬肩闊背,五官英挺,一雙眼光射似寒星,威嚴軒昂,一身的尊貴風流。正是林府嫡長孫林錦樓。

      這些女孩兒年紀小的只有*歲,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或有紅了臉兒猛低頭的,或有羞得往後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後偷往外看的。香蘭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時候曾見過他兩回,當時還是個粉琢玉砌的小娃兒,任性霸道,淘氣異常,都道他是個人間太歲,十四年未見,長成了這個模樣,瞧著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與自己議親,心裡泛起異樣的感受。

      楊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麼叮囑的。」將女孩兒們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冊遞到林錦樓手中道:「共十五個女孩子,家生的十個,採買來五個,請大爺過目。」

      林錦樓拿了花名冊對照相看,然後用毛筆將名冊上勾去了幾個,道:「不是說過了麼,要容貌端正的,這幾個也算得端正?」

      楊忠哈腰賠笑道:「有的是長得粗糙點,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針線……」

      林錦樓斜了楊忠一眼道:「府裡難道還少會做針線的?丫鬟先要長得順溜,擺在屋裡看著才舒心。楊忠,你平日裡挺伶俐的,這難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給你塞了銀子讓把女兒、侄女的送進來?」

      楊忠叫屈道:「我的爺,小人怎麼敢!」

      林錦樓哼了一聲,讓把勾了的人領走,剩下的又一一問話,又重新取了名字,給娟子改名「小鵑」,待問到香蘭的時候,小廝雙喜跑來道:「大爺,碼頭那邊來了兩個管事,在外院等著見您,說有要緊的事。」

      林錦樓立即道:「我這就去。」說完又想起有最後一個丫頭沒詢問過,便用筆在香蘭的名字上畫了個圈作為標記,想著日後再問她話,把名冊塞給楊忠道:「就這幾個,你帶到霽虹堂,讓老嬤嬤們好好教幾天規矩。」言罷匆匆走了。

      楊忠喚了楊紅英,將花名冊和選出的十個丫頭交給她,楊紅英立即帶了人往霽虹堂去。香蘭抱著包袱走在最末,一路東張西望,只見走過了二門的小穿堂,走上抄手遊廊,眼前便豁然開朗,處處皆是雕樑畫棟,奇花異草,另有曲水小溪從廊下蜿蜒而過,從花木深處瀉入一方奇石環繞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蘭只覺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內,景致尤勝此處,如今家破人亡,正正應了那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了。當下繞過一扇烏木雲頭雕刻山水的大屏風,便看見四間間廳,後面則是正房大院。有個穿著銀紅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階上頭,對楊紅英道:「怎麼才來?我在這兒可等了許久了。」

      這丫鬟喚作迎霜,是林錦樓之妻趙月嬋的婢女,楊紅英素知趙月嬋和她身邊兒的下人均是張牙舞爪不好相與的,不免有些頭疼,臉上卻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迎霜神態倨傲,並不答話,往台階下看了一眼,道:「這是大爺挑好的丫頭?就這麼幾個?」說完也不待楊紅英答話,從她手裡抽走花名冊,轉過身道:「都帶進來罷,大奶奶要親自過目。」

      楊紅英無法,只得帶著香蘭她們往裡面去。待進了正廳,香蘭微微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個艷光照人的婦人,頭戴點翠滴珠如意大鳳釵,項上掛赤金瓔珞圈,綴著羊脂玉,裙上繫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團花褂,下著玫瑰紫褶裙,兩彎細細的吊梢眉,一雙水汪汪的香蘭眼,艷若桃李,目光流盼處無情也似含情,百般風流,極有韻致。

      迎霜忙上前對那婦人道:「大奶奶,人都帶來了。」

      趙月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領來了二十多個,怎麼才剩下這麼幾個。」說著去看楊紅英。

      楊紅英連忙道:「這是大爺親自挑的,其餘的都送回去了。」

      趙月嬋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爺的眼光如何,都抬頭我瞧瞧。」

      眾人抬起頭,趙月仔細打量一番,忽看見個小丫頭,穿著簇新的湖藍衣裙,一張瓜子臉生得頗為俏麗,眼珠滴溜溜亂轉,便指著道:「你叫什麼名兒?」

      那丫頭嚇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剛大爺給改了名兒叫銀蝶。」

      趙月嬋冷冷道:「聽聽,還叫銀蝶,淨取些妖妖嬌嬌的名字。」屋內靜悄悄的,誰都不敢吭聲。香蘭暗道:「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樣,但這脾氣秉性卻像羅剎,不顯得可愛了。」因趙月嬋不識字,便命迎霜把名冊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個時微微一怔,將名冊冊子捧到趙月嬋跟前,指著香蘭的名字低聲道:「奶奶,這個叫香蘭的,名字讓大爺用毛筆畫了個圈。」

      趙月嬋眉毛一挑,道:「誰叫香蘭?」

      香蘭道:「是我。」

      趙月嬋將香蘭上下打量了幾回,見這女孩兒容貌靈秀,氣質脫俗,臉色便陰沉下來,暗道:「我就知他火急火燎的讓我買丫頭回來,裡面就有文章,哪是為什麼『爹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住得舒服』,全是為他自己那點子下流心思。果不其然讓我料中了!」再看香蘭就愈發的不順眼,這時聽見迎霜悄悄說道:「莫非奶奶想把這小蹄子趕出去?這可使不得,大爺既在她名字上畫了圈,就是已經對她上了心,奶奶這陣子正跟大爺鬧不痛快,又趕了他相中的人,豈不是又添堵了麼。」

      趙月嬋繃著臉道:「不趕出去我就添堵了。」

      迎霜道:「我有個主意,不如把她放到荒僻地方去,許是大爺一時興起,過後忘了也說不定,若大爺真想不起她了,再打發出去也不遲。老太太就這幾日的功夫了,待老太太沒了,大爺再有多少心思也沒用。」

      趙月嬋道:「那大爺要問起來呢?」

      迎霜道:「先搪塞,搪塞不過去,這丫頭不還在府裡麼。」

      趙月嬋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對楊紅英道:「香蘭留下,剩下的你領走罷。」

      楊紅英心道:「大奶奶一張嘴就留下樣貌最拔尖兒的姑娘,不知這個小女孩子日後會怎樣了。」擔憂的看了香蘭一眼,也不敢分辯,忙忙的帶了人走了,娟子頻頻回首看著香蘭,似是十分依依不捨。

      趙月嬋對迎霜道:「你把人帶到羅雪塢,湊巧了前幾日表姑娘跟我要人,說手底下每個丫頭使喚,你去跟她說,這個丫頭歸她用。」

      迎霜得了令領著人出來,香蘭皺了眉暗想:「表姑娘是什麼人?怎的先前沒聽說過?」

      「表姑娘是老太爺二妹的外孫女,她長輩去得早,兄嫂家道單薄,便來投靠咱們。」迎霜瞥了香蘭一眼,「你精心伺候著,表姑娘年幼時就訂了親,如今不過好歹在咱們家住一年半載,等孝期一滿便成親,到時候成親從咱們林家抬出去,臉上也有光。」

      香蘭暗哂道:「不過個丫頭,一口一個『咱們』、『咱們林家』,真個兒笑死人了。」臉上不帶聲色,依舊低眉順眼的往前走。

      迎霜帶著她們二人走了許久,只見前方有一幢精緻小巧的房子臨水而建,一明兩暗,一色的水磨群牆,黑色筒瓦,無任何朱粉塗飾。有個五十多歲身形高壯的婆子坐在大門口洗衣裳,看見迎霜便站起來,往屋內喊道:「環姑娘,迎霜來了!」說完靠在門框上,一雙大眼嘰裡咕嚕的打量著香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3 PM

第六章 表親

      院內有人應了一聲,緊接著出來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生得高挑健壯,眼小眉淡,五官尚算端正,皮膚白皙,卻有點點雀斑,雖堆著笑,卻仍能看出一股厲害。頭戴玉蘭鈿翠步搖,身穿寶藍緞撒花褙子,白綢裙子,耳上戴燒藍耳墜子,手上一對兒白銀鐲子,打扮體面爽目,縱然她生得不算美人,卻平添了幾分姿色。

      表姑娘名叫曹麗環,一見著迎霜便眉開眼笑,迎上去道:「迎霜姑娘怎麼來了?快屋裡坐,吃杯熱茶。」

      迎霜道:「前兒你不是跟大奶奶說身邊的丫頭不夠使喚麼?大奶奶一直惦記著,今兒恰巧府裡來了幾個丫頭,正好給你留下一個。」

      曹麗環念了句佛道:「我的好奶奶,真心體貼人兒,我才念叨一回,她竟記住了。」說著去打量那丫鬟,見其容顏甚美,登時一愣。

      迎霜大有深意的看著曹麗環道:「這是大奶奶特特吩咐到你這兒的,新進來的不懂規矩,還要你多調教,別讓四處亂跑。」

      曹麗環臉色微變,心道剛進府的丫頭,還沒調教過,居然送到我這兒,分明狗眼看人低。一瞬間,臉上又掛上笑,對門口的老婆子高聲道:「劉婆子,帶她去裡頭安置。」

      劉婆子擦了擦手,引著香蘭往屋裡去,羅雪塢狹小,屋中陳設華美,玩器不多,卻極其精緻,傢俱很新,樣式也巧妙。明堂裡設著書畫條案並一張八仙桌,左側一間屋是臥室,右側一間則設為待客的宴息。劉婆子招呼香蘭把包袱放進宴息角落裡的小櫃子,又指著窗邊設的一張軟榻道:「你晚上就在這兒歇罷,櫃裡還有一套被褥,洗得乾淨,前兒個還拿出去曬過。」

      香蘭連聲道謝,劉婆子朝窗外看了看,見迎霜和曹麗環仍站在外頭,便低聲道:「委屈你睡在這小偏堂裡,寢室裡暖閣倒有張床,不過已有丫頭佔了。」

      香蘭笑道:「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我瞧著這裡好得很。」

      劉婆子握了香蘭笑道:「我的孩兒,說話好聽和氣,還這麼俊,只怕府裡的姐兒都比不了了。」細細問她今年多大,父母是誰等語。香蘭一一答了。

      一時曹麗環進屋,劉婆子連忙躲了出去。曹麗環往廳中八仙桌旁一坐,伸手叫香蘭過來,又上下打量了幾遍,方才道:「你可知你為何到我這兒來?」

      香蘭一怔,搖了搖頭。

      曹麗環瞥了香蘭一眼,神色驕矜,淡淡道:「你年歲大了,府上的丫頭進來時都不到十歲,聽話也好調教,你這個年紀,主子都不愛要,而且也長得太妖嬌了,老太太、太太常說,丫頭生得太艷可不是好事,難免心高眼高的不安分,粗粗笨笨的才討喜。方才迎霜跟我說了,若你幹得不好,便讓我回了嫂子把你攆出府去。我卻覺著你看著有幾分老實,存了善心將你留下來,你可別辜負我一片心。」

      香蘭垂著頭道:「姑娘明鑒,我從未存什麼『心高』的念頭,只想盡心竭力平安伺候主子幾年便家去。」她聽說要把她攆出去便有些焦急,但臉上不帶出聲色來,又看了曹麗環一眼,心說這表姑娘一上來便先給了一記殺威棒,看來是個刺兒頭,有些扎手了。

      曹麗環死死盯著香蘭:「你沒存這個心可不代表別人不那麼想。你在我這裡,日後言行舉止,行動坐臥都是我的臉面。你犯了錯,有了羞,旁人不說你如何,會在背後戳我脊樑骨,說我不會調教人。我原在家裡有四個媽媽教習規矩儀態,就算舉手投足都是要講規矩的,如今連曾外祖母看見我都要贊幾句,我手下的人兒也不能掉了身價,去學那些瘋瘋癲癲的丫頭。你可別丟我的臉。」

      香蘭連忙欠身道:「我一定好好服侍,本分做人,不給環姑娘丟臉。」心裡卻對曹麗環很不以為然,香蘭前世是京城聞名的淑女,雖後來人生劇變,又投生到小門小戶人家,變得潑辣許多,但風度到底與旁人不同。她見曹麗環舉止不過小門戶女子的形容,卻硬拿捏著千金的款兒標榜自己,便覺得有些可笑。

      曹麗環見新來的丫頭生得美貌,氣韻文雅,心裡便存了嫉妒,故先狠命打壓一番,見香蘭乖順,臉色便緩了一緩,道:「我這裡事物多些,卻很清淨,屋裡還有兩個丫頭,一個是卉兒,自小在身邊服侍我的,另一個懷蕊,是老太太給的。這兩個一個管首飾,一個管吃食,外頭還有個劉婆子是原就在羅雪塢粗使的。這兒人口簡單,但誰幹得好卻能拔出尖子來,你若真做得好,我也替你跟嫂子美言,早些升你的等級,將來也有一番前程。」

      香蘭恭順道:「我不求什麼前程,只要伺候好姑娘,平平安安的就是我的福氣了。」心中卻驚奇,好歹也是投奔林家來的表小姐,若家道衰微破落,身邊只有一個丫頭伺候也說得過去,但林家只從老太太房裡撥來一個丫頭來伺候,這便有些意味深長了。

      曹麗環道「不知你針線如何?」

      香蘭忙道:「姑娘請看,我裙子上的花便是我繡的。」

      曹麗環一聽忙讓香蘭離她近些,一打量那裙子上的花紋,便滿意的點了點頭,道:「還好,我這兒正缺個做針線的,卉兒只會繡些簡單的花樣子,懷蕊拿不得針,常常是我自己一坐繡上一天,生生累死人,你會繡花便省事了……」

      一語未了,外頭傳來女孩兒的嬉鬧聲,這個說「好好的花兒簪在頭上才好,你偏把花瓣都揪下來,嫩生生的花兒朵兒都讓你糟踐了。」那個道「環姑娘還在孝裡呢,哪能戴花,我看這朵開得正艷,不能便宜別人,就算咱們不能戴,也能碾碎了花瓣做胭脂。」香蘭側過臉一瞧,只見走進來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一個稍矮,身材微胖,另一個高壯,都生得不醜不俊,穿得素淨,但一個頭上戴赤金五福簪,另一個脖上戴了一條小指粗的赤金的項鏈。

      那兩個女孩見香蘭站在屋裡也不由一怔,曹麗環招手道:「這是今兒新來這兒伺候的丫頭香蘭。」又指著矮胖的那個道:「這是卉兒。」又指那個高壯的:「這是懷蕊。」

      香蘭微笑道:「卉兒姐姐,懷蕊姐姐。」

      懷蕊肅著一張臉,漫不經心的同香蘭點了點頭,算做招呼。卉兒上下看了香蘭一番,見她身上穿著舊衣裳,目光裡便帶出幾分不屑來,把頭扭開了,似是沒瞧見香蘭,轉而對曹麗環道:「姑娘,這是我方才在園子裡掐的花,正好洗澡蒸胭脂用,還有幾支桃花,回頭咱們插在瓶子裡賞玩賞玩。」香蘭心裡暗歎一聲,依稀覺著在羅雪塢的日子大約不那麼好過。

      曹麗環命懷蕊取來一隻木匣,裡面有十幾條嶄新的帕子,曹麗環挑揀出兩塊,遞給香蘭道:「你去繡這兩塊帕子,花樣子是我昨兒個描的,放在妝台上了,針線匣子在妝台抽屜裡。」香蘭立刻領了帕子,正要去拿花樣子的時候,曹麗環又喚住她道:「你領了帕子就去偏堂去繡罷。」說完領著卉兒和懷蕊進了臥室。

      香蘭低頭說了一句:「是。」然後取了東西走到偏堂裡,坐在軟榻上,取出針線比照著花樣兒繡了起來。那花樣兒倒也簡單,一樣是寶瓶,另一樣是壽桃,香蘭仔細選了顏色,飛針走線,忽從寢室裡傳來歡笑聲,豎起耳朵再聽,又能聽到有人絮絮說話。

      香蘭放下手裡的繃子,揉了揉脖子,心想道:「大凡體面人家新來了近身伺候的丫頭,必先打賞些東西,或是幾樣首飾,或是幾件舊衣,雖會說重話來敲打,但大多也會和顏悅色的體貼下人兩句。這表姑娘一分打賞未出,反疾言厲色的指教一番,派了一堆活計來,同身邊兩個丫頭說笑,把我支到這間屋裡,這便是有意排擠的意思。羅雪塢裡的兩個丫頭,打小在表姑娘身邊伺候的卉兒,驕橫張狂有餘,謙和不足,恐怕是個刺兒頭。懷蕊是老太太給的,瞧著是不多話的,卻同她們主僕二人關係融洽,想來表姑娘是懷蕊出自老太太房裡便高看一眼,刻意交好。我爹不過是個古玩鋪子的三掌櫃,在府裡無依無靠,若是那表姑娘心存幾分厚道,看在我日後用心幹活兒的份上,日子多少不難過;若是個刁主,那便艱難了……」

      她轉過頭朝窗外望去,只見劉婆子手裡執一把大掃帚,正將滿地落英掃到潺潺流淌的小溪裡去,想到自己原也是望門貴女,如今竟淪落成丫鬟,小心謹慎,處處看人臉色,便如同這落入溪水的點點紅英,隨波逐流,命運半點不由人,不由有些感慨神傷,轉念又想:「如今的境遇,比當初流放邊陲,橫死異鄉強百倍了,還能有什麼不知足?榮華富貴早已見過了,家破人亡也經得,孟婆湯未飲又活了一世,這點坎坷再堪不破便枉活了那些歲月年光了。況這世間起起伏伏,命運無常,誰又知道自己的因緣際遇究竟如何?原先我做首輔貴女的時候,又何嘗能想到日後竟會碾落成泥呢?同樣的道理,如今我只是個小丫頭,又何以見得日後沒有翻身的日子!」

      香蘭自我開解了一番,方纔那點子惆悵善感便隨春風一吹,盡化成塵煙,鼓起精神將手中的繃子拿起來,一針一線繡了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4 PM

第七章 擠兌

      卉兒探頭探腦的朝東屋裡望了好幾眼,然後輕手輕腳的回到西屋寢室,低聲對曹麗環道:「還在繡花兒呢,連頭都沒抬,瞧著像是個老實的。」

      曹麗環冷笑道:「這才剛來,當然要勤快兩天,誰知道以後怎麼樣。」

      卉兒皺眉道:「長得可太招眼了,就沖這張臉,只怕踏實不住,不知她是個什麼背景?買來的?還是家生的?」她膚色發黃,身量又胖些,偏又好美愛俏,所以看著香蘭玉雪一般的臉兒,窈窕的身段,心裡頭就泛酸。

      「迎霜告訴我了,是個家生子,她爹是個古玩鋪子的三掌櫃。」曹麗環吃了一口茶,「這樣的人家不上不下,不過有些小體面,倒也好拿捏,不必擔心刁奴欺主。」

      卉兒吃吃笑道:「我的好姑娘,別說是刁奴,就是刁奴的祖宗,在你面前也得俯首稱臣。」

      曹麗環面帶得色,捧起茗碗喝了一口,扭頭對懷蕊道:「你們倆日後多給我盯著她些。」又帶著惱意道:「趙月嬋那死東西,枉費我還送了一對兒上好的玉鐲子給她,竟給我個剛進府沒調教過的丫頭!」

      懷蕊道:「這也是說了好多時日才送來一個。」

      卉兒拈了一片糕,一邊嚼一邊道:「誰說不是,可咱們能說上話的只有大奶奶了,好歹送來一個也比沒有強。」

      曹麗環仍沉著臉,冷笑道:「我權且忍著,等我嫁出去,非報仇不可,整個林家上下,就沒一個好東西!」

      「誰說沒有?咱們姑娘就是個極好的!」卉兒執著彩繪花鳥陶壺給曹麗環添茶,對懷蕊使了個眼色。

      懷蕊便笑道:「可不是,府裡這幾個姐兒,全捆一起也沒姑娘有才有貌、精明能幹。」

      這句話直說到曹麗環心縫兒裡,嘴角掩不住笑意,卻歎道:「我就是沒投個好胎,早些年爹病在床上,家裡這麼些兒女,也就只有我伺候病榻前罷了,爹剛走,娘又生病,沒多長時間撒手閉眼,家裡的銀子折騰光了不說,最後連說親都沒說上好的。」

      卉兒道:「說起這個,我也彆扭,就憑姑娘的品貌,若老爺、太太還在,來求親的還不踢破門檻,什麼樣的找不著,如今……唉,也是委屈了姑娘。」

      「任家也不錯了,前些日子任家給府裡送馬車的時候,我還看見了任公子,端得是一表人才,任家人口簡單,姑娘嫁過去,只伺候任家老太太和小姑子就好,過兩年小姑子再一嫁人,再過兩年,老太太倒頭,家裡就清清靜靜的,比嫁那些大家庭的強得多。」懷蕊一邊說,曹麗環一邊點頭,臉色方才好了起來。

      一時無事。

      晚飯前,香蘭將繡好的一塊帕子送到曹麗環手裡。曹麗環見這麼快便繡好一塊,不由大吃一驚,拿來細看,只見針腳勻稱細膩,配色淡雅,雖是個小繡品,卻極鮮亮。

      她心裡滿意,早先對香蘭的不滿也淡了兩分,但又覺著不指出些毛病顯不出自己高明,便硬挑揀了幾處「繡得不好」的地方,又道:「雖說繡得快,卻也不能一味圖快了,還要繡得好。我的針線是豫州最好的繡娘教的,七八歲的時候繡得就比你如今繡的強。」

      話一出口也覺得有些不妥,又掛上笑容道:「懷蕊的針線是不能見人的,卉兒管的事情又多,你把針線練好了,就有你的出頭之日了,何況在宅門裡,做得一手好針線的丫頭,總是得主子青眼。你剛來,什麼都不懂,也是我這樣的人好心,才提點提點你,別的主子哪管丫頭死活。」

      香蘭已把曹麗環的性情摸清幾分了,心道:「這表姑娘自命不凡,喜歡捧高踩低,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我便順著她說兩句罷了。」遂誠惶誠恐道:「謝謝姑娘關心提點,是我命好,遇見了姑娘這樣的主子。」

      曹麗環果然露出笑容,從跟前的碟子裡挑出一塊自己不怎麼愛吃的點心,遞與香蘭道:「做了一下午的活兒你也辛苦了,這點心是我特特給你留的,吃一塊歇歇罷。」

      香蘭接了點心,笑道:「謝謝姑娘的賞,我回去繡花了。」

      待一出門,香蘭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徑直走到羅雪塢旁邊的竹林裡,舉起手裡的白皮酥看了看,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喃喃道:「今兒下午我分明聽見她在屋裡嚷嚷:『這白皮酥桂花糖放多了,做得太甜膩,吃了想吐,懷蕊,剩下的兩塊你端出去餵狗,狗兒要不吃就扔到池子裡餵魚。』我費神熬力的繡得一塊帕子,一句體貼的話兒沒有,只賞一塊狗都不愛吃的點心,還說是『特特給我留的』這位表姑娘真真兒的『好、大、方』。」把點心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覺一股又甜又油又膩的味道直衝頭頂,讓人想吐。

      香蘭用力嚼了幾口,忍下吐意,把點心狠命嚥了下去,對自己說:「陳香蘭,你可要記住這塊點心的滋味,你做人家一日的奴才,便要忍一日這樣的屈辱。可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命,你一定動心忍性,修忍辱,平戾氣,早日脫籍出去,體體面面的讓誰都不能輕賤你!」

      她在竹林裡站了片刻,看天際染成橘紅的晚霞,靜靜聽潺潺水聲,默誦了兩遍《大悲咒》,微風從窗子吹進來,拂過她的臉頰,將她心頭最後一絲躁鬱吹散,她方才深深吸了幾口氣,整了整衣裳,慢慢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晨,曹麗環拿出大紅的綢緞,描好花樣子讓香蘭繡一對兒鴛鴦戲水的枕套,又有大紅嫁衣並百子衣等,花色繁雜,極費功夫。

      香蘭目瞪口呆,暗道:「這些都是出嫁必備之物,本應是未出閣的小姐親手縫製,手藝太差的才由父母置備,請幾個繡娘趕工,這表姑娘怎把一大堆活兒都給我一個人?這何年何月才能繡完呀?我一個人,只怕繡上三年也繡不得。」

      曹麗環道:「活兒都在這裡,你緊著干罷。」說完叫卉兒陪著給長輩請安去了。

      香蘭無法,只得埋頭穿針引線,活計多,偏曹麗環又是挑剔異常的主兒,稍有不可心便叫香蘭剪了重做,末了還要訓斥幾句「笨手笨腳,原先我身邊兒管針線的丫頭小園比你伶俐一百倍」,「你忒笨忒慢,小園比你快多了,兩個枕套,還有一整幅的喜鵲登梅被面,才半年的功夫就全做得了」,每每訓完後,卻又掛了笑容語重心長道:「我這麼做是為你好,別的主子哪像我這般精心調教人,日後就知道我的好處了。」

      香蘭聽了這話還要做出呆笨老實的模樣,「誠心誠意」說:「我知道環姑娘是為了我好。」只將委屈嚥了,一味裝乖裝傻。

      香蘭性情隨和,又生得乖順孱弱,幹活兒不會偷懶耍滑,手腳麻利,在羅雪塢裡言語也少,兩三天下來,竟讓人覺得老實可欺,無論做什麼都要喊她。「香蘭,快幫我把爐子扇扇。」「香蘭,你拿抹布把窗戶都擦一遍。」「香蘭,姑娘的湯怎麼還不端過來?」「香蘭,姑娘說她要穿豆綠色的衣裳,你去櫃子裡翻找翻找。」「香蘭,去把帕子洗了,再把荷包縫了。」種種不一而足。因她新上手,難免忙中出錯,又少不了挨罵。

      香蘭鎮日忙如陀螺一般,往往一件事未做得便又添了一事。曹麗環分配活計的時候,也把容易露臉和輕鬆的活兒交給卉兒和懷蕊,把粗笨不耐干的都交給香蘭。她整天讓卉兒陪著她逛園子,一處聊誰戴的簪子好看,哪家的香粉好,誰穿的衣裳如何襯膚色,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懷蕊時不時的便不見蹤影,溜出去躲閒兒,曹麗環也睜一眼閉一眼。

      漸漸地,每逢香蘭做好了活計,或是在茶房煮得了湯水,又或是做得了針線,卉兒便搶過去道:「好了,你歇著罷,我拿進去就是了。」然後拿了東西到曹麗環跟前奉承討好,曹麗環自然滿意,便會賞賜些小東西,再安排別的活兒,卉兒一出來,便把活兒丟給香蘭。

      香蘭默默忍了,只埋頭幹活兒,不多說一句話。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5 PM

第八章 妻妾 (一)

      這一日天氣晴好,香蘭正想抱著被子出去曬曬,忽聽見曹麗環在廳裡喊道:「香蘭,去把這幾樣東西交給樓大奶奶。」推了推桌上的金盞花洋漆木盒:「你要親手交給大奶奶,說是我給她的,她一看便知道了。」

      香蘭點點頭,問明了地方便抱了盒子出去了。羅雪塢在林家花園子的最偏處,香蘭沿著幽長的石子小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來。

      此刻春意正濃,芭蕉深綠,竹葉濃碧,桃杏如霞似火,樹間時有鳥兒啼叫,和風吹皺一池碧水,拱橋上不時走過兩個穿紅戴綠的丫鬟,正是萬物生輝。香蘭一路欣賞,只覺心胸也開朗起來。

      出了園子,最東側是趙月嬋所居的知春館。知春館極大,三間高大軒麗的正房並四間抱廈,院裡東西各有廂房若干。香蘭小心翼翼的進了院子,只見院裡一片靜悄悄的,她揚聲喊了幾遍:「有人嗎?」卻無人來應。

      香蘭只得往前走,不敢進正房,見右邊一扇窗隱隱約約的半開著,便走到窗根底下,湊上去一看,只見趙月嬋正坐在一張海棠式雕花木椅上,右邊站著的丫頭赫然是迎霜,趙月嬋腳下跪著兩個女子,一個低著頭肩膀不住抖著,顯然在哭,另一個啞著嗓子哭訴道:「大奶奶,我真的沒有撞春燕姐姐……」

      「芝草,明明是你撞我的,怎麼說沒撞?大奶奶,你可要給我做主。」那低頭抽泣的女子聽了這話便猛地抬起了頭,正是呂二嬸子的大女兒春燕。

      「大奶奶,我當時是站在春燕姐姐身後,但的的確確沒碰著她,是她自己不知怎的往前倒了一下,碰到了鸚哥姐姐……」芝草是個十三四歲的丫鬟,單薄的身子不斷打顫,哭得好不可憐。

      「胡說八道!」春燕咬牙切齒的瞪著芝草,一張嬌美的臉兒顯得有些猙獰,「你這小蹄子滿口胡沁,也不怕天雷劈了你!」說著話忍不住伸手擰了芝草兩記,芝草躲閃不迭,疼得嗷嗷直叫,淚珠子辟里啪啦的掉了下來。

      趙月嬋一拍桌子喝道:「好了!還有完沒完!」

      屋裡瞬間靜了下來,趙月嬋扭頭往旁邊看去,說:「鸚哥,你身子好些沒有?」

      香蘭適才發現牆邊的羅漢床上歪著一個美人兒,穿著淺青金色繡折枝迎春的褙子,頭上戴赤金並蒂蓮金步搖,面色蒼白,西子捧心,不勝嬌弱之狀。鸚哥右手放到小腹上,含著淚道:「我是沒什麼,只是擔心這肚子裡的孩子……大奶奶,這可是大爺第一個孩子啊,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有臉見老太太和太太。」說話間兩行清淚順著腮滑落下來。

      牆角「撲哧」傳來一聲笑:「我說鸚哥妹妹,這屋裡頭的,誰不知道你是老太太給大爺的,也不必每次都把老太太掛嘴邊兒上罷?你只管放你的心,大奶奶明察秋毫,指定讓你沉冤昭雪。」語氣不陰不陽,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酸氣。

      香蘭順著聲音看去,見一個穿著二色金菊花刺繡褂子的十七八歲女郎坐在角落裡,頭戴赤金瑞珠大鳳釵,下著枚紅色金襦裙,生得一張瓜子臉,下巴嫌尖了些,明眸皓齒,左眼下一點黑痣,容貌十分艷麗,臉上濃妝艷抹,別人這樣打扮定然十分俗氣,偏她這樣卻覺得十分耐看。她好似不耐煩似的伸出兩隻手看著新染上的指甲,金光閃閃的鐲子襯得手腕分外雪白。

      香蘭暗想:「滿屋的女人,除了趙月嬋美艷絕倫,便屬她最搶眼,一身的氣派彷彿正正經經的小姐,定然不是小門小戶出身的。」

      「畫眉姐姐,你怎能這麼說話……我只是一心擔憂大爺的骨肉罷了。」鸚哥一副驚訝難過的神情,眼淚又掉下來。

      畫眉彷彿在笑,用帕子掩著嘴道:「行了,你這楚楚可憐的一套在大爺跟前使罷,放我這兒可不管用。你不總是一會兒鬧著胸口疼,一會兒鬧著肚子痛的把大爺往你屋裡領麼?一會兒大爺就回來了,你今兒得了天賜良機的那麼一撞,更得在大爺跟前兒哭訴哭訴,再博點憐愛痛惜什麼的,趕明兒個我也去學鸚哥妹妹,淋場雨,在床上哼哼唧唧把大爺招來,然後就這麼懷上身子了也說不定……」

      趙月嬋冷冷道:「畫眉,你說夠了沒有?」

      畫眉巧笑倩兮:「說夠了,我閉嘴。」說完從袖裡掏出一支靶鏡,照著鏡子理著自己的頭髮。

      香蘭簡直要笑出來,心想:「大爺三個通房,春燕、鸚哥、畫眉,春燕活潑嬌美,鸚哥我見猶憐,畫眉嫵媚濃麗,這一屋子鶯鶯燕燕,類別齊全得緊,再加上貌若天仙的趙月嬋,林錦樓這廝艷福不淺。不過這三個人裡,春燕最沒頭腦,鸚哥最會做戲,畫眉倒是有意思得緊。」

      趙月嬋盯著鸚哥問道:「方纔你可曾瞧見了是誰撞了你?」

      鸚哥垂著臉搖了搖頭,道:「方纔我們幾個從大奶奶房裡出來,我剛走到台階身後就被猛推了一下,要不是蕾兒拽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在地上了…..可還是撞到了肚子,有些疼。」說著捂著小腹,蹙著眉頭,神情有些痛苦。

      趙月嬋道:「你只管躺好了,迎霜已經打發小兒請大夫去了。」

      芝草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大奶奶,大奶奶,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了春燕!」

      「放屁!分明就是你,在我身後猛推了一把,讓我撞到鸚哥身上!」春燕指著芝草,兩眼幾欲冒出火來。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芝草奮力搖頭,張大嘴巴哭到打嗝,耳墜子亂搖打在她臉上。

      春燕氣得渾身亂顫:「我分明看見你那雙手拽著我的衣裳,竟然敢說不是你!我撕爛你的嘴!」起身便往芝草身上撲。

      芝草驚叫一聲被春燕壓在地上捶打,屋裡的丫頭們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拉架,鸚哥嘴角掛著冷笑,卻捂著肚子直哎呦。畫眉坐在牆角,口中尖叫:「哎呀呀,這可怎麼得了,你們趕緊拉架呀!春燕姐姐你快鬆開手,別把那小丫頭打死了。」那說話的聲音裡分明含著笑。

      香蘭瞪圓了眼睛,這春燕那火爆的脾氣還真盡得呂二嬸子的真傳,一言不合還真就動了手了。她瞧著屋裡那兩人滾成一團,旁人誰都分不開,忽然肩膀上一沉,有個聲音道:「你在這兒看什麼呢?」

      香蘭嚇了一跳,三魂六魄都沒了一半,回轉身一看,只見有個臉蛋圓圓的小丫頭站在她身後,滿臉掛著笑,正是進府那天認識的小丫頭小鵑。

      香蘭拍著胸口道:「原來是你,真嚇死我了。」

      小鵑笑嘻嘻的:「你在這兒鬼鬼祟祟的看什麼呢……」話沒說完,表情卻忽然一肅,拽著香蘭站到一邊,低聲道:「快低頭站好。」香蘭忙跟著她垂著頭做恭敬狀,餘光向旁邊一溜,只見個高大的身影急匆匆走過來,卻沒往她們倆這邊看,推門進了屋,語氣嚴厲道:「這是在鬧什麼!」

      正所謂「一鳥入林百鳥壓音」,屋裡的鶯鶯燕燕們頓時肅靜了,春燕還騎在芝草身上,聽見說話聲連忙爬了下來,手忙腳亂的整理著鬆散的髮髻,偷偷朝門口看了一眼,喃喃道:「大爺。」

      芝草還半臥在地上抽泣,頭髮早已被春燕抓散了,戴的簪子花鈿七零八落的掛在頭髮上。有個婆子去拽芝草,拽了兩回方才把她扶起來。

      林錦樓半瞇著眼睛,目光犀利如劍,緩緩在屋裡掃視了一圈,他站在那裡便讓人覺得威懾壓人,眾人都覺得透不過氣,不自覺的往後退了退。林錦樓最終將目光落在趙月嬋身上,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趙月嬋挑了挑眉毛,道:「鸚哥讓人給撞了一下,說到了肚子,我趕緊讓她歇在這兒,又打發人請了大夫。當時春燕和芝草站在鸚哥身後,春燕說是芝草推了她,她才撞上鸚哥。芝草又說她沒撞春燕,是春燕自己撞上鸚哥了。」

      林錦樓尋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聲音冷硬如石:「請了大夫沒有?」

      迎霜小聲道:「已打發人去請了,這會兒應該快要到了。」

      林錦樓看了看鸚哥,鸚哥慘白的臉上掛著淚珠兒,見林錦樓朝她望過來,便愈發可憐,蹙著細長的眉,眼巴巴的望著,一副君須憐我的形容。林錦樓又扭頭看著趙月嬋:「你在這兒搞出這麼大陣仗,從三堂會審變成了全武行,可查問出什麼沒有?到底是誰推了鸚哥?」

      趙月嬋撥弄著手上的紅麝串兒,表情淡淡的:「我搞出這麼大陣仗還覺得良心不安穩呢,鸚哥懷著的可是大爺的骨肉,如今也是大爺心尖尖兒上的人,大爺已來來回回的告誡我這麼多回,讓我緊著鸚哥小心看護著,如今這麼一撞,倘若這骨肉有了好歹,我懸樑上吊抹脖子都難辭其咎。別說是三堂會審全武行,就算讓我演一回楚霸王烏江自刎也是省得的。」

      春燕「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大……大爺,不是我推的,真的是有人在背後推我,我站不穩才撞的鸚哥……」一邊說一邊往前蹭,想去抱林錦樓的腿。可林錦樓一記眼光下來,便不敢動了,訕訕的垂下手,渾身軟了下來堆在地上哭,猶自哭叫著:「我不是故意的……」

      迎霜眼光一凜,跨出一步喝道:「住嘴!大爺大奶奶都沒發話,哪有你插嘴的餘地!」

      春燕吃了一嚇,縮著脖子不敢言語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8 11:18 PM 編輯

第九章 妻妾 (二)

      此時小廝來報,說是郎中到了,一眾女眷進裡屋迴避,林錦樓命人圍上屏風讓郎中給鸚哥診脈。那郎中號過脈說有輕微流產的徵兆,又因孕婦身體略微虛弱思慮過重,開了一劑補氣血安胎寧神的方子。林錦樓繞到屏風後頭,坐在羅漢床的邊上對鸚哥道:「大夫說胎兒好好的,回頭你把藥吃了,身子就好了。」

      鸚哥怯怯的拉著林錦樓的衣袖搖了搖,道:「只要大爺心裡頭能對我有一分掛念,我的病也就全好了。」她雙目含淚,卻偏不叫淚珠兒滾下來,不勝柔弱之態惹人憐惜。

      林錦樓拍拍她的手道:「你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我對你自然是掛念的。」他知道鸚哥向來身子骨弱,有病沒病的都要呻吟上幾聲,這「病美人」他先前還有幾分興致,覺著那嬌弱可憐的小模樣挺招人喜歡,哄一哄,再憐愛一番也別有滋味。可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有這個閒情逸致,若是心頭煩悶或是俗務糾結,再看見這迎風流淚的便覺著不耐煩了。況鸚哥天天多愁善感,他先前的新鮮勁兒一過,也便膩歪了。

      鸚哥分明聽出林錦樓在敷衍他,張嘴喚了一聲:「大爺……」一手輕柔抓著林錦樓的手指,另一手卻狠狠抓著身子底下的褥子,直抓到骨節泛白。

      林錦樓命人撤去屏風,見趙月嬋等人走出來,便道:「大夫說鸚哥有小產的跡象,開了藥方子,回頭煎幾副吃吃看,再燉些滋補的湯水,大房賬上的銀子不夠就找我來要。」

      又淡淡的掃了一眼芝草和春燕。這兩人草草收拾了頭髮衣衫,芝草垂著頭一副木呆呆的樣子,春燕哆嗦著嘴唇,直勾勾的看著林錦樓。

      林錦樓沉聲道:「既然鸚哥身上沒有大毛病,至於是誰推的,我便不再追究,但該罰還要罰。春燕掌嘴二十,禁足一個月,罰三個月月例。芝草,掌嘴三十,罰三個月月例,攆去做灑掃,日後不准進屋伺候,再有差池,便不要在這府裡呆著了。」

      春燕悄悄出了一口氣,心裡輕鬆下來,誰想林錦樓忽然抬頭看著她,目光深沉如海,緩緩道:「春燕,你年紀也漸漸大了,心思也比以前活泛,好歹也算伺候過我一場,回頭去賬上支一百兩銀子,另配一套金銀頭面,讓你老子娘領你出去罷。若想要身契,也可以放了你。」

      香蘭偷偷躲在窗後,聞言一驚,心道:「林錦樓是不打算留春燕了!像這樣的通房丫頭生得再美也是殘花敗柳,能配什麼好人家?可一百兩銀子也算豐厚了,而且還能脫了奴籍,只要春燕不存太高的心,也能找個踏實的人家。」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春燕淒慘的號哭一聲:「大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淚如泉湧,淒厲道:「大爺,我不走我不走,我寧可一頭撞死也不出林府!」

      林錦樓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出府,適齡的長隨小廝們也有幾個,你瞧誰合適便同大奶奶說,不會虧待了你。」

      春燕拚命搖頭,張大嘴巴撕心裂肺的哭著:「大爺,大爺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惱我了,可鸚哥真的不是我故意撞的。」說著回頭手裡攥著帕子,指著芝草罵道:「賤人!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陷害我!」

      芝草看見春燕惡狠狠的目光,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又跪了下來,咬著嘴唇,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道:「奴婢……冤枉……」

      春燕忙不迭扭過頭,見林錦樓垂著眼簾面無表情,鸚哥雖一臉悲愁,目光裡卻掩不住譏誚和快意,畫眉站在羅漢床旁邊,一臉悠閒的咬著帕子,彷彿看了一場好戲似的。

      春燕發瘋般指著畫眉和鸚哥大喊道:「我知道了!是你!還有你!是你們聯合起來算計我!整個兒知春館裡,除了大奶奶,你們全都瞧我不順眼,變著法兒的害我、擠兌我,想讓大爺厭棄我將我趕出去,你們好稱心如意!」

      鸚哥一副吃驚的模樣,兩眼含著悲憤:「你說什麼!」又去拽林錦樓的袖子:「大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冤枉,我怎麼敢用林家的骨肉冒險?」

      香蘭默默點了點頭,心想還是這鸚哥會演戲,看看畫眉,見她一言不發,又覺得這畫眉也是個聰明人,林錦樓沒來的時候,她說話句句尖酸,此刻倒是無比乖順。

      春燕「呸」了一聲:「誰不知道你最會演戲,天天裝『病西施』……」說到一半忽想起來此刻不是掐架的時候,轉而望著林錦樓,哀哀乞求道:「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別把我趕出去,我給您當牛做馬,我一心一意的伺候。大爺你說過,你就喜歡我性子疏朗,愛看我梳妝貼花鈿模樣,喜歡聽我吹笛子,還在我胳膊上寫過『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這是您親手為我寫的詩哇,您就看在往日恩愛的情分上……」說著「咚咚」磕頭。

      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

      香蘭抖了抖雞皮疙瘩,暗想這一句詩就算放入淫詞艷曲當中也不算高明,林錦樓實在沒什麼文采,難怪只考了個秀才就不再科舉了,省得考不上舉人嫌丟人,反倒考了武科一舉奪魁,還落了個「文武雙全」的佳名。

      「夠了!」林錦樓大喝一聲,「來人,帶她下去掌嘴!」喊了兩聲,從屋子後面走進兩個老媽媽,拖著春燕便往外走,春燕張牙舞爪,淒聲尖叫道:「大爺!大爺!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真意的……」那婆子掏出一團布就堵住了春燕的嘴。

      香蘭躲在柱後,看著春燕一身狼狽掙扎著被老媽媽拖走,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如花的女孩兒到底跟屋裡坐著的男人有過恩愛,當日也是他得意過,寵愛過,纏綿過的,若春燕當真算計謀害他的子嗣,如此打發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竟連一點不忍的神色都沒有,從頭自尾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彷彿春燕只是他素不相識的人罷了。

      林錦樓站起身對趙月嬋道:「你隨我來。」說完便掀簾子進了寢室,在一張繡墩上坐了下來。趙月嬋進了屋,坐在到床上,看了林錦樓一眼:「什麼事?」

      林錦樓吐出一口氣,看著趙月嬋似笑非笑道:「鸚哥肚子裡的孩子是我們林家的血脈,也是大房的香火,還勞煩你多多愛護。」「多多愛護」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趙月嬋將腕上的紅麝串兒摘下來當佛珠似的左右捻動,抬頭看著林錦樓,目光幽怨如毒:「大爺若是不放心我,便交給別人看著,省得那小賤人和她肚子裡的野種出了事,我也擔不起大爺判的罪。」

      林錦樓忽然笑了起來,他本是繃著臉,十分威嚴,這一笑卻帶了兩分紈褲的風流不羈,上前捏住趙月嬋的下巴,拇指撫弄著她的嘴唇,臉緩緩的垂了下來。趙月嬋心如雷擊,口乾舌燥,連身子都抖了起來,只等著林錦樓親吻她。誰知林錦樓卻把唇湊在她耳邊,帶著兩分輕佻的笑意,低沉的聲音猶如綢緞絲滑:「樓大奶奶可要聽好了,如今我把鸚哥還放在你手裡,因為你如今仍是我名義上的妻,我這是給你臉面,你可別給臉不要臉。春燕是個傻子,你挑唆她在大房裡鬧事,又攛掇鸚哥和畫眉不和。鸚哥險些小產,卻不是春燕故意撞她的,春燕單純魯直,若是她存心算計,方才早就露出馬腳了。別以為你背地裡搞的齷齪我不知道,我拿你當一坨屎,所以懶得搭理,你仔細聽好了,鸚哥肚子裡的孩兒有任何差池,我都讓你好瞧,你知道我有什麼手段,明白了嗎?」

      溫柔的呢喃竟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彷彿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趙月嬋渾身僵硬如石。林錦樓直起身,摸了摸趙月嬋的耳朵和寸把長的瑪瑙耳墜,含笑道:「這紅瑪瑙耳墜子襯得你皮膚愈發的白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連耳朵都生得這樣美。可惜這樣美的人,竟守了四年的活寡,你說這是為什麼?」

      趙月嬋不可抑制的渾身抖了起來,林錦樓仍然微微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答應過雙方長輩,自然不能休你,若什麼時候想要和離便告訴我一聲,爺親手奉上大筆銀兩,保準你滿意。」言罷,如同對待勾欄粉頭那樣,手指輕輕滑了滑趙月嬋的下巴,拍拍她的臉:「你可得仔仔細細想通了,女人的青春年華有幾年呢?晚了,等你這張臉都沒了看頭,就更找不到好人家了。」

      說完他後退一步,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巾,擦了擦手:「摸你,都覺得噁心。」說完將那手巾丟在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趙月嬋渾身亂顫,恨得雙眼都要瞪出血來,抄起手邊一個茶碗丟在門框上,怒吼了一聲:「王八蛋!」

      林錦樓從屋裡出來,正要出院子,忽然聽有人道:「大爺,等一等我。」他停住轉身,見畫眉拿了一個荷包,遞到他眼前,輕柔笑著:「這是我給大爺做的荷包,爺看看喜不喜歡。」

      林錦樓拿來一瞧,見是個雲煙如意五彩繡的荷包,配了宮穗絲絛和指蓋大小的玉石珠子,顯是十分精巧費功夫的。林錦樓笑道:「這荷包我收著,做得這樣好,我當然要賞,你想要什麼東西?釵環還是衣裳?或是給你重新打一副頭面?」

      畫眉嗔道:「討厭,大爺怎把人家想得這樣俗了?」說著把兩隻手舉到林錦樓面前,嘟著嘴道:「我什麼都不要,就是縫荷包的時候讓針扎得兩隻手上都是窟窿,就讓大爺吹一吹,你一吹,我就好了。」

      林錦樓捏著那又軟又綿的小手,笑嘻嘻道:「你當我吹的是仙氣?一吹就好了?」

      畫眉撒嬌道:「當然一吹就好了,不然大爺就試試。」

      林錦樓果然握著她的手吹了吹,把她攬在懷裡笑道:「快讓我瞧瞧,是不是好了。」

      畫眉咯咯直笑。香蘭站在廊簷底下看見這一幕不由瞠目結舌:我的乖乖,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啊,林錦樓竟然跟自己的通房丫頭站在大門口調情!這,這樓大爺風流倜儻的名號真不是蓋的,果然是風流陣裡的急先鋒!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7 PM

第十章 送禮

      此刻趙月嬋也站在窗戶旁,望著大門的方向,指甲深深摳進窗欞。身後迎霜道:「大奶奶,我把芝草帶來了。」

      趙月嬋轉過身,走到椅子旁邊坐下,從袖口裡掏出一塊銀子,遞到芝草跟前道:「今日的事縱然你沒做好,我還是賞二兩銀子給你,記著把嘴閉嚴了。」

      芝草已掌過嘴,臉頰腫得高高的,接過銀子,低低說了一聲:「是,打死奴婢也不敢說。」

      趙月嬋揮了揮手,讓迎霜把人帶走了。今日的事是她設的計,讓芝草在背後推春燕撞上鸚哥,將她肚子裡的孩子弄掉,然後由她親自作證是春燕推的鸚哥,如此一石二鳥解決她兩個心腹大患。誰想鸚哥的丫頭蕾兒拉了鸚哥一把,竟未能得手,反招來林錦樓警告。她癱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想動。

      迎霜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奉上一盅熱湯,輕聲道:「奶奶累了一上午了,喝口湯補一補精神罷。」

      趙月嬋只望著窗外,半晌道:「你說他為何就這麼恨我?若他肯回心轉意,我短壽十年也心甘。」

      迎霜不敢吭聲,又隔了一陣,低聲道:「奶奶,環姑娘打發人來送東西,見還是不見?」

      趙月嬋撐起身子道:「讓她進來。」

      香蘭低著頭走進來,雙手將木盒子奉上:「奶奶,這是我們姑娘讓我帶來的。」

      趙月嬋命迎霜把盒子接過來,道:「迎霜,叫人抓把糕餅果子給她。」便打髮香蘭去了。

      迎霜把木盒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件簇新的墨綠纏枝桃花刺繡圓領馬甲,讚道:「好鮮亮的衣裳。」拿出來卻瞧見衣服底下還藏著一隻小匣子,打開一瞧,只見裡頭是一套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那簪共有八支,或是寶瓶樣式的,或是福結樣式的,或是雙魚樣式的,正是吉祥八寶的圖案,每一根簪子上都鑲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又精緻又名貴。饒是迎霜見慣了好東西,也要讚一聲:「這套玩意兒好得很。」說著呈到趙月嬋眼前。

      趙月嬋拿出兩支簪在日頭底下看了看,冷笑道:「這麼一套簪,曹麗環可是下了血本了,可真難為那麼個小氣的人兒。」

      迎霜把衣服折好:「她想求奶奶什麼事?」

      趙月嬋伸出兩根手指:「不過兩件,第一想讓她哥哥接咱們府裡採買的活計,這可是個撈錢的肥差,她已旁敲側擊好幾回了。」

      迎霜哼了一聲道:「她是腦子裡灌了風,府裡上下的眼睛都盯著這差事呢,怎可能給她哥哥。」

      趙月嬋道:「即便是些小採辦,裡頭的油水也夠他們吃一年的,可就曹麗環平時那點孝敬,還割心割肉似的,我還真瞧不上,索性裝傻了。至於這第二件嘛……」趙月嬋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她送這簪子來,是想讓我給她尋幾個高門第的親事。」

      「啊?表姑娘不是孝期一滿就要成親了麼?怎麼還……」

      「她是嫌夫家門第低,家道還單薄。如今她在咱家住了一段日子,眼界開了,怎麼肯回去受苦?可就憑她的長相出身?哼。」

      「這事確實難辦……要不把簪子退回去?」

      「退回去做什麼?這樣一套的赤金鑲紅寶石八寶簪也要將近一百兩銀子呢。你收好罷,這事我心裡有數。」

      迎霜點了點頭,取了鑰匙,將那盒簪子鎖進了趙月嬋的首飾匣子。

      且說香蘭從趙月嬋屋裡出來,一個大丫鬟白露帶她到旁邊的抱廈裡,抓了一大把糕餅點心給她,香蘭用帕子包好,謝了又謝,出門的時候,看見小鵑正站在廊下等她。香蘭連忙迎了上去,將帕子遞到跟前,笑著說:「來,請你吃點心。」

      小鵑爽直活潑,又生得嬌憨,見到糕點更睜圓了眼睛,香蘭覺著她像只咪咪叫的奶貓兒,不由笑了起來,把帕子又往前遞了遞。

      小鵑拿了一塊松仁糕,一邊吃一邊把香蘭引到她住的屋裡。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小鵑把門關好,笑嘻嘻說:「你分到哪兒去了?咱們同來的幾個女孩子,唯獨不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香蘭道:「我現在在羅雪塢,環姑娘那裡。」

      小鵑臉上立刻帶了同情之色:「原來你去了那兒……唉,也難怪,你這麼漂亮,大奶奶怎麼可能讓你在離大爺近的地方晃。」

      香蘭推了小鵑一把,笑罵道:「你說什麼呢!」

      小鵑含著糕點笑瞇瞇的:「你比大爺屋裡那三個丫頭生得都俊呢,我看要不了多久,等你長開了,一準兒比大奶奶都好看,大奶奶可是金陵第一美人,只怕日後要讓賢了。」

      香蘭一把摀住小鵑的嘴:「我的小祖宗,你渾說什麼呢,還讓不讓我活了。」

      小鵑「嗚嗚」兩聲,掰開香蘭的手道:「你放心,我有數,這不是只有咱們兩個麼。今天鸚哥讓人撞了,那些丫頭婆子們躲到後院兒去了,生怕主子們瞧見了拿著撒氣。」

      香蘭點了點頭:「難怪前院一個丫頭都沒有。你在知春館幹什麼活兒?」

      小鵑歎口氣道,「我做灑掃的活兒,看爐子、澆花、打掃院子。那迴廊的地,每天要用水沖三遍,天天累死累活的,那幾位姐姐還是不滿意,每回都訓我,還把別人都不愛干的活兒推給我。」

      小鵑年紀還小,見了香蘭如同見了親人,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委屈,香蘭摸了摸她的頭道:「我也是,活兒幹得不少,還不招主子待見,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新進來的丫頭,都是這樣熬的,等過兩年成了老人兒,就沒人敢欺負咱們了。」此時聽見外頭有人高聲叫:「小鵑!小鵑呢?不看著爐子去哪兒瘋跑呢!」

      小鵑一吐舌頭道:「那個催命的又找我了,我先去了,香蘭姐,你要常常來看我,我得了閒兒也去羅雪塢找你。」說完便一溜煙跑了。

      香蘭將帕子裡的糕點又給小鵑留了兩塊,放在她床頭的枕頭旁,然後推門走了出去,經過西邊一間廂房,隱隱聽到哭聲,似乎是春燕一邊哭一邊罵:「鸚哥你那小蹄子休得意!你下套作踐我,我讓你有哭的那一日!」

      香蘭背後只覺一寒,忙不迭的拔腿回去了。回去向曹麗環回稟,曹麗環細細查問了一通,香蘭一問搖頭三不知,只說趙月嬋把東西收了,又給了她幾塊點心。曹麗環臉色有些沉,她打髮香蘭去送東西,其實相中了香蘭老實,不會打開那盒子偷拿東西,卉兒手腳有時不太乾淨,懷蕊又是個內在精明的,都不太對她心思,可這香蘭也「老實」過了頭,該長的眼色一概都沒有。曹麗環陰著臉將香蘭打發走了。

      一時相安無事。

      這一日,曹麗環特特畫出鞋樣子讓做一雙鞋,跟懷蕊一同選了配色,又讓卉兒把鞋上的花樣子描出來,限時限刻的讓香蘭趕工一雙鞋。香蘭埋頭做鞋,連中飯晚飯都草草吃兩口了事,夜裡又點燈熬油的繡花樣子,三天便將鞋子做得了。卉兒見了,一時說花樣繡得不好看,一時說鞋面繃得不夠平,然後在鞋口繡了一圈小花。

      早上請安回來,曹麗環面帶喜色,卉兒更大聲嚷嚷道:「今兒在老太太跟前,姑娘可是露個大臉,姑娘把鞋一呈上去,說『前幾日老太太說腳有些腫,我這幾天趕著做了一雙鞋出來,老太太回頭試試,看合不合腳。』你們猜怎麼著?老太太當場那麼一試,還真合腳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當下賞了姑娘一對兒金丁香。」

      曹麗環頗為得意,一邊喫茶一邊道:「可不是,東綾那死丫頭臉都綠了,可是出了我胸口的一口惡氣。」林東綾是二房嫡出小姐,素看不慣曹麗環,事事處處打壓她,曹麗環提起來便咬牙切齒。

      懷蕊討巧道:「還是姑娘會討老太太歡心,鞋樣子就畫了兩天,斟酌來斟酌去,費了一番心血,怪道得了賞了。」

      曹麗環含笑道:「哪是我,這鞋子上的花樣子都是卉兒繡的,配色是你,香蘭也幫了不少忙,才把鞋做得了。」

      卉兒乖覺道:「還是姑娘教得好。」

      香蘭臉上仍掛著笑,心裡卻冷冷道:「好,好得很,三天熬得雙眼通紅做得的鞋,最後歸成一句『幫了不少忙』。」

      曹麗環眼風一掃,看見香蘭立在一旁,靈秀的一張鵝蛋臉清減了不少,且帶憔悴之色,知她這些日子任勞任怨,便多誇了一句道:「我知道你是個實在的孩子。」緊接著又捎上懷蕊:「你這孩子也是,幹活兒任勞任怨的。」

      當下賞了香蘭幾個錢,卻給了卉兒和懷蕊一人一枚小銀簪子,然後打髮香蘭去做針線,對卉兒和懷蕊招了招手道:「你們倆隨我來。」便進了寢室。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09:59 PM

第十一章 打聽

      香蘭坐在軟榻上拿著繃子發呆,心裡十分委屈,見四下無人悄悄抹抹眼淚。她在府裡無依無靠,像卉兒、懷蕊那般奴顏婢膝的溜鬚拍馬,她又實在做不出來。本指望努力幹活兒立住腳跟,又處處與人為善,忍辱無爭,但不知怎的反倒處處被人欺負搶功,愈發的沒有立足之地了。

      正用袖子抹眼淚的當兒,忽聽窗口有人說:「香蘭,出來幫老婆子個忙。」

      香蘭慌忙回頭,見劉婆子站在外頭,從窗口跟她招手,香蘭忙將淚眨回去,從屋裡走出來,強笑道:「劉媽媽什麼事?」

      劉婆子道:「到茶房幫我拾掇拾掇。」

      二人進了屋後的小茶房,劉婆子盯著香蘭的臉看了片刻,歎口氣道:「你這孩子,也忒老實,連受氣都背著人偷偷哭,難怪受她們幾個欺負了。」

      香蘭勉強笑道:「倒不是哭,方才有灰迷了眼,使勁揉了揉……」待看到劉婆子一臉精明瞭然的神情,便訕訕的住了嘴,低下了頭。

      劉婆子拉了一張小馬扎坐下,又拍了拍她旁邊空著的馬扎道:「閨女,坐這兒。」香蘭便挨著劉婆子坐了,劉婆子長出一口氣道:「你初來乍到,我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冷眼瞧著你是個好的,不跟她們那些輕狂丫頭似的。卻只會一味傻干,好幾次有心勸你都沒得著機會。今兒個瞧見那幾個明擺著擠兌你,我這老婆子實在看不下去,你天天當牛做馬的,熬了三天做得一雙鞋,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裡了。」

      香蘭心中安慰,覺得委屈滅了一半。

      劉婆子道:「你這丫頭,你性子太軟了,等被人欺負死,還要被罵窩囊廢!那表姑娘哪是什麼好東西!她外祖母不過是咱們老太爺的一個庶妹,因幾十年前鬧了齷齪,便再也不走動了,如今她倒巴巴的從豫州趕過來打秋風,老太爺、老太太本來也想著她父母雙亡,著實不易,即便她外祖母有些不善不妥的地方,外孫女總沒有什麼錯,她一張巧嘴也討人喜歡,便將她留下了。老太太因她外祖母品性不好,卻有些不放心,命二太太四處打聽了一下,你猜怎麼著?」

      香蘭問道:「怎麼著?」

      「原來這環姑娘在家中橫吃惡打,她爹娘一死,她便跟她哥連手奪了她兩個庶姐妹的嫁妝和一個庶弟的家產,還出主意,把她庶姐嫁給又老又肥的鹽商當填房,庶妹嫁給白鬍子一把的七品芝麻官兒做妾。因為這兩人都不要嫁妝,還能給他家一大筆銀子!」

      「啊?」香蘭頓時驚呆了。

      「二太太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當下把這事稟報了老太太。老太太起先還被表姑娘糊弄住了,讓她跟綾姐兒住一處,沒過兩日兩人便吵架,還把綾姐兒給打了,老太太便讓這表姑娘搬出來,住了最遠最偏的羅雪塢,還把自己屋裡最不受待見的懷蕊給了她。」

      「啊?」香蘭目瞪口呆,懷蕊竟然是老太太屋裡最不受待見的丫鬟!

      「懷蕊她爹是老太爺跟前有頭臉的管事,非要把閨女送府來,其實是打了當姨娘的算盤,可她閨女……嘖嘖,長相口齒能耐哪一樣拿得出手?又好吃懶做,慣愛耍滑的,老太太只看在老太爺的面子上容忍了,把她塞給表姑娘,沒想到他們倒是相投。」劉婆子冷冷一笑,「我曾看見懷蕊偷偷塞給環姑娘一塊銀子,兩塊料子,環姑娘不動聲色的收了。哎喲喂,真是天大的笑話,這年頭素來只有小姐打賞下人,如今倒也有丫頭給小姐送禮的了!」

      香蘭卻微微一笑:「難怪表姑娘不派活計給她,想來是那塊銀子和那兩塊料子的功勞。」

      劉婆子歎了口氣道:「可是環姑娘已進了府,再出去便沒那麼容易了,如今只好等她滿了孝出嫁。環姑娘為了多撈些銀子,讓府裡多給她添嫁妝,見天的巴結老太太,老太太對她淡淡的,她還是不肯死心,偏老太爺對她還念幾分舊情,總讓老太太善待她,樓大奶奶跟她交好,這兩人一起不知謀算了林家多少銀子。」

      香蘭不知該說什麼,只默默給劉婆子倒了一杯茶。

      劉婆子哼一聲道:「眼見曾老太太就要蹬腿,到時候大房就要從京城回來奔喪,等大太太一回來,任他什麼妖魔鬼怪都打回原形!」

      香蘭道:「大房太太真這麼厲害?」

      劉婆子笑道:「這要是二十年前,大太太還在這兒,府裡頭哪是這樣的光景,後來大老爺高昇,大房去了京城,只把樓大爺留在老太爺身邊養著。二太太性子魯直,不是當家的好手,管了幾年的家,便有些不像樣。等樓大爺娶了妻,便由了樓大奶奶當家,愈發的不像樣。那樓大奶奶只愛聽奉承,誰馬屁拍得響,誰往上孝敬的多,就提拔誰,府裡頭沒幾個人正經幹活兒,一門心思的偷懶耍滑,往兜裡撈錢。要說樓大爺,沒有不讚的,人長得俊又有本事,不光考了秀才,還考了武狀元,幫襯著家裡做大買賣,賺的銀子幾輩子都花不完。可真真兒應了這句話『好漢無好妻』,娶了這個東西,過了門兒五年還下不出個蛋,還管著不讓大爺娶小老婆。」

      香蘭暗想道:「趙月嬋也是個夜叉似的人物,跟曹麗環交好,也算物以類聚。」

      那劉婆子顯是憋屈已久,滔滔不絕道:「當年大太太在的時候,提拔我到賬房裡算賬,也是風光了一陣,每筆錢銀過手便沒有錯過的。後來二太太掌家,我雖不討巧,但也算得用。這樓大奶奶一來,怕虧空銀子的事兒做不了手腳,便將我打發到這地方來了,當了粗使婆子……」說到此處頗為悵然。

      香蘭安慰道:「媽媽別氣餒,等大房太太回來了,念著舊情,也該給您另安排差事。」

      劉婆子笑了笑道:「我已經這把年歲了,過兩年就該回家養老,還求什麼差事呢?你卻不同,生得這樣好,性子也淳厚,不該跟著那壞到骨子裡的賤人……唉,其實那表姑娘也是個可憐的,自小爹娘反目成仇,她爹的小妾便有五個,糟踐過的丫頭更不計數,只要略生得好些便往屋裡拽,把她娘攆到莊子去住,她這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了。」

      香蘭也歎了一聲:「她原先花言巧語哄我一心賣命給她幹活兒,一時說到大奶奶跟前給我美言,一時說沒有她我便留不到這府裡,指定讓大奶奶攆出府去賣了……」

      劉婆子瞪大雙眼,「她說什麼?沒有她你便被大奶奶攆出府?」

      香蘭點了點頭。

      劉婆子嗤笑道:「她當自己是誰?是太太還是老太太?竟敢說這樣的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她跟大奶奶沒有那樣深的交情,你大可放心在林家呆著,管她表姑娘是什麼東西!」又歎口氣摸摸香蘭的頭,「你需記得,越能幹的人活兒越多,旁人樂得清閒把活兒一股腦推給你。你這樣干習慣了,到後來不干都不成了,反倒被別人嚼舌根子說你偷懶。你這孩子心眼太實,日後該油滑的時候要油滑,多張幾個心眼罷!」

      香蘭笑道:「實在點是好事,我若不實在,劉媽媽也不會覺得我是個好的,專門來提點我了。」

      劉婆子想再說兩句,但見香蘭笑得一臉嬌憨可愛,心裡一軟,又閉上了嘴。

      香蘭臉上笑得雖憨,心中卻有另一番計較,暗道:「這『沒心眼』、『呆傻』的印象既已落下,倒也不是壞事。反正我也不是精於算計之輩,看著粗粗笨笨反比那些拚命顯弄聰明靈巧的妥當,但日後不能再讓人隨意拿捏,也要想法子離開表姑娘。」細細想了一回,又同劉婆子打聽了些林府的情況,暫且不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10:00 PM

第十二章 對策

      自那日以後,香蘭仍然本本分分幹活兒,只是手腳卻慢了下來。平日半天做得的針線,如今不緊不慢的做上一兩天才交工;往日房間裡的灑掃半個多時辰就能做完,如今卻不慌不忙的做滿一個時辰;出去跑腿,也不像原先那樣小跑著快去快回,反而慢慢走,順帶欣賞園子裡的景色。因她幹活兒慢了,又總是忙碌著,曹麗環也不好再派她,便去支懷蕊和卉兒。若再有叫香蘭幫忙的,芝麻小事她便去幫一幫,倘若是變著法兒的推活兒給她,香蘭便立刻拒絕道:「我手裡還有活兒,一時忙不開,真對不住。」

      她這一推脫,日子便輕鬆了些,只是曹麗環便瞧她愈發不順眼,動輒便斥責一番,香蘭只聽不語,態度仍十分恭順,心裡則盤算著如何找時機再畫兩幅畫賣錢。

      沒過幾日,曾老太太病亡。因是高壽而終,所以又為喜喪。一時間府中一色的素孝,連貓兒狗兒都要裹上白布。林大老爺林長政攜妻子兒女回金陵奔喪,因大房將要歸來,府中一時議論紛紛。

      「大房老爺太太回來,那二爺、三爺、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也要跟著回來了。」卉兒從櫃裡拿出一隻五色花紋小陶罐,用小銀勺子挖了一勺茶葉,用熱水沏了,把杯子捧在手心裡。

      「那茶葉是大奶奶給環姑娘的貢茶,就這麼一小點兒,你饞嘴非要吃,當心讓環姑娘瞧出來!上回你偷吃兩個桂花圓餅兒,還是我給你圓的謊。」懷蕊歪在籐條涼床上笑罵道,「再說他們回不回來,跟咱們也沒什麼相干。」

      「怎麼不相干?聽說大太太是個厲害人兒,原就跟大奶奶不對盤,她一回來,跟信大奶奶就是一場龍虎鬥!還有林錦亭林三爺,是二房唯一的男丁,還是從二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前兩年跟著林大老爺上京求學去了,這次也一併回來奔喪,聽說生得一表人才,是個美男子。」

      懷蕊哼一聲:「呸!不害臊的丫頭,原來是想男人了。」

      卉兒昂著頭:「想又怎麼了?還不准想想了?大房的林二爺林錦軒,雖是個庶出,聽說也是個極風雅的才子,可自幼身子骨不好,總生病,這回留在京城沒能回來。單只亭三爺回來,府裡頭上下的丫頭們就都聞風而動,一個個變著法兒的裁衣裳做首飾,都暗暗較勁呢。」

      懷蕊嗤笑道:「在曾老太太的孝裡,一律穿素,不准戴花兒抹臉,還能折騰出來什麼花樣。」

      卉兒吃吃笑道:「有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前兒個我看銀簪金簪她們兩個湊一處用雪青色的線在白衣服上繡花,還有要打銀器在孝裡頭戴的,送來的樣式給我一瞧,嘖嘖,真真兒新穎好看,我都想打兩支戴戴了。」說著高聲招呼道,「香蘭,你打不打首飾?我問了金簪,打四支釵可以便宜六十個錢,咱們倆拼湊拼湊各打兩支如何?」

      香蘭支著耳朵將廳裡二人的對話聽了個遍,聽見卉兒喊她,便拿著繡花的繃子走出來,笑道:「我頭上這根銀簪子使得還順手。」

      「那怎麼一樣?你那根簪子早就發烏了,樣式又老又舊,虧得你還用細布一遍一遍擦,要是我,早就丟了完事。」卉兒嗤笑一聲,抓了把瓜子來嗑,「甭說那簪子,你這渾身上下都是舊衣裳,看著又破又土氣,這樣不體面出去豈不是打咱們姑娘的臉?」

      卉兒說話一貫帶刺,香蘭忍了忍,臉上卻帶出俏皮的笑意來:「我進府晚了,沒趕上裁新衣,不如懷蕊姐姐家裡富裕,吃喝穿戴一應不缺,更不如卉兒姐姐體面,在環姑娘跟前總能有賞賜。我是指望月例過日子的窮丫頭,一根銀簪子的釵就夠我寶貝了,倒是讓卉兒姐姐見笑,我知道卉兒姐姐手裡是有好些好東西的,要是嫌我窮酸,不如送我幾樣?」心裡暗哂道:「卉兒號稱『雁過拔毛』,自己的吃喝、玩意兒全都把得死死的,還喜歡串門子四處蹭吃蹭喝,偷拿曹麗環的吃食,我方纔這樣說,肯定慪死她了。」

      她前世在沈府,各房的姊妹向長輩爭寵也沒少鬥法,更幫著她母親出謀劃策打壓妾室、各房爭權的妯娌,明裡暗裡勾心鬥角,也算得上暗箭嗖嗖,陰風習習。卉兒那些小手段,真真兒不夠她看的。她剛進林府,立足不穩,不想招惹是非,且兩世為人,也早就懶得和人爭閒氣,所以卉兒有意無意的言語挑釁,她只當沒聽到,但也不能隨意讓人欺負侮辱。

      卉兒頓時沒了聲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是生了氣。香蘭對著卉兒笑了笑,說:「我方才是跟卉兒姐姐說著玩呢。」轉身回去繡花,心裡卻想:「果然還是個不經事的小丫頭,這兩句話就堵得沒話說了。若是我,肯定就從首飾裡揀出兩樣給人家了,這樣的心胸,日後也走不長遠的。」

      卉兒被香蘭這麼一噎,又添了幾分氣惱,正想再刺兩句,卻瞧見曹麗環風風火火的從外頭回來,進門便高聲說:「了不得了!」

      懷蕊正拿了塊燻肉逗狗,見曹麗環進來,匆匆把狗弄出門,一邊問道:「什麼了不得了?」

      曹麗環往八仙桌後頭一坐,喘了口氣說:「鸚哥的孩子掉了,是春燕下的藥!」

      香蘭大吃一驚,針差點紮在指頭上,忙忙的站起身走了出來。懷蕊和卉兒愣住了,紛紛道:「真的假的?這事是聽誰說的?」

      「當然是真的,是樓大表哥親自斷的案,春燕自個兒都招了。前些日子郎中診出鸚哥有滑胎之兆,便開了方子讓煎藥服用,春燕平日就與鸚哥不和,就偷偷找了機會,支開煎藥的丫頭,往藥裡頭加了一把虎狼藥。許是藥力太足,鸚哥一碗下去就下了胎,如今還流血不止呢,嘖嘖,真是可憐。」曹麗環說著接過卉兒給她倒的茶,一飲而盡,「我方才到知春館去,見門禁森嚴的,扯住知春館的徐婆子問了半天,她才告訴我的。」

      香蘭忍不住問:「那春燕怎樣了?」

      曹麗環冷笑道:「還能怎樣?大爺發話給遠遠賣了,連同她家裡人也都跟著吃瓜落,大爺說了,一個都不留。大表哥都二十五了,膝下還空著,好容易有個血脈還讓人害死,要是我,就把那賤丫頭活活打死。」

      懷蕊說:「大概也是念著往日裡的一點情分,春燕到底伺候過大爺一場。」

      卉兒撇撇嘴說:「我看也該她倒霉,好幾回我去知春館送東西,都瞧見她站在院裡訓小丫頭子,好不威風的模樣,樓大爺那幾個通房丫頭哪個跟她似的?春燕不過就仗著樓大奶奶對她高看幾眼,才那麼猖狂,如今作到這份兒上,樓大奶奶也保不住她。」

      香蘭卻覺得此事絕非「遠遠發賣」這樣輕巧,想到春燕鮮花嫩柳一樣的人物兒,竟鬼迷心竅葬送了自己,百般算計爭競卻落了個這麼個下場,更連累一家老小,縱然她跟呂二嬸子不合,卻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都是在世間討生活的可憐人而已。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8 11:1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大房

      林家大太太秦氏坐在馬車裡閉目養神,默默思慮金陵家中的事,又想到林錦樓,心緒頗不寧靜。林錦樓是她的大兒子,自小聰慧過人,頑劣異常,讀書寫文章也有些天分,但漸漸的不愛讀書,只愛尋些閒書野聞來看,十三四歲陪著親朋好友科考,竟中了個秀才,但無論林老爺怎麼打罵,便再不肯參加春闈了。但他尤愛習武,幼年特意拜訪了高人教習,居然考中了武狀元,林家上下高興得跟什麼似的,特開了流水席大宴賓朋,林老太爺四處活動,林錦樓便謀了都指揮斷事,沒兩年又升為正六品的千總。

      林錦樓頂著武將的官職,官場上長袖善舞,又擅經營自家的買賣,將鋪子一路開到了京城,一年之中有兩個月都要進京瞧瞧,那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便在他麾下養了一支軍紀嚴明的「林家軍」。

      自林錦樓逐漸出脫成少年摸樣,秦氏便開始留意合適的親事,確也有不少人家托人來打探。江南望族林家的嫡長子孫,祖父曾是朝中的二品大員,父親林長政為戶部侍郎,叔叔林長敏為參將,林錦樓文武雙全又生得儀表堂堂,風度翩翩,不少人家都極樂意結這門親。秦氏本已物色了兩個人家,誰想人算不如天算,林錦樓正月十五上元節出去遊玩,在燈會上遇見一女郎,美艷如畫中之人,對林錦樓頻頻回首嫵媚而笑,萬般風情。林錦樓魂牽夢繞,後聽人說此女乃金陵第一美人,是六品布政司理問趙學德的小女兒趙月嬋。

      秦氏聽說林錦樓看中了趙理問的女兒,雖門第低了些,但趙家乃百年望族,在朝中也是人才輩出,便也沒說什麼,只派人詳細打探,卻聽說趙學德官聲不好,這趙月嬋為人風流多情,跟表兄甚至家中小廝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秦氏只聽這兩條便不樂意了,要將這事回絕。誰知林錦樓跑去央求他祖母,林老太太對林錦樓向來千依百順,竟托媒人提親,將親事應了下來。消息傳到京城,秦氏又驚又怒,但木已成舟,也只能無可奈何了。

      林錦樓新婚夜便發覺趙月嬋並非完璧,且對床笫之事十分稔熟,頓覺綠帽壓頂,一腔子柔情蜜意登時撲滅了一半,冷眼看去,趙月嬋只愛吃穿打扮,為人並無格局。林錦樓自悔「色」字迷眼未聽長輩之言,對趙月嬋不冷不熱的。因心裡添了大堵,一怒之下連著收用了鸚哥、春燕、畫眉三個美貌俏麗的丫鬟。夫君在新婚裡便收通房,還一連三個,趙月嬋只覺自己被刮了火辣辣一記大耳刮子,對林錦樓撒潑哭鬧不止,一時要撞牆,一時又要抹脖子。林錦樓冷笑道:「要尋死也別在這裡,沒白的髒了我家的地!莫非你想鬧到官府,讓我告你個婚前失貞?已然如此,林家倒不怕丟這個臉!」話一出口,趙月嬋便不敢再鬧,她對這門親事還是極得意的,只得忍氣吞聲。

      林錦樓成婚方才一年的時候,看中了秦氏遠房親戚的女兒,閨名喚作芙蓉,生得極標緻,又端莊,訂了親卻死了未婚夫,和林錦樓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對林錦樓頗有情意。林錦樓有意納她為貴妾,芙蓉一家也求之不得,

      林家便要正正經經的擺酒宴納芙蓉進門。孰料天有不測風雲,芙蓉被歹人引走遭了姦殺,至今仍是一樁懸案。

      三年之後,秦氏見林錦樓膝下猶虛,便又派出人四處物色,最終選了個讀書人的女兒,喚作王青嵐,長得秀麗無雙,性子又極溫柔,極有眼色,秦氏放在身邊調教了一段日子,親自做主,在京城擺了酒宴,讓林錦樓娶進門做了小妾。趙月嬋聽說只能暗恨,卻也無可奈何。

      「太太是不是身上不爽利?」秦氏想到煩心處忽聽耳邊有人喚她,睜眼一看,只見青嵐手中拿了一個銅胎掐絲的小盒,乖覺道,「我看太太剛剛皺眉,大約是因路途遙遠讓馬車晃得頭疼,我這兒有一盒子冰片薄荷膏,取一點抹在太陽穴上,或是嗅一嗅都能提神醒腦。」

      秦氏微微笑道:「我好得很,倒是你,這兩日坐馬車上犯暈,吐得厲害,下巴都尖了,回頭信哥兒看了該心疼,說我沒好好疼你。」

      青嵐聽秦氏提到林錦樓,臉微微紅了,垂下了頭。秦氏拍了拍青嵐的手,這時聽馬車外面有人道:「太太,到二門了。」

      曹麗環在羅雪塢聽說大房的車馬到了,口中抱怨道:「不是說明兒個下午才回來麼,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忙忙的梳洗打扮,換上了當季最好的一套衣裳,茶白色滿繡茉莉花鳥綢緞長身褙子,料子和繡工均是上乘。讓卉兒給她細細上了妝,她原本生的白,皮膚卻不細嫩,且有點點的雀斑。卉兒手巧,用茉莉紫粉膏將她一張臉塗勻了,遮上瑕疵,又撲上淡淡一層胭脂,淡掃了眉黛,精心梳了一個既端莊又別緻的桃心髻,戴上素銀的釵環,整個人便煥然一新,雖不是美人,但也別有風韻了。

      因懷蕊告假回家,曹麗環便想帶卉兒去迎人,可又信不過香蘭,唯恐香蘭單獨在屋子裡偷拿東西,只得將卉兒留下,帶了香蘭去了。半路上聽說大房一行人已經去了壽禧堂,廝認完畢,正準備擺飯,便急匆匆往壽禧堂去。

      香蘭看了看足下生風的曹麗環,斟酌著措辭小心道:「姑娘,壽禧堂擺的是家宴,又沒派人過來請咱去,這樣冒冒然怕……不妥吧?」

      曹麗環撇嘴道:「有什麼不妥的?是家宴我就去不成了?我可是林家的正經親戚。許是請咱們去的小丫頭子跟咱們走岔了呢,與其讓人家等咱們開席,還不如直接過去。」曹麗環一貫看不上香蘭,輕蔑的斜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進府有幾個月了罷?怎麼還是一副縮頭縮腦上不得檯面的窩囊樣兒,好歹學學卉兒的眼界見識罷!待會兒可別給我丟臉。」

      香蘭好意提點,卻吃了一通排揎,低下頭不再言語了,心中暗歎一聲:「明擺著是府裡不受待見的便宜親戚,還硬要把自己當成個人物兒,若是有心相請引見,幾日前就該派人過來打招呼了,直到大房回來,壽禧堂都擺了飯還不見通知消息,就知道人家是不願見呢,這麼巴巴的貼上去,唉,待會兒就等著沒臉罷。」

      林府的壽禧堂,三間正房高大軒麗,精巧的雕花門向外敞開,可見得明堂裡的描金紫檀案上設著一隻青綠古銅大鼎,鼎中焚著香,若有似無的燃出一縷細細白白的煙。

      「表姑娘請回罷,這一趟是老太太張羅大房二房的一起用飯,下回姑娘再來罷。」林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雪盞慢聲細語的說,「再說屋裡都已經擺飯了,表姑娘這會子進去也不合時宜。」

      曹麗環捏著帕子站在壽禧堂院外,臉色一陣紅一陣青,仍強撐著道:「既是家宴,我也是林家的親戚,為何不能進去?我還給大舅舅、大舅媽和幾位表哥表妹們備了東西。」

      琉杯道:「難為姑娘有心,還備了禮物,只是提醒姑娘一點,我們大老爺、大太太是姑娘的表舅舅和表舅媽,沾著一個『表』字,到底不是親的。」琉杯是林老太太房裡的二等丫鬟,性情潑辣,一張利嘴常常不留情面。

      香蘭站在曹麗環身後,揣著手垂著臉,暗想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環姑娘啊,人家擺明了是不想讓你進去,何必自己跑去找沒趣兒。碰了一頭灰罷?這下面子裡子全沒了。嘖,這環小姐可是個火爆性子,待會兒倒要有好戲瞧了,可別殃及池魚,連累我挨罰。」

      曹麗環的臉色愈發陰沉,指著琉杯厲聲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不信她要把我關在外頭!」說著理了理衣裳便要往裡沖。

      雪盞張開雙臂挺胸一攔,臉上仍帶著笑:「表姑娘請回罷,這是老太太的吩咐,別為難咱們。」

      曹麗環冷笑道:「甭拿老太太說嘴,今兒我還就非進去不可了,我要親自問問老太爺、老太太,有沒有把自家親戚關在外頭不讓進去的道理!莫非是想欺負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孤女不成?」曹麗環身高形壯,一把推搡開雪盞便要進去。

      雪盞被曹麗環推了一個趔趄,琉杯邁步上前一挺胸,攔著曹麗環,橫著眉道:「你想幹什麼?壽禧堂豈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琉杯比曹麗環還要高挑些,冷著一張臉,伸胳膊用力一推,竟把曹麗環推了出去。

      曹麗環萬沒想到丫鬟會跟她動手,腳底一踉蹌往後一倒,香蘭趕緊在後頭伸手接住,她生得嬌小,一時沒接住又往後退了半步,差點跌進花池子裡。

      「好啊,竟然敢推我!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曹麗環勃然大怒,大步走上前伸手便打了琉杯一記大耳刮子,指著怒罵道:「沒臉沒規矩的小賤人!不過是家裡幾兩銀子買進來的玩意兒,竟敢蹬鼻子上臉打你主子!今天我便教教你規矩,讓你知道奴才該怎麼伺候人!」說著又一記耳刮子扇了下來。

      琉杯沒想到曹麗環突然使潑打人,捂著臉一時怔住,待曹麗環第二個耳刮子扇下來,方才明白過來,一把攥住曹麗環的手腕,冷笑道:「我是林家買進來的,林家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才是我的主子,你是哪裡來的主子?不過是個八竿子親戚,佔著林家的便宜,整天要這要那,今兒個吃魚,明兒個吃雞,後天又要金子銀子綾羅綢緞,還不如我們這些奴才呢!」

      雪盞連忙上來拉琉杯道:「渾說什麼呢!」又跟曹麗環說:「環姑娘別惱,琉杯嘴裡沒個把門的,回頭讓媽媽們教訓她。」

      曹麗環哪裡肯依,琉杯說的每一個字都戳中她羞惱之處,她恨不得把琉杯生嚼活吞了,咬牙道:「我就不信今天我還治不了你個小賤蹄子!」另一手伸出去猛地去抓琉杯的臉。

      琉杯大吃一驚,手朝前一擋,曹麗環沒抓到,便一把揪住了琉杯的頭髮,用力撕扯,口中罵道:「小賤人,今天不治死你我再不活著!我的話是你這張臭嘴能隨便編排的?」

      琉杯疼得齜牙咧嘴,往曹麗環懷裡撞去,潑哭道:「你治死我,你今天就治死我!大不了我陪你同歸於盡!」她這一撞把曹麗環撞了個倒仰,卻還不鬆手,仍抓著琉杯的頭髮,琉杯便順勢往曹麗環身上一趴,兩人一齊滾落在地。

      曹麗環氣紅了眼,早就忘了今夕何夕,兩隻手一邊死命捶打著琉杯,一邊往死裡罵道:「小賤人!小賤人!」琉杯直挺挺躺在地上任她打,只管敞開嗓子嚎啕大哭。

      香蘭早已看呆了,心想自己活了兩世,富貴鄉里呆過,市井窟裡活過,卻從未看見有主子和丫鬟這般掐架的,只乾巴巴的喊了幾句:「別打了」。雪盞急得團團轉,跟幾個婆子上前拉架,看香蘭傻傻的站在一邊,跺著腳道:「跟棍子似的杵著做什麼?還不快勸勸你家姑娘!」

      香蘭本來也不想幫忙,曹麗環不待見她,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一個不好反倒成了撒氣桶,可面子上的事還要做,瞧著曹麗環氣勢洶洶,掄圓了胳膊給琉杯大嘴巴,便上前一把抱住曹麗環的胳膊道:「姑娘,快停停手,別氣壞了身子。」

      曹麗環一把將香蘭搡開,並一腳踹過去,罵道:「沒用的小蹄子!看你主子受罪都不知過來幫忙!」

      香蘭捱這一腳正求之不得,彷彿被踹得倒退了幾步「哎喲」一聲跌倒在地,一邊揉著被踹的肚子,一邊裝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10:03 PM

第十四章 爭執

      雪盞一把攥住曹麗環的手腕,大喝一聲道:「都別鬧了!難道要我把老太太請來不成!」

      曹麗環聽見「老太太」,臉上略過一絲懼意,隨即滿不在乎道:「即便你把老太太請來,我也不怕,我還正想找她老人家,讓她給評一評這個理,這樣敢欺主的刁奴,莫非還要留在身邊……」

      一語未了,便聽有人說:「誰這麼大架子,還要勞煩老太太?」從院門口走出一個三十五六歲的貴婦,合中身材,雪白的一張臉生得美貌端莊,榮耀高潔。身穿天青色軟緞褙子,衣上繡著極精緻素雅的折枝梅花,下著白白長裙,頭上乾乾淨淨綰了油亮的傾髻,只別了兩根玉簪,那玉水頭通亮,翠綠剔透,一見便知不是凡品。

      雪盞一見來人,誠惶誠恐的喚了一聲:「大太太。」曹麗環不覺住了手,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衫和頭髮。香蘭見有人出來,一骨碌爬了起來,悄悄站在不遠不近的角落裡,垂手站好,心想:「這樣的穿著做派,又這樣的眼生,應該是大房太太秦氏了罷?真是好風度。論年齡,她今年也該四十出頭了,瞧著還跟三十多歲似的。」

      大房太太秦氏靜靜掃視一周,先瞧見躺在地上鬢髮散亂,衣衫不整,淚涕滿面的琉杯,又看了看鬢髮鬆散的曹麗環,沉著聲音問:「這是怎麼回事?」

      曹麗環臉上狠戾之色未去,指著琉杯大聲道:「我好心好意來給大表舅他們一家子接風,這小蹄子竟堵著門不讓進去,末了還敢跟主子動手,指名道姓的罵我!」

      秦氏見了這光景,心裡早已知道面前站得是何人,臉上仍做不知,看了看曹麗環微微蹙起眉道:「你是……」

      雪盞低聲說:「她就是老太太方才跟您提過的表姑娘。」

      秦氏臉上泛起了然之色,淡淡的看了曹麗環一眼道:「你該叫我一聲表舅母。」曹麗環張口欲喊,秦氏一擺手說:「罷了,你先隨我來。」轉身走了兩步,又扭頭看了看琉杯道,「別讓她在地上躺著,扶起來回屋去,回頭讓老太太瞧見了成什麼體統。」言罷便往旁邊的廳上去。

      曹麗環無法,只得跟著秦氏走。她心裡憋了一大口氣。林家二房她一早就去奉承過,林長敏乃一介武夫,只將心思放在軍中,在家裡是甩手掌櫃,萬事不管;林二太太王氏滑不留手,任她怎麼討好,永遠是一副笑盈盈卻疏遠的模樣。林老太爺深居簡出,林老太太不待見她,趙月嬋倒是跟她有幾分交情,可她金銀首飾緞子玩器送去了不少,趙月嬋答應她的事卻沒做到幾件!眼下大房回來,看著情形是秦氏重新管家,她早就準備好過來巴結攀親,她平時在府裡,丫鬟僕婦面上都尊她一聲「表小姐」,她本性便張揚跋扈,又貪愛虛榮,時日一長,當初進府惴惴不安的心思便拋到一旁,便把自己當成了林家的正經小姐,再也不見外了,卻沒想到今日遇上這麼一出,尤其琉杯那一番話,更說得她惱羞成怒。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曹麗環便狠狠打了琉杯,如今一腦門子的怒火還沒平息下來。

      香蘭跟在曹麗環身後,待到了小廳門口,她乖巧的站在外頭守門,見雪盞並一個小丫頭子攙著琉杯走了進來,雪盞慢聲細語的說:「幸好你頭髮濃密,被抓下來一撮倒也不顯什麼……」琉杯抽抽搭搭的,進了一間耳房。

      廳內。秦氏歎了口氣說:「方纔老太太還同我說起過你,說你可憐見的,早早沒了爹娘,有個兄長卻還指望不上,讓我平日裡多照拂一二。」

      曹麗環心裡罵道:「照拂一二?放屁!那老傢伙恨不得我立馬消失了才好。」冷笑著說:「老太太照拂我怎不讓我進去?反倒讓兩個丫頭把我攔在門口,一口一個『老太太的吩咐』,說是什麼『家宴』,合著把我當外人呢,老太太都這樣,那些個狗眼看人低的丫頭哪個能把我放在眼裡,當正經主子敬著?」

      秦氏聽她這麼一說,登時臉色一沉,往椅上一坐,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方才緩緩道:「今天確實是我們林家的家宴。」「我們林家」四個字咬得格外重。「男女雖分席坐,卻不設屏風,你到底也大了,眼見著就要出嫁,家裡幾個哥兒的年紀也大了,只怕在一處吃飯不妥,所以才沒叫你。但是老太太命人給你送了四個你愛吃的菜,還有兩碟點心,想著明天讓你們幾個女孩兒到她跟前用午飯。」

      曹麗環說:「老太太想得真周到。」言語裡泛著譏諷的意味。

      秦氏的臉色愈發沉了:「林家最重規矩體統,你雖不姓林,但好歹叫我一聲『表舅母』,我便臉皮厚拿個大說你兩句。你也是小姐出身,合該有小姐的做派,那些個丫頭甭管心裡怎麼想,面子上仍然敬著主子,就算有個把個刁奴不尊重,也該告訴管家媳婦或者老媽媽們,何苦不顧自己尊貴體面跟個丫頭撕擄?琉杯再不堪,也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打狗還看主人,你打琉杯豈不是打老太太的臉?你也快嫁人了,要是有人將今日的事傳揚出去,你落個不好的名聲,將來在夫家怎麼立足?」

      曹麗環冷著臉硬聲道:「我行得端,做得正,論做派,論舉止,誰能挑我的理,毀我的名聲?我在豫州也是有名的端莊千金,不信表舅母打聽去。今兒個要不是那丫頭欺人太甚,我又何至於打她?滿口的下作話,橫豎欺負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連個丫頭都要爬到我頭上來。」

      秦氏活到這把年歲,還沒有哪個晚輩敢這麼說著大話頂撞她,更何況這還是她好意提點,不禁給氣樂了,說:「好,好,好,姑娘的意思是你今天做的沒有錯,錯的只有那個丫頭?可那丫頭得的是老太太的令,換句話說錯的是老太太?」不待曹麗環回答,便猛地站了起來,走到曹麗環跟前,臉上帶了兩分笑意道:「俗語說『恩大成仇』,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既然表姑娘覺著我們都對不住你,老太太對你百般照拂,反倒生了仇,既如此便收拾收拾東西家去,我們林家不在乎多添一雙筷子和一箱嫁妝,卻從不養白眼狼!」

      曹麗環登時便呆了,她萬沒想到秦氏一張嘴便趕她走!不由咬牙道:「你趕我?天下竟有這樣的表舅母,來了頭一遭兒就是趕她外甥女出門!」

      秦氏仍然微微含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姑娘這話我就不懂了,分明是你嫌了老太太,怨恨我們。這裡是林家,你不是我們林家的人,把你送回去也是天經地義。」

      曹麗環目瞪口呆,愣在那裡。她橫行霸道慣了,萬沒想到秦氏竟說出這番話,當場給她沒臉!

      秦氏看著曹麗環的臉色,暗暗冷笑,走到門口,回轉身輕輕說:「趕緊回去收拾行李,回頭我差人備好馬車送你。」裊裊的走了出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7 10:04 PM

第十五章 宋柯

      香蘭見秦氏走出來,趕緊退到一旁,等了許久也不見曹麗環出來,便探頭探腦的往門內瞧。只見曹麗環呆愣愣的立在廳裡,雙眼直瞪瞪的,彷彿癡了過去。香蘭心說:「都說秦氏是個厲害人兒,果然不錯。估計是給表姑娘吃排頭了,否則不會有這樣的光景。」想進去又怕在曹麗環的氣頭上討罵,可不進去,在立著也不是個事兒,想來想去,唯有硬著頭皮進屋,輕聲說:「姑娘別光站著,坐下來歇歇罷。」

      一連說了幾遍,曹麗環眼珠子動了動,回過神來,見香蘭做小伏低的站在她身側,一股子怒氣登時噴薄而出,伸手上前狠狠打了兩下,罵道:「狗奴才!方纔你主子受欺負時你上哪兒去了?這會兒知道蹦出來叫魂兒!我讓你叫!讓你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一個當奴才的竟敢欺負到我頭上,我打死你!打死你!」一邊罵一邊狠命的打,拿香蘭出氣煞性子。

      香蘭給打懵了,反應過來臉上已著實挨了兩巴掌,她心裡萬般委屈憤恨,原本想口裡嚷幾句:「姑娘保重身子,可別動了氣。」但冤屈上來,這樣忍辱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只跪在地上咬著牙流淚。

      曹麗環狠狠打了香蘭幾下,心中憤懣之氣祛除不少,餘光瞥見有丫頭探頭探腦往這邊瞧,便住了手,見她雙頰紅腫,只怕瞞不住旁人,狠狠踢了一腳道:「沒用的東西,還不趕緊滾回去!」說完整整衣裳走了出去,心思一轉,便想道:「我是萬萬不能從林家出去,否則這些日子的經營便如同竹籃打水一場空了,眼下只有趕緊去求大房那個老不死的,央告她讓我留下來,再求趙月嬋給我說幾句好壞,嘖,少不得又要送銀子打點,趙月嬋那娘們兒豈能白白給你出力氣!」站在壽禧堂院外越想心裡越恨,隨手揪了一把葉子狠狠揉碎了出氣。

      香蘭用袖子抹著眼淚顫巍巍的站起來,臉上火辣辣的,渾身都疼,心裡更難受得好像揣了個秤砣,掏出帕子用力抹了抹臉,重新將頭髮攏了攏,輕聲輕語的跟自己說:「陳香蘭,這世上的事本就樂少苦多,今天你只當被狗啃了,你要忍辱,忍到最後,遲早有你出頭之日。」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用帕子蘸了蘸眼角,不敢在屋子裡久呆,拽了拽衣裳,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廳裡的珠簾一掀,從次間裡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中等身高,錦衣素服,面如敷粉,目如點漆,彷彿金童郎君兒似的,是林家的二房的嫡子林錦亭;另一個比林錦亭年紀略大些,身量高出一頭,面色白淨,眉長目秀,鼻樑高隆,豐姿雅量,著實一位美男子。穿一身半舊的藍色綢衣,腰間的織金帶也是舊的,上鑲著瑪瑙,有一顆瑪瑙已掉了,只用一顆普通的紅絳石頭替著,卻漿洗得極為乾淨整齊。

      此人名喚宋柯,表字奕飛,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外甥。王氏的二姐原嫁與王家世交之子宋芳為妻,宋芳中了舉,家中上下活動,給他謀劃了大理寺的小官,一步步熬到五品,家中本也和美,誰想三年前宋芳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兒一女。宋柯的母親宋姨媽性子軟弱,在宋家飽受算計屈辱,宋柯便帶著母親和妹妹宋檀釵分出家來單過。

      王氏與宋姨媽姐妹情深,又體恤他們家道敗落,便往京城去了信請秦氏搭照。秦氏見宋柯是個聰明上進,知禮仁厚的,也生出幾分喜愛之情,便讓宋柯同林錦軒、林錦亭兩兄弟一同讀書,這廂回金陵,宋姨媽也動了思鄉的念頭,便同兒女一齊跟了回來。

      林錦亭皺著眉頭說:「那個表姑娘怎麼像個市井潑婦似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留在家裡?幸虧大伯娘要給她趕出去,我看這樣的人趁早逐出去才省心。」嘟嘟囔囔了一陣,見宋柯不說話,便推了他一把,「你想什麼呢?」

      宋柯背著手說:「只怕趕不走,你們家老太爺那關就過不去,你也知道,老太爺最好面子,萬不能讓別人說出一個『不』字,怎麼能把她這麼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趕走,讓人戳脊樑骨?老太爺和老太太都不待見她,只是面子掬在這兒,橫豎花點銀子打發她罷了。」

      「她可是個小人,留她在,只怕家宅不寧。再讓她帶壞了幾個姐姐妹妹,辱了林家的名聲,累得她們嫁不出去,這可大大的不好。」林錦亭說著歎口氣,「那個被打的小丫頭,倒是真可憐了,平白惹了無妄之災,挨打還不懂討饒,只怕是給打傻了。」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兒跪在地上被曹麗環連扇帶打,纖弱的身子抖得跟寒風裡的秋葉似的,滿臉的淚,瞧著分外嬌弱,讓人勾出一股子憐惜之情。等曹麗環走了,她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低著頭出去,嘴裡小聲說著什麼,生怕被人瞧出來是被主子打過了,便愈發讓人覺著可憐了。

      宋柯笑了笑,喚著林錦亭的表字說:「修弘,你還是那麼心軟,怪道你大哥拿你打趣兒,說趕明個兒你曾祖母的孝滿了,就親自送兩個能談會唱的美人兒給你,準保比你房裡的素菊知情知趣兒。」

      林錦亭臉一紅,瞪著眼說:「你渾說什麼呢!可別跟大哥那浪蕩子學壞了,他送的美人我是消受不起……還,還有,素菊是母親給我的……打小兒就服侍我了。」

      宋柯見林錦亭有些扭捏,便不再打趣他,只拍拍他的肩,二人一同出去。走到廳裡,宋柯忽然瞧見地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絹花,想起來是方纔那個挨打的小丫頭從頭上掉的,嘴角向上諷刺的揚了揚。?c弘說那丫頭可憐?他卻瞧著是個精明的,方才從東次間的窗縫看見曹麗環和琉杯掐架,丫頭婆子們是抱的抱,攔的攔,唯有她,嘴裡雖然喊著「別打了」,卻離得遠遠的,分明是不想管。待雪盞罵她,她才跑上來故意挨了一腳,卻做了十足的姿態摔在地上,便再不起來了,等太太出去卻一骨碌爬起來比誰都快。

      等到小廳裡挨了打,別看她淚流滿面的一副可憐形容,可曹麗環走了,她不是哭著跑出去,而是有條不紊的整理衣裳和頭髮,一聲都不再哭了!這樣的委屈「嘎登」就能忍下來,後來更說了一番話:「陳香蘭,今天你只當被狗啃了,世上的事本就樂少苦多,你要忍辱,忍到最後,遲早有你出頭之日。」聲音雖輕,可宋柯耳目過於常人,正正聽了個真,登時便驚詫了。受了委屈憋悶,不是哭天搶地,萎靡自憐,而是自強果決,百忍成金,這樣的見識和心性,豈是這樣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應該有的,即便是大男人,只怕也不多!他遠遠瞧見那女孩子堅毅的神色,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人比這女孩大不了兩三歲,生得也這樣單柔,原是名門之女,一夕碾落成泥,眉宇間便常常帶著這樣的倔強與堅韌,受了天大的委屈苦楚,都忍辱下來,一心一意的維護著他……有時他想起遙遠的前世,只覺是一場怪異的大夢。

      宋柯走到廳門口,忽然又轉身走回去,把地上那朵小小的白色絹花撿了起來,放在鼻間聞了聞,還依稀帶著一股子鬢間的幽香。此時聽見林錦亭喊他,連忙把絹花揣在了袖中,大步走了出去。

      且說香蘭,出門瞧見曹麗環正在正房外求著見秦氏,被守門的婆子攔在外頭。曹麗環幾番衝撞都被攔了下來,香蘭暗想:「方纔屋裡的事定然鬧大了,否則曹麗環怎能巴巴衝出來找大太太?」她不想跟著曹麗環,可滿院子的丫頭婆子都瞧見她從小廳裡出來,便只好低著頭走了過去。

      曹麗環確有幾分厲害,又生得高壯,得了機會衝開前頭擋著的兩個婆子,掀起簾子便進去了,香蘭恰在曹麗環身後,卻是被兩個攔截的婆子給湧進屋子。此刻飯畢,林老太太正歪在羅漢床上,秦氏坐著繡墩向前傾著身子和林老太太說話兒,二房太太王氏坐在另一邊,正親手剝榛子給林老太太吃。

      林老太太一愣,朝秦氏看了過來。秦氏皺了眉,神情卻淡淡的:「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回去?長輩都在這兒,沒有通傳就往裡頭硬闖,竟愈發的沒有規矩了。門口守著的都是死人不成?還不趕緊給我叉出去。」

      那兩個婆子立刻上來帶人,香蘭在屋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便縮著脖子站在門口,心想著要是曹麗環被人帶出去,她也好一併跟出去;若是曹麗環留在屋裡,她便站在這兒裝死。

      曹麗環左右掙扎:「放開!放開!」噗通跪了下來,哭道:「老太太,救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3 AM

第十六章 反轉

      林老太太六十多歲,生得慈眉善目,心寬體胖,像尊大佛,頭髮已經花白,用白玉蘭簪子綰了個髮髻,戴著珍珠抹額,身上穿霜色軟綢衣裳,手裡揉著兩隻文玩核桃,聞言微微起身,旁邊立著的雪盞立刻上前相扶,把兩個秋香色金錢蟒靠枕塞到林老太太背後。

      林老太太不緊不慢的:「出了什麼事兒啦?快起來,你們小姑娘家家可不興哭哭啼啼的。快,有話起來說。」

      曹麗環非但沒有起來,反而「咚咚」磕了兩個頭,滿臉上帶著淚,帶著倔強可憐的神色,抽噎著:「老太太,方纔我做了錯事,惹得大表舅母不高興,我知道自己錯了,求表舅母責罰,別……別趕我走……」說著嗚嗚哭了起來。

      秦氏聲音平和:「不是你嫌了林家,怨恨了我們麼?怎麼張口閉口說是我趕了你?」

      曹麗環拚命搖頭,耳墜子打在臉上:「不,不,表舅母,是我說錯了話,你看在我年紀輕不懂事的份上教教我,憐恤我是個沒爹沒娘的浮萍草,自小沒幾個人指教,這才頂撞長輩……」淚光閃閃的看看林老太太,又看看秦氏,哽咽道「……我,我真的錯了……饒了環兒罷……」

      王氏是個軟心腸的,不知道方纔那一番變故,只覺著曹麗環哭得可憐,便想給說情,看著秦氏:「這,這環姐兒也是年紀不大,她……」卻瞧見秦氏向她遞眼色,便立刻住了嘴。

      秦氏心裡頭拱火,她在京城時就聽說這曹麗環跟趙月嬋沆瀣一氣,合謀撈林家的好處,又慣會在老太爺、老太太跟前裝乖買好,今日見她言談舉止簡直同市井潑婦沒什麼區別,心裡便愈發厭惡,正想抓個時機將她逐出去,沒想到她竟是個精明的,竟一鼓作氣鬧到老太太跟前。

      秦氏深吸一口氣,說:「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了?」

      「我不該頂撞長輩,不該亂發脾氣跟丫鬟打架,不該惹太太生氣……表舅母,饒了……」

      「你怨怪老太太把你當外人,說這明明是家宴,卻讓兩個丫頭把你攔在門口不讓你進來,還說老太太都這樣,那些個狗眼看人低的丫頭哪個能把你放在眼裡,當正經主子敬著。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秦氏悠悠的將曹麗環方才說的那番話講了出來,林老太太臉上有些不好看。誰知曹麗環神色坦然,彷彿早就料定了秦氏會這樣說似的,反而慘然一笑:「表舅母,你可知方纔那些個丫鬟是怎麼說的?她說林家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才是正經主子,問我是哪裡來的主子,不過是個八竿子親戚,佔著林家的便宜,還不如他們這些當奴才的……表舅母,這番話每一句都字字誅心呀!縱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可好歹也懂得『廉恥』兩字怎麼寫,這讓我……怎麼能忍得下……」曹麗環哀哀的哭,用袖子拭淚,將臉上的脂粉都拭了下來,反倒顯得愈發的可憐了。

      王氏臉上顯出憐憫的神色,林老太太也似是有些不忍,雪盞聽曹麗環要攀咬琉杯,不由有些焦急,看了看秦氏。

      秦氏臉上仍平靜無波:「就因為這,你就能不顧體面跟小丫頭子打架?一口一個『小賤人』的罵著,我且問你,你大家閨秀的體面上哪兒去了?我好意提點你,你卻還遷怒我,遷怒老太。我們不圖你念著林家的恩,卻也不想同你結怨結仇。」

      曹麗環一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雙膝緊著向前蹭了幾步,流著淚說:「表舅母,都是我年紀小不懂事,我是油蒙了心才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怪表舅母惱我,我也恨我這個脾氣和這張惹禍的嘴!」說著「啪啪」狠狠抽了自己兩記耳光。

      唬得林老太太連忙擺手說:「這是做什麼!環姐兒快住手!」又看了秦氏一眼,喚著她的閨名:「英丫頭,你看這事……」

      秦氏心中暗罵,如今曹麗環這般做派,反倒顯著無辜可憐,若是再相逼下去,便顯得長輩刻薄可惡了。

      曹麗環見事有轉機,忙加了把勁兒,眼淚簌簌的滑下來,眼眶鼻頭都紅紅的,淒然道:「老祖宗,也怨不得表舅母惱我,千錯萬錯都是我做得不對。只求長輩們憐惜我父母雙亡,雖有個親哥哥,卻直做點小本生意,半分指望不上,我本就是無依無靠之人,到哪裡不被人踩幾腳,啐幾句,是我自個兒又個好強的心氣兒,生怕嫁出去讓夫家瞧不起,這才厚著臉皮投奔,好讓人知道我是從林家抬出去的,也算有個靠山,從此高看一眼……也不怨丫頭婆子會這麼說……本來,本來我也不是林家的正經主子……是我當時拉不下這個臉罷了……只盼著老祖宗和兩位表舅母念著我年紀小,又是個浮萍之人,在府裡賞我一席之地,我也不要府上的月例,有個容身的地方,我便知足了……」說著便要大哭,卻偏偏忍著不讓哭聲太大,「求求你們,別趕我出去!」

      一邊說著一邊磕頭,腦門上立刻紅了一片。林老太太急忙起身相扶,一把托了曹麗環的手臂,說:「好孩子,快起來,地上涼,別凍壞了身子。」

      曹麗環不肯起,只將頭扭過去看秦氏的臉,萬般的可憐淒惶,連那原本高壯的身子都佝僂起來,縮得更小,哀哀說:「表,表舅母……環兒真的錯了,以後環兒即便出嫁……也會常回來……孝順你們……求表舅母別趕我……」

      這一番形容實在是見者傷心,聞者流淚,王氏都忍不住滴了兩滴眼淚,跟秦氏說:「嫂子,你念在她年紀小,就別趕她了,我看她也不像個壞孩子,不過欠點規矩,以後你多教教她,啊。」

      秦氏臉上早已泛出慈愛之色,上前拉著曹麗環的手,把她散亂的鬢髮抿到她耳後,語重心長的說:「你這傻孩子,我哪是真要趕你走,不過剛才見你不服管教,便編個話兒嚇唬嚇唬你罷了,都是一家子的親戚,哪能說出兩家的話?別說我們讓你走,就是你自己要走,我們也是不依的。方纔你還帶了禮物特地來接我們,我這高興得跟什麼似的,一回來就打發人給你送些土特產小玩意兒過去。只是你以後要記著,可別再跟丫頭吵嘴,沒白的丟了身份,也讓我們瞧著糟心。」

      曹麗環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還在連連抽泣著。林老太太張羅雪盞給曹麗環倒茶,王氏已經吩咐丫鬟打水給曹麗環淨面了。秦氏拉著曹麗環的手,坐在床榻便絮絮說話,儼然母女一般慈孝。

      轉瞬間,屋中已從一派肅殺變成了其樂融融。

      厲害!真是厲害!!香蘭縮在門口,看得目瞪口呆。在心裡忍不住給曹麗環伸出大拇指——怪道這位表姑娘能在林家如此橫行霸道,如魚得水,原來真的是有兩下子的!原本立馬要捲鋪蓋走人,沒想到三言兩語之間顛倒黑白,不但讓自己留下,還博了長輩的慈愛,能撒潑鬧出去也能捨臉拉回來,能伸能屈,口舌了得,眉眼通挑,會看眼色,甚至還用上了苦肉計,那兩記耳刮子力道決計不輕!

      香蘭心中感歎,這台上的戲子都沒有曹麗環能說會演。

      但那秦氏更不是省油的燈,明知曹麗環狡辯,甚至在言辭上故意屈解為「表舅母要趕我走」,可不亂陣腳,兵來將擋,不動聲色間把曹麗環罵老太太的壞話就抖落出來,所說每一句的意思都佔著一個「理」字,讓所有人都明白,是小輩在跟長輩無理取鬧,長輩卻不以勢壓人。

      到後來,曹麗環祭出苦肉計,林老太太心軟了,秦氏便急轉直下,一副面無表情的冷臉,登時慈愛備至,將「趕走」的話,用一句「編排的話嚇唬你」輕輕揭過。姜到底是老的辣!

      香蘭心裡細細琢磨一番,再看秦氏的眼神,便隱隱帶著敬畏。

      待出了壽禧堂,曹麗環滿面和煦的笑臉瞬間陰沉下來,回到羅雪塢發了好一頓脾氣,砸爛了兩個杯子。香蘭對著鏡子一照,只見雪白的臉頰上浮出森森指痕,腫得老高。便躲在茶房裡,尋了些藥膏塗上。劉婆子見了連連跺腳,罵了幾聲造孽,用冷水泡了毛巾給香蘭敷臉。香蘭把頭髮重新散下來梳理,卻發現鬢邊戴孝的白絹花沒有了,不由自歎倒霉——那絹花是府裡發的,上好的白絲絹,每人只有一朵,如今她的丟了,又不知去哪裡領,以後只得拿白紙紮朵花戴了。

      曹麗環第二日便去秦氏的正房請安,門口的婆子卻攔住了不讓進,說秦氏身體欠安,三言兩語被打發回來,她送給大房的表禮,秦氏只收了一色針線,其餘名貴的全都退了回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4 AM

第十七章 汀蘭

      如今曹麗環的日子不好過。先前趙月嬋當家,因與曹麗環還有幾分薄面,丫鬟僕婦們對曹麗環還有幾分尊敬,自從秦氏當家收了權柄,曹麗環吃穿用度上遠不如之前,偏她又是個摳門的,不肯打賞疏通,下人便對羅雪塢愈發糊弄起來。

      曹麗環見飯菜愈發不像樣,每日的糕點也不正經給送,不由大怒,親自領了卉兒去廚房吵鬧,管廚房的旺財家的,斜靠在門框上,一邊剔牙一邊說:「眼下年景不好,連老太太都減了三個菜,姑娘頓頓有魚有肉,還有什麼不知足?姑娘要想吃好的,自己掏銀子買去,廚房的灶台隨便用。前兒個大奶奶想吃胭脂蘑菇湯,還是掛大房的賬,出去買了蘑菇回來做的呢,姑娘不服氣就找太太去,這是太太下的令。」說完一摔簾子進了屋。

      曹麗環一怒之下去找秦氏訴苦,狠狠告了旺財家的一狀。秦氏肅著臉道:「竟然有這樣的奴才?回頭我要好好立一立規矩。不過今年年景不好,宮裡的娘娘還削減開支了呢。咱們府裡的人,總不能比太后、娘娘們更金貴罷了?所以家裡的定例都削減了,就連綺姐兒想多吃一碗銀耳羹,還磨了我半天,回頭自個兒撅著嘴添了銀子才做得了一碗。」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想在林家繼續好吃好喝的——沒門兒!嘴饞了自己添銀子做罷。秦氏沒說幾句便端茶送客,末了打發身邊的丫頭綠闌給旺財家的送了一把賞錢,誇她這件事做得好。

      曹麗環回來自然又發了好大一通火氣,香蘭躲了出去,曹麗環捨不得打卉兒,又不好責罵懷蕊,便拿了雞毛撣子攆著狗狠狠打了幾下,又不解恨,摔了一隻茶杯。

      香蘭無處可去,便往知春館那裡轉了一圈。恰好小鵑正在茶房看爐子,見香蘭來了忙忙的把她讓到小木凳子上坐好,又一溜煙的跑出去拿了兩塊綠豆糕給香蘭吃,拿了自己的杯子給香蘭倒茶喝。

      香蘭笑道:「不用忙了,我坐不了多久就該回去呢。我屋裡那位小主子可不好伺候,我也不敢在外頭晃太久。」

      小鵑把杯子塞到香蘭手中道:「是呢,府裡上下都說環姑娘不好,心眼小又愛擺闊,最愛虛頭巴腦的,沒有什麼大家子氣度。橫豎你也要熬出來了,等她一嫁人,你就遠遠的離了她,大房的大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都比她好伺候。」扇了兩下爐子,低聲道,「我的日子好過多了,大太太一回來,大房上下就跟換了個天地似的,沒過幾天就狠狠罰了一個最愛打罵小丫頭的吟柳,又罰了大奶奶幾次,如今房裡真真兒的消停了。」

      香蘭看著小鵑圓圓的臉和笑彎的眼睛,也微笑起來。她自從進林府以來,小鵑是最沒有算計的女孩兒,也是她在府裡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兩人在一起便覺著一顆心都鬆快下來了。她本來想打探打探消息,可這會兒卻歇了念頭,一點都不願再想羅雪塢的糟心事兒,便同小鵑小聲的聊天,說說家中的父母親人,又講些平日的瑣事。

      正此時只見有個高瘦的女孩兒走了進來,小鵑一見便笑道:「剛還想去叫你,偏巧你來了,這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香蘭,進府那天我遇見她就覺得投緣,有說不完的話。」又對香蘭說:「她叫汀蘭,別看大不了咱們一兩歲的,可是二等丫鬟呢,多虧了她常常護著我,要不我可糟了。」說著一吐舌頭。

      香蘭笑著打招呼說:「汀蘭姐姐。」見汀蘭穿著半新的靛藍緞子襖兒,白色掐牙背心,下面是石青色裙子,容長臉面,眉毛淡得看不出,用眉黛筆畫得很長,生得一雙杏眼,嘴微有些大,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縱然並不十分美麗,但是談吐溫柔,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汀蘭笑著擺擺手:「叫什麼『姐姐』,平白把我喊老了,小鵑都叫我汀蘭呢,你也別見外。」瞧見香蘭手裡的綠豆糕,嗔了小鵑一眼道,「這綠豆糕還是昨天的呢,已經不新鮮了,我過來的時候看見咱們小廚房裡正蒸芙蓉糕,我去拿兩塊來。」

      小鵑連忙扯住汀蘭的袖子:「你瘋了,要讓迎霜她們看見,還不撕了你!」

      汀蘭笑著眨眨眼:「小廚房裡可不全是迎霜的天下了,你放心,我心裡有數。」說著出去了。不多時回來,帕子裡兜了幾塊熱騰騰的芙蓉糕,另一手拿了一隻金盞花陶壺,張羅道:「快把杯子拿來,這裡頭是蜜茶呢,早晨給太太沏的,太太沒吃完給了紅箋姐姐,紅箋嫌太甜了,放在小廚房裡沒個人吃,我悄悄問過端出來了,咱們兌點熱水,就著糕吃。」

      小鵑連忙提了銅壺沏茶水,三個人便團團坐在一起,吃著糕喝著茶,香蘭刻意交好,汀蘭也隨和,再有小鵑嘰嘰喳喳的,三人便笑語晏晏,十分歡快。汀蘭是家生子,進府的時候年齡還小,留在知春館做些雜活,後來年紀漸大,趙月嬋將長得風騷嫵媚的丫頭全都打發了,見她生得並不十分美麗,且老實伶俐,交代的活兒沒有不盡心竭力的,便將她留了下來,過了幾年,升了二等。

      香蘭吃了一塊糕,喝了一口暖融融的蜜茶,便問道:「說起來,今兒個我們姑娘倒是給太太來添麻煩了,說吃食不如原來的好,減了份例,點心也不像原來按時給送,即便送來也只有四五塊,不夠吃的呢。不知道其他幾位哥兒、姐兒是不是也減了份例了?」

      小鵑含著糕,含含糊糊的說:「就屬你們姑娘事兒多,她在壽禧堂外頭跟琉杯打架,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呢!琉杯還因為她挨了十個板子,真是沒做好夢。」

      汀蘭顯是比小鵑老練知事,好似明白香蘭為何說這些話,看著她笑了笑,說:「飯菜的例兒都減了,只是……每月的例銀卻漲了,只是漲的那些銀子直接補貼到吃食上了。」說完便閉了嘴,將話頭扯開去聊小鵑衣服上的花樣子。

      香蘭愣了愣,睜圓了眼睛。哎呀呀,這表姑娘跟太太比,道行可真太淺了!太太把吃用的份例減了,卻把主子們的月例升了,升的那部分銀子直接補貼到飯菜裡——合著換湯不換藥,主子們吃的用的和原來一樣,只是這環姑娘就跟原先大不一樣了。她在府裡吃白吃白住,府裡卻不給她月例的。這可完全是針對著曹麗環來的,偏這位表姑娘還不識趣,沒問明情況就找太太鬧了一場,人家還指不定在背後怎樣笑她呢!

      香蘭頗為感慨了一番,心下盤算再過幾個月,曹麗環就要出閣,自己是林家的丫頭,當然不能給陪送出去,自然要再換主子伺候,當下便三言兩語的跟汀蘭套問府裡幾位哥兒姐兒的性情。汀蘭便將她知道的說與香蘭聽,不知不覺過了兩盞茶的時間,香蘭便起身告退。

      臨走的時候,汀蘭給香蘭抓了一把瓜子和杏干,笑著說:「沒事兒的時候便過來找我跟小鵑串門子罷。」

      小鵑笑道:「你們名字裡都帶一個『蘭』字,怪道跟姐妹似的。」

      香蘭也有些依依不捨,約定下次一定多坐上一會兒,這才轉回到羅雪塢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4 AM

第十八章 爭鋒

      香蘭回到羅雪塢,站在大門口探頭探腦往內一瞧,見廳裡靜悄悄的,依稀從寢室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劉婆子站在一叢芭蕉底下跟她招手。香蘭跑過去,劉婆子對屋裡一努嘴說:「方纔還攆著狗打呢,後來大房的綺姑娘打發個小丫頭子送來個帖子,好像明兒個綺姑娘要開個茶會,請羅雪塢這位母夜叉去呢。等那個小丫頭子一走,母夜叉就消停了,又打開衣箱開始挑衣裳了。」

      香蘭點了點頭。曹麗環最愛出風頭,有了這樣跟林府小姐攀緣的機會定不會放過。此時卉兒在窗戶裡喊香蘭的名字,讓她過去給曹麗環改明天要穿的衣裳。香蘭便收拾心情,回去給曹麗環修改衣裳,暫且不提。

      且說第二日,曹麗環一早起來便琢磨著衣服穿戴,鼓足了興兒要在一眾姊妹裡拔頭份,等用了早飯,便裡裡外外收拾起來。香蘭心裡暗暗高興,這樣的場合,曹麗環必然要帶卉兒去,等她們主僕一走,懷蕊也在房裡呆不住,指定溜出去找相好的姐妹玩耍。她前些日子托劉婆子買來紙張、毛筆並水墨胭脂等物,等羅雪塢裡只剩她一個人便可以拿出來作畫了。

      果然,曹麗環粉飾一新,握著把小扇和卉兒搖搖的去了。不多時,懷蕊也跑得不見人,香蘭便將紙筆鋪開,凝神靜氣,閉目觀想了許久,方才一鼓作氣,畫了一枝桃花,剛要畫桃花旁的飛鳥彩蝶,便有個還未留頭的小丫頭子進來說:「環姑娘讓姐姐取她妝台抽屜裡的那盒子堆紗的花兒過去。」

      香蘭聽了只得匆匆收了桌上的筆墨,到妝台前拉開抽屜,看見有一隻描金繪鳳的黑漆木盒,打開一看,果然見裡面有五枝頭花,雖是民間作坊的貨色,但做工精緻,絹紗都是上好的料子。

      因羅雪塢一時空了人,香蘭便將劉婆子從茶房喚過來看門,揣著那匣子花兒,跟著小丫頭子去。林東綺住在惠豐齋,這一帶種了桃、杏、石榴、梨、桂等各色樹木,一年四季都有景色可賞,前方不遠處還有一處池塘,池邊盈盈立著的嶙峋假山與岸上的山石相連,景色十分別緻。

      香蘭頭一遭往園子這一處來,不由暗自讚歎,忽見那丫頭把她引到假山的山洞前,待鑽了山洞,眼前豁然開朗,兩邊是抄手遊廊,順著遊廊直下,便是這惠豐齋的三間正房並四間抱廈,茜窗綠瓦,佳木蔥蘢,清雅非常。

      香蘭心裡大大讚了一聲妙,跟著那小丫頭走到門口,有個穿著褐色掐牙背心的丫頭打起簾子說:「環姑娘,東西送來了。」

      香蘭微低著頭,眼神不敢亂瞟,只聽待客的宴息裡傳來說話和笑鬧的聲音,曹麗環正高談闊論:「……我上次去仙霓齋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件披風和一件襖,就這個價,還是掌櫃的說看我是老顧客才便宜的。我在仙霓齋林林總總可花了二百多兩銀子了……」

      香蘭聽曹麗環又在擺闊,撇了撇嘴,低眉順眼的走了進去。屋裡坐了六個小姐,曹麗環正在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見香蘭進來,臉色一沉,道:「你怎麼來了?懷蕊呢?」

      香蘭說:「懷蕊沒在屋,我就來了,臨走的時候讓劉媽媽看著門。」說著把那匣子花兒遞了上去。

      曹麗環想到方才支了卉兒到趙月嬋處送東西,眼下身邊沒個得用的人,便對香蘭道:「你等下再走。」把匣子接了打開取出一支,比劃著笑道:「這就是我方才說的,我哥哥托人從京裡特地捎回來的宮花,內務府責成採買的,我哥哥托人給我留了一盒子,全是時興的款兒呢。來,你們都挑一支回去戴罷。」說著把那匣**花往前遞到林東綺跟前。林東綺年紀既不居長,也不年幼,但因是秦氏唯一的嫡女,曹麗環有心巴結逢迎,便故意讓她先選。

      林東綺看著十四五歲,容貌清麗,一雙鳳眼微微上挑,蜂腰削背,形容舉止和秦氏一個稿子,透著一股子精明幹練,身上規規矩矩穿了白色的緞襖兒和綾裙,頭上除一根銀簪並無首飾,手腕上戴一對鐫刻福祿壽紋飾的銀鐲,襯得皓腕如雪,捧著一杯茶對曹麗環款款笑道:「既然是這麼好的花兒,姐姐就留著戴罷,我有呢。」

      曹麗環笑得又可親又熨帖:「妹妹何必這麼客氣,盒子裡有四枝呢,你們一人選一個剛好合適。妹妹你看我手裡這枝怎麼樣?上頭的花蕊還是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呢。」

      林東綺還要推辭,便聽旁邊有個細柔的聲音說:「這可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呢,在座的大大小小的姊妹,特地的讓二姐姐先挑,你呀,可別糟蹋了人家這一番美意。」香蘭送上匣子便退到牆角了,聞言循著聲音一望,只見炕桌旁正坐著個十三歲上下的女孩兒,瓜子臉,細眉細目,一點櫻桃口,看著病懨懨的,卻嬌弱猶憐,姿態極美,頭上一色素白銀器,穿著白色牡丹提花暗紋的被子,下著白色棉綾裙,比林東綺的穿戴都要顯眼些。

      香蘭暗想:「汀蘭說過,大房庶出的長女林東紈已經出嫁了,還有個庶出的三女兒叫林東繡,想來就是她了。端得是個美人,只是這言語上刻薄些,當眾就落曹麗環的臉面。」

      曹麗環一聽這話,臉色果然變了一變,想發作又礙於對方身份,便強忍下來,裝作沒聽見,招呼其他女孩子說:「來,綾妹妹也挑挑罷。」

      香蘭的目光順過去打量,見一個女孩坐在炕桌另一邊,滿臉不屑的嗑著瓜子,看著跟林東綺年紀相仿,濃眉大眼,瓊鼻檀口,生得英氣俊俏,頭頂只綰了一個髻,餘下的編成一條辮子,上頭綴著點點珍珠,身上錦緞的白色襖裙,繡著精緻的白花兒,脖子上一個白銀的項圈,綴著一塊溫潤的白玉,是二房的嫡女,林家三小姐林東綾;還有一個女孩坐在林東綺左邊,看著十三歲上下,鵝蛋臉兒,雪膚凝脂,柳眉秀目,神態溫柔內斂,穿著半新不舊的雲雁紋錦滾寬雪青領口對襟長褙子,下著墨綠裙子,頭上戴著兩三樣金器,不覺奢華,卻極有富貴人家的做派。香蘭不知她是哪一家的小姐,又見她生得美,不由多看了兩眼。其實這女孩兒是宋柯的妹妹宋檀釵,到林府上做客的。

      曹麗環張羅幾個小姐妹挑花兒,林東綾跟曹麗環有過節,理都不理;宋檀釵性情內向,本不太愛跟人交際,又心思細緻,往盒子裡看了一眼,暗想道:「盒子裡攏共就四枝花兒,應該是林家姐妹一人一枝,環姑娘自己再留一枝,斷沒我的份兒,我又何必上趕著挑一枝搶了人家的花兒戴?也怪沒意思的。」所以臉上微微笑著,一動也不動。

      曹麗環喊了幾聲都沒動靜,臉上便有些掛不住,道:「這花兒可真是最上等的,聽說做這一枝就要上好的工匠費上一天的功夫,宮裡的娘娘們才戴得起呢,外頭想買都買不到,這一匣子花兒,我哥哥花了整整二十兩銀子……」

      「宮裡的娘娘戴這個花兒還不打了皇家的臉,好表姐,你就收起來罷。」林東綾滿臉譏誚,吐了瓜子皮說,「宮裡頭的花兒哪個敢打上字號的?你那花兒後頭分明寫著商家的字號『明記』,我都瞧見了。不知名小作坊做的花兒,還敢要你哥哥二十兩銀子,唉,可知是被騙了。」

      林東繡淺笑,露出唇邊一對兒酒窩,卻用帕子微掩住嘴,說:「就是呢,京城裡有名的幾家做首飾的,永記、萬寶樓、袁馥芳,卻沒聽過有叫『明記』的。花兒我們都有呢,上回宮裡賞下來兩匣,每個姐妹都能分著五枝兒,過年時母親還特地打發人給三妹妹送過來,不知收到了沒有?」

      林東綾笑瞇瞇的說:「自然是收到了,還有衣裳和首飾,大伯娘心細,什麼好事都忘不了我。打開匣子一看就知道那花兒是宮裡的,精緻著呢,外頭商號做得再好,也不如皇家的體面。」

      這兩人每說一句,曹麗環臉上便黑上一分,她野心大,總恨不得攀上去走上層權貴路子,非但不能讓人看輕自己,更要凡事爭先。到了這茶會上,自然要炫耀自己是吃過見過有見地的小姐,誰想卻無人買賬。她好心好意把自己珍藏的花兒拿出來討好,卻惹得一身騷。林東綾原就跟她有過節,可林東繡也跟著奚落她,當眾落她臉面!

      曹麗環是個炭火脾氣,臉漲得通紅,立時就要發作。林東綺笑著說:「這個花兒是挺好,可眼下在曾祖母的孝裡,紅的紫的都不能戴,環姐姐好意我們心領了。再說環姐姐就要出閣了,這些好看的花兒還是自己留著戴罷。」

      林東繡見林東綺要給曹麗環台階下,哼了一聲,卻扭頭跟宋檀釵說話,和顏悅色的:「檀釵姐姐,要說新奇好看的宮花兒,我那兒有幾枝,在曾祖母的孝裡戴不了,白白放著也是落灰,回頭讓人給你送去,有一枝藕荷色的,配你今天穿的衣裳正正好看。」

      宋檀釵笑著說:「紈姐姐一番好意本來不該推辭,可我不愛戴什麼花兒粉兒的,還是姐姐自己留著。」

      林東繡親親熱熱的說:「你跟我還客氣什麼?不愛戴也留著罷,總有戴的時候。」

      林東綾馬上搶著說:「我那兒也有花兒,堆紗的,絹的,綢緞的,裡頭的花蕊都是用瑪瑙水晶嵌的,漂亮得緊,是金陵最有名的師傅做的,檀釵妹妹也拿去戴,回頭我就讓點犀給你送過去。」

      這一番話更把曹麗環的氣性勾了上來,暗恨道:「我才是林家正經的親戚表小姐,宋檀釵算個屁!不過是二房太太的姐姐的女兒,也是窮家敗業的,看那一身窮酸的衣裳,料子倒好,誰知穿了多久了。林東紈和林東綾這兩個可惡的,明擺著是為了擠兌我故意捧高宋家的小凍耗子!」心裡一怒,嘴上也夾槍帶棒:「檀釵妹妹好福氣,兩個姐姐爭著送你花兒呢,你還推辭什麼,哪像我這樣不受待見的,上趕著給人家送,人家還嫌棄不好。你這白來的還不要,倒叫人說你是傻子了。」

      林東綾立刻道:「我們送我們樂意,跟你有什麼相干?還是趕緊看好了你的花兒和你的東西,別回頭又鬧喚有賊,再打我一巴掌,我身體嬌貴,跟那野瘋野長會打人的不一樣,可禁不起拳腳。」

      林東繡彷彿吃一驚,用帕子掩著口:「綾姐姐挨打了?妹妹這麼金貴的人兒,就連二嬸都捨不得彈一個手指頭,怎還能挨別人的打?」

      林東綾冷笑道:「自打來咱們家就打鬧了多少場了,老太太的臉面都敢不給……」

      「四妹妹。」林東綺忽然開了口,往地上一努嘴,「你辮子上的珍珠掉了。」

      林東綾往地上一看,果然地上躺著一顆圓滾滾的珍珠,便摸了摸髮辮,滿不在乎說:「回頭讓丫頭們撿起來就是了。」

      林東綺的大丫鬟踏莎極有眼色的把珠子撿起來,親手替林東綾放回荷包裡。林東綺嗔道:「四妹妹這丟三落四的毛病兒還沒改好。」

      林東綾笑著說:「橫豎就一顆珠子,丟了就丟了,也沒什麼打緊。」

      林東繡說:「呸,也就是你,這樣大的珍珠丟了不心疼。」

      「回頭這幾顆珠子我從頭髮上拆下來,給咱們姐妹一人打一根珠釵。」林東綾一邊喝茶一邊笑瞇瞇的,看著宋檀釵說,「也有檀釵妹妹的份兒。」

      言下之意是沒有曹麗環的了。香蘭暗暗搖頭,心想這位表姑娘臉皮也忒厚,林家的小姐們分明已是極不待見她了,偏她還非在這裡耗著。又感慨曹麗環這種假冒的大家小姐與真正的大家小姐就是不同。曹麗環當初是怎樣誇嘴她手上的花兒來著——「上頭的花蕊還是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呢」。不過個米粒大小的珍珠就得意洋洋,林東綾指甲蓋大小的珍珠丟了都滿不在乎,還要給姐妹一人打一根珠釵,一下子就高下立判,這下表姑娘怕是忍不住了。

      果然,曹麗環登時大怒,「噌」地站了起來,瞪著雙眼高聲道:「你們,你們欺人太甚!三番五次擠兌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林東綺連忙起身,走到曹麗環身邊拉著她的胳膊,笑勸著說:「這是怎麼了,環姐姐別生氣,千萬別生氣,那她們跟你鬧著玩呢,你可別放在心上。」

      林東綾拿聲拿調的說:「哎喲,這是怎麼了?莫非你又要打人麼?」

      正此時,只聽外頭有人說:「你們倒熱鬧,誰要打人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5 AM

第十九章 玉蘭

      說話間林錦亭從外走進來,看見滿屋子的姐姐妹妹不由呆了呆,連忙就要退出去。林東綾笑著說:「哥哥都來了還跑什麼?這兒有熱熱的茶,還不吃上一盞再走。」

      林錦亭退出門外笑著說:「我是順路過來還二妹妹書的,奕飛還在院子外頭等我,就不久留了。」

      林東綺、林東綾和林東繡兩眼瞬間發亮,林東綾早已一疊聲問道:「宋哥哥來了?還不趕緊請進來。」

      林東綺連連點頭道:「都是自家親戚,怕個什麼,來我這兒哪能不給盞好茶喝。」命丫鬟趕緊請進來,又親自執了壺茶端了出去。眾小姐們聞風而動,紛紛走了出去。

      林東繡被擠在最後一個,冷笑著喃喃說:「剛才拿著嫡女的款兒,沒見著有多慇勤,這會子聽說宋郎來了,倒跑得比兔子還快。呸呸!不要臉。」

      香蘭挨在門口,將將把這句話聽個滿耳,把頭埋到胸口,只裝作沒聽見。抬頭一瞧,只見綺、綾二人團團圍著一個儒雅俊逸的少年,臉上都現出了微微的紅暈。

      林東綺親手倒了杯茶奉上前:「宋哥哥好容易到我這兒一趟,怎麼能不進來急急忙忙就走呢。」

      宋柯接過茶,只是微笑。林東繡柔聲說:「宋哥哥年紀大了,反倒跟我們生分了,小時候咱們幾個還一起在院子裡蕩鞦韆,解九連環呢,宋哥哥就知道到二妹妹這兒來,也不去我那裡坐一坐。」

      林東綾聽了這話頓時擰眉,往前跨一步把林東繡擠到身後,一拉宋柯的衣袖:「宋哥哥,你跟我哥哥這樣好,又是我的親表哥,我小時候雖不在京城,不是跟你一起長大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話音未落,拉著宋柯衣袖的手已被林東繡拍了下來,林東繡似笑非笑的嗔道:「三姐姐,宋哥哥是你表哥,可不是親哥,可不好跟你拉拉扯扯的。」

      香蘭心裡大歎:「方纔林東繡和林東綾還一起聯合擠兌曹麗環呢,等這位『宋哥哥』一出現,便馬上針鋒相對起來了。哈哈,都說紅顏禍水,這藍顏也是禍水。」

      林東繡見宋柯來了,暗暗後悔自己今天穿得不夠鮮亮,雖說氣派是有了,但跟林東綾一比,遠不如她明艷別緻;林東綾看看林東繡,卻後悔自個兒今天圖方便,沒搽胭脂抹粉兒,一張臉這樣素,一雙濃眉也沒用剃刀好好修一修,跟林東繡站一起便顯得男子氣了。林東綺卻對自己今日穿得如此樸素十分滿意,宋家一直以勤儉持家為家訓,且如今的氣象也不比往常了。她這身打扮正正合適。

      宋柯笑著說:「今天我是陪修弘過來的。兄弟姊妹大了,不常見面也是尋常,姐姐妹妹那麼關心我,倒真讓我受寵若驚。」

      話音一落,登時鶯鶯燕燕的聲音響成一片。宋柯喝了口茶,說:「今天莊子上送來幾筐早桃,比不得水蜜桃甜,汁水卻也飽滿,給府上送來兩筐,姐姐妹妹們也嘗個鮮。」

      林東繡擺手道:「不成不成,二姐姐吃不得桃子,就連碰一碰都要長癬呢。」

      林東綺嗔了一眼說:「就你話多。」

      林東綾卻笑嘻嘻說:「二姐姐是沒口福,我卻是最最愛吃桃子的,回頭給我屋裡多送幾盤子來。」

      眾人又寒暄了一回,宋柯說:「還有事不叨擾了,舍妹在這兒,還勞煩姐妹們多多照顧。」

      林東綺馬上說:「宋哥哥說這樣的話就生分了……」

      林東綾連忙表白自己:「就是的,就是的,我當檀釵就當自個兒的親姐妹一樣,我還說呢,我這兒有一匣子上好的宮花兒,都送過去給她戴。」

      林東繡則上前攬住宋檀釵的肩膀,極為親暱的說:「就是的,我還說讓檀釵姐姐多在府裡留幾日,跟我住一處,我們姐妹也好多說說話。」

      香蘭恍然大悟:「原來這宋檀釵是那位『宋哥哥』的妹妹,怪道方才幾位林家小姐都費心討好呢。不知這位『宋哥哥』是什麼來路,端得文采精華,風度不凡,瞧著像是人中龍鳳,只是穿戴卻無富貴十足的氣象。」想著眼神落在宋柯的腰間,「就拿他腰上的織金帶來說,掉了瑪瑙,不是找同色瑪瑙的補上,就是尋紅寶石、紅玉之類的名貴石頭重新鑲嵌上頭,他這帶子反而補了個不值錢的紅絳石。衣裳雖乾淨,但也能看出有六七成的舊。想來家裡是富貴過,如今卻有些不如了。」

      她正想著,冷不防宋柯的眼神也掃了過來,二人目光相撞,宋柯一愣,繼而瞇了瞇眼,香蘭則一驚,馬上低了頭。

      林錦亭笑著說:「看看,奕飛兄一來就成了香餑餑,我是沒人疼,姐姐妹妹們都不理我。」

      林東綾白了他一眼:「你天天在我們跟前晃,想不見都不行,宋哥哥卻難得來一趟,你還能有他金貴?」

      眾人都笑了起來,宋柯趁機寒暄了兩句,便拽著林錦亭走了,一眾人跟出去相送。香蘭看了半天熱鬧,一轉頭,曹麗環正站在她身邊,只見臉上潮紅,雙眼冒光,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睛緊盯著宋柯和林錦亭的方向。此時卉兒回來,香蘭不動聲色的輕輕喚了一聲道:「環姑娘,如果沒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曹麗環這才回神,跟香蘭說:「你去後頭找踏莎,二姑娘給我一盆花,你正好搬回去。」

      香蘭聽了,便轉回到後頭,林東綺送了曹麗環一盆白玉蘭,香氣芬芳沁脾,花瓣晶瑩剔透,堆雪砌玉。

      香蘭深深的吸了一口香氣,抱著花盆暈陶陶的往外走,想起前世因自己的名字裡有個「蘭」字,又愛蘭花高潔馨香,屋裡屋外都擺滿了各色蘭花,什麼墨蘭、蕙蘭、春蘭、劍蘭、寒蘭,梅瓣的、荷瓣的、水仙瓣、蝴蝶瓣,林林總總的門上、樑上、窗戶上、廳裡的桌子條案上,正是萬花圍繞。每到春季玉蘭開放,她便摘上一朵,別在鬢髮邊上,頭髮絲裡都帶著馥郁的芬芳,她還和丫頭們把凋零的蘭花採集起來製成香餅子、香球子熏衣裳,這些都是她前世極其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

      香蘭出了惠豐齋,拐到石子鋪成的小路上,又走了一段路,閃身躲到假山後面,看著四下無人,便把花盆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偷偷的摘下一朵玉蘭,別在鬢髮邊,俯身湊到湖水邊看。

      那湖水碧綠平和,倒映出一張桃花臉,水裡的女孩兒豆蔻芳華,鬢邊攢著玉蘭,真不知是人比花嬌,還是花兒把人襯得更嬌美清麗。香蘭知道這具皮囊惹人,自來到林府便沒有好好打扮過,頭髮都是胡亂梳上一梳,扎根藍色或白色的頭繩了事,衣裳也多是舊的,不過石青和靛藍兩種顏色,自打曾老太太去世,府裡統一做了素服,才穿了白色衣裳。可她也是愛美的,這會子趁著沒人,便從懷裡摸出一把桃木梳,把一頭的烏髮放下來,口中顛三倒四的揀了一出《西廂》哼著:「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東風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空著我透骨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待頭髮也梳好了,又把那朵玉蘭端端正正的簪在髮髻邊,俯下身子左照右照,做了個鬼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忽然,那湖水裡倒映出一個男子的身影,不聲不響的出現在她背後。香蘭嚇了一跳,猛地回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站在她身後,雙眼直直的看著她。香蘭有些慌,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裙,低著頭往旁邊退了兩步,小聲喚了一句:「大爺……」

      林錦樓嘴角一勾,揚起一抹懶洋洋的笑,往前走了一步問道:「你方才唱的是什麼小曲兒?怪好聽的。」

      香蘭垂著頭,囁嚅著:「我,我……只是聽別人渾唱的,就學了個調調。」林錦樓身材高大,加之本就有壓人之威,香蘭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便又往後退了一小步。

      林錦樓今天原本在花園子前頭的水榭裡宴客,來的幾位小爺都是京城裡權貴之子,平素都跟他稱兄道弟的,如今下江南遊山逛水,他必然要做東,那幾位早就聽說林府暢園的美名,鬧著要來園子裡賞玩。林錦樓便將人迎到前園擺宴,因在曾祖母孝裡,不可太過,便不備絲竹,只敞開了吃喝一番。

      好容易將人送走,林錦樓也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便轉到後園子來,卻三繞五繞的到了這一頭,見景色優美,便舉步慢走,隱隱聽到那假山後頭有人在哼唱小曲兒,偷眼一看,卻瞧見有個丫鬟正歪坐在地上梳頭髮,遠遠的看不清相貌,只見穿著一件石青色的褂子,下面是白色的裙兒,裙裾下依稀探出一點秋香色的繡鞋,身段窈窕柔軟,烏壓壓的發直垂到腰際,那女孩兒的歌聲甜糯糯,讓他心癢癢的,直想把那頭髮撩起來仔細看看她的模樣。

      後來那女孩兒綰好了發,一張雪玉般的臉兒便顯了出來,又見她自得其樂,以湖為鏡,簪花弄姿,林錦樓覺著有百千隻小手兒再撩撥他的心,便再按耐不住,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7 AM

第二十章 荷包

      林錦樓長在富貴窟,生在溫柔鄉,嘗遍了各色胭脂,方才頭前宴賓,他還特特命人兩抬小轎,抬了怡紅院的三個頭牌妓女來,眼下腰間就繫著名妓小翠仙方才給他抹嘴的一條翠綠汗巾子,可眼前這女孩兒如此素淨的妝扮,卻忽地讓人眼前一亮。他遠看只覺是個有些姿容的女孩子,但這近看卻一呆,忍不住一看再看。只見那烏髮蟬鬢擁出一張雪白的鵝蛋臉龐,長眉紅唇,一雙大眼睛清明水潤,此刻眼睛低垂,睫毛濃密如扇,年紀雖小,卻自有明媚光麗之美,仔細端詳,愈發覺得清靈出眾,竟百無一有。

      林錦樓只覺口乾舌燥,心「咚咚」的在胸膛裡撞著,直想付俯下身子去嗅她發間的那朵玉蘭,是否如他想的那般芬芳誘人,可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不能動,真是笑話,眼前不過是個小丫頭,他卻覺得她高貴矜持,不能讓人隨意侵犯調笑。

      香蘭已覺出林錦樓愈發灼熱的目光,這眼神讓她極不舒坦,彷彿她是一塊讓人垂涎欲滴的肉。一陣風吹來,香蘭聞到林錦樓身上的酒氣和隱隱的一股脂粉濃香,心想:「林錦樓生得這樣好,可惜是個風流胚,方才不知在哪裡偎紅倚翠快活,莫非這會子火氣沒消,便瞧上我這個小丫頭了?」臉色更冷了幾分,往後再退了兩步,垂著頭問道:「大爺有什麼吩咐?」

      林錦樓輕輕咳嗽兩聲:「你叫什麼名兒?是哪兒的丫頭,我怎麼沒見過你?」

      香蘭垂著手,規規矩矩說:「回大爺的話,奴婢叫香蘭,在羅雪塢伺候表姑娘的。」

      林錦樓皺起眉頭:「你是曹家的丫頭?」

      香蘭恭恭敬敬說:「奴婢是林家的,大奶奶命我去伺候表姑娘。」

      林錦樓的眉頭這才鬆了鬆,見香蘭低著頭,便有些不悅,方想讓她把頭抬起來,卻瞧見她雪白優美的脖頸,彷彿上等的白瓷,又像是溫潤的羊脂玉,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誰知剛舉起手,便聽背後有人說:「我的爺,可找著你了,原來你在這兒。」

      林錦樓回頭一看,見是在他身邊貼身伺候的小廝吉祥,吉祥急急忙忙跑過來在林錦樓身邊小聲說了幾句,林錦樓挑起眉說:「竟有這事?方才不是讓人全都妥妥的送回去了麼?」

      吉祥小聲說:「當然是特特命人送回去了,誰知道李二爺瞧上了小翠仙,硬要帶回去留宿,後來聽說翠仙姑娘是……」看了看林錦樓的臉色,方才說,「是大爺包了的,不敢太造次,便點名要小翠仙的妹妹小翠雲,可翠雲是個雛兒,這些日子給大爺寫了不少詩詞,又用自個兒的頭髮打了五彩絡子送過來,大爺都收了,她覺著大爺對她有情,便認定自己是大爺的人了,自然不肯就範……就這麼鬧起來,如今翠雲又抹脖子又上吊的,李二爺犯了一根筋,發狠要給翠雲開苞不可。」

      林錦樓笑起來說:「李小二還是這牛脾氣,對待佳人牛嚼牡丹可不成,罷了,我出面說和便是。」說完回頭一瞧,卻發現香蘭已經不見了。心裡想著回頭再找去找那小丫頭,隨吉祥去了。

      香蘭抱了那盆玉蘭花小跑了一陣,又將花盆放到地上,用袖子揩了揩汗,想到林錦樓方才灼灼的眼神,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由安慰自己,林錦樓是吃醉了酒才會如此,等酒一醒,便必然把她這個小丫頭子忘到腦後頭去了。快走到羅雪塢的時候,香蘭忽聽到有人喊她,扭頭張望,竟然看見宋柯站在竹林子裡對她招手。

      香蘭心下疑惑,只得走上前問道:「公子什麼吩咐?」

      宋柯笑如春風,一雙眸子湛湛生光,指了指衣擺道:「不知道你有沒有帕子?」

      香蘭低頭一瞧,見衣擺上弄上了一大塊髒污,好像是一團濕泥巴,便連忙把花盆放到地上,從懷裡掏出帕子,彎下腰幫宋柯清理。

      宋柯連忙擺手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說著把帕子接過來,自己擦著,口中道:「這可要謝謝你了,若不是碰見你,我穿這衣裳可沒法見人了。」

      香蘭見宋柯臉上笑意融融,更顯得一張俊臉非凡出色,加之態度可親,便也跟著微笑起來,心想:「這樣的珠玉男子,就算當年蕭杭號稱風采冠絕京城也不過如此,怪道那幾個林家小姐都吹皺一池春水了。」想到她前世的丈夫,心裡不禁有些黯然,只低頭看了看那髒污,說道,「幸好只是些泥巴,也好清洗了,留不下污跡。」

      宋柯彷彿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又彷彿漫不經心的問道,「還沒問過你呢,你叫什麼名兒?是羅雪塢的丫鬟?」

      香蘭只回答:「我是在羅雪塢當差的。」

      宋柯因香蘭不肯說自己名字,微微皺了眉,只見那帕子的一角繡著一叢蘭花,便笑著說:「這蘭花繡得好,不知姑娘名字裡是不是有個『蘭』字?」

      香蘭只得說:「倒是有個『蘭』,這個帕子不過是胡亂繡的……」

      「胡亂繡的竟然都這麼好。」宋柯眼睛裡閃著光彩,將腰間的荷包解下來,遞過去說,「幫我看看,這荷包破了的地方,好不好修補?」

      香蘭接過來一看,只見是一個簇新的五彩金線五子登科荷包,只是那精細的刺繡上破了個洞,不由可惜道:「這荷包做得真精細,刺繡的活計也好,只可惜破了,修補有些難,但也並非不可……」

      宋柯連忙說:「既然如此,能不能請你幫我補一補?」

      「啊?」香蘭張大了嘴巴,「我幫你補?」

      宋柯見她目瞪口呆的模樣只覺得可愛,臉上做出憂愁的神色,說,「這荷包是我娘親手做的,圖的就是『五子登科』的好兆頭,只是我前兩天不慎弄破了,身邊又沒個心靈手巧的人,要是讓母親知道豈不難過?我看你這帕子繡得好,想來活計不錯,不如幫我補一補罷。」

      香蘭剛要張嘴推辭,宋柯便堵上一句:「就這樣罷,大後天上午巳時正,我就在這裡等你把荷包給我。」說完自顧自的把香蘭的帕子往袖中一塞,轉身走了。

      香蘭想叫又怕人聽見,急急忙忙提了裙子去追,可轉過山坡,宋柯就沒了人影,香蘭又怕丟了那盆花,只得回來,怏怏的搬著花盆回去了。

      回到羅雪塢時曹麗環還沒有回來,香蘭便把花擺到廳裡的八仙桌上,回去把荷包拿出來仔細看了一遍,歎口氣歪在軟榻上,腹誹道:「宋公子只要吆喝一聲,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還不都上趕著去給他補荷包,漫說是補,就連一模一樣做一個都使得,何必要我這根本不熟的小丫頭給他補?也不怕我補壞了,這位爺也真放得下心。他是無所謂,若是因為這荷包我傳出跟他有些什麼,不單幾個小姐得把我生吞活剝了,我這輩子也就毀了。」越想越心煩,忍不住把荷包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兩腳,片刻又垂頭喪氣的把荷包撿起來,撣了撣上頭的灰,沒精打采的拽過針線笸籮,開始一針一線的補那荷包。

      過了好一會兒,曹麗環才回來。香蘭本以為曹麗環在林府的小姐那裡受了氣,回來必定要打罵一通煞性子,誰想她竟不聲不響的回屋了,還把卉兒叫了進去,兩人把房門關得嚴嚴實實,過了好久也不見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7 AM

第二十一章 心思

      且說林家幾位小姐,上午熱鬧了一番,午飯之後人就都各自散了,林東綺把宋檀釵留在惠豐齋,林東繡有些不悅,哼了一聲扶著丫鬟寒枝的手往外走,剛出院子就聽見林東綾在後面喊她:「妹妹等一等我。」說話兒小跑了過來,挽了林東繡的胳膊,將寒枝擠到一旁去了。

      林東繡瞥了林東綾一眼,冷笑說:「你怎麼不留下來,惠豐齋裡熱鬧著呢。」

      林東綾笑瞇瞇說:「那裡頭怎麼好呆?那誰假惺惺的,處處端著范兒,拿著款兒,楞充自己是千金閨秀典範,我才不愛看她。」

      「那誰」顯然指的是林東綺,林東繡自幼就同林東綺別苗頭,她雖也瞧不起林東綾,但此刻看她卻順眼了些,嘴角揚了揚,小聲說:「原來三妹妹也是個眉眼通挑的,雖然咱們幾年沒見了,你只這麼幾日就瞧出誰是忠的,誰是奸的了。」

      林東綾一昂頭:「這當然,哪個妖魔鬼怪能逃得過我的法眼?」又皺了眉說,「二姐姐頂多是讓人瞧著不爽,可真正討厭的是那個曹麗環。都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了,也巴巴的來府裡認親,死賴著不走。對外清高,說自個兒不拿林家的月例,可吃穿住用哪一項不在咱們家?一天到晚要這要那。還覺著自己高人一等,天天炫耀自個兒吃這個花銷多少,穿那個花銷多少。」

      「可不是,說自己是豫州有名的才女,寫的詩詞有幾十首,都成集子了。」林東繡微微冷笑,「也不瞧瞧自己氣度,以為穿金戴銀,綾羅綢緞就是大家小姐了?活脫脫的潑婦母老虎樣,偏她還以為自己是美人,張口閉口都是在豫州多少才俊往她家提親去,呸,閨閣裡的女孩兒談論這個,也不怕丟人!」

      林東綾哈哈笑了起來:「她是滿口的狗屁大話,全府的人都知道呢。」

      兩人一言一語的議論曹麗環如何,幾句下來便親熱了許多,走到岔路口方才互相別過。待林東綾走了,寒枝走到林東繡身邊望著林東綾的背影,小聲道:「三姑娘這是幹什麼?怎麼好端端的跟姑娘示好起來了?」

      林東繡哼了一聲:「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她能存什麼心?她先前覺著自己是檀釵妹妹的正經表姐,便能事事佔盡先機,卻沒想到林東綺那個小蹄子粘著宋檀釵,三言兩語就把人給留下了。林東綾這才巴巴的找了我,指望我能跟她一致對外呢。她還當我看不出她的心思?宋郎一來,她眼睛都綠了。」

      寒枝扶著林東繡慢慢往回走:「要說宋大爺真是一表人才的,還有學問有本事,跟咱們姑娘這樣的才是一對,可三姑娘是宋大爺的親表妹,咱們還要遠些,有這層關係,只怕也不好辦。另外還有二姑娘,也不得不防。」

      林東繡冷笑著說:「二姐姐可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太太才不甘心讓她嫁到宋家那樣氣象衰微的人家,一門心思給她籌劃個高門大戶,要是她看上宋家,早就出手把親事訂下來了。同理,二伯娘也是這個心,聽說二伯父有意京城同僚之子,也是個軍功顯赫的家庭,三姐姐那點子小心思恐怕也要付之東流。宋家如今什麼狀況?宋老爺死了,留下孤兒寡母還從世家裡分出來單過,就算宋哥哥再上進,畢竟才是個秀才功名,哪怕日後中了舉,金榜題名,要想振興家門,最起碼也要十年的光景。」

      寒枝憂慮道:「姑娘,那這樣的人家……」

      「這樣的人家對我卻再好不過了。宋家人口簡單,宋姨媽又是軟性子,嫁過去不會受氣,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宋家眼下瞧著衰微,但暗財暗祿多著呢,田產地契就不少,何況他們京城裡還有幾家鋪子。宋郎聰明上進,又有擔當,這樣的男子比什麼世家少爺都強上百倍!」林東繡越說越激動,雙手緊緊攥成了拳,想起宋柯風度翩翩的俊雅模樣,臉兒漲得通紅。

      寒枝說:「既如此,姑娘還得早些跟老爺太太露個口風,只可惜姨娘是個怕事的,否則也能幫襯姑娘一二,何至於姑娘都這個年紀了,還沒將婚事訂下來。」

      林東繡拍了拍寒枝的手,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姨娘是讓太太給整怕了,如今什麼事都不肯出頭,我又沒有個兄弟幫襯……」

      原來大房的庶長女林東紈和二爺林錦軒是一母所生的姐弟,生母尹姨娘原是跟在林長政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後來開臉收了房。早年秦氏生性強悍,每每與林長政夫妻口角,尹姨娘溫柔小意,又與林長政多年情分,林長政便偏寵尹氏。秦氏卻也是個聰明人,慢慢收斂了心性,娘家得力,在仕途上對林長政多有幫助,加之她刻意籠絡,林大老爺覺得自己正室老婆的見識胸襟是那些只知伺候人的小妾比不了的,便對妻子熱乎起來。

      尹姨娘逐漸失寵,心有不甘,暗地裡也使了些手段。秦氏一邊籠絡林長政鞏固地位,一邊暗地裡打壓尹姨娘,經過兩三次雷霆手段,尹姨娘骨子裡到底是老實人,被秦氏整破了膽,再也不敢生別的心思,事事唯唯諾諾。後來林長政的上峰又送來一個姓包的美妾,林長政愛寵了一陣便沒了新鮮,包姨娘只生了林東繡一個女兒,便如同府裡的擺設一般,林長政不再放心上了,連帶著對林東繡也不十分上心,反倒是五年前,秦氏老蚌生珠,又生了一子,取名林錦園。林長政真個兒喜不自勝,對秦氏也愈發敬愛。

      生母得力,兒女便有依靠。此刻林東綺重新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靛藍色綢緞衣裳,坐在羅漢床的炕桌邊描花樣子,宋檀釵坐在另一邊做荷包,兩人時不時的說上兩句。踏莎端了盞熱茶過來說:「兩位姑娘都歇會兒罷。」

      林東綺小聲說:「還不累。」又朝踏莎一努嘴:「去把糖果點心盒子拿來。」

      踏莎不一會兒便取來了,林東綺將紫檀螺鈿八寶盒推到宋檀釵跟前說:「這奶油杏仁和琥珀核桃,都是新做出來的,妹妹嘗嘗新鮮。」

      宋檀釵拈了一塊放到嘴裡,林東綺把宋檀釵做的荷包拿過來看了看,讚道:「妹妹真是一雙巧手,將來也不知誰有福氣,把你娶了去。」

      宋檀釵臉「噌」一下紅了,吶吶的說:「姐姐說什麼呢!」

      林東綺含著笑說:「怎麼害臊了?這裡橫豎沒有外人,妹妹想要個什麼樣的門第,回頭我跟母親說說,讓她也幫你們留意留意。」見宋檀釵垂著頭不說話,便旁敲側擊問道,「要說起來,也是長兄先訂親,你才好談婚論嫁,宋哥哥的年紀也不小了。」

      宋檀釵說:「娘也想給哥哥說親呢,看了幾戶人家,我娘都覺著好,可哥哥不滿意,說考了功名之後再訂,還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再等上幾年娶妻室也無妨,我娘也就撩開手不再管了。」

      林東綺笑意吟吟的點頭附和:「你哥哥這番話才是正理,橫豎屋裡也有丫鬟伺候,日後再成家也不遲……就說我大哥哥,成親之前有兩個通房伺候著,倒也妥帖。」心裡默默添了一句「不過成親之前就全打發了,都沒留下。」

      宋檀釵搖了搖頭:「原先哥哥房裡有一個叫紅袖的丫鬟跟別個不同,誰想一年前害病死了,娘想把她身邊的珊瑚給他,哥哥卻不要,只說明年就春闈,一切以學業功名為重。」

      林東綺套問出她想知道的,心下滿意,又探聽宋家其他家事,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許久。

      吃罷晚飯,宋檀釵扶了貼身丫鬟卷華到湖邊散步,卷華見四下無人,不由對宋檀釵有些抱怨道:「姑娘真是的,今天同綺姑娘說了這麼多自己家的事,連大爺房裡有沒有通房也拿出來磨牙,這哪是閨閣裡女孩兒應該議論的,何況說給外人聽,回頭傳出去是非可怎麼好?」

      宋檀釵揉了揉眉心說:「不怕,我是故意說的。哥哥品貌都是高才,原本求娶個林家嫡出小姐也不算什麼,可如今宋家式微,便沒那麼容易了。哥哥總說林家的姑娘也就二姑娘還算和善,讓我多跟她親近。我冷眼瞧著,綺姐姐也有這個心思,我就透出點給她知道,也算不得什麼。」

      卷華連連點頭,主僕二人相偕離去,暫且不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38 AM

第二十二章 謀劃

      時節已入四月,處處春光明媚。

      香蘭從早晨便有些心緒不寧,手裡攥著荷包又暗暗的把宋柯罵了個遍。探頭探腦的往屋裡望,見曹麗環正跟卉兒小聲說著什麼,便藉故去燒水,從羅雪塢裡溜出來,到那山坡上去尋宋柯。還未走到,便瞧見那桃樹底下長身玉立著一個翩翩少年,不是宋柯又是誰?

      香蘭立刻提了裙子跑上前,把荷包往宋柯手裡一塞,說:「還給你。」說完轉身便走。宋柯急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哎,哎,你急什麼?」

      香蘭氣憤的轉過頭,狠狠甩了下胳膊,卻沒能把宋柯的手甩開,怒道:「我怎能不急?我是撒謊跑出來的,待會兒讓表姑娘發現,我吃不了兜著走!」

      宋柯一呆,手就鬆開了,臉上帶了歉意,訕訕道:「抱歉,是我想得不周全了……」

      香蘭見他這番形容,消了些氣,站定了說:「荷包已經補好了,宋公子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

      宋柯仔細一瞧,只見那荷包破了的地方被細細修補好,還用了同色的絲線將花樣補齊,又平整又精細,竟看不出原先是破的,不由驚喜道:「補得這麼好!」望著香蘭,笑容誠懇,說,「你補這荷包可見是花了不少功夫,我自然要好好謝你。」

      香蘭本想拔腳就走,但聽了這話,心說:「你要感謝就給我些銀子罷。」抿著嘴看著宋柯,沒有做聲。

      宋柯笑著說:「給你銀子只怕太俗氣,這個送你。」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緙絲緞縫製的小荷包,遞給香蘭。

      香蘭本想故意推脫一番,可轉念想到自己前兩天提心吊膽的補荷包心中就有氣,當日宋柯讓她補荷包,她就稀里糊塗的補了,等補到一半方才想起來,自己若是推脫補不好,宋柯又能如何?可看看那已補了一半的荷包,還是咬咬牙給補好了,點燈熬油的做活兒,又怕被人瞧見,這樣費心力,收宋柯一件謝禮倒也不多。想到此處,將那小荷包接過來說:「既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多謝宋公子慷慨。」福了一福,轉身又要走。

      宋柯兩步上前攔住:「你就不想瞧瞧裡面是什麼?」

      香蘭有些惱,抬頭卻看見宋柯一張笑吟吟的臉,這樣一張謫仙似的俊顏笑起來愈發風采過人,香蘭也不由呆了呆,心想:「這宋公子生得真好,風采也好,難怪林家幾個小姐都魂牽夢繞的。」這一呆,火氣竟一絲都發不出了。

      宋柯仍在旁邊催道:「快打開瞧瞧,看你喜歡麼。」

      香蘭無法,只得依言把小荷包打開,倒出來一瞧,只見裡頭是一隻翠玉雕琢的小青蛙,剔透水潤,是一塊極好的料子,雕工平平,卻有種拙樸的憨態,著實喜人。香蘭「呀」了一聲,喜愛得左看右看,喃喃說:「翠玉琢的玩意兒倒是常見,這樣有趣的倒不多。」

      宋柯見香蘭喜歡,嘴角也向上揚了起來:「這小東西是我閒來無事雕著玩的,你喜歡就好。」

      香蘭聽這話說得曖昧,方才驚覺自己和宋柯靠得太近了,忙退了兩步,定了定神說:「奴婢謝謝宋公子的賞,若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宋柯緊緊皺了眉頭,方才兩人一言一語的已有幾分稔熟和親密,方纔她又自稱「奴婢」,還稱他「宋公子」,顯是又生分起來,心中一急,便再次上前攔住香蘭,道:「且慢,你的帕子還在我這兒呢。」

      香蘭方才想起上回借給他擦衣擺髒污的帕子宋柯並未歸還,便伸手討要道:「既如此就趕快還我罷。」

      宋柯臉上露出無辜的神色,攤開兩隻手說:「我忘帶了。」香蘭又有些惱,宋柯又連忙補上一句:「不如你明兒個還巳時正過來,我把帕子還你?」

      香蘭把手收回來,淡淡道:「算了,不過是條帕子,我也不要了,宋公子燒了罷。」說著又要走。

      宋柯又伸胳膊攔住,臉上仍笑瞇瞇的說:「不如這樣,帕子就當你送給我,我拿一樣東西跟你換。」說著伸到袖裡,摸出一朵白色的絹花。

      香蘭一愣,宋柯帶著幾分得意,把絹花送到香蘭跟前說:「就這朵絹花罷,比你頭上的紙花好看得多。」

      香蘭把那絹花接過來一瞧,見那花的背面有墨筆染上的一點黑,她丟的那朵背面便讓她輕輕用毛筆劃了一道作為記號,原來自己丟的那白花竟讓宋柯撿了去。

      宋柯看著香蘭,見她垂首低眉,濃密的睫毛掩了殊秀的雙眸,幽蘭恬雅不足比其芳麗,宋柯看得有些怔,喃喃說:「你丟花的時候,我正好碰見,不知道這算不算有緣?」

      香蘭聽這話愈發不像,疏遠的笑了笑:「宋公子物歸原主,奴婢在這兒謝過了。」福了一福,又要走。

      宋柯這回卻沒有攔,只在背後問了一句:「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香蘭想裝聽不見,宋柯卻提高了調門大聲說,「你要不說,我就去羅雪塢打聽去。」

      香蘭暗罵一聲可惡,回頭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的說:「我叫香蘭。」言罷提了裙子飛快的跑了。

      快到羅雪塢的時候,香蘭頓住腳,整了整衣裳和頭髮,從小茶房拎了半壺水,慢慢的走回去。剛一進門,便瞧見卉兒倚在門口夾小核桃吃,瞥了香蘭一眼,冷笑說:「這一大早起的就不見人了,瘋哪兒去了?」

      香蘭小聲說:「燒水去了。」閃身進去添茶。

      卉兒看著香蘭的背影哼了一聲,把嘴裡的核桃殼吐到地上,揚起臉兒對剛從臥室裡走出來的曹麗環說:「你也不管管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出去瘋。」

      曹麗環說:「眼下還得哄著她多幹活兒呢,我看那小蹄子不如先前勤快了,要是再罵她,生出煩心來,繡活兒上不精細反倒不好。」

      卉兒不屑地說:「怕什麼,她敢偷懶耍滑,就讓樓大奶奶攆她出去!」

      「如今大太太回來了,她說話的份量可不如先前了。」曹麗環一臉精明道,「香蘭歸根結底還是林家的丫頭,要是咱們的,想打想罵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你還是少跟那小丫頭置氣,我問你,我交給你的事你辦得怎樣了?辦成了,才是咱們長長久久的出路。」

      卉兒壓低聲音說:「已經按照姑娘說的辦了,一句都不帶差的。」又有些後怕,說:「姑娘,你說這事要萬一被查出來……」

      「你放心,查不出來!」曹麗環斬釘截鐵的說,「再說查出來又怎樣?還能把咱們生吞活剝了?實在不成,鋪蓋一卷,咱們直接走人就是。事情已然到這一步,不做也得做,索性賭上一把。」看著卉兒畏縮的神色,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只管放心,出了事有我呢。」

      卉兒歎了口氣,遲疑道:「姑……姑娘,你都和任家的公子訂了親,就等著日後嫁過去了,任家家道就算單薄了些,可任公子是個溫柔疼人的,守著田產度日也有一方平安,姑娘又何必……」

      曹麗環不語,盯著桌上的青花釉裡紅壯杯出神,忽然把杯子拿起來遞到卉兒跟前說:「我問你,即便我爹娘沒走,在咱們豫州老家,家裡用得起這樣的杯子麼?」

      卉兒一愣,搖了搖頭。

      曹麗環指著四周:「那用得起這戧金雕花的床鋪,螺鈿嵌寶的屏風,還有案上那個成窯的花賞瓶?我雖有幾件體面衣裳,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林東綺隨便一身衣裳便是上好緙絲錦緞的,最少要四十兩銀子!」曹麗環越說臉越紅,眼睛驚人的亮,「我以為自個兒原來的家,三進的大宅便是氣派了,來了林家才知道豫州那宅子簡直跟豬棚一般,那花園子跟仙境似的,我都不知道竟還有人能這般富貴的過日子……卉兒,我當時就跟自己說,若不能找到一門比林家更好的親,我絕不從林家搬走!否則我娘給我那套紅寶石金簪子,豈能便宜趙月嬋那個賤人!」

      卉兒欲言又止:「可……可這事即便成了,姑娘也至多給亭三爺做個妾室,旁人還要說長道短,姑娘許是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到任家就是正頭夫妻,這……」

      「那是以後的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原先這麼多大風大浪我也不闖過來了?卉兒,你也見過亭三爺,眉眼兒五官俊秀不說,那舉手投足才是大家公子氣概,跟他一比,任羽就能當個屁給放了。」曹麗環撥弄著手腕上的鐲子,「就算任家把我當尊佛供起來,可他們家一年四季穿得起緙絲、燒毛、錦緞的褂子,喝得上宮裡賜的御酒?」

      卉兒囁嚅著說不出話,神色有些呆呆的,曹麗環臉上的笑容有些迷離:「更勿論任羽是個腦筋不靈光的,讀書不成,做生意也不成,讀了十幾年的書,還是個童生……我對外說得天花亂墜,說任家人口簡單,好伺候,又是本分人家,有宅有田,是個殷實的,說任羽本分老實,又有個好性子,其實……其實都是為了給自己長臉罷了,到底如何,我心底跟明鏡兒似的,只不過說得多了,也能把自己個騙了,好像自己有多中意這門親事似的……」

      卉兒見曹麗環神情慘淡,忍不住開口:「姑娘……」

      曹麗環搖了搖頭:「縱然我再好強能幹,可終究還是指望男人得力,任羽是個軟蛋,日後別說考了功名封妻蔭子,就算好好經營祖業我看都不成。」

      曹麗環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二人默默無言,忽然,曹麗環挺起了胸脯,大聲說:「我也原也是望族小姐,憑什麼林家一個庶出的林東紈都能嫁官宦子弟,我還是嫡出的,就該找個窮人家成親?即便是做林家的妾,我這一生也要盡享榮華富貴……哼,我做了林家的妾,哪個敢真把我當成妾室看?日後正頭奶奶的位子遲早還是我的!」

      曹麗環目光凌厲,隱露狠絕之色。卉兒想到日後曹麗環留在林家,對自己也只有好處,便殷殷給曹麗環倒了一盞茶,絞盡腦汁幫主子出謀劃策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0 AM

第二十三章 送信

      這幾日曹麗環和卉兒不知唧唧索索的商量些什麼,兩人關門在屋裡一呆就是一天,曹麗環時不時要去逛園子,通常也是逛一天才回來。懷蕊成天溜出去玩耍,沒人成天緊盯責罵,香蘭便覺著鬆快了很多。

      這天中午,香蘭到茶房裡同劉婆子一道用午飯,飯畢,劉婆子瞧著四下無人,便悄悄問香蘭道:「聽說最近府裡邊的傳聞沒有?」

      什麼傳聞?香蘭嚥下一口茶,想了想說:「最近只聽說二太太想亭三爺說親,因在曾老太太的孝裡,所以只私下裡偷偷相看了幾家……還有大爺的小妾嵐姨娘,診出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香蘭扳著手指頭數了幾樁,劉婆子統統搖頭,故作神秘的湊過來說:「我聽說,亭三爺跟環姑娘看對眼了!」

      「啊?這,這不可能罷!」香蘭大吃一驚,「亭三爺怎麼能看上環姑娘,環姑娘又不是什麼美人,家世更提不到檯面上,更別提她還比三爺大三歲呢!」

      劉婆子一拍大腿:「誰說不是!方才有老姐妹跟我打聽這事兒,我也驚出一身白毛汗。可眼下府裡已經有人在傳了,有人看見這倆人在園子裡一塊兒散步,還吟『濕』吟『干』的;還有說瞧見環姑娘給三爺送荷包的,還說這倆人臉都紅了,含情脈脈的;更有說看見三爺對著落花抹眼淚兒的,是因為他想起環姑娘就要嫁人的緣故……總之越傳越神乎,就差有說看見三爺跟表姑娘親嘴兒了。」

      香蘭越聽越心驚,聽到最末一句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說:「媽媽操這個心幹什麼,橫豎是他們主子的事,和咱們沒什麼相干的。」

      劉婆子道:「怎麼不相干,萬一流言坐實了,或是環姑娘趁機賴上三爺,真成了林家的主子可怎麼好。」

      香蘭擺弄著裙帶,漫不經心道:「媽媽說的正是表姑娘的如意算盤呢,她倒是心大,也不怕偷雞不成蝕把米。」

      劉婆子長吁短歎說:「這種事怎麼說得清,萬一真賴上三爺,以她的身份在林家討個貴妾,也不是沒的可能。」

      香蘭說:「你當太太們都是吃素的?進了門更好擺弄,隨便說她身子不好給送到莊子上『養病』,養個幾十年,她就算再厲害再狠毒,還能鬧出什麼花樣?」

      劉婆子眨了眨眼,看著香蘭抿嘴一樂:「哎喲我的兒,我先前還以為你是只病貓崽子呢,竟能說出這樣的話,真叫我這老婆子吃驚了。」

      香蘭笑而不語。比這狠絕十倍的手段她都見識過,可真論起來,曹麗環的伎倆雖不高明,卻極有效,她倒是豁得出去,為了貪慕林家的富貴,竟能拼著把自己的名聲毀了。

      兩人正說著,卻聽見外頭卉兒喊道:「香蘭!香蘭!」

      劉婆子罵了一聲:「剛吃完中飯就讓人不安生!」

      香蘭歎了口氣,將杯子放下,起身走出去,卉兒斜了她一眼,說:「環姑娘在屋裡找你有事。」

      香蘭便往屋裡來,曹麗環交給她一個信封,和顏悅色道:「你拿著這個,到臥雲院交給亭三爺。」

      香蘭心裡「咯登」一下,繼而暗暗冷笑,心說曹麗環打得是好算盤,這樣私相授受的事交給她來做,日後有人徹查流言,定然會查到她頭上,她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便不用手接,遲疑道:「姑娘,這是……」

      曹麗環十分不耐,想呵斥幾句,按捺住性子,臉上仍掛著笑說:「這裡頭裝的是詩稿,三爺知道這事,你只管拿去教給他就是了,一定要親手教給他,你快去快回。」說完破天荒的給香蘭抓了一把錢。

      香蘭從屋裡出來,一邊走一邊暗恨,心道:「我本來就厭惡極了曹麗環,如今又在這事上算計我,偏生我還瞧不慣她小人行徑,如今到我手裡,我定不能讓她如願!」

      香蘭慢慢想著,出了園子,餘光往後一掃,見懷蕊正遠遠的跟著她,心裡不禁冷笑,出了園子拐過一道門便是林錦亭住的臥雲院,香蘭邁步進去,見院子裡有個小丫頭正在澆花,便上前打招呼道:「我是羅雪塢的香蘭,環姑娘打發我來送樣東西,不知三爺在不在?」

      那丫鬟瞥了香蘭一眼說:「三爺正在屋裡和宋大爺說話呢。」

      香蘭一聽這話,正求之不得,便連忙說:「那我也不便打擾,請問三爺身邊哪位有頭臉的姐姐在?環姑娘說她給的是個要緊的東西,讓我要交給個妥帖人。」

      那丫鬟又看了香蘭一眼,轉身進了屋。片刻門簾掀開,從裡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生得桃臉杏腮,有些姿色,卻又不是極美,但氣質端莊,白淨的一張瓜子臉,彎眉杏眼,顴骨微高,穿著素白繡花的襖兒,月白裙子,頭上戴著纏絲垂珠的釵,耳上垂著白玉銀杏耳環,打扮已是頗為體面的小姐模樣。

      香蘭心中警醒,如此裝束,地位絕不是一等丫鬟這般簡單,應是三爺的「房裡人」。那丫鬟道:「這是素菊姐姐,你有事同她說罷。」

      香蘭慇勤笑著說:「素菊姐姐好,我是家生子,前一陣剛進府的,叫香蘭,如今在羅雪塢當差,環姑娘讓我把這個交給三爺。」說著把信封交了上去。

      那素菊捏著信封將香蘭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口中說:「知道了,我回頭就交給三爺。」

      香蘭見旁邊的小丫頭拎著水壺去別處澆花了,便對素菊說:「表姑娘打發我來送東西,還是這樣的信,我覺著不妥,環姑娘叮囑我要我把信親手交給三爺,這就更不妥了……但我們做丫頭的也沒的辦法,如今三爺年紀也大了,我也聽了些關於環姑娘和三爺的傳聞,還請素菊姐姐斟酌。」方纔那番話,香蘭先點明了自己是林家的家生子,用曹家無半分干係,又隱隱暗示這番做法不妥,若是聰明些的便能聽明白她說這番話的意思,提點主子也好,稟明二太太也好,也好有個防備,也好把香蘭從這件事裡洗脫出來。

      素菊一怔,萬萬沒想到香蘭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有些遲疑:「你……你是什麼意思?」

      香蘭心裡一沉,心道莫非這素菊只有個光鮮皮囊,她方纔這番話說得這樣直白明瞭了,素菊竟然還聽不懂?香蘭有些鬱悶,微微笑了笑,說:「素菊姐姐,我雖然伺候環姑娘,但到底是林家的丫鬟,心還是向著林家的。」

      素菊呆呆的,還是懵懂模樣。香蘭剛要再說,就看見宋柯從屋裡出來,臉上有些驚喜的神色:「你怎麼來了?」

      香蘭福了福,說:「請宋大爺的安,小婢送東西來了。」

      宋柯剛張嘴就看見素菊站在旁邊,便對她說:「修弘說想吃奶凍糕,讓你進去罷。」素具見宋柯出來正渾身不自在,聞言趕忙進屋了,宋柯笑著對香蘭說:「好幾日沒見著你了,這些天都在做什麼?」

      香蘭看著宋柯稔熟的態度,彷彿兩人已相交許久的模樣,不由有些頭疼,若是直言調戲,或是盛氣凌人的,她都可以做出疏遠冷淡的模樣,可偏偏宋柯他態度謙和,臉上時常掛著和煦的笑意,實在讓人討厭不起來,歎了口氣說:「沒什麼,天天做做針線罷了。」

      宋柯今天穿了墨綠底子團花刺繡的緞子直綴,腰間圍八寶帶,頭上只用一根蝙蝠流雲簪綰起,更襯得人俊雅風流,笑著對香蘭說:「你活計好,回頭得了閒兒給我做個放文房四寶的套子罷。」

      香蘭假笑著說:「宋大爺身邊那麼多丫鬟,定能又快又好的做出來一個。」

      宋柯含笑著說:「她們的手藝都不如你好,你看你補的荷包,我天天都帶著,連母親都沒看出來是重新補過的。」說著指著腰間的荷包給香蘭看。

      香蘭只得敷衍:「那等我得了閒兒罷。」說著想走,腦子一轉,跟宋柯說,「宋大爺,今天是環姑娘讓我過來送一封信給三爺,環姑娘說信裡是些詩詞,還再三囑咐我要親手交給三爺。」

      宋柯臉色微變,旋即又展開笑容,點了點頭,不動聲色道:「然後呢?」

      「我覺著此事不妥,可我一個丫頭又做不得主,信我剛剛給了素菊姐姐。今天中午的時候我又聽到些關於三爺和環姑娘的傳聞,這其中的厲害也不用多言了。」香蘭深吸了一口氣,「方纔我還跟素菊姐姐說,我到底是林家的丫鬟,心還是向著林家的,所以才多嘴說這幾句……」

      宋柯臉上仍微微笑著,打斷她說:「我知道了,回頭我就讓修弘拿著信去找二太太去,此事不會牽累到你頭上。」

      香蘭這才舒了口氣,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點了點頭說:「多謝宋大爺,那我就告辭了。」

      宋柯說:「你做個文具套子給我,就當謝我了。」聲音很低,順著風吹進香蘭的耳朵,香蘭裝作沒聽見,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回到羅雪塢,曹麗環便把香蘭叫道跟前問道:「東西親手交給三爺了?」

      香蘭點了點頭。

      曹麗環面露喜色,又一疊聲追問道:「三爺說了什麼?可讓你給我帶什麼話?」

      香蘭很不以為然,心想:「表姑娘為了留在林家,還真是把臉皮整個都豁出去啦,唉,可惜她不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意思,算計來算計去,最終算計的是她自己罷了。」嘴裡編了一番說:「三爺只拿了信封,什麼都沒說就把我打發了。」

      曹麗環厲聲說:「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說!你當時是怎麼跟他講的?」

      香蘭一臉老實乖覺:「我跟三爺說,這信封裡是您交給他的詩稿,還說您一見這信封裡的東西就什麼都知道了。」

      曹麗環立著眉冷冷說:「然後三爺什麼都沒說?」

      香蘭「嗯」了一聲。

      曹麗環登時沉下臉,一甩帕子進了臥室。卉兒連忙跟在她身後跟著去了。香蘭默默出一口氣,坐在軟榻上倒了半碗茶喝,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宋柯,想起他方才笑容和煦,溫言細語的模樣與她前世的丈夫蕭杭有幾分相像,心裡不由悵然起來,盯著那水杯發了一回呆,餘光看見引枕上搭了一塊石青色的料子,想著:「這料子是織錦的,正好可以做文房四寶的文具套子,再繡上幾叢竹子就更精細了。」緊接著「呸呸」了兩聲,心想自己怎麼可能再給那個居心叵測的主兒做針線,把料子撇到一邊,坐到繡架前,看著那鮮紅枕套上的五色鴛鴦長長歎了口氣,打起精神一針一線繡了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1 AM

第二十四章 啞謎

      二房正房內,金猊口中緩緩吐出蘇合香氣,窗邊的長案上擺著一隻玉膽瓶,插著千瓣獨步春,窗欞上懸著一隻方形紅木鳥籠,一隻黃鸝扇著翅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要不是我偶然聽見羅雪塢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跟素菊說這番話,還不知道曹麗環居然有這麼大膽子,私底下給?c弘送信,傳揚出去豈不是鬧了笑話。」宋柯站在蟠螭流雲羅漢床邊,把那信交到二房太太王氏手中。

      王氏四十出頭的年紀,身量豐腴,保養得宜,彎彎一雙新月眉,杏核眼,嘴巴稍顯大了些,穿著素緞銀絲的褙子,底下石青色裙子,頭上戴著八寶髻,插了兩根銀簪,正是風韻猶存。她臉色沉沉的,把信三兩下拆開看了起來。

      宋柯也不說話,瞧見王氏的丫頭珊瑚端來一盞熱茶,便連忙接了去,揮了揮手把丫鬟打發了,親手把熱茶放到王氏手邊的炕桌上。

      王氏看了信,臉色稍霽:「這上頭也沒寫什麼,只不過是些日常問候,請教亭兒詩詞,最後還有兩篇詩,不過這吟詩作對的我倒不精了,你幫我瞧瞧,這詩是什麼意思。」

      宋柯看了兩眼,說:「詩也沒什麼,可就因為這沒什麼,才顯得高明。」

      王氏剛把茶碗捧起來,聞言趕緊放下,問:「此話怎講?」

      宋柯彈了彈信箋,字斟句酌:「曹麗環長?c弘三歲,兩人也算年紀相當,曹表妹眼見這就要嫁人,給表弟私下寫信本就不妥,可這信要是真暴露了,裡頭寫的東西倒勉強說得過去。最怕的便是這個,這回是請教詠柳詠春讓?c弘指點,若?c弘回了信,那下次她寫些情意綿綿的情詩呢?再下次寫淫詞艷曲呢??c弘正準備秋闈,就怕被這一來二去的挑唆壞了心性。」

      王氏拿著手裡宮紗鮫綃的帕子擦了擦嘴,笑說:「哪可能如此,你這孩子,也想得忒多了,當心小小年紀變成老頭子。」

      宋柯連忙說:「就算上頭那些是我瞎想的,可今兒我在姨媽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曹表妹這段日子在府上所作所為,姨媽心裡有數。假若她以這信為由,在外頭宣揚?c弘對她有意,常常跟她通信,傳揚出去就是醜事,外頭的人才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呢。再添油加醋傳到曹麗環未婚夫家,人家為這事鬧起來,或是要退親,曹麗環趁機賴上?c弘,這事也不是做不出。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說她在府裡聽到些關於?c弘和曹麗環的風言風語,我稍微打聽了一兩句,頓時嚇出一身汗,這事……」

      宋柯每說一句,王氏的臉色便陰沉一分,忽然喊了一聲:「夠了!」緊接著站起身,一把抄起那信,說:「我這就找大嫂去!」火急火燎的就往外衝。

      宋柯連忙緊走幾步,跟到王氏身邊低聲說:「此事不宜聲張。」

      王氏一怔,方才明白過來,跟宋柯道:「你同我一起去,你把你同香蘭怎麼說的,再同大嫂說一遍。」

      宋柯無奈,他這位姨媽心性厚道,可腦袋裡一根筋,性情也魯直,吃了不少虧,好在為人豁達。他若不在他姨媽跟前曉以利害,只怕王氏就將這信的事一笑置之了。

      當下兩人往大房的正屋來,秦氏正拿著算盤對賬,見了忙命沏好茶,又重新擺上點心果品,王氏顯是沒有品茶的閒情逸致,一把扯住秦氏道:「我的好嫂子,我有話跟你說。」把人屏退了,命宋柯將話重新說了一遍,又將那信奉上,身子朝秦氏微傾:「大嫂,你看……」

      秦氏將那信草草看了一番,嘴角掛一絲冷笑:「那小蹄子一腦子下流,我說她這兩天怎的乖乖消停了,原來是瞄上了亭哥兒。弟妹,這信你看起來沒什麼,可要傳揚出去,讓有心人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麼編排呢!想來是她看上了咱們林家的富貴,又相中亭哥兒的人品做派,就打定主意要賴上,呸!想瞎了她的心!」

      王氏聽秦氏的口風和宋柯的分毫不差,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在她心裡秦氏乃是她見過的第一聰明人,便忙一疊聲道:「嫂子說的怎和柯兒說得一樣,那此事該如何?要不,要不嫂子趕緊把那小蹄子趕出去罷。」

      秦氏搖了搖頭:「如此趕出去顯得林家不厚道,反倒落人口實。況且趕她要立什麼名目?到底她快要嫁人,不能把她名聲毀了,做人留一線,她沒把咱們逼到死路,我們倒不至於治她。」

      宋柯聽了這番話,不僅側目,暗道:「都說這秦氏是個女中豪傑,單憑這番話便知道她是有些心胸見地的了。」

      緊接著秦氏表情一肅:「可這事也不能輕輕放過。否則她以為林家是軟柿子,能給她隨便拿捏?我先前給她幾場雷霆暴雨,想來是沒管什麼用,她還真算得上皮糙肉厚。」

      王氏巴不得秦氏發威,連忙點頭應和道:「大嫂你快些拿出個章程,她這麼張狂,竟敢打我們亭哥兒的主意,萬一真鬧出什麼事兒,我怎有臉見我們老爺,更沒臉見老太爺、老太太了。我只有亭哥兒一個兒,他真被那個母夜叉賴上了,一輩子可就毀了……」

      秦氏笑著拍了拍王氏的手,凝神想了一回,問宋柯道:「那個羅雪塢的小丫頭還說什麼了沒有?」

      宋柯道:「別的就沒再說了,她只說她是林家的丫頭,心到底是向著林家的。」

      秦氏點了點頭,對王氏低聲道:「回頭你打發個信得過的丫鬟,悄悄找那個叫香蘭的去,給她塞點好處,讓她盯著曹麗環,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把信兒趕緊送過來。」

      王氏連連點頭。

      秦氏又說:「旁的事你就別管了,從今兒起,讓亭哥兒先搬到離園子遠些的屋子住罷。」

      王氏忙道:「我正有這個打算,讓亭兒先搬去跟柯兒一起住,兩人在一處讀書,也好有個照應。」

      秦氏笑了笑,捧起茶碗,眼風掃了掃宋柯,喝了一口,慢條斯理的說:「柯哥兒是個上進的好孩子,亭兒跟他一起學,斷然錯不了。只是秋闈也快近了,柯哥兒還得多幫襯幫襯你表兄,讓他少逛園子,多在屋裡用功罷。」頓了頓又說,「雖說檀姐兒、綾姐兒是你的正經妹妹。你可要把紈姐兒、綺姐兒和繡姐兒也都當成親姐妹看,將來你要出息了,還要多多照拂著才是。」

      宋柯臉色微變,旋即又微笑起來:「這自然,我向來都把幾位姐姐妹妹當成親的看待,況姨媽又特地請了有名的大儒來教習,我跟?c弘自然要苦讀一番,閉門不出了。」

      這兩人在打啞謎,三言兩語間就各自表明心跡,王氏卻渾然不覺,對宋柯笑呵呵的說:「幸虧你這孩子機靈,保全了亭哥兒就是保全了我,我得好好的謝你。」

      「姨媽談『謝』字就生分了。」宋柯說著起身作揖,風度翩翩,眸子如同黑玉一般,俊雅的笑容連秦、王兩人都看得有些怔。

      王氏心道:「柯兒聰明伶俐,也厚道上進,若不是家世差了些,我就把綾兒許配給他了。」

      秦氏則暗道:「綺姐兒是我的心尖肉,這宋柯倒是配得起她,只是太過老練油滑,野心又大,綺姐兒到底耍不過他的手段,齊大非偶。宋柯只怕看不上庶出的繡姐兒。可惜了這樣的品貌,日後也是有一番前程的,卻做不得林家的女婿。」

      待王氏和宋柯走了,秦氏靠在閃緞葵花蕉葉引枕上,忽然說了一句:「人走了,出來罷。」

      裡屋門簾一掀,林東綺走了出來,眼眶微微有點紅,低著頭不說話。秦氏拍拍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秦氏也不說話,只是喝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

      林東綺只垂著頭不吭聲。

      秦氏悠悠道:「我知道你百般對宋檀釵好是什麼意思,知女莫若母,若無所求,你不必天天放下身段哄著宋檀釵高興,你縱然大方,也斷沒有把老太太賞你那根金鑲珠寶花簪送人的道理。你聽說宋柯的腰帶少一顆紅瑪瑙珠子,便拆了一支半翅蝶金步搖上的瑪瑙鑲寶,讓宋檀釵拿給她哥哥去。那步搖是一對兒,也是我的陪嫁,你喜歡得跟什麼似的,我才給了你,你平時都捨不得戴,如今為個男人,倒真捨得了。」

      林東綺只覺自己一腔小女兒心事都被母親看透,又羞愧又難堪,哀哀叫了一聲「母親」,眼淚已滴了下來。

      秦氏握了林東綺的手,說:「孩子,斷了這個念想罷,啊。」

      林東綺淚流滿面,忽然哽咽說了一句:「我有哪兒配不上他?還是母親看不起他家如今落魄……」

      秦氏打斷道:「我從不敢看不起他,宋柯這孩子身上就帶著一股子上進爭強的勁頭,以後斷然不會錯的,可他心思太深。你以為他為何頻頻出入咱們林家,又把他妹子送進來?明明綾姐兒才是他家最正經的親戚,宋檀釵卻跟你住一起,你甭跟我說是你硬留她住的,宋檀釵是個有腦子有主意的,倘若不是她願意,你也留不住。」秦氏歎一口氣:「綺兒,宋柯的容貌才學雖然好,可說來說去也不算上乘之選,我最不喜他摸不清猜不透的性子,瞧不出他到底品性如何……他到底是個聰明人,今天我只點化幾句,他居然完全明瞭了。」

      林東綺淚眼朦朧,秦氏說了什麼話,她都聽不進,她情竇初開便遇上宋柯,心裡偷著比較,只覺見過的兄弟當中,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傾慕他風采才華,又聽林錦亭說,自從宋柯的父親去世,他便一肩承擔了的家業,打理商舖田產,沒有一項不精通的,閒暇時只一門心思用功讀書,心裡便更添了幾分愛慕。今日秦氏的話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她個透心涼,可就這麼割捨情思,心中委實捨不得,一怔一愣間,眼淚又從腮邊滾落下來。

      秦氏見她說了許久,林東綺都毫無回應,不由變了臉色,厲聲說:「林東綺!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訴你,宋柯的事就到此為止,從今往後你給我好好在閨閣裡,不准瞎了心想那沒羞沒臊的事!我已給你和繡姐兒打聽了幾戶人家,過幾日我就把這幾家女眷請來,若是看著好,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便議親!你可聽明白了?」

      林東綺自幼畏懼母親,聞言縱然心裡有天大的委屈不願,也只得含著淚點頭,回去卻抱著枕頭哭了一宿。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2 AM

第二十五章 訓女

      且說王氏回了房,心裡還是不安定,急急忙忙命人去收拾林錦亭的行李,當晚就打發他去宋柯家住。

      王氏的心腹婆子錢媽媽低聲說:「如今也好,哥兒出去避避,等大房的整治了那小賤蹄子,哥兒再回來也不遲。」

      「你再囑咐素菊,一定要把衣裳多帶兩套,還有亭哥兒平常喜歡吃的幾樣兒點心,都多包幾包。」王氏大聲吩咐了幾句,聽見外頭丫鬟的應聲,方才鬆了口氣,靠在貴妃榻上,揉了揉太陽穴,「媽媽說的我自然省得。可有這檔子事兒,到底是覺著堵心。」

      錢媽媽說:「柯哥兒讀書好,是個好孩子,太太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瞧著他,跟咱們綾姐兒倒是般配,玩笑一句,要是真成了親家,倒是親上加親了。」

      王氏滿不在乎的擺擺手:「柯兒是不錯,可家道是落魄了,雖然有句俗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綾姐兒打小富貴堆里長起來,身邊兒伺候的丫頭都沒少過八個,讓我的心肝兒跟著宋家吃苦,我可捨不得。」

      錢媽媽歎口氣,自家主子的眼皮子永遠那麼淺,但凡有秦氏一兩分聰明,這些年也不至於明裡暗裡吃這麼多虧。「柯哥兒是個上進的,明年要是春闈中了……」

      「中了又如何?沒人提攜,沒銀子活動,興許連個缺兒都輪不上。」王氏搖搖頭,「錢媽媽,這事兒別再提了。柯兒是個好孩子,回頭我替他多留意留意別家的小姐,我們家綾姐兒跟他吃不起這個苦。」

      錢媽媽說:「既然太太是這個意,我就不說什麼了。只是綾姐兒慢慢大了,倒是有自己的念想,這幾天一直纏著她哥哥問柯哥兒的事,整天往臥雲院跑,惦著能碰見柯哥兒,還說要好好學一學針線,給柯哥兒做雙鞋。前兒個我還聽她抱怨說在孝期裡穿不得鮮艷衣裳,要打一套時鮮花樣的銀器。」

      「哎喲我的小祖宗。」王氏差點跳起來,「你說你說,這閨女兒子怎的一個讓我省心的都沒有!」

      錢媽媽說:「太太稍安勿躁,只是綾姐兒有這個心思,太太要心裡有數。」說著不放心的看看王氏。她這位主子,做事顛三倒四,不該著急忙慌的時候反倒風風火火,該快些辦的事反倒磨磨唧唧,這些年全賴身邊幾個忠僕提點,所以她跟王氏說「心中有數」,也不知這王氏心裡到底有數沒有。

      王氏又去揉腦袋,命珊瑚給她拿一丸清心的藥。藥丸子揉開蠟,將吞未吞的功夫,林東綾掀開簾子「噌」地跑了進來,四下尋找打量,從廳裡找到裡屋,又去掀次間的簾子。

      王氏正有氣,把半丸藥放進嘴裡,含糊問:「你找什麼呢?」

      林東綾的性子似王氏,風風火火:「奕飛哥哥呢?我剛進院兒的時候就聽丫頭們說奕飛哥哥來了,這會子人呢?」自從她聽說幾個堂姐妹叫宋柯「宋哥哥」之後,心裡便不樂意,琢磨著自己要有個與眾不同的稱呼,最好更顯得親近的,於是便直呼宋柯的表字,稱之「奕飛」哥哥。

      王氏聽見「奕飛哥哥」這四個字,藥丸子差點卡在喉嚨裡,大聲咳嗽起來,錢媽媽急忙給王氏順氣,看著林東綾說:「宋少爺已經走了。」

      林東綾嘟著嘴說:「早知道不回去換衣裳了,沒準兒就碰見了。」

      王氏差點沒背過氣,怒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怎能這般沒臉惦記個男人,我就是這麼教你的?」

      林東綾翻了個白眼,嘟嘟囔囔說:「奕飛哥哥又不是外人,我惦記他有什麼不對?」

      王氏煩躁得站了起來,走上前在林東綾額上戳了幾記,咬著牙說:「死丫頭,這話傳出去你還做不做人了?宋柯就算是你表哥,可也是個外男,你們年紀漸漸大了,我已讓亭哥兒搬到外院去住,日後不准你再跟宋柯見面,若是宋柯到府裡,不准你再往跟前去!否則我就告訴你爹!」

      林東綾大驚,完全沒在意王氏說不准她再見宋柯的話,只想到若林錦亭搬到外院,自個兒跟宋柯便再難見面了,不由著急道:「哥哥不是在臥雲院住得好好的麼,為什麼要搬?」

      錢媽媽道:「哥兒的年紀大了,搬到離園子遠些的地方也是正理。」

      林東綾正在氣頭上,倏然瞪圓了一雙眼,指著錢媽媽罵道:「你給我閉嘴!我跟我娘說話,哪有你插嘴的餘地!」

      錢媽媽呆了,王氏怒火上湧,搡了林東綾一把,罵道:「打你的嘴!連你哥哥都恭敬著錢媽媽,你再敢說這樣的話就家法伺候!」看見林東綾穿著簇新的金藍線刺繡的菊花素緞裙,裡頭的中衣卻悄悄穿了玫紅,露出一痕繡花領子,用白色一襯,愈發顯得嬌艷,頭上鑲寶的銀簪銀釵,臉上妖妖嬈嬈用的脂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林東綾道:「這還是在你曾祖母的孝裡,你瞧瞧你這是什麼打扮?穿紅戴綠,搽胭脂抹粉,你是要成精了,說出去別人還不戳你脊樑骨!」

      王氏是慈母心腸,對幼女諸多溺愛,加之是個軟性子,教導子女向來雷聲大雨點小,林東綾忤逆慣了,哪裡會怕她,王氏方纔那番話彷彿對牛彈琴,林東綾只管扯了她的袖子著急道:「娘,你怎麼能讓哥哥搬走,他走了,奕飛哥哥怎麼到咱們府裡來?」

      王氏狠狠的甩開林東綾的手,林東綾仍不死心的拽住,臉上飛起兩片紅雲,忍著羞意說:「娘,奕飛哥哥他……他是極好的,才學品貌,哪一項不是個尖兒,姨母又喜歡我,奕飛哥哥待我也好,我,我……」

      「你你你,你什麼你?你是不是想氣死我?」王氏指著林東綾氣得差點說不出話,「我告訴你,宋柯只是你表哥,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趕緊給我收收!」

      林東綾大怒,撒著狠跺腳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都嫌棄他家裡如今窮了,所以看不上他!你們都是嫌貧愛富的勢利眼!」

      錢媽媽大聲呵斥道:「住口!綾姐兒怎能如此忤逆長輩!」

      林東綾冷笑道:「怎的?被我說中了就惱羞成怒了?我萬沒想到,娘竟然也會俗氣成這樣,心思只盯在對方家財上。」

      王氏給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本就不是口舌凌厲之人,聽了這話,眼淚便掉了下來,正要舉帕子擦,便聽門口一聲怒喝道:「孽障!你這說得都是什麼混賬話!」緊接著有個人一陣風似的從門口衝進來,對著林東綾就是一巴掌,更指著罵道:「再敢這樣丟人現眼,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王氏見來人是林二老爺林長敏,不由大吃一驚,林東綾也怔了,她向來最懼怕父親,此刻頓時沒了氣焰,捂著腮幫子呆呆站著,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林長敏瞪著眼,黝黑的臉隱隱氣出一層暗紅,罵道:「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做主,你是堂堂千金小姐,竟然上趕著倒貼去找個男人,傳揚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我還不如打死你個孽障乾淨!」說著輪圓胳膊再打。

      林東綾下意識側身閃躲,王氏急了,一把抱住林長敏的胳膊,跪著哭道:「老爺保重身子,綾姐兒身子骨嬌弱,還是別打了罷!」

      林長敏一把推開王氏,指著又罵:「還有你,無知蠢婦!你平時就是這麼教導我女兒的?比窯子裡的粉頭還沒臉沒皮!」

      王氏一口氣窩在喉嚨裡,又嗚嗚哭了起來。林長敏方才在外面吃了酒,回家時在屋外聽到房中動靜,在門口站了半晌,前因後果已大致明白了*分,他本就不喜歡王氏,如今知道這些由頭便更加厭煩,又掄起胳膊「啪」地打了王氏一記,暴呵道:「這就是你娘家的好親戚,好哇,來到我們林家打著秋風,還要拐帶我女兒!天殺的小王八蛋,趕明兒個讓他收拾東西滾蛋!」瞪圓了雙眼,指著王氏吼道:「你就是老林家的禍根!自從我娶了你,沒有一天安生日子!你再生出蛾子,我就休你這混賬娘們下堂!」

      王氏又委屈又羞恨,將頭埋在羅漢床的引枕裡,嚎啕大哭起來。林東綾卻已經嚇傻了,方才飛揚跋扈的勁頭一絲都不見,捂著臉呆呆站在角落裡。林長敏鬧了一通,酒醒了大半,他回來不過是取些銀子跟外頭人耍錢,哼一聲進了屋裡,逕自從王氏的妝台抽屜裡取了五兩銀子,臨走時又指著林東綾罵道:「我告訴你,我早已給你相好了人家,是個上等的體面姻緣,再讓我知道你有別的心,我就生撕了你!」說完一摔簾子走了。

      王氏還伏在床上大哭,錢媽媽勸了幾句,見王氏沒有好轉,便走到林東綾跟前,把她拉到角落裡,深深歎了口氣,去拉林東綾捂著腮幫的手:「姐兒讓我看看,打得重不重,若重了,趕緊上些化瘀的藥。」

      林東綾只覺自己丟了臉,只是哭,倔強的捂著腮,不肯把手放下來。

      錢媽媽說道:「綾姐兒,別怪我這老婆子多嘴,咱們太太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你又何苦任性讓她再受委屈?快跟太太道個歉罷。」

      林東綾此刻心裡只有林長敏說的那句「我已給你相好了人家」,又驚又怕,方才被林長敏打了耳光,心裡又重新恨上來,哪有心思管王氏哭不哭死,哭喊了一句:「你們都想逼死我!」跺了跺腳,捂著臉便跑了出去。

      錢媽媽忙命個小丫頭跟在後頭追了出去,只得轉回來安慰王氏,低聲說:「太太別難過,老爺今兒個只不過是灌了幾兩黃湯就使了脾氣,往日裡,往日裡他也不是這般……」說著說著,覺得這話自己都不信,便住了嘴。

      王氏哭得打嗝,好一陣才平靜些,流淚說:「綾姐兒怎這般不讓我省心,我原先只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就嬌慣些,如今才發覺她大了,竟這般讓我寒心……」說著又嗚嗚哭了起來。

      錢媽媽再三搖頭,拍著王氏的後背給她順氣:「姐兒還是年紀小,太太好好教導,她便知道太太的苦心了。」

      王氏搖了搖頭,又掉了幾滴淚,過了好半晌才吩咐說:「方纔老爺打了綾姐兒,她這會子心裡肯定不痛快,媽媽告訴廚房,待會兒做幾樣綾姐兒愛吃的點心,上回我記得她想做幾身鮮明衣裳,我櫃裡還有匹雪緞,回頭打發人給她送去。」

      錢媽媽不由又歎氣,王氏每回都這般,教訓林東綾之後,又百般怕孩子方才受了委屈,趕緊送東西過去撫慰,過不久便又做小伏低的縱容溺愛,便叫原先那一番教訓付諸東流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8 11:23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問話

      紅泥小火爐上正燙著一隻青花白玉瓷壺,隱隱有酒香從壺裡飄出,香蘭拿著把小扇守在爐邊,偶爾掏出帕子擦擦額上的汗。劉婆子輕手輕腳走進來,提著鼻子聞了聞,道:「我說怎麼有股子酒香,原來是你這兒。」

      香蘭朝外頭努了努嘴,小聲說:「環姑娘請大奶奶過來用飯,添了半兩銀子讓廚房做點菜餚,讓我給燙壺酒。」

      劉婆子哼道:「才半兩銀子,打發別人便罷了,大奶奶哪看得上這個,聽說她前陣子吃的八寶珍圓,一筷子夾上來的吃食就能值一兩銀子,大奶奶不過就吃了三筷子就先膩,賞了底下幾個丫頭吃了。」

      一筷子的吃食就能值一兩?香蘭吐了吐舌頭,即便前世在沈家,都不曾這般奢侈過。她心裡默默感歎趙月嬋造業揮霍福報,手腳卻麻利,把燙好的酒取出,放在托盤上,看見劉婆子饞嘴的模樣,不由抿嘴一笑,悄悄拿了個白瓷小酒盅,倒出來一杯,塞到劉婆子手裡說:「媽媽拿去吃,可別叫人瞧見了。」

      劉婆子笑瞇了眼:「可這酒少了……」

      「就這麼一丁點兒,瞧不出來。」香蘭端起托盤起身到廳裡去。

      八仙桌上擺著四個涼菜,八個熱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曹麗環正傾身跟趙月嬋小聲說著什麼,趙月嬋垂頭聽著,臉上卻帶出一絲不耐煩的神色,大聲打斷道:「你說得輕巧,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你想住攏翠居?那處雖然空著,原本也不是什麼緊要的地方,可離著臥雲院太近,太太怎麼可能讓你搬過去?」

      「怎麼不行?羅雪塢太偏了,攏翠居正好,有一片好景致,跟嫂子的知春館也更近些,咱們走動起來便更方便了。」

      「不行不行。」趙月嬋煩躁的揮了揮手,「我可做不了這個主。」曹麗環想住哪兒她才不想管,若不是看在她送了那一匣寶石金簪的份兒上,她都不想來。

      香蘭諷刺的翹了翹嘴角,這表姑娘為了林錦亭還真是煞費苦心,竟然都打了搬家的主意了。她小心翼翼的把酒壺放在桌上,卻放慢腳步退下。曹麗環慇勤的舉起壺親手給趙月嬋斟酒,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這點小事嫂子怎麼就做不得主了?就說我這羅雪塢該修葺修葺,想讓我挪攏翠居去住一住,我絕忘不了嫂子的好處,跟那匣子金簪配的,還有旁的首飾,也嵌著寶石的……」

      趙月嬋淡淡看了曹麗環一眼,把酒盅舉到嘴邊,抿了一口,想了想說:「這樣,園子裡空著的還有一處山月閣,不如……」

      曹麗環截斷說:「我就喜歡攏翠居那頭雅致。」

      趙月嬋狐疑的看著曹麗環的臉:「你怎的就瞧上攏翠居了?那處房子也不大,旁邊除了一片竹林子,也沒什麼特別的……」腦中電光石火,失聲說:「難不成你真惦著臥雲……」

      曹麗環見趙月嬋想到了,便也不遮掩,給趙月嬋滿上酒,臉色微紅,淡淡道:「嫂子管我打什麼主意,就只管給我句痛快話兒,我倒是能不能搬過去了?若事成了,我哥哥的差事便不必再謀了,我再孝敬嫂子一對兒鑲著紅寶石的耳墜子。」

      趙月嬋咂咂嘴,脊背靠在椅背上,拿著帕子往懷裡扇著風,看著曹麗環笑了起來:「你這小蹄子倒是狼子野心,這麼大一塊油糕你吞得下去?也不怕撐破了肚皮。」

      「這年頭不過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就算死也得做個飽死鬼。嫂子便說幫不幫罷。」

      趙月嬋微微沉吟,剛要開口,就聽外頭有人說:「大房太太來了。」說話間,秦氏已提了裙子走上台階,香蘭忙打起簾子,秦氏走進來便愣了愣,看看桌上的菜餚,又看看站立在八仙桌後的兩人,嘴角勾了勾:「喲,你們這兒倒是熱鬧。」

      趙月嬋見了秦氏便有幾分怵,連忙上前攙扶胳膊,陪笑說:「不過是得了閒,跟表妹說說話,中午順便用了點飯。」

      曹麗環也連忙過來請安,笑著說:「表舅母怎麼來了。」又高聲張羅,「快,再添一副碗筷,告訴廚房再做幾個菜……」

      秦氏在上位上一坐,整著衣裙說:「不必了。我今天來也沒心思吃。」

      曹麗環心裡一沉,跟趙月嬋對了個眼神,趙月嬋何等機靈,聽秦氏口風不對,連忙低眉順眼的站在她身後,不再說話了。

      曹麗環做賊心虛,忙不迭端茶倒水,親手奉茶。秦氏也不看她,只吩咐了一聲:「把門口都給我把嚴了,人給我帶上來!」

      門口進來幾個粗手大腳的婆子,帶上來三個人,香蘭躲在隔斷後頭探頭一瞧,有兩個她是認得的,一個是廚房燒火的吳三家的,一個是看園子的馮雙家的,還有一個看著十五六歲,穿著玉色小襖兒,是尋常丫頭的妝扮。這三個人臉個個瑟縮著肩膀,跪倒在秦氏跟前。

      曹麗環一見這三人,臉上立時沒了血色,秦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挺直了背:「這些天總有些不乾不淨的風吹到我耳朵裡,原先我以為不過是幾個丫頭僕婦閒來沒事嚼蛆墊牙的,沒想到竟是幾個黑心下流胚子存心禍害主子名聲!」秦氏扭頭看著曹麗環說,「環兒,這事還與你有關,聽說這三個人平素跟你身邊的卉兒走得近,我特特帶這幾個人來讓你瞧瞧,什麼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曹麗環白著臉抿著嘴說不出話。吳三家的卻開嗓嚎上了:「太太,太太明鑒啊,我是受了卉兒那個小蹄子的指使,才往外傳的閒話!」

      她這一嚎,馮雙家的和那個丫鬟也禁不住哭了,秦氏淡淡說:「她是受了指使,你們兩個呢?」

      馮雙家的咬了咬呀說:「那天老奴看見三爺跟環姑娘在園子裡遇見了,兩人不過見了個禮,寒暄了兩句,卉兒給了我一根金簪子,讓我說自個兒瞧見三爺跟環姑娘一塊兒在園子裡散步說笑……老奴,老奴……」

      那丫鬟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會一味求饒。秦氏眉眼一立,厲聲說:「誰是卉兒?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4 AM

第二十七章 發威

      卉兒打著顫走上前,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秦氏一打量,見是個姿色尋常有些胖的丫鬟,身上穿黑色緙絲小褂,底下是銀白素緞裙子,脖子上掛著綴小金鎖的項鏈,手腕子上一對兒細細的金鐲,描眉打鬢,隱隱趕得上小姐們的穿戴,一見便知是個得勢的奴才。

      秦氏冷笑一聲:「你可是個好丫頭!聽說你沒少給這三個人塞金子銀子,想方設法的算計三爺呢,說!是誰主使的!」

      卉兒嚇得手腳冰涼,抬頭看了曹麗環一眼,見曹麗環面無表情,也不看她,低下頭暗想道:「橫豎我不是林家的丫頭,林家也不能把我怎樣,若是說出這事是姑娘讓我幹的,才是死無葬身之地。」便怦怦磕頭說:「這都是我不對,是我瞎了心要這麼做,與旁人無關!還求太太饒命,求姑娘饒命。」

      曹麗環聽卉兒這麼一說,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秦氏冷笑道:「你自己要這麼幹?為什麼?再說,誰給你的金銀首飾?你一個丫頭,能有這些東西?」

      卉兒連連磕頭:「我是管首飾的,東西……是我偷拿的……我……」

      曹麗環咬牙,出聲道:「卉兒是我的丫鬟,她辦錯了事,我自然會管教,給表舅母一個交代。」

      秦氏目光凜冽,直直朝曹麗環望了過來,一拍桌子,指著身邊的趙月嬋說:「你,去給我啐她!教教她什麼是小姐的規矩!」

      趙月嬋立刻上前,狠狠啐了曹麗環一口,罵道:「你給我跪下!長輩在上頭教訓下人,哪有你插嘴的份兒?虧還是大家小姐,哪有一點兒氣度?沒見著我都屏聲靜氣的聽著,卉兒是你的丫頭,你管教不嚴,太太沒來罵你,你倒長了精!」

      曹麗環哪裡吃過這個虧,心裡恨得翻江倒海,卻不敢再強嘴,乖乖跪了下來。秦氏捧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說:「卉兒雖說你的丫鬟,卻黑了心要壞我林家子孫的名聲,她是受誰指使,怎麼會有賄賂的錢銀,你們自個兒心裡最清楚,我不說破,是給你們留臉……」

      曹麗環這廂再忍不住,「噌」地站了起來,高聲喝道:「表舅母的意思是,卉兒這麼做都是我指使的?表舅母這麼說可有什麼證據?」

      秦氏一怔,怒得一拍長案,她身邊的韓媽媽便走上來,掄圓了胳膊狠狠打了曹麗環一記耳光,罵道:「頂撞長輩,目無尊長,竟然敢質問起太太來了!再說一句,撕爛你的嘴!」冷笑的看著曹麗環說:「漫說你是個表小姐,就連當初樓哥兒我也打過,要不服,就去找老太太、老太爺!莫非你爹娘沒教過你規矩?」

      秦氏高聲說:「如今你年紀大了,生了別的亂七八糟的心思,又要護著你身邊兒的丫頭,聽不進我說的話也就算了,只是你再住園子裡就不合宜了,打今兒起搬出去,你願意回你哥哥那裡,我們備好馬車送回去,不願意回的,府後頭西側還空著間房,但從今往後,不准再往園子裡頭來!待會子就去收拾東西罷!」

      接著,又看著卉兒,連連冷笑:「就算你不是林家的丫頭,可下黑心作踐我們家三爺名聲,也最是個可惡的,今兒我還非要管管你了!」看了看身邊的大丫頭紅箋。

      紅箋會意,揚聲道:「把卉兒給我拉到二門外,打三十板子!脫了褲子打!」

      這一句脫了褲子打,生生把卉兒的魂都嚇飛了。二門外,那是小廝長隨走動的地方,脫了褲子打,等於所有的體面和臉面都不復存在,這一生都別想嫁個好人家了。不禁大聲哭喊道:「我錯了!我錯了太太!饒了我罷!姑娘,姑娘救救我……」話還沒說完,便讓幾個婆子叉了出去了。

      屋裡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到,秦氏轉復回來,又看了紅箋一眼,紅箋點了點頭,看著堂下跪著的三個下人,說:「吳三家的,革三個月銀米,降到二門上看門子,掌嘴三十。馮雙家的,革三個月銀米,從今往後去守園子西門,掌嘴三十。」又看了看那個渾身瑟縮的丫頭:「思巧,你是三爺身邊兒的丫頭,竟然也做這等背主的事,府裡是容不得你了,既然你一心向著別人,不如從今往後你就跟著環姑娘當差,過會兒就把你的賣身契送來,拖出去打十個板子,回去收拾東西罷。」

      思巧放聲大哭:「太太,太太您發發慈悲,別趕我走,我這次是油蒙了心……」哭著被幾個僕婦拖下去了。

      秦氏端坐如鍾:「羅雪塢裡平常都還有誰伺候?」

      香蘭聞言,連忙從裡屋出來,跪在秦氏跟前,懷蕊跟劉婆子也都在秦氏跟前跪了。秦氏上下打量,一一問她們叫什麼名字,當差多久了,嚴厲訓誡呵斥一番,若她們「敢挑唆主子學壞,就打斷雙腿」等語。最後看著站得直挺挺的曹麗環,輕聲說:「你自己從今往後好自為之。」起身帶著人走了。

      香蘭被秦氏雷厲風行的手段驚了半晌,暗道:「秦氏倒是厲害,也不審問,直接就坐實了曹麗環指使婢女亂傳謠言的罪名,今天來就是為了殺雞儆猴,直接警示給曹麗環看的。若曹麗環是個聰明人,從今往後收起那點小心思,還能平平安安的出閣,如若不然……」

      正想著,卻聽見叮了光啷一聲,曹麗環把桌上的茗碗一股腦兒的掃到了桌子底下,狠狠罵道:「老不死的!遲早要把你千刀萬剮!」

      香蘭垂了頭默默的進了屋,秦氏這一番敲打可能是對牛彈琴,曹麗環平常在家裡也口放狂言「我管你什麼太太奶奶,欺負到我頭上,讓我過得不舒坦了,我就讓她好看!」這樣死不悔改,有仇必報的性子,還指不定要鬧出什麼風浪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5 AM

第二十八章 提水

      秦氏命曹麗環搬家,因卉兒挨打倒床不起,曹麗環只好親手收拾貴重細軟等物,原想順手揣幾樣羅雪塢裡值錢的東西走,卻沒想到韓媽媽親自帶人過來,拿著簿子清點羅雪塢的各色玩器傢俱,曹麗環心頭暗恨,卻做出光明磊落的模樣,對香蘭說:「姓秦的老不死真是髒心爛肺,我是什麼人?我可是頂有骨風的,貓的狗的事兒才不屑做,就算餓死在大街上,也不拿他們家一毛線頭!」

      香蘭低著頭冷笑著出去了,劉婆子扯了扯香蘭的袖子道:「她搬出羅雪塢,我今後算是清閒了,橫豎我的差是看羅雪塢院子的,她去哪兒跟我沒關係,倒是你,還要受她的氣。」

      香蘭笑了笑說:「也受不了多久了,最多半年,她就該嫁出去了。」

      曹麗環原本常常抱怨羅雪塢狹小,但與新搬的這處屋子比,羅雪塢便是富麗堂皇的所在。府西側這一處院子極小,房子也是半舊的,雖重新糊了紗窗也曾修葺過,但仍然不鮮亮。屋裡的傢俱也是舊式的,若不是熏著香,就能聞出隱隱散發的霉味兒。

      曹麗環的臉色陰沉得如鍋底一般,香蘭和懷蕊只埋頭收拾東西,一句話都不多說,偏這會子思巧被人攙扶著到曹麗環處行禮。曹麗環看看思巧,見她姿容平淡,不是個機靈模樣,便不太歡喜,再一問,原來思巧是外頭買來的,家裡人都快死絕了,不由咬牙暗恨,心說:「原本想著出閣的時候身邊兒的丫頭太少,找林家開口討一個,最好是懷蕊,她爺爺老子管著鋪子,是個有油水搾的,頂不濟香蘭也湊合,活計好,任勞任怨的好擺弄,卻不成想塞個什麼都指望不上的小蹄子。聽卉兒說她上手的活計沒一樣能成的,又是個傻透了的,真是糟心!」眼皮都沒抬,三兩下就把思巧打發回屋了。

      香蘭收拾了曹麗環住的寢室,又轉回到自己住的小屋裡,進門便看見思巧正伏在床上呻吟,兩三步走上前一瞧,只見她面色慘淡,頭上密密麻麻的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嘴唇乾得起皮,香蘭暗自歎了一聲,轉身去倒了一杯水,回來輕聲說:「喝點水罷,剛搬過來,還沒有熱的,等過會子我燒上一壺,給你泡些熱茶喝。」

      思巧小聲說:「有水便好了。」掙扎起來灌了一大杯。

      香蘭輕手輕腳的褪下思巧的褲子一看,只見臀部一道青一道紫,滲出血絲,高高腫了一片,不由「哎呀」一聲,心想這回可是下了重手了,若是再重一點,恐怕就要傷筋動骨,搞不好日後要成個瘸子。

      思巧帶著哭腔說:「我,我的傷怎樣了?」

      香蘭安慰說:「沒什麼,只是皮肉傷,等上了藥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了。你等等,我去拿藥給你。」摸到曹麗環房裡,偷偷拿了半瓶卉兒塗剩的藥油,輕輕塗在思巧臀上。

      思巧不斷呻吟,雙手狠狠掐著枕頭,疼得嘴唇發白,汗珠子成串滾了下來。香蘭一向心軟,見了愈發憐憫起來,說:「你忍著些,待會兒藥性散開就沒事了。」

      思巧半天不吭聲,香蘭搽好了藥,起身出去的時候,才發覺她早已淚流滿面,淚珠兒都打落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只是咬著唇兒,不肯出聲。香蘭歎了口氣,重新坐回去,道:「你……你日後警醒些罷,環姑娘是個精明的,日後謹言慎行,埋頭做活兒,也差不到哪兒去。」

      思巧嗚嗚哭道:「都怨我,要不是貪那對兒銀鐲子,心裡覺著不過跟著附和幾句沒輕沒重的話,誰知道竟然落到這步田地了……」

      香蘭再三搖頭,壓低聲音說:「主子們的閒話哪是亂傳的。」

      思巧含著淚說:「我如今知道,卻也晚了……」

      香蘭勸了幾句,見思巧還在淌淚,只得提著水桶出來打水。出了院拐兩道彎便有一口水井,香蘭吃力的把桶從井裡搖上來,忽覺得手上一輕,扭頭一瞧,正看見宋柯站在她背後,伸出手來幫她搖水,對她微微一笑,眉目光輝盡生,暗含風月婉約。香蘭吃一驚,手一鬆往後退了兩步,宋柯的手也鬆了,那水桶便光啷啷「噗通」一聲掉入井中去了。

      香蘭又往後退了兩步,雖然宋柯常常在笑,但方纔那笑容卻十分不同,就彷彿,彷彿……她前世的丈夫蕭杭……蕭杭笑起來也是這般,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眼睛上揚,他原有些嚴肅,只在閨房裡才會展露這樣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含著溫情——她原是最愛看蕭杭笑的,在新婚的夜裡,他挑開她的蓋頭,她抬起頭,撞入雙眼的就是這樣的笑顏。

      如今雖是不同的人,但那笑意卻極其熟悉,好像她的丈夫死而復生,就這樣站在她跟前。

      宋柯自從見香蘭第一眼,便覺得這女孩兒有說不出的稔熟,讓他忍不住想再靠得近些。香蘭的眼睛極美,彷彿兩顆瑪瑙,但最美的是眼中蘊著的神韻,像兩汪深潭,看久了就能讓人溺在當中拔不出魂魄來,宋柯還記得,在自己前世病入膏肓的時候,他的妻子沈氏就有這樣的雙眼,堅定的看著他,一遍一遍的跟他說:「你的病一定能好,再忍耐些,等過了這座山,就能給你找來最好的郎中!」

      兩人便站在井邊對望著。宋柯覺著胸口的那顆心開始亂蹦,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直瞪瞪的盯著人家看,勉強將目光移開,轉過身默默的搖動繩索,幫香蘭把水提了上來。

      香蘭穩了穩心神,心裡暗暗啐了一口:「陳香蘭,快醒醒你的白日夢罷!蕭杭他……他早已變成一?g黃土了,眼前這個,是表少爺宋柯,你可莫要搞錯了身份!」當下便沉凝起來,斂了斂衣裙,福了福說:「謝謝表少爺。」說著便去提水。

      宋柯卻擋住,說:「水桶太沉,我幫你拎罷。」

      香蘭急忙去搶,說:「這怎麼使得!」

      宋柯卻執意將水桶拎了起來,對香蘭道:「走罷,我就替你拎一段路。」說著緊走兩步,又回過頭對香蘭笑了笑,「早就和你說過了,心裡過意不去便做個裝文房四寶的套子來謝我罷。」

      香蘭看著他的笑容,心裡不知為何湧出一股熱流,這個少年舉手投足與蕭杭太相像,像得讓她想起前世最純美恬淡的年華,那時她和蕭杭新婚燕爾,恩愛正濃,一同吟詩作對,簪花斗草,形影不離,即便流放發配,也一併相濡以沫,生死相守。而轉世之後的生活,早已湮沒了往日的高潔優雅的貴女沈嘉蘭,她如今被碾落在微塵裡,掙扎著求生,尖刻的歲月已經讓她有些疲憊。宋柯身上卻有她貪戀的影子,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少爺,她卻是個卑微的小丫頭。

      香蘭垂著頭跟在宋柯身後,拐過一道彎,香蘭輕聲說:「就送到這兒罷,奴婢謝謝宋大爺。」

      宋柯因她生疏的態度微微皺了皺眉頭,卻也知不便再送,便將桶放了下來,嘴唇動了動,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看著香蘭費力的拖著水桶一步一挪的走遠了。

      香蘭回到小院兒裡,曹麗環叫著要水洗漱早已不耐煩了,香蘭把熱水壺放到爐子上,卻頗有些心不在焉,等水燒開了,先給曹麗環端了一盆熱水,又沏了一壺熱茶送到曹麗環寢室。然後方才將剩下的水拿回房,擰了巴熱毛巾給思巧擦臉,又找了藥丸幫她服下。思巧口中仍絮絮叨叨的說自己後悔云云,香蘭勸了兩句,又提點了些在曹麗環跟前伺候的事項,思巧立時便將香蘭當成知心的,一口一個「妹妹」喊著,帶出親熱的意思來。待用過午飯,思巧便沉沉的睡了,香蘭從包袱裡把宋柯送她的綠玉青蛙找了出來,托在手心裡看了好久,又默默的放了回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6 AM

第二十九章 毒計

      曹麗環自搬了地方,心裡十分不痛快,每日都要跟卉兒關起門來大罵秦氏幾回,怒上心頭便拿香蘭煞性子,又不鹹不淡的說思巧:「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沒好,天天在床上挺屍,比當主子的還享福,合著我這兒又多供出來一位奶奶,好大的譜兒!」

      思巧聽了,只得忍著痛起來,一瘸一拐的去伺候,曹麗環又嫌她在跟前笨手笨腳,讓她去做針線。思巧手笨,常常一天還繡不好一朵花兒,免不了又要挨罵,香蘭心裡憐憫,得了閒兒便幫她做做活兒。思巧繡著繡著,眼淚便吧嗒吧嗒滾了下來,香蘭立刻捅了捅她,低聲說:「哭什麼呢,淚再濺到衣料子上,那個母夜叉還不生吞了你?趕緊把眼淚收收,你委屈什麼,大家都是這樣熬。你歡歡喜喜也是一天,愁眉苦臉也是一天,自己可要想開點。」

      思巧用袖子擦眼淚,嗚咽著說:「我覺著我熬不住……」

      香蘭斬釘截鐵道:「熬不住也得熬著,難不成還把自己吊死?有些時候就這樣,你明明看前頭沒有路了,可誰知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些時候你明明覺著花團錦簇風光無限,可誰知前頭卻是懸崖峭壁,摔得粉身碎骨……」

      「你說什麼呢,聽得我怪怕的。」思巧搓了搓胳膊,還要說話,就聽院裡曹麗環喊道:「香蘭!香蘭!」

      香蘭口中答應著,連忙放下手裡的繡繃子走出去,原來曹麗環又讓她去打水。香蘭便拖了水桶出去,等打了水回來,便瞧見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正站在院門口。

      香蘭裝沒看見,低頭便想走過去。如今住的這處院子緊跟二門相連,曹麗環自搬到這裡,便常常叫自己的心腹小廝四順兒過來商議些事。曹麗環是個有心計的人,當初她爹娘倒頭,她跟她哥哥合謀家財,自個兒落了一筆錢,在金陵城郊購了一個小莊子,交給她奶娘一家打理。這四順兒就是她奶娘的兒子,二十多歲了,身量雖矮,相貌還算周正,原看著也是精幹的,可慣會吃喝嫖賭,心思不走正途,專愛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相好了兩個小寡婦,又在勾欄裡撒漫使錢,渾身便透著骨子猥瑣之氣。原本家中有一房媳婦兒,這廂到了金陵,偶然見了幾個林府的丫鬟,便立刻覺著自己家的婆娘跟頭肥豬似的,哪像林家的丫頭,一個個小腰兒細軟,如風擺柳的比天仙還俏。自此他一來林家便上下?意烈環??行墓創羆父鑾窩就罰?次奕舜罾硭??p>  當下,四順兒正百無聊賴的在院子門口站著,冷不防看見個美貌的女孩兒拎著個木桶走過來,頓時瞪圓了眼,魂兒都飛了,覺著自個兒花五兩銀子嫖一宿的有名粉頭都成了糞土,忙不迭湊過去,堆上笑說:「這位姐姐,手上的東西沉罷?我幫你拎。」說著就去搶那個木桶,趁機摸香蘭的手。

      香蘭曾在曹麗環和卉兒口中聽說過四順兒,如今一見便知道是他,心裡便含了警惕,見四順兒過來,急忙忙閃開了,低著頭說:「不用了。」便往裡頭走。

      四順兒哪能放過,一路跟著,拿著折扇搖了搖,自以為英俊瀟灑,慇勤笑著:「姐姐可是在環姑娘這兒當差的?我以前怎的沒見過?今日見了這般面善,莫不是前世有緣罷?」

      香蘭聽這話覺著可笑,又十分厭煩,繃著臉往前走,四順兒還在沒話找話,喋喋不休:「姐姐是伺候環姑娘的麼?聽姑娘說府裡給了她一個叫思巧的,人長得跟仙女兒一樣,還又手巧又伶俐,真真兒應了她的名字,難道說得就是姐姐?」

      香蘭站住了腳步,轉過身肅著一張臉說:「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兒?這是內宅內院,你再往裡闖,我就喊了!」

      四順兒見香蘭冷眉冷眼,卻更有一番冷艷的滋味,骨頭愈發酥了,堆著笑說:「是環姑娘讓我來的……」

      「既是姑娘叫你來的,你就該在門口等著!姑娘傳你進來你才能進來。到底懂不懂規矩?你這樣不要廉恥,是打環姑娘的臉呢!」說完水桶也不拎了,直接甩臉子進了屋。

      進屋一瞧,見思巧沒在屋裡,炕上還扔著繡了一半的彩蝶牡丹,香蘭便拿起繃子,待繡完一片葉子,悄悄將窗子拉開一道縫向外看去,見四順兒已經走了,方才出去把水桶拎到茶房,灌到銅壺裡燒水。

      且說四順兒,見了香蘭掉了臉子,反倒覺著有股潑辣辣的風情,一嗔一怒的愈發嬌艷了,心裡頭跟貓抓似的,正失魂落魄的當兒,聽見懷蕊喊他進屋,便轉回到曹麗環屋裡來,曹麗環交代他兩樁事,一樁是過幾日秦氏做壽,讓四順兒從莊子上拉兩筐新鮮的果梨;另一樁是讓他給自己的哥哥曹剛帶個信兒,說趙月嬋允了一樁採辦花木的差,只等秦氏點頭,讓她哥哥稍安勿躁。交代完抓了把賞錢便打發走人,誰想四順兒卻「噗通」跪下了,磕了兩個頭說:「大姑娘,不,不,奶奶,祖宗奶奶,要是這件事你不應小的,小的可就沒法活了!」

      曹麗環嚇了一跳,問:「什麼事兒?」

      「方纔小的看見個拎水桶的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說的,林家給的丫頭思巧,小的一見就失了魂魄了,要是大姑娘能把她許配給我,我回去就把家裡的婆娘休了,從此給大姑娘一輩子當牛做馬,把這條命搭上都省得!」說著又磕頭,「怦怦」作響。

      曹麗環知道四順兒是個好色的淫棍,心裡其實也瞧不上他,可奈何身邊沒有再得用的人了,平時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背地裡也沒少跟卉兒罵他「浪驢公,一見女人腿就顫,管不住褲襠,成天就想著下流勾當,不得好死的玩意兒」,可當面還要和顏悅色的哄他給自己賣命,聞言心思轉了轉,捧起茗碗來吃了一口:「思巧?拎水桶的丫頭?長什麼樣兒?」

      四順兒直挺挺的跪著,兩手連說帶比劃:「就是……長得挺俊的,臉兒白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小腰兒細細的,梳著個丫髻,身上穿著月白的裙兒……」

      「行了行了。」曹麗環一聽這形容就明白了,嘴上噙著一抹冷笑,「我猜你也瞧不上思巧,那個丫頭是香蘭,林家的,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四順兒一聽就不依了:「林家的丫頭又怎麼了?橫豎都是伺候姑娘的!」舔著臉跪著往前蹭了兩步,臉兒上打起十二萬分的笑意,給曹麗環遞了個眼色,「我的好姑娘,小的對姑娘的心,那一向是忠心耿耿的,這樁事你要應了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再造爹娘。何況這些年我對姑娘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曹麗環見四順兒挺著一張臉來套親熱便覺著噁心,往後坐了坐,冷著一張臉說:「行了行了,瞧你這點出息!」靜下心來又一想,雖然這香蘭有點傻,人情世故不大精通,也沒個心計,幹活兒還是任勞任怨,是個好拿捏的,何況做得一手好女紅,自己也早有意留她。只可恨她長得太美,若今後自己成親,留在身邊兒絕對是個禍害,若是給了四順兒,那便不一樣了,一來可籠絡四順兒的心,二來下人的媳婦兒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三來今後也有個好擺佈的奴才。思來想去覺著靠譜,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輩,一門心思為自己策劃,哪管什麼陰司報應、他人死活,腦子一轉,便想出一條毒計。見屋裡無人,只有卉兒在暖閣兒裡趴著睡覺,便道:「你說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行……」

      四順兒彷彿得了佛旨綸音,急忙忙往前湊,曹麗環一邊說,四順兒一邊如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末了一拍巴掌,咂嘴笑道:「若事成了,我真是死了也願意。」

      曹麗環笑得和煦:「原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求你記著我的好處,日後妥帖辦差就當回報我的一片心。」

      四順兒連連道:「明白!明白!小的不敢忘!」

      曹麗環攥著手帕子,笑容裡帶了兩分涼薄。其實她心底裡也知道,她嫉妒香蘭!香蘭那小蹄子雖是個丫鬟,可身上就是帶著一股氣派,彷彿天生就該是主子,舉手投足帶著矜持貴氣,她瞧著就討厭,她想方設法的折磨打壓,香蘭也確實瞧著乖順,唯唯諾諾,可她卻隱隱覺出自己始終沒馴服那一身傲骨。

      曹麗環眼裡透著冷意——姑奶奶倒是要瞧瞧,往後你委身個猥瑣賴漢子,那身骨頭還怎麼傲得起來!

      屏風後面,思巧渾身瑟瑟發抖。原來房裡開一後門,正設在這屏風後面,方才曹麗環讓思巧搬兩盆花到院子裡曬曬,思巧搬花回來,待要關門的時候,忽聽到四順兒提到自己的名字,便大著膽子躲在屏風後頭偷聽,這一聽便驚出一身冷汗。

      思巧有些恍惚的回到她跟香蘭住的小屋,進門便看見香蘭正拿著個繡花繃子幫她做活計,她迷迷糊糊的坐到炕上,臀上一疼又立刻站起來,香蘭「撲哧」一笑:「哪能這麼快就能坐了,如今你走路還有些跛呢,再上兩天藥便好了。」

      思巧看著香蘭笑吟吟的臉,話都到嘴邊了,卻硬是嚥了下去,什麼都沒有說。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8 10:4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8 11:25 PM 編輯

第三十章 壽筵

      三日後是秦氏的生辰,因還在曾老太太孝裡,故並不大辦,只請了幾個親朋好友擺幾桌席,樂一樂罷了。林老太太卻極看重秦氏慶生,吩咐酒席要最上等的,又特特命秦氏歇著,讓別人來操持。王氏不善主持中饋,林東綺又沒個心思,林錦樓便操辦起來,請了各大酒樓做素食有名的廚子做菜,倒也紅紅火火。

      秦氏本意並不想請曹麗環來,曹麗環卻乖覺,巴巴的打發人送來兩色針線慶壽,林老太太便說:「終歸是親戚,不請她也不合適,不過添一副碗筷,裡外我讓幾個老媽媽關照著,你眼不見心為淨便罷了。」秦氏見林老太太這麼說,便只得也請曹麗環過來。

      曹麗環打兩天前就盤算著穿什麼,從箱子底翻出了在仙霓齋裁了兩身衣裳,都是沒怎麼上過身的,如今對著鏡子一試,不是嫌樣式老了,就是嫌花色太艷熱孝裡穿不出去,最後只得別彆扭扭的又穿回那件茶白色滿繡茉莉花鳥綢緞的長身褙子,命卉兒給她細細梳妝,帶了藍寶石頭面。末了,命香蘭跟她一起去。

      香蘭詫異,卉兒挨了打,走路不利落,但這露臉的好事兒怎樣也要輪到懷蕊頭上,如今曹麗環和顏悅色的讓她跟著,香蘭倒是有些不大習慣。「你這張臉兒太素淨,怎麼也要來些胭脂,回去再換身衣裳。」曹麗環攬鏡自照,拿著一朵珠花在頭上比劃,話卻是對香蘭說的,「這回表舅母的生辰雖不大辦,可聽說來了好幾家的官眷,還有有頭臉的管事媳婦兒也到,你好好打扮打扮,到時候露這麼一小手,即便混個臉熟也是好的。這對你以後有得是好處。」

      香蘭臉上微微笑著:「我原就不喜歡搽胭脂抹粉兒的,況且身上這身衣裳就好得緊……原還有一條石青色的裙子,洗了還沒幹。」

      曹麗環有些不悅,斜了香蘭一眼,嘴裡咕噥一句:「不識好歹的東西,爛泥扶不上牆。」

      香蘭分明聽見了,卻裝沒聽見,但瞧著身上的襖兒早晨澆花時弄髒一塊,便回房換衣裳,進屋見思巧正心神不寧的站在窗前,見她進門嚇了一跳。香蘭爬上炕打開樟木箱子,一邊翻找衣裳一邊說:「思巧,你這兩天怎麼總六神無主的,是不是遇上什麼事兒了?」

      「沒,沒,沒有什麼事兒……」思巧急忙擺手,「我好得很。」

      香蘭把衣服找出來,把外頭罩著的赭石色小襖兒脫了,換上一件霜色小褂兒,道:「若是碰上什麼為難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就只管說。」

      思巧看著香蘭欲言又止,攥緊了拳,指甲深深扎進肉裡。香蘭待她極好,對她事事幫襯,還時常說些寬心的話兒,她心裡也是感激的,可又止不住嫉妒香蘭生得貌美又做得一手好女紅,況且香蘭是林家的丫鬟!等曹麗環嫁了人便可功成身退,繼續留在富貴的林家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可她呢?她是被太太送了身契到曹麗環這兒來的,主子脾氣差心眼小不說,還是個折磨人的主兒,沒幾個錢還愛擺闊,以後就算餓不著,也指定不是好日子。她如今便水深火熱了,往後的日子還指不定怎麼難熬。

      可憑什麼呢?如果她不被趕出來,給曹麗環的丫頭就應該是香蘭呀!

      憑什麼她就這麼倒霉!

      憑什麼香蘭事事處處都比她強!

      若是,若是四順兒的事成了,香蘭便同她一樣倒霉了,不,不,比她還不如!

      不知怎的,思巧這樣一想,心底瞬間舒坦了,她低下頭,片刻又抬起頭,強笑著說:「這個自然,我若有事,指定告訴你。」

      香蘭對思巧笑了笑,推門走了出去。

      曹麗環又打扮了好一會兒,又在耳後搽了一層香膏,這才肯出門,一路到了園子,這廂宴席已經開了。曹麗環與綺、綾、繡、宋檀釵一桌,秦氏等人卻團團圍著一張八仙桌坐了,趙月嬋立在身後伺候。香蘭略一打量,見那八仙桌上除了秦氏、王氏及宋柯之母宋姨媽之外,其餘三個均是沒見過的婦人,但錦衣華服,珠光寶氣,顯然出身不俗。她乖乖的同另幾個小姐的丫頭站在牆根——要伺候小姐們用膳之後,才能得空去吃飯。

      宴席是在剪秋榭辦的,對著碧湖紅杏,半塘荷葉,真個兒別有意趣,和風從敞開的鏤雕的朱窗裡緩緩吹進來,令人心曠神怡。香蘭默默讚了一聲,在曾老太太的熱孝裡,一概絲竹管弦全免,戲班子也不能請來唱戲,這做壽必要冷清許多,如今卻選這麼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待會子看看景,喂餵魚,再打幾把牌,也有一番好消遣。聽說這席面是林錦樓操辦的,想不到這廝除了好色無情,卻也有聰明的地方。

      此時,只聽一個人笑道:「你們林家的三個姐兒,真是眉眼兒五官一個賽一個的俊,原先我見過紈姐兒,就覺著是個上等美人兒了,誰知道如今見了綺姐兒、綾姐兒、繡姐兒,才知道什麼叫山外青山樓外樓。」

      「周家姐姐見笑,哪有你說的那般好了。」秦氏臉上帶笑,「還是你家的鳳丫頭生得俊,這回本該帶來,讓她們小姊妹一同樂樂。」

      周氏笑著說:「來了沒得淘氣,哪像你家綺姐兒,端莊嫻雅,活脫脫另一個你。我可不管,上回紈姐兒的年歲大些,跟我們沒緣,這回綺姐兒怎麼說也該輪上我們家了,我那大小子你也見過,人品性子都是頂頂出挑的。」

      「周姐姐可是自賣自誇,莫非單單你家有兒子?我們家的洪哥兒跟綺姐兒的品貌也相當。」段氏笑得一臉和煦,看著林東綺俏麗淑雅的模樣,愈發的中意。

      秦氏愈發笑得開懷了。

      周氏又笑道:「不光是綺姐兒,我看綾姐兒、繡姐兒還有釵姐兒,眉眼兒五官都一個賽一個的,你們家可是個美人窩子。」

      其餘幾位紛紛附和,一時王氏、宋姨媽也笑意盈腮。每個人都誇到了,唯獨沒說曹麗環,彷彿這個人便不存在似的。曹麗環當即便黑了臉。

      這幾人說話聲雖不大,卻將將傳到旁邊這一桌,林東綺微微紅了臉,卻硬裝出鎮定的模樣。林東綾笑瞇了眼,胳膊肘捅捅林東綺,低聲笑著說:「二姐姐,大伯娘想給你說婆家了呢。」

      林東綺啐了一口:「你瞎說什麼?」

      「我怎麼瞎說?一個是通政使司家,一個是忠勇侯家,都是高門第,跟咱們家門當戶對,可都相中姐姐了。」只要林東綺不同她來爭宋柯,林東綾便高興,連帶著性情都和順了許多,調侃道:「還有一個按察使家的太太沒開口呢,我瞧著可也是中意的樣子。」

      林東繡牙根發酸,半冷不熱的說:「姐姐有母親謀劃,自然能有個好前程了。」想到長姐林東紈,生得美眼界高,卻因庶出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直到十八歲才嫁了人,雖也是個世家望族,卻不像外頭看著那麼風光,聽說那世家裡沒出來幾個成器的子孫,如今在朝中為官的,最大不超過五品,像是要衰敗了,林東紈的夫君也不像個成器上進之輩,每回她回娘家,眼角里都好似藏著風霜,人也愈發憔悴。如今林東綺談婚論嫁,卻有這麼些高門大戶爭搶著,不過是從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竟有這般雲泥之別!

      曹麗環聽說這桌上坐的太太們都非富即貴,當即紅了眼,心裡又一陣怒,她這次來本是想出風頭的,也暗含著結交權貴再攀高枝兒的念頭,誰想秦氏都不曾將她與幾位太太們引見,分明是瞧不起她!新仇舊恨,她再不報復便不姓曹。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1 PM

第三十一章 桃汁

      席間幾位太太談笑風生,丫鬟婆子端著托盤不斷穿梭。香蘭站了一會兒便累了,肚子也餓得叫了兩聲,悄悄攥起拳頭捶了捶腿,卻發覺曹麗環偷偷把一個桃子揣到袖中,站起來便走了出去。

      香蘭趕緊跟在後面。曹麗環去了後頭淨房,跟香蘭說:「我要解手,你替我守著,別叫別人進來。」

      香蘭點頭應了,卻按捺不住好奇,心道:「上個茅廁,她偷藏個桃子做什麼?」悄悄從門縫往屋裡看,只見曹麗環從荷包裡拿出一個美人肩小瓶,把裡頭裝的生津雪露丸倒出來,把桃子剝開擠出汁滴到瓶子裡,剩下的桃核皮肉往窗外一扔,直接丟進湖裡,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香蘭趕緊低眉順眼的站好,曹麗環走出來,逕自回去入席。香蘭百思不得其解,這表姑娘到底要做什麼?曹麗環將面前的酒壺拿了起來,輕輕一晃,知道裡頭還剩小半壺,悄悄給藏在袖中的小瓶拔開塞子,把桃汁到了進去,旁人或說笑或吃東西,沒個人發覺,香蘭站在曹麗環斜後方,又一直緊緊盯著她,卻將這一幕看個清清楚楚。又見曹麗環給林東綺滿滿倒了一杯,舉杯相碰,慇勤勸酒,林東綺推辭不過,只得吃了一盅,林東綾見了也要敬酒,曹麗環又將林東綺的酒杯斟滿了,林東綺不得不再吃一盅。

      女孩兒這一桌吃的是果子酒,本是葡萄釀的,就算添些桃汁也不大嘗得出味道,曹麗環連勸了林東綺吃了好幾杯,嘴角勾起冷冷的笑容。

      香蘭渾身打個寒顫,猛然間想起,上次曹麗環給林家幾個小姐送宮花的時候,林東綺曾說過自己吃不得桃子,別說吃,就連碰一碰身上都要長癬!香蘭瞬間便明白了,原來,原來……曹麗環是存了這樣的狠毒的心腸!

      香蘭的心突突往上撞,臉上強裝著鎮定,正想該怎麼辦的功夫,卻見曹麗環招手讓她過去,說:「你回去把我妝台裡的小荷包取來。」

香蘭只好出去,曹麗環看著香蘭的背影冷冷一笑,舉起杯子吃了口酒,暗想著待會兒有你受的,乖乖讓我拿捏在掌心兒裡一輩子罷!

      香蘭走出門腳步便緩緩慢了下來,心想著:「我上一世吃不對魚蝦也要起癬發腫,有一回喉嚨腫起來喘不過氣,險些喪命,要是二姑娘吃了桃汁有個好歹可就糟了,需想個法子給太太送個信兒才是。」攥了攥拳頭,四下打量,見秦氏的大丫鬟紅箋正在廊下跟幾個丫頭吃喝說笑,香蘭心中暗喜,走過去俯下身悄聲說:「紅箋姐姐,我有要緊的事兒說。」

      紅箋抬頭,見是個雪白靈秀的小丫鬟,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隱含焦急之色,瞧著面善,卻想不出在哪裡見過,不由道:「你是……」

      香蘭忙說:「我有極要緊的事要跟姐姐說。」也不管紅箋是否樂意,低身附耳道:「我方才瞧見,表姑娘把桃子汁放到葡萄酒裡,哄著二姑娘吃了好幾盞。」

      紅箋勃然色變,大驚道:「當真?」

      香蘭點了點頭,又低聲道:「我親眼瞧見的,表姑娘從盤子裡拿了個桃子,借出恭到淨房裡把桃子擰成汁,灌進瓷瓶兒,回來悄悄添在酒壺裡,給二姑娘滿了好幾杯。我在她身後頭瞧著一清二楚。」

      紅箋臉色驚疑不定,起身拉著香蘭到人少處,問道:「你叫什麼名兒?在哪兒當差的?」

      香蘭道:「我叫香蘭,是林家的家生子,進府了以後,在羅雪塢服侍。」

      紅箋又將香蘭上下打量了幾遍,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言罷進了屋。

      香蘭吐出一口氣,想在原地等等紅箋,又怕被曹麗環瞧見,猶豫間,卻看見林錦樓帶著個小廝站在湖邊的假山後頭,正朝她這處直勾勾望過來,兩眼好似冷電一般,香蘭一愣,連忙背過身,心想著自個兒還是先躲開是非之地,回去給曹麗環拿荷包罷。

      出了園子,走到府後西側,人便漸漸少了,才到院門口,便瞧見四順兒在站著探頭探腦,香蘭心裡一陣厭煩,也不去瞧他,逕直往屋裡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2 PM

第三十二章 齷齪

      四順兒看見香蘭,好一似喜從天降,渾身五脊六獸的,嘴角直咧到後腦勺,顛顛跑過來說:「喲~~香蘭妹子,你可來了,讓哥哥我好等。」

      香蘭心裡有事,哪顧得上跟他廢話,進了曹麗環的屋便拉開妝台抽屜翻找小荷包。四順兒早已急不可耐了,見著香蘭雪玉似的側臉兒,吞了吞口水,一把上前擁住,嘴裡「妹妹」「好妹妹」一通亂嚷,說道:「環姑娘早已准了的,哥哥今日好好疼疼你。」嘴就湊了過來,帶著一股酒氣,抱住就啃。

      香蘭嚇壞了,拚命掙扎,張口欲喊,便讓四順兒大手掩住口鼻,便往床上拽。香蘭連蹬帶踹,可哪是男人的對手,眼見就要被四順兒壓在床上,衣襟小褂已被扯開,四順兒見那一痕雪膚,眼睛都直了,胯下那物兒硬得跟杵似的,恨不得立刻辦事,撕拉一聲便將那褂子扯爛了。香蘭恨極了,拼了命的往前一衝,手狠狠去撓四

      順兒的眼睛,四順兒躲閃不及,「嗷」一聲臉被抓出四道血痕,頭撞在床架子上,香蘭瞅準了機會往外跑,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啊!」院子裡卻靜悄悄的,剛跑到院門口,四順兒便追了出來,口中大罵一聲:「小娼婦!」上前一把抱住腰,香蘭腳下一滑便跌在地上,四順兒便拽了香蘭的兩條腿便往裡拖。

      香蘭心裡又是絕望又是害怕,淒厲的喊了幾聲,眼見快要拖上台階,眼淚止不住滾滾落了下來,正慘烈掙扎的當兒,卻聽見門口傳來一聲暴喝:「住手!這是要瘋了!」

      香蘭只覺這一聲大喝就是極樂仙樂,抬起頭淚眼朦朧的看見有個男子從外走了進來,四順兒抬頭一望,見是個錦衣華服,身材高壯的年輕公子,立時認出來,這不是林家大爺林錦樓又是誰?登時駭住,暗道一聲:「壞了!」拽著香蘭的手不由鬆開了。

      香蘭手腳癱軟,使不出一點力氣,用力爬到林錦樓腳邊,抱著那靴子嗚嗚哭了起來。林錦樓臉色陰沉,雙眼戾氣翻湧,往四順兒身上看去,四順兒後背一涼,冷汗便下來了,再想跑,卻看見林錦樓的身形正堵住去路,驚疑不定時,林錦樓對四順兒招了招手說:「你過來。」四順兒無法,只得往前挪了幾步,林錦樓微微冷笑:「光天化日,你要做什麼?」

      四順兒嘴角不自覺抽動幾下,強堆著笑說:「沒,沒什麼……大爺……這,這個丫頭是環姑娘給我的……不,不是,是她想勾引我,誰知勾引了又不認賬,她她她……」

      話還沒說完,就聽「啪」一聲,這一記大耳刮子直扇得四順兒頭目暈眩,耳朵轟鳴,彷彿要聾了,「咚」的倒在地上。四順兒知道不好,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等緩過勁兒爬便慌不擇路往大門口奔去,林錦樓抬腿就是一踹,一腳把四順兒踹出一溜跟頭,癱在牆根哇哇大吐,呻吟著起不來了。誰也料想不到看似風度翩翩的男人竟有這樣的狠手,林錦樓的小廝雙喜守在院子門口咂了咂嘴,知道這位大爺性子的人都曉得此刻主子正怒火沸騰呢,別人最好有多遠滾多遠。

      雙喜縮著脖子在門口站著裝死,見有幾個婆子媳婦兒想湊過來看熱鬧,便繃著臉叉著腰大聲說:「都看什麼看?看什麼看?都給我滾,滾滾滾!」

      眾人都認識雙喜,知他和他雙胞胎哥哥吉祥是林錦樓身邊兒得用的人,便再不敢靠前,一個個吐舌頭縮腦袋,灰溜溜的走了。

      林錦樓俯下身,將香蘭拽起來,香蘭一個站不穩,又要軟在地上。林錦樓見她衣衫不整,隱隱能看見裡頭穿著的胭脂色肚兜,頭髮凌亂,綰好的雙髻都已散了,垂下的發更襯得一張小臉兒雪白嬌美,只是這會兒哭得梨花帶雨的,顯是被嚇狠了,渾身發抖,這會兒睜著一雙霧濛濛的大眼睛怯怯的看著他,林錦樓心裡發酥,可怒意又往上激了起來,強忍著怒火,聲音低柔道:「你身上可好?哪裡傷著了?要不要請個郎中過來瞧瞧?」

      香蘭真個兒覺著自己是死裡逃生,驚魂未定,軟著身子嚎啕大哭起來。

      林錦樓本來是給秦氏操持壽宴的,見剪秋榭裡都是女眷,便只在廚房裡轉轉,出來安排了十二個水蔥似的丫頭,每人手裡捧著一樣吉祥名貴的物件,給秦氏齊聲背誦了一篇獻壽的辭,秦氏開懷不已,叫了一聲:「賞!」林錦樓趕緊命小廝撒賞錢。正忙著,從假山旁邊看見了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穿著霜色小褂,頭上仍綰著雙髻,不見掛半點首飾,卻有說不出的素雅好看,林錦樓這一看便覺得意動,再挪不開眼珠子。香蘭好像看見了他,之後轉身便走了,林錦樓鬼使神差似的跟在後頭,中途碰見個管事,耽誤了片刻,等他再追來,卻辨不清香蘭往哪裡去了,這時聽見幾聲淒厲的慘叫,便循聲追了過來,誰想竟看見這樣一幕。林錦樓覺著肺都要氣炸了,這明擺著就是在他府上意欲**丫頭,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地盤,竟敢跑到他頭上撒野,難不成是吃雄心豹子膽了!更何況,這個丫頭還是他中意的,從來都是他找人家晦氣,居然還有不長眼的奴才敢捋他的虎鬚。林錦樓看看香蘭被扯壞的褂子,怒到極致,臉上反倒沒了表情,走到四順兒跟前,俯下身:「你打哪兒來的?誰允許你進的二門?」

      四順兒看著林錦樓渾身煞氣,嚇得渾身篩糠,卻仍咬牙不說,林錦樓抬腳就踹,「卡嚓」一聲,伴隨四順兒慘叫,林錦樓冷笑著說:「爺先踹斷你一條腿,再不說實話,踹斷你兩條,再不說,就把你手指頭一根一根卸下來,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說著在斷腿處又踢了一腳:「快說!」

      四順兒是個軟骨頭,方才林錦樓那一腳便踢折他幾根肋骨,這一腳又踹斷他的腿,早就疼得哭爹喊娘,號哭道:「小的是環姑娘家的奴才,是環姑娘讓我進來的。」

      「你跟那丫頭,是她勾引你?」

      「是……不,不不是,大爺,是環姑娘把她給了我。」

      林錦樓開始不耐煩,伸腿又是一踹:「少他媽給爺裝蒜。給了你?你還至於幹了這畜牲勾當?」

      四順兒哼一聲:「是……是環姑娘說的,香蘭是林家的,她做不了主,可我要是我把香蘭睡了,她想不跟我都不行……等大太太生辰那天,她找個茬把香蘭支出來,讓我堵上香蘭的嘴把事辦了……」可他沒料到香蘭看著柔柔弱弱,竟不好擺弄,半途又殺出個程咬金。

      林錦樓冷笑,又狠狠踹了一記,「卡嚓」一聲,四順兒「嗷嗷」亂叫,竟是將另一腿也給踹斷了。林錦樓道:「爺踹斷你兩條腿,好生在這兒呆著,敢跑,揭了你的皮!」說完回去一把撈起香蘭,推開左側小屋的門,卻聽見「啊」一聲尖叫,原來思巧和卉兒竟然都躲在屋裡。

      林錦樓沉著臉,將香蘭放到炕上,對她說:「去把你東西收拾了,今後不必在這兒當差了。」兩眼在思巧和卉兒身上掃過。這兩人頭皮發麻,卉兒縮在炕角,思巧屏聲靜氣站在牆根底下,林錦樓淡淡道:「方纔院裡熱鬧成這樣,你們竟不出去瞧瞧?」

      卉兒和思巧不敢說話。

      林錦樓指著思巧問道:「你叫什麼?」

      思巧心裡一哆嗦,期期艾艾說:「奴婢叫……叫思巧。」

      林錦樓冷哼一聲走了出去。

      香蘭兩手抖著從箱子裡拿出一套衣裳,勉強換上,草草綰了個髻,將箱子裡僅有的四套衣服收拾了,三三兩兩的日常東西包了個小包袱。臨出門的時候,她停住腳,扭頭看了卉兒和思巧一眼,忽然開口說:「今日四順兒的事,你們兩個原先都知情,對不對?」

      二人躲躲閃閃的不敢看香蘭的臉色,香蘭心裡一片冰涼,走到思巧跟前舉起手狠狠扇了一記耳光,雙眼直直的看著她:「我待你如何,你心裡明瞭。」思巧面帶愧色,捂著臉低低垂下了頭。

      香蘭本想再痛斥幾句,可忽然之間又覺得沒什麼意思,只慢慢說了一句:「你往後,好——自——為——之!」不再看她,推門走了出去。

      林錦樓正站在院門口,見香蘭出來了,便對雙喜說:「守著院子別讓人進,回頭影影綽綽告訴底下的,說院子裡那個狗奴才跟曹麗環有姦情,趁著壽宴熱鬧溜進來幽會,沒想到吃了酒把丫頭思巧當成了表姑娘要非禮,幸好被爺撞見了。」

      雙喜心裡捏把冷汗,暗道這曹麗環不開眼,正惹得他們爺心裡不高興,這不是找死麼,口中連連點頭稱是,拍著胸脯說:「我的爺,您就擎好兒罷!」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2 PM

第三十三章 證言

      且說剪秋榭裡,秦氏說笑吃酒正盡興,紅箋悄悄進來在秦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秦氏聽完就變了臉色,立刻打發人取來兩丸藥,把林東綺叫到裡屋不由分說便灌下。不多時,林東綺果然起了一身紅癬大包,又疼又癢,眼皮也腫了起來,秦氏心疼得跟什麼似的,把女兒攬在懷裡揉了又揉,連連合掌說:「阿彌陀佛,幸虧提前吃了藥,否則萬一喉嚨也腫起來,喘不上氣可如何是好。」又咬牙發狠道:「曹麗環小賤人竟用這麼歹毒的手段害我女兒,枉我原先還對她網開一面……」

      林東綺抽抽噎噎哭道:「女兒跟她素無仇怨,就連三妹妹和四妹妹存心擠兌她,我還從中斡旋,幫襯一二,她竟用這樣狠毒的心思害我……」

      秦氏半瞇了眼,曹麗環便是一頭喂不熟的白眼狼,原先是可憐她才收容進來,她會賣乖,討了老太、老太太的歡心,如今她害了綺姐兒,雖有個丫鬟作證,可曹麗環素來是個會狡辯的,只怕一個弄不好,反惹一身騷,如今她是下定決心要剷除這個禍害出門,需要再細細謀劃謀劃。

      幸而前頭吃酒耍樂已經散了,秦氏正送著客,綠闌過來低聲道:「環姑娘那院兒裡好像出了事……聽大爺說……說環姑娘跟她一個小廝有了私情,那小廝趁著今天府裡熱鬧混進來,又吃了酒,錯把一個丫頭當成表姑娘就要非禮,幸好讓大爺撞見,事兒才沒成。大爺說如今那奴才兩條腿已經讓他踹折了,躺在院子裡呢,這來討太太示下。」

      秦氏一聽頓時兩眼精光,這簡直是想睡覺便有人來送枕頭。忙不迭問:「非禮的那個丫頭呢?」見綠闌支支吾吾說不清,秦氏急急忙忙把林錦樓叫來,一見面便繃著臉說:「你個小混蛋別跟你老子娘耍花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林錦樓輕聲一笑:「我今兒個去府裡西邊兒轉轉,聽見有人喊救命,過去一瞧,正看見個奴才拖著小丫鬟的腿往屋裡去,分明是要非禮。這光天化日之下,分明是打林家的臉呢,我當然得過去管一管,一問才知道奴才是曹麗環的,那個丫鬟卻是咱們林家撥給曹麗環使喚的,原來那狗奴才看上了那丫頭,又怕得不到手,曹麗環就給他支招,讓他先用了強。」

      秦氏氣壞了,兩眼冒火,「啪」一拍桌子:「豈有此理!這樣髒心爛肺的下流手段都想得出,簡直半分禮義廉恥全無,黑心腸的下流東西,她把林家當什麼了!」

      林錦樓冷笑道:「可不是,她要下流,咱就讓她下流個夠,我跟雙喜兒說了,就當那狗奴才是曹麗環的相好,吃錯了酒錯調戲了丫頭。」

      秦氏一怔,她這長子聰明絕頂,狡猾多端,手段也陰狠,竟毫不客氣將這樣大一盆污水往曹麗環身上潑,縱然她覺著解氣,可也覺得毒辣了些。

      林錦樓好似看出秦氏的心思,嘴角諷刺的勾起:「不過是個投奔的孤女,竟敢算計咱們,只當林家是她的了,在內宅裡攪合烏煙瘴氣,我是一個爺們,不愛插手內宅的事,可也覺得母親就是心慈手軟,當年的果決都哪兒去了?不下死手段整她一整,她還當自己是個人物兒,能把咱們一家都玩弄於股掌之上呢……母親只管放心罷,她那樣的人,即便壞了名聲也決意不會尋死,等過兩年風聲過了,照樣出來耀武揚威的上下蹦?。即便她為這事尋死覓活嫁不出去了又如何?把她趕出去都算便宜了她。」

      秦氏歎了口氣,自己也承認兒子說得有理,她這些年行善積德,又有兒女傍身,心腸早就柔軟了,辦事也留幾分餘地,對曹麗環也是敲打居多,不肯下重手,如今倒是養虎為患,若不是那小丫鬟告密,她讓綺兒提前吃了藥,若真發起症候來,興許要了她女兒的命也未可知,於是又狠下心,眉眼一派凌厲,問道:「你說那丫頭是咱們家的?可是叫香蘭?」

      林錦樓微微詫異:「母親怎麼知道的?」

      秦氏鬆了口氣:「果然。她人呢?」

      林錦樓便命人喚香蘭進來。香蘭正站在秦氏的正房外頭,懷裡抱著個小包袱,心裡忐忑,聽裡頭有人傳喚她,便連忙走進去,也不敢四處亂瞥,進去便規規矩矩磕頭:「請太太金安。」

      秦氏凝神打量,見是個貌美的小丫鬟,似是嚇壞了,臉色慘白,眼睛紅腫,渾身還有些抖,端得勾起人一番憐惜之情來。可秦氏最不喜看起來嬌滴滴的女子,這一類的,通常彎著心思爬爺們床的居多。

      秦氏先存了兩分不喜,仍溫言道:「你叫香蘭罷?怪可憐見的,生得這樣單柔,快起來罷。」

      香蘭又磕了個頭,方才起身。

      秦氏和顏悅色道:「今日的事多虧了你,不光這一樁,還有先前亭哥兒的事,我得重重賞你。」說著向紅箋看了一眼,紅箋立刻掏出一個小荷包塞到香蘭手裡。

      香蘭一掂,只覺沉得有些壓手,摸著硬邦邦的,想來是些黃白之物,可她此刻卻沒心思高興,只留著眼淚說:「奴婢不圖什麼賞,只要讓我不再伺候環姑娘,奴婢當牛做馬都省得。」

      秦氏微微頷首,端起梅花几子上的牡丹粉彩杯,輕輕吹了吹上頭的茶葉,異常緩慢的說:「我聽說,環姐兒經常叫個小廝往她院兒裡去,是也不是?」

      香蘭心尖兒一條,抬頭看了一眼,正撞上秦氏似笑非笑的眼神,心裡百轉。聽絃歌知雅意,秦氏這麼一問,香蘭便明白了。她雖恨死了曹麗環,但她為人方正,若真要去陷害誰,她下不去手。秦氏已將話兒引到這個份兒上,香蘭遲疑了好一陣,方才說:「環姑娘時常叫四順兒到院兒裡來,有時候也關起門來說上一陣子,到底說的什麼,我便不知情了。」

      這一番話說得是實情,秦氏覺著單以「時常到院子裡來」、「關起門來說上一陣子」火候還是不夠,又道:「我可聽說了些環姑娘的風言風語,底下人有嚼舌頭說她跟四順兒有些什麼不清不楚的,這事……」

      香蘭心頭雪亮,這事沒憑沒據,秦氏是想讓她做個人證了,可一來這栽贓陷害的事她做不出,二來前兩回向主子告密,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良心,這一遭她卻不願再當出頭鳥了,只一副老實模樣,垂下頭規規矩矩說:「四順兒的名聲不好,我聽卉兒她們說他是個愛吃喝嫖的,不是正經人,來府裡也愛盯著丫頭們看。至於他跟環姑娘……奴婢只在後頭繡花,做做灑掃,從不往前頭湊乎,便不知情了。」

      秦氏半晌沒說話,林錦樓卻忽然笑起來,說道:「這樣也好,過猶不及。」

      秦氏與林錦樓對了個眼色,微微點了點頭,站起身對香蘭道:「你隨我去見老太太,到了那兒,把這番話跟老太太說,回來還有你的賞。」

      香蘭連連稱是。

      秦氏又進去瞧了瞧林東綺,見她吃了藥已經睡著,方才出來,也不換衣裳,手在頭上抓了兩把,讓鬢髮都有些鬆散,往帕子上撒了些桂花油抹在眼睛四周,瞬間便熏出了兩包淚兒,帶著大丫頭紅箋,身後跟著香蘭,火急火燎的往林老太太的正房去。

      林老太太午睡剛醒,方才秦氏遣人報信兒說林東綺起了一身的紅癬,林老太太放心不下,差了兩三撥丫鬟婆子去看,又想要親自去瞧瞧,讓雪盞等人勸了下來。這時聽說秦氏來了,連忙命人請進來,一見面便問道:「二丫頭怎樣了?」見秦氏鬢髮松亂,雙眼紅腫,頻頻拭淚,便大驚道:「二丫頭到底怎麼了?」

      秦氏幾步走到林老太太跟前「噗通」便跪下了,抱著老太太雙腿哭道:「媳婦兒還求老太太做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3 PM

第三十四章 告狀

      秦氏素來精明妥帖,做事有條不紊,林老太太還是頭一遭瞧見她這副形容,連忙把人扶起來,落在身邊坐下,驚疑不定道:「你這是怎麼了?莫非……莫非真是二丫頭……」

      秦氏哭著搖了搖頭,拉著林老太太的手說:「老太太,你可要給我和綺姐兒做主哇……綺姐兒這回實在是飛來橫禍,讓人,讓人存心加害的……」

      林老太太臉色微微發白,問道:「怎麼回事?」

      秦氏抽泣道:「今天宴請幾位夫人給我慶壽,本是個高興的事兒,誰想紅箋到我這兒來跟我說,有個小丫頭看見環姐兒偷了個桃子出去,在淨房裡擰成汁子藏在瓷瓶兒裡,出來摻進葡萄酒,哄著綺姐兒吃了幾大杯……我是將信將疑的,又不敢不信,就讓人拿了兩丸藥先給綺姐兒吃了,誰想到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綺姐兒就起了大包疹子,渾身腫得沒法見人……老太太,幸虧是提前吃了藥,否則鬧出大症候可怎麼得了?這,這是要人命的呀……」

      林老太太勃然色變:「當真?」

      秦氏擦著眼淚說:「怎麼不是真的?如今到這個份兒上,我豁出去這張臉皮也要和您說一說,您只當曹麗環是個好的,覺著她這個女孩兒可人會說話,又會做這個那個討您歡喜,就衝著您的喜歡,我們便什麼都沒說,老太太可知她,她在外面是什麼情形?對下人頤指氣使的,半分大家閨秀的體面都沒有,還愛打小丫頭子煞性子……這些小毛病兒咱們就不提了,她這丫頭也是膽大包天,明明有了親事,閨中待嫁,可又不知怎麼的看上了亭哥兒,上趕著送詩文,專揀亭哥兒愛去的地方守著,還花錢買了幾個婆子丫頭傳她和亭哥兒的閒話!這,這……」

      「啪!」林老太太氣得一拍羅漢床頭雕著的貔貅,「這事你怎麼早不跟我說?」

      秦氏心想我是攢著曹麗環的錯處,等著一舉擊潰呢。臉上仍做哀慟之色道:「我也是顧忌兩個孩子的名聲,又怕您老人家聽了著急。我一聽見下人們嚼蛆就讓亭哥兒搬出去住了,還把買通的丫鬟直接送給環姐兒,本意便是敲打一番,誰想好心做了驢肝肺,環姐兒非但沒聽,反倒記恨上我,牽連二丫頭遭了這樣大的罪……二丫頭您是最知道的,沒那麼再敦厚的,她,她也下得去手……」

      秦氏一邊說一邊看林老太太臉色,果見到林老太太臉色發青。她想得沒錯,林老太太這些年吃齋念佛,心眼兒軟和,又愛熱鬧,覺著收留個女孩不過添雙碗筷,臨了添副嫁妝,林家難道還在意這點錢?何況曹麗環又會說會笑,會討她歡喜,留著她既自己得了趣兒又積了陰德,落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呢。但曹麗環再會賣乖討巧,可究竟是個外人,親戚隔得遠不說,家世還是個落魄的。故而林老太太再喜歡曹麗環,也是當個小貓兒小狗兒似的,她小打小鬧的無傷大雅,林老太太便睜一眼閉一眼,可一旦牽扯到自家兒孫身上便不一樣了!

      秦氏趕緊向旁邊站著的雪盞遞了個眼色,雪盞會意,端了碗湯過來說:「老太太別氣惱,為了她不值當的,喝完湯先潤潤肺。」

      林老太太皺著眉撥開雪盞的手,道:「我不想喝。」

      「老太太還是喝點罷,先壓壓火氣,因為我怕……我怕接下來的事只會讓老太太更著急……」秦氏垂著頭絞著帕子,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

      林老太太訝異的挑起眉:「還有什麼事兒比你方才說的那兩樁還厲害?」

      秦氏壓低聲音道:「就在方才壽宴的時候,樓哥兒撞見環姐兒的小廝正在院裡調戲個丫鬟,鬧得……有點不像樣,樓哥兒上去盤問,才知那小廝竟然和環姐兒有私情了!趁著今天府裡熱鬧溜進來幽會,不成想吃了酒糊塗了腦筋,錯把那丫頭當成環姐兒調戲了......」

      「糊塗!混賬!簡直豈有此理!」林老太太大怒,連連拍著床幫,這樣的醜事鬧出去是要連累府裡女孩兒名聲的,曹麗環竟然不要臉到這步田地!「我原以為她就是因為家裡落魄了,又太好強,所以才愛事事爭競些,誰想她骨子裡都爛壞了!」

      秦氏一邊拍著後背給林老太太順氣一邊說:「老太太息怒,快息怒。這事兒樓哥兒已經處理妥帖了,何況橫豎是她沒在府裡住太長,又搬出咱們園子,還不算有太大牽連。」又小心翼翼看著林老太太的臉色,加了一把火:「老太太,方才跟您說的事,媳婦兒半句虛言都沒有,老太太若不信,我這就發個毒誓……」

      「讓她馬上收拾東西滾出林家!」林老太太大口喘著氣,「咱們家沒有這樣不要臉的親戚,你馬上讓人備車,把她送到她哥哥那兒去,不准再讓她登門!」

      秦氏心裡暗暗稱願,又做憂愁裝:「那老太爺那兒……」

      林老太太一瞪眼:「有我呢!還不快去!」

      「哎,哎。」秦氏心想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急忙起身便往外走,忽又聽林老太太在身後叫住她說:「再請兩個好大夫給綺姐兒看看,還有亭哥兒,難為他為了這糟心事搬出去住,外頭指定不如家裡舒坦,等把人趕出去,就把他接回來罷。」

      秦氏一一應了,竭力忍著才沒笑出來。

      且說曹麗環,因林東綺發了病,一場壽宴不歡而散,曹麗環通體舒坦,得意洋洋的往回走,心裡盤算著,也不知四順兒得手沒有,她讓四順兒將香蘭用迷香迷了捲進蓆子裡,連同她房裡的兩捆布一同帶出去,如今香蘭連個影兒都不見,想來是得手了。

      她搖著扇子款款走回去,到跟前才發覺院門口守著兩個粗手大腳的老婆子,另還有林錦樓身邊頗為得臉的小廝雙喜,曹麗環頓時便慌了,迎上前假笑道:「好端端的都在這兒站著做什麼?媽媽們讓一讓,先讓我進屋罷。」

      那婆子黑著臉面攔住曹麗環的去路,無表情道:「慢著!環姑娘且等等罷,主子們有吩咐,說這個院兒誰都不讓進。」

      曹麗環眉毛一挑,道:「主子們有吩咐?哪個主子?」

      雙喜翻著白眼道:「哪個主子姑娘管不著,反正這院子是封了,誰都不能進。」

      曹麗環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心裡也愈發慌張了,此時只聽裡面有哭喪道:「姑娘!救我!救救我呀!」

      曹麗環心頭一震,心道壞了!腦裡一瞬間已轉了好幾個念頭,想著若是事情敗露,她就一口咬定是四順兒那奴才起了色心要強姦香蘭,她最多算是個管教不力,只怕免不了要在秦氏那個賤人跟前哭上一場了。可她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卻不是假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雙喜冷笑道:「怎麼回事?姑娘心裡面最清楚,我們爺早就審出來了。如今守在這兒是為了守住姑娘的名聲呢,若是姑娘聰明識相,就乖乖的別吱聲,若想還跟跟上回硬闖壽禧堂打傷琉杯姐姐一樣大鬧,也先問問能不能過我這關。」

      這番話說得極為不客氣,曹麗環面色大變,若是平時早就一個巴掌過去了,可她此時做賊心虛,真真兒不敢使潑,看著雙喜,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雙喜哼了一聲,眼角都不掃曹麗環一下,裡頭四順兒還在嚎著,雙喜大吼一聲:「嚎什麼嚎?哭喪呢?你們姑娘還沒死呢!」

      四順兒登時消了音。

      曹麗環此刻早顧不上跟雙喜置氣,她站著只覺風聲不對,冷汗順著脊背冒出來,剛想回去再打探打探消息,卻見琉杯帶著七八個媳婦婆子走了過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4 PM

第三十五章 巧辯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曹麗環瞬間僵直了身子,臉色也戒備起來。琉杯走到曹麗環跟前頓住,眼神冷冷的,嘴邊卻帶著笑意,緩緩道:「我是奉老太太的命來的,老太太說,讓姑娘即刻收拾東西,門口馬車已經備下了,讓咱們送姑娘回家。」

      曹麗環頭上彷彿打了個焦雷,瞬間定住了。此時琉杯身後的那幾個媳婦婆子徑直進了院子,曹麗環踉踉蹌蹌的往院子裡一瞧,只見四順兒像條狗一般趴在地上,她腦袋暈了一暈,待見到那些人從屋裡抬出她的東西,她才真的害怕了。

      這次,這次是真的!

      卉兒還在攔著那幾個婆子抬炕上的樟木箱子,口中嚷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這是我們姑娘的東西,快放下!」

      思巧嚇得滿臉淚水,跌跌撞撞跑到曹麗環跟前,拽著她的袖子哭道:「姑娘,這,這究竟是怎麼了?姑娘還不管管她們!」

      曹麗環臉上的肉抖了抖,剛想拽住思巧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卻聽琉杯高聲道:「老太太吩咐了,環姑娘這兒的東西金貴,別讓人多手雜的偷拿了東西,這樣兒吧,方昆家的,你帶著兩人跟著環姑娘兩個丫頭去房裡清東西,可別讓別人逮著機會說又東西丟了是咱們的不是!」方昆家的應了一聲,像抓小雞子一樣將卉兒和思巧拎走了。

      曹麗環明白是別想問出實情來了,她又不敢問四順兒,扭身便往外走。不成想門口撞上琉杯,她一抬頭,只見琉杯正看著她,嘴角掛著諷刺的笑,居然還萬福施禮:「我的姑娘,這麼急急忙忙沖做什麼?這可不是你大家小姐,林家正經親戚的做派,讓旁人瞧見了要笑話不懂禮數呢。」

      「你……」曹麗環臉色發青,狠狠的看著琉杯,卻知道此刻不是鬥氣的時候,一把搡開琉杯就走,幾個婆子想上去攔著,琉杯輕輕攔住,冷笑著說:「她願意去就讓她去,自己要找沒臉,誰還願意攔著她。」

      曹麗環足下生風,一路奔到老太太住的正房,院子裡的丫頭彷彿知道她要來似的,一個阻攔的都沒有。曹麗環站在堂屋門口神深吸了口氣,方才掀起簾子走了進去。一進門便哭道:「老太太……」

      還沒哭完,秦氏便站起身,上前一步道:「老太太正因為綺姐兒的病身上不爽利,你一進來就哭,是不是還想添堵?」

      曹麗環紅著眼眶說:「老太太要趕我走,我心裡委屈……這連哭都不讓我哭了?」

      秦氏眼角眉梢都掛著冷意,勾起嘴角:「沒不讓你哭,你沒瞧見老太太正臥床不起麼?你方纔那一嗓子驚著老太太可怎麼好?」

      曹麗環一看,只見林老太太真個兒歪在羅漢床上,臉色有些蒼白,王氏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碗藥。

      林老太太掀起眼皮看了曹麗環一眼,又將眼睛閉上了。

      曹麗環咬了咬牙,噗通跪了下來,蹭到林老太太跟前,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老太太身體有恙,本不該驚擾,可孫女實在是……實在是迫不得已,想請老太太明示,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讓老太太這般厭棄……」

      林老太太閉著雙眼,過了半晌,方才道:「你是出息了,我們林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亭哥兒為何從搬出去,綺姐兒怎麼病倒的,你心裡有數。」

      曹麗環心裡一沉,卻哭著辯解道:「老太太何必這樣說,我,我真的是不知情……」

      林老太太揮了揮手,臉上神情十分厭惡,似是不想再聽了。

      曹麗環磕頭哭道:「老太太,求你,求你再容我一回,我知道我先前任性妄為干了好多蠢事兒,沒白的淘氣讓長輩生氣,可,可亭三表哥和綺妹妹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呀。」脂粉都混著淚流了下來,哭得像只花貓似的,倒也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林老太太聽曹麗環哭著說不知情,表情神態不似作偽,便朝秦氏看了過來。秦氏暗暗咬牙,知道這林老太太最是面活心軟的,生怕她改了主意或是再讓曹麗環糊弄過去,便冷笑一聲,道:「環姐兒,我們這是給你留臉面,莫非你非要鬧大?」

      曹麗環恨得牙疼,卻哭得昏天黑地,可憐巴巴的看著秦氏:「表舅母這番話從何講起?我知道表舅母早就,早就討厭了我,只,只怪我當時不爭氣,入不了表舅母的眼……可表舅母也不能從此就只當我是個壞的呀……」說著「咚咚」磕頭,額頭將要滲出血來。

      秦氏居高臨下看了曹麗環一眼,撩開門簾子對外說了一聲:「讓她進來罷。」

      當下,垂著頭進來一個丫鬟,曹麗環一見,瞳孔瞬間便縮了一縮。

      進來的居然是香蘭!

      衣著整齊,梳妝妥帖的香蘭!

      只見香蘭恭恭敬敬的磕頭:「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安。」眼尾都不掃曹麗環一下。行動自如,臉色恬淡,絲毫沒有狼狽的模樣,曹麗環的心提了起來。

      秦氏淡淡道:「你說罷。」

      香蘭垂著頭說:「環姑娘曾給過我一個信封,讓我親手交給亭三爺,不管信封裡寫了什麼,這都是私相授受,何況府裡早就有了姑娘和亭三爺的流言蜚語,我本不想給送,奈何環姑娘迫我,路上還派個丫頭在後頭悄悄跟著。結果我送信之後沒幾日,亭三爺便從園子裡搬出去了。」

      「你,你胡說——」曹麗環眼中陰狠之色頓起。

      「奴婢並未胡說,我說的有一句瞎話就天打雷劈,喉嚨裡生爛瘡!」香蘭猛地掉轉頭看著曹麗環,目光天真,還有些憨厚的傻氣,「姑娘還跟卉兒合計,打算搬到攏翠居去住,因為那裡離亭三爺住的臥雲院近些。後來太太帶了思巧來敲打姑娘,姑娘很不服氣,曾說過『寧願在林家當貴妾,也不願過窮日子』的話,還說即便眼下是貴妾又如何,將來正房奶奶的位置遲早是我的。」

      林老太太的臉色愈發難看,王氏氣得臉色都青綠了,秦氏卻面帶驚喜之色——她以為香蘭是個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誰想說起話來條條分明,刀刀見血!

      曹麗環直想撲上來撕爛香蘭的臉,口中高聲嚷嚷道:「小賤蹄子,你胡說!你污蔑我!你胡說!」

      香蘭仍然一副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看著林老太太的臉:「奴婢並未胡說,這些都是環姑娘跟卉兒私下裡說的時候,我在房裡做活兒,無意聽進一兩句罷了。我還勸過,姑娘跟任家少爺已經有婚約了,而且嫁出去還當正頭奶奶呢,誰想姑娘聽不進去,反而打罵我多事,我便只好不再說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別信她!」曹麗環連滾帶爬的抱住林老太太的腿,「這個丫頭心腸壞,又懶惰,不服管教還手腳不乾淨,我管教嚴厲些她就懷恨在心,所以挾私報復……」做出傷心欲絕的神情看著香蘭,哀哀道:「我不過是對你嚴厲些,你又何必……又何必……」

      話音未落,香蘭便「哇」地哭了起來,哭得比曹麗環還要傷心:「姑娘,你怎能這麼說話?你身上的衣服,手裡的帕子,還有嫁衣、嫁妝,全都是我繡的呀。還有燒水、灑掃、澆花,也統統是我。」說著舉起雙手,「老太太不信看我手上的針眼。姑娘憑良心說,卉兒、懷蕊,還有後來的思巧,哪個比我幹得活兒多?我不討姑娘喜歡,是我愚笨,可姑娘也不該因為我忠言逆耳就厭惡我……今日是當著老太太和太太的面,我才說出這番話來,否則姑娘可聽我背後搬弄過什麼口舌是非,從我嘴裡何時說過姑娘一句不是?我這樣說,也是為了讓老太太和太太多勸勸姑娘罷了……」這一哭是真心,勾起了以前受委屈的日子,真個兒傷心欲絕。

      秦氏幾乎要拍手喝彩,這小丫鬟的極其聰明善辯,原是背主告密,再怎樣說都多少有些不光彩,可經她偏偏做出一副天真模樣,讓人以為她真的沒有多少城府,三言兩語一解釋,反倒變成「她忠言逆耳姑娘不聽,她便只得告訴長輩,讓長輩管教」的意思了。

      香蘭用袖子擦擦眼淚,又哽咽著說:「後來姑娘愈發……糊塗了,今日壽宴上,姑娘從席間偷偷拿了一個桃子,又說要去解手,我跟在後頭,看見姑娘在淨房裡把桃子汁擰到瓷瓶裡,回到席間,藉著袖子擋著,把桃汁倒進酒裡,哄綺姑娘吃了幾杯。我原還納悶,後來猛然想起,上回綺姑娘請環姑娘小坐時曾說過自己碰不得桃子也吃不得桃子,我生怕惹出事綺姑娘不好,也讓老太太、太太著急,出去之後恰好碰上紅箋姐姐,便告訴她了。」

      話一出口,屋裡便靜悄悄的。

      曹麗環身上一軟,只覺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5 PM

第三十六章 撒潑

      秦氏目光森然:「環姐兒,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是不是要說,桃子汁不是你放的,是這個丫頭存心害你才這樣說?」

      曹麗環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就是她害我,因為……因為……」因為她指使四順兒要壞香蘭清白。可這話她又如何說出口?

      香蘭萬般委屈「不可置信」的看了曹麗環一眼,哭天搶地道:「老太太明鑒,我決意沒有污蔑環姑娘,如若老太太不信,可搜搜環姑娘的荷包,那個裝桃汁的小瓷瓶兒應該還留著。那瓷瓶兒是琺琅彩釉的,是環姑娘心愛之物,原是裝些保養丹藥,總也不離身邊。就算今日裝了桃子汁,應該也捨不得扔掉。」

      秦氏眼明手快,幾步上前將曹麗環腰間的荷包摘下來,打開翻找,果然看見一個美人肩的琺琅彩釉瓶,將蓋子擰開,便能聞到一股桃子的甜香。

      林老太太聞了聞,臉上一片冰冷。

      曹麗環身子一癱,歪在地上。

      秦氏心裡痛快,只覺女兒受的氣討回來一半,雙眼看向林老太太。林老太太與她遞個眼色,疲憊的揮了揮手。

      秦氏微微頷首,剛欲開口,曹麗環忽然厲聲哭道:「老太太,你怎麼不問問緣由?」伸手指著秦氏:「是大表舅母慢待我在先!」

      秦氏皺了眉頭,曹麗環哭道:「我去赴宴,可一桌子的姐姐妹妹,還有宋檀釵,大表舅母都給互相引見給貴客介紹了,獨獨不曾說到我。縱然我知道自己家裡落魄,自己也討了大表舅母嫌,可不是我願意爭這個臉,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讓我怎能下得了這個台……我這才窩了火,我……我……」

      秦氏冷冷的沒有說話,王氏卻怒極了,出言反諷道:「喲,你可是好算盤,原來是看攀不上我們亭哥兒了,所以打量著再找個富貴人家給人做小?」

      曹麗環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用哀怨可憐的神色看著林老太太,秦氏默默搖頭,心想怪道王氏不招夫婿待見,這麼些年,糊塗的腦子還不見一點精明。上前一步說:「若是按照你的意思,不幫你引見幾位貴客,你就應該暗害二姑娘了?是以,你害了人,你還是有理的?」

      見曹麗環要開口,便堵上一句:「你不但用下作手段暗害,還百般抵賴,見抵賴不過,便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說著上前再走一步:「明明身有婚約待嫁,卻又貪慕富貴,不顧彼此名聲暗地算計,這也是情有可原的?這些時日來,你吃林家,喝林家,住林家,但凡你念一星半點恩德,又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秦氏低頭瞧了瞧曹麗環:「開宴的時候你來得晚,本來便惹幾位貴客不悅,故而當時不曾介紹,只想等宴會結束時再與你們引見而已。」

      曹麗環哀哀哭著:「我錯了,都是我的不是,老太太、表舅母饒了我罷!」

      林老太太心頭一片清明,緩緩道:「府西側院兒收拾得怎麼樣了?環姐兒的行李都整好了沒有?若收拾好了,趕在酉時之前就送她出去罷。」

      曹麗環痛哭流涕,抱著林老太太雙腿,哭喊道:「老太太,饒了我罷!饒了我罷!我再也不敢了,以後我乖乖的……」

      林老太太搖了搖頭:「你若好好走了,興許你出嫁之日,林家還能給你添點子嫁妝。」

      曹麗環失聲痛哭,惡狠狠的瞪著香蘭,直欲將香蘭生吞活剝。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的算計,步步為營,最後,最後竟然毀在八竿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懦弱丫鬟身上!

      她好恨!她怎麼原先一直以為那賤蹄子是個什麼都不懂,任憑她搓扁揉圓的傻子!

      曹麗環哭得渾身痙攣,嚎啕道:「老太太,別把我趕出去……我,我,我還不如死了!」說著起身便往牆上撞。

      唬得秦氏伸手去抓,只扯著曹麗環衣袖,被曹麗環一掙便鬆了手。香蘭慌忙起身張開雙臂一攔,曹麗環腳下踉蹌一頭撞在她身上,香蘭「哎」一聲後背撞了牆邊的八角花架子,上頭養在青瓷盆裡的秋海棠「嘩啦」碰碎在地上,香蘭被頂個倒仰,摔倒在地上。

      聽見屋裡響動,門口瞬間湧進幾個丫鬟婆子,曹麗環掙扎著起來,口中哭道:「如今我再不活著!」又要去撞,那幾個僕婦忙上前團團抱住,口中嚷道:「使不得!」

      曹麗環這一番尋死覓活倒是真心實意,奮力掙扎著,連哭帶鬧,揮舞雙臂,一個媳婦從背後抱住她的腰,曹麗環雙腿離地胡亂蹬踹,涕淚橫流,鬢髮散亂,頭上的珠翠掉了一地,口中尖聲亂嚷著:「若趕我出去,還不如馬上找根繩子勒死我,倒也落個乾淨!」又大叫:「我寧願一頭碰死,也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出去!」林家那潑天的富貴,她怎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林老太太已多少年沒看過這個陣仗,直是目瞪口呆,氣得渾身亂顫,用力拍著炕桌,指著罵道:「這是……胡鬧!真是胡鬧!咳咳咳……」

      王氏正看得津津有味,見林老太太咳嗽狠了,忙不迭上前拍著胸口順氣,嘴角還含著笑說:「老太太氣什麼,就當看場大戲唄,環……」話音未落就見林老太太正瞪著她,方才訕訕的住了嘴。

      這功夫,曹麗環不知拔了誰頭上的簪子,立刻要往自己脖子上刺,眾人齊聲叫:「要了命了!」幾隻手上前去奪,把那簪子搶了下來。

      林老太太一時情急有些喘不過氣,王氏慌了,一疊聲喊道:「那個誰,快去請大夫,快去拿老太太的藥!」

      屋裡登時亂作一團。

      秦氏擰著眉喝道:「還不快把她給我按住了,沒瞧見老太太身上都不好!」

      香蘭心頭雪亮,曹麗環這事之後絕難翻身,她上前扯住曹麗環的胳膊,卻以極小的聲音在曹麗環耳邊說:「姑娘省省罷,你以為自己尋死撞破了頭或是見了血就能賴在林家養病?只怕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恨死了你,信不信你就算此刻暈死過去,林家人也只會拿個蓆子給你捲出去送上馬車打發走人?」

      曹麗環原本臉便漲得通紅,聽到這話臉更變成了紫色,她扭過頭,正撞進香蘭似笑非笑的雙眸裡,她這才驚覺這看似唯唯諾諾的傻丫鬟竟有一雙銳利清透的眼,直將她渾身上下看得無處遁形。

      曹麗環恨得想咬掉香蘭身上的肉,只是週遭的僕婦將她制得死死的,哪還有她動彈的餘地。香蘭繼續用輕柔的語調,在曹麗環耳邊說道:「已然鬧到這一步,你還是給自己留兩分體面罷……還有,姑娘莫要認為人人都是傻子,也別不信那地獄陰司報應……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此時秦氏大喝一聲:「還不給我把人給我叉下去!」

      香蘭趁機鬆了手,僕婦們連拉帶拽的把曹麗環拖了下去,曹麗環剛嚎哭了幾聲,便被人用巾布堵住了嘴。

      香蘭扭頭看著曹麗環被拖下去的身影,聽著屋中紛亂的話語聲,心裡一片茫然——

      曹麗環就這樣走了?

      她無時不刻都想著要跳離的火坑就這樣跳出去了?怎麼跟做夢一樣呢?

      那,那她日後何去何從?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6 PM

第三十七章 易主

      秦氏雷厲風行,不到一個時辰便將曹麗環的行李裝箱,林錦樓親自命人備馬車一併送了出去。短短一個下午,曹麗環便從林府銷聲匿跡,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到湖裡蕩起一圈漣漪,而後風平浪靜。

      秦氏將曹麗環之事處理妥當便打發綠闌去探問林東綺的情形,之後轉回自己住的正房。她在床上坐了下來,紅箋立刻端了一隻黃琺琅仕女小蓋盅,親手給秦氏捏肩膀。

      秦氏喘了一口氣,端起蓋盅喝了一口,舒坦的半瞇了眼,不知是茶葉清爽香醇,還是心裡高興痛快。

      林錦樓掀簾子走進來,往椅上一坐,翹著二郎腿,懶洋洋的說:「事情妥了,本來還想再鬧鬧,我嚇唬了幾句,最後連個屁都沒放,乖乖兒的走了。」

      秦氏瞪了他一眼:「坐沒個坐相,待會兒你老子看見又要罵你。」

      林錦樓嬉皮笑臉道:「我老子才不會為了這罵我,頂多瞪上幾眼,若為這生氣,他怕是早就氣死了。」

      秦氏啐了一口:「越說越不像話。」又語重心長說:「如今上峰都誇你能幹,能獨當一面,想要再向上提攜一把,你可別像往日似的縱著性子,多少收斂些。你爹年歲也漸漸大了,你是長子,他也對你格外嚴厲也是理所應當,你可不准糊了天,跟他對著幹。」

      林錦樓把玩著桌上的小茶盅,俊朗的眉眼帶出漫不經心的神色,說:「在軍中要身先士卒,上峰和同僚間要虛以委蛇,跟鋪子裡管事的要虎著臉,回到家要是不得恣意,那還有什麼趣兒。」

      秦氏一聽林錦樓這樣說,便有些心軟,見自己兒子果然曬黑了,依稀還有些瘦了,想到兒子身邊正房是個不省心的,收的丫頭都是妖矯之輩,她一個都看了不上,好容易做主娶了個良妾青嵐,這段日子有了身子也不好服侍,何況在曾老太太的喪期裡,更不好再替兒子收房,便愈發心疼起來,歎口氣說:「在外奔波也要注意身子,軍中的事也不必太拚命,一家老小也不指望你再掙多大的功名回來。」

      林錦樓輕笑一聲說:「我省得了。」頓了頓:「母親,那個原先曹麗環身邊兒的小丫頭讓我領走罷。」

      秦氏一怔,臉上不大好看。

      林錦樓原是想把香蘭留在自己身邊服侍的,見秦氏這個臉色,話在舌尖兒打了個轉,便吞下去,換了個說辭道:「青嵐身邊兒的幾個丫頭都笨手笨腳的,我想找個伶俐的,聽說那丫頭還會做針線,正好得用。」

      秦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要是短了丫頭,就從我房裡領一個,都是調教過的,規矩聽話得很。」

      林錦樓笑道:「母親身邊的固然不錯,可我就覺著那個香蘭得用。」

      秦氏微微皺了眉。

      香蘭救了她女兒一回,且是托她的福趕走了曹麗環這噁心的小蹄子,但她卻覺著香蘭看著老實,可骨子裡並不是個乖順的。雖說曹麗環是個陰狠下作,可香蘭三番五次背主卻是事實。在身邊當差的奴才,伶俐也好,乖覺也罷,或是識文斷字,女紅出眾,這些都不過是錦上添花,首先一點最最重要的,便是忠心。即便主子再多不是,丫鬟也不該將事情捅出來。方才在林老太太跟前,那小丫鬟看似可憐委屈,但說話有條不紊,每句話都拿捏住要害,渾身的氣派便同別的丫頭不一樣,更何況,那小丫頭長得是極美的,雖然還未張開,但眉眼已經出脫得精緻如畫,如此貌美又不安生,秦氏已起了戒心。

      她原想把香蘭指派到廚房之類有些油水又與主子不常接觸的地方,權作答謝,但如今長子想要這個丫鬟,秦氏便猶豫了。

      林錦樓看見秦氏的臉色,眼睛瞇了瞇,驟然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掀起簾子,回頭笑了笑說:「母親不說話,我就當是應了我了。」不理秦氏呼喊,直接出了門,見香蘭還抱著個小包袱可憐巴巴的在廊下站著呢,便指了一下,說:「你,跟那兒杵著做什麼,還不跟著爺走。」

      香蘭唬了一跳,看見是林錦樓招呼她,心裡覺著不大妙,只好跟在他身後。

      一路曲曲折折,竟回到了知春館。

      鸚哥坐在芭蕉底下的搖椅上閉目養神,丫鬟丁香拿了個小杌子在一旁坐著,拿著蒲扇給鸚哥有一下沒一下的扇風,丁香一抬頭見林錦樓進了院子,連忙推了推鸚哥,低聲道:「姑娘快醒醒,大爺回來了。」

      鸚哥一激靈,睜眼一瞧,果然看見林錦樓回來了,連忙起身,喚道:「大爺回來了。」

      這一聲嬌滴滴的婉轉,香蘭不由抖了一抖,扭頭一瞧,只見鸚哥鬢髮微亂,兩腮一襲嬌怯病態,一襲寶藍褙子襯著底下的白綾裙兒,愈發有一番不勝嬌柔之態。

      林錦樓微微點頭便走,鸚哥連忙上前,輕輕拽住林錦樓的衣袖,淒婉道:「大爺是不是惱我了?怎理都不理我……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沒用,沒能保住大爺的骨肉,這段日子奴家也是生不如死……昨晚上還夢見了他,是個男孩兒,生得胖嘟嘟的,拽著我的裙子哭著喊爹爹……奴,奴家……」腔調已哽咽,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丁香連忙扶住鸚哥的手臂,一副忠僕心腸:「姑娘這幾天一直沒睡好,晚上都是哭醒的,奴婢勸了好幾回,姑娘還是想孩子,在這樣下去,真怕身子骨熬不住。」

      林錦樓聽見「孩子」便心中煩躁,他對生養兒女並不關心,兒女之於他不過是百年後墳頭有個磕頭的人,只是他是長房長孫,祖父母時常念叨,父母也時時關心,生個兒子便成了他肩頭一副擔子。鸚哥的孩子被春燕下藥墮胎,林錦樓為之震怒,狠狠發落了春燕,也賞了金銀綢緞給鸚哥,歸家的時候也不時去鸚哥房裡坐坐。先前見鸚哥哭哭啼啼,他心中也確有些不忍和唏噓,不免多體恤幾句,如今鸚哥又過來拽著他袖子哭訴,林錦樓縱然心中有些不耐,仍然和風細雨道:「我沒惱你,你也別日日想那糟心事。你身子骨不好何必站在院子裡吹風,回屋罷,一會兒得了空我再去瞧瞧你。」

      鸚哥眼角還掛著淚珠兒,見林錦樓頗有些不耐煩,便勉強笑了笑,屈了屈膝,柔柔道:「那奴家回去沏一盞今年的新茶等著大爺。」背過身裊裊的走了。

      不遠處,畫眉坐在窗前盯著鸚哥的身影,冷笑道:「呸!不要臉的狐狸精,又裝病呢。」「光當」一聲把挑起的窗子關了起來。

      香蘭跟在林錦樓身後,逕直走進知春館的東廂,踏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暖暖的香氣,有個身材高瘦的女孩兒站在屋裡擺弄花草,顴骨微高,眉眼姣好,姿色不過中上,卻帶著一股幹練俏麗,正是青嵐的丫鬟春菱。

      春菱一見林錦樓來了,忙放下手中的噴壺,一疊聲道:「大爺來了,姨奶奶出去散步還沒回來,大爺請坐著稍稍等一等,我讓個小丫頭子去找姨奶奶回來。」

      林錦樓道:「不必叫她,難得她有興致出去逛逛。」說著往身後一擺手,把香蘭喚過來道,「這是香蘭,送過來伺候的,聽說針線做得好,你幫她安置安置,先按二等的例兒。」

      春菱一見香蘭是林錦樓親自送過來的,不敢怠慢,連連稱是。又道:「灑掃的丫頭不夠使喚,正巧原先伺候春燕姑娘的銀蝶在茶房裡粗用,姨奶奶看她手腳還利索就要過來使喚,大奶奶也點了頭了……」

      林錦樓淡淡道:「這點子小事何必報由我知曉。」說著轉身深深看了香蘭一眼,方才出去了。

      春菱上上下下將香蘭打量了幾遭,問她原先在哪兒當差,都會做什麼等語,言辭親切,聽說香蘭原先伺候表姑娘曹麗環的,不由兩眼冒光,一副想打探內情八卦的模樣,卻見香蘭一副憨呆的神色,勉強壓下好奇,口中笑道:「來了咱們這兒,從此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帶妹妹去住處瞧瞧。」

      說話間,那個叫銀蝶的丫鬟也抱著包袱來了,香蘭見她眼熟,想起是當初一齊進府的丫頭,曾經被趙月嬋問過話,便對銀蝶笑了笑,銀蝶卻一昂頭,把臉轉到另一側,一副沒看見的模樣。香蘭一怔,也不再示好,拎著包袱跟在春菱身後出去了。

      香蘭的新住處是東廂右側的次間。屋內三張床,卻不顯得擁擠。床上均鋪著半新不舊的各色金錢蟒的被褥,床下各有一隻箱子,配有鑰匙和鎖。窗台下橫著一張條案,上有一面圓鏡並妝匣、頭油、脂粉等物,另有兩張洋漆的小几子,放著茶碗花瓶等,瓶中插當令鮮花,小果碟子裡盛放兩三枚鮮果,牆角設有海棠式櫃櫥,牆上掛一幅春歸圖,另有山水繡墩等家俱,不必細說。

      春菱領她二人進了屋便出去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7 PM

第三十八章 銀蝶

      銀蝶眼觀六路,見春菱一走,立刻挑了一張靠窗的床鋪。這床相對隱蔽,還離著妝台最近,不管梳頭或是放東西雜物都更方便些。只是她坐床上仔細一瞧,見被褥枕頭顏色看著發舊,心裡便有些不高興,用眼睛悄悄一瞄香蘭,見她正對著牆上掛的畫出神,便輕手輕腳的抱了床上的被子枕頭和另外一張床上的換了一換。

      香蘭早將銀蝶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只裝看不見,心裡暗暗搖頭,待將屋子看過一遍,便撿了個靠門的床,將輕軟的幔帳撩開,只見床上鋪的是石青色金錢蟒被褥,玉色紗枕頭,枕頭旁還有一隻繡了折枝花卉的半舊香囊,放了寧神辟穢的藥材,拿起來一聞還夾雜著一股茉莉香氣,香蘭摸著香囊的流蘇,說道:「這兒的住所用度比羅雪塢都強一大截子,難怪都說林家是富貴鄉,我看這屋子比尋常小姐的繡房還強,居然是給丫鬟住的。」

      銀蝶見房中陳設精美,興奮得雙目放光,左顧右盼讚歎不已,但聽香蘭這麼說,偏做出不屑的模樣道:「這有什麼?不過是給粗使丫鬟住的地方你就驚成這樣,等見了主子們住的正房,眼珠子還不掉下來……也難怪,原先你是伺候表小姐的,哪見過真正富貴的屋子。」

      香蘭微微皺眉,不想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同銀蝶起爭執,乾脆裝聽不見,只將包袱解開,把裡面的東西一一取出。

      忽聽見有腳步聲,林錦樓掀了簾子進來,香蘭和銀蝶慌忙站起來,垂著手站著,有些侷促。林錦樓眼睛一掃,見香蘭站在床邊,低眉順眼乖乖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他原就生得英挺俊朗,這一笑眉眼生輝,銀蝶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便有些呆,原先春燕管得嚴,林錦樓一來,所有丫鬟都不讓靠前兒,平時離得又遠,何曾這般近的見過主子,銀蝶臉兒立刻便紅了。

      林錦樓看見香蘭,聲音也不自覺柔和了些,道:「不必拘著,日後你們便住這裡,按著規矩好好伺候了主子,我必定有賞。」

      香蘭還在遲疑,銀蝶早已脆生生應道:「大爺放心,我們必然好好伺候嵐姨娘,這也是我們應盡的本分。」

      林錦樓看了銀蝶一眼,點點頭,又看了眼香蘭,見她仍是埋著頭一動不動的模樣,想引她說兩句話,屋裡卻還有旁人在,想著來日方長便胡亂吩咐了兩句轉身走了。

      當下屋裡沒了旁人,香蘭也沒心思收拾。這一日種種變故讓她身心俱疲,渾身攤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想到今日險些被辱,腿還有些顫,心裡又恨又怕;方才在林老太太面前一番表演陳情,更耗盡心力;後來曹麗環被逐,她自個兒跟做夢一樣到知春館嵐姨娘跟前聽差,還莫名其妙升了二等,又有些喜悅。這一天悲喜交加,事發突然又詭異,香蘭總有種莫名的惴惴,只是她此時太累,不願再去想了。

      銀蝶顯是心情極好,將包袱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她是個自來熟,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的套問香蘭家中情形,聽說她爹只是個古玩鋪子的三掌櫃,立時又將身價拿捏起來,捂著小嘴兒笑道:「我爹是京郊那處莊子的二莊頭兒,就他的身份,若是在府裡當差,大小也是二管家的身份,最差也是個執事,大爺對他器重得很……我堂姐含芳是在綾姑娘房裡當差的,極有頭臉,哪個小丫頭見了不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姐姐』。」

      香蘭聽她吹噓實在不耐煩,又不想得罪對方,便時不時「嗯」一聲,也不答腔。

      銀蝶忽歎了口氣:「我原以為春燕走了我便能換個差事,哪怕能去伺候小姐也是個體面長臉的差事。誰想還是伺候姨娘……嘖嘖,只怕日後難有什麼大出息。」

      香蘭歪在床上,含著笑說:「我倒知足,若是嵐姨娘性情和順些就更好了。」

      銀蝶也寬慰自己道:「這倒也是,聽說嵐姨娘是太太親手抬舉的,還是良家出身,春燕只不過是個通房丫頭,只在西廂佔一間屋罷了,嵐姨娘可是正經的姨奶奶,自個兒就住了一整個東廂呢,要是這回一舉得男,咱們的日子興許比小姐跟前伺候的還風光。」

      香蘭只是笑,並不搭腔,心中卻想:「這不過是暫時呆的地方罷了,給人當丫鬟的,再風光能風光到哪兒去,還是靜下心來好好打聽謀劃,能脫籍出去才是正經。」

      一時二人無話。銀蝶收好了東西,也在床上躺下來,輾轉反側,回想自己使了半天銀子,家裡托了她堂姐含芳,又托了個有頭臉的婆子,最後春菱才鬆了口,收了根金釵,把她從粗使的茶房裡提到嵐姨娘房裡,她原還有些不樂意,可如今瞧著卻有些心氣兒了。又想到林錦樓俊朗非凡,身量挺拔,氣度尊貴風流,今日眼角眉梢都含著笑意,只感覺心裡有一隻小耗子撓來撓去,說不清什麼滋味,細琢磨還有些羞人。她實在躺不住,忍不住開口道:「大爺今兒個對咱們笑了呢,你瞧見沒有?可俊了。」

      香蘭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順著答道:「確實俊,也就大奶奶那樣的美人兒才跟他相配。」

      銀蝶憶起趙月嬋花容月貌,姿態冶艷,自己是萬萬比不上,心中竟有點氣惱,道:「大爺跟大奶奶很不相諧,縱她生得美,也不討大爺歡心。」

      香蘭道:「咱們伺候的這位嵐姨娘必然很得大爺歡心了,懷了身子能讓大爺高興成這樣,想必也是個美人,待會兒倒要仔細瞧瞧。」

      銀蝶冷笑道:「生得再美也是姨娘。眼下大爺是寵她,也不知這恩寵能到什麼時候。」又軟了聲音道:「我覺著大爺該找個更伶俐、更知心的,哪怕是府裡的丫鬟呢,最好會做一手好針線,能給他做鞋裁衣,又會說話哄他,千依百順的,才能更貼他的心。」

      香蘭聽銀蝶說得愈發不像,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登時清醒過來,腦子轉了轉,便了悟了,暗笑道:「我還道她怎麼有興致,非扯著我說話兒,原來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想了想說:「橫豎大奶奶跟大爺是正頭夫妻,大爺再納的都是姨娘……只怕有的還抬不了姨娘。大爺收房的丫頭,哪個抬了姨娘了?」

      銀蝶情竇初開,滿懷綺思,香蘭一席話硬生生絞碎她一片美夢,她賭氣翻了個身,不說話了。

      香蘭臉對著牆,聽銀蝶那頭沒了動靜,安然合上雙眼,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

      一時春菱進屋,說道:「姨奶奶回來了,讓你們兩個過去。」

      香蘭急忙起身,理了理衣裳和頭髮。銀蝶忙對著鏡子理鬢角,蘸了點胭脂抹在唇上,又覺得太艷了,把帕子放在唇上壓了壓。

      春菱領著她二人進了旁邊的廂房內。

      屋裡居然站著小鵑並一個婆子,條案邊坐了一個十*歲的婦人,因有了身孕故身材豐滿些,烏髮雪膚,長臉杏目,容貌雖不及趙月嬋艷麗,但也是難得的美人,身穿雪青鑲領碧色寒梅暗花緞面對襟褙子,頭上只有一根金簪,耳上垂著瑪瑙墜子,手上一對玉鐲,其餘一概首飾全無,看著極素淨樸實。此人正是青嵐了。

      春菱道:「嵐姨娘,這兩個丫鬟就是我方才說的,一個叫香蘭,一個叫銀蝶。」

      銀蝶極懂眼色,立時跪了下來,香蘭也忙跟著跪了,口中道:「請姨奶奶大安。」

      青嵐道:「起來罷。」細細打量,見這二人都生得美貌,心裡有些不舒坦,又看那個叫香蘭的身上都是舊衣,頭上只綁了兩根白繩紮了個丫髻,扎一朵白花,銀蝶則穿了嶄新的青綢衣裳,臉上好像塗了脂粉,像是精心裝扮過的。心道:「這個香蘭看著老實,銀蝶好打扮,不知是不是個安分的。」口中說道:「你們倆既跟了我,只要守規矩,好好伺候便是,旁的也不多要求。」

      春菱道:「嵐姨娘是最寬厚疼人的,你們倆跟了她算有福氣了。」

      香蘭不動聲色將屋子打量一番,見東廂房收拾乾淨,陳設華美奢華,就連秦氏房間的擺設也不過如此了。香蘭覺得不合規矩,微微蹙了眉頭,但又轉念想到青嵐是良籍嫁進來作妾的,身份比旁的妾不同,而今又有了身孕,身價更是不同。可目光掃過幾件名貴的玩器,又覺得這樣的東西放在明面上未免太乍眼了些。

      一時青嵐乏了,打發人都散了。春菱把蘭、蝶並小鵑帶到次間內,道:「我叫春菱,原是三太太屋裡的丫鬟,因嵐姨娘有了身孕,便指派到這裡伺候,日後你們有事只管來找我。」指著小鵑道:「她叫小鵑,來的略早幾天。屋裡那個婆子姓吳,你們叫她吳媽媽便是了。」接著將服侍的規矩講了一回,又安排了幾項簡單的活計。命銀蝶做一個盛放寧神藥材的香囊,又命小鵑出去澆花,再做一條繡花帕子,對香蘭道:「你隨我來。」領著香蘭進了青嵐住的臥房。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9 11:58 PM

第三十九章 賞賜

      青嵐正躺在床上小憩,牡丹鏤雕拔步床上垂下輕軟的繡花草幔帳,蓮花鼎裡燃著一縷安神靜氣的蘇合香。春菱輕手輕腳的走到櫃前,將櫃門打開,對香蘭低聲道:「從今往後姨娘的衣裳針線都歸你管,這櫃子裡放的都是應季的衣裳,上層是襖褂,中層是褙子,下層是裙兒。秋冬的衣服都放在樟木箱子裡。」說著把箱子打開,挨個兒指著解釋,哪個是皮毛的,哪個是錦緞的,哪個是家常衣裳,哪個是見客衣裳,哪個是給太太、奶奶請安穿的,另還有多少上好的布匹,等等不一而足。

      香蘭一一點頭記下。

      春菱從櫃裡取出一隻大托盤,上有兩疊衣裳,道:「這是嵐姨娘賞的衣服,是去年才做的。衣服都雖是半新的,但已漿洗過,乾乾淨淨,給小鵑和銀蝶一人一套。」

      香蘭看那衣裳,是一套銀白素緞冷藍鑲滾的衣裙,還有一套肉桂色的褙子衣裙,衣服上還有幾處刺繡,看著還很新,料子都是上好的,因是素色,正好在曾老太太喪期內穿。

      春菱不多時又端出一個托盤,上有兩個瓷碟子,裡面盛放著幾件首飾,給鵑、蝶一人一份,道:「這也是嵐姨娘賞的,說艷色的花兒、朵兒,等出了孝再戴。」香蘭看其中一個碟子裡有兩朵紅絨宮花,兩朵藍絨宮花,一根鎏銀的簪子,一根嵌水晶的銀簪,還有一對銀鐲、一對玉鐲並一對碧玉耳環。另外一盤也是同等的例兒,不過簪子和耳環樣式有所不同。

      春菱低聲笑道:「你是二等,自然跟她們不同,姨娘命我單給你備了好東西呢。」說著又取出一套牙色鑲領碧色寒梅暗花緞面對襟褙子,一件黛藍縷金提花緞面交領長襖,幾乎是全新的,另還有四支堆紗花兒,兩根老銀簪子,一支鑲瑪瑙小金釵,一對兒玉鐲,一對兒極細的象牙鐲子並一對珊瑚耳環。

      春菱暗想道:「聽說香蘭家裡頭平平,原又在曹麗環那裡聽差,定見不到什麼好東西,如今見了姨奶奶這樣豐厚的賞,只怕眼該直了。」卻發覺香蘭只是看了看,伸手摸了摸那衣裳的料子,雖面帶笑容,卻無甚喜出望外之情,說:「姨奶奶真知道疼人,待會兒她醒了,我定要過去好好謝謝賞賜。」

      春菱一怔,笑道:「你也是個伶俐厚道的,我今年十六,想來比你年長,托大自稱一句姐姐,以後咱們姊妹還要好好相處才是。」

      香蘭微笑附和,兩人說笑兩句,便端著托盤回到房裡,將東西給了小鵑和銀蝶。小鵑喜不自勝,立刻便將鐲子套在手上了。香蘭也坐在床上看自己那份兒,把衣裳仔仔細細疊好,又把每樣首飾仔細看了一回,心道:「娘一直沒有什麼首飾,這幾樣東西我收起來,回去給她戴,她必定歡喜。只可惜衣裳小了些,否則也能回去帶給她穿了。唉,自從進了府,攏共只回家探望過一回,往後得了機會便告假回去看看,爹娘要知道我升了二等,心裡指定高興的罷……」一邊想著一邊道:「嵐姨娘真大方,剛見著就賞了這麼些東西,可見是個好相處的人。」

      銀蝶也正坐在床上看剛賞下來的東西,見春菱出去了,便嗤笑道:「這算什麼?我姐姐在綾姑娘那房裡,賞下來的都是真金白銀,珍珠翡翠,衣裳不但料子好,連上頭繡的花樣也新鮮。你眼皮子別這麼淺,賞了這點東西就當成天大的恩典了。上回我姐姐得了倩姑娘賞下來的一個金戒指,上面嵌的寶石有黃豆粒那麼大,我姐姐就看了一看,沒當什麼就給了我,讓我戴著玩去。咱們今兒個賞的東西,跟那戒指比,簡直就是廢銅爛鐵了。」說著到小鵑這邊看賞給她的東西,只覺得賞給香蘭的衣裳比她的好,又覺著宮花也比她的新,瞧著簪子上的水晶也比她的剔透,又覺著那玉石耳墜子水頭也比她的潤,心裡有些不痛快。

      等她晃到香蘭身邊,見她床上攤著的釵環鐲子,眼睛都瞪圓了,失聲道:「怎麼賞你這麼多東西!」便嫉妒起來。銀蝶只道香蘭無依無靠,又生得單柔嬌弱,是個好拿捏的,便道:「我喜歡你這珊瑚耳墜子,橫豎你也沒有耳洞,便給我罷。」

      香蘭愣住了,小鵑從床上蹦下來說:「好呀,那就用你那對兒銀鐲子外加那個碧玉耳環跟香蘭換。」

      銀蝶不高興道:「我跟香蘭說話,有你什麼事兒?」

      小鵑走到香蘭身邊坐下來,翹著腳丫說:「你臉皮厚,上來就找人家討東西,我看不順眼,就偏要說兩句,你想怎麼樣?」

      「你……」

      香蘭拽了小鵑一下,看了銀蝶一眼道:「這耳墜子我打算回去給我娘戴,既然你姐姐在綾姑娘那房得了那麼些真金白銀的首飾,你問她要一個更好的,讓你戴著玩去。」說罷將衣裳首飾收拾了,從床底拉出箱子,把東西鎖了,對小鵑道:「方纔春菱是不是讓你繡帕子?要不要我幫你描花樣?」

      銀蝶一跺腳道:「小家子爛氣的,愛給不給,我還不稀罕。」氣嘟嘟的坐回自己床上。

      此時春菱進來,銀蝶轉轉眼珠,告狀道::「春菱姐姐,香蘭做什麼?姐姐是不是忘了給她安排活計了?還有,給她的東西怎麼比我們多?」

      春菱看了銀蝶一眼,淡淡道:「香蘭是二等,跟你們倆當然不同了,日後管姨奶奶的衣裳針線,你做得了香囊就給她看看。」

      銀蝶目瞪口呆,心裡暗暗後悔自己錯估了形式,她以為香蘭是個軟柿子,誰想比她還高一等,倘若以後給她上眼藥穿小鞋可不妙,拿定主意以後要好好籠絡。小鵑聽說香蘭升了二等,心裡有些不自在,可到底還是為香蘭高興,朝她擠擠眼睛。香蘭勾起嘴角,也偷偷對小鵑擠了擠眼。

      等四下無人時,小鵑悄悄問香蘭道:「你怎麼往嵐姨娘這兒來了……聽說環姑娘讓太太給趕出去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環姑娘因為什麼事兒給趕出去的?」

      香蘭看著她忽閃著大眼睛「求知若渴」的模樣,「撲哧」一笑,點著她腦門兒說:「繡個帕子這麼慢,打聽這個就這麼來精神兒。」

      小鵑嬉皮笑臉的抱著香蘭手臂說:「好人,告訴我罷,告訴我罷。」豎起三根指頭發誓:「我絕不跟旁人說。」

      香蘭纏不過她,只得說:「到底因為什麼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惹惱了老太太和太太,才讓給送回去的。以後這檔子事兒少提,免得吹到太太她們耳朵裡不乾淨。」

      小鵑聽了這回答挺不滿意,晃著香蘭胳膊還要磨,香蘭連忙岔開話頭道:「我是因為環姑娘走了,嵐姨娘這兒缺人才過來的,你呢?原是大奶奶房裡的,怎麼也過來伺候?」

      小鵑板著指頭說:「姨奶奶房裡原來的三個丫頭,一個染了病,怕過了病氣,所以送回家去了。一個從台階上跌傷了,回家養傷。還有一個死了老子,回家戴孝,嵐姨娘懷著身子,主子們嫌死人有衝撞,也就不讓回來了。東廂就缺了人,本來好幾個丫頭都眼紅,原也輪不上我,誰想大爺略一過問,末了竟讓我過來了。」說著高興道:「這也是咱們有緣,以後在一處過日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要是汀蘭姐姐也能來就好了。」看著銀蝶的床歎了口氣:「誰知道是跟這個是非精一起住。」

      香蘭坐在條案前,幫小鵑細細描上花樣子,說:「以後少理睬,也別鬧出什麼不和睦,兩邊都難看。」

      小鵑嘟著嘴:「她上趕著招惹,躲都躲不及。原先她伺候春燕姑娘,她那個主子就是個刺兒頭,銀蝶還刺兒一百倍,跟她住一起有得熬了。」

      正說著銀蝶進屋,小鵑方才閉了嘴。

      晚上,香蘭早早梳洗一番,便將床幔垂下來上床安歇,小鵑和銀蝶仍在淨面卸妝。香蘭將秦氏賞她的荷包拿了出來,藉著幔帳外微弱的燭光,將東西倒在掌心一看,只見有四個金錁子,一對兒金丁香並一個金鑲玉的戒指。

      香蘭將每樣東西都把玩了一遍,心裡頗有些感慨。前世在沈家,每逢年節,當家主母都會拿出幾包散碎金銀熔了給工匠打成各式金銀錁子——如意式的、牡丹式的、海棠式的、文昌筆式的,還有鐫刻著福祿壽喜等吉祥字眼的,或大或小,滿滿噹噹的擺滿幾大盤子,黃澄澄白花花的倒也好看。她拿來送人或打賞,心裡頗不以為然。

      如今知道生活艱辛,才愈發明白做人要惜福。

      香蘭將東西裝回荷包妥帖放好,把鬆軟的菱花被往上拽了拽,忽然覺著日子又光明起來,聞著枕邊香囊裡清新的香氣,甜甜的睡著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02 AM

第四十章 搶功

      青嵐因懷著身子,連給趙月嬋立規矩都免了,每日裡不過逛逛園子,做做針線,跟丫鬟們說笑說笑,偶爾到秦氏那裡請個安。她又是個寬厚好伺候的,對吃穿也不多挑剔,香蘭再也不用整日沒完沒了的繡嫁妝,干灑掃的雜活兒,受卉兒、懷蕊的擠兌,聽曹麗環的刻薄責罵,她每天只需幫著青嵐做做小孩子的衣裳,做些端茶倒水的輕鬆活計,還能時不時偷得半日空閒。

      林錦樓自上回送她到知春館之後,只來過兩三趟,便再沒回來過。春菱說林錦樓往軍中去了。「大爺一向與兵卒同吃同住,有時在營裡一個月都不回來一趟,真正的愛兵如子呢。」春菱說起林錦樓時面帶驕傲之色,隱含嬌羞之情,「軍務繁忙時,三個月都沒回家,往外頭提起『林家兵』,誰不高看一眼?別看二老爺的官職比大爺略高一點,可威信名聲遠沒大爺響亮,聽說聖上都讚過咱們爺,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要再提拔一級,調到京裡任個京官兒。」

      香蘭頻頻點頭附和,隨口說著大爺英明神武之類的阿諛之詞。她聽說林錦樓要去軍隊裡許久不回來,又聽說他以後要調入京城,心裡暗暗高興,她恨不得林錦樓永遠不回來才好——好似吃草的小兔兒天生知道猛虎兇惡,她對林錦樓,隱隱存著畏懼。

      「等爺進了京,姨奶奶也生了兒子,就憑大爺對姨奶奶這麼愛重,到時候興許還能討個誥命下來,到時候誰還敢給咱們東廂臉色看!」春菱手裡疊著衣服,嘴裡也說個不住,「阿彌陀佛,只盼著姨奶奶這回能生下個小少爺。」

      香蘭疑惑:「大爺還沒有什麼顯赫軍功,聖上怎麼可能給大爺的妾室封誥命?」

      春菱不以為然的說:「怎麼不可能?咱們爺的恩師是鎮國公,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大爺得軍功是遲早的事。你別看大爺身邊兒還有鸚哥和畫眉,可那兩個就是通房丫頭……還指不定能在府上呆多久呢,沒瞧見春燕就給打發出去了麼?咱們姨奶奶,是太太做主正正經經用轎子抬進來的良妾,而且有了身子了,除了大奶奶,誰以後還能再越過她去?大爺回府,也多是在咱們東廂歇著……就是鸚哥畫眉那兩個小蹄子,見天使手段讓大爺過去,日後見到那兩房的人,不必給好臉色,呸,不要臉!」

      春菱說著說著便橫眉立目,拉著香蘭一道同仇敵愾,香蘭便也只好做出一番義憤填膺的樣子,用力點頭說:「對,大爺想去哪屋去哪屋,大爺就愛咱們姨奶奶,任憑她們使再多手段也沒用!」

      春菱覺著香蘭受教,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實春菱自從聽說香蘭是大爺親自送來提的二等,心裡不免惴惴,她本是秦氏身邊的三等丫頭,給了青嵐升到二等,原指望青嵐生了兒子,她也跟著沾光當上一等大丫鬟,誰想憑空殺出個陳香蘭。

      她臉上跟香蘭笑模笑樣的,卻時時擔心香蘭跟她在主子跟前爭臉爭寵,可她這幾日看下來,卻發覺香蘭除了管好針線,旁的一概插手,也不多問,倒是看哪個小丫頭活計忙了,便主動上去幫上一幫。有些在主子跟前露臉的活兒,她故意讓給香蘭,香蘭都與她推脫。春菱這才放了心,覺得香蘭是個傻子——誰不願上進,多得主子的青眼呢!對香蘭的態度也愈發的和氣了。

      春菱哪裡知道,香蘭心裡正正不願意的就是「得主人青眼」。如今日子舒服了些,她早想著作畫賺銀子,若是青嵐倚重她,她豈不是沒了閒兒。這一來,她們一個在主子跟前賣力表現,一個樂得甩手清閒,倒也相安無事。

      知春館每日裡一片寧靜。趙月嬋窩在屋裡足不出戶;鸚哥也只守在屋裡,只有黃昏時分愛站在院兒裡的芭蕉樹下或薔薇架子前頭,唱兩聲「杜宇啼血不忍聞」的傷春悲秋小曲兒,香蘭覺著她這般做派是為了守在院子門口等林錦樓回來。畫眉倒是喜歡時不時的到東廂坐坐,拉著青嵐閒話家常。

      「畫眉那小浪蹄子倒是臉皮厚,姨奶奶都打了兩回哈欠也不知道該走了。」吳媽媽沉著臉扶著青嵐半靠在床頭。她是林錦樓的奶娘,在林家地位超然,這廂聽說青嵐有孕,便自告奮勇前來伺候,她原是秦氏娘家的陪房,最是忠心耿耿,也在秦氏耳濡目染下,對妖嬌的女子一概好感全無,所以對鸚哥、畫眉之流十分厭惡。

      「她好心好意來看我,我總不能趕出去罷?橫豎也坐不了多一會兒,就隨她去罷。」青嵐有些睡意睏倦。

      「奶奶就是太好性子了,我看畫眉不是好東西,等大爺回來我跟他說,甭讓那些個小妖精到東廂來在奶奶跟前兒晃悠。」

      「那可別,回頭讓大爺以為我多事。」青嵐忙睜開眼睛。

      吳媽媽歎口氣,把床頭海棠小几子上的茶點端過來,遞給青嵐一塊糕:「好好,我就不說。姨奶奶這幾日食慾不振,吃塊糕再睡罷。」

      那是一碟子玉帶糕,用茯苓、蓮子、薏仁等蒸成,有調理脾胃虛弱,補中益氣的功效,青嵐吃著香甜,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塊,對吳媽媽說:「要說春菱這丫頭,不愧是太太調*教出的人兒,又伶俐又幹練,事事都給我想周全了。有她在,我省了一半的心。別的不說,就說這糕,這兩天她看我進的東西少了,就巴巴的做了這個點心過來,可見她一片心了。」

      吳媽媽一愣,眉頭皺了起來:「春菱說這糕是她做的?」

      青嵐點點頭,喝了口茶:「春菱說她一早起來做的。」

      吳媽媽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分明瞧見是香蘭那個小丫頭在廚房裡又揉面又放模子,做了一屜玉帶糕,用筷子夾在青瓷碟子裡讓春菱端進來,還給她和小鵑各留了兩塊,怎麼這會子變成春菱做的了?半晌說道:「這糕是香蘭做的……」

      青嵐一愣,卻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點點頭說:「那好,回頭我賞賞她。」

      吳媽媽說:「倒不忙著賞,奶奶想想,春菱雖是得用,可我覺著她心眼子太多,不是實誠人,不過是做個糕,這個寵都要爭,把別人的功勞昧下來,雖說是小事,可也能看出點心性。小鵑太小,還是一團孩子氣,那個叫銀蝶帶著個不安分的樣兒,聽說總打聽大爺的事。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香蘭倒是個老實人,原我以為她那張臉生得美,只怕不安生,誰知道她天天安安靜靜的幹活兒,交代的活計沒有不用心的,也不爭搶,也不愛生閒氣,小鵑和銀蝶拌嘴,也都是她在旁邊勸架。」

      青嵐正把糕點往口裡送,聞言停了下來,蹙起一雙秀眉:「媽媽的意思是……」

      吳媽媽道:「我的意思是,姨娘要在府裡立足,不培養幾個心腹怎麼成?要往長遠打算,等曾老太太喪起一滿,大老爺便要回京城,太太到時候也要跟著去,這座大靠山沒了,再沒幾個貼心的人兒,只怕姨娘要受欺負。香蘭年紀小,心眼又實,從不多說一句話,像是個好的。」

      青嵐擰著眉想了一回,只覺得這香蘭清淡得好像一縷煙塵,好像不存在似的,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是因為她是林錦樓提的二等,讓青嵐心裡不大舒坦,連帶著也不十分器重,但如今想起來,大概是個老實規矩的,便緩緩點頭道:「說得是,我多留意留意那丫頭。」

      當下把香蘭叫到屋裡,和顏悅色的賞給香蘭一個刻著「囍」字紋樣的銀戒指,又賞了一碗釅茶並一盤果子,打發她去了。

  香蘭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為何平白得了賞。回到房裡仔細一看那戒指,雖樣式已經老了,但掂著還有些份量,暗道這嵐姨娘果然大方憐下,歡歡喜喜的把戒指收了起來。那碟果子她本想留些給春菱,卻想到春菱是個愛嫉妒的,上回青嵐讚了一句香蘭的面茶做得好,中午多賞了一個菜,春菱都黑了臉,過後對她暗示嵐姨娘的吃食讓香蘭不必再費心,「姨娘懷著身子,旁的東西不敢讓她多吃,下回你做了什麼,想給姨娘的,先知會我一聲,若是吃壞了,太太怪罪下來,我們臉上也都不好看。」

      如今青嵐又賞了一碟果子,香蘭想了想還是不要說的好,便跟小鵑偷偷分著吃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05 AM

第四十一章 打聽

  第二日清晨,香蘭拿了把長嘴的大壺站在院子裡,一邊默誦《大悲咒》一邊澆花。時值入夏,院牆邊的石頭旁邊開了幾叢鳳仙花,大房裡幾個丫頭正團團圍著掐花,要回去染指甲。

  香蘭對大房裡的丫頭們一向能避就避,手腳麻利的把花澆了,拖著壺低著頭,順著樹蔭往回走,忽聽有人喚她道:「香蘭妹妹,香蘭妹妹。」

  香蘭站住腳往後看,卻見是趙月嬋的大丫鬟迎霜正站在花架子後頭招手喊她,滿臉帶著笑。這迎霜生得並不美貌,高顴骨尖下頦,有幾分凌厲相,笑起來五官便顯得柔和多了。香蘭見是迎霜喊她,頓時頭皮發麻,又不得不走過去,低眉順眼道:「迎霜姐姐叫我有什麼事麼?」

  迎霜一邊吃著棗子一邊笑道:「嗐,我能有什麼事兒?不過是看見你了,跟你說說話兒。」把包在帕子裡的棗子一股腦兒塞到香蘭手裡道,「吃棗子,吃棗子,這棗是去年秋天摘下來晾好藏在甕裡的,只主子們煲粥煲湯才拿出來幾粒,這個季節能吃上,還算金貴。」

  香蘭忙擺手道:「這麼難得還是姐姐留著吃罷。」

  迎霜硬塞到香蘭手裡,笑道:「讓你吃你就吃,我還有呢。」

  香蘭無法,只得收了,心中暗想:「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迎霜的葫蘆裡到底賣了什麼藥?大爺親自下了令,說嵐姨娘身子重,日後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規矩,嵐姨娘也處處躲著,大房和東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這些日子大太太肅整內務,革了好些人的職,又打又罰的。大奶奶老實得跟避貓鼠一般,連門都沒怎麼出。這會子迎霜跟我個小丫頭套什麼近乎?」

  迎霜見香蘭悶頭吃棗,也不說話搭腔,便清清嗓子道:「妹妹真勤快,一大早就起來澆花,東廂的活兒多不多?重不重?我冷眼瞧著,好像就妹妹一個人裡裡外外張羅似的。」

  香蘭心生警惕,臉上仍笑笑著說:「我剛進府,年紀又小,什麼都不懂,還處處要人教,怎麼可能裡裡外外張羅呢,不過是聽話罷了,姨奶奶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迎霜道:「年紀小有什麼打緊?我雖不能幹,但好歹在大奶奶跟前伺候了幾年,日後妹妹有什麼不懂的,儘管來問我。若是受了誰的欺負,也只管告訴我。」說著頓了一頓,想聽香蘭說些道謝客氣的話,誰想香蘭只是憨憨的笑,低頭去揉弄衣角,便又試探著道:「也不知嵐姨娘平日裡都吃什麼喝什麼,有什麼喜歡的東西,我們奶奶常念叨,說嵐姨娘懷了身子辛苦,惦記送她些東西,又不知送什麼好。」

  香蘭咧嘴笑道:「姨娘的吃食不歸我管,我也不知她愛吃什麼,不過偶爾到廚房端個菜,還笨手笨腳的。」

  迎霜心裡起急,暗道:「這香蘭看著有點靈氣,沒想到是個傻大姐,一問三不知,光知道傻笑……又或許她是個精明的?不見兔子不撒鷹,非要見到有利可圖了才開口?她是大爺親自指派過來的,只定知道大爺的事,還是再套問幾句。」想著從袖裡掏出一支老銀的蝴蝶簪子,塞到香蘭手中道,「這簪子是大奶奶前年賞我的,我這個年紀再戴這個樣式的,顯得太生嫩,妹妹不嫌棄就拿著。」

  香蘭連忙推辭,誠惶誠恐道:「這怎麼使得?」

  迎霜笑道:「又什麼使不得的,大奶奶那兒什麼樣的金銀首飾沒有?前些天還賞了我個金鐲子。她還跟我說,冷眼看著妹妹這麼伶俐勤快,還想跟嵐姨娘張嘴,把你要到大房來呢。」硬把簪子塞到香蘭手裡。

  香蘭囁嚅道:「大奶奶錯愛,我哪有這麼好。」

  迎霜又問道:「大爺每日從外頭回來都去東廂麼?」

  香蘭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每日,有時大爺便往東廂這邊看看。每逢大爺來,都是春菱去服侍,我只管做個針線、端個茶遞個水什麼的,不總到前頭去。」說到此處,餘光看見春菱站在窗前,眼風頻頻往這邊掃來,便道:「我該回去了。」將簪子往迎霜手裡一塞:「無功不受祿,這簪子姐姐留著戴罷。」說完轉身一路小跑溜了回來。

  回到茶房裡剛剛把壺放下,春菱便走過來問道:「方纔迎霜跟你在花架子底下說什麼呢?」

  香蘭道:「迎霜先請我吃棗子,又誇了我一通,要送我一根銀簪子。問我姨娘平時喜歡吃什麼,喝什麼,做什麼,還問大爺是不是每天都來。我是姨娘的丫頭,這些怎麼能告訴她們?便說什麼都不知道,簪子也還給她了。」說著攤開手,「這兒還有幾個棗子,你拿去嘗嘗罷。」

  春菱冷笑道:「我就知道大房那幾個妖魔鬼怪沒安好心,知道我不待見她們,就朝你們剛來的丫頭下手,呸,瞎了她們的心!昨天太太特特打發紅箋來送了滋補藥品,還問姨娘的身子,囑咐了好幾句,若是叫大奶奶她們打聽了姨娘的事,生出什麼蛾子,咱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你今兒做得不錯,日後少跟大房的人牽連,棗子留著自己吃罷,我去扶姨奶奶去園子裡逛逛。」看見小鵑正拿著抹布擦窗欞,便說:「今天日頭好,呆會兒去把箱籠裡的被子拿出來曬曬。」說完掀簾子走了出去。

  小鵑一見她走,立刻對香蘭說:「什麼叫『你今兒做得不錯』,她可好大的口氣,天天拿著架子擺著譜兒,是把自己當一等大丫頭呢,你也是二等,幹嘛怕她?」

  香蘭把手裡的棗兒一股腦的塞到小鵑手裡,說:「她樂意當大丫頭就讓她當去,跟她較真兒做什麼。」

  小鵑嘟起嘴:「平時她總支我幹這個那個的,分明是她應該做的活兒也推給我幹,然後跑到主子跟前邀功……香蘭,你要升一等,壓她一頭就好了。」

  香蘭拿起一粒棗塞到小鵑嘴裡說:「快省省罷,有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小嘴兒呢。」笑著排排小鵑的頭,轉身進屋了,站在床前長長吁了口氣,縱然她覺得自己呆在東廂沒有前程,但也決計不會去攀附大奶奶,與虎謀皮豈是鬧著玩的?她倒了半碗溫茶吃了,打開箱籠,把昨天做的一件玉色小褂取出來,在衣裳背面掐牙。

  小鵑嚼著棗子跟進來,往床邊一坐,耷拉著腦袋說:「原以為在大奶奶那頭受氣,到了嵐姨娘這兒就熬出頭了,想不到好過沒幾天,又有這麼個人添堵。」

  香蘭笑了笑:「日子不就是這樣,一關一關闖呢,你以為闖過了火焰山,後面就是陽關大道,可以隨意暢快了,可稍稍把心放下來的時候,才發覺原來前頭還有一個大油鍋,舊的煩惱未去,新的麻煩又出來,沒個停歇的時候。」口中說著,手裡也不停閒,飛針走線。

  小鵑眨巴著眼睛:「沒個停歇的時候?那活著豈不是太沒意思了。」

  「有句俗話『人生不如意的事八九』,可見如意的事只有一二,多想想『一二』,少想點『八九』,計較少了心裡就敞亮了。原先我在表姑娘那裡,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兒,還常常受苛責擠兌,吃穿都揀剩下的,可如今在嵐姨娘這兒,活計少了,銀子多了,沒人給臉色看,還常常能得主子的賞,只不過有個愛搶風頭的春菱,可跟原先比又算得了什麼。風頭任她搶去,何必爭在這一時。」香蘭把線頭咬斷,將衣裳抖了抖。

  小鵑哼哼著:「憑什麼讓她搶?我嚥不下這口氣……再說,咱們這兒算什麼呀,你是沒看太太那屋,紅箋姐姐,綠闌姐姐,威風著呢,一等一的大丫鬟,林府裡的副小姐,不單有自己住的屋子,使喚丫頭,月例比咱們高了幾番,還有豐豐厚厚的賞賜。你覺著嵐姨娘賞個銀戒指就大方啦?太太賞紅箋的鐲子,隨便一個都是赤金的呢。」

  香蘭笑了起來:「你羨慕太太身邊體面的丫鬟,興許她們還正嫉妒林家的小姐呢,一個個錦衣玉食讓人伺候著,以後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做奶奶享福;林家的小姐呢,也許正嫉妒皇親國戚的千金,生下來就是郡主縣主,她們見了要俯首帖耳,小心奉承著……人比人得死,咱們心裡拿定自個兒的主意就是了,何必跟人家爭競?日子要想過得舒坦,先要惜福知足。」

  香蘭說完這番話,見小鵑還懵懵懂懂的,知道她年紀尚小,還沒嘗盡人生艱辛,便笑了笑,在小鵑臉上掐了一把。

  小鵑「嗷」一聲撲了過來:「大膽,竟敢調戲良家女子!」說著伸手去咯吱香蘭,兩人笑鬧著滾成一團。

  正此時,聽見廳裡有人喊道:「人呢?都哪兒去了?」

  香蘭忙推開小鵑,整了整衣裳鬢髮,出去一瞧,只見林錦樓正歪坐在海棠美人榻上,官帽扔在旁邊的海棠桌上,背後靠著兩個秋香色妝蟒軟墊,身上穿著武官常服,腰間繫著織金八寶帶,愈發襯得他身形偉岸,寬肩闊背,腳上登一雙青緞朝靴,半瞇著眼,神態懶洋洋的。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10 AM

第四十二章 伺候(一)

  林錦樓白天鮮少到東廂來,香蘭略一遲疑,上前道:「姨奶奶去園子裡散步了,大爺有什麼吩咐?」

  林錦樓懶洋洋的看了香蘭一眼道:「原來這屋裡有人,我還以為丫頭們都不在呢,你去給我倒碗茶。」

  香蘭依稀記得林錦樓慣喝的茶放在櫃子裡,打開櫃門一瞧,果見架上放了一個豆青釉加彩梅竹紋的小罐子,從中捏出一撮茶葉,放在青花魚藻的小盅裡,用水涮茶,將第一泡倒掉,添了熱水,方才將茶端到林錦樓跟前的小几子上,然後向後退了一大步,低著頭便要出去。

  林錦樓靠在榻上,微皺起眉頭道:「等等,誰讓你出去了?」

  香蘭只得站住,轉過身來。林錦樓半瞇著眼,晃了晃腳道:「把爺的靴子脫了。」香蘭走過去半跪在地上,將林錦樓腳上的靴子拔了下來,輕手輕腳放在地上,又要退出去。

  林錦樓又喚住道:「爺這裡還要人伺候,你要往哪兒去?我餓了,端兩碟子點心來,不要千層酥,要是有湯也熱一碗。」香蘭只好到後頭的小耳房裡取了兩碟點心,嵐姨娘早晨用的粳米瘦肉粥還剩下小半鍋,便放在爐子上熱了一碗,放在托盤裡端了回去。

  林錦樓捧著茗碗悠然品茶,他自小錦衣玉食,吃穿住用無不講究,雖在軍中艱苦顧不得許多,但在家中即便是喝茶也要諸多挑剔。往日裡都是青嵐親手給他泡茶,今日換了人,茶的味道寡淡、冷熱也有所不同,雖不及以前醇濃,卻口感輕浮,竟也極有餘味。

  當下香蘭便端了吃食進來,放在小几子上道:「湯沒有了,有早上做的粥,還是極新鮮的,給大爺熱了一小碗。」

  林錦樓點點頭,喝了兩口粥,開始吃點心。

  屋子裡靜靜的,只能聽見廊下掛著的鳥籠裡傳來幾聲畫眉的嘰喳聲。林錦樓微一抬頭,只見香蘭遠遠的站在屋門口,垂著頭一動不動,不由有些不高興。他在內宅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少皆是遠接高迎,點頭哈腰,丫鬟們爭先恐後的往前湊趣,想盡千奇百怪的招式博他多看一眼,如若平素有哪個丫頭跟他獨處一室,此刻早就想著法兒的引他說話兒了。可香蘭卻不同,好像他身上有疫病似的離得遠遠的,連頭都懶得抬。

  林錦樓「光當」一聲把勺子丟進碗裡。

  他當初把香蘭送到青嵐這處當差,就為了把這小丫頭籠在身邊兒看著,他屋裡那幾個人他心裡有數兒,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唯獨青嵐,性子和順也寬厚。只是後來他一是軍中事務艱苦龐雜,二是肩負了巡鹽的事項,一來二去便將這小丫鬟放下了,他偶爾到東廂來,也不見她上前伺候。如今見了,卻發現是個頂沒良心的,自己救過她清白,還提攜她近身伺候著,她待自己卻跟個陌生人似的。

  香蘭正貓在門邊,心中腹誹道:「呆會兒嵐姨娘和春菱她們回來,看我一個人在屋裡伺候大爺,還以為我存心往大爺身上貼似的,若是惱了可不妙。」其實她心裡確實對林錦樓心存感激,但只要見他兩眼灼灼的想吃了她似的,便不敢再表現慇勤了。

  此時聽林錦樓道:「這屋裡熱,你過來給我扇扇風。」

  香蘭一呆,拿了八仙桌上的一把雪紈宮扇,乖乖過去給林錦樓扇風。扇了幾下,林錦樓瞪了她一眼道:「離爺這麼遠,哪能覺出有風扇過來?」

  香蘭無法,只得再往前站了站。林錦樓又哼了一聲道:「你把爺當野獸不成,還能吃了你?」香蘭只得又往前挪了挪,低眉順眼的開始扇風。

  林錦樓方才滿意了,抬眼看了看香蘭,見她臉蛋圓潤了些,粉腮紅潤,秀眸婉約,說不出的嬌美,頭上仍然綰著雙髻,穿著錦緞駝色小襖兒,下面一條白色長裙,身段初見婀娜。

  林錦樓忽皺了眉道:「你身上熏了什麼香?」

  香蘭一怔:「奴婢從來不熏香……」

  林錦樓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瞇著眼看著眼前的小丫鬟。香蘭靠他有些近,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隨著風飄進他的鼻子,直想讓他伸手摸她柔軟細緻的臉,聞一聞她身上那股撩人的淡香味兒。他是個花天酒地的浪蕩性子,大為意動,心想著若不是在老太太喪期裡,當晚就收個丫頭做通房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看了香蘭一眼,見她仍未及笄,還帶著些許青嫩,又覺著要是再養養,再收進房也不遲。

  林錦樓收了收心,喝了口茶問道:「在這兒還習慣?主子可曾為難你?我來過幾次都沒瞧見你。」

  香蘭垂著眼皮也不看林錦樓,但臉上神態卻極恭敬,道:「回大爺的話,姨奶奶跟菩薩一樣慈善,待我很好,還賞了好些東西。我剛來,笨手笨腳的,就在後頭做做針線,端茶倒水的有春菱姐姐。」

  林錦樓低笑:「你不做眼前的事兒,回頭你們主子再把你給忘了。」話裡有話,意態輕佻,帶著憊懶的調調。

  香蘭是個聰明人,馬上就明白了,說不清是羞還是氣,臉蛋「噌」地紅到脖子根,仍低低垂著頭說:「春菱姐姐比我伶俐得多,我是個粗笨人,怕惹主子們生氣。」

  林錦樓把腳搭在榻上,笑模笑樣的:「要不,回頭你去專門伺候我?我身邊兒的書染就要出府嫁人,你正好替了她,你跟著我,我保證不嫌你粗笨……」

  正說到此處,便聽門口有人驚喜道:「大爺怎麼來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11 AM

第四十三章 伺候(二)

  話音未落,銀蝶好似一陣風兒似的跑了進來,一把將香蘭手裡的扇子搶了,一邊給林錦樓扇風一邊笑道:「大爺怎麼這麼大早兒就來了?姨奶奶剛好去逛園子,不在屋裡。大爺要什麼,只管吩咐我。」用眼悄悄的看林錦樓,見他英挺俊朗,風流尊貴,便有些癡癡的,暗恨自己今日穿的是兩件半新不舊的衣裳,頭也不曾好好梳,又怕臉上搽的脂粉讓汗水融了妝。

  香蘭暗暗鬆了口氣,靜靜退到屏風旁邊。銀蝶大驚小怪道:「莫非大爺還沒用早飯?怎麼只吃糕點?我記得櫥裡還有兩三個細緻小菜,配粥吃最清涼爽口,待會子給大爺端過來。」說著愈發賣力給林錦樓扇風。

  香蘭正愁沒借口,馬上說道:「我去端菜。」轉身便走。林錦樓擺手道:「不用了。」一指香蘭,「你再給我添些茶。」銀蝶已搶先一步拿了茶壺給林錦樓添茶,大眼睛忽閃著露齒笑道:「大爺已經久久沒來了,想必是公事繁重,背地裡我總跟香蘭姐姐說爺是咱們林家的頂樑柱,天天在外奔波勞累,可要保重好身子,只恨我們不能大爺身邊報恩,便使出全身的力氣伺候姨奶奶,方才不辜負大爺的心意。」

  香蘭暗自氣惱道:「你奴顏婢膝去奉承主子我不攔著,又何必捎上我?」上前收拾碗筷,藉故躲到耳房去了。

  銀蝶喋喋不休說些感恩戴德的話,林錦樓頗不耐煩,想把銀蝶轟走再叫香蘭來說話,忽見青嵐被春菱和吳媽媽攙著,一路說笑著走了進來,銀蝶只得依依不捨的放下扇子,上前去接。吳媽媽對春菱道:「你還說要摘帶露水的花兒給姨奶奶做胭脂,這會子露水早就蒸乾了。」

  春菱笑嘻嘻道:「也不非要帶露水,花朵兒新鮮就好,只是姨奶奶生得俊,我看不用胭脂也使得。」

  青嵐笑道:「還是你嘴甜,待會子賞你蜜餞果子吃。」見銀蝶從裡屋出來,三人都有些詫異,再邁步進去,展眼觀望,見房裡只有林錦樓脫了鞋歪在美人榻上。青嵐的臉上便不自在起來,春菱和吳媽媽對了個眼神,兩人都沉了臉色。

  一時青嵐在屋裡陪林錦樓說話兒,香蘭坐在外頭等主人使喚,春菱重新奉了茶便退了出來,逕直到房裡找銀蝶,問她怎麼在青嵐臥房裡。銀蝶扯了個謊道:「我本來去針線房要幾束彩線,回來時候是看見香蘭姐姐在屋裡伺候大爺,她笨手笨腳的惹大爺不痛快,大爺才讓我去伺候的,我才用扇子扇了兩下風,姐姐們就回來了,不信問大爺去。」

  小鵑正坐在床上分一團亂線呢,聽銀蝶說香蘭「笨手笨腳」,便冷笑道:「你是打量我們沒法問大爺,便說這樣的話想死無對證?你只當我們都瞧不出來呢,跑到大爺跟前顯弄自個兒,你也配!趕明兒個我們都走,連姨奶奶也挪地方,請你住東廂那間屋,是不是才得你的意?」

  春菱插腰擰著眉道:「我早說屋裡不能空著人,你這一上午跑到哪裡瘋去了?針線房離這裡不遠,你怎去了這麼久?莫不是我之前太好性兒,縱得你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銀蝶心裡極其不服,暗道:「就算存這個心又怎樣?我就不信你們兩個小娼婦沒這些彎彎繞,只要大爺一來,便護得嚴嚴實實的,爭著搶著在前頭伺候,這會子在我跟前拿款兒裝貞潔烈女,抬出規矩壓人。春菱那賤蹄子,往日裡我送她胭脂水粉,她倒受用,今日我不過給大爺扇兩下風,鹹的淡的不夠磨牙的,我呸!香蘭是個呆子,隨你怎樣就怎樣了,我豈是你們隨意能拿捏的?」想爭辯幾句,但怎敵春、鵑伶牙俐齒,只在心裡暗暗把兩人罵了一個遍。

  香蘭坐在臥房門口的繡墩上,暗暗慶幸自己躲得及時,忽聽屋裡有搖鈴的聲音,便走進去,只見林錦樓正摟著青嵐正坐美人榻上,正欲親吻青嵐的臉。青嵐垂首輕笑,妙目裡盈著嬌羞,一邊推林錦樓一邊嗔道:「正經些,丫鬟在這兒呢。」

  林錦樓輕笑,伸手將青嵐鬢邊鬆了的頭發放到她耳後去,執起她的手親了一下,柔聲道:「羞什麼,哪個沒眼色的敢往外說……即便說了也不怕。」

  香蘭頓覺尷尬,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觀鼻,鼻觀眼的一徑兒盯著地板。林錦樓眼風一掃,看見香蘭不由愣了愣。他與愛妾調笑,進來個丫頭也並不放心上,但瞧見這丫鬟是香蘭,心裡竟然有些不自在。

  幸而聽見青嵐說:「去找一套大爺的家常衣服,我記得前兒個剛漿洗過兩三件。」香蘭如蒙大赦,趕緊轉身走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1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6 11:20 P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賣簪

  香蘭走到耳房門口,依稀聽見春菱訓斥銀蝶的聲音,不由搖了搖頭,暗歎道:「這宅門裡上上下下的年輕丫頭,幾個沒有攀高枝兒的心呢,尤其大爺生得俊挺,官職在身,又有大把的金銀,不管是春菱還是年紀小的銀蝶,都暗暗存著希望呢,只可歎她們只看見林府頭上巴掌大的天,將『世事無常』這四個字拋到腦後罷了。」一邊想著一邊到箱籠裡取衣服。

  林錦樓上次留在東廂一件蟹殼青的斗紋直綴,香蘭拿出來,取了瓶燒酒噴了,用熨斗燙了燙,這時春菱挑簾子進來,見香蘭正忙著,便說:「這樣的活兒你做什麼?讓那兩個小丫頭子做去。」

  香蘭笑道:「小活計,不礙事。」

  春菱撇了撇嘴說:「你也太好性兒了,你是二等,該端架子的時候就得端起來,現在銀蝶那小蹄子都敢爬你頭上給你臉色看。」

  香蘭抿嘴笑了笑。其實銀蝶平日裡對她還是熱絡慇勤的,只是今日瞧見林錦樓便失了態。

  春菱說了兩句,見香蘭不答腔,心裡微微失望。香蘭隨和大度,有了吃食玩意兒願意分給大家,小丫頭們都愛跟她親近。春菱喜歡事事拿大,也愛訓斥管束小丫頭子,原本無可厚非,但跟香蘭一比便顯得不如了。還想再說兩句,又聽吳媽媽在院裡喊她,便甩開手走了。

  香蘭將衣裳燙平整,整整齊齊疊好捧到屋裡。只見床上架起炕桌,重新擺了果子糕餅,青嵐正伺候林錦樓脫官服。

  香蘭把衣服放下就要走,林錦樓喊住:「等等。」他想讓香蘭伺候他更衣,但看了眼青嵐,又覺著不大合適。

  青嵐並非精明之人,但瞧著林錦樓拚命盯個小丫頭看,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香蘭低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林錦樓躊躇片刻,便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對青嵐道:「這個丫頭不錯,原先在曹麗環屋裡伺候的,姓曹的黑了心,往二妹妹的吃食裡放了桃子汁,幸虧這丫頭機靈,告訴了太太,否則發起症候就麻煩了。如今她到了你屋裡伺候,我也放心。」

  青嵐方才開顏笑了起來,暗暗覺著自己太多心了,說:「我知道,這丫頭是個厚道的,明裡暗裡做了許多活兒,卻從來不表功。」

  林錦樓頷首,低頭看見腰間掛著個赤金黃玉的小馬腰墜兒,便隨手解下來遞到香蘭跟前說:「賞你的,拿著罷,好好伺候你們姨奶奶,以後還有賞。」

  香蘭低著頭說:「這都是奴婢應當應份的,不敢要大爺的賞賜。」

  林錦樓微微皺起眉頭:「賞你你就拿著,說什麼敢要不敢要的。」

  這小金馬腰墜兒委實貴重些,香蘭遲疑著不敢拿,用眼睛去看青嵐。青嵐見林錦樓隨手便將這麼名貴的東西賞給個丫頭,不由眼紅,想勸說兩句又不敢,聽見說「好好伺候你們姨奶奶,以後還有賞」,便覺著林錦樓是為了她才賞了丫鬟這麼好的東西,嘴角含著笑,對香蘭說:「既是給你的,你就拿著罷。」

  香蘭這才敢接,又要忙忙的磕頭,林錦樓擺了擺手說:「不必了,免了罷,免了罷。」

  香蘭這才退出來,到無人處一看,只見那金馬雖拇指大小,但極其精緻,鑲在絡子上,下頭還垂著五色瓔珞宮穗。香蘭捏著那馬只覺著燙手,想起林錦樓讓她伺候打扇時那一番形容心裡又七上八下起來,心道:「莫非林錦樓看上了我?」又安慰自己林錦樓就是個風流性子,跟哪個丫鬟都會調笑幾句,自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以後自己少往他前頭伺候就是了。但看看手裡的小金馬,到底不能心安。

  林錦樓在東廂用了午飯,下午又要出府,青嵐親自送了出來。迎霜站在正房門口看了一會兒,轉回來給趙月嬋端了一碗冰糖燕窩粥。

  趙月嬋正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雙眼微微闔著,鬢髮有些鬆散,幾縷青絲散在秋香色引枕上,襯得臉兒愈發艷麗。

  迎霜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在檀木海棠几子上,趙月嬋忽然閉著眼問道:「人已經從東廂走了?」

  迎霜看著趙月嬋的臉色,低聲答了一聲:「是。」

  「他倒是著緊那小賤人肚子裡那塊肉。」

  迎霜不敢說話,只將那碗冰糖燕窩粥端起來,用勺子攪了攪,囁嚅道:「奶奶,燕窩粥要趁熱吃……」

  「要是那小賤人生了兒子,是不是就該爬到我頭上去了?」趙月嬋睜開眼朝迎霜看了過來。

  迎霜強笑了笑:「奶奶別想那麼多,保重自己身子要緊,就算那小賤人有了兒子,也永遠越不過奶奶。林家是累世簪纓的大家,斷不會有寵妾滅妻的事……」越說聲音越小,最後閉嘴不言了。

  趙月嬋盯著窗台上擺著的一盆蕙蘭,出神了許久。

  迎霜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上回舅太太說得話也有道理……大爺跟奶奶繫著心結,這些年也沒回心轉意,奶奶相中的丫頭,大爺又看不上,不如奶奶就把舅太太家的霞姐兒給大爺納小,一來舅太太一家子都好拿捏,二來霞姐兒性子懦,是個蠢的。她生個好顏色,大爺也瞧得上,除了奶奶,我還未瞧見比霞姐兒還有好容色的,等她有了兒子,奶奶就能抱來自己養……」

  一語未了,見趙月嬋眼神猶如寒霜,向她看來,迎霜一縮脖子便閉了嘴。

  半晌,趙月嬋才慢慢說:「別人生的孩子怎比得上自己親生親養的骨肉……霞姐兒的事不准再提了,我自有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

  趙月嬋把燕窩粥接了過來,吃了兩口,問道:「曹麗環那兒消停了?」

  一提這個,迎霜來了精神,挺直了腰說:「消停了,這幾天都沒打發人過來找奶奶……我聽二門幾個媽媽說,她當初不肯走,哭天搶地的。我還以為她得豁出去鬧一番,就她那破落戶兒,平常就不能讓週遭的人好過,如今給掃地出門了,還不起來鬧個天翻地覆?誰想竟無聲無息的了結了。」

  趙月嬋嚥下一口粥,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冷笑道:「鬧一番?她可是個聰明人,聽說老太太送她走的時候說了,興許她成親時,老太太還能給添點子嫁妝,就為了老太太的嫁妝錢,她也不能就這麼撕破臉面在外頭鬧開了。再說,是大爺親自把人送出去的,他的手段還能讓曹麗環撒潑丟臉?她不找上門來最好,日後跟二門幾個媽媽說,她再派人來,就給打回去。」

  迎霜連連點頭,又歎一口氣:「只是這事後又傳出些風兒影兒的事,說環姐兒跟她身邊的小廝不乾淨,那小廝偷摸上門來,吃了酒錯調戲了丫鬟。估計這風聲已經傳到任家去了,環姐兒的親事能不能成還說不定。」

  趙月嬋嗤笑一聲,把粥碗放在小几子上:「她不是看不上任家麼?如今她想嫁都沒門兒……不過這事情也說不準,曹麗環還是有幾個梯己,任家小子也不是個硬氣貨,興許為了幾個錢閉眼娶了也未可知。」

  迎霜點點頭,有些擔憂道:「若是曹麗環外頭嚼奶奶壞話,說咱們收了她一盒簪子,卻又不幫忙辦事……」

  趙月嬋翹著指頭,把粥一勺一勺送進嘴裡,滿不在乎道:「隨她怎樣講,吃進嘴裡的東西難不成再吐出來?你以為沒這匣簪子她就能說我的好話?呸!我還真不怕她!」

  迎霜端來一盞熱茶,趙月嬋漱了漱嘴,吐在痰盂裡,用小手巾擦擦手,仔細想了想,覺著那盒簪子在自個兒手裡倒是有些燙手,不如悄悄賣了,得了銀子是正經,便道:「趕明兒個把那匣簪子給我表哥,讓他找個妥帖的下家賣了,最低三百五十兩銀子,高於三百五十兩的銀子就他自己得著。別看那簪子小,個個兒精巧別緻,更別提上頭的紅寶石,火紅火紅的,要不是這玩意兒留在身邊兒燙手,我才不願賣出去。可惜了曹麗環說過,還有一對兒紅寶石耳墜子配這簪子,最終沒能搞到手。」

  迎霜笑道:「不如奶奶給她介紹一門親,她如今這個處境,別說是一對兒紅寶石簪子,就是要她老娘的半箱陪送,估計都能送到奶奶手裡。」

  趙月嬋哼了一聲,冷笑道:「她如今就是個過街老鼠,躲還躲不及,那還能巴巴貼上去?再說那母老虎的東西哪能隨便沾,就這匣簪子還指不定她怎麼肉疼呢。我把話放在這兒,如今她是先老實消停了,等過不久呀,還得找上門兒!」說著攏了攏鬢髮,似笑非笑:「只是她再找上門,可就不是當初的林家表小姐了,只怕門子都能給她臉子看,咱們到時候再動她也不遲……」

  迎霜笑著應聲,轉身拿鑰匙把櫃子打開,取出一隻檀木匣子,打開瞥了一眼,只見裡面珠光寶氣,端端正正擺放著八支精巧玲瓏的八寶赤金紅寶石簪,遂合上蓋子,預備明日帶出府高價賣掉,暫且不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0 12:14 AM

第四十五章 探親

  春日遲遲。時值暮春時節,天卻驟然涼快下來,幾場細雨過後,草木愈發萋萋茂盛。

  香蘭把自己的金銀細軟貼身放好,又將兩件衣裳放進芍葯撒花的包袱裡,邁著輕快的步子從知春館走了出去。此番是她到知春館之後頭一次回家探望,青嵐因林錦樓在東廂用了飯,心情正好,故而香蘭一提回家看看便准了她第二天的假,還說太晚了便在家住一宿,明日一早開府門回來也使得。

  香蘭自然歡喜,急急忙忙的整理一番,第二天一早便出了府。香蘭家住在林府後街的巷子裡,因她升了二等,二門上要派個婆子同她一起回家。那婆子姓蔡,生得矮小精幹,對香蘭的態度甚為慇勤,笑道:「姐兒是嵐姨娘身邊出來的,姨娘的身子可好?我們闔府上下都盼著姨娘給大爺添個哥兒,也算是天大的喜事。」

  香蘭淺笑道:「姨娘身子好得緊,也勞煩媽媽們都惦記著。」

  蔡婆子一邊同香蘭說話,一邊命人備小轎兒,香蘭連忙攔住,笑道:「我家就在府後的巷子裡,近得很,走兩步就到了,何必備轎子大費周章?」

  蔡婆子笑道:「我的姐兒,哪個出府的體面丫鬟不乘轎子去?遠些的還要備馬車呢。你們嵐姨娘身邊兒的銀蝶,原是個三等,出門沒什麼講究的,可還應塞給門房幾個錢,說自個兒腿疼,讓給備了個轎子回家,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得很,那是腿疼,要的就是這個款兒……何況……」蔡婆子看著香蘭的臉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黃的牙,「何況姐兒住在府後的巷子裡,應該是家生子罷?你乘轎子也是給你爹娘長臉,後街那些,捧高踩低的,風風光光回去,也讓人高看一眼。」

  香蘭原本不想坐轎,但聽蔡婆子這般一說便改了主意,暗暗讚這老婆子知情知趣,過不久,蔡婆子果然命人備好一乘二人台的綠油布小轎,搖搖的抬著香蘭去了。

  香蘭坐在轎裡,時不時掀起簾子往外看,只覺得這幾步路程都格外遙遠,偏有些胡同狹窄,轎子繞了一圈方才到了。胡同口正有小孩子玩耍,另有幾個老婦坐在一處磨牙,見來了一乘轎子都瞇起了眼,待看清轎子上下來人是香蘭,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香蘭給了轎夫和蔡婆子幾個錢,請他們酉時三刻再來接,推開院門走進去,只見薛氏正背對著她在院兒裡晾衣服,香蘭輕快的走過去,喊了一聲:「娘!」

  薛氏連忙轉身,一見是香蘭,登時喜出望外,在圍裙上抹著手,歡喜道:「你怎麼回來了?快,快進屋裡。」一把拉住香蘭的手便往屋裡去,進了屋又是倒茶又是拿吃食,一時讓香蘭喝剛剛沏好的熱茶,一時又讓她吃昨天買的五香瓜子,還有上個月鄰居家辦喜事包的兩塊冰糖和酥麻糰子,忙得團團轉。

  香蘭心裡頭暖暖的,攔住薛氏道:「娘別忙了,咱們倆好好說說話兒。」又問道:「我爹呢?」

  薛氏道:「你爹還在鋪子裡,等他中午回來看見你,一準兒高興壞了,昨天晚上我們還念叨你,他還惱恨自己沒攔著你進府,也不知道你在府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委屈,上次你回來,臉色蠟黃蠟黃的,沒的讓人憂心,我們托人打聽,聽說你去伺候表姑娘……那表姑娘哪是什麼好人,我跟你爹愁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說著捏著香蘭的手,上下打量,忍不住心疼:「倒是比上次回來強些,還是比離家的時候瘦了……」

  香蘭鼻頭發酸,她在林府裡獨自咬牙擔著風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忘了自己原來是有人疼愛的,有人將你當玩意兒一樣隨意作踐,但爹娘卻永遠把你當做心頭的一塊肉,仔仔細細的捧在手心兒裡頭。她抱著薛氏的胳膊搖了搖,撒嬌道:「我在府裡好得很,爹娘別擔心,曹麗環已經讓太太趕出去啦,如今我在大爺的姨娘跟前伺候,還升了二等呢。」

  薛氏喜道:「當真?升了二等了?」

  香蘭笑嘻嘻的點了點頭:「姨娘是個性情寬厚的,還賞了我不少東西」

  香蘭拉著薛氏坐到炕上,將小包袱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給薛氏看,輕聲道:「這是我進府之後得的賞。」

  薛氏先把玉鐲子拿起來舉在光底下看了一番,又去看瑪瑙金釵和珊瑚耳環,眉開眼笑道:「你只是跟著姨娘的丫頭,竟能得這麼些賞,真是夠體面了。」

  香蘭道:「大爺寵著姨娘,私下裡竟送了個鋪子給她呢,更不用說平時的賞賜,另每個月額外再貼補她花銷,這點銀子對嵐姨娘不過九牛一毛罷了。」說著把鐲子拿過來給薛氏套在手腕子上,笑道:「這些都是拿回來孝敬你的,媽喜歡哪個就戴哪個。」

  薛氏忙把鐲子褪下來,塞到香蘭手裡道:「我一天到晚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戴這些好東西都糟蹋了,你正是愛美的年紀,家裡給你置辦不出什麼,好容易主人家賞點子東西,還是你留著戴。我也是從林府裡出來的,知道府裡那些勢利眼,見人穿戴寒酸便看輕幾分,瞅準機會就上前踩上幾腳。」

  香蘭笑道:「我還有呢,這些都是給娘的,再說我也不愛戴這些。」從包裡取了針線出來道:「我得了閒兒給你們倆各做了一雙鞋,料子是給姨娘做夏衫剩下的,都是極好的綢布,夏天穿著涼快。媽年紀逐漸大了,晚上別再熬著做針線貼補家用,太傷眼睛。這一包是我的例銀,夠家裡用一陣了,可千萬別讓爹知道,省得他又拿了銀子跟那群狐朋狗友一處買酒胡鬧。」說著把一個小荷包塞到薛氏手中。

  薛氏捏著荷包道:「這些錢我都替你攢著......當你的嫁妝。」

  香蘭聽到「嫁妝」二字有些不大自在,低下頭不說話。

  薛氏又拿起青嵐賞的銀戒指看了又看,雙手合十念了句佛,道:「你們姨奶奶真真兒菩薩的心腸,你可要記著人家的恩情,好好當差伺候才是。」

  香蘭撥弄著床上散著的首飾道:「她待我親厚,我自然會好好報答她。」

  薛氏瞪了香蘭一眼道:「什麼好好報答?你是她的丫頭,對主人盡忠是你的本分。」

  香蘭喝了口熱茶,漫不經心道:「不過是投胎投得好,什麼主子丫頭,我心裡從沒這個念頭,她待我厚,我自然以真心回報;若待我薄,我又何必死忠。」心裡暗想著若是薛氏知道她曾兩次背主向秦氏告狀,不知會驚嚇擔憂成什麼樣子,輕輕歎了口氣,「眼下我是個下人,誰又知道幾年以後的事呢?興許她們日後都尊叫我一聲『奶奶』、『太太』也說不定。」

  這一番話說得薛氏受用,臉上掛了笑,啐了一口道:「野心倒是不小,我和你爹都不指望你當什麼奶奶太太,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們便知足了。」想了想又忙忙的補上一句,「你方纔那番話可別在別人跟前提。」

  香蘭笑笑著說:「那哪兒能呢,不過在家裡說說罷了。」

  母女二人說說笑笑了一番。

  到了中午,薛氏便圍著灶台忙碌,炒了好幾個香蘭愛吃的菜。待陳萬全歸家,見香蘭回來自然也喜不自勝,又聞說香蘭在府裡升了二等,登時樂得見牙不見眼,挺直了腰桿子,把酒盅裡的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說:「怪道馬仙姑說香蘭是有兩分造化的,這進府才多久,竟然能升到二等,龔家二閨女,進府多少年了,不過是個三等,就這還在我跟前吹牛擺譜,呸!看看我陳萬全的閨女……我的兒,興許過不久你就能當上副小姐了。」

  香蘭揉了揉額頭:「爹,這話在外頭可不能渾說。」

  陳萬全一瞪眼:「嘖,怎麼能說是『渾說』呢?」

  香蘭無奈道:「爹出去顯擺,豈不是討人嫌麼?再說府裡的二等丫鬟一大把,吹噓這個也沒得讓人笑話。」

  陳萬全愈發不悅了:「怎麼不能說?這是好事,還不許我往外好生說道說道?」

  香蘭默默歎口氣,她這一世的爹,雖本性善良,卻懦弱怕事,最愛吹噓,往往一分的東西能誇大到十分,一身市儈氣。就因為這性子,枉費他有一身鑒定古玩的能耐,也只能在鋪子裡當個三掌櫃。香蘭還想再敲打幾句,但瞧見陳萬全滿臉的得意和欣慰,便閉了嘴,暗想道:「我在府裡,也難得回家一趟,何必為這事跟爹不痛快?再說,他不過就是跟他一處吃酒的人吹吹牛罷了。」

  薛氏給香蘭碗裡夾了一筷子菜,笑著說:「蘭姐兒升了二等,再說親可就不一樣了,什麼柳掌櫃家的,黃掌櫃家的,現如今看著統統都不成……前幾日對門的夏二嫂還想跟咱們家結親,跟我提她侄子……她侄子可是平頭百姓,聽說讀書讀得好,要科舉做官,如今正在家裡苦讀,要考秀才呢。我先前覺著他家裡窮些,又怕讀書人眼界高,蘭姐兒嫁過去受氣。可如今蘭姐兒在府裡升了二等,出來比尋常小姐家的都強呢,夏家肯定樂意!」

  薛氏越說越歡喜,臉上笑開了花:「回頭得了時機,我去瞅瞅那個小夏相公,若是模樣周正,性子也好,就趁早訂下來。」

  陳萬全皺眉道:「夏家的光景還不如咱們家,光會讀書有個屁用,回頭滿身窮酸氣,等小夏相公考了秀才再說罷。」

  薛氏哼道:「等考人家考上秀才就晚了,到時候不知多少人家願意結親呢。再說了,哪有事事都如你的意的……」

  香蘭聽著愈發不像,忙把話頭扯開,轉而說起曹麗環為何被逐出府的事,只將自己告密和險些被四順兒施暴的事隱去不提。她爹娘又驚又歎,把曹麗環好生議論了一回,暫且將小夏相公之事放在一旁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1 05:46 PM

第四十六章 扇子

  陳萬全中午吃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著了,不久便鼾聲如雷。薛氏便打發門口玩耍的小童兒去古玩鋪子送信兒,替陳萬全告了半天的假。香蘭幫著薛氏裡裡外外做家務,一邊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家長裡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蘭惦記著去探望定逸師太,便揣了一串錢,到街上鋪子裡買了兩包糕點並果子等物,到了靜月庵方知定逸師太正在閉關,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將果子糕餅留下,又給定逸師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繞過靜月庵的圍牆,便聽有個人道:「奕飛,你怎麼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頭的詩題得那樣好,比你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聽宋柯道:「那詩是渾寫的,好什麼。」

  香蘭探頭一瞧,見兩個年輕公子正背對著她,一個是宋柯,另一個則是林錦亭。林錦亭笑道:「怎麼不好?『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別看簡簡單單幾句,卻有股沉鬱的意境在裡頭,趕明兒個讓個會絲竹的譜成曲兒唱出來才好。」

  宋柯笑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不過是鬧著玩寫的,這樣脂粉氣的東西傳出去,劉大儒又該說我不務正業耽於嬉樂了。」

  林錦亭哼道:「你還耽於嬉樂?如今八股的註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罷?要不是我扯你出來買轉轉,你還指不定要讀書到什麼時候。」

  這二人後來說了什麼香蘭全然沒有聽見,只是耳中聽得「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來她前世流放發配,夜晚宿在江邊一幢破舊的屋內,房屋四壁透風,陰冷潮濕。待天色逐漸暗下去,房中又無燈燭,只天上掛著半彎殘月,她便靠在窗口遠眺那江上三三兩兩的漁火,還聽得遠處隱隱有笛聲傳來。此時蕭杭已染了病,半靠在床頭咳嗽。

  這情形委實過於淒清凋零了些,她便給蕭杭端了半碗涼水,餵他徐徐喝下,想了個話頭,笑道:「若不是這屋子太破,住在這裡倒也有些趣味,我出個對聯你對對看,你是才子,可不准笑話我說得粗陋。」

  蕭杭喘了一口氣,微微勾起蒼白的唇兒,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對對看。」

  她便念道:「明月遠,小樓聞笛如一夢。」

  蕭杭想了想,說:「故人別,萬籟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著說:「對得妙,咱們兩個的對子,可以做首詩,其中兩句便是『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

  蕭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頰隱藏在月光的暗影裡。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緊了蕭杭的手,蕭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緊了她的。

  在這樣慘淡的光景裡,她心口居然有些燙。

  其實她知道,蕭杭在娶她之前另有個心愛的女子,是他的姨表親,因那女子門第過低了些,便只好作罷。婚後她曾見過那女子,端得一派絕代風華,滿腹詩書,品貌俱佳。蕭杭悄悄留著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溫潤的白玉平安扣,總是繫在頸上,如此她便知蕭杭娶她多半是因著她祖父首輔的身份。兩人在一處雖融洽相偕,她到底覺著意難平。

  可自流放發配起,一路坎坷,卻真磨了夫妻情意出來。

  「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讓她鬧著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牆壁上。

  如今這句子卻被宋柯題出來,香蘭猶如頭上打了個焦雷,心怦怦亂跳,不由往前緊走幾步,險些撞到林錦亭身上。

  林錦亭登時不悅,回頭瞪了香蘭一眼,罵道:「說你呢,長眼了麼?」

  香蘭仍然怔怔的,眼睛只盯著宋柯看,渾然不覺林錦亭說了什麼。

  林錦亭瞪著香蘭道:「喂,喂,撞了小爺怎的連句話都沒有?」宋柯轉身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後,剛欲開口,卻瞧見她那明亮光潤大眼睛裡彷彿盈著淚,話便哽在喉頭,再說不出了。

  林錦亭嘟嘟囔囔說:「直眉瞪眼的,莫非是個傻丫頭?」去拉宋柯的胳膊,「走罷,這人已經傻了。」

  宋柯看著香蘭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慌了,彷彿那雙眼直直看盡他的骨子裡,把他的心肝肺都照了個通透,蘊著綿長的情和淡淡一絲清愁,卻讓他不能自拔。他知道此刻不是說話兒的良機,可腳卻彷彿生了根,再拔不動。

  此時林錦亭的小廝祿兒巴巴跑過來道:「順福樓的包間已經備妥了,上了一桌子的細茶點,沏的上好的西湖龍井,二位爺請過去罷。」

  林錦亭早就逛得腹饑口渴,聞言喜道:「正好正好,趕緊過去。」

  宋柯往四週一打量,見附近有家名賣筆墨紙硯等物的書畫鋪子,便對林錦亭道:「你先去,我買些筆墨再過去。」

  林錦亭不屑道:「市井之地,哪有什麼好文房四寶,趕明兒個我給你方端硯。」

  宋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買的就是個野趣兒。」

  林錦亭渴得緊,聽宋柯這樣說,便揮揮手道:「罷了,你買去罷,小爺我要先去喝口熱茶了。」跟著祿兒去了。

  待林錦亭走遠了,宋柯又回過頭看著香蘭,只見她容色如玉,精緻的眉眼若畫,帶著兩分茫然的神色,宋柯覺著自個兒怎麼都看不夠,心跳又快了幾倍,低下頭咳嗽了一聲說:「又遇見你了,你不在府裡當差,出來做什麼?」

  「府裡當差」這四個字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香蘭垂了頭說:「今兒個姨娘准我的假,我回家來看看爹娘。」

  宋柯不知道她為何忽而臉上掛滿悲傷,便問道:「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香蘭搖了搖頭,仰起頭的時候,臉上的傷感已不見,展了一個笑容,說:「巧得很,能在這兒碰見宋大爺。」想問問那兩句詩,卻開不了口。

  宋柯見她笑了,也不自覺的笑道:「修弘非拉著我上街轉轉。」

  說完便沒有話了。宋柯有些暗暗惱自己,他兩世為人,唯一願望便是金榜題名出仕為官,做出一番事業,以彌補前世盛年卒世的遺憾,他覺著自己早已將萬事都看得風輕雲淡了,但面對個小丫頭子,心裡卻像揣了十幾隻小兔兒,怦怦蹦個不停。

  半晌,宋柯方才尋了個話頭,道:「我要去書畫鋪子裡逛逛,你同我一起去罷。」

  沒想道香蘭也同時開口說:「你扇子上的……」

  宋柯道:「什麼?」

  香蘭怔了怔,又搖頭道:「沒什麼。」吸了一口氣,笑道:「方纔你說要去鋪子,進去逛逛罷。」說完率先走到鋪子裡去了。

  掌櫃的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忽見進來個年輕公子,慌忙迎了上去,見來人穿戴講究,愈發眉開眼笑,慇勤備至。

  宋柯也不知道想買什麼,看了看雪浪紙,又看了看各色的顏料,想起他妹妹檀釵說這兩日跟林東綺在一起吟詩作畫,還缺些顏料文具。便讓掌櫃揀著上好的,包了一支中染,一支小染,二兩硃砂,二兩石黃,二兩廣花,兩片胭脂。

  付賬的時候,宋柯悄悄看了香蘭幾眼,只見她埋著頭,不知在想寫什麼。這個女孩兒,方才撞到人時,盈著一雙悲喜交加的淚眼看他,之後臉上是茫然失神,再之後卻是一臉傷悲,如今卻分辨不清她的想法了。

  出了鋪子,他清清嗓子,說:「曹麗環從府裡出去之後,我還想把你要過來,誰知道你又伺候嵐姨娘去了。你若是在嵐姨娘那裡過得不痛快,我過兩日便跟太太提,讓你去我妹妹那兒。她性子軟和,對人最寬厚不過了。」

  香蘭心裡酸酸的,卻又有一絲按耐不住的喜悅,問道:「當真?」

  宋柯微微笑道:「這個自然,日後有什麼為難的事,只管來找我就是。」

  香蘭見他目光真摯,不禁也抿嘴笑了起來,說:「日後免不了麻煩宋大爺。」

  宋柯覺著她這一笑彷彿春冰初融,心裡癢癢的,撲騰得愈發厲害,背在身後的手用力攥緊了扇子,臉上卻是鎮定的模樣,用力點了下頭說:「說什麼麻煩?只管來就是了。」頓了頓,又笑嘻嘻說:「可我讓你幫我做個文具套子,卻總不見你做來。」

  香蘭微微紅了臉,說:「前些日子太忙,等過兩天得了閒兒就做給你。」

  她微垂的睫毛又密又長,整個兒人站在光底下就好像個玉做的人兒,宋柯捨不得離開,又看見自個兒的小廝聽泉在不遠處探頭探腦,只好說:「我得走了,如今我就住林府北側的院兒裡。」

  香蘭點點頭,道了個萬福,含笑著說:「宋大爺請慢走。」

  宋柯走了兩步,忽然折返回來,將手中的扇子往香蘭手裡一塞,道:「你方才說扇子,這一把送你了。」轉身走了。

  她看著宋柯的背影,心裡一下子空落落的。她打開手中的折扇,那精美的畫扇上畫了一汪被和風吹皺的碧水,遠處還有隱隱的青山,扇子底下還綴著一個小巧的水晶墜子。香蘭默默的將扇子了起來。原本她想問一問那兩句詩,問問宋柯究竟是不是那個人……可心又忽然淡了。問了有什麼用?她已不是當初的望族貴女,不過個丫鬟,難不成還指望他能與她再續前緣?今生的地位就是一道邁不去的坎兒,莫非她甘心成為他的妾?

  但他對她脈脈含情,關心體貼,卻讓她心裡忍不住喜悅,彷彿心裡蠢蠢欲動的種子破土而出,生出一根嫩綠的小芽。

  她明知自己不該覬覦,卻又欲罷不能。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1 05:47 PM

第四十七章 茶樓

  且說宋柯,別了香蘭便往順福樓走,掌櫃的親自在門口候著,見了宋柯忙不迭迎上前,點頭哈腰滿臉堆著笑:「宋大爺裡頭請,在二樓的落蕊軒。」

  宋柯邁步上樓,隱隱聽見有絲竹聲,祿兒正在門口守著。推門一瞧,只見有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坐在屋角,穿著翠綠的衣裙,腰間繫著一條大紅的巾子,生彩好看,手裡叮叮咚咚撥弄著古箏琴弦,見著宋柯便甜甜一笑,帶著三分嬌羞,五分婉約,還有兩分的嫵媚勾人,瞧著雖端莊,卻還有些說不出的輕佻,真個兒恰到好處。

  林錦亭正坐在窗邊的太師椅上,胳膊肘架著窗台,一手搖著扇子,探著身往外看,隨著那古箏的琴音搖頭晃腦,神色甚是陶醉。

  宋柯拉開椅子坐下,剛把茶杯舉起來,林錦亭便揶揄道:「喲,這會完佳人,可是捨得回來了。」

  宋柯手一頓,看了林錦亭一眼,也不答腔,只管把茗碗端起來喫茶。

  林錦亭擠眉弄眼,身子前傾,用扇子擋住嘴,眉花眼笑:「我說那姑娘怎麼見著你眼睛都直了,跟傻了似的,原來是你小子惹的風流債。」

  宋柯斥道:「胡說八道。」夾起一塊綠豆糕塞在林錦亭口中,要堵他的嘴。

  林錦亭嚼著糕點,嘿嘿壞笑著說:「你還嘴硬?我且問你,你那把扇子哪兒去啦?嘁,小爺我在二樓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嘩啦」把手中的紙扇打開,往懷裡扇著風,一臉愜意的問:「說說罷,哪家的姑娘?想不到你個蔫皮獅子,說一套做一套,我還以為你真個兒不近女色,原來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宋柯聽林錦亭消遣香蘭,心裡微微不悅,捏著杯子,臉色有些沉。

  林錦亭摸著下巴,彷彿回味似的,道:「嘖嘖,要說年紀小了些,可模樣兒還真不錯……奕飛,你還真是好眼光,怪道府裡那些丫頭你都瞧不上呢。」

  宋柯把茶杯「光當」一放,看著林錦亭似笑非笑道:「要說眼光好我比不上你亭三爺,連出府吃個茶還得喚個美人兒彈曲兒助興,也不怕旁人知道你在曾祖母孝裡找樂子,去參你老爹一本。可見你自從收用了素菊性子就放開了,滿口花花。」

  林錦亭滿不在乎道:「誰他媽吃飽了撐的參小爺的本?這順福樓是我大哥開的,關起門來誰能知道咱們哥倆在這兒消遣......我說,快告訴小爺那姑娘誰家的,要是你哄了我歡喜,興許小爺替你去那姑娘家裡做個大媒。」

  宋柯垂下眼默不作聲,好久,方才端起茗碗又吃了一口,湊過去壓低聲音對林錦亭道:「方纔那丫頭是你們林家的,跟我有幾面之緣,如今在你大哥房裡的嵐姨娘身邊當差,叫香蘭,趕上好時機,你幫我把她要過來。」

  林錦亭正夾著一塊香酥糕往口裡送,驚得那點心「吧嗒」掉在桌上,瞪圓了眼睛瞧著宋柯:「喂喂,你小子……我不過說兩句玩笑,你還真是動了那個心思?」

  宋柯只是喝茶,不說話。

  林錦亭盯著宋柯看了半晌,「撲哧」一笑:「想不到想不到,那個丫頭還真有幾分造化。成,趕明兒個我去給你要人。大哥最疼我,我跟他要個丫頭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等事成了你怎麼謝我?」

  宋柯笑道:「你想要我怎麼謝?」

  林錦亭想了想說:「我要你那個五子獻壽的粉彩方瓶兒。等我老娘明年做壽時給她當壽禮。」

  宋柯淡淡道:「好。」

  林錦亭又瞪大了眼睛:「哎喲喲,那個瓶兒可是前朝的東西,這你都捨得?嘖嘖,你倒是用心。早知道我該問你要那塊兒羊脂玉的牌子。」

  宋柯用筷子一敲林錦亭的頭:「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倒會趁火打劫,敲我的竹槓。那瓶兒可不是白給你,聽說那丫頭是家生子,還有老子娘,回頭你把她一家子都要過來。」

  林錦亭拍著胸脯道:「沒問題,這點子小事難道還做不好麼。」

  宋柯略略放了心,想到香蘭白玉一樣的臉兒,胸口裡微微發熱,狠狠灌了一口茶,想到日後這女孩兒便可以留在自己身邊了,一絲喜意忍不住從心底裡躥了上來,連耳邊絲竹聲都變得愈發悅耳動聽了。

  宋柯與林錦亭如何說笑暫且不提。且說香蘭,拿著宋柯的扇子往家走,心裡忽喜忽悲的。踏進院子,便瞧見三四個婦人正圍著薛氏站在院子裡說長道短,都是她家左鄰右舍,見了香蘭都眉眼帶笑說:「喲,原來是陳大姑娘回來了!」

  有的上前親熱的拉香蘭的手:「我瞧瞧,我瞧瞧,嘖嘖,果然是府裡的水土養人,大姑娘長得愈發的俊了,真跟天仙一樣。」

  「我早就說這姑娘眉眼五官生得好,你看額頭這樣寬,模樣兒這麼俊,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以後啊,不是闊太太就是官太太。」

  「可不是,這進府才多長時間就升了二等,張家的姑娘都在府裡呆了三四年了,連個三等都沒提上去。」

  有的又拉著薛氏的手說:「你這姑娘遲早發達,今兒個是轎子抬回來的呢,等過幾日姨奶奶再生了哥兒,大姐兒就更了不得了,你就等著享姑娘的福罷。」

  這一番誇讚讓薛氏臉上笑開了花,卻做謙虛的模樣,連連擺手道:「哪有這樣好,你們也太捧著她了。」說著去看香蘭,只覺著她閨女果然生得花容月貌,氣派非凡,不是別人家閨女能比得上的,這樣的女兒,可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

  當下又驕傲的挺著胸膛說:「不過要說我們家香蘭,還真是不一般,我生她之前做夢,就夢見好些蘭花,香氣讓人五臟六腑都舒坦,還金光閃閃的。馬仙姑都說我能生個富貴命的女兒,以後讓我享清福。」

  旁人一聽便愈發的吹捧上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香蘭渾身不自在,剛想藉故躲進去,便聽有人陰陽怪氣道:「不過個二等,瞧興得那樣兒,好像當了主子奶奶似的。」

  香蘭循聲看去,見是個四十多歲的微胖婦人,穿著半舊的青綢褂,頭髮梳得整齊,瞧著像是有些體面的。見香蘭看她,便瞪了香蘭一眼,一甩帕子,哼著走了。

  旁邊有個老婦,人稱「李三奶奶」,自從呂二嬸子家被發賣之後便搬了進來,家裡一兒一女都在林家聽差,是個老實人家。李三奶奶扯了香蘭一把,低聲道:「別搭理她,說起來她女兒也跟你在一處當差,叫春菱。她閨女在府裡熬得可有年頭了,前些日子升了二等,她們家就差敲鑼打鼓了,她如今是眼紅你這樣短的日子就升了二等呢。」

  香蘭恍然,怪道她看著那婦人有些面熟,原來是春菱的母親。她搖搖頭,對李三奶奶笑道:「春菱在姨奶奶跟前比我得力多了,遲早升一等,她母親也不必太心急。」

  李三奶奶半瞇了眼笑道:「我的姐兒,你可真真兒是個胸襟寬的。」

  香蘭抿著嘴笑了笑。她原本志向就不在林府裡,有人將林家視為自己頭上的整片天,她卻將林府看做個牢籠。什麼管事的丫頭,體面的奴才,這些位子她們只管爭去,她無非是個過客,她的心量和格局,在林府外更廣闊的天地間。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1 05:48 PM

第四十八章 回府

  酉時三刻,香蘭乘了小轎兒回了府。此時府中晚飯剛畢,園子也快落鎖了,各屋都掌起了燈,四處皆靜。香蘭揀了條陰涼僻靜的小路走,走到知春堂院子後門的時候,影影綽綽看見兩個人站在一塊奇石後說話,走得近一些,藉著暮色一看,卻見那兩人竟是迎霜和銀蝶。

  香蘭一驚,忙不迭加快腳步躲到拐角處,悄悄露頭一瞧,迎霜正跟銀蝶小聲交代著什麼,銀蝶時不時的點點頭。末了,迎霜從袖裡掏出了散碎銀兩,塞到銀蝶手裡。銀蝶推拒了幾番,便從善如流的把銀子塞到袖中了。

  香蘭暗暗想道:「莫非迎霜要收買銀蝶了?日後對她要多提防才是。」

  想著繞了大圈從正門走了進來,到東廂給青嵐謝恩。青嵐搖著扇子,穿著件白綢杉,和撒花的綢裙,歪在窗前的貴妃榻上閉目養神,隨口問些香蘭家裡的情形。香蘭看她精神不濟,便磕了個頭就出來了。

  回房的時候,銀蝶已經回到屋裡,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眼睛呆呆看著遠方出神。小鵑看見香蘭便蹦跳著跑過來,笑道:「你回來了,家裡都好?」

  香蘭笑道:「勞你惦記,家裡都好著呢。」一邊說著,一邊取出從鋪子裡買回來的甜蜜餞兒分給大家吃。

  正逢春菱進屋,跟香蘭打個招呼,頭一扭看見了銀蝶,登時橫眉立目,指著斥道:「早就說了,姨奶奶要洗澡,讓你去催水。你倒好,跟主子似的在床上坐著,難不成還要擺香爐把你供起來?」

  銀蝶嚇了一跳,連忙從床上下來,奔出去催水,春菱攆著罵道:「沒眼色的下流東西,真把自己當奶奶了!」

  香蘭見鬧著不像,正房那頭已經有幾個小丫頭子站在院子裡往這頭探頭探腦的,便將春菱拉回來,笑道:「姐姐快別生氣,我給你倒碗茶。」

  春菱拿著小手帕往懷裡扇風道:「我瞧見她那個德行就有氣!你今兒不在府裡所以不知道,那小蹄子巴巴的貼大爺去了,做了個荷包往大爺身邊湊合,又說要給大爺整衣裳,手就往大爺身上摸,沒想到剛伸手就讓姨娘給撞見了,虧得咱們姨娘好性兒,沒當場給她難堪,等大爺走了才發落她,革了她三個月的米。」

  香蘭驚得張大了嘴:「她,她膽子也忒大了……」

  春菱哼了一聲道:「豈是膽子大,簡直是瘋了。她還私下裡說自己冤,跟不知情的人說『我不過是給大爺整了衣裳就被責罰了』,連我跟小鵑都捎帶著讓她罵了。」壓低聲音道:「悄悄跟你說,你可別告訴別人,我聽吳媽媽說了,姨娘打算過一段把銀蝶的老子娘叫進府,讓把她領回去呢。」

  香蘭道:「若真如此,可真是丟了大臉了。」

  春菱捂著嘴笑道:「可不是,她走了咱們也清淨。」說完哼著小曲兒,扭身走了出去。

  當晚,林錦樓到東廂用飯,青嵐忙吩咐多添兩個林錦樓愛吃的菜,又重新熬了湯水,東廂上上下下一陣忙亂。青嵐用彩釉的花瓣酒器給林錦樓燙了一壺酒,自己則以茶相陪,氣氛倒也和樂融洽。

  春菱搶著在前頭伺候,香蘭便躲了閒兒,在茶房裡一邊看爐子一邊做針線,忽聽門口有響動,吳媽媽走進來,坐在香蘭身邊的小凳子上,用手扇了扇風道:「這屋裡跟個小蒸籠似的,你還真坐得住。」

  香蘭笑道:「這裡清靜,熱些也不怕。」說著拎起爐子上的銅壺,給吳媽媽沏了一盞茶。

  吳媽媽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道:「今兒個東廂是熱鬧,大爺連著幾天都往咱們這兒歇著,正房那位理都沒理,看這個行市,今兒晚上就要在咱們這兒歇了。」

  香蘭道:「那大奶奶生氣了怎麼辦?」

  吳媽媽哼了一聲道:「誰管她是不是生氣了。太太查賬查出不少事,正惱她在氣頭上,大爺又懶得搭理她,除了二太太那頭心軟,時不時打發人來送點子東西,全家上下誰會睬她呢。」湊到香蘭耳邊壓低聲音道,「我聽姨奶奶偶爾提過一回,好像大爺想出了喪期就……和離。」

  香蘭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和離?這哪是鬧著玩的……」

  吳媽媽歎了口氣道:「我說也是,趙家絕不會善罷甘休,大奶奶娘家雖只是個六品,但趙氏家族卻是個望族,在朝為官的也有不少,只怕鬧起來不好看。這只是大爺心裡這麼想罷了……唉,就算真和離了,咱們姨奶奶也未必能扶正。」又肅了臉色道:「我方才與你說的,萬不可同旁人說,即便是小鵑、春菱她們也不成。姨奶奶對你另眼相看,我才將這番話告訴你。」

  香蘭點頭道:「媽媽放心,我決不會說。」話音未落,春菱便跑了進來,拉起香蘭道:「大爺打發我給太太送東西,前面少個人伺候,你快到小廚房把點心端進去。」

  香蘭只好到小廚房去,從廚娘手裡接過四碟子糕餅,用托盤端著,進了臥室。低著頭進屋,挑起眼風打量,只見林錦樓和青嵐在碧紗櫥裡的大炕上用飯,炕上擺著螺鈿朱漆嵌金的炕桌,滿滿噹噹的全是酒菜佳餚。林錦樓半臥在裡側,背靠著彈墨青緞靠背引枕,頭髮已披散下來,換了家常的衣裳,衣襟半開,露出健碩的胸膛,手裡握一隻瑞寶金英的細瓷酒盅,意態放曠。青嵐坐在炕桌旁邊,手裡拿了筷子夾菜餵給林錦樓吃,見酒盅空了便執著壺添酒。

  香蘭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將點心碟子放在桌上,又撤走兩個不吃的菜。林錦樓看見香蘭進來,心頭一跳,瞇了瞇眼。自上回他與香蘭說了寥寥數語,不知為何,心裡總浮現出那張光麗清靈的臉,再到東廂卻瞧不見那小丫頭了,他一連來了幾日,還有意無意的跟青嵐提起那丫頭。沒想到青嵐卻是個沒眼色的,竟不能揣摩他心意,把那話當成耳邊風給放了。他記得香蘭說過只在後面做針線,從不上前遞茶遞水,便特意繞到茶房去看,也未找著她,今日沒想到卻見著了。

  林錦樓啜了小半杯酒,對香蘭道:「你在這兒伺候,不許往別處去。」

  香蘭很不情願,只好乖乖站在離碧紗櫥一丈遠的地方聽差,偏林錦樓又可惱得緊,一會兒說酒冷了,一會兒說菜淡了,支她做這個做那個。忽又聽林錦樓召喚道:「這幾日東奔西走,跑得我腿疼,你,過來,給我捶捶腿。」

  青嵐一聽馬上就要給林錦樓捏腳。林錦樓忙攔住,捏了青嵐的手笑道:「你是雙身子,我怎捨得勞動你,讓個丫頭捶捶捏捏的便是了。」

  香蘭只得拿了個美人拳站在炕邊上給林錦樓捶腿,偏他還不滿意,哼一聲道:「用手捶,美人拳硬邦邦的,爺不舒坦。」

  林錦樓半合著眼,看香蘭乖乖的攥著拳頭捶他的腿,那兩隻手彷彿兩團棉花,挨在他身上跟撓癢癢似的,可他卻偏偏覺著舒坦,尤其他支著香蘭幹這個那個,讓她忙忙碌碌的圍著自個兒轉,便心裡頭爽快。

  好容易吃完了飯,香蘭甩了甩髮酸的手,端著托盤去收拾桌子,林錦樓指著桌上兩個碟子道:「這兩碟子點心,連同一碗粥,都賞你吃。你用完再回來伺候梳洗。」

  香蘭謝了賞,出去一看,只見碟子裡擺著蓮藕蜜糖糕、糯米涼糕、芸豆卷、鴿子玻璃糕、奶油菠蘿凍和肉鬆卷酥,並一碗粳米燕窩粥,俱是最上等的吃食。平時這樣的菜色就算吃剩下也要給主人留著下頓再吃。

  香蘭暗道:「這兩碟子點心是剛剛支著我往廚房要的,要來了竟一口沒動。不知這位大爺是憐下,總愛賞些好東西;還是敗家,不知節省,把金銀都這般揮霍了。」她全然沒想到另外的意思,樂呵呵的把點心端到茶房裡給小鵑留了兩塊甜膩的,餘下的一掃而光。

  忽聽門口有個丫頭道:「大奶奶來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1 05:50 PM

第四十九章 燙傷

  一語未了,趙月嬋已扶了丫鬟搖搖的走了進來,身穿著梨花青雙繡輕羅長裙,頭上、耳上、手上皆是一色碧綠水亮的玉器,襯得人皎潔爽目,如若神仙妃子一般。趙月嬋徑直往寢室去,邁步往裡一看,見林錦樓和青嵐正極親暱的挨在一處,登時氣得手腳冰涼,臉上卻笑了起來,道:「哎喲,原來大爺在這兒,我來得不巧了。」青嵐忙站起來讓座,笑道:「奶奶來得正好,怎麼說不巧呢?香蘭,快,趕緊沏茶,再擺幾樣細茶果。」

  趙月嬋裊裊婷婷的在炕桌邊坐了,道:「早知道夫君在這裡跟妹妹親熱,我才不敢來打攪,回頭底下人嚼舌根子,再說我不賢良。」青嵐不敢再坐著,也不敢搭腔,站在一旁。

  林錦樓喝了一口茶,看了趙月嬋一眼道:「你來幹什麼?」

  趙月嬋嗔了林錦樓一眼道:「我不過是過來串門子聊聊天,怎麼?這都不成了?」雖是嗔怒,但雙眸盈盈如若春波流轉,極有風情。將屋子打量一圈,見陳設豪華,尤其屋角設一博古架,擺設著金銀寶器,正中的多寶閣裡設一尊玉雕的送子觀音像,用一整塊瑩潤的碧玉琢成,鑲嵌瑪瑙、水晶、珊瑚、翡翠等珠寶,螢光燦爛。這尊觀音是幾年前,揚州一個豪闊鹽商送給林錦樓的新婚之禮,她一眼便相中了,百般暗示讓林錦樓將這尊觀音送給她。林錦樓裝作沒聽見,如今卻將這觀音送了王青嵐這小狐媚子!床邊一架紫檀描金的滿地浮雕像牙鏡架,比她房裡的花梨木鑲銀鏡台瞧著還貴重。那扇紫檀菊紋鏤空月亮門,中間垂著一副水晶珠簾,全是用打磨極亮的水晶珠子穿成,圓潤光潔,玲瓏剔透,透光又擋蚊蟲,顆顆珠子都是一般大小的,極為難得。

  趙月嬋強壓著心頭火,似笑非笑道:「妹妹這兒我還是頭一次來,這不見不知道,屋子裡的玩器擺設比我那屋都強呢。」

  青嵐陪笑道:「奶奶折煞我了,哪有這麼好,我屋裡看著琳琅滿目的,可哪裡比得上奶奶房裡的金貴。」

  趙月嬋笑中帶刺道:「你是大爺心尖兒上的人,那些個好東西,他不緊著你緊著誰?你房裡的東西都是他親自挑的呢,我房裡的東西再金貴,跟大爺的心意一比,就如同糞土似的,一文不值了。」

  青嵐一向不善言辭,被趙月嬋那麼一刺,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林錦樓把茗碗往桌上一放,道:「再給我添些茶。」青嵐忙拿起茶壺給林錦樓添水。

  趙月嬋見林錦樓愛答不理的,忍著怒意,放柔聲音道,「方纔我到母親房裡送些自己糟的鵝掌鴨信,母親說你明日要出門,這事你怎麼沒和我說?我也好幫你準備置辦些衣裳用品。我在房裡等你許久都不來,心裡煩悶了才找青嵐妹妹聊聊天。」

  林錦樓淡淡道:「東西有書染和小廝們替我備了。」

  趙月嬋道:「他們總不如我們知疼著熱,爺在外頭若是吃不好、睡不好,我們跟著也擔心,妹妹你說是不是?」

  青嵐看看林錦樓的臉色,不知自己該應還是不該應,她看見趙月嬋便心裡發楚,胡亂的低下頭。

  趙月嬋冷笑一聲,心道:「這小賤人遠不及我美貌,性子懦得上不了檯面,到底哪一點拿人了?大爺好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三天兩頭往東廂跑。」眼睛瞄到青嵐隆起的肚子,不由愈發怨恨。

  原來林錦樓待她冷淡,她每次回娘家,母親都敲打她早日生下一男半女,但如今這情形,讓她一個人守空房,怎能憑空變出個孩子來!這些時日她刻意收斂,不再哭鬧蠻橫,打起溫柔哄著林錦樓,也沒捏著錯處找青嵐麻煩,但林錦樓待她仍冷冷淡淡的。方纔她在秦氏那裡聽說林錦樓明日要出門,這事她竟毫不知情,如今她的地位竟連個賤妾都不如了!她心裡有氣,收拾打扮一番到東廂來,到底要看看那個小狐媚子憑什麼能把爺們迷惑了,如今一見也不過如此。林錦樓卻在那小賤人跟前對自己愛答不理,故意落自己臉面!

  趙月嬋越想越怒,偏巧香蘭端了茶進來,這茶本該青嵐親手給趙月嬋奉上,奈何她一時傻愣了,居然沒動。趙月嬋氣上加氣,將茶碗端起來藉故發揮,「唉」了一聲將茶全潑在香蘭臉上,口中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這麼燙的茶,叫我怎麼端得住!」

  那茶雖不滾燙,卻也是熱熱的,香蘭「啊」的叫了一聲,忙摀住了臉,疼得眼淚已滾了下來。林錦樓登時便坐了起來。趙月嬋罵道:「還不快滾!」

  香蘭捂著臉便要出去,林錦樓顧不得穿鞋便從炕上下來,幾步搶到跟前,把香蘭的手拉了下來,只見臉頰一片通紅,幸好沒有燙傷。再瞧香蘭臉上掛著淚,神情又驚又怕,楚楚可憐的,頓時心疼起來。

  林錦樓面色冷然,看了趙月嬋一眼,扭頭對香蘭道:「方纔大奶奶對你無禮了,我替她向你賠不是。」

  香蘭一呆,便要跪下,林錦樓抓住她手臂並不讓她跪,另一手從荷包裡摸出一錠銀子塞到她手裡:「明兒個找濟安堂的羅神醫過來給你瞧瞧,這銀子你留著養傷用,傷好之前不必在跟前伺候,稍後我打發人來給你送點子藥膏。」

  香蘭含著眼淚看著林錦樓,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謝恩的話。林錦樓對她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極雪白的牙,回頭對趙月嬋道:「走罷。」見趙月嬋愣愣的,便立起劍眉道:「你來這兒不就為了讓我回去?還不給我拿鞋過來!」

  趙月嬋方才回過神,忙不迭的給林錦樓穿鞋,跟在他身後出去了。

  香蘭回到屋裡,又委屈又難過,臉上火辣辣的疼,一時春菱等人過來探聽方纔的事,香蘭只是勉強應了兩句,擰了涼毛巾冰臉。過不久,有個小丫頭拿了個金絲香木的小圓盒來,說道:「這是大爺給你的藥膏,臉疼了就塗一層,別沾上水。」香蘭擰開蓋子一看,見裡面是乳色的膏子,伴著一股淡淡的草藥清香,抹在臉上清涼滋潤,紅印子瞬間便淡了。

  春菱驚道:「這是晶玉蘭雪膏,過年時剛從宮裡賞下來的東西。太太得了四盒,當時便打發人給老太太送了一盒。這東西是宮裡的秘方制的,皮膚起了什麼疹子凍瘡,一塗就好了,只是想買都沒地方買去。」臉上帶了嫉妒的神色道:「大爺又給你賠不是,又給你銀子的,居然把宮裡賜的膏子給你用,還叫濟安堂的羅神醫給你瞧傷,羅神醫從來都是只給太太奶奶們請平安脈的。」

  小鵑笑嘻嘻說:「不過燙了這麼一下,卻得了這麼大的臉,倒變成了巧宗兒了。」

  銀蝶不鹹不淡的說:「大爺雖好性兒,是個憐下的,可若不是看在姨奶奶的面子上,怎能給你這樣的臉面,你可別忘形!」

  香蘭啼笑皆非,心道:「燙傷疼在我身上,反招來一堆磨牙閒話,你們誰樂意替我,我還不願意要大爺給的『這麼大的臉』。」轉念又想道:「大爺雖性情驕縱些,但也算是個寬厚的,給我的膏子這樣金貴,等臉上的印子消了,我就還給他。」臉上不帶出聲色來,默默的將東西收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1 05:52 PM

第五十章 瓊脂

  且說林錦樓出了東廂,召喚個在廊下聽差的小兒過來道:「去前頭書房告訴書染,讓她拿宮裡賞下的那個藥膏子給東廂的丫頭香蘭。」方才轉身回了正房。早有趙月嬋的丫鬟白露和汀蘭在門口守著,見林錦樓來了,頓時忙碌起來。

  迎霜去端早就沏得了的梨香茶,白露去擰熱手巾,汀蘭在炕桌上擺上細茶點。林錦樓也不搭理,逕直邁步往裡頭去。趙月嬋在他身後緊緊跟著,看見迎霜便對她使了個眼色,迎霜會意,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林錦樓往床上一歪,閉上雙眼,也不說話。趙月嬋重新掛上笑臉,輕輕走過去,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款款道:「我看爺方才也吃飽了,要是還餓著,我這裡備了幾道點心,棗泥山藥糕和菊花糕,都是消食補氣的。」

  林錦樓睜眼看了看趙月嬋,道:「不必了。」

  「還是用一點兒罷,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趙月嬋慇勤笑著,「快把糕端上來。」

  不多時,林錦樓只聽耳邊有人道:「請大爺用糕點罷。」鶯聲燕語,婉轉酥麻。

  林錦樓睜眼一瞧,只見地上跪著個十五六歲的丫鬟,身材窈窕裊娜,穿著湖藍色的襖兒,勾勒出豐腴的胸脯子和一把纖腰,再細看那張臉兒,柳葉眉櫻桃口,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端得是個俏佳人。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有個碟子,盛了幾塊點心。

  趙月嬋見林錦樓仔細打量那丫鬟,心窩裡發酸,可臉上卻仍帶著笑,道:「這是瓊脂,前兩天買進來的,我看她模樣好,性子也溫柔,就放在身邊兒服侍了……還不快給大爺行禮。」

  迎霜在一旁接過托盤,瓊脂盈盈拜倒:「瓊脂請大爺的金安。」說著眼睛忍不住向林錦樓溜了過去。她是前幾日讓趙月嬋花高價從人牙子手裡買回來的。原本她自小被鴇母買來,還請了個女先生教,略識幾個字,還會些絲竹,雖是黃花閨女,但也有幾分風月手段。後來有個官人想把她買去送給上峰作妾,誰知那家失了火,眼看家境要敗落,便直接將她領到牙行賣了換錢。正逢趙月嬋來挑人,便把她買了去。

  剛來的時候,趙月嬋一番疾言厲色的敲打,讓瓊脂真個兒有些怕,但今日她一見林錦樓,兩隻眼好似粘上一般,再也離不開了——她原以為自己要去伺候個年逾六旬的老頭子,沒想到竟然是個龍精虎猛的英俊男人!

  瓊脂身上酥了一半,大有情意的送了個秋波,又嬌羞的低下頭。

  趙月嬋一陣胸悶氣短,前陣子她看林錦樓天天往東廂跑,終於有了體悟:原來她的最大威脅並非那些妖妖嬌嬌的通房丫頭,而是東廂那位嵐姨娘。嵐姨娘是良家子,秦氏青眼有加,又懷了身子,連林錦樓都十分看重,假以時日再生了兒子,那林府裡就愈發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趙月嬋是個聰明人,痛定思痛之後,前思後想了好久,終下定決心親自挑選個美妾送到林錦樓床上,等那美妾生了兒子,便過繼到自己身邊兒養,也好日後有個倚仗。只是那美妾便要精心挑選,一來要有身契拿捏在自個兒手裡,二來不能太聰明伶俐卻要有些眼色,三來要老實聽話。於是挑選來挑選去,比照著林錦樓對美人的喜好,便挑中了眼前這個女孩兒,調教了幾日,重新給取了個香艷的名字,送到林錦樓跟前兒。

  如今她瞧著林錦樓頗為意動的模樣,心裡頭一時喜一時苦,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正胡思亂想著,便聽林錦樓哼哧一笑,湊到她身邊兒諷刺的說:「我還真不知道,如今你又多了個當老鴇子的喜好。」

  趙月嬋一怔,登時白了臉色。

  林錦樓又靠回身後的團枕上,慢條斯理的說:「可惜你林大奶奶拉的皮條,我卻不敢消受了。」

  說完轉了個身,臉對著牆,自顧自的閉眼睡了。

  趙月嬋咬牙暗恨,起身帶著迎霜便走,卻命瓊脂留在屋裡侍奉。待出了屋,迎霜對房裡努了努嘴,低聲道:「大爺不買賬,這該如何是好?」

  趙月嬋冷笑道:「別看他裝得跟什麼似的,沒瞧見那小蹄子進屋之後,他就盯了半日,連眼珠子都沒錯開麼?咱們且去,我就不信他不碰那塊油糕。」

  要說林錦樓倒真有些心動,如今為他曾祖母守孝,已曠了許久,眼見個姿色樣貌拔尖兒的女子在眼前晃,還真想消受一番。可他如今正盤算著把趙月嬋從家裡趕出去,怎能再碰她送來的人?

  林錦樓便閉了眼躺著,過不久便迷迷糊糊的睡熟了。夜間起來叫渴,將幔帳掀開,喚了一聲:「茶。」

  不多時,一雙白膩的小手遞過一隻青瓷花瓣杯子,林錦樓接過一飲而盡,藉著微弱的光亮一看,只見瓊脂正站在床前,挽著鬆鬆的頭髮,荼白的襖兒半敞著,露出大紅肚兜,襯得肌膚愈發雪白。

  瓊脂見林錦樓瞧著她,便紅了眼眶,低下頭輕聲說:「是不是瓊脂礙了大爺的眼……讓大爺不歡喜了?」

  這一番作態我見猶憐,讓林錦樓登時有些口乾舌燥,聲音不自覺的柔和幾分,將茶杯遞過去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我沒不歡喜。」

  瓊脂含著眼淚,帶了幾分嬌羞,看了林錦樓一眼,小聲說:「那,那大奶奶讓我……侍候大爺……我,我也是願意的……」

  說著去接茶杯,卻故意去碰林錦樓的手,那一雙小手滑膩輕軟,林錦樓心裡一癢,便反手將那小手握住,手上用力,把瓊脂拉拽到懷裡,調笑道:「伺候爺?你要怎麼伺候?」心裡想著:「橫豎個丫鬟,收用了也不是大事,難不成她給爺送個美人兒,爺就不休她回家了?」

  瓊脂臉上增了幾分春色,指甲在林錦樓胸前一劃:「大爺想讓奴怎麼伺候,奴就怎麼伺候。」

  林錦樓低笑著便要親嘴兒,但瞧見瓊脂嬌怯的神色,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今日臉被茶水燙了的小丫鬟香蘭。香蘭的神色也是這般怯怯的,臉被燙得通紅,兩隻大眼裡含著淚兒,說不出的委屈可憐。如此一來,便又想起趙月嬋是如何飛揚跋扈的,於是連帶著懷裡的美人兒也沒了味道。鬆開手把瓊脂推了出去,淡淡道:「夜了,去睡罷。」把幔帳撂下翻身睡了。

  瓊脂呆呆立在床邊,不知這位爺怎的忽然變了臉,方纔還柔聲細語的,這會兒冷眉冷臉,心中暗恨自個兒方才錯失良機,早知就不該嬌羞,該迎上去將生米煮成熟飯才是。咬牙恨了一回,也只得賭氣跺腳回去睡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2 PM

第五十一章 捧殺

  林錦樓第二日便出了門,趙月嬋親自把人送到二門上方才回去。各房的妾室畏懼趙氏之威,不敢湊到跟前兒,都悄悄打發心腹小廝守在二門外給林錦樓送些東西。青嵐處處緊著林錦樓身子,送一瓶兒滋補身體的丹藥;鸚哥愛那風花雪月的調調,用一縷頭髮和著五色彩線打了個絡子,取「橫也相思豎也相思」的意思;畫眉乾脆送了個她貼身穿的枚紅五色刺繡鴛鴦肚兜。

  小鵑在外頭將各屋送的東西都打聽了一圈兒,回來跟香蘭偷偷八卦。香蘭心中默默點評:嵐姨娘最賢惠,鸚哥最詩意,畫眉最……奔放。又暗暗揣測林錦樓最喜歡哪件,想來想去估摸著以那位大爺的性子,大約最喜歡畫眉的玫紅鴛鴦肚兜。

  她和小鵑正一邊做針線一邊說話,銀蝶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件家常穿的肉桂粉小褂,往香蘭身邊一扔,扭身便走。

  香蘭把那褂子拿起來一看,便喊住道:「你且等等。」起身上前把褂子遞過去,「這是你縫的?針腳這樣糙,歪歪斜斜的怎麼見人?拿去重做。」

  銀蝶哼哼道:「我就這個手藝,你要瞧著不好就自己縫去。」

  小鵑憤然道:「你怎麼說話呢?這是你的活計,做不好還有理了?」

  香蘭把小鵑拉住,淡淡道:「做不好不要緊,我教你,去把針線笸籮拿來。」

  銀蝶瞥了香蘭一眼:「我這兒還有別的活兒,春菱姐姐還讓我去曬書呢。」說著拔腿便走。

  香蘭搶上前擋住道:「曬書讓小鵑去,你先做針線,我去同春菱說。」

  銀蝶還要嘰歪,香蘭卻把臉沉了下來,冷聲道:「這活計是我三天前就給你的,你已經拖了這麼久,做得這樣差,我要教你還百般推脫,你到底想怎樣?」

  銀蝶只覺著香蘭單柔好欺,沒料到她忽一沉下臉卻威勢十足,頓時有些愣,香蘭把那褂子遞過去道:「去,重新縫這褂子,我且告訴你,這料子是上等的貢緞,若做壞了,就直接從你月例裡扣,你明白了?」

  銀蝶臉漲得通紅,氣得喘了好幾口,盯著那褂子,卻不伸手拿,兩人一時僵在那裡。此時門簾一掀,春菱走了進來,一看這陣勢心裡明白了幾分,微微笑著:「喲,這是唱得哪一出?」

  小鵑快人快語:「銀蝶不好好做活兒,香蘭要教她,她還不肯學。」

  銀蝶冷笑道:「你跟她交好,當然向著她。」又瞪著香蘭,「別以為我們心裡不清楚,你不就因為大爺給了你個宮裡賞的膏子,就覺著自個兒腰板硬氣高人一等了麼?呸!上頭還有大奶奶、姨奶奶,你就以為能攀高枝兒了?瞧把你興得那樣,分明就是雞蛋裡挑骨頭!哼!」說完一推春菱,摔簾子就出去了。

  香蘭愣住了,小鵑氣得跺了跺腳:「黑心的小賤蹄子,有本事讓大爺也賞你一個!分明是眼紅嫉妒人。」又去拉香蘭的手:「咱們別理她,什麼玩意兒!」

  春菱心裡暗爽,假意咳嗽一聲安慰道:「是呢,銀蝶年紀還小,說話難免口氣沖些,回頭我去說她。」說著又出去了,臨走時扭頭道,「姨奶奶說了,這幾日不用你進去伺候了,讓你緊著把小孩子的衣裳做出來幾件。」

  說話聽音,香蘭眉眼通挑,立時就明白了,這是嵐姨娘膈應了她——自從林錦樓送了她塗臉的膏子,東廂裡便詭異起來。青嵐原待她親厚,之後便有些淡淡的,如今連近身伺候都不讓她靠前了;吳媽媽卻對她愈發親熱,原直喚她名字,如今卻叫「香蘭姑娘」;春菱客氣了許多,卻也不動聲色的跟她疏遠了兩分;銀蝶倒是擺在面子上,直接甩臉子,連活計都指使不動;唯有小鵑同她仍是一如既往的交好罷了。

  香蘭忽然覺著沒趣兒,深深歎了一口氣,坐了回去,把手裡的褂子扔到一旁。

  東廂待客的小廳堂裡,畫眉正坐在椅上,身子微微前傾,跟青嵐說話:「……其實二姑娘就是個愛風雅的人兒,原先也愛組個詩社、棋社的,因曾老太太的孝就停了幾期,如今又有這個心氣兒,這才招呼著大夥兒問一聲,姐姐要有雅興,不妨也去散散心。」她頭上綰了個油亮的髮髻,盤了一支瑪瑙雲蛟釵,臉上仍是濃妝,襯得愈發嫵媚,穿著一件蔚藍底子纏枝花卉刺繡鑲邊靛青對襟褙子,底下是雪白的裙兒,隱約露出一點繡鞋上翹著的珍珠,又俏皮又新奇。

  青嵐歪在羅漢床上,撥弄著旁邊綠檀花架子上的一盆蘭草,含笑道:「我不懂什麼濕啊干的,再說身上也乏,還是你們去罷。」

  畫眉笑道:「這詩社,有時候連太太也會去湊熱鬧呢,姐姐就去罷,憋在家裡有什麼意思?再說還有幾家內宅裡走動勤近的官眷太太小姐們也來,去混個臉熟也是好的……正房那個母夜叉,雖說大字不識幾個,也得過去湊個興兒。平日我跟鸚哥那小蹄子不和,見著姐姐卻覺著投緣,咱們姊妹一起去,也能做個伴。」

  青嵐雖是生長在讀書人家,可性子憊懶,自小對讀書興趣皆無,琴棋書畫也一竅不通,只不過識幾個字,學了些《賢女集》之類,聽說林東綺要辦詩社,難免怕丟臉露怯,不敢應。但聽畫眉說「太太去」,又說「內宅裡走動勤近的官眷太太小姐們」,便心動了。

  畫眉看著青嵐的臉色,笑吟吟的喝了口茶:「再說,姐姐是讀書人家出身的,比我們都高明百倍,難道還怕做首詩嗎?就怕到時候大展長才,把她們都比下去了!要我說,不如姐姐起頭辦這一期詩社,到時候露這麼一小手,那可就美名傳四方了。」又鼓起興說誰誰家的小妾,辦了詩社,事事妥帖周到,在太太們之間拔了頭籌,比正房奶奶臉上還有光;誰誰家庶出的小女兒,因為在詩社裡詩文做得好,傳揚出去,嫁了個前途似錦的大才子。可依她畫眉看來,這些人都比不上青嵐聰敏多聞,若是青嵐能趁身子還不重的時候辦一期詩社,在太太奶奶間揚了威風,不光能得太太看重,她未出世的孩兒也因他母親而更有份量了。

  這三誇五捧的,把青嵐說得暈陶陶,心中暗想著:「是啊,畫眉說得不錯。我在林家雖是個妾,可也是良家子出身,林家擺了酒宴風風光光用轎子抬進來的,跟她們到底不同。如今在林家,雖有些地位卻無口碑,若是這詩社做成了,名聲顯揚出去,人人稱讚,方不辜負我肚子裡的肉兒。」

  頭腦一熱,登時便道:「甚好,那我就跟二姑娘說,這一期詩社便由我來組罷。」

  畫眉笑得瞇了眼,拍著手道:「姐姐果然是個爽利人,真是女中豪傑了。這事要是做成了,不單是太太和大爺高看你一眼,連官眷們也要誇姐姐的才名賢名。」

  又絮絮叨叨說了些別的,狠狠捧了青嵐一番,方才告辭走了。

  等畫眉一出東廂的門兒,臉上的笑「吧嗒」掉了下來,冷冷看了東廂一眼,嗤笑著自言自語道:「傻婆娘,癡心瘋了竟敢應下這個,有你受的!」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3 PM

第五十二章 固執

  卻說畫眉去了,青嵐把她應承詩社的事跟吳媽媽一說,吳媽媽登時大吃一驚道:「我的奶奶,你怎麼把這事應下來了?」

  青嵐一愣,道:「應下來怎麼了?我這不是跟媽媽商量詩社的事該怎麼操持麼?我年輕面嫩,不曾做過這樣大的場面,媽媽經的事多,還要事事倚仗您。」

  卻沒成想吳媽媽咬牙切齒,恨聲罵道:「我就知道畫眉那小蹄子不安好心,竟把姨奶奶往賊船上頭領!」看著青嵐懵懵懂懂的模樣,不由歎了口氣,道:「姨奶奶以為辦詩社是個玩意兒,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妥當的了?要放尋常大戶人家裡,詩社就是內宅裡婦人們取樂的,可在咱們這兒卻不同。太太人緣好,老爺的官聲也響亮,但凡要是咱們家辦一期詩社,等若是金陵有頭臉的大戶太太小姐們在府上聚會一次。這樣的席面,要瞻前顧後,人人滿意,最後討一聲『好』真是難上加難。你道二姑娘為何愛辦詩社?還不是因為待字閨中,若這樣的場面操持的好,誰不誇說一句賢惠能幹,爭相要娶回家呢。」

  青嵐聽吳媽媽先前講得這樣難,也面露難色,可聽到後來,又抖擻起精神,笑道:「若這樣的場面我操持好了,豈不是也能得人誇讚了?媽媽總說我在府裡沒靠山,生怕太太走了我便吃虧受欺負,眼下正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怎就退縮了?」

  吳媽媽直想翻白眼,苦笑道:「我的奶奶!二姑娘操持得好是因為有太太在一旁幫襯看顧著,莫非姨奶奶也有這樣大的臉面,能請太太過來幫你料理了?況且姨奶奶還大著肚子,養胎還來不及,怎好自己再折騰?聽我的話兒,這個心歇了罷,啊。」

  青嵐嘟著嘴,有些不樂意。

  吳媽媽看著青嵐嫩如鮮花的臉頰,又歎了一口氣,想到這嵐姨娘不過才是個十八九歲不經事的小媳婦罷了,聲音便放柔了幾分,道:「姨奶奶要想辦詩社,不妨等孩子生下來,養好了身子也不遲,這幾個月姨奶奶還是緊著自個兒的身子,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熬神費力,萬一傷了肚子裡的哥兒,不光我們跟著著急上火,大爺也是要心疼的。」

  又勸又哄了好一陣,無奈這青嵐也是個認死理的,一心想著在人前露臉,這會子強上來,越不讓幹的事便偏要弄,死活也不肯改主意。

  吳媽媽無法,只得去找秦氏。秦氏皺了眉,先斥了一句:「胡鬧!」眉峰深深皺起。她當初千挑萬選選了青嵐,就因為看著這女孩兒性格和順,心思單純,腦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否則良妾一門心思跟正房奶奶爭權爭寵,內宅裡就更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了,可如今看來,太單純也不是什麼好事。

  秦氏想了一回,對吳媽媽說:「不妨,她想辦就讓她辦去。」

  吳媽媽一愣。

  秦氏道:「她自從進了府還沒吃過虧,這回吃虧買個教訓也不是壞事。可有一則,就是她的肚子要緊,你在旁邊盯緊些,天天請郎中過來診脈,萬一有什麼不對趕快來告訴我,我也好找人替她操辦。」

  吳媽媽領命去了。

  用罷晚飯,香蘭把剩菜剩飯都收在一個碗裡,拿到院子裡喂貓,見吳媽媽坐在廊上長吁短歎的,便上前道:「天都擦黑了,媽媽坐在這兒喂蚊子呢?」

  吳媽媽正愁沒個人訴苦,一見香蘭登時打開了話匣子,將青嵐應承辦詩社的來龍去脈跟香蘭說了。

  香蘭一聽,神色便嚴肅起來,說:「這哪是鬧著玩的?姨奶奶的身份本就不該應這層事,大奶奶知道了心裡又該怎麼想?況且要操持這樣的場面,又要計較花費,又要辦得有趣兒,還不能弱了林家的臉面,比家裡中秋十五做個團圓席還難呢。」

  吳媽媽聽香蘭竟說出這樣一番話,心裡暗暗吃驚道:「這小丫頭竟能有這樣的見識,竟然像她主持過大戶人家的中饋似的。」口中道:「誰說不是?更甭論有幾個官家太太原就是挑剔的。讓咱們家沒臉還在其次,最怕是姨奶奶的肚子有個好歹,我也難見大爺和太太。又犯愁道:「我雖說在林家呆了幾十年,可也沒幫忙操持過什麼筵席,姨奶奶又說要凡事依仗我這老婆子,唉……」

  香蘭也歎了口氣:「姨娘也是,這樣難的事怎麼就答應下來了。」又問道:「詩社什麼時候開?」

  吳媽媽道:「還有半個月的功夫。」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見茶房裡銀蝶高聲道:「……姐姐不必拿香蘭壓我,不就是生了個狐媚樣兒,會在爺們跟前扮可憐麼?你當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尾狐狸精!」

  又聽春菱緩緩道:「她是大爺眼裡的紅人,還是二等,你有何必跟她找不痛快?要我說趁早歇了心,她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便是了。」

  銀蝶的音兒又尖又厲,帶著幾分氣性:「我可不像春菱姐姐那麼好性兒,平日裡姐姐的威風都上哪去了?何必怕她?」

  春菱又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麼,卻模模糊糊不能耳聞了。

  吳媽媽立刻朝香蘭望了過來,卻見香蘭容色平靜,便道:「這是……」

  香蘭尷尬一笑:「還不是大爺那盒膏子給鬧的。」

  吳媽媽極不贊同道:「大爺賞你是他樂意,她們這是做什麼……銀蝶那小蹄子我原就看她不厚道,可幹活兒手腳麻利,又會討姨奶奶歡心,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誰知道背後說起人來竟這般難聽。」

  香蘭心道:「銀蝶和我是一天進府的,年紀也差不多大,我卻比她早提了二等,她又爭強好勝,自然不舒坦了。何況她對大爺也存了一段意,眼見大爺給了我盒膏子,心裡頭便更又怨氣了罷。」忽想到林錦樓給了她一盒宮裡膏子,恐怕這會子全府都要傳遍了,不禁警覺起來,看著吳媽媽正了容色道:「我想求媽媽一件事……媽媽是大爺的奶娘,大爺最是敬重的,若是能跟大爺遞上話,能不能勸大爺把那盒膏子收回去?最好再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罵我一通,我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

  吳媽媽撲哧一笑,點著香蘭的腦門說:「你當大爺誰的臉都給的?傻丫頭,那膏子連大奶奶都沒那個福氣得,他給你你就收著罷。記著我一句話,眼下是難了些,以後有你的好處。你這個丫頭跟別人不一樣,我看著你就知道你日後是有福氣有造化的……」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4 PM

第五十三章 代辦

  青嵐興致勃勃,拉了吳媽媽一同商議詩社的事,又打發春菱去林東綺處討教經驗。這一提出章程才發覺事事瑣碎,難以計較。先是請誰就犯了難,林東綺是小姐,只管請別家的太太小姐就是,可青嵐是姨娘,若不邀請別家的愛妾,未免不懂眼色,日後在官眷的圈子裡也受排擠,可請了,又怕惹正房奶奶們糟心,光名單就斟酌個沒完。然後是果碟菜品,銀兩花費,外出採買,另還有詩社的題目等,種種不一而足。

  青嵐小門戶出身,自幼就沒學過這個,人際走動,迎來送往上也無甚經驗,又沒經過事,聽著吳媽媽和春菱你一言我一語的,便煩了。她不耐煩做這個,可話已說出去,如今硬著頭皮也要扛著,先前還打起精神指揮,卻越指點越亂,後來不是說今兒個頭疼,就是說明兒個腰酸,把事務全丟給吳媽媽處置。偏還想拔個頭籌,叮囑務必事事嚴謹出彩。吳媽媽等辛辛苦苦忙完一樁,青嵐又百般挑剔,四五天過去,竟一絲進展全無。

  青嵐沒叫香蘭管這一樁事,不過使喚她跑跑腿。香蘭也樂得清閒。這一日,香蘭在房裡做小衣裳,見吳媽媽扶著腰走進來,忙起身起身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吳媽媽歎了一聲:「姨奶奶一句話,倒叫我們跑斷腿。」在香蘭床上坐了下來。香蘭用自己的杯子給吳媽媽倒了一盞茶。

  吳媽媽唉聲歎氣說:「咱們這位姨奶奶也不知想得什麼,來人的名單子還沒訂下來,請帖一張沒寫,卻天天琢磨著上些什麼菜。我說請外頭的名廚,姨奶奶嫌貴,可家裡的廚娘做的她又嫌不好,往外頭採買吃食,列好的單子她又給劃去一半,跟我說,再貴也不能一下就花五十兩,最多只能十兩銀子……這這這,這又想得臉,又不想花錢,我這把老骨頭是沒法干了,誰樂意干找誰去!」喝了一口茶,冷笑道:「沒那個金剛鑽,偏要攬個瓷器活兒,末了自己不干還挑三揀四,怪道人都說小門小戶的就是縮手縮腳。」

  香蘭聽吳媽媽抱怨,微微皺起眉頭。青嵐不過是林錦樓稍看重些的良妾,可吳媽媽卻是林錦樓的奶娘,雖說是個下人,但在太太跟前都有體面的。吳媽媽看顧青嵐待產,多少有秦氏的授意在裡頭。與其說是「伺候」姨奶奶,倒不如說是以吳媽媽的身份震懾各房妻妾,讓她們別動那些有的沒的小心思。可這位嵐姨娘好似沒體會到秦氏的用意,反倒真把吳媽媽當下人使喚起來了。吳媽媽在大宅門當了幾十年的僕婦,早已是喜怒藏於心的老油條,如今竟公然諷刺青嵐「小門小戶的就是縮手縮腳」,顯見已十分不滿了。

  再者說,大戶人家請客做席,要的就是這個臉,既然要臉面,就要大把的銀子往裡投,不浪費已是難得,想不鋪張卻絕無可能。青嵐平日裡對下人大方,不過也是賞些自己穿舊了的衣裳或者不喜歡的首飾,都是些小零碎。如今真金白銀的掏銀子出來,自然是肉疼了。

  香蘭本不想管,但瞧著吳媽媽臉色疲憊,心裡又不忍,她到底是個良善好心的,低頭想了一回,便道:「不如去二姑娘那裡問問,上次辦詩社,都請了哪家的太太小姐。」

  吳媽媽道:「姨娘跟二姑娘身份到底不一樣。」

  香蘭一聽便明白了,抿著嘴笑道:「媽媽糊塗了,還為這個操心,難不成請哪家的姨娘還要單寫個請帖了?在帖兒上直接籠統些說『請某某家內眷』,到時候她們愛帶誰來便帶誰來。」

  吳媽媽一怔,拍著手笑道:「可不是,是我們迷糊了。都是姨奶奶,非要每一位來的都要個確認,鬧得我也沒了方寸。」

  香蘭道:「估個大概的人數便是了,只是來的這些人家誰和誰交好,誰和誰不和,誰該跟誰坐一桌也要有個章程。另外,吃食上有什麼忌口,哪些太太信佛要吃全素,哪些太太愛吃葷腥,這些倒是著緊的。」

  她想得入神,全然沒留意吳媽媽驚愕的神色,款款道:「請的人也不必太多,十幾位有頭臉的就足以了,算上咱們家的太太小姐們,攏共二十多位正好熱熱鬧鬧的,多了反倒不美。姨娘給的銀子少,倒也有銀子少的辦法。大戶人家食不厭精,那些山珍海味早就吃絮了,不如從莊子上拉些新鮮的瓜果蔬菜。我記著大爺開了個順福樓,聽人說那裡的廚子會用花兒啊朵兒啊的做菜,又新奇又好看,不如就請來做個百花宴,不為吃些什麼,就為了圖個新鮮。花草在咱們園子裡想摘多少沒有?只是十兩銀子還是少了些,做這樣的席,至少也要三十兩……」

  剛說到此處,銀蝶走了進來,見吳媽媽坐在香蘭床上,兩人狀似親密的說話兒,心裡便有些不自在,道:「我剛去了廚房,要了一段藕給姨奶奶做粥,方婆子沒在,管事的讓我跟媽媽打個招呼。」眼睛一溜,看見吳媽媽手裡拿的白瓷杯子,她以為那杯子是她的,便愈發不自在了,暗自咕噥:「倒是會用別人的東西做人情兒。」往桌上看去,見自己的杯仍好好的放在桌上,便閉了嘴。

  吳媽媽看在眼裡卻裝作沒瞧見,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罷。」待銀蝶一走,便又問香蘭道:「依你的意思,這詩社在哪兒開?姨奶奶的意思還讓在剪秋榭辦。」

  香蘭想了想說:「太太喜歡剪秋榭,咱們也去那兒豈不是跟她爭持了?攏翠居不是還空著,如今成了花房,不如就去那裡,又清淨又省得打掃,花木也多,也好命題做些詩文。」

  吳媽媽笑彎了眼,拉著香蘭的手道:「我的好丫頭,我竟沒看出來,你有這樣的眼界,真把屋裡那個給比下去了,這些你是怎麼會的?」

  香蘭心裡警醒,低頭道:「原先在表姑娘那裡聽她曾經念叨過原先家裡做席的事,無意當中聽來些。媽媽也別誇我,我也是照貓畫虎的瞎說一通罷了。」

  吳媽媽只是含著笑,拍了拍香蘭的手。

  銀蝶探頭探腦的站在門外,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偷看了一會兒,因她二人聲音低,聽不清說得是什麼,便抓心撓肝的。眼珠子轉了轉,便跑到青嵐跟前告狀道:「香蘭自從大爺賞了她膏子,就覺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如今又百般討好吳媽媽,心裡頭怕是藏了奸了!」

  青嵐從未將吳媽媽看做了不起的人物兒,況她又不喜銀蝶,聽了這話便斥道:「好好當你的差,別拿這些有的沒的事情煩我!」

  銀蝶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自此後,吳媽媽便時常跟香蘭詢問辦詩社的事,原先香蘭說完,她還想一想,但漸漸的,覺著香蘭的主意比她還要高明不少。再後來又找青嵐把香蘭要來幫忙打理詩社的事,讓旁人都聽香蘭使喚,她只管在後頭坐鎮。香蘭本想推脫,吳媽媽便道:「等詩社的事完了,便准你半個月的假,再多發一個月的月例。」

  香蘭咬了咬牙便應了,道:「只是有一節,對外只說是我幫媽媽操持,做得好了都是姨奶奶和媽媽的功勞,與我半分干係都沒有。」

  吳媽媽聽了這話,又將香蘭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方才點頭道:「好,那便依你。」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5 PM

第五十四章 遙望

  卻說香蘭應了詩社的事便日夜操辦起來。一來她怕打攪青嵐休息,二來她只說協理吳媽媽打點事宜,不願在眾人跟前出風頭,便乾脆搬到攏翠居去住,日日忙碌到深夜,吳媽媽晚上便過來相陪。

  這一日黃昏,園子快落鎖的時候,忽有個七八歲的小兒來敲攏翠居的門,香蘭出來一看,那小童兒手裡拎著一隻波羅漆方形攢盒,道:「我家主子說姑娘這幾日忙碌辛苦了,讓我來送些吃食。」說著自顧自走到屋裡,將食盒打開,取出一隻填瓷青花高腳盅,一碟子小菜和一碟子糕點。

  香蘭將高腳盅的蓋子打開一瞧,見裡頭是枸杞紅棗鴨湯,奶白細膩,香氣誘人,看看那小童兒覺著眼生,不是在知春館廊下當差的幾個,因問道:「你家主子是誰?嵐姨娘?」

  小童兒眼睛滴溜溜一轉,笑嘻嘻說:「倒不是她,香蘭姐姐出了院兒門,一瞧就知道了。」說著拎了食盒就走。

  香蘭忙忙的跟出去,站在院門口,那小童兒遙遙一指前方的月亮門:「姐姐看那裡。」

  香蘭抻脖子一瞧,只見那月亮門旁竹影叢叢,青翠濃密,有人正站在那叢竹子後頭,隱隱露出半張臉和靛藍斗紋衣角,似乎是瞧見香蘭看他了,便用手將面前那叢竹子推開,宋柯那張俊美白淨的臉便現在眼前了。

  香蘭瞠目結舌,瞬間被施了定身法,一動都不能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腦裡全然是空白,只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裡喊著:「他怎麼知道我在攏翠居?他在關心我……我的丈夫給我送吃食來了……」

  宋柯對香蘭展顏一笑,香蘭方才回神,急忙襝衽一禮,盈盈道了一個萬福,宋柯心裡一熱,笑著對她微微頷首。

  那小童兒甚是機靈,對香蘭道:「姐姐回去且慢用,空碗我明兒個再過來收。我叫綠豆,姐姐若有差使,或者給我們爺傳遞個什麼話兒,只管吩咐我。」

  香蘭明知不合規矩,卻按捺不住,從袖裡摸出幾個銅板道:「替我好好謝謝你們爺,告訴他日後不必破費了,他的心意我收下了。」

  綠豆卻不肯接那銅板,一溜煙兒跑了。

  香蘭抬起頭,見宋柯仍站在月亮門邊上,她本想再多看一會兒,卻恐人多眼雜被人瞧見了,只得依依不捨的走進去,關上了院門。又從門縫裡往外看,直到宋柯跟綠豆轉身走了,方才收拾心情,走到屋裡去了。

  她對著桌上細緻的菜餚,心裡百感交集。這些時日她反反覆覆告誡自己要斷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心思,她也確實覺著自己已百忍成金。可事到臨頭,見了宋柯,又忍不住憶起前世種種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情意。

  香蘭端起高腳盅,湯還未到嘴裡,淚卻先滑了下來。

  原來自從上回一別,宋柯時時想著要將香蘭討要過來,卻不巧趕上林錦樓要出門。林錦亭本想跟趙月嬋打聲招呼便把香蘭直接領回來,卻好巧不巧知道這香蘭被他大哥賜了一盒宮裡的晶玉蘭雪膏,林錦亭便有些踟躕了。林錦樓這做派顯見是對這個叫香蘭的小丫頭有幾分上心,若不打招呼就把人領走怕是不妥。只好等林錦樓回來再作打算。

  宋柯時時惦念香蘭,讓林錦亭幫他打聽香蘭的事,這廂知道香蘭為詩社的事住到攏翠居去了,便打發人來送些吃食,也好讓香蘭知道,自己並未忘記她。幸而這攏翠居和林錦亭住的臥雲院離得近,他來回走動也不怕被人瞧見生了疑心。

  「……香蘭姐姐也沒說什麼,只讓大爺別再破費了,你的心意她收下了。」綠豆搔了搔腦袋,「她還要給我幾個錢,我當然是不能要了。」

  宋柯默默歎一口氣,回首望了望攏翠居那扇小小的院門,彷彿還能看見那個纖弱的身影。

  此時夕陽西下,看園子的婆子前來巡查,見宋柯站在門處,便堆著笑迎上來道:「柯大爺,該鎖園子了,您明兒個再過來逛。」

  宋柯再次回首看了一眼,便帶著綠豆離去了。

  自次綠豆便天天帶了吃食來,香蘭站在門口對宋柯施禮,兩人遙遙相望,雖一句話都不說,但好似明白彼此的心意似的,欲說還休的滋味尤其讓人沉醉。

  卻說開詩社的日子已到,青嵐親自拿了請帖送給秦氏。秦氏到攏翠居看了一遭,見攏翠居已煥然一新,裡裡外外擺著上百盆花卉,爭奇鬥艷,庭院裡兩棵石榴樹花開正濃,院外守著一溪清流和幾塊奇石,並一道通幽曲廊,雖不比別處雅致,卻也頗有意趣。

  秦氏又詢問了幾句,見果然事事料理妥當,不由大為驚訝。

  次日,各家女眷便乘車坐轎紛紛來了。青嵐一早換上一套粉白二色鳳尾紋樣肉粉色繡金鑲邊圓領袍,讓春菱用銀絲髻梳了個別緻的頭,臉上也用了些脂粉,縱然她如今已顯懷,卻不見臃腫,往人群裡一站,仍是個俏麗的小媳婦兒模樣。因她不大精通人來送往的場面事,秦氏便命林東綺在一旁相陪提點。不多時,三三兩兩的婦人都到齊了,攏翠居便喧嘩起來。

  香蘭不愛湊熱鬧,只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後頭盯著廚房上菜。吳媽媽輕手輕腳走過來,拍了拍香蘭肩膀道:「你坐在這兒幹什麼?前頭熱鬧得緊,攏共來了二十來位,你也過去討些賞錢罷。」

  香蘭笑了笑道:「我走了,誰盯著廚房上菜呢?」

  吳媽媽道:「用飯了不曾?」

  香蘭道:「方纔吃了些。」

  吳媽媽道:「橫豎菜也上齊了,後頭不過是些粥點,我讓春菱過來看著,你到前頭去罷,我方才跟太太說了,這些時日多虧你精心,太太說這就讓你過去,要好好賞你呢。」

  香蘭有些踟躕。

  吳媽媽道:「去罷,你這一遭給姨娘爭了好大的臉,太太每個丫鬟都賞了,連小鵑銀蝶都得了個紅包。」

  香蘭方才到前頭來,只見滿院珠翠環繞,笑語鶯聲,她溜著牆根走過去,卻見秦氏身邊坐著個跟她容貌有幾分相仿的美婦人,兩人正有說有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8 PM

第五十五章 詩社(一)

  那美婦人是秦氏二姨媽的女兒韋氏,兩人從小交好,後韋氏嫁入顯國公府,雖是世子鄭百川的填房,二人年歲相差二十歲,但到底也算夫妻和美。只是婚後四五年方才生下一女,取名靜嫻,此後韋氏便沒再產育過,這鄭靜嫻便是韋氏的掌上明珠。

  秦氏對韋氏笑道:「咱們可有些時日未見了,若不是表姐夫落葉歸根,想回來祭拜祖宅,咱們姊妹還不能聚上一聚。」

  韋氏臉上帶了一絲憂慮,壓低聲音道:「我家老爺身子骨這兩年愈發不好了,卻還偏要回來看看,我們嫻姐兒如今還沒個婆家,我真怕老公爺一撒手,便把嫻姐兒給耽誤了……偏這丫頭最可恨,高不成低不就的,她爹也寵著她,她自個兒不樂意,也就由著她性子去了。」

  秦氏笑道:「哪個爹娘不寵孩子?我對綺姐兒也是一樣的心,怕高嫁受欺負,低嫁受委屈,找個門當戶對的,又怕兒郎不爭氣。」吃了一盅酒,往東邊小姐坐的那一席看了過去。

  當下鄭靜嫻便同林東綺、林東綾等坐在一桌,不知正說笑些什麼。她生得高挑,肩膀略寬,臉蛋方圓,神采飛揚,雖五官俊秀,卻也嫌過於英氣了些,可在女孩兒堆裡反倒扎眼醒目。

  秦氏將目光收回來,對韋氏笑道:「就憑嫻姐兒這般相貌人品,你還愁什麼?」

  韋氏歎了口氣道:「你是不知道,從小兒讓我給養嬌了,有了個說一不二的盜拓性子。再說她只算生得不醜,跟你們綺姐兒還是沒法比。」

  孩子總是自己的好,秦氏看了看英氣的鄭靜嫻,又瞧瞧溫婉的林東綺,便覺著韋氏說得是實情,卻還要謙虛幾句:「瞎說,我瞧著嫻姐兒是一等一的上等女孩兒,她跟綺兒各有千秋罷了。」

  香蘭見秦氏和韋氏說笑正酣,不敢打擾,默默的回轉到廊下來。只見青嵐和鸚哥、畫眉坐在一桌。

  青嵐臉色微紅,顯是吃了些酒,夾了一筷子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著。畫眉坐在她左邊,不住奉承道:「原我就說姐姐是個有能耐的,如今看果然不錯,席做得這樣好,吃的菜竟然還是花朵兒醃的,又新奇又可口,也虧得姐姐這樣的人兒才能想出這個法子。」

  青嵐心裡受用,臉兒上已笑開了:「妹妹可別誇我,什麼新奇法子,都是外頭人吃厭了的,你們別嫌棄才好。」想到這幾桌席竟然花了三十二兩銀子,不禁有些肉疼,但見人人都讚好,尤其是秦氏,頭一回看著她的眼睛裡充滿讚許,便又覺得這個銀子花得值。

  畫眉笑著說:「哎喲喲,這樣的吃食還嫌,恐怕也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才能入口了。鸚哥,你說是不是呀?」她談吐輕快又俏皮,幾句話便讓青嵐好感倍增,也隨畫眉笑了起來。

  鸚哥畫眉左邊,臉色不大自在,也不說話,微微點了點頭,低頭斂去眼裡的嫉妒——看那王青嵐,一身粉嫩富貴打扮,臉頰的氣色紅潤,顯然是過得極其舒心的,不光太太向著她,就連大爺也三天兩頭往她屋裡跑,如今又讓她在達官貴人之間做一期詩社!這是大奶奶都沒得過的臉呀!太太和大爺能這樣縱容她,還不是因為她肚子裡的那塊肉兒!若,若不是她的兒子被春燕那小賤人陷害流產,今日花團錦簇,眾人圍繞的本該就是她了呀!

  鸚哥心裡發苦,想到傷心處還偷偷掉兩滴淚。畫眉看了鸚哥一眼,嘴角掛上一絲冷笑,扭臉對著青嵐又換了一副熱絡的笑臉,道:「方纔各家夫人都誇說姐姐能幹呢,連太太都說『嵐丫頭是個妥帖人兒』,要知道太太從不輕易誇誰呢。待會兒作詩作詞,姐姐也得拔個頭籌,方才對得起太太的厚望。」

  青嵐原不想作詩,生怕露怯,可聽畫眉捧她,又有些飄飄然,正猶豫作還是不作,此時聽見有個聲音道:「太太這麼誇讚,那你待會兒可要一鳴驚人了。」

  一語未了,趙月嬋便在青嵐右手邊坐了下來,粉面含威,嘴角上掛著笑,一雙水盈盈的眸子風情奪人。她一來,青嵐全然沒了方纔的春風得意,頓時縮手縮腳起來,慌慌張張就站起來,唯唯諾諾的不敢應聲。趙月嬋原本因青嵐今日出了風頭,心裡正恨,但見青嵐這般害怕自己,胸口裡的惡氣出了些,淡淡道:「你坐罷,給我斟酒。」

  青嵐忙執起酒壺,給趙月嬋倒了一杯。

  畫眉見青嵐低眉順眼戰戰兢兢的模樣,不由撇了撇嘴,嘁,她還以為青嵐這回硬氣了能跟趙月嬋鬥上一鬥的,原來爛泥扶不上牆,還是個軟骨頭。

  此時卻聽鸚哥忽然開口道:「今日青嵐姐姐真個兒好風光,詩社辦得這樣體面周到,肚子裡還有大爺的骨肉,真是天上地下都沒有這麼圓滿的,我看著都眼熱了。」「大爺的骨肉」咬得極重。

  趙月嬋果然沉了臉色,上上下下看了青嵐一圈兒,點頭道:「不錯,你是個有福氣的,從進門那天起,太太就說你好生養,定能給林家開枝散葉。」

  青嵐陪著笑說:「不敢,不敢……」

  趙月嬋道:「你不敢還有誰敢?如今我們這些人上上下下的,全都指望妹妹的肚子呢。」說著幾聲輕笑,卻帶了十足的凌厲氣勢。

  青嵐低著頭不敢言聲。

  她悄悄看了看趙月嬋,已沒了胃口。她第一回來到林家江南祖宅,進門給趙月嬋敬茶的時候,看見一個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小丫頭被兩個婆子從門口拖了出去,在地上拖出長長血漬,她嚇得魂飛了一半,趙月嬋卻輕描淡寫的說那丫頭偷了她的首飾,她只不過略加小懲,說著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兩眼如刀鋒一般。這一招殺雞儆猴便將她震懾了。

  後來她因有了身子,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規矩,時間一久,她也是個心寬的,便漸漸淡忘了這一樁事,只是對趙月嬋存了個畏懼的影子。可上回趙月嬋來東廂,揚手就將一盞茶潑在香蘭臉上,她看得清清楚楚,心裡一陣哆嗦。方又想起來,這正室奶奶正正是一尊夜叉!

  趙月嬋只管拿了筷子夾菜吃,青嵐、畫眉、鸚哥等都不敢動筷,屏聲靜氣的呆坐著。索性趙月嬋吃了兩筷子菜便起身走了,她是媳婦兒,在席間只設虛位,並不敢坐,所以才到廊下的桌上吃些菜餚墊墊肚子,而後又要進去張羅——青嵐已做了個大臉,她這會子要表現一番,方才能掙些面子回去。

  等趙月嬋一走,青嵐立時便活了,又同畫眉談笑風生起來。

  香蘭遠遠的站著,暗自搖了搖頭。這嵐姨娘碰上大奶奶,就如同耗子見了貓兒,讓人覺著又可憐又可笑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39 PM

第五十六章 詩社(二)

  一時秦氏那一桌不吃了,早有伶俐的丫鬟端了銅盆淨手,撤掉殘羹,重新擺上細茶點。貴婦人們仍然談笑風生,小姐們有看花的,有餵魚的,有在一處嘰嘰喳喳說話兒的。

  香蘭讓吳媽媽張羅兩個婆子,在院裡擺放一張花梨木大桌,布上筆墨紙硯,將詩題取了過來。大家團團圍上來一瞧,只見無非是些吟花誦柳的題目,一派風花雪月,卻正和閨閣女孩兒們的心思,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林東繡跟柳大人、溫員外家兩個庶出的女孩兒交好,三人生怕選晚了只剩下不好做的題目,寫不好出醜。湊在一處交頭接耳,選了題便急急忙忙的攤開紙琢磨去了。

  林東綾素不愛讀書,更厭煩吟詩作對,本不耐煩做這個。眼風一掃,卻見小姐們人人提著筆對著題目斟酌,偶有幾個不作詩在一旁說話做針線活兒的,不是庶女就是她瞧不起的嫡女。林東綾心高氣傲,自然不屑與她們為伍,暗自琢磨著這會子若不做出一首詩便著實掉了身價,於是便胡亂勾了一個。

  她把詩題寫在紙上,招手喊來貼身丫鬟瓔珞,把紙塞在她手中,輕聲道:「去,給我三哥哥送過去,讓他趕緊做好給我送回來。」瓔珞會意,連忙退下。

  這廂林東綺親熱的挽著鄭靜嫻的手臂,指著一個題目低聲道:「這個《暮春》好做,簡簡單單,春季裡的事物多著呢,只要突出一個『暮』,便什麼都可以吟,只是想不落窠臼就難了。」又指著另一個道:「這個《夜雨》就有局限,可只要意境抓得准,討巧倒是更容易些。」

  鄭靜嫻神色矜持,頗有些清高之色,將那些題目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嗤笑了一聲,對林東綺道:「這些題目各個都俗,要把俗氣的寫出新意來才能顯出本事能耐呢。」竟用筆勾了那個《暮春》。

  林東綺眉頭微微一皺,心裡不悅卻沒有表現出來,自顧自的把《夜雨》勾了,攤開紙寫了起來。

  林東繡見林東綺碰了釘子,不由抿嘴偷笑,往鄭靜嫻身邊挪了挪,道:「嫻姐姐有才,就算是俗氣的題目,也指定能寫出新意來。」

  鄭靜嫻看了林東繡一眼,連話都沒說一句。

  林東繡鬧了個大紅臉,幸好宋檀釵在一旁解圍道:「繡妹妹,你這麼快就有兩句了,我還一句都沒想出來呢。」自從秦氏斷了林東綺對宋柯的念想,林東綺便對宋檀釵也淡了許多,反倒林東繡對她愈發熱絡,兩人一來二去的,也有了幾分情義。

  這一岔便將話頭引開了去,小姐們埋頭作詩,只林東綾悠閒自在,一時去看她母親王氏餵魚,一時去桌上那塊糕點,一時又要喝燙熱了的果子酒。

  卻說青嵐這一頭,畫眉百般攛掇她去做首詩,青嵐自然不肯,畫眉瞥見趙月嬋裊裊的站在廊下,便在青嵐耳邊低聲道:「姐姐怕什麼,做得再不好,難不成比那個母夜叉還不如?她可是大字都不識幾個,滿肚子的心計厲害又能如何?姐姐已經在前頭得了這樣大的臉,如今再做首好詩,立刻就能把那婆娘比下去。到時候傳揚出去,不光咱們太太高看一眼,日後行走在大戶人家,也更加體面了。」

  這一番話正正把青嵐的心思說活了。對啊,自己再不濟,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總比那大字不認幾個的趙月嬋強呀。若是做上一首,也不求太好,便掙足臉面了。

  畫眉見青嵐的神色大為異動,立時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姐姐是個有福的人,跟我們終歸是不同的,我如今事事為姐姐著想,也是有些私心,我一看就知道姐姐是個仁厚寬大的,我只求日後姐姐顯達尊貴了,別忘了照拂我一二,我也不求別的,在咱們知春館裡有個屋兒住,便知足了……」說著眼淚便從眼角閃出來,連忙低頭用帕子拭淚。

  青嵐愈發覺著畫眉是個實心人,急忙握住畫眉的雙手,道:「妹妹你說什麼呢?你是老人兒,我剛到這兒來,是你該多提點我才對,咱們都是一處伺候大爺的,同吃同睡,跟親姐妹也無甚區別,再說旁的便是見外了。」

  畫眉連連點頭,又款款的說了好些話兒,鼓起舌頭百般慫恿。青嵐被哄住了,愈發覺著要出個風頭,便也上去作詩。

  趙月嬋見青嵐也去挑題目來寫,便冷笑了一聲,心裡到底有些酸。卻聽畫眉站在不遠處跟鸚哥大聲說:「……嵐姨娘是讀書人家出身的,跟咱們怎麼一樣,若是我肚子裡有墨水,興許也掛上題目,寫上一首,露個大臉高興高興。」

  鸚哥冷笑道:「是不一樣,最不一樣的還有人家的肚子,可是金貴百倍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讓趙月嬋聽著心煩,指著斥道:「你們兩個嘰嘰咕咕的嚼什麼舌頭根子。」

  二人立刻噤聲。

  趙月嬋轉過頭,看著青嵐春風得意的臉龐,咬牙輕聲道:「賤蹄子,我讓你作,作夠了我再收拾你。」

  畫眉兩邊挑唆,這廂見趙月嬋發火,又見她一雙眼冷冷的盯著青嵐,心中暗暗稱願。

  鸚哥也覺出幾分不對頭來,暗想道:「那母夜叉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畫眉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可別夾在裡頭,讓她們兩個當了槍使喚。是非之地還是不久留的好。」當下便揉著太陽穴道:「哎,我這頭又疼了,興許是方才多吃了兩杯酒,又吹了風,這會子心突突往上跳,得先回去躺躺了。」

  趙月嬋揮了揮手,鸚哥便扶著丁香嬌弱無力的走了。

  且說青嵐勾了個題目,也攤開紙來做。奈何思路滯澀,又久久不看書寫作,腦子裡空白一片,眼看案上的一炷香就要燒完,仍沒個章程,她見人人都寫好了,不免慌了神,悄悄去找吳媽媽。

  吳媽媽忙碌許久,好容易得了閒兒,跟幾個有頭臉的婆子在廊下另擺了一桌,揀了幾個好菜,又燙了熱酒,吃喝正酣,見青嵐走過來,連忙站起來,嗔怪道:「姨奶奶怎麼沒人扶就自個兒過來了?銀蝶跟小鵑呢?看我不打這兩個小蹄子。」

  青嵐壓低聲音道:「媽媽別管這個,先快快幫忙,問問有沒有誰能做個詩出來。」

  吳媽媽見青嵐為這個事打攪她吃飯,心裡有些不悅,暗道:「老婆子我忙碌一天,一聲辛苦也不道,反而為她寫詩這點子小事讓人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臉色有些沉:「姨奶奶不說今日不作詩的麼?」

  青嵐急急可可的催促:「這會子又想作了,媽媽快幫我拿個主意罷!」

  縱然吳媽媽再腹誹,終究忍不下心看青嵐沒臉,只得道:「我且幫你找找會寫的人罷。」思來想後,依稀記得香蘭識字,保不齊會作詩,便苦著臉到茶房裡找香蘭,道:「姨奶奶又攬了活兒,讓作首詩,你瞧瞧。」說著把紙遞過去。

  香蘭展開一看,只見上頭寫著兩個字——《遺香》。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40 PM

第五十七章 詩社(三)

  題目倒是新巧別緻,香蘭想了想道:「我倒是能寫,只怕做得不好,姨奶奶也看不上。」

  吳媽媽道:「我的兒,你只管寫一個充數就是了!」

  香蘭暗想道:「不能寫得太好,也不能太差,更不能太高深,只揀些直白的話寫上便是。」不知怎的,忽想到宋柯題在扇子上那首詩「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凝視著眼前的蘭草默默的愣了一會兒,提著毛筆刷刷點點,寫了一首附和:「誰家白玉蘭,遺落春風裡,獨守一脈香,繚亂前生夢」。

  她盯著那詩看了看,又默默把「前生」改成「浮生」,重新謄寫了一遍,交到吳媽媽手中,囑咐道:「媽媽可別說是我寫的。」

  吳媽媽口中嗯啊應著,火急火燎的給青嵐送了過去。青嵐展開紙一看,立時擰起眉頭道:「這是什麼詩?都不押韻,才四句,也忒少了,二姑娘她們作的都是七律呢,媽媽再讓人給做一首罷。」說著又塞回吳媽媽手中。

  吳媽媽忍著氣道:「再沒有了,就這一首。姨奶奶要麼用,要麼老奴也沒辦法。」

  青嵐嘟著嘴,有些不樂意。吳媽媽見她仍是一副小兒女狀,心裡感慨,想勸說兩句,可話在嘴裡滾了兩滾,還是沒說出來,搖搖頭走了。

  吳媽媽生怕青嵐再給她難做的事務,便繞過攏翠居往知春館走,打算先回去躲躲閒兒。剛回到東廂,便聽見臥室裡有鼾聲傳來,進去一看,只見林錦樓正胡亂扯了個枕頭躺在床上睡覺。

  吳媽媽連忙取了一床錦緞薄被,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搭在林錦樓身上。誰想林錦樓習武,又久在軍中,自然比尋常人警覺百倍,吳媽媽剛靠過來,林錦樓便醒了。吳媽媽連忙把被子放下,忙不迭道:「大爺是累了,什麼時候回來的?趕緊再歇一會兒,要是餓了,廚房裡還有粥是新鮮的。」

  林錦樓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聲音還有些沙啞:「也是剛回來,瞧見屋裡沒人就在床上歪著,不知不覺就睡了。」

  吳媽媽見林錦樓風塵僕僕,容色疲憊,很是心疼,道:「今兒個嵐姨娘做東開詩社,知春館裡的人全去了,剩下的小丫頭子也沒個看家的,全都偷溜出去玩了。」手上麻利的沏了一杯茶端上前。

  林錦樓忙道:「不必了。」皺起眉頭:「詩社?什麼詩社?」

  吳媽媽提到詩社就一肚子氣,皺著眉頭苦笑道:「大爺有所不知,嵐姨娘聽了畫眉挑唆,非要替二姑娘辦一期詩社,可她大著肚子,又沒經過什麼事,哪是辦詩社的料,唉,這些天東廂裡人仰馬翻,全都為她這檔子事兒忙乎。」

  林錦樓捧起茗碗,聽了吳媽媽的話,倒覺著好笑:「,什麼詩社,不過是哄自個兒開心的把戲,她願意弄就讓她弄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吳媽媽一聽這話便梗起脖子道:「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著呢。大爺得了閒兒也去教教她,孕婦家家的,安心養胎才是正理,有事沒事的瞎折騰,萬一傷了孩子可如何是好。再說,若是想折騰,也要有那個本事,當家主事一概不會,還亂指派,後來索性就不管了,全累我這一把老骨頭……」一邊抱怨著一邊擰了毛巾遞給林錦樓淨面。

  林錦樓不耐煩聽吳媽媽抱怨,但心底對他奶娘還是敬重,打著哈哈笑道:「好好好,我知道這些日子勞動媽媽了,回頭讓賬房支十兩銀子讓媽媽買些好吃的補補身子……這些天我出去還給媽媽捎回一匹上好的尺頭……」接過毛巾便擦臉。

  吳媽媽道:「不光我,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也得好好賞她。」

  林錦樓一頓:「香蘭?」

  「是,就是臉給燙了,大爺還給她膏子搽的那個。」吳媽媽笑瞇瞇的,「都是她幫我裡裡外外操持,可是讓我省了心。那丫頭不光能幹,還有眼界見識,心思也細,想得色色妥帖。知道什麼地方該省,什麼地方該大把投銀子……最最誇嘴的還是品格兒,不爭風,不搶尖兒,明明是她料理的,卻囑咐我別講出去,對外只說是姨娘的功勞。唉……我冷眼瞧著她,比府裡那幾個小姐都強,可惜是個丫鬟命……」

  林錦樓笑道:「不過長得俊俏伶俐些,哪就比府裡的妹妹們強了。」

  吳媽媽一心誇說香蘭好處,道:「樓哥兒別不信。」說著自顧自從袖裡掏出個紙糰子,遞上去道:「瞧瞧這個。」

  林錦樓打開一瞧,見是一首叫《遺香》的詩,因問道:「這是什麼?」

  吳媽媽道:「大爺心尖兒上的那位姨娘,非要跟小姐們一道去作詩,可又做不出,忙忙的讓我找人替她寫上一首。我記得香蘭是個識字的,想著不如試試,姑且去問上一問,誰知她看了題目,二話不說就寫了一首。哎喲喲,也就是眨麼眼的功夫呢。」

  林錦樓聽說是香蘭寫的,不由把那詩仔細又看了一遍,不由笑道:「短小些,看著平常。」

  吳媽媽哼哼道:「這樣平常的嵐姨娘還寫不出呢。我的爺,你可得好好規矩管教,讓她老實些,想張狂等真生了哥兒也不遲。」

  林錦樓口中嗯嗯應著,要鼎爐裡焚些清芬的百合香,吳媽媽自顧自出去找香,林錦樓又把那紙拿出來看了又看。暗想道:「詩雖然不算高明,可難得的是這個字跡,簪花小楷,沒十幾年功夫都寫不出這樣端正秀麗的筆體。」兩指彈了彈那張小箋:「『誰家白玉蘭,遺落春風裡,獨守一脈香,繚亂浮生夢』。呵,也不知這朵蘭去撩撥誰的夢了。」想起香蘭嬌美的臉兒,不由胸口發熱。

  這時吳媽媽進屋,將三四把百合香餅兒放到鼎爐裡點燃,用罩子罩好,口中道:「要說香蘭還真是個好的,比哥兒房裡那幾位都強,依我的意思就收進來……唉,可說句不怕大爺惱的話,這樣的女孩子合該給人體面當正頭奶奶,做姨娘是委屈了她……」口中絮絮叨叨說個不住。

  冷不防林錦樓忽然站了起來,邁步便往外走,吳媽媽連忙追了兩步道:「大爺往哪兒去?」

  林錦樓也不答腔,邁著長腿匆匆走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41 PM

第五十八章 詩社(四)

  林錦樓出了知春館,逕直往前頭書房去了。推門一看,只見書染正指揮兩個小廝將他從外省帶回來的風味特產等物分成幾份,預備待會兒打發人送到各屋去。

  書染見林錦樓進來,忙迎上前道:「大爺,東西都分好了,您來瞧瞧,有什麼不中意的地方,我再重新整理。」

  林錦樓點點頭,將東西一份一份看去,見有的給筆墨紙硯,有的送香囊頭油,長輩們大多是滋補的吃食、藥材、綢緞等物。一邊翻撿著,一邊道:「還有二房的宋姨媽那兒可別忘了,她的例兒要跟二太太一樣,還有她兩個兒女,都比照府裡公子小姐的送。」

  書染忙道:「這個自然,都備下了。」

  林錦樓又道:「抬回來的箱子裡有一副沈周的字帖,你放哪兒去了?」

  書染道:「我看那個用紅綢布包起來,想著是個金貴的東西,就放到多寶閣下頭的抽屜裡了。」說完取出鑰匙,將那字帖取出來。

  林錦樓把紅綢布打開,將字帖翻了翻。這沈周號竹居主人,是吳門畫派傳人,最擅丹青山水,也寫得一手娟麗灑脫的好字。他這一趟出門,下屬孝敬他一幅沈周寫的《天際烏雲帖》,他本想留著送給他老子,可方才見了香蘭的字,卻又改了主意,將那字帖揣進袖便往外走,忽想起什麼,又扭頭吩咐道:「頭油和香粉你留一份給東廂的香蘭送去。」

  書染大吃一驚,卻立即垂了頭,道:「是,知道了。」慇勤的送林錦樓出門。回轉到屋裡,從箱子中取了一瓶頭油和一匣粉,想了想,又加了一個香囊,略一沉吟,又加了一串琉璃手釧兒,而後把東西用一塊粉色的綢布包好。

  這書染十八歲年紀,中等身量,方圓臉面,眉目清秀,但這般姿色在花紅柳綠爭奇鬥艷的林府丫鬟裡只算平常,只是她和藹溫柔,臉上常掛笑意,讓人覺著尤其可親。書染原是伺候秦氏的二等丫鬟,秦氏見她行事穩重,伶俐謹慎,性情爽朗,便將她給了林錦樓。書染跟在林錦樓身邊五年,也頗見識了些風浪,備受倚重,出入內外宅也不避諱,全府上下都恭敬一聲「書染姐姐」,要給三分顏面。先前她爹娘曾有意試探,欲讓書染嫁給林錦樓作妾,書染立刻到林錦樓跟前求個體面姻緣以表明心跡,林錦樓便將她許配給身邊極有頭臉的大管事徐福,這兩年便放她出去。

  書染這一番作為令楊家上下刮目相看,連秦氏都讚了她幾句,書染自己心裡卻跟明鏡兒似的——這些年她沒少見林錦樓殺伐決斷,別人都瞧他是個慵懶的佳公子,她卻知道林錦樓是個活閻王,好些手段讓她至今想起來都膽寒,何況這位爺紅顏知己不斷,床頭還坐著個母夜叉似的老婆。她是個聰明人,早就收了不該有的念想,只一心一意的把林錦樓當主子伺候。眼見林錦樓竟對香蘭這麼個小丫頭上心,書染雖詫異,但這些年早已修煉成精,知道不該問的一概不問,暗自想著只怕大爺的院子裡又要添新人了。

  為表鄭重,也為向「新姨娘」示好,書染覺著自己不可跟上次林錦樓賞香蘭膏子那樣,隨便打發個小丫頭子去送,這一遭,她要自己親自將東西送過去,還要多多熱絡攀談幾句。

  書染怎麼打算暫且不表。單說林錦樓揣著字帖往攏翠居走,繞過假山,便看見攏翠居裡聚著一眾婦人,另有幾位小姐和小媳婦兒聚在院子裡擺放的大桌旁,嘰嘰喳喳的說些什麼。

  原來眾人作詩已畢,正聚在一起興致勃勃的評詩。

  眾人挨個兒詩一首首看過去,若遇到好的,便一齊讚歎,再說說妙處;遇到差的,一笑便過去了;那些不上不下的,便揀著有趣的句子評一評也就罷了。青嵐到香將要燃盡也未作出一整首詩來,便只得將香蘭的詩胡亂寫上了事。故而評到那首《遺香》,並未有多少人讚歎。

  林東綺暗想:「青嵐是我大哥的愛妾,她能識文斷字都已是難得了,何況能做出首詩來,這詩社便是她操持的,不可讓她太過難堪了」便笑道:「別看這首短小,卻有股沉鬱的愁緒在裡頭,寥寥幾句,意境卻極美。」

  青嵐本就因沒太多人讚美而有些不悅,聽林東綺這般一說,臉上立時有了光,笑道:「二姑娘亂誇獎,哪有這麼好了……」

  林東綺抿嘴一笑,剛要跟眾人評下一首,便聽見畫眉吃吃笑了一聲,道:「『誰家白玉蘭』,可不就是青嵐姐姐這個『嵐』,姐姐如今是大爺心尖兒上的人,還說什麼『遺落春風裡』這樣的喪氣話兒呢……」

  林東綺登時皺了眉,暗怪畫眉說話不看場合,如今同著這麼些官眷富太竟說出這樣沒分寸的話。趙月嬋已經冷下了臉,斥了一聲:「住嘴!」雖恨著畫眉那句「心尖兒上的人」戳她痛處,但更恨青嵐這小狐媚子竟敢事事處處與她爭鋒。

  趙月嬋深恐畫眉那句話讓自己沒臉,便笑盈盈的扯開話頭對林東綺說:「好妹妹,給我唸唸下一首,看看是誰寫的。」

  林東綺一瞧,見是宋檀釵的,她這廂勾的題目是《梧桐》,林東綺便念道:

  「欲問秋思何處尋,捲簾半望碧華影。

  借得西風三分冷,又偷玉蟾一縷清。

  霧重霜臨殘荷立,江闊雲低孤雁鳴。

  古今無有知音者,寂寞梧桐小窗靜。」

  林東綺念一句,眾人便讚一句,驚訝宋檀釵竟有這樣的心腸。連鄭靜嫻倨傲的神色都收了收,看著宋檀釵的眼神有些不同,道:「想不到檀妹妹竟然有這樣的才華,這一首可以奪魁了。」

  宋檀釵微微紅了臉,說:「哪有這樣好了,嫻姐姐的詩還沒看呢……還有綺姐姐的也做得好。」說這話,眼風掃到林東綾——不湊巧,林錦亭今日不在府中,林東綾沒有槍手,只得瞎做一氣,自然評了個差。宋檀釵見林東綾臉色發青,便閉了嘴。

  鄭靜嫻忙將自己的詩文掩住,笑道:「原以為自己做得好,跟妹妹一比才發覺落了下乘了,這詩不看的好,還是燒了罷。」

  眾人自然不依,紛紛道:「這怎麼成?快拿出來讀一讀。」

  鄭靜嫻左躲右閃,冷不防林東繡一把搶過來念道: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43 PM

第五十九章 詩社(五)

  「花木不知春已遲,

  猶爭芳菲鬥艷姿。

  滿地落英亂如許,

  相逢只道是當時。」

  一語未了,宋檀釵便笑道:「還說自己寫得不好,該打!光是立意就比我深,讓人折服了。」

  林東綾因自己作詩不好,心裡正彆扭。方纔她沒臉,看見鄭靜嫻一臉譏誚的看著她,眼神裡滿是不屑,登時讓林東綾紅了眼。這番聽宋檀釵對鄭靜嫻如此謙遜,更是不爽,開口道:「檀釵妹妹你謙虛個什麼,你寫得好就是好,你哥哥就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子呢,今兒個是不請外男,若是請他來作詩,就算做夢寫一首也能奪魁。」

  鄭靜嫻看都不看林東綾,只對宋檀釵淡淡道:「我就是京城來的,但不知乃兄是哪一位?」

  宋檀釵說:「姐姐甭聽綾姐姐亂說……」

  林東綾搶白道:「她哥哥叫宋柯,字奕飛,曾做過好些詩文的。」

  趙月嬋見林東綾跟烏眼雞似的,忙道:「說了一回也累了,大家都吃些茶再評罷。」說著親自張羅吃喝,大方妥帖,熱情周到,一時招呼大家儘管吃喝,一時又人回她屋裡端些她前兩天糟的鵝掌鴨信,又笑著說:「上回我母親做壽,我回娘家,我大堂嫂講了個趣事兒,可讓我們笑得肚子疼。」

  林東綺知趙月嬋最會說笑,便問道:「什麼趣事兒?嫂子說說,讓我們跟著樂一樂。」

  趙月嬋美目流轉,風情萬種,搖了搖手中的紈扇:「我大堂哥原在順天府順義縣當知縣,有一回升堂審問個犯人,問他是什麼年紀的,那犯人說屬豬。我大堂哥還以為那人拿他消遣諷刺呢,就怒上來說:『本縣屬豬,你也敢屬豬?』那犯人就連忙說:『老爺,小民實在屬豬,臘月裡出生的。』我大堂哥這才知道原是那犯人沒有罵他,就鬆了口氣,嘟囔一句:『本縣正月生的。』誰想到那犯人諂媚的堆起笑兒,亮著大嗓門說:『這就對了,老爺是豬頭,我是豬下水!』」

  話音一落,眾人都撫掌大笑起來,全都笑軟了。秦氏在屋裡聽見便問道:「外頭怎麼了?笑得這樣厲害。」

  紅箋笑笑著說:「大奶奶講了個笑話,把大家都逗笑了。」說著把趙月嬋方才說的又講了一遍,一屋子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姨媽笑道:「這個猴兒,總是精乖伶俐的,能說會道的人裡誰都比不過她。」又有人讚:「可不是,不光性子爽利,模樣更是沒得挑,這裡裡外外張羅忙乎,通身的氣派能幹,秦姐姐是個有福的,得了這樣的兒媳。」

  秦氏聽了這話只是微微而笑,低頭去喝茶,掩住眸中複雜的神色。片刻後抬起頭,看著趙月嬋神采奕奕的模樣,心裡發苦:「趙氏又伶俐又美貌,還會體察人心,對我恭恭敬敬的,從不說一個『不』字,這樣聰慧的確實不多見,說起來是個上好的媳婦兒。可有一節,就是失了良善與德行,沒了這兩條,再添一個愛斂財的性子,縱有再多的好處也落了下乘了……唉,也是樓哥兒沒老婆命,若是娶個像趙月嬋這般模樣好,伶俐氣派,又像青嵐那樣善心的便好了……」

  此時趙月嬋又笑笑著高聲道:「我呀,是個大俗人,不懂這些個詩詞歌賦的,也就會說幾句鄉野的粗陋笑話,讓大家笑一笑,博個開心也好。」

  香蘭靠在牆邊上,看著趙月嬋言笑晏晏,風采奪人;再看看坐在廊下凳子上有些灰溜溜的青嵐,心裡感慨道:「還是正房奶奶有那個款兒啊,畢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小吃過見過,也經過風浪的,出手辦事就是不同。縱然有我們這些人幫襯著嵐姨娘,給她捧到高處去,可她自個兒沒那個心思口齒,最後反倒沒臉。這樣一場詩社,耗費多少心力,最終反倒是趙月嬋一個笑話搶了一半風頭去。」

  她在牆角看別人,卻不妨林錦樓在薔薇架子後頭看著她。見香蘭頭上綰了簡單的髻,穿了件秋香色小褂兒,淺藍的裙兒,裙角上還繡著兩隻蝴蝶,打扮清清爽爽,更襯得一張清麗的臉兒愈發嬌艷了。林錦樓半瞇著眼,將香蘭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只覺得她跟自個兒記憶裡的模樣不大像,可仔細瞧瞧,卻又一樣了,可又覺著還是真人看著更俊俏些。林錦樓摸著下巴怎麼能有丫鬟長得這麼好看呢……

  眼風一掃,見有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子,手裡拿著一碟糕,一路吃一路走過來,圓圓的一張臉,看著極為討喜,便一招手道:「那個誰,你過來。」

  吃糕的正是小鵑,冷不防聽有人喚她,嚇了一跳,待看清喊她的人是林錦樓,驚嚇得差點噎住,她最懼怕林錦樓威勢,一時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

  林錦樓不耐煩道:「叫你呢,聽見沒?聾啦?」

  小鵑奮力把糕嚥下去,噎得直翻白眼,低眉順眼的過去道:「大爺什麼吩咐?」

  林錦樓遙遙指了指香蘭:「你讓她到陶然亭去,我有事用她。」

  小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轉身就要去,冷不防林錦樓又喚道:「等等。」又連忙停住腳步。

  林錦樓又吩咐道:「此事不可讓別人知道,你悄悄去。」

  小鵑又使勁點點頭,這才走了。

  香蘭正在牆根頭當差,忽覺著肩膀有人一拍,只見小鵑咬著糕含含糊糊道:「快去罷,大爺正找你呢。」

  香蘭嚇了一跳:「大爺?他回來了?他找我做什麼?」

  小鵑拍著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不知道呢,說在攏翠居後頭的陶然亭裡。你可別讓那位爺久等,方纔他冷不防叫住我,真把我嚇了一跳,險些就被噎死了。」

  香蘭只好去陶然亭,從攏翠居後門出去,繞過一塊奇石,陶然亭就隱在山桃與杏樹之間。卻見林錦樓正悠然的站在亭子裡,逗弄著掛在亭中籠子裡的一隻畫眉鳥。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3 08:44 PM

第六十章 詩社(六)

  香蘭頓住腳步,微微皺起眉頭,若是跟林錦樓單獨相處,只怕不太妙,便想輕手輕腳的往回走,忽見到銀蝶跟著春菱往這邊走過來。春菱交代了些什麼,便從另外一道小徑走了。

  銀蝶埋頭走了幾步,抬頭看見香蘭,頓時一怔,臉上有些不大自在,撇了撇嘴,仍做出一副傲氣的模樣挺胸昂頭的從香蘭身邊走過去,眼風一掃,從層層的枝椏中間看見陶然亭中林錦樓的身影,頓時便拔不動腳步,想湊上前,又瞧見香蘭在身邊兒,便暗恨香蘭呆得不是地方。

  香蘭眉眼通挑,頓時瞧出了銀蝶的意思,立刻捂著肚子道:「哎喲,哎喲哎喲,我的肚子忽然疼起來了,得趕緊去趟茅廁。」彎著腰捧著肚子風風火火的跑了。

  銀蝶背後白了香蘭一眼,輕輕罵一聲:「急腳鬼,趕著投胎呢!」然後整整衣裳,便朝林錦樓走了過去。

  香蘭跑出一小段路,回頭一瞧,見銀蝶往那亭子裡去了,忙閃身躲到一叢竹子後頭,心想:「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銀蝶愛往上爬,我便成全了你。」故意藏到一處假山後頭躲著。

  且說林錦樓,正等著香蘭來呢,忽聽背後有個聲兒嬌滴滴說:「請大爺的金安,大爺什麼時候回的家,怎的也不告訴我們一聲?這會子在這亭子裡,又沒吃又沒喝的,要茶還是要些吃食?讓奴婢來伺候吧。」

  他一回頭便瞧見個十五六的丫鬟,生得瓜子臉,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有兩分人才,臉兒上塗脂抹粉的,堆著討好的笑。府裡這樣的丫頭他見得多了,便很不以為意,道:「這兒不用你伺候,你去吧。」

  銀蝶好容易抓著機會,斷不能讓林錦樓一句話便將她打發了,大著膽子走上前,道:「大爺剛回來,怎能不讓人伺候了?我去端盞茶來?小廚房裡煮著滾滾的鐵觀音,味道香香的,方才幾位太太吃著還讚不絕口呢……」

  林錦樓看了銀蝶一眼,見她雙眼中大有情意的模樣便知道怎麼回事,他此刻正一心等著香蘭,見銀蝶如此便有些不耐煩,臉色也微微發沉。

  偏銀蝶是不懂眉眼高低的,見林錦樓不說話,便又巴巴的湊上來,想起當日,她想幫林錦樓整衣裳,卻讓春菱瞧見,挨了一頓罵,心裡頭好不甘心。這廂便盯著林錦樓的荷包說:「大爺身上的荷包怎麼歪了?」說著伸手便要碰。

  誰想手還沒挨著荷包的邊,便聽「啪」一聲,臉頰上早已挨了一記大耳刮子,直將銀蝶扇懵了,身子一歪蹲坐在地上。

  林錦樓冷著臉,厲聲道:「滾!」

  唬得銀蝶哭都不敢哭,連滾帶爬的便往外跑了出去。

  林錦樓皺著眉,心想:「把爺當成什麼了?就這樣的姿色人才也敢往前頭送?倒是心大。府裡的丫鬟爺攏共也沒收過幾個,畫眉她們,一來長得出挑,二來都會些絲竹樂器,三來趕上爺想噁心趙氏,這才一氣兒收進來的,萬沒有誰都往屋里拉的道理。」原來這林錦樓風流,大多在外頭胡天胡地,府裡頭倒還有幾分規矩。他最好美人,挑剔非常,若是那女子生得好,趕在他跟前兒,即便是使小性兒,他也覺著可愛爽利;倘若不是絕色,即便有些顏色,他若瞧不上,縱然溫柔體貼到十二萬分,他也覺著膩歪煩心。

  正這個當兒,青嵐又扶著春菱走了過來。原來春菱跟銀蝶分開,又想到幾件事要與銀蝶吩咐,折回來的時候,便瞧見銀蝶顛顛跑去巴結大爺了。她趕忙回到攏翠居悄悄告訴青嵐,主僕二人便趕了過來。

  青嵐多日未見林錦樓,自然思念得緊,快走兩步過去,慌得春菱直叫:「姨奶奶,慢些,慢些……」

  青嵐含著淚道:「怎麼回來了不說一聲?大爺自己一個坐在這兒,也人伺候,更沒熱茶熱水的怎麼成?」

  林錦樓微微笑了笑:「我也才回來,獨自坐著散散心。」忽想起吳媽媽的方才說的話,不動聲色的逗著畫眉鳥兒,道:「聽吳媽媽說,你這廂露了個大臉。」

  青嵐含羞的低下頭道:「瞧爺說的,什麼大臉不大臉的。我年輕面嫩,沒經過什麼事,口角又笨,也是個沒心眼子的,全賴吳媽媽的提點。」

  林錦樓淡淡「嗯」了一聲。

  青嵐忙了一場,最想得的便是林錦樓的另眼相待,卻見林錦樓這般漫不經心的,暗自琢磨著自己謙虛得過了,便又道:「我雖不才,這個詩社倒也辦得有些模樣。太太、二太太,還有別家幾位交好的太太們都贊辦得好,可我心裡明白,什麼辦得好,都是太太們慈悲,說幾句好話哄我罷了。」

  說到這裡頓了頓,本想勾著林錦樓來讚一讚她,卻沒想到林錦樓連眉毛都沒挑一下,仍吹著口哨逗那畫眉嘰嘰喳喳。

  青嵐便有些訕訕的:「這麼個詩社,讓上下滿意可是個難事。大宅門出來的主子們,哪個是好相與的。我也是捏著把汗……畫眉妹妹讓我湊個興兒去寫首詩,我哪有這個才?奈何大家都三推五舉的讓我作,也就勉強作了個……唉,不說也罷,怪可笑的。」

  誰知林錦樓聽到這個倒有些反應,扭過頭看著青嵐,道:「你還做了首詩?說來聽聽。」

  青嵐忙笑道:「做得不好,我自己都沒臉說。」

  林錦樓道:「不妨,只要是你自個兒親筆寫的,我就愛聽。」臉上雖笑著,眼睛裡卻透著一絲冷意,盯著青嵐的臉。

  青嵐心裡一哆嗦,只覺自己的小心思在林錦樓跟前根本無處遁形,這位爺的脾氣她是見過的,溫柔的時候,甜言蜜語能把你一顆心都化了,可那臉只要一沉,便有雷霆之怒。她險些一張口便說「那詩不是我做的」了,穩住心神,勉強開口道:「大爺既然愛聽,我便獻醜了。」再三猶豫,小聲說:「誰家白玉蘭,遺落春風裡。獨守一脈香,繚亂浮生夢。」

  林錦樓看著青嵐:「真是你寫的?」

  青嵐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林錦樓只說了三個字:「很不錯。」

  青嵐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長長出了口氣,頓時喜上眉梢。

  林錦樓閉上雙眼,微微有些失望。他高看青嵐一眼,一則因為她是秦氏親自做主娶進來的良妾;二則她雖不聰明,但溫柔小意,人也誠實仁厚,跟她一處倒也落個輕鬆自在。誰想這女孩兒人雖不壞,卻有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小算計,到底是狹隘了。

  銀蝶和青嵐這兩出,讓林錦樓徹底沒了心情,也不再等香蘭,說了句:「我有些乏了,回去歇歇,你該忙忙你的去。」頭也不回便走了。

  春菱臉上有些憂色:「姨奶奶,我瞧著大爺……不似個開心模樣……」

  青嵐驚詫道:「有嗎?大爺方才不是誇我詩做得好?」又想了一回,拍了拍春菱的手臂,「大爺定是為公事煩心呢,咱們可不必想太多。」

  春菱欲言又止,但見青嵐篤定的神色,便將心頭的疑慮壓了回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5 PM

第六十一章 蠢貨

  且說香蘭躲了一會兒,悄悄返過去一看,見陶然亭人去樓空,不由鬆了口氣。此時詩社已近尾聲,秦氏帶著林家幾個姑娘站在園子門口送客,等人都走了,交代了幾句便回房安歇了。

  攏翠居三三兩兩的人都散去,青嵐借口身子乏,扶著春菱去了。最後只剩下吳媽媽、香蘭和小鵑。吳媽媽氣得嘟囔道:「這位可好,有功勞頭一個搶,該她出力的時候倒會躲閒兒!」又高聲喊:「銀蝶!銀蝶呢?那小蹄子跑哪兒去啦?」

  小鵑嘟著嘴說:「誰知道哪兒去了。喊她幹活兒,自然是沒人了;要是媽媽高喊一聲『分銀子嘍!』準保她頭一個兒跳出來。」

  吳媽媽撐不住笑了,點了點小鵑的腦門。出去叫了幾個媳婦和婆子,將攏翠居收拾了。待各色物什收拾已畢。吳媽媽單把香蘭叫到僻靜處,掏出一個二兩銀子的小銀元塞到香蘭手中道:「給你,這是你應得的。」

  香蘭一驚:「怎麼這麼多,媽媽不是說多給一個月的月例?」

  吳媽媽笑瞇瞇道:「你做得好,自然要多賞些。拿著罷,這些日子你忙瘦了一圈兒,這銀子是你該得的。回頭我跟姨奶奶說一聲,放你半個月的假。」

  香蘭便不再推辭,再三道謝。她聽著吳媽媽的吩咐,先往惠豐齋送了趟東西,回來的時候經過一片茂盛的竹林子,忽聽見有嚶嚶的哭聲傳了出來,香蘭停住腳步,探頭一瞧,只見銀蝶正趴在她堂姐含芳的肩膀上哭著傷心。

  含芳是在林東綾房裡當差的二等丫鬟,有些體面,生得高挑白淨,雖不如銀蝶貌美,卻也有些動人之處,穿著玉色提花褙子,頭上戴著一支赤金的滴珠釵,打扮十分清秀。

  只聽銀蝶哭道:「……誰想大爺什麼都沒說就甩了我一巴掌,這可叫我怎麼見人……嗚嗚嗚……」

  含芳端起銀蝶的臉,歎了一聲道:「你也是,惹誰不好,非要招惹那活閻王。」左右看了看,道:「這下手也忒狠了些,紅腫紅腫的,每個三四天功夫下不去,待會子尋些藥膏子塗塗,不知道是不是能好些……」提到「藥膏子」又想起來一樁,「你屋裡的香蘭不是得了大爺一盒子晶玉蘭雪膏麼?都說那膏子有奇效,你問她要些塗,印子也淡得快些。」

  含芳不提倒好,這一說,銀蝶便哭得更厲害了,口中罵道:「我寧願死也不去求那個小蹄子!自從得了膏子,就覺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她的東西能給我用,我呸!你沒瞧她跟在吳媽媽身邊兒的諂媚樣兒,我看了都嘔心!姐姐,她可不是什麼好的,明明想出人頭地呢,卻偏要做個內斂樣兒,姨娘做詩社有她個屁事,她非要跟著忙前忙後,她分明就是愛顯擺!她這不是求自個兒出個彩,好讓大爺再多瞧她兩眼麼?什麼東西!」

  含芳一聽登時也把眉毛立了起來,道:「香蘭倒是眉眼生得好,可我瞧她就不是什麼安分的東西,果然不出所料!當丫頭就要有丫頭的樣子,主子還沒得膏子呢,她倒得了一盒兒,聽說嵐姨娘如今也遠著她,這個張狂樣兒,可見不是什麼討喜的!」

  香蘭聽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嘴角微微泛起一絲冷笑,給姨娘忙乎詩社有什麼用?用處大著了!

  她爹是個老實怯懦的三掌櫃,不過是拿林府的那點例銀,還要時不時送禮給大掌櫃買個平安順氣;她娘縫縫補補,給人洗洗衣裳也只能賺幾文錢。她一心想帶全家脫籍,可這些都是要銀子贖身的!再說脫了賤籍,該怎麼維持生計?她爹要開舖子也好,爹娘養老也好,手裡總該有個本金,她如今在府裡不好作畫,便斷了個進項。當初詩社的擔子她並不想攬,可吳媽媽一說多給一個月的月例她便心動了。她如今在府裡雞鴨魚肉,可她爹娘還吃著寒酸,只有在她回家才做頓肉吃,她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中卻發酸。有這銀子,她娘就能少縫幾個活計,少洗幾件衣裳,爹娘就能多吃些好的滋補身體。銀蝶和含芳都是殷實奴才家出身的,月例不過買脂粉頭油,再做兩件鮮明衣裳便花銷了,哪知她的心思與艱辛!

  再者,自從大爺給了她一盒膏子,東廂便詭異起來,多少冷嘲熱諷,多少群起攻之,連青嵐都對她淡淡的,只有小鵑仍是天真爛漫,與她交好,別人卻一個為她說話的都沒有。銀蝶一個三等丫頭都敢跟她頂嘴撒野。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銀蝶一家子是世家僕嗎,在林府有勢力!青嵐三番五次都想把銀蝶從東廂趕出去,都遲遲不敢動手。

  香蘭雖善心好性兒,卻也不代表她就甘心被人欺負。原先在曹麗環身邊,她是沒有辦法,只得日日陪著小心。主子也就罷了,如今她難道還要受個三等丫鬟的氣?銀蝶不過是欺負她在林府裡孤立無援罷了。若無人倚仗,只一味老實低調,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香蘭便為自己尋了個靠山,便是吳媽媽。

  吳媽媽是林家的老人兒了,原是秦氏的陪房,與別人不同,林錦樓又吃著她的奶長大,在老僕當中最得體面,卻不愛擺架子,愛笑隨和,說話卻極有份量。香蘭這些天辦事盡心竭力,很得吳媽媽青眼。這些日子有了吳媽媽為她說話,青嵐對她便親切了些,順帶著,銀蝶對她也收斂了許多。況,這場詩社人人都以為是吳媽媽協理嵐姨娘辦的,為著青嵐的面子,吳媽媽也不會將此事的內情往外渾說。

  詩社這一樁事,既賺了銀子,又找了靠山盟友,可謂一石二鳥。

  可今日林錦樓又來找她,香蘭覺著不大妙,心裡盤算著回頭向吳媽媽告假,先回家半個月,避避風頭,也淡淡林錦樓的心思。況且……她心裡還隱隱存著希望,那便是宋柯能將她討走,這樣日後再脫賤籍貫,也會方便許多——興許宋柯一令之下放了她也未可知。

  她在林府裡小心的為自己謀劃將來,如同下棋一般,走一步看三步,這樣的心思又豈是銀蝶那眼界狹隘的蠢貨之流所能明白的。

  香蘭聽見含芳隱隱說她:「不是什麼討喜的東西云云。」不由搖了搖頭,她從來沒想過該如何做個玲瓏八面,左右逢源,甚討主子歡喜的好奴才,她不過盡量想讓自己在林家過得舒坦些,多賺些銀子早日脫籍出去。

  誰愛當個討喜的奴才誰就當去罷,她陳香蘭概不奉陪!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6 PM

第六十二章 調戲

  回到知春館的時候,東廂裡靜悄悄的。因忙了整整一天,故人困馬乏,都各自歇息去了。唯春菱要強,仍在青嵐身邊伺候,強掙著精神。香蘭躺在床上睡了一回,直到掌燈時分才被小鵑喚醒,一同吃了晚飯。因青嵐詩社做得好,秦氏特地命綠闌額外送來兩個菜,青嵐立時容光煥發,又有春菱在旁邊湊趣兒,一時倒也和樂。

  小鵑偷偷跟香蘭說:「你瞧見銀蝶了麼?不知道在哪兒受了晦氣,臉上挨了一巴掌,腫得老高!用袖子遮著不敢見人,回來就躲床上了,晚飯都沒吃。」

  香蘭低聲道:「好像是被大爺打了。」

  小鵑驚奇的睜大雙眼:「大爺?」捂著嘴吃吃笑道:「活該,早就該打。你不知她在背後都編排你什麼混賬話兒呢!」

  一語未了,便瞧見汀蘭走進來,笑道:「你們在這兒,今天上午主子們樂呵了,晚上輪到咱們,她們在屋後的小房裡開了局子,要擲骰子趕圍棋呢,若晚上沒差事,不如一起耍耍去。」

  小鵑拍手道:「好極了!這些天拘得慌,早想玩一玩。」摸出一把銅錢揣在身上,拽了香蘭同去。

  香蘭到了一瞧,只見幾個丫鬟湊在一處玩得正歡,看了一回,覺著沒意思,便從後院出來。此時天色已暗,一輪月掛在天上,她聽著房裡傳來歡聲笑語,心底裡隱隱有些羨慕小鵑她們無憂無慮。

  正此時,只聽有人道:「她們都在屋裡玩,你怎麼不去?」

  香蘭一驚,扭頭一瞧,見有個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因背著光,便有些黑漆漆的。香蘭忙行禮道:「大爺。」就想低著頭順到牆根去。

  林錦樓抱著肩膀,半瞇著眼,嘴角勾著一絲笑,仍問道:「你怎麼不去?」

  香蘭只得硬著頭皮說:「我玩得不好,怕讓人家掃興。」

  林錦樓見她俏生生站在跟前,垂著頭一副乖乖的模樣,便笑道:「爺倒知道你愛玩什麼……」走兩步又回頭,擰著眉道:「怎麼不過來?」

  香蘭只好跟著去,林錦樓卻領著香蘭到了前頭書房。

  書染見林錦樓進來,忙迎上前,林錦樓一擺手道:「沒你的事,下去罷。」書染退下,臨走時仔細將香蘭打量了一遍,見香蘭抬頭看她,便笑了笑,轉身將門掩上走了。

  屋中只剩下他二人。林錦樓見香蘭怯怯的,便放低嗓門,溫聲細語道:「你傻愣愣站在那兒做什麼,過來。」

  香蘭便低著頭往前蹭了兩步,心裡有些驚慌,與林錦樓獨處一室絕非吉兆,可眼下又沒有脫身的法子,她打定主意,若是林錦樓意圖不軌,她便誓死掙扎了去。微微抬頭,卻見林錦樓正笑吟吟的看著她,他本就生得眉眼英挺,不笑時還瞧著端嚴,笑起來卻有些憊懶的**味,香蘭愈發驚慌,飛快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

  林錦樓道:「你過來,爺有頂好的東西給你。」

  香蘭低著頭不說話。

  林錦樓只道她害怕,心想,這小丫鬟雖長得雖美,可總跟受驚的小兔兒似的,就真沒什麼趣兒了。他素來有些風月手段,偏不信收不服香蘭,從抽屜裡把《天際烏雲帖》拿出來,遞到香蘭跟前道:「瞧瞧這個,喜歡嗎?」

  香蘭只瞧了一眼,仍垂著頭道:「大爺的東西,想來都是好的。」

  林錦樓道:「也算不得好,不過沈周寫的,總圖個稀奇難得。今兒個爺聽見吳媽媽沒口子讚你,便看了你作的詩和你寫的字,知道你也是個愛風雅的,就把字帖給了你如何?」

  香蘭聽這話心裡一沉,忙用雙手把字帖捧出去,搖頭說:「這樣的東西,大爺還是自己留著,給了我也是糟踐……我不會作什麼詩,只不過略識幾個字,說出去只不過惹場笑話。」

  林錦樓低聲笑了起來,說:「你急什麼,這事只有咱們幾個知道……你是在哪兒學的字?」

  香蘭畢恭畢敬說:「小時候,在靜月庵做俗家弟子,庵裡的師傅們教的。」

  林錦樓笑道:「原來你還做過小尼姑。」說著伸出手,雖是去拿字帖,卻攥住了香蘭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卻將她拉到懷裡去了。

  香蘭大吃一驚,手一鬆,字帖「啪」掉在地上,迎頭已撞進林錦樓懷裡,只聞得一股酒味、熏衣的香氣和男子氣息,不由大驚,伸手便去推。

  林錦樓一隻手便將她兩個腕子箍在一起,另一手攬著她的腰,只覺自己懷裡的是一隻奮力撲稜翅膀的小鳥兒,不由哈哈笑了起來,唇兒擦著香蘭的鬢髮,熱氣呼入她耳朵:「別怕,爺這是喜歡你呢……」

  這一句讓香蘭渾身血都涼了,哀求道:「大爺快鬆手,我這樣兒的不配大爺喜歡……」

  林錦樓溫香軟玉在懷,不由心旌搖曳,聞著香蘭發間的幽香,輕佻道:「你不配誰配?你若不喜歡字帖,爺送你別的。」

  說著伸手打開書案上擺著的一個木匣子,裡頭整整齊齊擺著八隻赤金鑲紅寶石八寶簪。隨手拿了一支插在香蘭發間,瞇著眼在燭光下左右端詳,懶洋洋說:「這是昨兒個鋪子裡剛收上來的,爺一眼就相中了,就覺著這一套簪子你戴著最襯臉色,愈發瞧著俊了……」捏著香蘭的小下巴便要親上來。

  香蘭頭一偏躲開,急得眼淚已流下來道:「我本就是個粗陋的人,大爺何必掛在心上,如今還在曾老太太孝裡,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乾淨!」

  林錦樓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此時吉祥在書房外頭正忙亂到十分,道:「大奶奶,大爺說了,今晚上誰都不見……」

  趙月嬋手裡提著一隻大捧盒,道:「我知道,我就過來給他送些吃的,大爺剛從外省回來,我不瞧瞧也放心不下,我就瞧一眼,放下吃食了就回去。」

  兩邊都是祖宗,吉祥堆笑道:「大爺公務繁忙,今日實在騰不出空,不如我替大奶奶代轉罷。」

  趙月嬋冷冷道:「我也不打攪他公事,只將吃的放下就走,莫非也不成了?」說著提著裙子便往台階上走。

  她方才聽守院子的婆子來告密,說林錦樓帶著個丫鬟走了,當初畫眉便是林錦樓帶到書房便收用了,趙月嬋不敢大意,忙忙趕過來,又見吉祥是這番形容,愈發覺著可疑,篤定主意要去看個究竟。

  吉祥慌忙張開手臂攔著,陪笑道:「我的好奶奶,咱們爺的脾氣你也知道……」

  趙月嬋柳眉倒豎,揚手一記耳光,啐道:「混賬東西,還敢攔我!」趁吉祥愣神的功夫,抬腿便將門踹開,只見林錦樓懷裡正抱著個丫鬟,一看便知在做什麼勾當,那丫鬟蒼白著一張臉兒,容貌甚美,臉上猶帶著淚痕。

  趙月嬋登時氣得渾身冰涼。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7 PM

第六十三章 鬧騰

  林錦樓正惱怒香蘭不識抬舉,冷不防趙月嬋又撞進來,便愈發沉了臉色,仍摟著香蘭沒鬆手,冷冷的盯著趙月嬋看。

  趙月嬋氣得手腳打顫,幾步上前便要抓香蘭的頭髮和臉,口中罵道:「好娼婦!讓你亂勾引爺們!」

  香蘭見趙月嬋進來便知不好,見趙月嬋來抓她忙往後躲。林錦樓早伸出胳膊將趙月嬋往後一搡,將趙月嬋推了一個趔趄。

  趙月嬋登時紅了眼,不敢招惹林錦樓,滿腔的恨便記在香蘭頭上,指著罵道:「天殺的淫婦賤人!賣騷到主子漢子身上,今日不治死你,我便再不活著!」不容分說,衝上來廝打香蘭,一把扯住了她的頭髮。

  香蘭頭上吃痛,髮髻被抓散,滿腹的委屈冤枉,暗道自己真真兒是無妄之災,好端端的被惡少調戲,又被惡婦妒恨,她若不是林家的奴才,遭了辱罵早就還手了,如今只好用胳膊護住臉,氣得哭了起來。

  趙月嬋狠狠抓著香蘭的頭髮罵道:「還有臉哭!」另一手便打了幾下。

  林錦樓一把扯住趙月嬋的手腕,怒喝道:「你有完沒完!」

  趙月嬋氣得渾身發軟,顫著聲兒道:「好……好哇,你竟敢向著她……這小賤人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讓你連老婆都罵了……」愈發恨上來,仍去撕打香蘭。香蘭放聲痛哭,屋中一時亂作一團。

  吉祥站在門口不敢攔,幸而書染聽見響動趕了過來,問道:「這是怎麼了?」

  吉祥往屋裡丟個眼色,低聲道:「還能怎麼了,大爺的好事讓大奶奶給攪合了,如今屋裡鬧得歡呢。好姐姐,快去管一管,若鬧大了,讓老爺太太知道,咱們也得跟著吃瓜落。」

  書染連忙進屋。一把握了趙月嬋的手,笑道:「奶奶這是怎麼了?有話兒好好說,別氣壞了自己身子。」

  趙月嬋柳眉倒豎,看著書染兜頭便啐了一口:「你算什麼東西?給我滾一邊兒去!你身上就乾淨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條籐兒編一塊兒害我,大爺全都是讓你們給挑唆壞了!」

  林錦樓今日將香蘭帶到書房來也未曾想如何,不過盤算著先送她幾樣東西,勾出幾分情意再將自己的意思挑明了,待出了曾老太太的孝便抬舉她,於是也並未做得機密。誰知見了香蘭,見她俏麗的小模樣兒,心裡就癢,加之他因守孝已曠了許久,便有些忍不住。如今趙月嬋撞進來早就惱羞成怒,如今又瞧見趙月嬋使潑便愈發惱了,兩手抓了趙月嬋的雙腕,怒道:「在我跟前撒野,你倒長本事了!」手上使力,趙月嬋吃痛,不由鬆了手。

  香蘭心裡又恨又怒,想道:「已然如此,只有越亂越好,讓秦氏知道,她一惱恨,興許就要賣了我,我再求宋柯將我收留了。」於是嚎啕著哭天抹淚兒:「天大的冤枉,大爺讓奴婢過來,奴婢敢不過來麼!主子要如何,我又能怎樣了?若如此就成了娼婦,我……我還不如死了。」哭著往外跑要撞牆尋死。

  書染慌了,急忙上前把香蘭扯了回來。趙月嬋尖叫道:「反了,反了,她還冤枉有理了!讓她死!」趕著上來打香蘭。惹得林錦樓氣性上來,一腳踹在趙月嬋身上,爆喝道:「閉嘴!」

  這一腳雖收了力道,可趙月嬋鮮花嫩柳一般的人物兒,哪裡經得起這一記,頓時便堆萎在地上,直著嗓子哭道:「天要亡我了,一個個淫婦都要治死我,糊塗的爺也要殺我,我可沒臉再活著了……」

  林錦樓彎腰蹲了下來,在趙月嬋身邊兒低聲道:「你想把事情攪大了,我倒也不怕,再哭,我明兒個就納她姨娘,以善妒休了你,看你爹娘叔伯還有什麼臉給你求情。」

  趙月嬋猛睜開眼,眼裡的淚兒滾滾流出,目光卻一派森然,咬牙切齒道:「你敢……」

  林錦樓微微笑道:「我有什麼不敢的。」

  趙月嬋恨聲道:「若不是我們趙家,你以為皇上能放過林家,你這吃裡扒外沒心肝肺的……」

  「你以為趙家就你一個女兒?」林錦樓撇了撇嘴,「若不是你生得漂亮些,你以為我會娶你?你只管放心,沒了你,你爺爺有的是孫女兒想當林家的大奶奶,休了你,便立馬能送上一個,你信也不信?」乜斜著眼似笑非笑的瞧著趙月嬋,輕輕道:「若不自請下堂,便老實些。原本那個丫鬟也沒什麼,不過是起了意逗個趣兒,你倒長能耐,敢給我甩臉子了?那就聽好了,小丫鬟我是相中了,她出了閃失,我饒不了你!你不折騰,這日子本來也是安穩的,你自個兒掂量著辦。」說完再不理她,甩開手走了。

  趙月嬋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躺在地上緊緊閉著眼,淚珠兒大滴大滴的滾落。

  林錦樓走到屋外,見書染正安慰香蘭把她安置到次間。便招手把書染喚來,沉吟片刻道:「趙氏鬧不起來,待會兒讓她洗了臉就把人送回去。那個小丫鬟……你好生安慰安慰,我待會兒過去瞧她。」

  書染點了點頭便走,林錦樓喚住道:「等等。」

  書染又連忙回來,林錦樓想了想說:「待會兒打發人悄悄去東廂,跟吳媽媽說香蘭受了委屈,讓她晚上多勸慰勸慰,讓廚房做個安神壓驚的湯給香蘭。」

  書染眉眼通挑,哪有不明白的,心想著那個叫香蘭的丫鬟八成要飛黃騰達了,大爺三言兩語打發了大奶奶,倒對她著緊,就算最得寵的青嵐,也沒讓林錦樓這樣上心過,心裡不由給香蘭又加了幾個砝碼,打定主意要慇勤討好了再說。

  這廂書染好容易將香蘭送到裡屋安頓,出來一瞧趙月嬋還躺在地上,不由頭疼,趕緊過去相扶,口中道:「我的奶奶,怎躺在地上?縱是夏天,也有寒氣別傷了身子,趕緊起來,趕緊起來。」

  趙月嬋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什麼叫順坡下,從順如流的讓書染扶了起來,拿帕子捂著臉痛哭。書染扶她在椅上坐了,又低聲吩咐廊下聽使喚的小兒去打熱水給趙月嬋淨面,看她洗乾淨臉,情緒平復些,便試著勸道:「大奶奶何苦跟大爺置氣,真鬧大了讓太太知道,惹得上頭生氣不說,也讓他們擔心,更何況今日嵐姨娘剛得了個大臉呢……大爺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任他如何,內宅裡還不是奶奶做主麼?」

  趙月嬋含著淚說:「我懂,可咱們身為女人的怎就這麼命苦……」

  書染暗自腹誹道:「命苦是你自己找的,我要是你,隨便那位大爺花天酒地去,當著林家的大奶奶,佔著房躺著地,身邊僕婦成群的,才懶得閒吃蘿蔔淡操心。」臉兒上卻也做了憂愁狀,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奶奶也別多想,日子不就是這麼一天天熬麼。」

  又款款說了些別的話兒,方才將趙月嬋送走。臨走時,趙月嬋拉著書染的手道:「好姐姐,我方才是痰迷了心了,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你可別惱我,我給你賠禮。」

  書染連忙側過身道:「不敢當不敢當。」

  趙月嬋嗔道:「你有什麼不敢當的。」又蹙了眉輕歎,「你得了機會,還得多勸勸大爺,讓他也好歹愛惜珍重自個兒的身子……」心中卻想:「書染這小賤蹄子滑不留手,迎霜收買了幾次,東西倒留下了,事一樁沒辦,看我得了機會收拾你!」

  書染連連點頭,笑道:「大奶奶這份心意,我指定跟大爺說,其實我冷眼瞧著,大爺的心裡還是惦記大奶奶的……」心裡卻想:「連個蛋都下不出的正房,指不定哪天就讓大爺給休了,逞什麼威風,興許最後連我這當奴才的都不如!」

  兩人各揣算盤彼此厭棄,臉上卻笑得真情實意,彷彿親姐妹似的依依惜別了一番。

  送走趙月嬋這尊大佛,書染歎了口氣,又掀簾子到裡屋來,只見香蘭正坐在床上哭得哽咽難抑,便上前拍著香蘭的後背,溫和道:「好妹妹,快別哭了,收一收淚,我瞧瞧,都哭成小花貓兒了。」

  香蘭想起趙月嬋之威,林錦樓之勢,心裡著實驚怕,怎可能收得住。只是搖頭,仍然哭個不停,道:「我是招誰惹誰了,我本本分分跟著姨娘當差,怎惹了那位祖宗,平白的受了一場氣。」

  書染笑道:「常言有句話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呢,今天吃的苦受的罪,趕明兒個可都全變成瓊漿玉液了。你是個明白人,可不能因為大奶奶撒潑打滾的胡鬧,就覺著咱們爺對你不好,沒瞧見他方才一直護著你麼?若是別的丫頭,早就讓大奶奶把臉撓花了。」

  香蘭聽得分明,知道書染是來替林錦樓說好話的,便垂著臉兒不言語,心裡暗想著要趁曾老太太滿孝之前便離開這是非之地。

  只聽書染又道:「今日的行市你也瞧見了,大爺是拼著和大奶奶翻臉也不能讓你受委屈呢,這份心意你可得領著記在心裡頭。我說的話,你明白了麼?」

  香蘭心想:「林錦樓和趙月嬋夫妻不和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兩人不對付打架,我倒成了受氣包,倒了霉還變成要領人家的情,唉,這可真是倒霉中的倒霉了。」口中只得道:「我明白了。」

  林錦樓站在門外頭偷聽,聽香蘭說她「明白了」,不由暗暗點了點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7 PM

第六十四章 懼怕

  書染又笑道:「明白了就別再哭了,你不知道,大爺還讓我給你留了些好東西呢……你且等等。」說著起身出去,不多時拿了個粉色的包袱回來,坐在香蘭身邊,一層一層打開,露出裡頭的頭油、胭脂、香粉和香囊,笑道:「這都是大爺特意讓我留給你的,跟各房的小姐們是一樣的,連你們嵐姨娘也沒這個臉呢……另外,還有個上好的尺頭,大爺吩咐我給你裁一身好衣裳,做得了再給你送過去。」

  香蘭的心都往下沉了又沉,低著頭不說話。書染見香蘭仍是悶悶不樂的,臉上也未帶出羞澀之意,心想:「糟了,莫非這小丫頭對大爺沒那個意思?」不敢再深說,只將手上的東西掩了,道:「妹妹頭髮亂成這樣兒,臉也哭花了,還是梳洗梳洗,要是不嫌棄,就用我的東西罷。」一面說,一面吩咐小兒們打了熱水,自己親自捧來慣用的梳妝匣子,支起一面光潔的菱花鏡。

  香蘭洗了臉,書染拿了一隻紫金琺琅的小圓盒,擰開來裡頭是乳黃色的膏子,書染笑道:「這是滋潤皮膚的香膏,裡頭有花草和藥材,跟大爺送你那盒膏子不同,平日裡就能抹臉上的。」又拿起烏木梳幫香蘭梳頭,綰了個油亮的髻,要將林錦樓給她的八寶簪子別進去。

  香蘭連忙攔住道:「不可,還是用我那根老銀簪子罷。」

  書染笑著說:「這是大爺賞你的,你只管放心的戴。」

  香蘭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配,戴在頭上也心慌慌的,不如姐姐讓大爺先收起來……」

  一語未了,便聽門口有人道:「怎麼總說配不配的?沒的讓人煩心,我說你配你就配。」林錦樓邁著步悠然走了進來。

  香蘭吃一驚,暗想這位閻王爺怎還是陰魂不散,她心裡真有些怕了,連忙站起身往書染身後藏。

  林錦樓見香蘭害怕,心裡不大高興,卻又覺著她怯生生的小模樣兒也挺招人愛的,便站定了瞧著她。

  書染一瞧這情形,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借口倒水端了盆便走了。

  香蘭死命低著頭,只見一雙黑色的朝靴越走越近,她便往後退,直退到牆角再沒有路了,仍然不敢抬頭起來。

  林錦樓懶洋洋的聲音便在她頭頂響起來,說:「怎麼爺給你的東西你也敢不要,嗯?還不想跟著我?」說著又托起香蘭的下巴,兩隻眼直勾勾盯著她。

  那雙眼睛冰冷而戲謔,帶著虎視眈眈的陰寒意味,卻讓人摸不透。香蘭因不自在而發楚,渾身打了個顫,只覺涼意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眼裡淌出幾滴淚,順著臉頰滴到林錦樓手上,哽咽道:「奴婢……是害怕大奶奶……」

  林錦樓輕輕吐了一口氣,是了,原來是為這個,胸口裡的怒氣散去大半。臉上遂又帶了笑意,輕柔的將香蘭臉上的淚拭了,香蘭顫了顫,咬著牙終究沒敢躲開。

  林錦樓道:「你怕她作甚?趕明兒個我就休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的把那根金簪子重新別再香蘭頭上,做瞧右看一番,道:「這一套有八根兒,趕明兒個納你進門兒,一併都賞了你戴。」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記。

  香蘭想扇他一巴掌,可是她不敢,只有低著頭站著,兩隻手緊緊捏著衣角,指甲已經有些發白了。

  此時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只聽吉祥小聲道:「大爺,大爺,營裡的方大人在外求見,說有要緊的事討大爺示下。」

  林錦樓對門外道:「知道了!」看著香蘭,捏捏她的臉:「回去罷,她們不敢怎樣,誰欺負你了,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們。」到門口招手把書染喊來,交代了幾句,方才急匆匆走了。

  香蘭暗自鬆了口氣,渾身都軟了,連忙把頭上的簪子拔下。書染便進來,要親自護送香蘭回去。香蘭百般推脫,書染也不聽,逕自提了個燈籠跟在香蘭身邊。

  踏入知春館的院子,只見四下裡都靜悄悄的,正房的燈全熄了,東西廂倒是燈火通明。迎霜站在院門口,見香蘭回來便連忙往屋裡去了。

  香蘭別了書染,進屋一瞧,見小鵑她們還沒回來,屋裡只有銀蝶的床上垂著幔帳,裡頭依稀躺著個人。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床前,一頭紮了下來,躺了片刻,忽然拿了帕子使勁去擦林錦樓親過的地方。她害怕林錦樓,怕得要命,更怕自己真個兒成了林家的妾。

  她的心重得跟千斤墜一樣,直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不過想脫了籍,和爹娘過平凡安寧的日子,即便她這一世已經卑微到塵埃裡,伺候主子供人驅使,受辱罵責打,可她骨子裡到底是驕傲和剛烈。如今做人奴婢只不過是她暫且忍耐,不斷告誡自己這樣的日子總會過去,如若一生都無法擺脫奴才的烙印,忍氣吞聲的活著,她情願自己就這樣死了。

  正此時,春菱走了進來,坐在床上推了推香蘭:「喂,聽說是書染姐姐送你回來的?你上哪兒去了?怎會是她來送你?」

  香蘭強笑道:「沒什麼,順路罷了。」

  春菱顯是不信,狐疑的在香蘭臉上看了又看,道:「不能罷?書染姐姐剛進去找姨娘說話兒了,可沒口子的讚你……」

  這一番話說得香蘭愈發煩躁,直起身子說:「你要不信,就去問書染罷。」藉故洗漱去了。

  銀蝶的床上忽然傳出一聲嗤笑,緊接著只聽銀蝶道:「瞧瞧,這就擺上譜兒了,連問兩句都不成了。」

  春菱也陰著臉,一甩帕子出去了。

  香蘭走到院子裡,靠在一塊奇石後慢慢蹲下,無力的用胳膊遮住眼睛,悄悄跟自己說:「不要緊,不要急,總能想出個辦法,這難熬的日子總有過去的一天……」

  不論香蘭如何安慰自己,且說迎霜見香蘭回了東廂,立刻跑回屋跟趙月嬋道:「奶奶,香蘭那小賤人回來了,是書染送回來的,想來大爺還沒……」

  趙月嬋狠狠拍了桌子,恨聲道:「他是想,可眼下在曾老太太的孝裡呢,他敢有這樣的事,我就敢叫他丟了頭上的烏紗,老爺子也得棒折他的腿!」

  迎霜忙替趙月嬋順氣:「奶奶,息怒,為了個小賤人不值得氣壞身子。大爺的性子你也知道,今兒個愛東,明兒個愛西,當初對畫眉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來了個青嵐,不就丟腦袋後頭去了。這會子青嵐還有身子呢,前兩日還疼惜得不行,這一回來不就勾搭個小丫鬟。」

  趙月嬋喝了口茶潤喉,道:「那香蘭是誰屋裡的?王青嵐!我備了瓊脂給他,他不碰,卻巴巴看中青嵐那小賤人的丫頭,你說這是不是青嵐那小狐媚子指使的?眼下她大著肚子不得伺候,就攛掇了個丫鬟,想日後跟我分庭抗禮呢。」

  迎霜道:「這個……不能罷?她能有這個腦子?」

  「嘖,你沒瞧見她整個兒詩社都操持得一板一眼的,我還尋思她那蠢笨都是裝的呢。」

  「我看她沒那麼精明,奶奶可別多心了。」迎霜說著拔下頭上的簪子,將燭火挑得更亮。

  趙月嬋默不作聲,歪在炕上,臉色沉沉的,想到林錦樓方才在外書房說的一番話,心裡一陣寒,若林錦樓真要休了她,從趙家的女孩兒裡另娶一位,那……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對迎霜道:「吩咐二門上的,明兒個一早就備馬,我要回娘家一趟。」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8 PM

第六十五章 商議

  第二日一早,趙月嬋便收拾一番,命人備了車馬回了娘家,扶著小丫頭的手進了正房一瞧,只見她母親安氏正歪在羅漢床上,懷裡揉了一隻貓。她父親趙學德坐在床上另一側,抽著一袋旱煙。

  安氏看了趙月嬋一眼,道:「怎麼好端端又回娘家來了?也不怕你婆家不高興。」安氏四十多歲,卻顯得極為年輕,濃妝艷抹,容貌極為艷麗。

  趙月嬋嘟著嘴:「女兒都快讓人治死了,還管他高興不高興的。」

  趙學德皺著眉頭斥了一句:「胡說!」

  趙月嬋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等丫鬟上了茶退下,方才道:「女兒才沒有胡說,昨天可真是氣死我了!」遂把香蘭的事講了一回。

  安氏聽了大怒道:「豈有此理!女婿也太無理了,怎麼張口閉口把休老婆掛嘴邊上,竟敢為個丫頭就給你臉子看,我這就跟你回林家去,這事不撕虜清楚了不算完!」

  趙月嬋聽了大喜,立時膩道安氏身邊兒道:「還是我娘心疼我。」

  趙學德一直擰著眉,聞言罵了安氏一句:「婦人之見,快閉嘴罷!越摻和越亂。」

  安氏不服氣道:「這怎麼能叫亂摻和?女兒受委屈了,我這當娘的還不能為她出頭了?他們林家又怎麼樣,難道能胡亂欺負人?」

  趙月嬋見趙學德不肯相幫,連忙落了兩滴淚,用帕子蘸著眼角道:「爹爹你不知道,原先他多少還在別人面前給我些體面,如今對我愈發不容讓了,我好心備了個人給他,他都沒個好臉色,如今還為個小丫頭,讓我徹底沒臉,我都不想再活了……」扯開嗓子便要嚎哭。

  「他對你如此絕情,你便乾脆與他和離,如何?」趙學德冷笑道,「你回家來,我跟你娘再尋個外省的大戶把你嫁了,雖比不得林家,但也決意不讓你吃虧,你干也不幹?」

  趙月嬋一聲哭腔卡在嗓子裡,安氏驚呼一聲:「這個萬萬不可!」

  趙學德瞪了她們母女一眼:「既然不願意,便早日收了撒潑胡鬧的心!」

  安氏頗不以為然,趙月嬋低了頭不吭聲。趙學德歎了口氣,半晌才道:「如今都是一家人,關起門來便說幾句不中聽的話。林家是綿延了幾代的世家望族了,咱們趙家雖有根基,也不過是仗著當今聖上起事成功,趙家又出了一位娘娘,你爺爺在朝中被聖上倚重,這才飛黃騰達起來,否則你以為林家會選咱們家結親?」

  趙月嬋搶白道:「這便是女兒接下來要說的,姓林的恩將仇報,若不是娶了我,他們家早就跟當年沈家、白家那樣,就算不滿門抄斬,也得全家流放,哪可能這般安安生生的過富貴太平日子!」

  趙學德壓低聲音道:「林家當初在朝堂不過是中立,雖傾向太子卻也算不得明顯。之後八王爺成事,也沒打算對林家大開殺戒,不過想施以懲處,只是林昭祥那老狐狸算盤打得精,娶了我趙家女兒,讓林家逃脫一劫罷了。」說到此處,語氣一沉,「只是林錦樓說得倒不錯,當初林老太爺雖有意讓他娶趙家女兒,卻沒相中你,相中的是你大伯家的四丫頭。只是我知道林家小子喜愛絕色,我讓你上元節那天好生打扮站在燈籠底下,就是為了讓他瞧見,否則哪能成就這樁上好的姻緣?」

  趙月嬋卻吃一驚,囁嚅道:「原來爹爹都已想到了……」其實上元節那天,可有不許多少年郎瞧她來著,只是林錦樓生得最一表人才,她才頻送秋波,想不到這裡頭早有她爹的一番算計。

  趙學德得意道:「這個自然,否則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我怎能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這可是江南林家的大爺!若不是太子失勢,林家能樂意跟趙家結親?我可不能讓你大伯家佔了這個便宜。老太爺也是這個意思,反正都是林趙兩家結親,也不拘是誰。沒瞧見你爹這兩年一直陞官,這也都是老太爺的意思,全是因為你嫁得好,你爺爺才有意提攜咱們家。」說著臉色又沉下來:「從今往後,你給我安生些,姑爺不過只有個風流性子,你睜一眼閉一眼的隨他去,男人麼,有幾個不好色的?如今他房裡算上通房只有三個,已是少的了。斂斂你的脾氣,別那麼善妒,多溫存體貼點,姑爺也不至於天天往別的女人屋裡去!只要你還是林家的嫡長媳,便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日子。」

  趙月嬋絞著帕子委屈道:「我倒是想對他百般溫柔,可他瞧都不瞧我一眼……」

  趙學德雙眼狠狠一瞪:「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婚前跟那小畜生有了腌臢……」

  趙月嬋脖子一縮,趙學德深深喘了兩口氣。

  安氏連忙打圓場:「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還替它作甚!」

  趙學德將雕牡丹的紅木桌拍得「啪啪」作響:「你以為我愛提?臉都丟盡了!幸好林家多少還賣我們老臉,我下了跪才沒有退親的事,否則那樣丟人,嬋姐兒只有上吊自盡才能將這醜事抹平了!」

  趙月嬋憋紅了一張臉兒,咬著唇兒暗恨道:「這世間都是無賴規矩,憑什麼有了這等事女人就該死,男人反倒一個個活得歡蹦亂跳。想要我的命,我便拉他一起去見閻王!」

  趙學德看看女兒粉膩融酥的俏臉,又默默歎了口氣。他有三個女兒,就屬趙月嬋最美貌伶俐,卻有個不肯吃虧的性子,從小剛強驕縱慣了,凡事不能容人。便緩緩道:「姑爺有句話說的不錯,若他把你休了,趙家有的是閨女爭搶著送上去,他如今治軍可算出了名了,連聖上都讚過兩次,眼見著平步青雲,你可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犯傻。」

  趙月嬋低著頭聽著,心事重重的模樣,帕子在手指間繞啊繞啊的,趙學德看著情形便知他的話趙月嬋已聽進去了,便咳嗽一聲道:「再說,不就因為個丫鬟麼?還值當哭天搶地的。那丫頭既然是從那個姨娘房裡出來的,你就讓她們二虎相爭,唱他一出離間計……」小聲的教了一番。

  趙月嬋頻頻點頭,眉開眼笑道:「還是爹爹高明。」

  趙學德瞪了她一眼:「你也讓我省省心罷!」

  安氏笑道:「不光是把那小狐媚子打發了,嬋姐兒還要好好養養身子,早日生個男丁,才算是立住腳跟了。」

  這話說得趙月嬋愈發刺心,唯唯諾諾了幾句,又說了一回別的,方才告辭回府。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0:59 PM

第六十六章 調情

  此時已近午時,太陽已有些毒辣。趙月嬋坐在轎子裡雙目微閉,耳墜子一搖一晃的。忽然轎子一停,迎霜靠近轎簾子低聲道:「奶奶,奶奶?」

  趙月嬋問道:「什麼事兒?」

  迎霜小聲說:「表少爺在前頭小胡同站著,奶奶您看……」

  趙月嬋聽了這話立刻撩起轎簾子探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站著個年輕人,長挑身材,容長臉面,看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穿著件金茶色的繭綢直綴,腰間束著珠鈿銀絲帶,垂著五色鴛鴦絛,手裡搖著一柄折扇,十足的輕佻富貴小生模樣。這人正是趙月嬋表姑母的兒子,喚做錢文澤,幼年家境還算殷實,可漸漸的便不如前,後來只剩個空殼子。錢文澤自小被家裡溺愛慣了,不過幹些鬥雞走狗吃喝嫖賭的勾當,在市井裡卻吃得開,是個潑霸王,諢號「錢白臉」。

  錢文澤見趙月嬋瞧他,便深深作了一個揖,好似沒骨頭一般。

  趙月嬋「哧」一聲兒,嘴角勾起笑,放下簾子道:「讓他過來見我。」

  迎霜覺著不妥,可不敢違拗趙月嬋的意思,微皺著眉頭走到錢文澤身邊,道:「我們家奶奶讓你過去。」

  錢文澤口角含笑說:「有勞迎霜姐姐了。」一雙俊眼在迎霜臉上一轉,彷彿大有情意的模樣。

  縱然迎霜對他有些厭惡,但撞上這清俊男子的眼光,此刻卻也討厭不起來了,軟了聲調道:「這青天白日的,表少爺也好歹避諱些。」

  錢文澤只做沒聽見,來到趙月嬋轎邊深深行禮道:「請樓大奶奶安!」

  趙月嬋在轎中說:「都是一家子親戚,不必這些虛禮。」

  迎霜有眼色,同轎夫一道避了,錢文澤便側過身子,壓低了聲兒,情意綿綿道:「月嬋妹妹好,這幾日不見,我可是想念得緊。」說著便去掀車簾。

  趙月嬋在轎子裡頭把簾子死死按著,嘴角含著笑,聲音卻一本正經的:「想我?放你娘的屁!誰不知道你這些日子跟月袖樓的的細姑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還聽說你最近新買了個丫鬟,嫩得跟水蔥一樣,不知多麼風流受用,哪還想得起我?」

  錢文澤立刻指天指地抱屈道:「這是哪兒的事!我對月嬋妹妹生出二心來,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好妹妹,我想你想得緊,快讓我瞧一眼。」又去掀那簾子。

  冷不防一隻染了丹蔻的纖纖玉手伸出來在他腦門上拍了一記,緊接著趙月嬋嗔道:「誰信你的鬼話!」這回聲音便婉轉有味了。

  錢文澤立刻酥了半邊身子,益發往轎旁挨了挨,道:「妹妹怎不信我?你托我辦的事兒,圓圓滿滿的都做得了。那套簪子已經脫了手,轉回頭就賣了五百兩,我可全都存銀號裡了,妹妹不信便讓人去查。」

  趙月嬋聽了心中頓時一喜,一把便將車簾子撩開了,道:「當真只賣了五百兩?」

  錢文澤一看那宜喜宜嗔的美人臉,心裡愈發癢了,笑道:「其實是五百五十兩,剩下那五十,妹妹就當給我個酒錢。」心想:「那簪子讓人用一千兩銀子收了,那五百兩合該讓我落著,剩下的買個美人兒高興——去月袖樓一晚上也要逍遙個四五十兩呢。」

  趙月嬋哼了一聲道:「你也甭哄我,到底賺了多少兩你自個兒心裡明白,只不過你給我五百兩,到底沒坑苦我就罷了。」

  錢文澤又大叫冤枉,妹妹長妹妹短的賭咒發誓,道:「我就算吃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妹妹這樣精明伶俐的人兒跟前撒謊。我昨兒晚上還同我娘說,看遍了天下的絕色,也挑不出一個人像妹妹這樣的。往往那花容月貌的,大多是個蠢笨人;那千伶百俐的,卻沒有個好臉蛋。可知老天爺公平,沒有盡善盡美的。可妹妹卻是老天獨愛,竟然才貌雙全,事事料理周到,讓我魂牽夢繞這麼些年,相思沒個有盡頭的時候……」

  一邊說著,身子一邊朝趙月嬋靠了過來,幸虧有那轎子擋著,轎夫們不曾看見。

  趙月嬋聽了滿臉是笑,她本就愛聽甜言蜜語,在林家沒幾個人給她好臉色看,早就受了一肚子氣,錢文澤又是個會體貼哄人的,這一番話說得她心裡又熨帖又舒坦,也微微朝那窗子斜了身子,一雙嫵媚的美目斜了錢文澤一眼,道:「呸!不要臉的東西,跟你娘嚼這個,也不怕她棒折你的腿,撕爛你的嘴。」

  錢文澤通身都酥軟了,堆著滿臉的笑,低沉著嗓子道:「我娘才不為這個打我,還讚我說得是。好妹妹,你我早就做了夫妻的了,若不是你爹腦袋攔著,你又撿了高枝兒,這會子咱們倆……」

  趙月嬋臉色一肅道:「再說這個我就惱了!」

  錢文澤連忙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殺死我也不敢惹妹妹不高興……」

  趙月嬋道:「你該走了,我也該回去了。」

  錢文澤央求道:「好狠心的妹妹,不再多留一會兒……」

  趙月嬋探出頭一打量,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這光天化日之下的,再說多了便該惹閒話了!你且去,過些日子姓林的又要出門,到時候你晚上還到林府西邊的小穿堂那兒……」

  錢文澤大喜道:「一定去,一定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去!」說著一把握住趙月嬋放在簾子邊的手,用力摩挲了兩下,末了把趙月嬋手裡攥的帕子抻了出來,一把塞到袖子裡去了。

  趙月嬋嗔了他一眼,卻沒生氣,反倒覺著是個調情的趣兒,將轎簾子放了下來。錢文澤自吩咐轎夫抬了轎子走。

  待那轎子走遠了,錢文澤從袖裡把那帕子拿出來,放到鼻端狠狠聞了聞,一股熏香衝入鼻腔,錢文澤渾身打個顫,他也算風月老手,弄過幾多婦人,卻自覺沒有比趙月嬋更美艷銷魂的。他把那帕子重新塞回衣袖,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喃喃道:「林錦樓是個呆子,不光撿了我的破鞋,還放著漂亮老婆不知道受用,這女人獨守春閨哪有守得住的,倒是便宜了我,活該他當個王八。」想到堂堂林家大爺,如此霸王式的人物都被他戴了綠帽子,心裡一陣痛快,哼著小曲兒慢悠悠的走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1:01 PM

第六十七章 靶子(一)

  且說趙月嬋回了府,命人打水梳洗了,便吃了午飯。待撤去碗筷,迎霜上了一盞熱茶,囁嚅道:「大奶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悄悄用眼去看趙月嬋。

  趙月嬋皺眉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什麼當講不當講的。」

  迎霜道:「表少爺……奶奶還是別去見了罷,他不過是圖奶奶的銀子,對奶奶不曾真心過,否則林家來提親,他怎麼只會一徑兒裝死。」

  趙月嬋喝了一口茶,道:「你當我不知道他是圖我銀子,沒個真心?我跟他也算青梅竹馬,當年倒有些情分,我那時一片癡心,誰想他竟是抹了嘴就溜的。事情敗露了,沒個擔當,反倒收拾包袱溜了,還成了親再回來。我是恨過他,那又如何呢?眼下還用得著他,他三教九流沒個不認得的,場面上吃得開,手段高,做事周全隱蔽。沒有他,放的印子錢哪有每筆都連本帶利回來的道理?有他幫著張羅外頭的事,我心裡也安穩。」說了歎口氣,往上坐了坐,迎霜連忙往趙月嬋背後又塞了一個引枕。

  趙月嬋忽然冷笑道:「你們以為他嫖了我,其實是我在他身上找樂子,嫖了他!我跟大爺什麼情形,你也並非不知道。憑什麼大爺今兒納一個,明兒寵一個,我就該一個人睡冷炕?我偏要找男人尋開心,給他戴一摞綠帽子做個大王八!你且放心,這事做得機密著呢,沒個人知曉。」

  迎霜聽了便不敢再搭腔。只聽趙月嬋道:「把我那個烏金釉瓷的首飾匣子拿過來。」

  迎霜便取了鑰匙,將抽屜打開,將匣子取了出來,趙月嬋把那匣子打開,只見裡頭珠光寶氣,盈盈滿滿的具是各色金器,趙月嬋挑挑揀揀,拿了一根金鑲玉的點翠簪,又拿了一根金鑲寶珠的小鳳釵。又命迎霜拿來一個白芙蓉淺浮雕魚的首飾匣子,裡頭是一色碧青水綠的玉器,趙月嬋又挑了兩個玉鐲子,一對兒玉石耳墜子。另讓打開箱籠,挑了兩匹薄綢,兩匹綾羅。

  趙月嬋命迎霜將東西用兩個大托盤送到東廂,指名要給香蘭。

  迎霜不解道:「奶奶又是何苦,給那小狐媚子送這些好東西?」

  趙月嬋微微冷笑著說:「就得送好的,要不旁人怎麼眼紅呢?」讓迎霜附耳過來小聲叮囑了一番,迎霜會意,托著盤子退下。

  卻說香蘭,心事重重的一夜都未睡安穩,清晨一早便悄悄去了林府北側的院子去找宋柯。一去才知道宋柯跟林錦亭一道去書院唸書去了,便只得回來,從笸籮裡拿了個小孩子衣裳,有一針沒一針的縫著。

  忽聽身邊兒有人喚她,香蘭回過神一瞧,只見小鵑正在她身邊,湊過來小聲道:「你是怎麼了?丟了魂兒啦?喊你好幾聲都沒聽見。」

  香蘭勉強笑了笑,道:「沒事,大概是昨晚上吹了風,早起來有點頭疼。」

  小鵑道:「方纔聽銀蝶和春菱在背後嚼舌頭,說你昨晚上是讓書染姐姐送回來的,這是怎麼回事?」

  一語未了,便聽迎霜亮著嗓子道:「香蘭在嗎?」

  香蘭急忙應聲,起身出去瞧。

  迎霜卻好似沒聽見,又連著喊了幾聲,直到把整個兒院裡的人都驚動了,連鸚哥、畫眉等都從窗子探著頭往外看,方才邁步往東廂裡去,到了廳裡站定下來。

  香蘭一瞧,只見迎霜帶了兩個丫頭來,一個是汀蘭,另一個是頗受趙月嬋重用的吟柳,這二人手上均托著一個大托盤,每個托盤上頭都擺著顏色鮮明的上等綢緞和金光睜目的珠寶首飾。

  迎霜餘光瞥見青嵐扶著腰從臥室裡出來,便上前親親熱熱的拉著香蘭的手,先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得格外燦爛道:「我的好妹妹,我原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人,誰知福氣竟然這樣大,我在這兒可要給你道喜了!」說著竟然給香蘭福了一福。

  香蘭心裡一沉,知道事情不好,但事情已逼到眼前,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連忙側過身,道:「迎霜姐姐說的我不懂,什麼道喜不道喜的,我能有什麼喜。」

  迎霜笑道:「哎呦喂,還想瞞著我們呢?大奶奶都說了,大爺實心實意的要抬舉你呢!昨晚上她都看見啦,當時她性子急了些,讓你受了驚嚇,後來左思右想的覺著愧疚,特地挑了最心愛的幾樣首飾給你,全當賠不是。這不,東西都讓我帶來了。」說著讓開身子,讓香蘭看清楚。

  迎霜這句話可謂青天白日裡打了個響雷,青嵐頓時就驚呆了,嘴唇顏色發白,身子不由晃了一晃。春菱、銀蝶、小鵑個個目瞪口呆。吳媽媽則一愣,扭過頭盯著香蘭瞧。

  香蘭心中暗叫不好。趙月嬋這招以退為進的手段用心陰毒,因林錦樓護著她,不好明擺著下手,便索性將這事傳得沸沸揚揚,全府皆知,讓一干人嫉妒眼紅,等若將她架在火上烤了。何況她是嵐姨娘的丫頭,趙月嬋卻大張旗鼓的送來這些名貴之物,顯然有拉攏的意思,這便讓青嵐心裡更埋了刺,她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了!眼風一掃,只見青嵐蒼白的臉色,銀蝶妒恨的目光,春菱複雜的眼神,小鵑吃驚的模樣,最後瞧見吳媽媽,香蘭便扭過了頭。

  迎霜笑得臉上開了花,對香蘭道:「大奶奶還說,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讓人把原先春燕那屋給你好好拾掇拾掇,再配個小丫頭子。讓你缺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說。」

  香蘭只是低了頭不說話,心想:「這樣的情形,只不過是說多錯多,不如不說。」半晌才道:「大奶奶是個知疼著熱的人,只是……」眾人忙支起耳朵聽,卻見香蘭淡淡笑了笑說:「算了。」對迎霜施禮道:「一會兒我就去給大奶奶磕頭去。」

  迎霜見香蘭一副淡然的模樣,心中不由失望,便轉過身衝著青嵐去了,笑吟吟的對青嵐道:「給姨奶奶道喜,我們奶奶都說姨奶奶是個有福氣的人,剛進門不久就懷了身子,給林家開枝散葉,這不,手底下調教出來的人也出息。」

  青嵐抖著嘴唇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強忍住才沒有滴下來,勉強扯了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忽眼睛一翻,竟然暈了過去。

  東廂裡立時亂成一團。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1:02 PM

第六十八章 靶子(二)

  眾人大吃一驚,忙團團的圍了上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還有的腿快一溜煙兒跑出去請大夫的。香蘭也想上前,卻被銀蝶用力一撞頂了出來,香蘭一怔,卻瞧見銀蝶狠狠夾了她一眼。香蘭心裡冷笑,卻不願與銀蝶之流一般見識,餘光一掃,卻瞧見迎霜在吟柳耳邊小聲吩咐幾句,吟柳連忙走了。

  香蘭歎一口氣。這如同一顆石子丟盡湖中激起千層浪,蹦出來的妖魔鬼怪還不知要借此翻出什麼花樣。她就如同在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不知何時便要被一個浪頭打翻了船。又轉念想到該來的跑不掉,自己反正要命一條,只要她還沒成為林錦樓的妾,事情便有轉圜的餘地。

  一念及此,心中便平靜了些。

  此時聽得一聲長長的呻吟,青嵐醒了。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吳媽媽雙手合十連連念佛,同幾個丫鬟婆子將青嵐七手八腳的抬到床上。春菱是忠僕模樣,兩眼裡含著淚兒,跪在床邊兒道:「姨奶奶,你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坦快些告訴我。」

  青嵐臉色慘白,頭上出了一層虛汗,擺了擺手,臉轉到裡面,兩行清淚劃了下來。昨日她圓圓滿滿做了個詩社,出盡了風頭,不光幾位太太沒口子的稱讚,連秦氏也愈發的高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趙月嬋與鸚哥等人如何嫉妒。縱然她一副謙虛模樣,可心裡止不住的得意——哪家的姨娘有她這樣風光?等她再生個哥兒,都敢與正房奶奶一較長短了!

  可今日的事卻像一記巴掌拍在她臉上!

  昨天林錦樓分明還對她軟語溫言的呀,誇她那首詩做得好,可轉過身便同她身邊兒的丫鬟勾搭在一起!她如此掙命表現,歸根結底是為了讓林錦樓更喜愛她,更看重她,如今,如今卻得到這麼個結果!她這大喜大悲怒極攻心之下,眼前一黑便暈了。如今醒來也覺著萬念俱灰。

  吳媽媽是內宅裡成了精的了,見青嵐這番形容哪有不明白的,便對迎霜道:「姨奶奶這幾日太過忙碌,身子有些虛,要靜養靜養,你們先請回罷。」

  迎霜便帶了人告辭。香蘭便去送客,汀蘭故意落在後頭,見迎霜走遠了,便轉過身,捏了下香蘭的手,低聲道:「有些小蹄子刺兒你,是嫉妒你呢,別放心上。只是主子那關不好過,若大爺真抬舉你,便趁著他新鮮時候趕緊討個姨娘的名分……鸚哥和畫眉如何你都看見了,還有那個被趕走的春燕,只當個通房丫頭這樣尷尬的熬著,還指不定淪落到什麼境地……好妹妹,我沒有別的心……」

  香蘭只覺著心裡頭暖,握住汀蘭的手道:「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

  汀蘭笑了笑去了。

  香蘭轉回到屋裡,只見春菱給青嵐揉胸口順氣,銀蝶打扇,小鵑遞水。她打了盆熱水進屋,給青嵐擰了一把熱毛巾遞過去,銀蝶不陰不陽道:「香蘭姐姐,您如今不比往日了,金貴得很,可不敢勞您大駕。」

  香蘭臉色一沉:「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銀蝶撇了香蘭一眼,聲音酸溜溜的:「沒什麼意思,不過是心疼姐姐,怕您累著。」

  香蘭冷冷道:「既然沒什麼意思就閉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銀蝶素來欺負香蘭好性兒,卻沒料到她會忽然翻臉,當下也不扇扇子了,抱著胸站了起來,冷笑道:「好哇,大爺還沒抬舉你,倒跟我們擺起姨娘的架子來了?往日裡裝得賢良莊重的,沒想到是個……」「小狐媚子」四個字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香蘭嗤笑了一聲:「是個什麼?我只知道有人昨兒個巴巴的跑到陶然亭裡想勾搭大爺呢,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回來的時候臉上臉上頂著個大巴掌印子,一晚上沒臉見人,這會子臉上還腫著,銀蝶,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罷?」

  銀蝶的臉瞬間氣成了豬肝色,指著香蘭:「你……你……」說不出話。

  香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心想:「銀蝶早就對林錦樓有意,這廂不知該妒忌成什麼樣子,定然會到青嵐跟前擺弄是非,我便先將她勾引林錦樓的事抖出去,想抹黑我,我便拉你一道下水,兩人都是一身騷,看你能如何。」

  此時春菱不鹹不淡道:「好了,都少說兩句,沒瞧見姨奶奶在床上躺著呢麼?」

  香蘭將毛巾往春菱手裡一塞,端著盆出去了,到茶房裡深深吐出一口氣。

  趙月嬋第一次出手便是重擊,直接把她逼到了風口浪尖上。好巧不巧的,青嵐又因這件事暈厥了——她肚裡可懷了林家的子嗣,此事可大可小,一個弄不好,青嵐說是因她添了堵,秦氏惱上來,恨她「黑心的狐媚子,背地裡使花樣兒勾引爺們,惹嵐姨娘動了胎氣」,發落她可不是鬧著玩的。

  連忙出去,正巧看見吳媽媽站在廊底下問聽差的小兒們大夫什麼時候到,香蘭幾步走上前,來到吳媽媽跟前便「噗通」跪下,眼裡湧出兩行淚兒,哭道:「媽媽快救我!」

  吳媽媽吃了一嚇,連忙扶住香蘭的手臂道:「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把她拽起來說:「有話好好說。」

  香蘭一邊抹淚兒,一邊同吳媽媽進了茶房,又跪下來,抱著吳媽媽的腿,哭道:「媽媽,若是姨奶奶有什麼三長兩短,惹老爺太太和大爺發了怒,我便是罪人,還不如拿根繩子吊死乾淨……」

  吳媽媽立刻便明白了,一邊去扶香蘭,一邊道:「我省得了……你只管放心,太太那頭有我去說。」

  得了吳媽媽這句話,香蘭心裡踏實了一半,從善如流的站了起來,仍淌著淚兒道:「真真兒是個無妄之災,跟媽媽說句掏心挖肺的話,我壓根兒就不想讓主子抬舉,不過想平平安安的服侍一場,日後主子給個恩典,能放出去過個安生日子,誰想鬧了這一出,還在曾老太太的孝裡,又讓姨奶奶暈過去,這傳出去還不知讓人家怎麼編排呢!」淚珠兒跟滾瓜似的掉了下來。

  吳媽媽安慰道:「好孩子,別哭,媽媽知道你是個好的。愛嚼舌根子的就讓他們嚼去,頂多嚼一陣子便沒意思了,難不成因為兩句閒話便不活著了?」慈愛的拉著香蘭坐在凳上,促膝相談道:「你這福氣,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大戶人家裡就算當七老八十老頭子的小老婆,都上趕著一大堆丫頭,更別提年紀輕輕的壯歲男人。你是個好命兒的,咱們大爺才學又好,品貌又好,拳腳又好,當了大官,一身的本事,日後你跟著他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一輩子富貴,又有什麼不好?日後可別說『不想讓主子抬舉』這樣兒的話,讓大爺知道了多醃心呢。」

  香蘭聽了吳媽媽的話心裡一沉,暗想:「吳媽媽與我不是一路人,日後萬不能跟她說真心話兒了。」只流淚道:「什麼福氣不福氣的,我不敢想,只求這次別惹惱老爺太太……」

  吳媽媽又安慰道:「你放心,不是說了麼,這事有我呢……」

  一語未了,便聽說大夫來了,吳媽媽便拍拍香蘭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1:04 PM

第六十九章 整頓(一)

  春菱垂下水滴雕花床上的繡花鳥幔帳,青嵐從幔帳中伸出手來,春菱又拿了帕子將青嵐的手掩了,那一截白腕子也蓋了個嚴實,方才迴避。吳媽媽在前頭,命大夫進來給青嵐診脈。

  大夫診了一回道:「奶奶是氣鬱於胸,痰迷了心竅才暈厥,身子倒無大礙,胎兒也安穩。再吃兩劑藥安神凝氣便好了。」說著出去開了方子便走了。

  吳媽媽走到次間對香蘭等人道:「大夫說姨奶奶身上沒事。」春菱立刻雙手合十念佛,香蘭則長出了一口氣。

  正此時,只聽門口有丫鬟道:「太太來了!」秦氏已邁步走進來,吳媽媽忙不迭上去迎,秦氏陰沉著臉,劈頭問道:「嵐姨娘身子如何了?」

  吳媽媽暗道:「不知誰多嘴,這麼快就把這事傳到太太耳朵裡了。」往秦氏身後一瞧,只見趙月嬋跟在後頭,心裡明白了幾分,臉上堆起笑說:「托太太的福,姨奶奶身上無礙,大夫說只需靜養,還開了個方子,這會子藥已經煎上了。」

  說著引著秦氏進屋,將幔帳撩開道:「姨奶奶,太太瞧你來了。」

  青嵐掙扎著便要起身,秦氏忙幾步上前按住,坐在床邊道:「快躺下,猛起來頭暈。」打量青嵐,只見她容顏慘白,眼睛還有些紅腫,像是哭過了。便放柔聲音道:「你也是,忒不愛惜自己了,怎麼好好的就暈了?」

  青嵐動了動嘴唇,強笑道:「是我不好,讓太太擔心了。」

  秦氏還未說話,趙月嬋便掏出帕子拭淚道:「這事都怪媳婦兒,母親要怨就怨我罷。」

  原來吟柳回去給趙月嬋送信兒,趙月嬋聽說青嵐因林錦樓要抬舉香蘭給氣得暈了過去,心裡自然痛快。眼珠一轉,又想出一計,立刻拿了兩盒子茶葉到秦氏房裡,只說自己早晨從娘家回來,帶了些上等新茶孝敬秦氏嘗鮮。沒說兩句,便瞧見吟柳氣喘吁吁的跑來,說嵐姨娘暈倒了。秦氏大驚,忙忙的帶了人便趕了過來。

  秦氏本就擔憂青嵐的身子,聽趙月嬋這樣說,便皺著眉頭道:「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趙月嬋道:「昨兒個我琢磨著大爺剛回家,晚飯也未進多少,晚上公務繁忙,唯恐他身子不好,便去廚房做了點吃食送到書房去。結果正撞見嵐姨娘房裡的香蘭正服侍大爺,大爺便同我說要抬舉這個丫頭。我原也想著,嵐姨娘月份越來越大了,身子重,大爺身邊是該再添個伶俐的人兒。可巧大爺自個兒看中了,那便再好不過了。大爺三番五次叮囑我不可虧待了香蘭,我就選了幾樣首飾,又拿了尺頭命人送過來……」

  秦氏聽到這裡已經明白八九分了,眉頭愈發蹙得緊,趙月嬋又道:「許是嵐姨娘前幾日忙詩社的事,累著了身子,本該靜養,我今日打發人送東西動靜大了些,驚擾了她,便是不該了。再則,香蘭是她房裡的丫頭,是我考慮不周,應該先跟嵐姨娘通個氣才是。」說著又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幸好嵐姨娘沒事,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

  香蘭在次間偷聽,登時臉色大變,趙月嬋這是要將她當靶子了!這番話不聲不響的便將她跟青嵐全都陷害進去。「正撞見嵐姨娘房裡的香蘭正服侍大爺」,這分明便是暗指她背地裡勾引主子,而趙月嬋則賢惠的「選幾樣首飾,拿了尺頭命人送過來」,誰知青嵐善妒,竟然氣得暈倒了!分明是趙月嬋挑起事端,挑唆離間,此刻卻搖身成了最大度的一位。

  吳媽媽暗道這趙月嬋是要借刀殺人了,連忙向秦氏說道:「這事也有老奴的過錯。我看大爺整日奔波勞碌,嵐姨娘身子又重了,便跟大爺說等曾老太太的孝期一過,身邊再添個伺候的人,這些天我看香蘭是個厚道老實的,便跟大爺提了提,大爺便上心了。昨兒晚上叫香蘭過去問了幾句,卻讓奶奶瞧見……」

  香蘭聽吳媽媽為自己說話,心中略安,悄悄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向外望去,只見秦氏端坐在床上,臉色沉凝看不出喜怒。

  青嵐原本想多做出幾分病態讓秦氏愛憐,此刻卻躺不住了,掙扎起來,含著淚說:「大奶奶並未驚擾到我,是我這幾日因詩社的事累著了,方才就有些不爽利,這才暈了頭。」

  趙月嬋連忙道:「妹妹別這樣說,原是我不該。」

  秦氏開口道:「嬋丫頭送了什麼東西?拿來我瞧瞧。」吳媽媽連忙將那簪子首飾並尺頭等拿來給秦氏看了。秦氏默默翻檢一回,便放到一旁,又道:「香蘭呢?讓她過來。」

  香蘭心裡猛跳幾下,硬著頭皮走出去,規規矩矩跪在秦氏跟前。秦氏瞇著眼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瞧了瞧趙月嬋和青嵐,忽然厲聲道:「是不是我往日裡太縱著你們了,讓你們覺著我是傻子好糊弄,這會子一個個的做戲給我看?」

  屋中驟然一肅,趙月嬋和吳媽媽立刻跪了下來,口中連稱「不敢」,青嵐也連忙起來,秦氏不許她下床,她便在床上跪了,秦氏也不去瞧她。

  秦氏盯著趙月嬋道:「媳婦兒,你說今日的事都怪你,是樓哥兒想抬舉丫頭,你往東廂裡送東西才惹得嵐姨娘暈了,是也不是?」

  趙月嬋抽搭了兩聲,掉下兩滴淚來,說:「都是我不是,只惦念著爺身邊兒現在每個妥帖人照顧著,又記著他說不可委屈了香蘭,昨兒個晚上大爺還讓書染親自把香蘭送回來,我瞧著便知大爺是上了心的,便火急火燎的送了東西來……誰想竟忽略了嵐姨娘的身子,忘了她前些日子也是剛操勞過的。」

  這番話說得香蘭心中大恨,青嵐咬著嘴唇,將要咬出血來。秦氏卻輕聲笑了笑,對趙月嬋道:「嬋丫頭,你那點子小聰明快些收收罷,莫非當我是傻子了?」

  趙月嬋心裡登時一陳,拭淚的帕子都頓住了,立刻俯首叩頭道:「太太說這話我不懂。」

  秦氏整了整裙角,雲淡風輕道:「其一,你是大房奶奶,大房的內務全由你操持,你明知青嵐月份重了,前幾日又操勞,為何不派人來看?給這丫頭送東西的時候為何不想著給青嵐也備一份?青嵐肚裡是我們林家的骨血,日後生下來要叫你『母親』的,你不顧念她,便是你不賢良。」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趙月嬋便有些懵,只得委委屈屈道:「是媳婦兒考慮不周了。」

  秦氏又道:「其二,是你暗藏了心思想耍手腕。不過是個還沒抬舉的丫頭,若是想送些東西,私底下悄悄的就是了,就值當你派了好幾個人來送東西,大張旗鼓的做給誰看呢?且送也就罷了,卻送得這樣貴重,明晃晃的放到面上給別人瞧,生怕人家不知道樓哥兒看中個丫頭,如今還在曾老太太孝裡,若傳出去,你是等著讓人拿捏樓哥兒的短處呢?」

  趙月嬋哭著俯在地上道:「媳婦兒萬萬不敢。」

  香蘭心中再三稱讚秦氏條理分明,眼界過人,抬起眼皮悄悄向上看,只見嵐姨娘跪在秦氏身邊,因秦氏一番話臉色已好看了許多。

  秦氏又歎道:「還有些話,我不願說太明朗,同是女人,都在內宅裡討生活過日子的,你存什麼心,我明白。只是有些該做,有些不該做,你可要拿捏清楚明白了。進了我林家門便是林家人,還是那句話,你是正房奶奶,到底和小老婆不同,又何必處處爭強?你所說所做都該維護林家的臉面,若只一味想著自己,哪還有世家主母的風範氣派?」

  秦氏每一句都切中趙月嬋心事,她說不出話,只覺渾身上下被秦氏看個通透,只連連磕頭,哭道:「太太我錯了,你繞過我這一回罷。」

  青嵐見趙月嬋吃癟,往日威風凜凜的模樣渾然不見了,心中自然痛快,嘴角都將忍不住勾起,冷不防秦氏猛然回頭,雙眼如電,看著她,一字一頓道:「還有你,你可知錯?」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5 11:05 PM

第七十章 整頓(二)

  青嵐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口中道:「知……知錯了……」

  秦氏眉毛微挑:「哦?那你說說,你錯在何處?」

  青嵐有些傻眼。是了,她,她有什麼錯,她分明是被欺負擠兌的那個……

  「你是不是覺著自個兒沒錯,一肚子委屈冤枉呢。」秦氏淡淡的說。青嵐本想點頭,但撞上秦氏威嚴的神色,不由心虛了,慌忙將臉兒垂了,囁嚅道:「我……不敢……」

  秦氏緩緩道:「這些天你真是好威風,大著肚子還將詩社的事一肩擔下來,又是設宴,又是作詩,出盡了風頭,連嬋丫頭都退了一射之地,我聽有人背後嚼蛆,說只要姨奶奶的肚子爭氣,生了哥兒,就敢跟大*奶分庭抗禮了。你……是不是存了這個心?」

  這番話直指心窩,青嵐的冷汗便滾了下來,不顧肚子沉重,伏在炕上連連磕頭道:「不敢,不敢,殺死也不敢!」她笨嘴拙舌,加之心虛,口中翻來覆去便只這幾句。

  秦氏看了她一眼,便目視前方,說:「你敢也好,你不敢也好,我如今瞧著你一言一行是愈發的沒規矩了。你想要做詩社,我覺著不妥,可也沒攔著你,因為你剛進林家,又沒個依靠指望,若這件事成了,也好讓你在府裡立足,不能讓人小瞧了去,這是我默許給你個體面,我只當你是個聰明孩子,該知道我的苦心,也會知道分寸。況你又懷了身子,本就該靜養,可你倒好,上躥下跳,左右張羅,生怕不能顯弄自己,一門心思跟正房奶奶爭鋒。如今大爺要抬舉哪個丫頭,大*奶還未發話,你竟敢善妒,當眾暈了不說,還當眾甩臉子哭哭啼啼的給誰看呢?青嵐,縱你是良家出身,可到底是個妾,妾該如何做,還需要人教你麼?」

  秦氏的話好似一記耳光響亮的抽在青嵐臉上,她哆嗦著身子,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竟忍不住嗚咽出聲。

  秦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厲聲道:「我知道你覺著委屈,可路是你自個兒選的,若不安心當個妾,當初就別進林家的門!」話是對青嵐說的,兩眼卻死死盯著香蘭。

  香蘭只覺那雙眼睛同林錦樓如出一轍,鋒利如同出了鞘的冷劍,她心裡一寒,忙垂下臉,不肯再抬頭。

  趙月嬋哭道:「太太,所有的事都是我錯了,只是……只是青嵐妹妹懷著身子,不能久跪,請太太罰我一人就好……」

  秦氏看著趙月嬋梨花帶雨,情真意切的模樣,又去看青嵐萎頓哽咽的模樣,默默歎息,這趙月嬋真是個猴兒精,可笑青嵐那點小心思卻還要同她叫板。

  卻不搭理她,又看向跪在床邊的吳媽媽,說:「吳媽媽,你是老人兒了,樓哥兒又是打小兒吃著你的奶長大的,老太太都要給你兩分體面,我今日卻讓你跪著,你服不服?」

  吳媽媽心道秦氏今日是要將大房的歪風邪氣狠狠剎一剎了,明白自己也躲不過,磕了一個頭道:「服氣,老奴本就該罰。姨奶奶如今懷著身子,太太讓我過來伺候,就是對我倚重,姨奶奶要辦詩社,我本該提點阻攔,卻……」

  秦氏搖了搖頭:「你錯不在此。吳媽媽,你是辦老了事的人了,卻幹出天大的糊塗事,如今曾老太太孝期未過,你怎能攛掇著大爺收房?!萬一鬧出不體面,被人拿捏了把柄,傳揚出去成了笑話,林家的臉面就要丟盡了。」

  吳媽媽含著愧,俯首道:「太太教訓得是。」

  秦氏見她已認錯,便不再說。

  屋中靜靜的,只傳來青嵐低低的哭泣。

  秦氏覺著火候差不多了,打了一巴掌,總該給個甜棗兒安撫幾句話,便道:「這些日子我冷眼看著,你們一個個的不成器,妻沒有妻的樣子,妾沒有妾的規矩,直把這房裡攪合得烏煙瘴氣,有句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這個鬧騰法兒,家裡家外怎麼和睦興隆?」頓了頓對趙月嬋道道:「媳婦兒,你日後需以身作則,管束好內宅裡的事,不光要嚴厲施威,也要體恤憐下。這次罰你一個月月例,在祠堂跪半個時辰思過。」

  趙月嬋心中暗恨,卻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口中道:「太太慈悲,我領罰。」

  秦氏微微側過身,伸出手在青嵐肩膀上拍了拍,說:「別哭了,剛剛才請大夫看過,若再哭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只要你恪守本分,好好養身子,伺候大爺和大*奶,日後誰敢欺負你,我便替你做主……」說著拿了帕子親手給青嵐擦了擦臉蛋。

  青嵐不敢受,慌忙用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

  秦氏放軟了聲音道:「可是你這次鬧得不像,因懷了身子,也不狠罰你,也罰一個月月例,再抄《女則》十遍。」

  青嵐垂了頭低聲道:「青嵐感念太太寬厚。」

  秦氏低下頭,意味深長的看著吳媽媽,說:「吳媽媽,你是老人兒了,樓哥兒又是你從小看大的,你該知道他的脾氣秉性……這次我不罰你,可別辜負我對你的一番信任。」

  吳媽媽連連磕頭說:「老奴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秦氏滿意的點點頭,道:「你們若是真明白我的苦心,我就知足了。」起身往外走,忽停住腳步扭過身道:「香蘭,你隨我來。」

  香蘭心裡七上八下,方纔她再次見識了秦氏的手段,不知這一去是福是禍,但也無法,只得跟在秦氏後頭去了。

  趙月嬋等在後頭殷殷相送。

  將人送出去,趙月嬋立在知春館門口看著秦氏遠去的背影,迎霜連忙跑過來,小聲說:「大*奶,怎樣了?」

  趙月嬋柳眉一豎,冷笑道:「怎麼樣?還能怎樣?這老婆子處處彎著心眼子擠兌我,罰我去祠堂跪一個時辰,卻讓王青嵐這小賤人寫幾篇字兒就過去了,還不就是看中那小賤人肚子裡的那塊肉兒。」咬著牙輕輕說:「那也要看看她有沒有那個福把那塊肉兒生下來!」說罷轉身疾步往回走。

  迎霜連忙快步跟在後頭,說:「太太讓您去跪祠堂,還整整一個時辰?我的天爺,奶奶身子嬌弱,怎能跪這麼久,何況那祠堂裡陰氣森森的,別再沾染什麼病氣。我去給奶奶備個厚墊子,再拿個暖香爐……」

  趙月嬋憋著氣說:「先別琢磨給我備什麼了,趕緊的,拿庫房的鑰匙,揀幾樣補身子的好藥材給東廂送過去,還有晚上給東廂添幾個菜。給香蘭的尺頭,也一樣兒給青嵐送一匹。」說完揉了揉胸口,恨聲道:「去給我倒兩顆銀露丸,方才又跪又哭的氣得我肝兒疼,得吃兩劑疏散疏散。」說罷扭過頭,臉朝著東廂的方向,冷笑道:「王青嵐,你個小賤人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得讓你知道我的手段。」

  趙月嬋如何氣惱暫且不提,且說銀蝶跟香蘭等人一同在次間,聽見秦氏如何發落,自然幸災樂禍,她跟畫眉的丫頭喜鵲交好,偷溜出去把這事添油加醋的跟喜鵲說一回,又恣情笑罵一場。等銀蝶一走,喜鵲便將此事跟畫眉說了,畫眉立刻拿了這兩天做的一色針線往青嵐的房裡來。

  東廂裡一派寧靜。青嵐因秦氏的一番敲打羞臊難抑,也徹底老實了。不敢再臥床啼哭,只靠在床頭發呆。畫眉一進來便笑道:「我這兩天做了個小孩子衣裳,針腳粗糙些,卻是一份心意,姐姐可別嫌棄。」

  青嵐因詩社的事把畫眉當成知心人,想說兩句貼心的話兒,畫眉套了幾句,又說了些知疼著熱的話兒,便勾著青嵐將方纔的事說了。畫眉見四下無人,偷偷跟青嵐道:「姐姐何必苦著臉呢?照我看來,太太到底還是心疼姐姐多些,沒瞧見讓那母老虎跪祠堂去了,卻只罰姐姐抄幾頁東西,孰重孰輕,一看便知。」

  青嵐撫著肚皮歎氣道:「那是因為太太看在這孩兒的面上……你是不知,太太如何斥責我,我都想投河尋死去。」將秦氏說的話粗粗講了。

  畫眉大笑道:「嗐,我的姐姐,太太的意思你沒聽出來麼?她罰你,並非因為厭惡你了,只不過是因為你逾越了規矩……」

  青嵐遲疑道:「真的麼?」

  畫眉笑道:「當然了。」壓低聲音湊近青嵐:「說句誅心的話,假以時日,等大爺休了那母夜叉,再把姐姐扶了正,姐姐就是體面的林家大*奶,那時候太太還會因姐姐逾越了規矩而發怒麼?說來說去,還是這層身份鬧的。」

  青嵐吃了一嚇:「可不敢這麼說!」

  畫眉甩著小手絹兒滿不在乎道:「姐姐就是膽子小,怎麼不敢說了?十幾年前,誰敢說八王爺能當皇上?可人家就當上了……」

  青嵐大驚,去捂畫眉的嘴:「你迷糊了罷,這樣的話都說。」

  畫眉將青嵐的手拉下來,笑模笑樣的:「我說的是這個理兒,姐姐琢磨是也不是?我覺著太太就是偏心姐姐,如今她這樣發落,也不過為了內宅裡平安些罷了。」

  青嵐仔細想了想,覺著畫眉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心中的鬱結便消散了不少,真個兒將畫眉當成了自己人,妹妹長姐姐短的愈發親熱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47 PM

第七十一章 發落

  且說林錦樓,今日從京裡來了幾個與他相熟的朋友,均是世家子弟,與林家素日交好。林錦樓自然盡地主之誼,叫上林錦亭,哥倆在全福樓設宴款待,又從青樓抬來幾個能唱會拉的粉頭助興,一時倒也熱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便愈發恣意了。其中有一個公子,名喚劉小川,乃勇武將軍之孫。劉老將軍一家子嗣單薄,第三輩上只有劉小川一個孫子養活成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難免溺愛。劉小川跟林錦樓在京裡也算光著腚一處玩耍長大,如今在京城闖了禍,便跑到江南來投靠林錦樓避避風頭。

  劉小川搖搖晃晃的端著酒杯,一口麻溜兒的官話,對林錦樓道:「這江南是個好地方,來了才知道,可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呀!我說哥們,小爺我看上你在怡紅院的相好兒小翠仙啦,小爺難得來一趟,哥們是不是割愛送了我?」

  眾公子一聽連連起哄。

  林錦樓笑罵道:「你小子倒會挑揀,全金陵的粉頭裡就她最知情知趣兒,原本我還捨不得,可既然是你張嘴,不給也得給。」

  兵部侍郎謝佐的四兒子謝域哈哈大笑,拍著劉小川的肩膀說:「哎呦喂,我說兄弟,你本來就是跟人在窯子裡爭風吃醋打了人跑出來的,等回去再帶個粉頭,你們家老爺子還不當場氣得嗝屁?」

  眾人齊聲大笑。

  劉小川翻著白眼說:「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懂不?這樣的情懷你們這些大俗人懂個屁!」

  林錦樓笑著喝乾杯中酒,搖鈴將門口守著的小廝雙喜喚進來,道:「點三千兩銀子送到怡紅院,跟老鴇子說給翠仙姑娘贖身,用轎子送到劉大爺宅子裡。」

  謝域又舉起杯笑哈哈道:「來,來,恭喜今兒個劉兄弟又當新郎官兒。」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林錦亭卻心眼動了動,親手給林錦樓滿了杯酒,笑道:「哥哥既然這麼大方,今兒我再斗膽跟哥哥求個人。」

  劉小川驚呼道:「喲喲,聽聽,聽聽,原來林家小三兒也開始知道趣兒懂得要人了,我還當他是個生瓜蛋子。」

  林錦樓笑道:「說罷,哪個?」

  林錦亭道:「就是香蘭,在哥哥姨娘房裡伺候的那個。」

  林錦樓手上一頓,乜斜著眼看著林錦亭:「你看上她了?」林錦樓雖是笑著,卻神情陰冷。

  林錦亭一驚,再看去,又覺著林錦樓仍是笑得如沐春風,便舔了舔嘴唇道:「不是我,是奕飛兄,他想討這丫鬟。」

  林錦樓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旁邊坐著的粉頭連忙又給斟上一杯,林錦樓道:「他?他怎麼能見著我房裡的丫鬟?」

  林錦亭笑道:「哥哥你有所不知,這宋奕飛頭一遭見到那丫頭就失了魂魄,還巴巴的送人家一把扇子呢。原先他死活不肯同我一道住臥雲院,可後來不知怎的又搬過來。後來才知道,嵐姨娘要做詩社,香蘭到攏翠居裡操持,他為了每天多看佳人幾眼,才巴巴的住過來,還每天變著花樣兒的送湯水吃食呢。有一回被我偷偷瞧見了,這倆人牛郎織女似的遙遙望著,哎喲,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劉小川打著酒嗝兒笑道:「喲,真是個癡情種,倒有你劉大爺的做派。」

  眾人又是一通起哄。

  林錦樓笑道:「他想要那丫鬟,就讓他親自來找我。」說完搖晃著身子去如廁。

  他一出門,笑容頓時消失不見,臉色陰寒起來。

  吳媽媽端了碗藥探頭往青嵐屋裡看了看,只見畫眉仍然沒走,跟青嵐有說有笑的。吳媽媽搖了搖頭,今日她算徹底瞧不上青嵐,也懶得再管她的事,只等著青嵐平安誕下孩兒,她便可功成身退。便竟手裡的藥塞給春菱道:「去端給姨奶奶,讓她趁熱喝了。」

  吳媽媽見春菱走了便歎口氣,忽瞧見林錦樓一臉怒色從外走進來,對吳媽媽道:「香蘭呢?」

  吳媽媽又歎一口氣說:「唉,大爺還不知道罷?方才太太來過。因為老奴多嘴,跟大爺說了香蘭的好處,讓大爺上了心。大*奶便大張旗鼓的送東西來了,金晃晃的首飾和綾羅綢緞,又說要給香蘭備屋子和丫頭,嵐姨娘聽了便暈過去,大夫診脈也沒什麼大礙,我本打算等姨娘好些再開解她。卻也不知怎的,讓太太得了信兒,趕過來發落了一通。」

  林錦樓一怔,因趙月嬋舉動心中不悅,又不高興秦氏插手他屋裡的事,便道:「那丫頭是我自己看中的,跟旁人有什麼干係。」

  吳媽媽道:「太太也是關心大爺,只是最可憐的還是香蘭那孩子,讓太太領了去,到現在還沒回來呢,不知要受什麼責罰」

  林錦樓臉色一變。此時畫眉在外頭聽見林錦樓說話的聲音,連忙同青嵐迎出來道:「大爺回來了!」

  青嵐溫溫柔柔說:「快晌午了,大爺吃了飯不曾?」

  卻不成想林錦樓轉過身撩開簾子便走了。

  拙守園正房,閒庭幽靜,佳木森森。

  秦氏端坐在廳中太師椅上,看著面前跪著的香蘭,頭一遭仔仔細細打量。香蘭這些時日身量和臉兒都張開了不少,秦氏只見她形容甚美,一張臉龐殊麗明媚,風鬟霧鬢,豐姿爾雅,穿著半舊的素色衣衫,卻難掩秀色。瞧著雖是怯生生的模樣,卻無縮手縮腳的小家子氣。

  秦氏微微瞇起眼。怪道樓哥兒讓她給迷住了,端得是個絕色,把府裡頭的奶奶小姐全比下去了。

  只是這小狐媚子,到底有多少心眼子?秦氏手裡攥著帕子驟然一緊。

  她真真兒好大的本事!

  先是不聲不響的攪起風浪,抓了曹麗環的把柄,更在主子跟前演一齣好戲,將曹麗環逐了。如今又讓樓哥兒對她上心,弄得妻妾失和,倘若青嵐這回暈倒傷及肚裡的孩子呢?

  香蘭規規矩矩跪著,事到臨頭,她反倒不慌了。自古以來都是主子作亂,奴才替罪,秦氏不好發落趙月嬋和青嵐,想來這筆賬要算在她頭上。如此,慌張也無用。

  秦氏沉吟片刻,紅箋輕手輕腳的端來一盞熱茶,而後默默退了下去。

  「大爺看上了你,要抬舉你。」秦氏說得極慢,辨不出喜怒。

  香蘭連忙磕頭說:「奴婢福薄,不敢有這樣的念想。」

  「哦?」秦氏挑高眉頭,「這麼說是大爺自作多情了?」

  香蘭咬牙,也不答秦氏的話,伏在地上道:「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如今讓大*奶和姨奶奶心裡頭都不痛快,還惹得太太受累生一回氣,請太太責罰。」

  秦氏一怔,她還以為香蘭會求她恩典,讓林錦樓收了她。卻沒想到香蘭說出這樣一番話,竟然還將錯處全攬到自己身上。

  平心而論,她知道並不全然怪香蘭,她大兒子本就是個風流好色的,有這等人才的丫頭自然不能放過。林錦樓在外頭多荒唐她也有耳聞,只是她懶得管——自個兒的兒子在外頭辛辛苦苦的,胡鬧些又怎麼了?

  秦氏看著香蘭默默一歎。若是尋常有些顏色的丫頭也就罷了,林錦樓收了房,日後有造化的,再生個一子半女,抬個姨娘,自有一輩子富貴。內宅裡的一舉一動都難逃她的眼,她早已知道青嵐做的詩社是香蘭在背後操持的,這女孩兒生得太美,太能幹,也太有心計,若留在身邊兒,只怕家宅不寧。況今日給她安的罪名是「曾老太太孝裡勾引主子」,她對其餘幾人都是板子高高抬起輕輕落下,若不重重發落這個丫頭殺雞儆猴,內宅裡那些狐媚魘道的還不翻了天。

  秦氏道:「你倒是個乖覺的,只是責罰了你又有什麼用?」

  香蘭的心怦怦直跳,道:「奴婢自知罪過,不敢再到主子跟前伺候,還求太太宅心仁厚,能放我出去。奴婢的爹娘會備好贖身的銀子送來,奴婢結草啣環粉身碎骨也難報恩情。」

  秦氏又一怔,在林家過慣了錦衣玉食日子的丫頭們,鮮少有樂意出府的,這丫頭竟然想出去。可轉念一想,又沉了臉色,冷笑道:「說你乖覺,果然就伶俐上了。你如今算盤打得精,想求出去,待貫了良籍便同嵐姨娘那般讓大爺娶進來作妾,是也不是?」

  香蘭心中一歎,抬起臉兒道:「奴婢從未這樣想過,大爺縱然千好萬好,可奴婢只願找個尋常些的男人嫁了,當個正頭娘子,日後知冷著熱的也只為了我一人。若太太不信我,便將我送到靜月庵去做姑子,奴婢打小兒在那庵裡長大,再回去也落個清淨。」

  秦氏睜大雙眼,心想這小丫鬟竟也有這樣的心思,看著香蘭精緻的眉眼,心裡卻也有幾分憐惜——若她不是個丫頭,有個體面些的身份,那這美貌和機靈,便不是罪過了。但她到底不十分相信香蘭的說辭,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道:「把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送到廟裡伴著青燈古佛,我到底於心不忍。何況你先前還救過二丫頭,我也斷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香蘭明澈的眸子看著秦氏:「太太想如何發落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4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35 AM 編輯

第七十二章 哭求

  秦氏微微一笑:「你想嫁個尋常漢子做正頭夫妻,我便成全你。韓媽媽是我的陪房,她外甥跟你年紀相當,品貌周正,雖家境貧寒些,卻也是個知道讀書上進的,以後能考取功名封妻蔭子也未可知。韓媽媽曾經替他求過,想娶林家的丫頭,這樣好的姻緣我本想留給紅箋綠闌,如今你卻是因禍得福,我做主許你們二人姻緣,放你出去成親,日後遠遠離了這兒,你可願意?」

  香蘭渾身一顫。

  韓媽媽的外甥?韓媽媽的外甥是什麼模樣?她見都不曾見過,如今就要點頭把自己許給個陌生人?

  她到底做了什麼孽,為奴為婢受人擺佈。香蘭死死咬著牙關,將滿腔的苦恨都壓在舌根底下。

  秦氏揚了揚眉,道:「怎麼?你不願意?」

  香蘭臉色蒼白,不願意又怎樣?秦氏顯見是要狠狠發落她,如今這個已是給了一條明路。她不知怎的,想起宋柯的眉眼,在她的記憶裡恍恍惚惚,那眉眼彷彿又變成了蕭杭。香蘭淒慘一笑,就當做一場夢,就算方才秦氏真允許放自己出去,以她的身份也配不上宋柯。

  香蘭咬了咬牙,磕頭道:「那奴婢便謝謝太太的恩……」「典」字還未說出口,便聽見背後「光當」一聲,門被踹開。

  香蘭猛轉頭一瞧,只見林錦樓大步走進來,鶴氅上滾的玫瑰二色金晃人眼目。

  秦氏一驚。林錦樓已走到跟前,他見香蘭趴跪在地上,便上前攥住她胳膊,把她往上一提,對秦氏道:「母親叫她來做什麼?莫非知道兒子看上了她,便想提前抬舉她?可如今還在曾老太太孝裡,只怕不大合適。」

  秦氏怒道:「滿嘴胡說八道,你鎮日胡來我都替你跟老爺瞞著,如今愈發不知輕重,給我滾出去,我替你肅清門庭。」

  林錦樓站直了身子,淡淡道:「兒子房裡的事不勞母親費心了,若沒別的事,兒子先告辭了。」說著拉扯著香蘭就要走。

  「孽障!你給我站住!」秦氏站起身幾步走到跟前攔住去路,罵道:「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林錦樓嬉皮笑臉道:「兒子怎麼氣死母親了?兒子不過是看上個丫鬟,莫非也犯了歹?兒子知道母親是心疼青嵐,可這事是青嵐吃醋妒忌了,才暈過去。母親可不能不明事理,把這賬算在這丫頭身上?」

  秦氏聽林錦樓句句維護香蘭,便愈發來了氣,怒極反笑道:「好啊,好得很,如今你為了個丫頭,居然不聽我的話。」

  林錦樓笑道:「兒子不敢,兒子可是一肚子的孝心。可母親也總該心疼我,林家上上下下這麼多丫頭,我就看中她,母親可別奪人所愛。」

  秦氏道:「放屁!就看中她?那鸚哥畫眉是打哪兒來的?」

  林錦樓道:「那兩個比不這個知情知趣。」

  香蘭縮著脖子,暗想道:「我見這位爺每次都跟見瘟神似的,哪裡知情知趣了?」

  林錦樓眸色轉深,盯著秦氏道:「母親,兒子房裡的事自有主張,不敢勞動母親。」

  兩方正僵持著,韓媽媽忽從次間出來,彷彿吃一驚,又笑道:「都在這兒站著做什麼?大爺正好來了,方才太太還念叨大爺,讓我親手熬個祛暑的湯水給大爺喝。」走上前拉著秦氏,低聲道:「太太何必為個丫頭跟大爺鬧不痛快?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擰著呢。」

  秦氏一怔,臉色陰晴不定。

  林錦樓的脾氣好像暴風驟雨,如今連他老子都快壓不住,秦氏也忌憚三分。何況秦氏素來溺愛長子,自然不願如此鬧僵起來。

  林錦樓笑嘻嘻道:「這丫頭我先帶回去了,趕明兒個讓她過來給母親磕頭。」說完像拎著小雞子一樣將香蘭提了出去。

  林錦樓仍將香蘭帶到外書房,把人屏退了去拉香蘭的小手,笑著說:「爺可是又救你一回,還不親我一口。」說著將臉湊過去。

  香蘭垂下頭別開臉兒。

  林錦樓臉色陰沉,卻又換了滿不在乎的神情道:「這回是你受了驚嚇,你只管放心,日後我給你撐腰,別人不敢欺負你。」將她推到桌子前頭,只見上頭擺著四碟點心,四碟果子,道:「這是從大館子裡買回來的點心,跟府裡的味兒不一樣,你嘗嘗看愛吃哪一樣兒?我再叫小廝們給你買回來。」

  香蘭悄悄看了眼林錦樓,他顯見是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穿著見客的衣裳,黑漆漆的頭髮束在青玉冠裡,愈發顯得沉凝霸氣,端得是個英武的男人。可香蘭卻知道他絕非善類,一不留神就要把自己葬送在這這宅門裡。

  她兩隻小手攥緊了衣角,低聲說:「大,大爺,太太方纔已經說了,要放奴婢出去成親……」林錦樓身上一頓,香蘭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也全怪奴婢不好,惹太太奶奶們生氣,也別因為奴婢讓你們母子不痛快,這……」

  林錦樓轉過身看著她,香蘭後半句話便哽在喉嚨裡,林錦樓摸了摸香蘭的臉兒,陰沉的臉上忽然揚起一抹笑:「嘖嘖,倒是個小沒良心的,爺正惦記著你,你居然想出去找野男人成親?那跟爺說說,是哪家的漢子,值得你這麼心心唸唸的?」

  香蘭「噗通」一聲跟林錦樓跪了下來,求道:「奴婢……求你……奴婢實不願與人做妾,求大爺發發慈悲,若把奴婢放出去,奴婢願意一輩子當姑子,給大爺誦經祈福,永不嫁人。」說著已哽咽起來,淚珠兒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林錦樓仍然笑嘻嘻的,彎下身子用簇新的衣裳袖子給香蘭擦眼淚,語氣卻極溫柔,說:「哎喲,怎麼還掉上金豆子了。跟著爺有什麼不好,就你這個小模樣兒,又乖覺討人喜歡的性子,爺還指不定多寵你,你去當姑子,爺也捨不得……」

  香蘭躲開林錦樓的袖子,磕頭道:「求大爺發發慈悲……」

  林錦樓哄了幾句見香蘭仍然不好,臉上的笑驟然不見了,嗤笑一聲說:「『不願與人為妾』?那宋家那小子呢?他許諾要娶你當正房老婆?」

  香蘭倏地睜大雙眼。

  林錦樓嗤笑一聲,冷冷道:「說啊?他許了你當大老婆?」

  香蘭連忙搖頭:「這跟宋公子沒關係,他……他跟我不相熟……」

  「不相熟?不相熟給你見天的送吃送喝?」林錦樓回過身坐在凳上,翹起二郎腿,半瞇著眼看著跪在地上的香蘭,冷笑道,「你當爺是傻子不知道呢?不聲不響就暗中勾搭上一個,你可是只小狐狸,倒有這樣的本事,怎不叫爺跟著見識見識你的手段?」

  香蘭臉色發白,死死絞著手,道:「沒……沒有……大爺,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那樣?」林錦樓臉色冷得如同凝上一層霜:「他還托小三兒跟我討你呢?你心裡高興壞了罷?」

  香蘭抖著嘴唇,再說不出話。

  林錦樓招了招手說:「甭跪著了,起來罷。地上涼,你要病了,爺心裡心疼著呢,你過來。」見香蘭跪著不動,便揚聲道:「快點,莫非讓爺過去請你不成?」

  香蘭只好起身,全身木木的走過去,林錦樓一把將她拽在懷裡,讓香蘭坐在他腿上,笑嘻嘻說:「跟爺說說,你看上宋家小子什麼了?還是他許給你什麼了?」

  香蘭渾身僵硬,硬著頭皮小聲編道:「什麼都沒有,他有一回看見我被表姑娘打罵,便幫我提水,宋公子看我可憐,便說日後得了機會把我討過去伺候他妹妹。」

  林錦樓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仰過身子,眼神卻愈發冷厲,捏著香蘭的小下巴,說:「爺的小香蘭,你可真是個招人疼的小東西,他就這樣他就看上你了?就又送扇子又送吃食了?嘖嘖,還玩戲本子裡這套才子佳人的把戲吶?送了把什麼樣的扇子,跟爺說說。」

  香蘭心裡一沉,知道林錦樓已知道內情了,咬著嘴唇,再不肯說話。

  林錦樓仍然一副笑笑的模樣說:「你們兩個膽大,敢在爺的眼皮子底下玩把戲。漫說宋家如今的行市,就算以前全盛的時候,在爺眼裡也就是個屁。」

  香蘭顫著身子哭著說:「大爺,我跟宋公子是清白的……奴婢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

  林錦樓點住香蘭的唇兒,親暱的靠過去,熱氣呼在她耳邊:「爺今兒個就告訴你,甭管是宋家那小子還是誰家的,你趁早給我歇了心,乖乖兒的給我在這兒呆著。你可別忘了,不光你,你們一家子全攥在爺手裡,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想鬧騰也得看人下菜碟不是?」輕輕撫了撫香蘭的鬢髮,「你們這一家子和和美美的,爺也不願讓你們骨肉分離,只是你要惹爺不高興了,興許你們從此天各一方的,讓人也覺著淒清。」

  香蘭明白林錦樓是不會放過自己了,一時萬念俱灰,她恨自己是奴才,也恨自己的爹娘是奴才,如今讓人牢牢拿捏著。

  她想狠狠抽林錦樓嘴巴,用刀劍刺得他體無完膚。可是她不敢,她能豁出一條命去,卻不能讓自己的爹娘置於險境。

  她艱難的點了點頭,用袖子擦了擦臉頰,道:「明白了,大爺。」

  如此柔順的姿態自然令林錦樓歡喜,他摸了摸香蘭的頭髮,笑道:「今兒個你也受驚了,既然知春館裡那些鬼東西欺負你,你就不必回去了,一會兒讓書染回去替你收拾,你就搬到這兒來。」

  香蘭吃一驚道:「大爺,過幾日再搬罷。」又柔聲道:「求你了……」

  林錦樓想了想方才點頭:「那就過幾日罷。」說著起身,親自將她送了回去。

  香蘭不知自己這一路是怎樣走回去的,只覺著心裡滿滿裝的,都是絕望。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36 A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禍起

  林錦樓將香蘭送回東廂,畫眉早已走了,青嵐在房裡午睡,聽說林錦樓來了,連忙讓春菱攙了出來。林錦樓卻沒瞧青嵐一眼,單指著香蘭對丫鬟婆子們道:「她中午還沒吃,待會兒書染端些吃食過來,你們去做個她平日裡愛喝的湯。」

  青嵐臉上又是一白,春菱連忙把她扶住。香蘭抬起眼皮,見眾人在屋內站了一溜兒,人人神情驚愕複雜,她已懶得管旁人是怎樣想的,只是垂了頭不做聲。

  林錦樓轉過身,在香蘭臉頰上捏了一把道:「你先住兩日,爺自有安排。」說完便往外走,瞧見青嵐正站在門口,便停了腳步道:「你好好養身子,缺什麼跟大奶奶說,大奶奶不應就來找我。沒事別總麻煩太太,如今天熱,太太身上也不好,勞她累一場,倒是我做兒子的不孝順。」

  香蘭聽得分明,林錦樓這番話分明就是惱怒青嵐惹事,竟把秦氏也牽連進來,說自己「不孝順」,卻將這大帽扣在青嵐頭上。

  青嵐滿腹委屈卻不敢說,微微福了福,小聲說:「知道了。」

  林錦樓又指著香蘭說:「這丫頭身子弱,別再安排她活計了。」說完撩起簾子便走了。

  屋中一時寂靜。香蘭默默轉身回了房,將臉埋進被子裡。過不久,書染果然親自提了個紅漆食盒過來,裡頭裝了幾樣精緻小菜和一碗玉稻飯,又噓寒問暖了一番。

  不多時林府上下便傳遍了,大爺看上了新的丫頭,知春館的香蘭攀上高枝兒,要飛黃騰達了。

  說來湊巧,當晚林錦樓便接到上峰指令,鄰省流寇作亂,命林錦樓帶兵剿匪去。於是林錦樓連夜回了營房。香蘭聽說卻是鬆一口氣。

  第二天知春館仍然一派寧靜。趙月嬋在祠堂跪了半日,又到秦氏房裡捶胸頓足的哭了一番;青嵐也抄了十遍《女則》,從秦氏正房裡回來,吳媽媽在青嵐房裡坐了半日,兩人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出來的時候,青嵐的眼眶有些紅,氣色卻好了些。這事就不疼不癢的輕輕揭了過去。

  唯有香蘭在眾人眼中變得微妙起來,人人對她敬而遠之,連小鵑同她說話都規矩了很多。香蘭整日坐在床上發呆,她想再去找宋柯,可那日聽林錦樓說的話,彷彿對宋家極不在意似的,她又退卻。林家的根基她是知道的,她怕因此連累了宋柯。她前後躊躇,咬牙想道:「倘若林錦樓再來,我便以死相逼,若他不是鐵石心腸,就該給人一條生路……求菩薩保佑,讓我早日離開這火坑。」

  默默祈禱一回,便找了幾本半舊的的冊子,重新糊了個靛藍色封皮,拿著筆墨紙硯等物獨自去園子的涼亭裡抄寫佛經靜心。一來她深知不得自亂陣腳,抄寫經書正好靜心;二來也算為自己日後的前程祈個福報。

  如此過了幾日。這天香蘭沏了一壺茶,仍然拿了文具去,伴著園中鳥語花香,慢慢抄了一回,用帕子抹了抹額上的細密的汗珠。香蘭忽然發覺夏日已到,春日的芳菲早已盡了,如今已是一脈綠意濃蔭。

  她看了一回景致,心中開懷了些,瞧見春菱扶著青嵐從不遠處走來。香蘭知道青嵐心裡膈應她,便連忙收拾筆墨避開。

  誰想青嵐反迎上來,對香蘭笑道:「我說方才遠遠瞧見這兒有個人,原來是你。」

  香蘭一怔,心中暗奇道:「嵐姨娘成天對我不理不睬的,今天怎的轉了性?」便笑道:「瞧著這裡景色好,便來這兒抄抄經文。」

  青嵐便伸手將她手裡的冊子拿過來翻閱,只見當中居然是飛揚灑脫的行書,字體崢嶸,竟不似女孩兒所寫,不由驚訝道:「你可是寫了一手好字!」

  香蘭忙去拿那冊子,口中道:「亂寫的,別污了姨奶奶的眼。」

  青嵐又將冊子扯了回來,笑道:「巧的很,我近來也想抄抄經書為肚裡的孩兒積德,妹妹這樣好的字,便把這抄好的經借我用用罷。」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是借抄經書,實則是想找個由頭將面子上的事圓一圓。

  原來吳媽媽勸了青嵐一番:「若不是在曾老太太的孝裡,姨娘身子這般重,大爺身邊兒早就該添人了。如若沒有香蘭,也會有別人,姨奶奶何苦為這事過不去?如今大奶奶都做出個賢惠大度的樣兒來,姨奶奶再彆扭便太不像樣,要是有心人在跟著嚼舌根子,惹惱了大爺可不是鬧著玩的。姨奶奶也該學學畫眉笑臉迎人,香蘭原本服侍你一場,末了結仇反倒不美了。」青嵐雖然心裡頭委屈,可這番話到底聽了進去,這幾日心裡的疙瘩也淡了些,這廂遇見香蘭,便主動交好起來。

  香蘭只得答應,拿了一冊自己已經抄好的經書交給青嵐。

  此時春菱上前道:「姨奶奶,好像起風了,要變天,咱們回去再說話兒罷。」

  青嵐抬頭一看,果見天上飄來幾簇烏雲,怕是要下雨,便點了點頭,將冊子交給春菱,讓她攙扶著回去。香蘭把剩下的佛經本子小心翼翼的裝進袋子,又將茗碗和文具收好,把茶壺裡餘下的茶水潑進花圃,一手拎著袋子和茶壺,另一手拿著幾冊佛經,胳膊下夾著半舊的銀紅金錢蟒坐墊,忙忙的追上青嵐主僕。

  誰想在園裡小徑上,一個人從前頭急匆匆跑過來,春菱躲閃不及,二人便撞了個滿懷,春菱「呀」一聲,怕碰了青嵐,便將身子往香蘭身上倒去,手上的冊子掉在地上。香蘭腳底一滑,二人雙雙摔倒在地。香蘭忙不迭用手護住茶壺怕碰碎了,另一手的佛經連同胳膊下頭的坐褥便辟里啪啦的掉落。那人也「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手裡拿著的書冊也掉了下來,爬起來瞪了春菱一眼道:「作死呢,跑這麼快,難不成急著回去奔喪?」說完低頭抓起兩冊掉落的本子爬起來往前跑去。

  香蘭見自己撞上的人是大房的丫鬟迎霜,不由暗歎晦氣。春菱卻一骨碌爬起來,指著迎霜的背影罵道:「小賤蹄子,萬一撞了姨奶奶,看你還有沒有命!」又憤憤道:「這事我要告訴太太!」

  青嵐連忙勸道:「好了好了,別跟大*奶身邊兒的鬥氣,趕緊把東西收拾了家去罷。」

  春菱一邊嘟嘟囔囔的,一邊將地上的書冊收拾了。

  正房和寵妾之間別苗頭,香蘭自然不會多嘴,默默收拾了一回便同青嵐一道回了房,暫且不提。

  且說青嵐回到東廂,春菱把茶壺和文具一一擺放。青嵐正歪在床上喝茶,道:「把那經文拿過來給我瞧瞧。」

  春菱道:「姨奶奶,你還真要抄這勞什子的東西?」

  青嵐歎口氣說:「好歹抄幾筆,就當解個悶呢,我的苦楚如今只有菩薩才能懂了。」把冊子拿到手裡翻看,一打開卻發覺不是香蘭抄的佛經,上面寫著「放債」、「利錢」、「收息」,並有「壹仟兩」「三佰兩」等字樣,頓時一怔,忙將本子掩了問春菱道:「這不是香蘭那冊經文,是不是拿錯了?」

  春菱把那冊子拿來翻了一回,可她不識字,也看不出什麼花樣,仍把冊子交給青嵐道:「剛才碰上迎霜,我們三個摔倒,手裡的東西全掉了,我記得迎霜手裡拿的也是這麼兩本靛藍色的冊子,定是那時候手忙腳亂的拿錯了,要不要我拿去換回來?」

  青嵐心裡突突一跳,沉思半晌道:「不必了,你出去,也別讓別人進來,這件事跟誰都別提,大房那頭要過來問你,你就說什麼都不知道。」春菱依言退下。

  青嵐又把那冊子打開,一頁頁翻看,她略懂記賬算賬之事,草草翻了一遍,愈看愈心驚,暗道:「這簿子後頭有趙月嬋的印章和手印,這簿子是她的便坐實了。上頭的銀子數目龐大,粗粗算就有七八千兩,她爹原先不過是個六品理問,去年才升授金陵治中,陪嫁哪能有這麼些銀子,大爺的銀兩也從不給她經手的。前幾次去給太太請安時,聽紅箋她們幾個磨牙,說趙月嬋貪墨剋扣公中的銀兩,虧空很大,不知用到何處去,原來她竟用來放印子錢!真是好大的膽!」

  青嵐捏著賬簿,只覺得燙手,心裡合計:「如今該怎麼辦?大爺不在,莫非要把這賬簿交給太太?」轉念又想:「這萬萬不妥。大爺和我說過好幾回,等出了曾老太太喪期,如若趙月嬋識相,便多給些銀子同她和離;若不識相,便還她一紙休書。大爺把這個意思透露給老爺太太,卻遭罵了一頓。上回太太還同我說『我知道趙氏有些刻薄,可她到底是明媒正娶來的。趙氏家族如今正興旺,樓哥兒他岳丈也正得朝廷青眼,如今趙月嬋無大錯,休妻不免兩姓家族交惡,牽扯利益人脈甚廣,還影響林家的聲譽,不可輕舉妄動。這媳婦兒是他一味任性才娶來的,如今怎能又因為他任性要休妻惹出更大的災殃?你平日裡也多勸勸樓哥兒。』這賬簿若交到太太手裡,太太至多也是關起門來罵罵了事,即便她放了印子錢,太太也會為了林家的名譽反給她遮掩,橫豎林家有的是銀子,這七八千兩又何曾看在眼裡?但……但這賬簿如若交給大爺……大爺本就厭惡趙月嬋,這一惱起來,當場便寫了休書也未可知,我再生下兒子……」青嵐右手撫上隆起的肚子,咬了咬嘴唇,想道:「我是太太親自挑選,良籍納進來作妾的,大爺對我千憐萬愛,連畫眉都說,上次太太惱我,只不過是惱我逾越規矩,並非厭惡我,我真生了兒子,大爺休了趙月嬋,定能將我扶正,太太也必然歡喜罷。」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38 AM 編輯

第七十四章 討要

  青嵐雖懦弱柔順,但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貪念一起便收不住了。當初秦氏托媒人同她家裡人說要納她給林錦樓作妾,她父親十分猶豫想要回絕,但她在屏風後偷偷見過林錦樓後,便一見傾心,只覺世間再難找此才貌仙郎,若與林錦樓一處,即便一輩子作妾也心甘情願。

  早先她住在京城,林錦樓對她寵愛,府裡上上下下都是人精,一徑兒稱她「奶奶」,竟把「姨」字給隱去了,她覺著自己與正室也沒什麼不同。但回到金陵,頭一件事便是給正室磕頭敬茶,住的也是偏房東廂,雖吃穿用度不差,但氣派跟正房奶奶便無法相提並論了。等林府開家宴,她這個妾都上不得席!上回林錦樓本打算在東廂歇了,可趙月嬋一來,又摔杯子,又傷她房裡的丫鬟,林錦樓竟未訓斥,反倒跟趙月嬋回了正房安歇,她嘴上不說,但心裡卻像油煎著一般難受。

  前幾日,她吩咐底下人操持個詩社,本該她大出風頭露臉,誰想太太竟劈頭蓋臉數落她逾越身份,還叫她「好生伺候大爺和大奶奶」!

  她適才發覺,趙月嬋再如何不討林錦樓歡心,如何被丈夫冷淡,但正室的身份擺在前頭,所有人都要屈躬哈腰稱一句「大奶奶」,出了醜事,全家上下還要竭力遮掩;她再如何被林錦樓寵愛,卻終究是個妾,是個依靠討爺們歡心才能安身立命的貨色。假以時日林錦樓再有了新寵,她又如何呢?而如今眼瞧著林錦樓對她的恩愛便淡了,她還正青春貌美,不過懷著身子,林錦樓就瞧上了她房裡的丫鬟。

  俏生生的香蘭,嫻雅的香蘭,比她還要美貌的香蘭……

  她呢,日後會不會好一似戲文裡唱的「紅顏未老恩先斷」……

  青嵐攥緊了手裡的帕子,指甲深深扎進掌心的肉裡。

  若把這賬簿要親手交給林錦樓,那林家大奶奶與她便只有一步之遙了,哪怕有一線希望,她總要試上一試。想到此處,她將床板掀開,把賬簿藏到床架之間的夾層裡。

  剛剛撫平床褥,天上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轟隆」一個霹雷,驚得青嵐跳了起來。她畢竟不是勇毅果決之輩,心中搖擺不定,又擔心又害怕,想找人來商量。偏吳媽媽感了風寒,怕過病氣給她,回家休養去了,剩下的幾個丫鬟婆子,不是不知心就是笨笨的。她一時站起來一時又坐下,心中異常煎熬。

  知春堂正房內。

  趙月嬋「啪」一聲,刮了迎霜一記大耳刮子,罵道:「沒用的下流東西!讓你去二門等我表哥的小廝把賬簿拿回來,你拿回來的是什麼?你是辦老了事的,如今連這點子事都做不好,留著你有什麼用!」說著把佛經一股腦兒砸到迎霜臉上。

  迎霜跪在地上,捂著臉,含著眼淚道:「大奶奶息怒,我在園子裡跟春菱和香蘭撞上了,定是在忙亂中拿錯了冊子,當初離春菱最近,這賬簿應該在東廂嵐姨娘那裡。」

  趙月嬋愈發大怒,衝上前狠狠打了幾下:「天雷劈了你的腦子還是小鬼吃了你的魂兒!辦出這發昏的事!落在誰手裡不好,竟落在那小賤人手裡,她把賬簿交給太太和大爺,咱們大家還不一起尋了繩子吊死乾淨!」

  迎霜哭著磕頭道:「奶奶我錯了,饒了我罷!」

  趙月嬋氣得渾身亂顫,又驚又怕:「饒你?怎麼饒你?我這就找根白綾子,先勒死你,再去房樑上吊!」

  迎霜一把抱住趙月嬋的腿,哭道:「怎就到這一步了?方才剛沒了賬簿,這會子應該還在東廂,不如讓銀蝶偷來……」

  趙月嬋道:「別提那沒用的小蹄子,東廂早就防著她了。」

  迎霜抹著眼淚又道:「那我找東廂要去。」

  趙月嬋啐了一口道:「蠢材,那小賤人沒發覺錯了,興許還能換給你。倘若已經發覺那是個要命的東西,怎可能給你呢!」

  迎霜心道:「我早就說過,印子錢不能再放了,偏大奶奶聽了表少爺哄騙,仍拿錢出去放債,這下東窗事發,只怕是難逃干係了。若順籐摸瓜,再查出表少爺同大奶奶有私情的事,我還不如立刻撞死省心。」哭得愈發厲害。

  趙月嬋踢了迎霜一腳,罵道:「哭!就知道哭!快閉嘴罷!」迎霜立即收聲,強忍著小聲啜泣。趙月嬋想了一回,深深吐了一口氣道:「來人,我要去東廂。」

  當下,趙月嬋帶了丫鬟白露,提了裙子到東廂來。銀蝶正在廊下拿了大陶甕接雨水,見趙月嬋來了,登時吃了一驚,一邊打起簾子一邊喊道:「大奶奶來了!」

  趙月嬋心亂如麻,顧不得看旁邊的小丫頭,逕直進了屋。春菱守在青嵐臥房門口做針線,見趙月嬋氣勢洶洶,根本不得阻攔,也只得扯著脖子喊了一句:「大奶奶來了!」香蘭正在屋裡做鞋,心中納悶,不知為何趙月嬋好端端的來東廂,探頭向外望了一眼,見趙月嬋氣勢洶洶的往臥室去,便連忙縮回了脖子。

  青嵐在房裡亂轉,一聽趙月嬋來愈發慌了手腳,不知該坐下還是站著,腦中亂七八糟一片空白,想不起絲毫應對之策。正驚慌的功夫,趙月嬋已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四目相對,趙月嬋似笑非笑道:「青嵐妹妹忙什麼呢?」

  青嵐臉上極不自然的堆著笑,支支吾吾道:「沒,沒什麼,就是閒坐著。」慌得連讓座看茶都忘了。

  趙月嬋是個聰明人,一見青嵐這番形容便明白了,反倒從容起來,挑了張椅子坐下,挑起眉頭道:「我這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身邊的丫頭笨手笨腳的,在園子裡跟妹妹的丫頭互相拿錯了書本冊子。」朝白露使個眼色,讓把佛經遞到青嵐跟前。笑道:「妹妹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青嵐低著頭把冊子接了,靛藍色的封皮,裡面是用端莊的筆體抄的《金剛經》,正是香蘭借給自己那本。青嵐心裡突突直跳,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趙月嬋。

  趙月嬋正坐在她對面笑吟吟看著她,雖是面帶笑容,但眼神猶如兩把煞氣襲人的寶劍,凜冽冰寒,唬得她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趙月嬋道:「這是你的東西罷?」

  青嵐勉強堆起笑容道:「勞煩奶奶送來,這正是我丟的佛經……」說著走到架子跟前,拿下幾本冊子翻看,不敢看趙月嬋,道:「奇怪,我這兒卻沒有奶奶丟的冊子。」

  「哦?」趙月嬋眉頭微挑,走過去將青嵐手裡的本子拿過來翻了翻,似笑非笑道:「那可真是奇怪了。」

  青嵐小聲道:「許是奶奶的丫頭把東西忘在別的地方了。」

  趙月嬋冷笑道:「到底是忘在別的地方,還是你偷藏起來了?」

  青嵐吃了一嚇,縮了縮脖子,顫聲道:「奶奶說笑了……我……我……」

  趙月嬋又軟下聲道:「叫什麼『奶奶』,你我同居同處,一同服侍大爺,只管叫我『姐姐』就是了。原大爺房裡也有幾個人,都是狐媚魘道的,彎著心眼子讓大爺學壞,我一片癡心,怕大爺弄壞身子,那幾個通房丫頭也不敢太管束,只勸諫他保養自重,誰知竟惹大爺不樂。加之我平日裡持家嚴了些,有些個下人跟著嚼舌頭根子,背地裡風言風語,把我的名聲傳得不像,我不敢喊冤,只一味忍耐罷了。後來直到鬧出人命,大爺才發覺那幾個狐狸精不省心,打發出去了。他明白我為他好,只是心裡鬧著彆扭,所以面上才對我淡淡的。妹妹是個聰明人,我雖有時候心粗,未能好好照顧妹妹,但可見我有為難你的地方?」

  青嵐一時沒轉過彎,只得順著話頭道:「奶奶是個明理的人,從不曾為難我。」

  趙月嬋笑道:「這就是了。其實妹妹進來,又懷了大爺的骨肉,我心裡高興的跟什麼似的。老天垂憐,日後我也多個臂膀。我們姐妹同喜同樂,不比親骨肉還強?」

  青嵐道:「只求奶奶愛惜,我願一生侍奉奶奶。」說著就要拜。

  趙月嬋忙握住青嵐的胳膊,口內道:「我就知你不是個藏奸的……不瞞妹妹,我那冊子可是個要緊的東西,妹妹再好好找找,若找著了就還我罷。」

  青嵐左手悄悄撫上肚子,狠了狠心道:「我這兒確沒有奶奶的東西。」

  趙月嬋臉上的笑一僵,心中恨道:「看來她是鐵嘴鋼牙,死活不認了。可恨她有太太和肚裡的孩子撐腰,否則我便一把火燒了這裡落個乾淨!找不到那簿子,剛放出去的幾筆債就沒了憑證,沒白的損了七八千兩銀子。銀子沒了還是小事,若大爺真知道了……」心裡打了個突兀,再看青嵐的眼光便格外怨毒。

  天際傳來滾滾的雷聲,屋中一時寂靜。白露小聲道:「大奶奶,快下雨了,用不用我取傘過來?」

  趙月嬋冷冷道:「不必了,咱們走。」說著轉身出門,青嵐鬆了口氣,忙跟在後頭相送。

  走出屋門站在廊下的台階上,趙月嬋猛回過頭盯著青嵐,心中怒意難平,暗道:「賤人!你想算計我,我也不讓你好過!」吐出一口氣,吩咐左右道:「你們往後退一退,我還有話單獨跟嵐姨娘說。」

  大雨滂沱而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39 A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魂斷

  春菱是攙著青嵐出來送客的,聞言鬆開青嵐的胳膊,往後退了退。趙月嬋一指春菱道:「你先進屋去。」又對白露道,「你也退下。」春菱只得進屋,香蘭悄悄趴在窗口,隔著茜紗窗遠遠看著。

  趙月嬋見丫鬟們都退了,便重新走上台階,臉上仍微微笑著,道:「妹妹此刻心裡得意死了罷?以為捏著那冊子就攥住我的短兒了,橫豎我是個受冷落的,你得大爺的意兒,又有了他的種,覺著把那東西交給大爺,大爺一怒之下便會休了我,把你扶正,是也不是?」

  這一番話正中青嵐的心思,青嵐大驚,臉上瞬間血色褪盡,直瞪瞪的看著趙月嬋。趙月嬋格格笑了兩聲,臉色驟然一變,沉了下來,吐出的話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呸!不要臉的下作娼婦!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一個窮秀才家出來的爛貨,不過有兩分姿色會伺候爺們,一沒有家世,二沒有才幹,三沒有口齒,見天吃飽喝足就只會瞎逛,竟癡心妄想的要當林家大奶奶!我堂堂官家小姐出身,祖父乃內閣首輔大臣,我爹去年省了治中,大伯父乃戶部主事,四伯父剛高昇衛指揮使司鎮撫,族裡兄弟考中秀才、舉人的少說也有七八個,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和我比?即便大爺休了我,也輪不到你!做你母親的春秋大夢罷!」

  青嵐抖著嘴唇,只覺得羞辱難當,眼裡的淚將要滾出來。趙月嬋往前走進一步,道:「只怕你還不知道罷?你可知大爺和太太為何對你這樣好?我久久無嗣,我娘家和林家早已商議定了,娶個姨娘進來生養孩兒,日後生下一子半女就……」閃電劃過,照亮了趙月嬋的臉,她看著青嵐,笑得既得意又暢快:「就去、母、留、子!」

  這幾個字伴隨天上一聲巨雷,轟得青嵐魂飛魄散,心頭彷彿有尖刀割刺,眼淚飛濺,拚命搖頭道:「不是!不是的!你胡說!」

  趙月嬋氣定神閒道:「待日後孩子生下來你便知道我是不是胡說,大爺原先房裡的人又不是沒打發出去過。我本想著你是個老實的,留著你也未嘗不可,誰知你竟起了黑心,比她們那些還可惡!你乖乖把那冊子交出,我便在林家留你一席之地,如何?」

  青嵐心中大慟,趙月嬋說了什麼都沒聽進去,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找大爺,去找太太問個清楚……」

  趙月嬋又向前逼近一步道:「問什麼?問你日後能不能當大奶奶?還是問這孩子日後歸誰?你若不怕丟臉,我這兒還有當初林家承諾去母留子的文書字據,用不用我取來給你瞧上一瞧?」

  趙月嬋不過胡說八道豁出去詐青嵐一詐,即便詐不成也存心給青嵐添些噁心,日後秦氏問她,她便抵死不認。誰想青嵐年輕,又沒見識過什麼風浪,聽趙月嬋這一番說辭有模有樣竟然信了。一時間又悲又苦,神情恍惚,見趙月嬋向前一步步逼近,便胡亂往後退去,沒留意一腳踏空,從台階跌到院裡,肚子重重碰在地上,「啊」的慘叫起來,淒厲非常。血瞬間迸出,混著雨水四下蔓延。

  眾人驚呆了。

  香蘭在屋裡隔著窗子早看見青嵐摔了,慌忙隨春菱跑出去將青嵐的頭抱到懷裡,大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低頭看著青嵐:「姨奶奶,姨奶奶,你怎樣了?」

  青嵐疼得不住打顫,渾身濕透,臉上已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一把揪住香蘭,淒聲道:「好疼......我肚子疼......我的孩子……快去叫太太來!」

  春菱大驚道:「姨奶奶摔著了!」忙命兩個粗壯的媳婦抱了青嵐回房,一疊聲命小鵑去請大夫。

  香蘭暗想:「出了這樣的大事,一定要請太太來做主了。」她全身早已讓雨水澆透,也顧不得再拿傘,撒開腿便往三房住的拙守園跑去。進了院子,只見兩個丫鬟正在廊下逗鳥,忙奔上前,一抹臉上的雨水道:「兩位姐姐,嵐姨娘從台階跌下去,肚子著地,已經流了好多血,特來討太太示下。」

  那兩個丫鬟臉色齊變,忙進屋稟報,不多時秦氏便急匆匆的從屋裡出來,身邊跟了兩個丫鬟,一個在後頭撐傘,一個在旁攙扶,秦氏一邊往前走一邊問香蘭道:「如今什麼情形,請大夫了沒?」

  香蘭道:「已有人把姨奶奶抱回屋裡,小鵑去請大夫了。」

  秦氏步履急促,皺著眉頭道:「怎麼好端端的就摔了?」

  香蘭老實道:「大奶奶方才過來,在房裡跟姨奶奶說了兩句話。站在門口要走的時候,說還有話要跟姨奶奶說,讓丫鬟躲遠些。我隔著窗子看著,見大奶奶同姨奶奶說了幾句話,姨奶奶便往後退,腳一踩空便摔了下去。」心想:「前幾天因我而起鬧了場妻妾不和,這一頁剛掀過去就鬧了這樣一出,林家也是多事之秋,稱得上家門不幸……」

  秦氏也不再問,只是眉頭蹙得更緊了。

  一行人剛走到知春堂院門口,便聽裡面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香蘭看見趙月嬋站在外間的小廳裡,期期艾艾的對著秦氏叫了一聲:「太太。」秦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也不搭腔,直往臥房裡去。

  春菱正攔在門口道:「產婦房裡不乾淨,太太莫要進這屋子。」

  秦氏驚道:「產婦?這才七個月怎麼就……」

  春菱白著臉道:「大夫和幾個有經驗的媳婦、嬤嬤們都說姨奶奶情形凶險,有滑胎的徵兆,羊水已經破了,這情形只能把孩子先生下來。只是胎位不正,是難產……」看了秦氏一眼,低聲道:「太太心裡有個數,方才大夫說,這孩子因不足月份,只怕生下來也難活命……」

  秦氏心裡「咯登」一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香蘭溜回房間,用手巾擦了臉,從櫃裡拽出一套乾淨衣服,心想:「在大雨裡淋了這麼久,萬一病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忙忙地把濕衣服脫了扔到床下,換上干松的。又想道:「嵐姨娘這次怎麼好端端就摔了,不知為何事惹出這樣大的亂子,只怕不好收場了。不知嵐姨娘怎樣了,但願她能平安無事。」換了一雙小布鞋,又轉到前頭來。

  秦氏已帶了趙月嬋去正房問話,小鵑、銀蝶等急急忙忙的端了熱水、巾布等物來回進進出出。香蘭便去茶房也端了盆熱水,一進門便瞧見四五個人圍在床邊,七嘴八舌的說「吸氣」、「用力」,帶血的布丟了一地。青嵐疼得死去活來,不住尖叫呻吟。春菱嚷道:「別端水了,趕緊到廚房煮碗參湯,給姨奶奶端過來!」

  小鵑不會燒火做飯,銀蝶只裝作沒聽見。香蘭見狀便回到小廚房,見還有早晨剩的小半鍋烏雞鮮筍湯,便把人參切成細細的片加進去,放在火上熬。熬了兩刻鐘,把爐火滅了,用綠彩白鶴紋碗盛了一碗湯,放在棗紅漆托盤上小心翼翼的端了過去。

  青嵐這一遭受了驚嚇,心緒不穩,又跌跤動了胎氣,精神便不太健旺,加之生產疼痛又折騰進半條命,此刻再無氣力,只是若有似無的哀哀叫著。孩子還未誕下,下身又見了紅,幾個有經驗的老嬤嬤便知大事不好,頓時嚇白了臉,忙忙的打發春菱去告訴太太。

  正在這個當兒,香蘭端著參湯進來,一個老嬤嬤忙捧起青嵐的頭,香蘭把碗湊到青嵐嘴邊,灌進去幾口。她見青嵐容色蠟黃憔悴,頭髮蓬亂,身上被上血跡斑斑,豐腴嬌美的模樣兒全然不見了,心裡難過,依稀聽見幾個老嬤嬤說「只怕命不長了」等語,知道青嵐凶多吉少,想到平日裡嵐姨娘待她親厚和氣,眼睛裡便轉出了淚。

  那老嬤嬤將青嵐的頭輕輕放到枕上,青嵐「嚶」一聲,微微睜開雙眼,只見香蘭淚眼朦朧的看著她。

  此時只聽門口有人哭道:「青嵐姐姐,你到底怎樣了?」卻是畫眉捧著帕子嚎哭。

  青嵐眼前一亮,一把抓住香蘭,掙扎道:「快,快讓畫眉進來……」

  香蘭一怔,早有人將畫眉放進來。畫眉撲到床前哭得死去活來,握著青嵐的手道:「我的好姐姐!你這是怎麼了?前兒個咱們姐兒倆還好端端的說話兒,你怎麼今天就……就……我的爺,你快回來看看我苦命的姐姐!」

  這一番哭惹得青嵐淚如雨下,死死抓著畫眉,用她二人才能聽見聲音道:「這張床的床板底下有,有要了我命……的東西……你替我和,和孩子報,報仇,把它親手交給……大爺……和……太太……讓……讓……讓……」話還未說完人便嚥了氣。

  畫眉把耳朵湊近聽著,半晌卻發現再無聲息,定睛一瞧才發覺青嵐眼神渙散,雙目圓睜,竟是不肯瞑目。

  香蘭在旁邊看得真切,不由吃一驚,伸手推道:「姨奶奶,姨奶奶!」

  旁邊的老嬤嬤過來探了探鼻息,「哇」一聲哭出來道:「姨奶奶不中用,已經去了!」

  屋裡的人登時跪成一片,痛哭聲不絕於耳。

  香蘭跪在地上淚流滿面,暗道:「青嵐雖愚鈍,私心重些,到底不是壞人,待下寬厚,讓我在東廂也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如此這般去了,真真兒是紅顏薄命了。」又想到知春館裡被逐出的春燕,掉了孩子的鸚哥,空守閨房的畫眉,如今又死了個青嵐,趙月嬋淫威甚重,林錦樓亦仗勢壓人,自己卻被這深深宅院深深困住,不由也悲從中來,哭軟在地上。

  此刻秦氏正在正屋裡問趙月嬋的話,肅著臉道:「你在台階上跟青嵐到底說了什麼,竟讓她失足跌下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40 AM 編輯

第七十六章 息事

  趙月嬋悄悄看了看秦氏臉色,口中編道:「也沒什麼事,今晨我的丫頭在園子裡撿到嵐姨娘抄的佛經,我好心好意,怕她尋不見著急,巴巴的親自送去,也想同她說說知心的話兒。沒說幾句發覺要下雨了,便要告辭。在台階上,我又想問她幾句大爺的事,因是閨閣裡的秘事,也不得讓丫頭們聽見,便讓她們都退了,誰知問了兩句,青嵐便臉紅,扭扭捏捏的不肯說,我再追問,她便往後退,竟然沒留神從台階上跌了……唉,這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我萬萬不該……」立刻面向大門跪倒在地,「咚咚」磕頭道:「老天垂憐,這一切種種都是我罪該萬死,求老天爺保佑我青嵐妹妹和她肚子裡的孩兒平安無事,日後讓我上刀山下油鍋,折壽二十年,我都絕無二話。」

  秦氏何等精明,這一番說辭她自然不信,心說:「趙月嬋倒是個油滑強辯的,一句『閨閣秘事』便堵住我的嘴,讓我不好再追問下去。」口中淡淡道:「也罷,等青嵐產育之後,我便問問她,到底是怎樣的『閨閣秘事』讓她慌成這樣,竟從台階上跌了。」

  趙月嬋心裡一沉,心裡恨不得青嵐此刻就死了,口中卻道:「我也盼著嵐姨娘能平安無事……」

  一語未了,便看見銀蝶連滾帶爬的進屋,哭喊道:「回稟太太、大奶奶,嵐姨娘沒了!」

  秦氏「噌」一下站了起來,趙月嬋先是吃了一驚,而後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見秦氏在她身邊,便帕子掩住臉嚎哭道:「妹妹,我狠心的妹妹,你怎麼帶著大爺的孩兒就這麼去了!」哭得捶胸頓足,地動山搖,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如不是秦氏在,恐怕已笑出了聲。

  當下,秦氏到東廂裡看見青嵐死狀,不由傷心落下淚來,眾人見秦氏垂淚,忙跟著扯開嗓子嚎哭。半晌秦氏才把淚收了,命料理後事。方纔她急匆匆往東廂來,讓大雨淋濕了半邊身子,又急火攻心,悲情難以自抑,此刻讓風一吹便渾身發冷,頭如針扎一般疼。

  紅箋見秦氏面色慘白,精神不濟,不由擔心,湊過來道:「斯人已逝,太太還要保重身子,若不肯回去歇著,好歹用點吃食。」

  秦氏搖了搖頭道:「人剛沒,一大堆事還要操持,沒有得用的人,只能我出手料理罷了。何況……」何況青嵐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其中必有些蹊蹺,她還想查個明白。

  紅箋勸了幾句,見勸不動秦氏,便走出去同跟著一起來的丫鬟薔薇道:「你回去給太太拿件披風過來,再跟老爺說嵐姨娘剛沒了,太太要料理後事,身子不好卻不肯回去歇著。咱們做丫鬟的勸不住,又怕太太身子有恙,來討老爺示下。」薔薇點頭去了。

  不多時林長政親自到了,見薔薇拿了件披風披在秦氏肩上,便坐到一旁道:「這到底怎麼回事?鬧得一團亂,怎麼好端端的人說死就死了?還有你保重自己身子要緊,橫豎不過樓兒死了一個姨娘,大房媳婦是幹什麼吃的?何必勞你親手操持。」

  秦氏道:「你有所不知,我冷眼瞧著這事跟趙氏脫不了干係。」壓低聲音道:「嵐姨娘就聽趙氏說了兩句話,就失足從台階上摔下去了,你說怪不怪?趙氏為人如何你心裡頭也清楚,精得跟什麼似的,樓哥兒房裡出的人命,後頭都隱隱約約有她的影子。」

  林長政微皺了眉,想了一回道:「脫不了干係又能如何?趙家聲勢正壯,樓哥兒的岳丈聽說過了這一冬就要被提拔,再大的干係也不能讓他休妻罷?既如此,查得水落石出了又能怎樣?掰扯出來反倒弄得兩家臉面上不好看。不如敲打警示,再禁了她的足。橫豎你已奪了她管家的權,她一個婦人鎮日呆在內宅裡,能翻出多大的風浪?」

  秦氏道:「如今嵐姨娘死了,她還懷著林家的骨肉,出了這樣的事再不肅整,整個兒內宅還不反了營。況且,我也覺著對不住青嵐和她家裡人……」

  林長政挑高眉頭道:「對不住就多賠銀子,樓哥兒那裡再物色,給他另尋一房小妾便是了……那個孽障,成日裡眠花宿柳,不是個長情的,過段日子有了新歡,這個姨娘便不放在心上了。」

  秦氏雖瞧不慣林錦樓,卻聽不得旁人說一句她大兒子不好,瞪了林長政一眼道:「瞎說!樓哥兒勤懇上進又能吃苦,怎麼是孽障!」

  林長政挑了眉頭道:「我怎麼瞎說?他在外頭胡鬧我早就有耳聞,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他到底不改,我也想著橫豎樓哥兒只做個武夫,平日裡舞槍弄棒風吹日曬的也不容易,只要不捅大簍子,他在外頭胡天胡地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可他房裡的事就沒消停過,前年死了個通房丫頭,今年死了個沒成型的胎兒,這眼見一屍兩命又死個小妾,接二連三的,要麼就是這院子風水不好,回頭得請個高人過來拿拿邪。」

  秦氏冷笑道:「知春堂裡的邪就是那位大奶奶,用不著請哪一路的高人,給青嵐發了喪,我便要好好整治整治。」

  林長政又擰了濃眉,怒道:「知春堂,知春堂,這名字就花裡胡哨,聽著跟青樓勾欄似的,樓哥兒就是個沒正行的,非搞這些濃艷的字眼兒,趕明兒個把那匾給我砸了,換個端正大氣的來!」

  秦氏見林長政要惱,便連忙道:「是是是,趕明兒個就換一個,回頭請人另題一個來。」

  林長政揉了揉眉心,又將話轉回來道:「既如此,這事就這樣了結。那個姨娘是怎麼死的,斷得再明白也沒用,搞不好還會生出好多是非出來,多賠銀子罷,回頭支出三千兩,咱們三房裡再給添一千兩,喪事也大操大辦便罷了。」

  秦氏歎了口氣,心裡有些被林長政說動。是了,查不查結局都一樣,眼下不能休了趙月嬋,林錦樓正看趙月嬋不順眼,若真查出來事故,林錦樓惱起來,家宅便又不安寧。只是可憐青嵐那裡……罷了,只能多給她父母銀子了事。秦氏越想越頭痛欲裂,勉強道:「既如此,就請二房嫂子幫忙出手料理後事罷。」

  林長政道:「也好。」大聲吩咐道:「紅箋呢?還不過來攙你們太太回去歇著!」

  紅箋立時進來,攙了秦氏便走。薔薇自去二房請王氏主事。

  林長政草草交代春菱幾句,便跟著甩袖子回去了。

  此時已是申時三刻,早過了中午飯轍,東廂裡人困馬乏,眼見嵐姨娘已死,秦氏也走了,二房太太王氏遲遲不來主事,丫頭婆子們忙前忙後的心便淡了。

  春菱挑出幾件素淨精緻的衣裳當做青嵐的裝裹,又揀了青嵐平日喜歡的釵環,留作給屍首梳頭之用,而後便將首飾、衣裳的箱籠封上,說去庫房要白布,溜出去便不見人了。

  銀蝶說:「我頭疼得很,許是方才讓風給吹了,要去躺躺。」甩手進屋躺著,便再沒出來。

  小鵑有些淒惶,在廊下拽著香蘭的袖子道:「嵐姨娘一死,東廂的丫頭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銀蝶家裡是世僕,春菱是從太太房裡出來的,這兩人總有個去處,我……」

  香蘭安慰道:「你別慌,好歹在姨娘跟前伺候一場,回頭我去求吳媽媽給你找個好去處。」

  小鵑道:「我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罷。香蘭,如今你可要時來運轉,馬上要做主子了,大爺要抬舉你……」

  話音未落聽見有人冷哼一聲,香蘭轉頭瞧見春菱扭著腰進屋,敲了小鵑腦袋一記,道:「沒輕沒重的,姨娘剛沒,你渾說什麼鬼話呢!還不快進去幫著收拾。」也跟著進了屋,心裡卻默默一歎,人人都道她要「風光」了,可誰知道她心焦如焚,惶恐不安。

  屋中有幾個婆子燒水、沖地,幾個膽大的自去給青嵐擦身換衣裳,誰知畫眉也在屋裡幫著更換被褥,手腳麻利,不辭辛苦,博了一眾人的稱讚。

  香蘭暗暗驚奇,心想:「畫眉是個精的,平日裡這樣的事有多遠躲多遠,如今轉了性,倒不怕得罪了大*奶。」

  眾人忙亂一回。待屋子收拾妥當,香蘭想到青嵐平日待她親厚,不由又哭了一場,紅著眼眶給悄悄給青嵐誦了一遍《阿彌陀佛經》超度。

  至晚間,靈堂已在東廂搭建起來,掛了一色素孝。

  香蘭又累又餓,手腳都有些打顫。將晚碗吃了,又多喝了一碗粥,方才覺得好了。她往小廚房送碗筷回來,只見銀蝶正鬼鬼祟祟的翻她床上的枕頭被褥。香蘭用力咳嗽了一聲,冷聲道:「你在做什麼?」

  銀蝶嚇得一哆嗦,抬頭看見她,忙把手裡的枕頭丟開,勉強笑道:「沒,沒什麼,我丟了個耳墜子,隨便找找……」偷偷將一根八寶赤金紅寶石簪子塞進袖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42 A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牽連

  「你的耳墜子怎可能在我床上?」香蘭冷著臉過去將翻亂的被子和枕頭整理好。

  銀蝶轉轉眼珠,換上笑臉道:「我丟了耳墜子心焦,就亂翻了,好姐姐,你別生氣。」

  香蘭不理她,自顧自收拾床下的濕衣服。銀蝶湊上去道:「嵐姨娘嚥氣之前都跟畫眉說了什麼呀?你聽見了麼?」

  香蘭看了銀蝶一眼,把濕衣服抱起來便出去。銀蝶跟在她屁股後頭道:「都說了什麼呀,你跟我說說唄。」

  香蘭驟然停住腳步,轉回身面無表情的看著銀蝶道:「也沒什麼,嵐姨娘就說她臨死沒見大爺最後一眼,心裡頭冤屈。」說完頭也不回便走了。

  銀蝶在背後「呸」了一聲:「小凍耗子,得意什麼!」瞧四下無人,將那八寶赤金紅寶石簪子拿出來,恨恨罵了一聲:「這樣的東西定是大爺給那小蹄子的!」美滋滋的插在發間,對著水缸裡的影兒照了一照,口中叨咕著:「這樣兒的東西,想來你是沒福戴,不如插在我頭上。」

  忽見白露站在綠紗窗前頭跟她招手,指了指正房。

  銀蝶心裡一凜,撒開腿一溜煙跑到正房,見了趙月嬋跪下道:「回大奶奶,我在屋裡翻找了一圈,看見得靛藍色的冊子都不是奶奶要找的。」

  趙月嬋正閉著眼讓迎霜捏肩,睜開雙目道:「哦?找不著?你方才怎麼應我的,拍著胸脯說一準兒能找到,讓我再這兒等著擎好兒?我本來看你有幾分伶俐,還想等嵐姨娘的喪事之後就把你要到我房裡來,誰想你這麼點子小事都辦不好。」

  銀蝶陪笑道:「今兒個太亂,一時有人來換褥子,一時又來送蠟燭紙簽,畫眉也守在跟前,人多手雜的,嵐姨娘的臥房我只大概翻翻,還不曾好好找,求奶奶再寬容一日半日的。」悄悄看了趙月嬋一眼,見那濃艷桃李的臉上,一對桃花眼含煞帶威,不由縮了縮脖子,心裡早已後悔和正房牽連上干係,但事已至此也無他法,她只顧想著脫身,眼睛一轉計上心來,便道:「其實,奴婢覺著這個事兒,畫眉跟香蘭八成知曉。嵐姨娘嚥氣之前,在畫眉耳邊搗鼓了好長一會兒,八成就是提這冊子的事,香蘭就站在旁邊兒呢。方才拾掇屋子,她們倆一直跟門神似的在屋裡杵著,指不定抱什麼心思呢。」

  趙月嬋皺起眉頭。

  畫眉是林錦樓上峰送來的妾,有句俗話「打狗看主人」,畫眉便比家裡的通房丫頭有些不同,況她哥哥是軍戶,自從妹子給林錦樓作妾便升了個不入流的武官,畫眉的身份到底有些不同。畫眉又是個精乖滑不留手的,她想拿捏卻總找不到由頭,明裡暗裡擠兌,畫眉也好似渾不在意似的。若是那賬簿落到畫眉手裡……香蘭倒是家生的丫頭,要打要罰也沒什麼所謂,奈何林錦樓正在興頭上,這情形倒是真真兒的扎手了。

  趙月嬋擰緊了眉。眼風一掃,忽瞧見銀蝶發間插著的八寶赤金紅寶石簪,頓時雙目圓睜,「噌」一下站起來,走到銀蝶跟前一把將那簪子拔到手裡,厲聲問道:「這簪子是從哪兒來的?」

  銀蝶嚇呆了,愣愣的說不出話。

  趙月嬋一巴掌打在銀蝶臉上,指著鼻子道:「說!這簪子從哪兒來了!」

  銀蝶嚇得顧不上哭,抖著嘴唇道:「這,這是……我的……」

  趙月嬋一把抓了銀蝶,將那簪子往她臉上戳,口中罵道:「天殺的賤蹄子,竟敢在主子跟前抖機靈兒,這簪子是你的?放屁!你也配戴,再不說實話戳爛你的嘴!」

  銀蝶一手護著臉,手上早已被亂戳幾下,疼得大哭,喊道:「奶奶饒命,奶奶饒命,這簪子我從香蘭床上找著的!」

  聽了這話,趙月嬋手上一頓,慢慢鬆開了銀蝶,彷彿洩了勁的弓,目光也呆呆的。這簪子正是曹麗環送她,她又托錢文澤賣掉的那一套,一共八隻,翻手賺了五百兩銀子。誰知兜兜轉轉,竟被林錦樓收在手裡,一擲千金,拿著去哄個小丫頭開心!即便是青嵐那小賤人,林錦樓也不曾有這樣的手筆!

  林錦樓既如此上心,這小賤人便不能留了。青嵐剛死,她眼見有幾天好日子過,不能前頭剛去了一隻虎,後頭又跟來一匹狼。

  趙月嬋太陽穴怦怦亂蹦,手心裡滿是汗,急喘了幾口氣。

  迎霜忙上前扶著趙月嬋,小聲道:「奶奶別惱,保重自個兒身子要緊。」將她扶到椅上坐好,又忙不迭沏了碗茶。

  屋中一時寂靜,只聽得銀蝶小聲啜泣。

  趙月嬋長長吐了一口氣,咬著牙一字一頓:「香蘭……這小娼婦倒是好手段。」

  銀蝶跪著往前蹭了幾步道:「奶奶說得是,她是個頂頂沒有眼色的東西,上回大奶奶去東廂,她給倒了碗熱茶,還讓奶奶燙了手。」

  迎霜湊過去小聲道:「奶奶別跟那狐媚魘道的一般見識,她是個手段高的,奶奶忘了,當初這香蘭進府的時候,大爺在她名字上畫了一個圈,只怕當時就留了心。」

  銀蝶依稀聽見「大爺」這兩個字,更來了神,慌忙將臉上的淚兒擦乾了,添油加醋道:「上回香蘭燙了臉,大爺巴巴的打發人來送了一盒……那叫什麼……晶玉蘭雪膏,聽說還是年初宮裡剛賞下來的,金貴得很,大爺眼皮沒眨就給了她。自從那小蹄子得了膏子,走路都帶著風,連我們都不正經看在眼裡了。我看不過去,便敲打她兩句,跟她說,這是大爺為了給大奶奶的面子才給了她的臉,讓她可別忘形。你猜她跟我說什麼?她跟我說,大爺也不是誰的臉都給,若不是對她憐惜的意思,怎能把宮裡賞賜的膏子給了她?聽聽,聽聽,這哪是正經人話。如今大爺又要抬舉她,更得了她的意,愈發連活計都不幹了,整天抄勞什子經文,真把自個兒當奶奶供起來了。嵐姨娘也是個軟性子,不像奶奶眼裡不揉沙子,也縱著那小蹄子。哎喲,我如今想起來還氣得心口疼呢!」銀蝶見趙月嬋臉色越來越沉,心中大樂。憑什麼她給大爺送個荷包,整整衣服,便遭人嫉恨排擠?用冷臉貼大爺冷屁股還挨打。那香蘭又傻又笨,林錦樓卻抬舉她。她就是不服氣!

  趙月嬋對銀蝶道:「行了,你回罷,我再寬限你一日,把那冊子給我找出來,不許讓別人知道,否則仔細你的皮!」

  銀蝶暗自鬆一口氣,剛要走,又聽趙月嬋喚道:「等等,你去把香蘭給我帶來,要悄悄的,別讓人瞧見。」

  銀蝶應了一聲去了。

  此時東廂已掛了一色的素白,小廳設為靈堂,燭火通明。香蘭換了白色頭繩,腰上也裹了素紈,拿了個小杌子給青嵐守靈,忽見銀蝶走進來對她道:「你跟我來,大奶奶有話問你。」

  香蘭見銀蝶神色不善,心裡便打了個突兀,隱隱覺著此去凶多吉少,暗道:「大奶奶好端端的叫我去做什麼。」抬眼觀瞧,廳裡除了她便沒其他人了,只依稀能聽見小鵑和春菱在屋裡說話兒。

  香蘭無法,只得跟著銀蝶去。待到了正屋,只見趙月嬋正端坐在碧紗櫥裡的大炕上,青絲高盤,綰了雙股口吐珍珠流蘇的翠藍鳳釵,臉上用了極艷的脂粉,耳朵上垂著水滴白玉耳墜子,一搖一晃極有風情,粉面含威,帶一股凌厲厲的氣勢。迎霜正站在旁邊,屏聲靜氣的伺候著。

  香蘭一副戰戰兢兢模樣,跪下磕頭道:「請奶奶的千秋。」

  趙月嬋也不說話,存心讓香蘭跪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見香蘭仍是一身舊衣裳,倒沒有恃寵而驕的鮮亮打扮。一張臉生得美,哭得雙眼有些腫,倒別有番楚楚可憐的風韻,只是如今見著她便有些縮手縮腳的,還不如銀蝶有活氣,便道:「你可知我叫你來是為了什麼?」

  香蘭瑟縮了一下,跪在地上垂著臉道:「奴婢不知。」

  趙月嬋冷笑道:「瞧著跟只病貓崽子似的,倒是好手段,這麼會勾引爺們。」

  香蘭聽了一呆,看了銀蝶一眼,不知她從中挑唆了什麼,這一遲疑間,又聽趙月嬋道:「我且問你,迎霜在花園子裡掉了本靛藍色的冊子,你知道放在哪兒?」

  香蘭暗奇道:「她問我這個做什麼?」口中道:「奴婢是有兩本靛藍色的冊子,是抄佛經的,後來嵐姨娘借去一本,還有一本在奴婢屋裡。」

  趙月嬋見她神色迷茫,不似做偽,便知她不知情了,冷笑道:「冊子且不論,你倒是有雙不乾淨的爪子,竟敢亂拿主子東西!」說著把那八寶赤金寶石簪亮出來道,「這東西打哪兒來的?」

  香蘭見這話,便磕頭道:「這是大爺賞的玩意兒,奴婢冤枉,萬萬實在不敢拿主子房裡一草一木,還請大*奶明鑒!」

  趙月嬋聽到「大爺賞的」,心中愈發痛恨了,狠狠啐一口道:「下作的混賬蹄子!還敢說瞎話!打量我是好糊弄的?看來不動刑是不肯說實話了。迎霜,你去,給我抽那張嘴!」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44 AM 編輯

第七十八章 挨打

  迎霜應了一聲,上去連抽香蘭兩個巴掌,趙月嬋立著眉道:「蠢材!誰讓你用手?把那竹板子拿來打!」

  迎霜便取了竹板子,「啪啪」兩下,香蘭臉頰便腫了起來,再抽打下去,鼻子和唇邊便見了血。香蘭只覺臉上火辣辣疼,血淚齊飛,難受得幾欲昏死過去,滿腹的委屈冤枉,心中暗恨道:「趙月嬋是要借莫須有的罪治死我了,認了罪會說我壞了心肝,拖出去狠狠打死;不認罪又會說我鐵嘴鋼牙,更要毒打,索性就咬死了牙關不認。」

  一連抽了十幾下,趙月嬋道:「停手。」

  迎霜收了板子,香蘭整張臉腫得不成形,早已疼木了,涕淚橫流,嘴裡說不出話,磕頭了好幾個頭,艱難道:「奶奶明鑒,我真是不知情。就算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拿主子的東西。」

  趙月嬋冷冷道:「我問你,嵐姨娘死之前跟畫眉說了什麼,你可聽見了?」

  香蘭心一沉,抬起淚濛濛的眼看了看趙月嬋,心想:「趙月嬋如此在意,看來嵐姨娘之死當中有大干係。只是我開始跟銀蝶扯謊,說聽見嵐姨娘想見大爺,不知銀蝶在背後嚼了什麼,此刻也不能改口了。」只得忍著疼,含糊不清道:「我聽得也不大真,嵐姨娘只說想她爹娘和大爺,臨死竟沒見著最後一面。」

  趙月嬋厲聲道:「還敢蒙我!板子還是沒打夠!」

  香蘭「咚咚」磕頭,哭道:「求大奶奶饒我,大奶奶就是將我打死,我也不知情。不知哪個在奶奶面前挑唆,我要和她對質!」說著眼往上瞅,去看銀蝶。

  銀蝶見了趙月嬋的手段早就唬軟了,見香蘭看她,連連擺手往後退道:「你,你看我做什麼……嵐姨娘嚥氣之前就你跟畫眉在旁邊……嵐姨娘跟畫眉說了好一回,你,你指定聽見了!」

  香蘭是個伶俐的,當下便將事猜了八九分,暗道:「想來嵐姨娘手裡攥著趙月嬋的短處了,八成跟靛藍色的冊子有干係……迎霜和春菱在園裡撞了,兩人雙雙跌倒,忙亂中拿錯了冊子,趙月嬋丟的那本裡頭應該有什麼要命的東西,嵐姨娘攥住了趙月嬋的短處,反被逼死,如今趙月嬋正在找那本子,順帶將我一併除了了事。」心思在心裡一轉,便指著銀蝶道:「你胡說!明明是你站在嵐姨娘身邊,比我還靠前,我離著遠,影影綽綽聽不清,你該比我聽得真切才是!」因臉上的傷,一番話說得尤其艱難,疼得淚都掉了下來。

  銀蝶登時嚇得汗毛倒豎,「噗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說:「這小蹄子胡說八道!奶奶,我站得遠遠兒的,屋裡的婆子媽媽們都更給我作證……我……」看見趙月嬋微沉的臉色登時噤了聲。

  趙月嬋看著她二人互相指責,只微微冷笑,一對嫵媚的桃花眼只剩一派冰涼與嘲諷,淡淡道:「都接著說啊,狗咬狗的死奴才,一個個兒的都想糊弄我,都是膽子肥的,今兒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你們倆,都別想著得好兒。把我惹惱了,莫怪我無情,把你們全賣窯子裡去!」

  銀蝶嚇傻了,縮在地上抖成一團。

  香蘭抽抽噎噎道:「奴婢實在是冤……嵐姨娘嚥氣之前說了什麼,奴婢真是沒聽見……也不敢偷主子的東西……我說一字謊話,奶奶便打死我……」說著嚎啕大哭起來,指望嚎哭將人引來救她一救。

  趙月嬋指著罵道:「嚎什麼喪!給我堵住她的嘴!勾引爺們兒的小狐媚子,活該被打死。你打量著大爺好處多,便想伸手偷油吃是不是?呸!打斷你的狗腿!」迎霜便拿了團布把香蘭的嘴堵了,趙月嬋大聲道:「你去把她關後院小房裡仔細看著,我自有定奪。」

  當下迎霜叫了兩個粗壯的婆子進來,拖著香蘭便走。趙月嬋鬧了半日也有些乏了,又煩惱那冊子依舊沒有著落,便對銀蝶揮了揮手道:「滾罷,讓我歇歇。」

  銀蝶磕了個頭才爬起來要走,趙月嬋又喝道:「回來!」

  銀蝶連忙回轉身垂著手聽著,趙月嬋瞪著她道:「這事若是洩露出一個字,可全在你身上。你可記好了,嵐姨娘那個屋子你裡裡外外好好給我翻,找不到那冊子,提防你的皮!」

  銀蝶嚇得一個激靈,忙不迭答應著去了。

  不多時,迎霜回來,見趙月嬋扶著額角在炕上坐著,便輕手輕腳走過去,倒了一盞茶放在炕桌上,輕聲道道:「奶奶這樣的話都說了,也下了死手打她,那個香蘭還不吐口,看來是真不知道嵐姨娘死之前說了什麼……」

  趙月嬋微微蹙了眉道:「真不知情又如何?這個丫頭子反正也不能留。」

  迎霜道:「奶奶真打算把她賣……賣……」「窯子」兩字在嘴裡轉了幾轉,卻說不出口。

  趙月嬋冷笑一聲道:「窯子?我倒是想呢,如今那個老虔婆當家,我一舉一動都讓人看著,哪有這麼得心應手的。過幾日,等事情沉沉,趁著給那小賤人操辦喪事,悄悄叫人牙子來,把那丫頭賣窯子裡去,賣遠些,打發了我才清淨。」

  迎霜不敢說話,只是賠笑。趙月嬋道:「青嵐跟那個孽種死得正好,既死無對證又除了個心腹大患,倒是省了我的事,只是那冊子一日找不到,便不能安心一日了。」她歪在炕上靜靜出神了一回,忽然道:「你去拿紙筆來,給我表哥寫一封信,就說讓他今天明天晚上,還是還是亥時正,在府裡西門那個小穿堂的屋裡等我。」

  迎霜想勸,動了動唇,卻不敢吱聲。

  趙月嬋靜靜出神了一回,又道:「畫眉那小蹄子有動靜麼?」

  迎霜連忙道:「白露時時刻刻盯著,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趙月嬋點了點頭,道:「過一會兒就說我房裡丟了首飾,要挨個兒屋子搜搜,你帶人去她屋裡好好翻騰一回。」

  迎霜連忙道:「奶奶只管放心,犄角旮旯都保管搜得乾乾淨淨。」

  主僕二人如何商議暫且不論。卻說畫眉,在東廂裡幫忙料理後事的功夫,便悄悄將床板下的冊子順了出來。回屋打開一瞧便嚇了一跳,將門插上,一頁一頁翻著看了,不由連連冷笑:「怪道青嵐把命都搭進去,原來是為了這個玩意兒。她是癡心妄想,這樣的好事倒便宜了我。」

  坐在房裡前思後想一番,重新換了件衣裳,對著鏡子又撲了一層粉,將臉色襯得愈發憔悴慘白些,把那冊子貼身藏了,把喜鵲喚進來囑咐了一番,二人便往秦氏房裡去。

  薔薇正站在門口掛祛病的錦囊符咒,見畫眉進來便攔住道:「姑娘來這兒做什麼?太太身上不爽利,這會子吃了藥剛睡著。」

  畫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知道嵐姨娘剛去,太太正醃心,身上難免不好,可……可我這兒……」

  薔薇問道:「姑娘怎麼了?」

  畫眉從衣襟上扯了帕子拭了拭眼角:「方纔我接著家裡的信兒,說我爹爹摔了一跤,看情形愈發重了,要我回家看看……」說著眼淚滾滾掉落,忍不住嗚嗚啼哭起來。

  喜鵲拍著畫眉的後背勸慰道:「姑娘別哭了,別哭壞了身子。」又抬頭對薔薇道:「姑娘想回家看看,可嵐姨娘剛沒,房裡正亂著,大奶奶精神也弱,在房裡不見人,姑娘就來跟太太討個假。」

  薔薇道:「這是大事,你且等等。」說著轉身進屋去找紅箋,將事情一說,紅箋皺著眉想了想,道:「太太剛睡了,這點子小事便不驚擾她。畫眉的爹若是情形嚴重,不讓回家未免不顧親情綱常,便讓她回去罷,按著例兒,從賬上給支二十兩銀子,讓她帶著回去探病買藥。這事回頭我跟太太說一聲。」

  薔薇得了信兒便出去回畫眉。

  畫眉主僕自然是千恩萬謝,畫眉流著淚兒道:「我的好太太,真真兒菩薩一樣,還給了銀子,天下沒那麼慈悲的了。」說完直接跪在台階上衝著屋裡給秦氏磕了三個頭。

  薔薇心說:「怪道都說大爺房裡的畫眉姑娘是最會說話辦事的,如今一見果然不錯,是個乖覺人兒。」忙把畫眉扶了起來道:「地上涼,快起來。」

  畫眉握了薔薇的手道:「好姐姐,方才嵐姨娘死得淒慘,我和她姐妹一場,說不出的投緣,真真兒比挖心還難受,這廂又聽說我爹出了事,我這腿腳軟得發抖,厚顏求姐姐扶著我走一程。」

  薔薇是秦氏房裡的二等丫鬟,素是個仁厚心軟的,見畫眉這樣說,便和喜鵲左右扶著她,走到二門上看她主僕上了馬車方才回轉。

  畫眉一上馬車,滿臉的悲苦嬌弱全然不見了,撩起簾子對車伕道:「快些走,加倍給賞錢。」

  喜鵲拿帕子給畫眉拭了拭額角的香汗,低聲道:「大奶奶她們不會追來罷?」

  畫眉靠在車廂上,把那冊子掏出來輕輕撫摸著,淡淡道:「沒這麼快,就趁她措不及防,咱們趕緊趁亂溜了,在家裡躲兩天,等大爺回來再回家。」

  喜鵲「嗯」了一聲,拿了扇子給畫眉扇風。

  畫眉微微合上了眼。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6 11:5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45 AM 編輯

第七十九章 私會

  趙月嬋聽說畫眉帶著喜鵲從府裡走了,怒得潑了白露一裙子茶,罵道:「沒用的東西,連個人都看不住!」

  白露跪下哭道:「奶奶息怒,畫眉是讓太太房裡的薔薇攙著出去的,我想攔也沒有辦法。」

  趙月嬋一怔,深深吐出一口氣,咬牙道:「合該她要作死了,我非要讓她見識見識我的手段。」

  此時夜已深,趙月嬋命小丫頭子打了熱水重新淨面,又細細勻臉,描眉打鬢,把滿頭青絲綰了個慵妝髻,斜斜插了支紅翡滴珠鳳頭釵,又將盆裡正開著的蕙蘭剪下一朵別在發間。

  命迎霜將箱子打開,換上一件嶄新的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收拾妥當了,又對著鏡理妝,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方才對迎霜道:「取件披風來,我這就悄悄去,你親自守著,跟旁人就說我睡了。」

  迎霜連聲應著。

  趙月嬋便悄悄從後門出去,摸著黑快步鑽入穿堂,溜進旁邊的一間空屋。那屋子外頭瞧著破損,可推門往內一入,便可見得一張大床,幔帳雖素淨,可上頭卻鋪著金心綠閃緞的厚褥,因是夏天,又有一層涼森森的鳳尾竹蓆,另有猩猩紅撒花金錢蟒錦被,五色葵花蕉葉的枕頭,極其華美。

  床頭的海棠小几子上燃著一點殘燈,錢文澤正歪在那裡,手裡攥著兩個骰子,百無聊賴的在碗裡投擲點數。他一張小白臉本就生得俊俏,今日又穿著一件軟綢衣衫,更顯得身量挺拔。趙月嬋是久曠了的,一見便心眼發酥。

  那錢文澤更是風流綵杖裡的先鋒,見趙月嬋這一身明艷打扮,在燭光下更添了幾分顏色,頓時口乾舌燥,上前一把摟住,口裡嚷著:「好妹妹,你怎的才來,想煞我也!」便去親趙月嬋的嘴兒。兩人一相逢不由魂飛魄散,當下便寬衣解帶,抱成一團滾到床上動作起來。

  這二人行事機密謹慎,一個月不過才見上一兩回,這一見便如膠似漆,恨不得揉成一堆,弄了好一回方才散了雲雨。

  錢文澤仍摟著趙月嬋,笑道:「妹妹這一身細嫩皮肉,真個兒沒人比得上,要依著我,才捨不得讓妹妹這等尤物守空房。林錦樓也真是,橫豎一頂綠帽子又壓不死人,竟不懂得憐香惜玉,枉他還有個風流多情的名聲。」說著便去摸趙月嬋的乳兒。

  趙月嬋一把將他的手拍了,冷笑道:「你是會說風涼話,有本事當面跟他講去,也算你當男人有幾分尿性。」說著起身,拿了釵環便要綰髮。

  錢文澤將趙月嬋從後抱住,笑嘻嘻道:「我是沒本事,要是我有林家的家業,就敢跟他叫一回板……再說那廝心狠手毒,我要有三長兩短,妹妹也心疼不是?」

  趙月嬋橫了他一眼:「呸!哪個不要臉的小畜生,說這軟骨頭的話也不怕讓人笑掉了牙!」

  眼睛這一橫便有萬種風情,錢文澤淫心又起,胯下那話兒又漲起來,摟著趙月嬋哀求道:「心肝兒,你急急忙忙幹什麼去,夜還長著呢。」

  趙月嬋將錢文澤推了推,道:「我有話說。」

  錢文澤滿腔慾念,哪有心思聽趙月嬋說話,但見她繃了臉兒,便兩手放到腦袋後頭,半靠在床頭,道:「什麼天大的事兒,非要這會子講。」

  趙月嬋似笑非笑:「是天大的事兒。我那本賬簿丟了,迎霜那小蹄子辦老了事的也出了慌張,冊子丟在園子裡,讓一個叫畫眉的通房撿了去。那小賤人精明,揣了冊子就回家躲著去了,我猜她要把這東西給大爺,這玩意兒見了光,你我可都得不了好兒。」

  這席話如同一盆冷水,錢文澤頓時冷汗都嚇了出來,淫欲也拋到了爪哇國,失聲道:「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趙月嬋冷笑道:「誰同你鬧著玩了,林錦樓還有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咱們一塊兒想個法子,將這事情做圓了才成。」

  錢文澤臉色慘白,暗想:「姑奶奶,那冊子上有你的簽字畫押,哪是能做得圓滿的!林錦樓哪是吃素的,私放印子錢還在其次,萬一牽連出我跟嬋妹的私情只怕就生不如死!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趁著林錦樓沒回來,不如回去變賣房產田地,到外鄉另置產業。」想著去看趙月嬋艷如桃李的臉兒和水蔥似的身段,心中又有些不捨,可一咬牙,暗想道「嬋妹雖美,可為了美人兒搭上性命未免太不值了。這些時日從她身上也撈了不少銀子,何愁買不來絕色此後左右?」

  正想著,卻見趙月嬋伸出纖纖玉手在他臉上擰了一記,又輕輕拍了拍,笑得嫵媚橫生:「我的親表哥,你想什麼呢?是不是又打算腳底下抹油溜了了事?」

  錢文澤一激靈,陪笑道:「這怎麼能,妹妹胡說什麼呢。」

  趙月嬋繃起臉:「把你那些個心思收收,你膽敢溜,我就敢魚死網破,索性大家最後死在一處,倒也乾淨。」

  錢文澤知道趙月嬋向來說到做到,忙哄道:「我對你一片癡心,打死也不敢做對不起你的事。如今得想法子把那冊子找著,咱們倆怎麼能喊打喊殺的先亂了陣腳?」

  趙月嬋哼了一聲,道:「算你還說了句人話。」頓了頓道:「我想了個主意,說與你聽聽。」低聲說了一回。

  錢文澤皺起眉道:「這……行得通?」

  趙月嬋道:「自然行得通,畫眉是個精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做了。」

  錢文澤道:「若是她狗急跳牆,把那冊子交了太太……」

  趙月嬋挑起眉頭道:「我還怕她不交。太太礙著我娘家的勢力也不能如何,老爺說好聽了是個守禮君子,說不好聽,一腦袋迂腐,斷不會讓林錦樓休了我。怕只怕她把東西給大爺,他膽大包天,什麼都做得出……」說著輕輕偎在錢文澤懷裡,撫著他的道:「這事要做成了,少不了你的好處,我今兒可是揣著銀子來的……」

  錢文澤眼前一亮,一把攥了趙月嬋的手,含笑道:「那妹妹說說,除了銀子還能許給我什麼好處?」見她星眸半合,雙頰春色,心中大動,暗想道:「就先按著她說的做,若事不成再捲包袱走人,如今美人當前,能受用一時便是一時。」翻身將趙月嬋壓在身下,兩人又雲雨一番。

  臨走時,趙月嬋又囑咐道:「這事給我做妥了,三日之後嵐姨娘發喪,你到時候悄悄領個人牙子來,我這兒有個丫頭,你給她遠遠賣到窯子裡,省得放在我眼前糟心。」

  錢文澤摸著下巴笑道:「她做了什麼,竟惹了妹妹發這麼大脾氣,竟落了這樣的下場?」心裡暗想道:「這丫頭八成是林錦樓看上的,不消說是個美人,賣她之前倒是可以消受一番。」

  趙月嬋好似已看出錢文澤的念想,嗤笑一聲道:「相貌是個醜的,偷拿我房裡的東西,我不願張揚才悄悄賣的,你也給我閉嚴了嘴。」

  錢文澤連連點頭,從林府溜出去,趙月嬋也自回了房,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被幾個粗壯的婆子拖下去關在小房裡,婆子將門落了鎖便走了。屋裡一團漆黑,只依稀從門縫裡射出一縷月光進來,香蘭嗚咽著,臉上如刀剜一般,疼得冷汗淋漓,小衣均已濕透,掙扎著靠在牆上,把口中的布掏出來,吐出一口血沫,只覺牙齒都有些鬆動。想到趙月嬋說要把她賣窯子裡去,心裡又懼怕,暗道:「若真如此,我便一頭撞死在這裡,也落個乾淨!」又轉念想:「不成,我還有父母恩未報,怎能說死就死,把自己的命看得這般不值錢了,在這裡人人都輕賤我是個小丫頭子,我可萬萬不能輕賤自己,眼下還沒到最後這一步,還需想想別的法子。」

  她一整夜未曾好好歇著,縮在牆根底下,直等天際發白,環顧四周,只見房裡堆放著許多雜物,門口有一口水缸,挨過去一瞧,裡面還剩半缸水,映出一張不成形的臉,左右兩邊臉頰都已青紫,腫得高高的。

  香蘭一呆,心中寬慰自己不過一張臭皮囊,不可執著色相,可仍落下淚來,從懷裡掏出帕子,用水浸濕了冰臉,又舀了半瓢水,小心翼翼的灌到嘴裡,把滿口的血水吐到牆角,漱了幾次方才乾淨了,又把滿頭的亂髮重新綰成髻,然後縮在牆角里一邊用濕帕子冰臉,一邊閉目養神。

  清晨,知春堂院裡逐漸有了人聲,只是鮮少有人往這小房處來,香蘭有心呼救,又怕弄巧成拙。她在屋裡轉了幾轉,忽發覺這屋子原來有一扇窗,不過讓櫃子給擋住了,她試著推了推,只覺沉重,把櫃門打開,見裡頭裝的都是一些冬天才用的火盆、門帳等物。她輕手輕腳的將裡面的東西挪出來,藏到牆角,剛挪了兩樣便聽外頭有腳步聲,忙關上櫃子,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

  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婆子在門口探頭探腦,見香蘭乖乖的,便又將門鎖了。香蘭長長吁一口氣,扒在門縫前,見那婆子走遠了,便又回來將櫃裡的東西搬到牆角,幾次三番忙忙碌碌,不多時便將櫃子挪了個半空。她又伸手推了推櫃子,見已能挪動幾分,便悄悄錯開櫃子,伸手推了推窗,誰想那窗子卻是鎖著的,但糊著的窗紙已經剝落,可隱隱看到院中的情形。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7 12:0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17 01:47 AM 編輯

第八十章 轉機

  香蘭偷眼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丫頭婆子來回走動,忽見到小鵑腰間繫著白布,拿了個大捧盒遙遙的走過來。香蘭心中一喜,張口欲喊,卻見小鵑捧著盒子拐到迴廊上去了。香蘭不由失望,卻也無可奈何。

  她在窗前站一陣,又恐讓別人發覺了,轉回去摸了個舊墊子,靠在牆上坐了下來。若是尋常女子,這一番變故只怕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香蘭前世經歷大起大落,抄家流放,生離死別,加之心性堅韌,此刻卻振作起來,將身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摸了出來。

  摸出十幾個銅錢,一小塊碎銀子,頭上的一根舊銀簪,最後把脖子上碧玉墜子摘了下來,這墜子正是宋柯送她的那只碧玉蛙,她原本放在匣子裡,後來回家探望父母時本想交給爹娘,可心裡一猶豫,鬼使神差的掛在了脖子上,已戴了好一陣子了。

  香蘭用手輕輕摸著玉蛙,暗想道:「不知趙月嬋什麼時候要把我發賣了,如今我臉上都是傷,怕也賣不出高價,更賣不到好地方。若是找不到人來救我,這些東西便要妥帖收著,興許買通了誰便能救我一命。」把東西仔細貼身藏好,便靠下來閉目養神,心裡默默背誦經文。

  也不知過了多久,香蘭縮在墊子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時只覺飢腸轆轆,臉上也痛楚難當。從門縫往外一望,方知已過了正午,此時眾人已用過飯,院子裡靜悄悄的,日頭白花花曬在地上,一個人都瞧不見。

  香蘭默默歎了口氣,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涼水喝,低頭一照,只見臉腫得愈發厲害,雙頰已青紫得不成樣子了。正發愣的功夫,忽聽門口有人小聲喚道:「有人在裡頭嗎?」說著從底下門縫裡探進一條帕子,上頭有幾塊糕點。

  香蘭連忙走過去,從門縫一瞧,只見汀蘭站在門口,一臉慌張。原來汀蘭昨晚上聽見動靜,知道香蘭被趙月嬋責打發賣。她憐憫香蘭處境,卻也懼怕主人淫威,念著和香蘭有幾分情義,便悄悄的送來些吃食。

  香蘭猶如垂死之人見著一線光輝,連忙趴在門上,低聲哀求道:「汀蘭,汀蘭,我求你件事,我這兒有個玉珮,你拿著去……」

  汀蘭卻已嚇破了膽,打斷道:「香蘭,我給你送吃的已是冒了天大的險,旁的便不能再管了,你好自為之,我得走了。」急急忙忙的跑遠了。

  香蘭把頭重重撞在門上,心裡那一簇剛燃起來的火猝然熄滅。她慢慢蹲下,把那糕拿起來,拈了一小塊兒放在嘴裡含軟了才慢慢嚥下,淚卻從眼眶裡湧出來。她心裡明白,汀蘭肯冒險送吃食給她已實屬不易,如今不相幫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心裡仍止不住失望,淚流到嘴裡,又苦又澀。

  她當初入府是因為爹娘意欲讓她嫁給林府體面奴才的兒子,她萬不甘願才進府謀取機會脫籍。可到了林家才發覺事事身不由己,身為奴才,又無依無靠,唯有割捨一身傲骨,事事忍氣吞聲。先是曹麗環百般欺凌,她百般設計才脫離虎口,到了嵐姨娘房裡,本想過幾天太平日子,再尋個有根基的僕婦做靠山,熬幾年便能出府,誰知又變生不測。

  她有時候覺著自己快熬不住,不如死了乾淨,可咬牙之後,卻發覺自己竟能也能將這些苦楚都吞下去,卑微的抱著那一絲希望。

  她抱著膝蓋仔細想了許久,忽想到這兩天春菱正犯咳嗽,每天吃了飯都要到小廚房煎藥吃。春菱圖近,每每都走到這處小房來。春菱與她並不算交好,甚至隱隱還有些敵意,可無論如何,她都要試一試。

  香蘭縮在牆角里耐心等待,天色擦黑的時候,春菱果然從不遠處走了過來。香蘭心中一喜,趕忙湊到窗子前頭,把從櫃裡翻出的小炭塊從窗子丟出去,一連兩顆都砸到春菱身上。

  春菱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往四周看。香蘭連忙又丟了一顆,正砸在春菱肩膀,見春菱朝這邊望過來,便小聲喊道:「春菱,春菱,你離進些,我是香蘭。」

  春菱驚愕得睜大雙眼,遲疑的靠了上前,低聲道:「香蘭?迎霜她們說你病了,家去了……」靠到跟前,從破爛的窗紙中看到香蘭高高腫起的臉,不由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這是……」

  香蘭連忙示意她噤聲,流著淚道:「好姐姐,我被冤枉,被大奶奶關了,眼見就要發賣,還求你救我一救。」說著遞出那個碧玉蛙,道,「求你把它拿到臥雲院,給宋大爺,讓他能把我買了去……我床下的匣子裡有二兩銀子,還有根釵,你儘管拿去罷,只求你幫我這一回,你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忘不了!」

  春菱遲疑道:「你說受了冤枉,什麼冤枉?」

  香蘭咬牙道:「我的冤枉便是大爺要抬舉我,大奶奶便要將我賣了。」

  這一句話春菱便明白了,心裡一沉,只覺此時擔著莫大的干係。正猶豫間,又聽香蘭道:「好姐姐,我只求你把這玉珮交給宋柯大爺,讓他買了我,別讓大奶奶把我賣到窯子裡……」說著便跪下來,春菱看不見她在屋中做什麼,卻能聽得「怦怦」作響,香蘭顯見得正在磕頭。

  春菱剛要說話,卻瞧見迎霜等人從不遠處走來,連忙攥著那玉蛙急忙忙走了。待回了房,春菱坐在床上,還覺著胸口一陣亂跳。

  她確實不大喜歡香蘭。她自詡才幹不差,一心要在丫鬟裡拔個尖,秦氏房裡能人太多,她熬不出頭,如今到了青嵐身邊,卻是被事事倚重。誰想憑空多出個香蘭,雖然不與她爭,可待人隨和,小丫頭子都喜歡她,又得了林錦樓的青眼,讓春菱多少有些吃味。可如今看了香蘭這番形容……春菱微微打個寒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丫鬟還是如她這般姿容平常的好。她到底不是心腸歹毒之輩,往日裡對香蘭的嫉妒如今倒化成了可憐。就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香蘭為人和性子都是討喜的,謙和柔軟,不愛爭閒氣,也不搬弄是非長短,有什麼事求到她,也總是幫著盡心盡力做好。

  只是幫她去臥雲院遞那玉蛙……春菱卻猶豫起來,她實在是懼怕趙月嬋,不想惹麻煩上身,可又想到香蘭流著淚哀求她「別讓大奶奶把我賣到窯子裡」,心裡一時搖擺不定。一夜都未曾好睡,第二日清晨,終一咬牙暗道:「香蘭真真兒是個可惡的,原先在房裡便噁心我,如今又給我出了這樣的難題,我若不幫她這一遭,一輩子的良心怎能過得去!」攥著那玉蛙便去了臥雲院。

  進院子瞧見個丫頭正在澆花,便問道:「素菊呢?」那小丫頭認識春菱,知道春菱同林錦亭的通房丫頭素菊是當年一同進府的丫鬟,頗有些情義,便笑道:「三爺剛起床,素菊姐姐正伺候呢。」說著進屋把素菊叫了出來。

  素菊笑道:「什麼風兒把你刮來了。」

  春菱迎上前笑著說:「我這回來可是有事求你。嵐姨娘剛沒,屋裡事多,想求你得了閒兒幫我做些針線。」

  素菊道:「這有什麼難,你且等等,待三爺去書院讀書去,便細細跟我說。」

  春菱忙道:「三爺去書院是跟宋大爺一同去麼?」

  素菊點點頭道:「可不是,宋大爺剛來,倆人正在屋裡呢。」

  此時卻見宋柯一邊走出來,一邊回頭道:「修弘,你快些,我在外頭等你。」

  春菱一見,立刻如獲至寶,推了素菊一把道:「你快進屋伺候去,我等你。」看素菊進了屋,便快步挪到宋柯身邊,將掌心中的玉蛙送到跟前,低聲說:「宋大爺,香蘭讓我給你送這個東西來,她說她被大奶奶冤枉,關了起來,這幾日就要被賣到窯子裡,求你把她買了去。」

  宋柯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把那玉墜拿在手裡。他這些日子只聽說林錦樓看中了香蘭,一直想去要人,可林錦樓卻出門了,誰想今日卻得來這樣的消息。問道:「她被關在哪兒了?」

  春菱道:「關在知春館的一間小房裡……宋大爺,奴婢冒死來送信兒,你就當我不曾來過罷!」

  宋柯忙道:「這個自然,我絕不能說出去。」春菱福了福便走開了。

  宋柯凝神想了想,買出門招手把貼身小廝綠豆喚了過來,掏出一隻對牌,吩咐道:「你去跟賬上說,我要支一百兩銀子。」說完沉吟片刻,道,「支三百兩罷,快去快回。」綠豆得了令,揣著對牌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畫眉,揣了那賬簿回家,一夜無事。第二天她爹就催她回林家,對她道:「沒事回來住一宿,也該回去了,雖說大爺不在,可你賴在家裡,也讓府裡人說閒話。眼見咱們家如今日子好了,你哥哥也在軍裡頭受樓大爺照拂,你可得精心伺候著。」

  畫眉冷笑道:「咱們家過得好了,你可別忘了這是你當初賣閨女得的好處。」

  她爹一聽這話便縮著脖子不吭聲了。畫眉的本姓杜,她爹名喚杜愈,本是個七品把總,卻因貪污被彈劾,丟了烏紗,又牽連出草菅人命等案,傾盡家財保住了命,可全家被判成了軍戶。杜愈為了一家前程,把庶出的大女兒送給大官家做妾,後又被轉送給林錦樓,做了通房,這女孩兒便是畫眉了。

  杜愈對畫眉到底含了愧,又因全家要指望她,被頂撞兩句也便裝聾作啞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09 PM

第八十一章 脫困

  畫眉哼一聲,扭身進了屋,她生母劉姨娘跟在她身後道:「大姐兒,你少跟你爹生閒氣,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他是心疼你才……」

  畫眉一瞪眼道:「他有什麼理?不過是作踐我,他怎不把那幾個嫡出的閨女送去當人小老婆?你們知道我在府裡是怎麼熬日子的,只會說閒話。」

  劉姨娘唉聲歎氣道:「那能怎麼樣?若是你爹沒出那檔子事,你這會子也是個殷實人家的正頭奶奶,我每日都在想,林大爺家裡那極利害的女人不知要怎麼欺負你……」說著便開始抹淚兒。

  畫眉本有些不耐煩,但見她姨娘哭了,只得軟了聲音道:「行了行了,知道我不容易就好,碰到點事就知道哭天抹淚的,你但凡要幾分強,我又何至於如此了。」這話刺得劉姨娘愈發哽咽起來。畫眉歎口氣把劉姨娘拉到床上坐好,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姨娘別哭了,興許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我原就是金玉一樣的人兒,才不該給人當勞什子通房。」

  劉姨娘一呆,繼而喜滋滋的盯著畫眉的肚子道:「我的兒,莫非你有了身孕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若生了孩兒,哪怕是個閨女,林家也一準兒就抬舉你當姨奶奶了。」

  畫眉擰緊了眉,說了句:「跟你這樣的拎不清!」扭身往床上躺著去了。

  一時無事。

  半夜裡,畫眉睡著睡著便覺得越來越熱,迷迷瞪瞪的推身邊的喜鵲給她倒茶。喜鵲半閉著眼走到桌前倒了半盞涼茶,回過身,手裡的茶碗便「啪啦」摔在地上,失聲叫道:「著火了!著火了!」

  這一嗓子將畫眉的睡意驚得無影無蹤,忙忙從床上起來一瞧,果見四周燃起了熊熊烈焰,主僕二人尖叫起來,全家隨之驚醒,連拉帶拽的往門口沖。幸而門口火勢不旺,一家老小衝到院裡,畫眉定睛一瞧,只見自己住的那件屋舍已讓滾滾濃煙包圍。

  她方才只顧逃命,此刻才想起來那冊賬簿還放在屋裡,便又往火場裡沖,驚得劉姨娘一把抱住她道:「我的兒!你又做什麼去!」

  畫眉掙扎道:「放開,別淨跟著裹亂!」甩開劉姨娘的手又被喜鵲抱住了腰,喜鵲流淚道:「姑娘,火這麼旺,你可別趕上前送死……那東西再重要,難道有命值錢了?」

  畫眉一聽此話便不再掙扎,整個人傻呆呆的站著,彷彿癡了過去。

  畫眉心裡跟明鏡似的,這火是衝著她來的。

  她以為躲回家便萬事大吉,卻不成想惹惱了趙月嬋,對方便要她的命!畫眉渾身打了個寒顫,她還是小瞧了趙月嬋,可如今已騎虎難下。

  眾人鄰居都趕來救火,那火燒到將近天明才熄,整間房幾乎要燒透,幸而夜裡無風,未燒到其他屋舍。畫眉進去小心翻找,終在箱子裡找到那賬簿,已被火燒去了大半,輕輕一碰便有幾頁化成了灰,只留下幾頁未全燒燬的,上頭竟還留著趙月嬋簽字畫押的字跡。

  畫眉咬了咬牙,將剩下的小心用布包好,揣在了懷裡,暗想:「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我偏不信我翻不過這重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趙月嬋膽大包天,指使錢文澤去放火,又許給了大把銀子。那錢文澤本就是個五毒俱全的流氓,真個兒將畫眉的家給一把火燒了。他打發幾個地痞前去打聽,回來將消息從二門傳給迎霜道:「屋裡都燒個精光,什麼都沒留下,畫眉跑出來時手上什麼也沒拿。」

  趙月嬋聽聞,長長的出一口氣。

  迎霜端了一盅剛燉好的雞湯,笑道:「奶奶可得放心了,這些天吃不香睡不著的。」

  趙月嬋吃了一勺湯,笑道:「可不是,那東西沒有便是死無對證,可恨畫眉那小蹄子倒是跑得快。」頓了頓又道:「趁這順風順水的時候,明兒個就讓我表哥把人牙子領來,再把那小賤人打發了,便再沒糟心的事兒了。」迎霜連忙應下。

  第二日清晨,天還濛濛亮,天際仍有星光閃爍。

  香蘭縮在牆角里似睡非睡,忽聽門開了,進來兩個婆子,不由分說,堵了香蘭的嘴,捆了雙手便將她架了出去。香蘭著實懼怕,狠命掙扎也不能擺脫,逕直被拉到府後一處偏僻的角門,只見有個身高面白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等著,正是錢文澤。

  香蘭渾身止不住發抖,錢文澤拿著手裡的折扇,輕佻的逗起香蘭的下巴,左右端詳一番,口中道:「嘖嘖,可憐見的,這臉兒竟被打得這樣慘。」他本以為這回能見個美貌絕色的丫頭,想帶回去先受用一番,沒想到是個臉上青紫腫脹不堪目睹的女孩兒,且頭髮還亂蓬蓬的,當下沒了興致,招了招手,對不遠處站著的那人道:「孫老七,你來。」

  孫老七是怡紅院的龜奴,生得胖圓,留在兩撇小鬍子,一副精明模樣,聽錢文澤召喚他,顛兒顛兒跑過來。

  錢文澤同怡紅院的ji女金鳳相好,撒了不少銀子,孫老七知道錢文澤是有靠山有手段的,平日裡也緊著巴結。昨晚上聽說錢文澤要領他到林家買個丫頭,孫老七心裡著實樂意。以前怡紅院裡收過大宅門裡出來的婢女,若不是犯了重錯被發賣,便是勾引男主人被女主人知曉發狠賣掉。他聽錢文澤話裡話外的意思,今日這女孩兒便是後者,林家能得男主人青眼的,容色身段定是拔尖的了。

  可如今一見著香蘭,孫老七直咧嘴。看眉眼是個漂亮的,可整張臉已不大成形,也不知這腫傷能不能消下去,若不成,買回來也就只能做個下等茶室女,咂了咂嘴道:「這樣兒的……頂多三十兩銀子,這還是看在錢大爺的面上。」

  錢文澤哼一聲道:「孫老七,你可真是個嘴油不厚道的,三十兩銀子就想買個大姑娘?只怕還沒長齊的小丫頭都比這個貴。這丫頭不過是傷了臉,原先小模樣俊著呢,等臉上的腫一消,原先你窯子裡的小翠仙只怕都沒那麼俏。」

  孫老七心想這位爺真會扯淡,原先這丫鬟什麼模樣莫非你見著過?可心下也有些同意錢文澤的說辭,又仔細打量香蘭的腰腿和手,一咬牙說:「最多四十兩,回去還得給這丫頭治臉,一切花銷都得要銀子不是?」

  錢文澤又不滿意,跟孫老七討價還價一番,最後商定了四十六兩銀子,婆子拿出香蘭的身契,孫老七便要掏銀子。

  香蘭閉了閉眼,她還是頭一遭被人當成牲口貨物討價還價,只覺眼前發黑,眼睛幹幹的已流不出淚,死咬著牙,暗想道:「若真不幸入了娼門,萬不可尋死,怎樣也要掙一條活路出來!」

  此時卻聽有人道:「孫老七,這大清早我出來遛遛,就瞧見你出來相貨了。」

  香蘭循聲望去,見個矮瘦的中年人,一臉市儈氣,小眼睛滴溜溜亂轉。這人叫高二寶,跟孫老七倒是同行,是倚翠閣的龜奴,與錢、孫二人俱相熟,幾人打了招呼,高二寶便圍著香蘭轉了一圈兒,道:「這麼個丫頭要多少銀子?我出六十兩。」

  錢文澤頓時眼前一亮,本要遞給孫老七的身契便收了回來。

  孫老七頓時急了眼,道:「我都已談好了價,你起什麼哄。」

  錢文澤笑道:「老孫你別急,自然是價高者得,你出得比五十兩高,我便讓你把人領走。」

  孫老七看看香蘭腫破的臉,又瞧瞧手中的錢袋子,想再多出五兩,卻終於搖了搖頭。六十兩買個不知是不是要破相的丫頭,未免太不值,這個價兒去那窮人家裡能買個十五六的雛兒,稍加調教就能接客賺錢了。

  錢文澤見孫老七不吭聲了,便笑了笑,把那身契往錢文澤眼前一遞,豪氣道:「高老闆出手高,這丫頭歸你。」

  高二寶也不多言,直接掏出一張六十兩的銀票放在錢文澤手裡,拉了香蘭便走。

  錢文澤心花怒放,趙月嬋早就說了,無論這丫頭賣了多少,銀子都便宜了他。當下用折扇一拍孫老七的肩膀道:「走著,昨兒晚上爺沒睡好,去你那兒讓金鳳給爺熱上洗澡水,鋪好暖被窩,爺還得回去睡一覺。」

  孫老七忙換上一副笑臉,心說:「大清早的讓我溜斷腿,今兒個非要把你兜裡那五十兩賺出來不可!」慇勤道:「那咱們走著,爺你這幾日沒去找金鳳,我們金鳳姑娘可是流了好幾天的淚兒,還給你做了個新荷包……」兩人越走越遠,聲音逐漸不可聞了。

  高二寶抓著香蘭站在巷子拐角處,見錢、孫二人走遠了,方才拉著香蘭往另一路走。香蘭只覺頭重腳輕,走路都踉蹌起來,越過一條短巷,只見有輛馬車停在那裡。

  高二寶搓著手走到跟前,點頭哈腰道:「爺,您交代的事兒妥了,您看您看……這個……」

  馬車的簾子一下撩開,香蘭定睛望去,只見車中赫然出現的竟然是宋柯的臉。

  香蘭渾身一顫,兩行淚忽然從眼眶中流出,心彷彿鬆了一塊,卻又有什麼地方被狠狠揪住。這接二連三大喜大悲之下,眼前發昏,腿一軟便暈了過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00 PM 編輯

第八十二章 胡話

  香蘭沉沉浮浮間做了一夢,夢裡她還在前世,穿著大紅的嫁衣,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半條街的百姓都轟動了,紛紛探頭出來觀瞧。臨上轎前,她母親握著她的手,灑淚道:「我的兒,你如今這一去不比在家裡,母親只怕你受了委屈……」

  她看著母親的臉,死死握著她的手卻說不出話,忽而,那臉彷彿又變成了薛氏。夢境變了變,她瞧見薛氏和陳萬全被趙月嬋一併發賣,耳邊還聽得父母低聲哭泣。她心急如焚,拚命想去救,猛地掙扎,便醒了過來。

  入眼是皆是青綠色的幔帳,香蘭動了動,只覺著渾身氣力全無,頭上綁了根布條,仍昏沉沉的,臉上的傷已不似前兩日那般火辣辣的疼。她伸手往臉上摸了摸,蹭到一層藥膏子,掙扎著起身將幔帳拉開,只見床邊的繡墩子上坐著個丫頭,穿著銀紅掐牙小褂,墨綠色的裙兒,正在低頭做針線。

  那丫鬟瞧見動靜連忙將手裡的活計放下,上前道:「阿彌陀佛,姑娘可算醒了,這一覺可整整睡了兩天。」手撫上香蘭的額頭,喃喃道,「還有些燙,卻比昨晚上好些。」手腳麻利的端來一碗溫水,用小銀勺子一勺一勺的餵在香蘭口中,用帕子蘸了蘸她嘴角。

  香蘭剛想問話,那丫鬟已放下碗,一陣風似的跑了。不多時,宋柯便走進來,坐在她身邊,溫言道:「身上可好些了?大夫來看過,說你外感氣滯,五臟都淤住了,心思過重,又著了涼,這才發出病來,吃幾服藥再好好調養便沒有大礙了。」

  見香蘭睜著一雙明眸看著他,低頭咳嗽了一聲,又道:「你臉上是皮肉傷,大夫說幸而打你的人氣力小,否則這張臉就要不得了。」說完看了看香蘭,見她仍是睜著眼睛盯著他,暗想:「女孩兒都在意自己容貌,她本是美人,若是真毀了容顏,只怕心裡頭難受,這病也難好。」便又道:「你臉上搽了兩種藥膏子,一個是上好的金創藥,還有千金堂的生肌膏,這兩日已消了些腫,我瞧著過不了幾日便好了。」

  香蘭點了點頭,嘴巴動了動卻覺著臉疼,手指比劃著在被子上寫了個「謝」字,宋柯看了兩回方才瞧出來,便笑道:「這沒什麼,我原也打算把你要到身邊兒來,不過林錦樓不肯放人。」

  香蘭仍看著他,宋柯卻覺著那雙眼裡依稀有了些笑意,他心裡也快活起來,道:「廚房裡有些粥,餓了讓玥兮她們給你熱一碗。」

  香蘭搖搖頭,手指又在被上劃,寫了「父母」二字。

  宋柯點點頭,心道香蘭已至如此境地還念著父母親人,自己沒瞧錯人,她果然是個孝順淳厚的。便說:「你父母我會一併討來,待會兒就跟修弘說一聲,讓他替我向林家大太太要人。」

  香蘭這才放了心,她滿腔的感激卻說不出口,而此時也已力盡,頭往枕頭上一歪便睡了過去。

  宋柯吃一驚,他也略通些醫術,診了脈才知香蘭是累得睡了過去,當下又把丫鬟喚來,叮囑了幾句,方才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香蘭便安頓下來,住在宋柯臥房邊上的廂房裡。宋柯房裡的攏共兩個丫頭,喚做珺兮、玥兮,是親姊妹,看著伶俐清秀,均不是多嘴多舌之輩,照顧香蘭也盡心,會時不時說些宋家的事。

  第二天,宋柯特特來跟香蘭說:「你爹娘我已經要來了,你爹如今在家裡的古玩鋪子裡做二掌櫃,你母親也隨著去了,只是你身上不好,讓你們相見難免讓父母揪心,等你養好些便讓你回家住幾日。」說著拿出一件嶄新的襖子道,「這是你母親剛做的,讓我帶過來。」

  香蘭一瞧,果然是薛氏的針線,眼淚在眼眶裡轉了轉,默默的把那襖子抱在懷裡,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在床上給宋柯磕了一個頭。

  宋柯急忙上前扶道:「病還沒好,你這般折騰自個兒做什麼,莫非藥還沒吃夠?快些躺下!」此時前院有小廝來報,有客來見,宋柯只得走了,臨行前又命珺兮、玥兮好生看著。

  宋柯原以為如今香蘭得了父母的消息,身上能好些,可香蘭久久揪著的心一放下,整個人便如同垮了似的,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一病,卻是把在林家積的症候全發了出來,臉上的傷逐漸好轉,卻昏昏沉沉總也不能退燒。宋柯未免心中焦急,一連換了三個大夫都未能診好。

  一日晚間,珺、玥二人正在房中正照料,忽聽見香蘭道:「太子被八王爺逼死了,咱們家要滿門抄斬……祖父爹娘弟弟妹妹,你們要跑快些……莫要被抓了……」一時又說:「表姑娘,奴婢錯了,別打了罷……」

  她二人聽見「滿門抄斬」四個字不禁嚇了一跳,悄悄湊到跟前,推了推香蘭,輕聲喚道:「香蘭姐姐,香蘭姐姐。」見香蘭昏昏沉沉,一摸額頭滾燙,知她在說胡話,此時又聽香蘭道:「曹麗環,我絕非怕你,若不是勢必人強,我又何必在你跟前忍氣吞聲!趙月嬋,你好毒的心,莫非你真不怕地獄裡陰司報應?!」

  珺、玥面面相覷,聽得心驚肉跳,將床上的幔帳放下。珺兮守在床前,玥兮來到書房前頭敲了敲門。

  宋柯正為了次年春闈苦讀,見玥兮進來,不由放了書本道:「何事?」

  玥兮道:「香蘭姐姐有些不好,滿口的胡話,只怕她要燒壞了身子。」

  宋柯立即到廂房去,撩開幔帳,見香蘭雙目緊閉,似是不大好了,宋柯心裡一沉,唇緊緊抿了起來。

  珺兮想了想道:「大爺不如拿著帖子請林三爺讓林家濟安堂裡的羅神醫來診治診治,他的醫術是極高明的了。」

  宋柯有些踟躕,他也知道羅神醫醫術高明,但此人在林家開的藥鋪裡坐診,常常行走於林家內宅,對府中事十分瞭然,倘若他見過香蘭,此番再撞見未免不好。宋柯原打算把香蘭藏在府裡,待明年他考了功名,再花錢謀個缺兒,便攜著一家老小上任,脫了林家的勢力,再做打算。

  還在猶豫,卻聽香蘭忽喃喃的說了一句:「好疼……」眼角一滴淚滑了下來。

  宋柯不由心酸,原本的猶豫也煙消雲散,立時提筆寫了帖子給林錦亭。不多時那羅神醫便到了,見幔帳垂得嚴嚴實實,當中伸出的手也用帕子遮掩了,只道是宋柯房裡不同尋常的丫鬟,又或是宋家小姐,便診了一回脈息,重新開了方子。

  一時玥兮去煎藥,珺兮湊上前小聲說:「方纔你聽見了沒有?香蘭說『太子』、『八王爺』『滿門抄斬』什麼的。」

  玥兮嚇一跳,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聽到就當沒聽到,爛在肚子裡,她是燒昏了頭了。」

  珺兮一吐舌頭,便不再提。

  羅神醫開的方子吃了兩劑下去,香蘭的症候便輕緩了。宋柯自然命廚房調換著花樣給香蘭做湯做水。這期間,香蘭從丫鬟小廝那兒得了三個消息:一是林東綺與鎮國公家的二公子訂了親,待曾老太太孝期一過便行六禮;二是林錦樓的通房丫頭畫眉回家小住,誰料家中失了火,之後畫眉連帶她的丫頭喜鵲便不見了蹤影;三是青嵐的喪事已畢,雖也算厚葬,但她只是個侍妾,進不得進林家祖墳,只在一處有山水的地方點了一處穴,埋葬了事。

  香蘭一長歎。她身子慢慢好轉,臉上的腫也消了大半,唯獨還有青紫淤血,卻不似當初那般駭人。待香蘭精神健旺了,宋柯便讓她在二門的小屋裡同陳氏夫婦見了一面,薛氏一見香蘭的模樣,淚兒便好似滾瓜似的掉落,陳萬全也紅了眼眶。

  一家三口相對無言了許久,香蘭便忍著淚笑道:「如今好好的,一家人又能團聚,咱們還哭什麼。」

  薛氏啞著嗓子道:「什麼好好的,你悄悄你這模樣……」說著便掉眼淚。

  陳萬全見四下無人,小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先前兒都謠傳你讓大爺相中了,要抬舉你做主子,怎麼這又讓宋大爺買去了?」

  香蘭垂下眼簾:「正因為大爺看中了,大奶奶才不容我,將我毒打了一頓,又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幸虧宋大爺將我買了去……只是這事做得機密,爹娘也閉嚴了嘴,倘若讓大奶奶她們知道反倒不好了。」

  夫婦二人一聽「窯子」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頭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能,不能,絕不能說。宋大爺也叮囑過了,即便走了嘴也不能吐露一個字。」

  陳萬全道:「你只管放心,因從林家出來,我和你母親便搬到宋宅後頭的巷裡去了,那地方清淨得緊,也沒幾個認識的人。」

  薛氏歎道:「宋大爺真真兒是慈心人,將我和你爹買了去,就為了咱們一家骨肉不分開,待會兒我要給他磕幾個頭謝謝他大慈大悲。」說著又去看香蘭,心疼得跟什麼似的。

  陳萬全看著愛女也是心肝肉疼,悄悄回過神抹了把眼睛,卻繃著臉道:「都是你弄性尚氣作出的好事,倘若你當初不進府,乖乖跟柳大掌櫃的兒子成親,這會子跟尋常人家的體面奶奶有什麼分別,何至於受這個罪!偏你嫌棄柳家也是林府的奴才,又嫌他家兒子傻。可你也不瞧瞧你爹,也是奴才出身的,又癡心妄想些什麼,如今可好,遭了罪了!」

  薛氏一把摟住香蘭,推了陳萬全一把道:「你少說兩句,沒瞧見閨女吃了這樣大的苦,你還說這樣刺心的話,真是個沒眼色的老東西!」

  香蘭垂了眼簾,她自入府後幾番坎坷受罪,卻始終不曾後悔過。林家固然難捱,可認了世代為奴乖乖嫁人,只怕那種絕望會真要了她的命。她心心唸唸著脫籍,豁出去都要試一試,即便前頭是火焰山,她也要去蹚一蹚。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05 P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芳絲

  香蘭病了一個月才停了藥,臉上的青紫也消盡了。此時已入盛夏,蟬鳴蛙叫,綠樹濃蔭,滿架子的薔薇一院芳香。

  香蘭坐在廊下的陰涼裡仔細做著針線。珺兮搬了個小矮桌子出來,笑道:「歇會兒罷,你都做了一天了,仔細累出病。」

  「這針線不是一兩日就能做得的,先吃塊西瓜消消暑氣。這可是從井裡剛剛取出來的,清涼得很。」玥兮手腳麻利的搬來一個滾圓的西瓜,用刀子切了,遞給香蘭一塊,又去招呼珺兮。

  香蘭咬了一口,果然清甜涼爽,問道:「太太和姑娘那屋可有?」

  珺兮道:「先給那兩屋送去的,太太還賞了荔枝飲,等晚上冰一冰端給大爺喝。」說著在玥兮身邊坐下來,三人團團圍著那小桌子一邊吃瓜一邊說笑。

  一陣微風吹來,香蘭撫了撫鬢邊的碎發,看著院中的一草一木,只覺著舒暢。

  宋家的府邸並不大,只是個兩進的院子,雖無林家亭台樓閣,池館軒榭之豪闊,但翠竹芭蕉,奇石異草卻也別有意趣。宋家人口簡單,下人也少,攏共不過十幾個人。香蘭留心打量,宋家擺著的名貴玩器物件並不多,可那獸紐獅耳白玉尊、雙耳啣環鹿頭鼎卻是也極貴重的東西;所用的椅搭、引枕、坐墊均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緙絲綾羅,由此便知這樣的人家曾經如何鼎盛過,如今富貴豪奢氣像已散了一半,卻也殷實妥帖。

  前幾日宋柯讓她去給宋姨媽磕頭,只說香蘭是他從外頭買回來的丫鬟。香蘭原本忐忑,唯恐被人認出她是從林家出來的,卻不知宋姨媽最是個不愛走心思的,且林家上下的丫頭又多,她來來回回也只認得秦氏和王氏身邊那幾個有威勢的大丫鬟,自然不記得香蘭了。宋檀釵跟香蘭不過見過兩回,日子隔得久,再見香蘭只覺得面善,也未覺出什麼不妥,反而還賞了一套她不大穿的艷色衣裳。

  香蘭每日沒什麼活計,許是宋柯有過吩咐,珺兮、玥兮都將事情搶著幹了,將她跟小姐奶奶似的供了起來,香蘭硬找了些針線做,旁人拗不過也只好隨著她去。

  三人吃了一回瓜,珺兮將桌子收拾了,剩下的幾塊西瓜用托盤盛了端到前頭給下人們吃,玥兮則開了箱籠,將冬天的棉衣抱出來放到院子裡曬。香蘭過去幫忙,在櫃子裡收拾出一塊石青色的錦緞料子。

  玥兮笑道:「這是去年給大爺裁冬衣的時候剩下的,想再做雙鞋又不夠廢料子,做帽子又沒那個手藝,白白丟了可惜,就放在櫃裡了。」

  香蘭笑道:「若是沒用途就給我,我倒是琢磨了個東西。」

  玥兮不以為意道:「拿去,白放著也是落灰。」

  香蘭便將料子取了,不到一個下午便做出個文具袋子,又取了筆墨紙硯細細的畫花樣,先在袋子上繡了一叢竹子。珺兮讚道:「這竹子繡得俊,又鮮亮又平整。」

  香蘭坐在房裡直繡到傍晚,用手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抬頭卻瞧見宋柯正站在門口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了。

  香蘭連忙站起來,問道:「怎麼回來只在門口站著?」一邊招呼他進屋,一邊去倒茶,轉身又問:「外頭熱,洗澡水在淨房裡早就備下了,屋裡頭還有冰鎮的瓜果,要不要吃些?。」

  宋柯不說話,他穿著千草色的軟綢直綴,腰間是玉色腰帶,容色如玉,看著香蘭只是笑。外頭又悶又熱,他為了家裡的產業忙了一個下午,本有一肚子火氣,可進屋便瞧見香蘭坐在戧金的羅漢床上安安靜靜的繡花,她垂著芙蓉似的臉兒,露出粉白的脖頸,靈巧的飛針走線,又恬靜又美好。

  宋柯覺著自己的火氣立刻飛到九重天外頭去了,嘴角也不自覺勾了起來,竟然這麼直直的瞧了許久。這時香蘭端茶遞水,又幫他拿家裡的日常衣裳,宋柯覺著香蘭怎麼看怎麼像迎接丈夫歸來的小妻子,他有些暈陶陶的坐了下來,看著香蘭忙裡忙外,端了一盤子瓜果梨桃擺在他手邊的小炕桌上。

  宋柯輕輕咳嗽一聲:「你身子才好,別忙了。珺兮玥兮呢?」

  「去姑娘那屋幫著挑料子去了,鋪子裡新送來的各色尺頭,說要重新裁幾身衣裳。」香蘭說著擰了塊手巾,又將茶端了過來,「我已經好了,也沒有那麼嬌貴。」

  宋柯擦了擦臉和手:「那也要再養些日子,依我看,滋補的藥吃上半年再停也不遲。」說著看了香蘭一眼,「都去挑料子,你怎麼不去?」原來香蘭自到宋家,穿的都是宋檀釵的舊衣,還有兩身丫鬟的新衣裳,宋柯便命人從鋪子裡拿些料子來,打算給她做兩身應季的新衣裳。可單給香蘭未免太顯眼,便一併拿到宋檀釵房中讓大家挑揀,沒想到香蘭竟沒去。

  香蘭笑了笑,精緻的眉眼變得彎彎的:「我去了誰看屋子呢?冷茶冷水的,難道讓你喚外頭的婆子進來伺候?」

  這一笑讓宋柯的心也「怦怦」跳了起來,只覺著那笑容又熟悉又好看,把他心裡的琴弦撩撥開來,便呆了過去。

  香蘭見宋柯愣愣的瞧著她,臉也紅了上來,心裡雖羞澀卻也暗自警醒,裝作沒事人似的岔開話頭道:「大爺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宋柯也覺察自己失態,低頭咳嗽一聲,彷彿沒聽見香蘭的話:「你沒去挑料子,我這裡剛剛有兩匹,你覺著合適便留下。」說著撩開簾子,喊廊下當差的小兒道:「綠豆,把那兩匹料子拿來。」

  不多時綠豆果然抱著兩匹料子,一個是天青色的細布,另一個是妃色的繭綢,都是上等貨,柔軟細密,卻不覺奢華。

  香蘭摸了又摸,宋柯看著她微微垂下的睫毛,心裡頭好像有支輕柔的羽毛刷著,見她頭上戴著的翠花鈿歪了,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把那花重新插好,香蘭忙抬起頭,兩人目光一撞,此時便聽見門簾子響動,芳絲抱著匹牙色的尺頭走了進來,見他二人這番形容登時沉了臉色,涼涼道:「喲,這事鬧的,我可是來得不巧了。」

  芳絲宋姨媽身邊得臉的大丫鬟,其母郭氏是宋姨媽的心腹,後嫁了個體面的管事。後來宋父去世,他們孤兒寡母風雨飄搖,郭媽媽始終忠心耿耿不離左右,女兒芳絲也進府來侍奉主人,宋姨媽便格外高看一眼。

  這芳絲生得高挑白淨,杏眼薄唇,雖不是絕美卻也有幾分人才,又是個言辭伶俐的,宋姨媽便掛了心,探過郭媽媽的意思,知道芳絲願意在宋柯身邊伺候左右,便許了芳絲給宋柯做小。誰知宋柯卻拒絕,反倒嗔怪宋姨媽多事。

  宋姨媽將這兒子看做眼珠子,更是後半輩子的指望,不敢違背他的意思,芳絲知道後大哭了一場,整整三天都沒見人。可事後瞧著,她見天往宋柯這兒送東西,又愛找珺兮、玥兮說笑,反而愈發的慇勤了。先前她見著香蘭病倒在床,面目全非,還感歎幾句這女孩兒可憐。可隨著香蘭一日日健旺,臉上的傷也好了乾淨,芳絲便愈發對香蘭不愛搭理起來。

  宋柯暗惱芳絲來得不是時候,面無表情的把手從香蘭的頭髮上放下,轉過身道:「你來做什麼?」

  芳絲心裡委屈,忍著酸道:「太太說這個顏色好,問問大爺的意思,若是喜歡我便給大爺做個大氅。」眼睛悄悄往宋柯臉上溜去。

  宋柯淡淡笑道:「我不是說過了,今年不再添衣裳了,讓母親和妹妹選。再說夏天這麼熱,穿哪門子的大氅。」

  芳絲忙道:「不做大氅,做個散腿的褲兒也好。」

  宋柯見芳絲紅了眼眶,便放柔了聲音道:「你做太太房裡的針線都忙不過來,又何必再給你添差事,我的衣裳有人做,你好好伺候太太就是了。」

  芳絲急忙搖頭:「就是做條褲子,不礙什麼事。」唯恐宋柯不同意似的,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香蘭假笑了下,「珺兮、玥兮的針線都糙,香蘭妹妹剛來,身子又不大好,更不能太操勞了,我想來想去,大爺房裡的針線還是讓我做罷。」

  宋柯想道:「芳絲是母親身邊最得臉的丫頭,總不能明擺著駁母親的臉面,不過是條褲兒,她愛做就去做罷。」只得無奈的點了點頭。

  芳絲跟得了珍寶一般,一張臉兒上全都笑開了,喜滋滋道:「我兩三天就能做得了。」眼巴巴的瞧著宋柯。

  宋柯微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淨房洗澡,留下芳絲和香蘭在屋裡大眼瞪小眼。

  芳絲將香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神色倨傲:「還沒問過你,你當初被大爺買進府的時候是個病秧子,這是怎麼回事?」

  香蘭看了芳絲一眼,將桌上的燈點燃,淡淡道:「這是太太讓你問我的,還是你要問我的?」

  芳絲沒料到香蘭這樣說,頓時愣住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09 PM 編輯

第八十四章 挑唆

  香蘭自顧自的從頭上拔下一根簪,挑了挑燈芯,慢悠悠說:「若是太太讓問的,下回說話前頭要加上『太太讓我問你』這幾個字;若不是太太讓問的,還請你再說話時客氣些,我雖不才,一直是個伺候人的,可原先也曾在宅門裡呆過些日子。你這麼對我說話倒沒什麼,若是對外人也是這個口氣,只怕別人笑話咱們宋家的丫鬟沒有規矩。」這一番話說得清淡,卻也極不客氣。

  芳絲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譜兒,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說我沒規矩,我是太太身邊的,你的意思是太太不會調教人了?」

  香蘭笑道:「我可不敢,我粗粗笨笨莽莽撞撞,要是方才說了什麼惹惱了姐姐,我給姐姐賠個不是,姐姐是太太身邊的,自然胸襟跟別人也不一樣,斷不會跟我一般見識罷?」

  芳絲本打算在香蘭跟前擺威風的,沒想到被將了一軍,兩番話將前後路都堵死了,正不上不下的時候,忽聽門口有說話嬉鬧的聲音,知是珺兮、玥兮回來了,便瞪了香蘭一眼,一摔簾子走了。

  她跑到薔薇架後頭,氣得狠狠跺腳。

  她就知道那個香蘭一臉的狐媚模樣,一準兒是個勾搭人的,今兒個果然讓她撞見了!做衣裳的料子本來應該是主子先挑,大爺竟給她單獨留下兩匹,還去摸她的頭髮!若不是她進來,是不是就該摸臉親嘴兒了?呸呸呸!不要臉!大爺是瞎了眼,專門喜歡這樣看著嬌嬌弱弱的小狐狸精,這麼些年都沒瞧出她的好。先前屋裡有個紅袖,因是從小伺候的情分,她倒也心服口服;可紅袖沒了,論資歷容貌身段伶俐忠心,哪樣比一比也該是她,就連太太都喜歡她,憑什麼她就不行?

  芳絲抹了一把氣出的眼淚。

  她知道她不如香蘭貌美,可除了臉蛋她哪一樣不強出那小蹄子一籌?大爺是被女色纏軟了腿了。這樣下去可不成!

  芳絲掏出帕子將臉擦了一把,立刻往宋姨媽那屋去了。進去一瞧,只見料子都已挑完,全都拾掇起來,郭媽媽正命人擺飯,宋姨媽靠在貴妃榻上,手裡捻著一串佛珠,閉著雙目,口中唸唸有聲。

  宋姨媽是個本分婦人,自死了丈夫便心如死灰,吃齋念佛,足不出戶,穿的衣裳也大多是深色,頭上勒著抹額,臉上脂粉不施,縱然她生得秀美端莊,可這樣的打扮將整個人都襯得老了十歲。

  郭媽媽見芳絲面帶怒色,舉止輕慢,便瞪了她一眼,朝宋姨媽努了努嘴。芳絲頭腦清明了些,停了腳步,理了理身上的衣裙,把懷裡的料子放到一旁,拿起榻邊的芭蕉扇子,輕手輕腳的走過去給宋姨媽扇風。

  宋姨媽睜開眼,見是芳絲站在身邊,便問道:「大哥兒可喜歡這個顏色?」

  芳絲連忙陪笑回道:「喜歡,怎麼能不喜歡呢。大爺還說做大氅太熱,他屋裡也沒個精通針線的丫頭,說我的針線好,讓我給他做條褲兒呢。」

  宋姨媽閉著眼笑道:「阿彌陀佛,這孩子,既然巴巴的求了你,你就給他做兩條。」又問,「大哥兒吃了什麼沒有?」

  芳絲道:「方纔過去的時候房裡還沒擺飯。」

  宋姨媽道:「檀丫頭內火旺,晚上吃碗粥也就淨餓了,大哥兒天天勞碌晚上要多吃些,待會子你再給送碗湯過去。」說著便起身。

  芳絲連忙攙扶著,宋姨媽笑道:「還沒老到讓人攙的地步。」便坐在了桌邊。

  郭媽媽笑道:「讓她攙,這是她應當應分的。」

  芳絲立在旁邊布菜,宋姨媽吃了一筷子,忽想起來道:「大哥兒房裡那個新來的丫頭選了料子不曾?可別忘了她。」

  芳絲心裡正一肚子不甘委屈,臉上仍陪著笑:「挑好了。」看著郭媽媽的臉色道:「不過有檔子事兒……」

  宋姨媽看了芳絲一眼:「有話就說,做什麼吞吞吐吐的。」

  芳絲道:「我方才進屋的時候,瞧見大爺特特準備了兩匹料子給那個丫頭,論理這話我不該說,可大爺這事做得也太不像,前頭太太和姑娘還沒挑呢,他怎麼好越過去,直接給那丫鬟留下了?」

  宋姨媽一聽,筷子就放下了:「留下什麼料子?」

  芳絲道:「是妃色的繭綢和天青色的細布。」

  宋姨媽又重新把筷子提起來笑道:「不是什麼名貴的,今兒個送來的料子不都是這樣的貨色?許是大哥兒怕那丫頭剛來,面嫩不好意思挑,便命人給她留下兩匹。年輕的女孩兒不比我們,穿紅戴綠的也好看。」

  芳絲忙道:「這個道理我也知道,可方才進去,正瞧見大爺對那個丫頭……」說著眼睛向上看,低聲道,「自從紅袖姐姐走了,大爺房裡確也缺個服侍的人,可如今還有半年就春闈了,我只怕大爺讓人給挑唆壞了心性,迷上旁門左道,荒廢學業。如今家裡這個情況,大爺是太太唯一的指望,我們做下人的服侍一場,也盼著他能金榜題名重振家業,一來告慰老爺的在天之靈;二來寬慰太太的心;三來大姑娘日後嫁人腰桿也硬挺;四來,我們這些人也落個平安。」

  這一番話正正不得了,宋姨媽又把筷子翻下來,連忙問道:「我的兒,你方才在屋裡瞧見什麼了?虧得你伶俐,辦事妥帖,要不我還跟蒙在鼓裡頭似的。」

  芳絲道:「也沒什麼別的,就是我進去的時候,正瞧見大爺伸手摸那丫頭的頭髮,好像正要給她簪花兒似的。這放在旁人身上本也沒什麼,可大爺一門心思都在功名上頭,就算是先前的紅袖姐姐,大爺也不曾調笑半句,這丫頭才剛來,就……」

  宋姨媽愣了愣,那個叫香蘭的丫頭進來磕頭的時候她仔細端詳過,端得是個絕色,通身的氣派嫻雅,真真兒是個一等一的人才。

  芳絲見宋姨媽不說話,便又道:「太太可得拿個主意,如今大爺正是要勁兒的時候,放著個夭夭矯矯的丫頭在身邊兒,多讓人不放心呢。何況那丫頭還來歷不明,不知道是從哪兒買回來的,要是進府之前就在什麼地方給教唆壞了,學一身下流手段,咱們爺可是個規矩老實孩子,給壞了根性可就糟了!」

  郭媽媽立刻道:「這話倒是,那丫鬟來歷不明,且來的時候還一身傷,誰知道先前犯了什麼事,是不是有打過錯讓主人家趕出來的。關起門來說句不知好歹的話,這樣的顏色,在大宅門裡被趕出來,指不定身上還有沒有清白,又染了什麼風流習氣。世上總有那愛串舌頭的,成天背後編排人家不是,大爺日後做官做宰,要的就是名聲清白,萬不能走錯一點兒,若沒事還好,倘若有人道出一個『壞』字,身後還指不定跟出多少落井下石使絆子的小人,咱們一塊兒著急上火,心焦如焚還在其次,可大爺的聲譽又該如何呢?」

  郭媽媽一邊說,宋姨媽一邊點頭。

  芳絲給宋姨媽把湯挪到跟前,低聲問:「太太,你看這事……」

  宋姨媽歎了口氣道:「幸虧有你們娘倆幫我出謀劃策,否則我還真不知這當中的厲害。只是那丫頭買來的時候,大哥兒就跟我說了,這丫頭是他相中日後要抬舉的人,先前就認識的,一直想跟她主子討,只是沒得了機會。誰想遭人陷害,他這才借了時機給買了過來,倒是身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宋姨媽這一句「是他相中日後要抬舉的人」,直將芳絲轟了個透心涼,宋姨媽又對郭媽媽道:「大哥兒是你從小看著長起來的,最有分寸,他也同我說了,等明年春闈之後再添房裡的人,如今放在身邊兒,就是讓她幫著端茶遞水,唸書的時候旁邊有個研墨的人。」

  郭媽媽一聽,跟芳絲對望了一眼,便笑道:「太太心裡有數就好,瞧這事兒鬧得,使我們娘倆兒多嘴多舌了,該打!該打!」

  芳絲也強笑道:「誰說不是?尤其是我真該打嘴!」說著真輕輕抽了自己兩巴掌。

  宋姨媽一把拉住芳絲的手,笑道:「你這孩子真是,怎麼還真打上了?我又沒怪你,我心裡謝謝你們還來不及。你們母女,事事都為著我們著想,為了成全我們娘幾個的名聲體面,日日夜夜的操心。自從老爺一沒,人人背後捅刀子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只你們守在身邊兒一心一意的維護著,我就想著萬萬不能辜負你們。」提到老爺,眼淚便滾了下來。

  郭媽媽和芳絲忙跟著垂淚,屋中靜了一回,郭媽媽用帕子拭著眼角,強笑道:「好端端的,怎的又勾起這傷心事來了?都是芳絲這小蹄子該打,引得太太又掉一回眼淚。」

  宋姨媽拍著芳絲的手對郭媽媽笑道:「有我護著,你可不能打她。」看著芳絲慈愛道:「我們家大哥兒是個沒福的,竟瞧不出你的好處。可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在,日後也虧待不了你的前程。」

  芳絲裝作嬌羞模樣,低下了頭,可心底裡的委屈卻湧上來,登時濕了眼眶。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12 PM 編輯

第八十五章 暗藏

  從宋姨媽房裡出來,郭媽媽把芳絲拽到屋裡,關上門低聲道:「香蘭那檔子事兒不准再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對大爺言聽計從,大爺要是說煤球是白的,太太都會跟著說『沒錯沒錯,看起來是有點白』……唉,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

  芳絲絞著帕子道:「我就是不甘心。」

  郭媽媽歎口氣:「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我早就勸你識幾個字,大爺就喜歡有書香氣的,你偏不聽,紅袖、香蘭哪個不是會識文斷字的,如今討不了好又能怨誰?」

  芳絲愈發煩躁,一甩手走到床邊躺下來,用被子蒙著頭。郭媽媽走到床邊坐下,又歎一口氣,推了推芳絲道:「你呀,打小就是個明白人,這回可別昏頭走錯了路。大爺正把那丫頭放在心上,你就別去找不痛快,平時也多親近親近。我瞅著大爺對你又和氣又可親的,也未必沒那個心思,咱們再等兩年。可兩年之後仍不成,你可就不能耽擱了,給我乖乖找人嫁了,聽見沒?」說著推了推芳絲。

  芳絲埋頭流淚,聽了郭媽媽的話,咬著嘴唇哭得愈發厲害了。

  卻說香蘭,幫著丫鬟們把飯擺好,宋柯便沐浴出來,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家常衣裳,見香蘭要退下,便喚住道:「香蘭別走,留下一起吃。」

  珺、玥人聽到,互相對望一眼,抿著嘴去了。香蘭卻有些尷尬,這些天她一直跟屋裡的丫鬟們一起吃,如今宋柯讓她留下,讓她有些不自在。

  宋柯卻彷彿沒事似的,在桌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笑道:「快過來,傻站著幹什麼?」

  香蘭遲疑的走上前,宋柯伸出手一把拉著她坐下,夾了幾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裡,擠了擠眼,言語裡帶了幾分俏皮:「只有咱們倆,不用那麼拘著。」說著伸手給她盛了一碗湯,「你嘗嘗,這是火腿湯。」

  香蘭盯著眼前香氣四溢的小巧湯碗一動也不動。

  火腿湯也是蕭杭最喜歡的湯,如今在宋家住了這些時日,從宋柯的性情喜好,舉止言談,她便已篤定宋柯就是蕭杭了,昨日她去書房,悄悄翻出那把題了「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扇子,見著上頭熟悉又陌生的字體,默默落下淚來。

  尋到前世的丈夫,她心中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傷悲。喜的是兩世為人,竟然還有機緣相見重逢;悲的是身份有別雲泥,宋柯萬不可能娶她一個奴婢為妻!

  縱然宋家已不復當年的光鮮體面,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是一脈相承的世家,手底下仍有不少田產鋪子,宋柯再考取功名,便是重新光耀門楣,屆時再娶名門之女,振興家業指日可待。即便他要娶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也必然是家境殷實有頭臉的鄉紳閨秀。數來數去也輪不到她一個身契都被主人死死攥在手裡的小丫鬟。

  即便她和宋柯相認了能如何?

  她不敢托大。原先她與蕭杭不過做了一年夫妻便發配流放,在一處的時光攏共不到兩年。況,當初的婚事是她一廂情願。

  如今已是隔世相逢,宋柯對她的情意究竟還能餘下幾分呢?

  若這一生為奴為妾,她寧願從此永不相見!

  眼瞧著宋柯對她關心體恤,慇勤呵護,她心裡彷彿堵著一塊大石,雖警醒著自己不可執迷深陷,可心底裡卻可恥的偷偷喜悅,還隱隱的有一絲盼望。

  佛說求不得最苦,她便日日在執念和捨得之間反覆掙扎。

  宋柯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夾起一塊小面果子,想放進嘴裡,看了看香蘭又停下來。

  她不知道為何香蘭又露出傷悲的神色。這段日子他總是想方設法的哄她歡喜,可每當香蘭展露笑顏之後,便會露出這樣悲傷的眼神,彷彿飽經滄桑似的。前世他病死,恍恍惚惚飄蕩,不知過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召喚,循聲而來,卻是宋家兩歲的兒子宋柯將要病死,家裡便請了道人叫魂。而宋柯此時已斷氣,他便湊過去,進入了那個孩童的身子,一晃便過了十幾年。他曾托人打聽過,沈氏早就死了,而他前世的親人死得死、走得走,竟然一個都遍尋不著。

  如今這個女孩兒真真兒像極了他前世的妻子沈氏,他有時候也想過,莫非香蘭跟他一樣,是沈氏的魂魄不成?他曾出言試探了幾次,又故意說出前世他與沈氏才知道的瑣事,卻發覺香蘭毫無反應。於是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弄錯了,畢竟已過了十幾年,前世的種種好似一場夢。

  宋柯輕咳一聲,自顧自取來一隻凍晶蕉葉杯,給香蘭也滿滿倒了一盅,放到她跟前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什麼心事?」香蘭抬頭的時候已將臉上的清愁盡數斂去,微微笑道,「只是覺著跟你同席吃飯不太規矩罷了。」

  宋柯擰起濃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我最膩歪這個,在自個兒家裡就不就圖個痛快麼?我就願意看著你陪我吃。」說著把酒盅又往前推了推,「今兒個跟我吃幾盅酒。」

  香蘭微微笑道:「大晚上吃酒,待會子還讀不讀書?回頭筆都握不穩了,學問都做不成。」

  宋柯笑著說:「提那掃興的事做什麼,我先和你碰一杯。」說著催香蘭舉起酒盅,碰了碰,便一飲而盡。

  香蘭連忙勸道:「好歹吃兩口菜,否則酒氣發散出來容易傷著五臟六腑。」說著夾了個鴨卷兒放到宋柯碟子裡。

  宋柯便不自覺笑起來,把那鴨卷兒一口吃了,款款講起身邊的趣事,說幾個淘氣的學生如何跟書院的大儒搗蛋;說林錦亭偷著去勾欄喝花酒,被林老太爺知曉後命林長敏拿著鞭子教訓,林錦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宋柯訴苦,為何那地方他大哥就去得,他就去不得,真真兒是太不公平了;又說他鋪子裡的活計如何被個江湖術士騙了。

  宋柯談吐風趣,豐采高雅,一番番妙語連珠讓香蘭一直抿著嘴笑。許是太愉悅了,直到珺兮來叩門,才發覺竟然已到了亥時。

  丫鬟們撤去殘席,重新打了水進來,宋柯喝得五分醉,見院中的月色好,便硬要出去賞月。玥兮搬了張小桌子,珺兮重新沏了壺熱茶,擺上瓜果糕餅。宋柯便打發道:「你們去睡罷,這兒有香蘭伺候。」

  他們兩人便這樣並肩站在院裡,週遭靜靜的,只聽得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聲,偶有蟲兒鳴叫,卻愈發顯得沉寂。

  香蘭仰起臉,只見天際掛著一輪半圓的月,月華輕柔如銀。

  宋柯站了一會兒,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笑道:「萬景隨心造。我記得還有一次和女子一同抬頭望月,那是一輪明亮的圓月,掛在江面上,可當時因為心裡頭苦,所以再好的月光,都覺著無比淒清愴然。可今天,雖然只是半輪月,可瞧在心眼裡確是卻坦的,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月色似的。」

  香蘭仍抬頭看著月亮,微笑道:「今晚的月色確實皎潔,你瞧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院子裡還有花兒可以賞,有好茶可品,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宋柯低聲道:「還有你陪著我一起,不是美景也變成美景了。」聲音極輕,傳到香蘭耳中彷彿不存在似的,可宋柯仍然紅了臉,去牽了香蘭的手,心裡卻撲騰起來,唯恐香蘭覺著他是個輕浮狂狼的男子,輕咳了一聲想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話。他本是個極沉穩的人,此時卻因在意變得慌亂起來。

  香蘭卻沒掙脫,安靜的站在一旁,低低垂下頭,心中默默道:「老天垂憐我,就讓我放肆一小會兒罷。」宋柯是她珍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看他神采飛揚的談笑風生,她便回想起前世那段美好的日子,讓她忍不住想靠近,和宋柯每相處一刻,便能讓她暫時有一刻的時間忘卻她卑微的身份和多舛的前途命運。

  宋柯偷眼打量,看見香蘭柔美的側影和纖柔的肩膀,他捏著香蘭的小手,心裡便酥軟了一塊,嘴角揚了起來。他頭一次見到香蘭,便覺著心弦被撩撥了。這女孩兒那麼美貌又那麼倔強堅韌,就算被曹麗環責打,都沒有旁人的狼狽,過後仍挺直了腰桿,骨子裡帶著尊貴和驕傲。他仔仔細細的盯著看了許久,然後抑制不住衝動要去看看她。

  宋柯緊緊握了握香蘭的手,拉著她到桌邊坐下,笑著說:「我原本會些絲竹,為了怡情。可惜家母好靜,又因父親去世,家裡已經許久不曾有過樂聲,否則這時吹奏一首才應景。」

  香蘭這才抬起臉,看著宋柯俊雅的眉目,微笑道:「這四周都是天籟,比絲竹的聲音更動聽呢。」

  香蘭笑容甚美,月光灑在她如玉的臉兒上如同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彷彿畫兒裡走出的一般,宋柯看著發愣,傻乎乎的「嗯」了一聲。

  香蘭見他這個模樣,心裡想笑,可旋即又些悵然籠了上來,便站起身道:「天色太晚了,大爺回去安歇罷,明兒個還要早起讀書,別熬壞了身子。」

  宋柯依依不捨,可又怕香蘭乏了,只得應下。

  香蘭自去服侍宋柯洗漱就寢。他撩開床上的幔帳,看著香蘭端著蠟燭關門離去,他想把香蘭留下來,可又覺著如此這般便是唐突了她。

  「等到明年春闈之後罷。」宋柯在心裡想著,迷迷糊糊閉上了眼。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4 PM

第八十六章 喜訊

  香蘭回去時珺兮玥兮早就睡了,她輕手輕腳的挑亮蠟燭,拿了針線來做,做了一回上床就寢,輾轉到夜半方才合了眼。第二日清晨,同丫鬟們一道端了熱水進去伺候。宋柯早已穿好了衣裳,玥兮去疊被,珺兮去開窗。宋柯掬著水洗了洗,用青鹽擦牙,又吃了一口溫熱的茶,看了看香蘭的臉色,問道:「你眼底下發青,是不是昨兒晚上沒睡好?」

  香蘭笑了笑道:「不過是從紗窗裡爬進來的蟲兒,有些惱人罷了。」

  宋柯連忙道:「我記著家裡還有驅蟲的熏香,明兒晚上你們點一粒放進鼎爐裡。」

  香蘭笑著應了。一時珺兮端來早飯,宋柯仍留了香蘭陪他一同吃。香蘭吃了兩口粥,看看宋柯臉色,小心道:「有一樁事,在我心裡盤算許久了,一直想提,可又怕不好。」

  宋柯一聽,便將碗筷放下來,道:「你只管說。」

  香蘭道:「前些日子我被趙氏狠打一頓發賣,如今想起來還跟做場惡夢似的,也是我命不好,當奴婢的,自然不得自由,也做不得主,事事要看主子臉色,若是不做奴才……」

  香蘭還未說完,宋柯便皺著眉道:「你只管放心,日後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你留在我身邊,誰也不能欺負了你。」

  香蘭心裡一沉,聽話音宋柯是不想放自己脫籍了,饒是她機敏,便搖搖頭道:「我倒沒什麼,只是想起爹娘若因我受了連累,我真是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所以這些日子我想了許久,今日厚著臉皮來求你,我家也有些積蓄,想為我爹娘贖個身。」

  香蘭話說到一半,宋柯便知曉他的意思了,他原本還提著心,生怕香蘭提出要自己贖身出去,這他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他覺著香蘭便是一縷清淡的煙,若近若離,他想抓住,卻又從手心裡溜走,若是再放了她,只怕便一絲半分都籠不到了。如今聽她說要給爹娘贖身,心便放了下來。他原本也有意給香蘭父母脫籍再扶持一把,日後香蘭跟他一處,娘家是良籍,說出去也體面。

  想了想便道:「你為你父母贖身,那日後他們可有營生?」

  香蘭聽了這話眼前一亮,知道這事能成了,連忙道:「我爹日後可以找個古玩鋪子或是當鋪當坐堂掌櫃,我娘也會做點子針線,總能餬口罷。」

  宋柯見她明眸閃亮,神色殷殷,還有些忐忑不安,只覺著可愛,不由笑了起來,給她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小菜,柔聲道:「給你爹娘贖身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我之間何必就用『求』這個字了?」

  香蘭驚喜的睜大眼睛,忙說:「那該多少銀子?」

  宋柯笑道:「當初你爹娘是修弘找林大太太要來的,沒化多少銀子,他當送人情便給了我,我放了他們便是了。」

  香蘭喜不自勝,只覺剎那間心裡都豁亮了,歡喜得說不出話,只聽宋柯又道:「既然你爹有鑒定古玩的能耐,脫了籍不如去我家的當鋪,正好坐堂掌櫃病重告老,正缺個人呢。每年五十兩例銀,年節還有打賞,是個好去處。」

  香蘭一怔,她讓父母脫籍,本意就是不再依附宋家,可如今宋柯提出這樣豐厚的報酬,倒讓她有些猶豫,轉念一想:「我爹是憑本事吃飯的,我又何必心胸狹窄,窮清高認死理呢?況且家裡的積蓄也不多,也開不起什麼像樣的買賣,不如就現在宋家當鋪裡再另圖打算。」便起身要跪拜,口中道:「爺的大恩大德,我結草啣環也報答不盡。」

  宋柯一把扶了她的胳膊,見香蘭有了笑顏,心中也欣喜,道:「咱們之間不講那些個虛禮,今兒個就讓管事的去衙門將放籍的文書換了。」

  香蘭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睜著一雙殊麗的眼睛感激的瞧著他。

  宋柯又笑了起來,只覺心裡跟灌了蜜似的,往香蘭的碗裡夾了好幾樣點心和菜餚,笑著說:「快吃罷。」

  香蘭連忙給宋柯夾菜,又去盛湯,飯畢巴巴的將去書院要帶的文房四寶都準備妥了,宋柯又囑咐她幾句,方才笑笑著走了。

  香蘭站在屋門口,撩開門簾子看著宋柯走遠,口中長長出了口氣,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縱然她還是奴籍,但能讓爹娘先放出來總是天大的好事。

  到了中午,宋柯身邊的管事果然拿了放奴文書來,香蘭喜得看了又看,將文書小心翼翼裝好,對玥兮道:「我回趟家,一會兒便回來,不耽誤給大爺備晚飯。」便收拾了幾樣東西,從後院的小角門裡出了宋府,直往她爹娘住的後街去了。

  歸家一瞧,見陳萬全夫婦都在家,他們夫婦二人自然歡喜,免不了一通噓寒問暖。這陳氏夫婦都是本分老實人,甚無心計見識,眼見女兒被林家發賣被毒打到淒慘的模樣,免不了提心吊膽唉聲歎氣,卻也無計可施。幸而一道來了宋家,雖不及林家體面,但吃住也不是差的,方才有了些安心。

  薛氏也悄悄跟陳萬全計較:「我瞧著宋大爺是個慈心人,不如咱們攢些銀子給女兒贖出來罷。她要是天天挨打受罵的,還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原因家裡窮,薛氏也不做別的念想,如今香蘭拿了不少銀子回來,薛氏便動了替香蘭贖身的心。

  偏陳萬全眼皮子淺,聽了薛氏的話便道:「女兒剛換個善心人家,天天綾羅綢緞穿著,山珍海味吃著,出來能享這個福?況且宋大爺的意思你沒瞧出來?他是看上咱們家香蘭了呢,倘若香蘭是個有福氣的,自此跟著宋大爺長長久久的過奶奶的日子,我就算撒手閉眼了也能放心。」

  薛氏憂心忡忡道:「若真如此就好了,就怕宋大爺今後娶個母夜叉似的老婆,就跟林府裡那一位似的,咱們香蘭便有的是罪受了。」

  陳萬全仔細一想也覺著薛氏說得有理,可他天生便不是頭腦分明的,過日子也是得過且過,遇了事能躲便躲,便道:「說不准大爺能娶個溫柔和順的夫人呢,你天天想這麼多作甚!」故而薛氏再提,陳萬全反而發火,他每日從鋪子裡當差回來,便買幾兩酒,喝飽了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再麼和鋪子裡的夥計高談闊論,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唯有薛氏暗暗發愁,每次陳萬全不在,她都悄悄把香蘭塞給她的金子銀子及各色首飾等拿出來清點,盤算著等女兒再回來,便和香蘭合計,一同拿個主意。

  如今香蘭回來,陳萬全自然歡喜,命薛氏炒幾個菜,一家三口團團圍著桌子坐了,香蘭特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今日是有個天大的喜事,今早我跟宋大爺提了一遭,求他放爹娘奴籍,沒想到剛一提,宋大爺便准了。」說著從包袱裡將那文書拿出來。

  薛氏喜道:「當真?」小心翼翼的將那文書捧在手裡。

  香蘭笑道:「這個自然。」

  陳萬全卻沉了臉,怒道:「糊塗,你去求這個作甚!沒有主人家,你讓你爹到哪兒討營生!況且你這麼一求,宋家便以為你有了外心,厭惡你要趕你出來怎麼辦?」又絮絮叨叨亂罵一氣。

  香蘭愣了,心知她爹是個見識短的,心裡默默歎息一聲,道:「宋大爺說了,日後請你去他家的當鋪裡當坐堂掌櫃,每年五十兩月例,年底還有打賞。」又淡淡道,「莫非爹爹還上趕著去當奴才了?日後若是我愚笨,將來再觸怒了主人家,要被發賣,好歹還能求求家裡,不似這一回,險些要被賣到窯子不說,家裡也跟著我受罪。」

  薛氏也點了點頭,歎道:「誰說不是,咱們都瞧見呂二嬸子那一家怎麼給連拉帶拽弄出去賣的,好好一家四分五裂,日後還能不能相見還不知道。」

  陳萬全聽了「坐堂掌櫃」、「五十兩銀子」等就不言語了,臉上笑開了花,心道宋柯不正正是瞧上香蘭才給他這樣的體面麼,若是香蘭爭氣,跟著宋柯再生下一男半女的,他從此以後便是宋家的老丈人,到哪兒不得讓人高看一眼?想著心裡頭便舒暢了,臉上帶出了笑,又喝了好幾杯酒,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薛氏悄悄將香蘭拉到一旁,道:「傻孩子,你怎的沒跟宋大爺提提,把自己贖出來?」

  香蘭笑道:「我只怕一時半會兒的出不來,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薛氏又道:「宋大爺真對你……他有這個意思沒有?」

  香蘭想了想,斬釘截鐵道:「既是娘問我,我便也不瞞著,他是有這個意思,可我是不甘心給人作妾的。原本我計較著再過些時日跟他提給爹娘脫籍的事,可如今卻覺著不能等了。若他今天不同意,我原打算再哭求一番,誰想他竟然痛快應下來,這就好辦了。在宋家活計清閒,我畫了幾幅畫,讓爹爹托相熟的人賣一賣,把得的銀子攢起來,讓爹再辛苦些,多相看些古玩買賣,算上咱們以前的銀兩,積少成多,總能買房置地經營起來。我拖上兩年,定要想法子脫籍出去,若是宋柯真有意,便下聘禮來娶我為婦,若想納妾,便是他打錯了算盤,我自去另尋他人嫁了做正頭夫妻。」

  薛氏聽了這話,只覺渾身都是力氣,卻又有些遲疑道:「這……這能行?只怕沒那麼容易罷?」

  香蘭道:「行不行總要試試才知道,媽也多勸勸爹爹少吃些酒,多去做些正經事罷。」

  薛氏連連點頭,母女倆低聲合計了一番。

  此時聽見敲門聲,有人道:「陳叔在麼?我是夏芸,送東西來了。」

  薛氏忙過去把門打開,香蘭定睛一瞧,只見外頭站著個身量高挑的十八九歲的書生,生得白淨端正,雙目炯炯有神,鼻樑通直,嘴唇稍嫌厚了些,氣質文雅,彬彬有禮,身上一襲舊衫,卻漿洗得十分乾淨。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15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夏芸

  薛氏忙往裡面讓,夏芸拱手便要進來,抬眼一瞧,只見屋中站著個妙齡少女,穿著杏紅的衣衫,清麗鮮潤,容色照人。夏芸登時愣了,一隻腳跨進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再看那女孩兒一眼,卻不好意思,仍端著文人清高的架勢目不斜視,對薛氏道:「這……這我就不進去了罷……」

  香蘭見夏芸不自在,不由抿著嘴笑了笑。如今陳氏夫婦住的房子並非院子,而是二層的小樓,香蘭便轉身提了裙子上樓。薛氏再讓,夏芸方才進了屋。薛氏笑道:「我閨女,今天回家來看看。」忙不迭去倒茶,道:「你陳叔吃了兩杯酒,剛睡了,我去叫他。」

  夏芸早就聽說陳家有個仙女兒似的女兒,如今見了才知傳言不虛,正恍惚著,聽薛氏這樣說,連忙攔住道:「嬸子不用忙,我就是來送東西的。」說著遞過一個布包,道:「這裡頭是我寫的兩幅字,還有替人抄的書,勞煩陳叔交給買家。」

  薛氏接過來,又從抽屜裡摸出一串錢,交給夏芸道:「這是上回的錢,一共五十文。」又殷殷叮囑道:「小夏相公萬萬別同人提起見過我女兒的事。」

  夏芸揣到懷裡道:「自然。」又連連道謝。薛氏仍要留客,夏芸則客氣了幾句,拱手告辭了。薛氏將門關好,拿了夏芸的布包上了樓。見香蘭正在樓上收拾,便在香蘭身邊坐下來,歎了口道:「方纔瞧見了?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夏相公,原先跟咱們家住對門夏二嫂的侄子,雖家裡頭平淡些,可奈何他書讀得好,還是個有志氣的,去年考秀才,只差一丁點兒,今年指定能考中。夏二嫂同我說,想給你們說媒呢,誰知道後來你又讓林家給賣了……」

  薛氏一個人絮絮叨叨了半晌,見香蘭仍在收拾櫃櫥,一副漫不經心模樣,不由有些火氣,捅了捅香蘭的胳膊,皺著眉頭道:「我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小夏相公的品貌都是上等的,如今我跟你爹脫籍,跟他們也是門當戶對,說起來你爹要去當坐堂掌櫃,賺的銀子比夏家還多呢……沒瞧見小夏相公寫字抄書貼補家裡麼,知道你爹在古玩店裡整天迎來送往那些個文人墨客,便巴巴的寫了字求上來,替人寫字抄書的,倒是也能賺上幾十文,人人都誇他寫字好,是個大才子……只是宋大爺相中了你……唉。」去戳香蘭的頭,「你呀你呀,可讓我碎了心。」

  香蘭揉著腦門心想她娘不過是瞎操心,對夏芸也不放在心上,將屋子收拾了,又同薛氏說笑了一回,方才回宋家去了。

  且說夏芸,揣著心事默默回家,拿了本書來看,卻翻來翻去靜不下心。再想起香蘭的模樣,便愈發坐立難安了。原先他二嫂曾與他提過陳萬全家的女兒,他一來心心唸唸著考取功名將來蟒袍加身,榮歸故里;二來他與陳萬全打交道,臉面上雖然恭敬,可心裡卻瞧不上他市儈粗俗,想著這樣的人能養出什麼好女兒,便不放心上;三來,他眼光高,等閒人家的一律瞧不上,非要娶個才貌兼備的閨秀,故而婚事便拖了下來。

  可如今對香蘭驚鴻一瞥,卻讓他留了心,暗地裡比較,單憑顏色,見過的女子當中竟沒有及得上的,不由動了心。見夏二嫂站在院子裡晾衣服,便去向他二嫂套話,夏二嫂道:「你問陳家的香蘭?她真是個美人,還帶著股靈氣勁兒,識文斷字,最難得的還會畫畫兒,聽她爹說,一張畫能賣一兩銀子呢,雖說老陳頭是個愛吹牛的,可我遠近打聽了一回,他這話倒也不錯,雖不是張張都能賣高價,可最少也是五錢銀子,你若娶了她,等於娶來個財神奶奶。只不過聽說性子烈,原先敢拿菜刀跟人家比劃,這進了林家也不安生,這不讓大奶奶給趕出來了,嘖嘖,這樣的顏色,爺們不動心才怪。」

  夏芸一驚:「她被林家的男主人看上了?」

  夏二嫂往左右瞧瞧,壓低聲音對夏芸道:「可不是,聽說是讓林家大爺看上了,都打算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抬舉,後來外省作亂,林家大爺帶兵出去剿匪,這才給了大奶奶可乘之機,把人悄悄給打發了,如今賣到哪兒還不知道。林大奶奶兇惡是出了名的,香蘭這下得不了好兒。你沒瞧見,連她爹娘都讓宋家給收了去……唉,就算香蘭還在府裡,這個親也不敢再結了,被林大爺看上的丫頭,誰知道還是不是黃花閨女……」

  夏二嫂猶自說個不住,夏芸卻呆愣愣了站了半晌,心裡頭只覺著發堵,失魂落魄的往屋裡走,身背後夏二嫂還喊著:「小叔子,今兒晚上吃什麼?廚房裡單給你留了一碗肉菜。」見夏芸不理她,口中嘟嘟囔囔道:「如今家裡頭上下拿他當祖宗供著,難不成真能考個狀元回來?嘁,我可是盼著他能高中,日後跟著沾光,就怕老夏家墳頭上沒冒那個青煙!」

  夏芸如何煩惱暫且不提,卻說香蘭回了宋府,做了回針線,又親自下廚做了兩個宋柯愛吃的菜,放在蒸籠裡溫著。見珺兮拿了塊料子橫豎比劃,便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珺兮道:「想給大爺做雙鞋,夏天穿靴子太熱,不如做雙千層底的鞋舒服涼快。大爺腳上那雙已經舊了,穿出去不大體面。」

  香蘭便笑道:「那正好,你去量尺寸,我去畫個花樣子,回頭繡在鞋上,也能討個好綵頭。」

  珺兮笑道:「那正好,我瞧見你給大爺做的文具套子裡,上頭的花樣又精奇又好看,平平整整的,針法也細密,比繡娘做的還好呢,回頭得教教我。」

  玥兮從裡屋出來道:「還有你畫的那些花樣子也好看,都是外頭見不著的,回頭你畫上一摞,我存起來。」

  珺兮拍著手笑道:「我姐姐是想嫁人了,留著香蘭的花樣子等著繡嫁妝呢!」

  玥兮紅了臉,「呸」了一聲道:「胡說八道,看我擰爛你的嘴。」說著便欺身上去,珺兮連連告饒。

  香蘭笑著支起炕桌,將筆墨紙硯擺好。玥兮的老子娘已經進來討了恩典,玥兮過了年便要出門子,是個江南布商的兒子,家裡有些田產,珺兮悄悄偷看過,回來說人長得精幹,是個難得的姻緣了。這幾日珺兮總打趣玥兮,姊妹倆免不了鬧一場。

  香蘭心底裡卻羨慕她二人無憂無慮,忽聽門簾子響,香蘭抬頭一瞧,見芳絲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條褲兒,見屋裡正笑鬧,便微微繃了臉道:「快停手,快停手,鬧成這樣像什麼話?」又去看香蘭:「你也不管管,要是大爺回來看見這樣鬧騰成什麼體統。」

  香蘭笑道:「芳絲姐姐『一鳥入林百鳥壓音』,我不大懂管人,要跟芳絲姐姐多學學。」

  芳絲冷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是大宅門裡出來的,難道就沒學過怎麼管小丫頭?」

  香蘭仍笑道:「沒學過,所以方才不是說要跟芳絲姐姐學麼。」

  芳絲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卻什麼都說不出。香蘭笑模笑樣的,讓她再挑刺便顯得刻薄了,心裡不由憋著火氣。

  珺兮嘟著嘴從榻上下來,小聲道:「大爺都不管,她倒管起來了。」玥兮扯了珺兮一把,口中笑道:「芳絲姐姐快坐,我去給你沏碗茶。」扯著珺兮便進了裡屋,壓低聲音訓道:「芳絲在太太跟前得臉,她什麼心思你不知道?快少說兩句,別和她對上。」說完去倒茶。

  這廂芳絲坐下來,看了看炕桌道:「你們做什麼呢?」

  香蘭道:「給大爺做雙鞋,我正打算描個花樣子,在上頭繡個活計。」

  芳絲忙道:「哎喲,幸虧我問了一句,否則你可就惹禍了。你不知道,大爺最不愛在衣服上繡花繡朵兒的,說那些都娘裡娘氣,他就愛那些素淨的。」說著挑起眼朝香蘭看去,臉上掛著假笑道:「就算想討好爺們,也得先摸清了爺們的喜好,你是是不是?」

  香蘭心裡雪亮,也假笑著點頭道:「話是不錯,可也總比摸清了爺們喜好卻也不討不上好的強。」

  芳絲臉色微變。

  香蘭拿起毛筆蘸了蘸墨,若無其事道:「況且,我也不是討好爺們,我是宋大爺的丫頭,伺候主子本是應當應分的,更別提只是往鞋上繡個花樣子,我不過是盡我的本分。不比有些不安分的,一門心思琢磨要爬主人床,卻對外標榜自己如何忠心,別人如何下作,說來說去那點心思人盡皆知,又來唬誰呢?」

  芳絲一拍桌子站起來,抖著嘴唇道:「你,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香蘭仍然笑笑著,把毛筆放下來,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道:「芳絲姐姐怎麼生氣了?我方才說原先宅門裡的有些不安分的丫頭呢。」

  芳絲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發作說香蘭指桑罵槐,可若是這般說了等若認了香蘭方才說的就是她,一時上不了下不去的僵在那裡。

  香蘭暗想道:「原先在林家,不過是熬日子等著放籍,所以事事容忍裝聾作啞罷了。如今既尋著了蕭杭,我也謀劃著要與他再續前緣,他身邊想作妖的便一律不能留。芳絲既已瞧了我不順眼,我也不必一味退避,先讓她知道厲害。正好得罪了她也瞧瞧宋柯是何作態,他要是對這丫頭憐香惜玉的,我自去還他救我們一家出林府的恩情,卻絕不能與之廝守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1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17 PM 編輯

第八十八章 荷燈

  珺兮、玥兮偷偷從簾縫裡往外看,二人對個眼神,心中暗道:「沒瞧出來,香蘭整日裡不言不語,笑嘻嘻的,竟然是個厲害角色。」

  芳絲本想甩手就走,卻實在氣不過,冷笑道:「既然把臉面撕開,我也不再藏著掖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香蘭挑起眉道:「哦?我打了什麼主意?姐姐說了我聽聽。」

  芳絲嗤笑一聲:「不就想讓大爺抬舉麼?否則你巴巴的往前湊什麼。」

  香蘭微微笑道:「姐姐別以為自己是懷這個心思,別人就一定和你一樣。」她慢慢運筆,在紙上勾勒出一朵祥雲,吹了吹,漫不經心道:「芳絲姐姐其實大可不必記恨我,若大爺對你有這個意,就算嫦娥下凡也擋不住他收你入房;若他對你沒那個意,只怕硬塞也不中用。」

  這句話戳在芳絲的軟肋上,她不知是羞是怒,一跺腳掀了簾子便走了。

  香蘭緩緩出了一口氣。

  前世她一直是主子,鎮日同達官貴人,貴婦小姐一處,學的都是涵養端莊,包容大度,寬仁待下;後來家門不幸,學會了凌厲潑辣,進了林家之後,奈何身如浮萍,沒個靠山,每每忍耐度日而已。而如今到了宋家,宋柯便是她的靠山。府裡的人她自然尊重相待,不去主動招惹,但欺負狠了,她自有回敬的手段。

  一時無事。

  晚上宋柯回來先去給宋姨媽請安,回來用了晚飯。聽說香蘭特地為他炒了兩個菜,心裡便歡喜了一回,拉了香蘭一把道:「去換身出門的衣裳。」

  香蘭不明所以,換了件檀色的褙子,宋柯便扯了她去了,從後門出了府,穿了幾條巷子,一直走到街上,只見行人如織,街頭燈火通明。

  香蘭奇道:「今兒個大街上怎這般熱鬧?」

  宋柯笑道:「今天是盂蘭盆節,百姓晚上都到江邊出來放燈,自然是熱鬧的。你這些天在府裡養著,一直沒出門,今晚出來看看夜色也好。」說著朝香蘭看過來,一雙俊目中情意閃閃,漆黑的瞳仁裡映出她的影子。

  香蘭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卻看見宋柯伸右手把她的左手牽了。她本想到街上逛逛的,可宋柯這般拉著她卻有些不成體統,可鬆開宋柯去街上,她卻捨不得,宋柯的手溫暖而有力,渾然不似前世,他吊著一口氣時那病弱枯槁的手,香蘭不知怎的,眼睛忽有些微微濕潤。

  兩人便在弄堂的陰影處靜靜並肩而站,獨遺安靜美好,而巷外卻是錦繡繁華,燈火交錯的喧嚷世間。

  正此時,忽聽身後的巷子裡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大門「怦」一響,有人走出來罵道:「我算看出來了,你們個個都不安好心,憋著法兒的想讓我死!讓姓任的休了我好再娶一個,既然如此也不必你們動手,我自己走了就是,讓姓任的還我一紙休書!」

  香蘭回頭一瞧不由大吃一驚,藉著月色看去,那叫嚷的人竟然是曹麗環!她連忙扯著宋柯鑽進隔壁小巷,探出頭往外看。

  曹麗環仍插著腰罵道:「天殺的下流種子們!一家子上上下下,白吃白喝著我的嫁妝,我x日夜夜當牛做馬辛苦不夠,累得掉了孩子,反而怪我自己作踐,把我欺負到這步田地,索性大家都不一塊兒過了,我這就一頭撞死,到陰司地府裡讓閻王爺斷個明白!」說著便要撞門。

  這時院中衝出一個男子,一把抱住曹麗環,急道:「大庭廣眾之下,我求你別再鬧了行不行?」

  曹麗環扯著脖子掙扎道:「我就鬧!讓街坊四鄰來往行人都瞧瞧你們任家是什麼嘴臉!你個沒用的現世報,讓自己老婆遭這樣的罪,打今兒起我不跟你這窩囊廢過了!」掙著命去撞牆。

  此時只聽院中傳來尖銳的女聲道:「哥,哥,別抱著她,讓她死!你瞧瞧她把娘氣成什麼樣!她挑唆丫鬟老媽子,不給娘洗衣裳做飯,算計娘的私房錢,還暗地裡扣我的嫁妝。你今兒就讓她血濺三尺死在這兒,看看她有沒有這個膽!」

  曹麗環急紅了眼,破口大罵道:「賤人!我做鬼也不能饒你!」說完便往門裡頭衝了進去,緊接著傳來廝打聲和勸架聲。

  香蘭正看得入神,冷不防有人向她耳邊湊過來,低聲道:「我忘了,曹麗環嫁給任家之後便住在這兒,今晚上倒是遇到故人了。」

  香蘭驚訝道:「任家竟然還娶了她?」一扭頭,嘴唇從宋柯的臉兒上劃了過去,香蘭一呆,臉瞬間變得火燙。

  宋柯卻有些飄飄然了,見香蘭羞澀,便輕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道:「原本任家也是不肯娶的,曹麗環壞了名聲,跟小廝傳出有不才之事,清清白白的人家斷然要退婚的。不過那曹麗環倒是有幾分能耐,見任家打發人來退婚,不聲不響的在任家附近租了個房子,引著任家小子來,這一來二去的,竟……竟有了身孕。」

  說著看了香蘭一眼,見她早就忘了羞怯,睜著一雙大眼驚愕的瞧著他,彷彿催他快講似的,不由笑了笑,說:「曹麗環挺著肚子找上門,任家自然不能再退婚了,只得忍氣吞聲把婚事操持了。原本家裡上下也想厚待她,只是她過門沒多久便嫌任家資財平淡,今兒個要雞,明兒個要魚,今天要綢緞,明天又要珠寶,一個勁兒的折騰,任家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幾下子便支撐不住。任家小子是個軟蛋,兩頭受氣,那曹麗環是個有手段籠絡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好似沒見過女人似的,一刻都丟不開手,凡事百依百順,他老娘活活氣病倒在床上,唯有個妹妹也是個厲害角色,跟曹麗環針鋒對了麥芒。只是前些日子聽說她跌了一跤,掉了胎兒,不成想家裡仍打得這樣熱鬧。」

  香蘭倒抽一口涼氣:「老天爺,我只知她是個皮厚膽大肯捨臉的,卻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能耐。」

  宋柯道:「如今在這地方提『曹娘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凶悍的名聲響得緊,竟沒個敢惹她的。後來曹麗環到林府裡求見幾次,都讓門房趕了出來,剛好有一回讓修弘撞見,找人去打聽才知道裡頭詳情,回來便當做笑話說與我聽了。」

  香蘭聽得目瞪口呆,對曹麗環再三驚歎。等閒女子若傳出名節有染,不是自盡了結自己,就是去做姑子,再麼遠遠搬了。曹小姐卻一派響噹噹的堅韌頑強,頻出險招,竟讓任家娶了自己,還攪得風生水起,雞犬不寧。

  香蘭搖了搖頭:「任家是沒做好夢,方纔我瞧著任家公子是個相貌俊偉的,倒是可惜了。」

  宋柯冷笑道:「不過是個窩囊廢,沒什麼眼界見識,聽說在家裡給曹麗環親手洗衣裳做飯,凡事靠曹麗環做主,沒個主意擔當,枉費他生個男兒身。」

  香蘭把玩著辮梢,道:「也是當婆婆的沒個底氣,若是我,先兩記耳刮子上去教教她規矩,她要敢還手,我便一狀告到縣衙,將前因後果的事撕捋乾淨,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即便休妻不成,也讓她挨幾板子長長記性。」

  宋柯咋舌,笑道:「我的乖乖,竟沒瞧出你是這樣的,我還以為你是個溫溫柔柔的佳人來著。」

  香蘭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本性倒是溫柔,卻怕再溫柔下去,打翻你家的醋缸,將我生生酸死了。」

  宋柯聽她話裡有話,追問道:「怎麼回事?」

  香蘭含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芳絲,你是收是放給個准話,否則天天瞪著我跟烏眼雞似的,我倒平白受了不少冤枉。」

  宋柯是個明白人,香蘭這幾句話便明白了,皺起眉道:「她是郭媽媽的女兒,忠心耿耿,也討我母親歡心,我便時時尊重,倒沒有旁的心思……」看著香蘭道,「你放心罷,這事我心裡有數。」

  目光灼灼,香蘭耳根發燙,只管看向別處,小聲道:「你心裡有數就好。」

  宋柯笑了起來,重新牽了香蘭的手,捏了捏道:「今兒個是出來散心的,咱們也去放一盞荷花燈,放放晦氣,求神仙保佑。」

  拉著香蘭到街上買了兩盞燈,找人借了筆,認認真真在荷花瓣上寫了幾個字,香蘭看著他被燭光照得明亮的臉,修眉俊目,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眼。

  香蘭愣愣瞧著,心裡便酥軟起來。

  宋柯寫完了字,見香蘭還呆呆的瞧著他,便笑道:「光看著我做什麼,趕緊在燈上把許的願寫下來。」說著走到河邊,小心翼翼的把蓮花燈放入水中。

  不成想香蘭也蹲下神,將那空白的蓮燈輕輕放到水裡。

  宋柯不解道:「你怎的什麼都沒寫?」

  香蘭蹲在河邊,素手撥弄綠水,將那燈送得更遠,笑了笑道:「原本就是放晦氣的,能將晦氣放走我便知足了。有句話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有些東西又豈是許願能得來的。」說著朝宋柯笑了笑。

  這一笑十分動人,嬌顏映著閃閃的波光燭火,恰似明珠美玉。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21 PM

第八十九章 思慕

  香蘭與宋柯一同放了荷花燈,因夜色漸濃便不再久留,雙雙回了家。香蘭一夜好夢。第二日,宋柯仍去書院讀書。香蘭將屋裡屋外收拾一遭,把箱籠裡的衣裳都翻出來,一件一件疊整齊,分成幾堆往櫃子裡放。

  玥兮笑道:「早就想收拾大爺的衣裳,卻沒得空。」

  香蘭道:「有些衣裳穿得這樣舊,衣裳邊兒都磨白了,雖是樸素也不該是這樣樸素的法兒,大爺鎮日裡迎來送往,打交道的都是世家子弟,有頭臉的官員鄉紳,旁的也沒什麼,最可惡的是有些狗眼看人低,憑著衣裳認人的混賬,可不能讓人小瞧了去。」一一指著道:「這幾件是新的,放在最上頭,讓大爺見客的時候穿;這些半新的,回頭換個領口袖邊,撒上熱酒用熨斗燙一燙就跟新的一樣了;這三件是有破損的,該補洞的補洞,補不上的地方繡朵花也就遮掩過去了,最可惜的是這件大毛衣裳,讓蟲子給蛀了,趕明兒個該讓管事再抬個樟木箱子過來;還有這幾件,洗得太舊或是衣襟上沾了油漬,問問大爺,他若不穿了就拿出去賞人罷。」

  玥兮合掌道:「大爺每年做三四身應季衣裳,不過放在箱籠裡,有些做完便忘了,幸虧翻出來瞧瞧。」便喊來珺兮,跟著香蘭一道將衣裳收拾了,又找出合適的料子,縫縫補補,

  玥兮忽歎了口氣道:「唉,老爺若是活著,大爺也不至於穿這樣的衣裳,每年裁幾身新衣,這樣舊的早就不要了。」

  香蘭道:「穿舊的倒也沒什麼不好,橫豎不出去見客罷了。」

  珺兮道:「大爺是攢著銀子等中了舉之後上下活動打點呢,京裡那些官兒個個心黑,不打通關節,大爺怎麼能謀到好缺兒。」

  正說著,便聽窗戶根底下有人道:「香蘭姑娘可在?」香蘭探頭一瞧,只見郭媽媽正站在屋外,急忙放下手裡的活計,從榻上穿了鞋子下來,走出去道:「媽媽怎麼來了,趕緊屋裡坐。」

  郭媽媽滿臉堆著笑,握了香蘭的手笑道:「沒什麼,我今兒個過來是給姑娘賠禮的,我那閨女不懂事,言語裡衝撞了你,姑娘原諒她粗野沒見識,別同她一般見識,我回去也好好教訓她。」

  香蘭立刻明白過來,定是宋柯去敲打郭媽媽去了,便笑道:「媽媽這是說哪兒的話,是我嘴笨,不知道哪句當說哪句不當說,還請芳絲姐姐多包涵了。」

  兩人堆著假笑禮讓了一番,郭媽媽將手裡的食盒遞過去道:「這是今兒個早晨起來新蒸的雲片糕,拿來給你們幾個吃的。」

  香蘭含笑道:「讓媽媽費心了。」回去又拿了一盒子八寶蜜餞,讓郭媽媽拎了回去。

  香蘭卻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宋柯去給宋姨媽請安,母女倆說笑了幾句,芳絲立在一旁伺候,見縫插針道:「給大爺做的褲兒已經得了,大爺瞧瞧,有什麼不可心的地方我再改。」說著把那褲子捧到宋柯跟前。

  宋姨媽笑道:「芳絲熬了兩個晚上做得的,可不許嫌不好。」

  宋柯欠了欠身,笑道:「不敢。」又看了芳絲一眼,「讓你費心了。」

  芳絲的臉蛋立刻紅了,嬌羞的看了宋柯一眼,饒是她口齒伶俐,這會子竟說不出話,慢慢退到宋姨媽身邊去了。

  宋姨媽和郭媽媽對了個眼色,兩人都是一副笑模樣。宋柯看在眼裡,微微垂了頭,片刻道:「芳絲這些年伺候母親盡心盡力,勞苦功高,只是年歲也漸漸大了,母親回頭留意給她找個好人家,到時候我也給她添一副嫁妝。」

  話音未落,芳絲便白了臉,眼淚便在眼眶裡轉了,宋姨媽一怔,看了看郭媽媽,臉上有些尷尬,卻也不願違兒子的意,道:「說得是,自然不能虧待了芳絲。」

  宋柯也不再坐,起身告辭,郭媽媽送到門外,宋柯忽停了腳步轉身道:「芳絲到底是太太房裡的丫頭,日後再做針線也先緊著太太的,為我做褲子熬壞身子,一來我心裡不忍,二來她若是病了,太太房裡的活計誰去做呢?」

  郭媽媽心裡又是一沉,連連道:「大爺說得是,日後只讓芳絲做太太的針線。」

  宋柯點到為止,轉身出去了。

  郭媽媽只覺得宋柯的話鋒不對,進次間一瞧,只見芳絲正在房裡抹眼淚呢,上去詢問,知道她昨天與香蘭口角了幾句,郭媽媽急道:「跟你說過少招惹香蘭,你偏偏不聽,這廂一點餘地也不給自己留了!」忙不迭的帶了糕餅給香蘭賠禮,回來後對芳絲長吁短歎道:「今兒個我又仔細瞧了香蘭的模樣,生得跟仙女兒似的,說話辦事滴水不漏,怪道大爺放在心上。她這樣跟你撕破了臉面,便知不是能容人的,日後大爺娶了大*奶回來,自有她的日子受,你何必跟她爭在這一時?聽娘的話,從今往後離她遠遠的,千萬別再惹大爺不痛快。」

  芳絲哽咽應下,心中暗恨宋柯無情,恨香蘭攪了她的好事,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收拾了宋柯的屋子,便到畫了一張蟲草圖,題上「蘭香居士」四個字,取出一方印章,在印泥上蘸了,用力按在下方。她的畫配色落筆從雅,卻也有個別濃艷鮮麗,花草多從寫意,蟲兒卻以工筆細細雕琢,風雅活潑,別具一格。因市面上極難見到這樣情趣的畫卷,故極受閨閣裡太太小姐喜愛。

  前一陣,因香蘭進林府,沒時間作畫,僅有兩三幅讓陳萬全賣了便再難尋覓,一時間竟把這畫的價格炒了幾番,以至坊間有了仿製之作,卻到底不如香蘭所畫意境可愛。這陳萬全雖說是個不靠譜的,卻善鑽營,能說會道,又將這畫吹噓到十分,現今一小幅畫便賣到七八兩銀子,喜得陳萬全渾身骨頭髮輕。

  香蘭卻不肯多畫,只畫上一兩小幅,陳萬全一掛到店裡便賣個精光,一時「蘭香居士」的名頭響亮起來,一干文人墨客均已藏上一幅為榮,以至這畫愈發貴重起來。

  香蘭畫完只覺房中悶熱,從窗子探頭一望,只見天上烏雲密佈,知是要下雨了,忙取了傘,到廊下把綠豆喚來道:「今早大爺走的時候只怕沒帶著傘,你去書院送一趟,快去快回罷。」綠豆拿了傘去了。

  香蘭把畫收了,想著畫作還是不留在宋家的好,便拿了把傘,悄悄從後門出去回了家,見陳萬全不在,便把畫交予薛氏,叮囑幾句道:「娘過半個月再把畫給我爹,不可賣得太過頻繁了,這東西一旦不精貴便落了價格。過段日子我便不畫蟲草了,改畫山水,若也能賣個高價便再好不過。」又道,「爹爹原先說這畫是我畫的,如今萬萬不可,讓爹爹改口,只說自己是走嘴了亂吹噓,這畫實是遊歷四方的文人畫的,先前住在靜月庵贈了我幾幅,一直珍藏至今才拿出來賣掉。」

  薛氏連連應了,將畫小心翼翼收了起來,道:「你爹說了,這樣一幅,用上好的烏木卷軸裱起來,可就是了不起的價兒呢。」

  香蘭見天色黑如鍋底,便草草同薛氏說了兩句出了門,剛出去便聽天上轟鳴,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的砸了下來,香蘭連忙撐開傘,提了裙子快走幾步,到宋府後門處,卻瞧見有個穿青色棉布長袍的書生站在屋簷底下避雨。

  香蘭走上前仔細一瞧,才看清此人正是夏芸。

  原來夏芸聽了夏二嫂說了香蘭之事,心裡便不大樂。他跟幾個同窗閒暇時也曾議論各家小姐,甚至青樓當中的煙花女子。他生得有幾分俊朗,氣質文雅,又是讀書人,好些人家都對他中意,街里街坊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愛跟他搭訕兩句,悄悄送個荷包帕子之類。一回他和幾個同窗在街上閒逛,怡紅院的小翠仙在繡樓上嗑著瓜子倚欄而笑,從頭上摘下朵花扔到他身上,引得週遭又妒又慕,爭相著打趣兒他。他當時紅了臉兒,心底裡卻止不住得意。向上微微一瞥,只覺那小翠仙豐姿冶麗,眼波一蕩便是萬種風情,饒是他會把持自己,心眼也忍不住酥了一酥。

  可自見了香蘭,又覺著小翠仙縱然風流標緻,但到底落了下乘,遠不如香蘭清麗貴氣。這樣一思一念的,書也讀不下去,索性出去逛逛,途徑陳萬全坐堂的當鋪,見著店裡牆壁上掛著一幅香蘭畫的《白菜櫻桃圖》,運筆靈秀,淡雅清新,不由心旌搖曳,暗道:「能畫如此佳作,非是胸中有丘壑的人所不能得也。」心中愈發思慕。

  從店走出去,不知不覺間竟走到香蘭家門口,心底裡盼著能再見她一面似的。見香蘭不再,心裡不由失望,在巷子晃了一回,仍不死心,不成想天忽然下起大雨,便急匆匆的跑到宋府後門的屋簷底下避雨。

  他方才瞧見有個女孩兒撐著傘過來,便覺著是香蘭,等走到跟前,那雨傘微微揚起,露出一張芙蓉似的臉和一雙黑瑪瑙似的眸子,夏芸登時覺著心裡彷彿揣了十幾隻小兔兒,「怦怦」亂跳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18 09:22 PM

第九十章 暗起

  香蘭心道:「既然已見過夏芸,再裝不認識便不好了。況且這雨一時半刻也下不完,不如借他一把傘讓他家去。」她心裡到底敬重讀書人,見他肯賣字抄書貼補家用,便又添兩分尊重,微微行了禮笑道:「原來是小夏相公,怎麼在這兒躲雨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香蘭本是隨口一問,卻正問到夏芸心虛之處,他本就是來這兒偷瞧香蘭來的,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香蘭卻以為夏芸只見了自己一面,已不認得她了,便笑道:「我是陳萬全的女兒,昨日咱們見過的。」

  夏芸方才拱手行禮道:「這廂有禮。」

  香蘭便道:「天上的雲這樣厚,只怕雨一時停不了,你且等等,我去給你那把傘。」

  夏芸恨不得同她多呆片刻,怎願意讓她去拿傘,又想讓香蘭青眼有加,便輕咳了一聲說:「常言道『下雨天留客』,留的一般都是貴客,便由它下罷。上一回我去給文昌大帝敬香,原本萬里無雲,忽然刮起一陣大風,也同今日這般下起大雨。當時觀裡的道長便同我說,這是老天爺留貴客的意思,所以姑娘不必去拿傘,只管讓它下便是了。」

  香蘭被這一番話弄得發怔,心道:「這樣沒頭沒腦的說這一番話是什麼意思?」瞅了瞅夏芸嚴肅矜持的臉,忽而明白過來,暗道:「『老天爺留貴客』,他的意思是自己便是那個『貴客』罷?」想笑出聲卻又忍住,抿著嘴笑道:「這麼說公子實在是不凡啦,就連去上香,老天爺都要下雨給留住。」

  夏芸正是這個意思,他自小讀書出類拔萃,被人誇讚慣了,人人都道他定然是文曲星出世,日後必將出人頭地,當官做宰。他聽慣了誇耀,便也認為自己不凡,日後必將大展宏圖,可口中卻連稱「不敢」。

  香蘭強忍著笑,心說:「這迂腐窮酸書生,倒也呆傻有趣。」口中說:「那這樣一來,我就更該給小夏相公去拿把傘,若是淋壞了老天爺都要留下的貴客大才子,可就罪過了。」

  夏芸聽出了香蘭的調侃之意,卻只覺著她說話伶俐可愛,想再說些什麼,卻見香蘭叩了叩門。守後門的婆子開門見是香蘭,知她是宋柯格外看重的,宋柯還特特吩咐過她:「香蘭家就住在後街,倘若她要偶爾想家了,要回去看看,你不必聲張,悄悄給她開了門讓她回家便是。」故而滿面堆笑道:「姑娘家去回來了?」

  香蘭笑道:「是,還勞煩媽媽給開門。」說著把從家回來前帶的一壺酒塞到那婆子手裡道,「這是家裡釀的酒,不比外頭的,媽媽吃兩口嘗個新鮮罷。」

  那婆子笑道:「那我就厚顏收了。」心中卻想:「且不論相貌,這香蘭說話行事就比芳絲高明十倍,說話總是帶著笑,和和氣氣的,辦事總是讓人心裡舒坦,芳絲卻每每一副輕慢模樣,怪道大爺瞧不上芳絲呢。」側過身給香蘭開門。

  香蘭道:「媽媽房裡可還有餘下的傘?原先我家的舊鄰居,在外頭避雨呢。」

  那婆子道:「正巧有一把。」顛顛兒的拿了一把傘來,香蘭從門縫接了,把自己手裡那把遞與夏芸道:「拿去罷,回頭得了閒兒,就把傘送到我家裡就是了。」

  夏芸還想再說兩句,卻見香蘭一閃身,靈巧的進了門,那朱紅色的角門便「光當」一聲關上了。

  夏芸怔怔站了半晌,有些悵然若失,可轉念又想《白蛇傳》那齣戲文裡,白娘子和許仙可不是就因一把雨傘結緣麼,如今這一遭可是又應了典故,心裡頭復又歡喜起來,撐著傘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回房,重新換了一身衣裳,又對著鏡子重新梳了個頭,想到方才夏芸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

  如今畫作賺錢,她心裡也敞亮,若是這樣積攢一段時日,家裡便能買房買地了,到時候用心經營,她爹再去收些古玩來賣,天長日久沒個不富裕的道理,雖說她出身差了些,可家境殷實了,自己又書畫過人,卻也並非配不上宋柯。她凡事雖不強求,但自始至終都不是屈居人下之人,哪怕瞧得見一線希望,她也要把日子過得紅火了。

  香蘭同房裡丫鬟們說笑了一回,忽見宋檀釵的貼身大丫頭卷華來了,香蘭等急忙讓座沏茶,卷華坐下便笑道:「我們姑娘打發我來請香蘭姐姐幫個忙。咱們姑娘在林府叨擾了多日,如今想在家裡宴請林家幾位姑娘,還有顯國公家的千金,聽說香蘭姐姐會做些細緻的菜餚,還請到時候做上兩三樣兒,也省得去外頭找廚子了。」

  香蘭滿口答應。宋檀釵是個安靜人,同宋姨媽住在一處,卻天天連屋門都不出,她院子裡的鞦韆也從沒見她蕩過,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原先宋檀釵一直在林府小住,自從她被宋家買了,宋柯便派了馬車,將妹妹接了回來。香蘭愛屋及烏,因宋柯之故,對宋檀釵也多有愛護,做了新鮮吃食總給她留一份。宋檀釵也每次都有回禮,有時送來一盆花,有時送來時鮮果品,一來一往的倒也和睦。

  不多時宋柯歸家,卷華便告辭了。宋柯雖打了傘,可外頭雨下得太大,仍是濕了一半衣衫,進淨房沐浴完畢,屋裡方才把飯擺了上來。

  宋柯狼吞虎嚥吃得香甜,撤去飯,重新擺上瓜果熱茶。宋柯便說了些今日的見聞和新鮮事,又道:「今兒個聽修弘說,林錦樓剿匪有功,雖匪患還未除,卻平定了兩個城池,朝廷的嘉獎令這幾日便頒下來,皇上龍顏大悅,他只怕要升授將軍了。」

  提起林錦樓,香蘭便心有餘悸,道:「不過是剿匪,怎就能升大官兒了?」

  宋柯搖搖頭道:「這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別因他內宅裡頭一團亂,為人風流好色便小瞧了他,他治下有方,用兵老道,是熟讀《孫子兵法》的。否則縱有他爺娘老子的蔭蔽,也不至於年紀輕輕便搏出這樣一番前程出來。」

  香蘭心道林錦樓豈止是風流好色,且脾氣暴戾,唯我獨尊,一身的貪嗔癡慢疑。雖說林錦樓救過她一回,她卻一直將林錦樓當成閻王,如今聽宋柯稱讚,心裡便有些異樣,便道:「他這樣能打能殺,娶得老婆也是跟夜叉似的凶悍,這一對倒是般配極了。」

  宋柯撐不住笑了出來,說:「趙月嬋的名聲官場上的人都知道,趙家聲勢又旺,搞得有人想給林錦樓送美妾嬌婢都不敢,生怕弄巧成拙了。」

  香蘭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也是前世的業障,否則怎麼就他二人到了一塊兒呢。」

  宋柯也笑道:「我覺著你我也是前世有緣,否則這輩子怎就一見如故呢?」說著去看香蘭,暗暗去牽她的手。

  香蘭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不要臉。」起身便躲到次間去了。

  宋柯只是笑。一夜無話。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宿,餘下幾日仍然細雨綿延,宋檀釵宴請之事便往後推遲了幾日。到了第五天清晨,天空放了晴,巳時正,宋家大門口緩緩來了兩輛馬車,原是林家姑娘並顯國公之女鄭靜嫻到了。

  門口湧出兩個婆子,拿了布將門口掩了,小姐們方才一一下車,扶了小丫頭的手往裡頭走,郭媽媽親自在門口迎接,口中時不時叮囑道:「姑娘們看腳下,昨兒個剛下過雨,地上滑。」

  一眾人走到垂花門。香蘭悄悄躲在抄手遊廊的柱子後頭向外張望,只見走在最前頭的是林東綾和她的丫頭南歌,後面跟著林東繡和她的丫鬟寒枝,鄭靜嫻帶著丫頭背著手走在最後。

  宋檀釵站在垂花門處相迎,見人來了忙下了台階,上前親親熱熱的往內宅裡讓,林東綾道:「二姐姐染了風寒,今日便不能再來了。」

  宋檀釵口中道:「我家倒是有幾丸藥,治風寒再好不過,回頭綾姐姐幫忙捎過去罷。」

  待小姐們都走了進去,香蘭方才回了房,心中暗道:「聽林府裡下人們嚼舌頭根子,說林家未嫁的三個小姐都對宋柯有意,如今林東綺就要訂親,索性為了避嫌,連宋家都不來了。還有林東綾和林東繡,兩人今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來還存了旁的心思。」

  不出香蘭所料,這二人正是藏了心思,知道芳絲是在宋姨媽跟前得臉的,便悄悄打發心腹丫鬟去跟她打聽。小姐們自在房中高談闊論,互相取樂,南歌、寒枝並鄭靜嫻的丫鬟悅兒自去找芳絲說話。

  南歌便問道:「你們家姑娘怎麼不在林家住了呢?還有宋大爺,也總不往府裡頭去了。」

  寒枝道:「莫非是因為學業太忙?可也要注意保重身子。」

  芳絲心裡正憋著火氣,便冷笑道:「倒也不是為了學業,是他房裡新來個天仙,迷了大爺的眼,讓大爺拔不動腿了。」

  南歌與寒枝面面相覷,齊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1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19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衝突(一) 

  芳絲抱著胸道:「還不是那個叫香蘭的……」說到一半方想起宋柯叮囑過香蘭來宋家的事不可對旁人提起,便硬生生閉了嘴端了托盤出去了。芳絲和南歌跟在後面追問,芳絲卻怎麼都不肯開口了。

  南歌便進了屋,在林東綾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林東綾握著扇子挑起眉毛道:「哦?竟有這種事?」見鄭靜嫻正在同宋檀釵說笑,便起身悄悄退出去。

  林東繡見林東綾出去了,便道了一聲:「我去解手。」也跟了出去。

  正巧芳絲端了個托盤從抄手遊廊上走過來,林東綾便上前攔住,問道:「你方才跟南歌說表哥屋裡添了丫頭,這是怎麼回事?」

  芳絲心道不好,可瞧林東綾擰著眉瞪著眼,轉念又想:「誰不知道林家三小姐有個霸道性子,她對大爺有意,我陪著太太去林家,她總纏著我問大爺這個那個的,若借她的手整治香蘭,倒也能出我心裡一口惡氣。」將宋柯叮囑她的話丟到爪哇國去了,歎了一口氣,把托盤放到遊廊的欄杆上,做了一副憂愁的模樣道:「綾姑娘不問這個倒好,問了倒勾起我百般愁腸來。我們大爺前幾個月買來一個丫頭,來時病弱弱的,臉上全是傷,足在榻上躺了一個月才好。這一好不要緊,也不知有什麼狐媚手段,把大爺迷得暈頭轉向,親戚家不愛走動了,書也不愛讀了,連給太太晨昏定省也像敷衍了事似的,一回家便往書房鑽,跟那丫頭天天裹在一處。我們當下人的不好多嘴,只好在旁邊細細勸幾句,誰想大爺說遲早要抬舉那丫頭,我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可眼看著大爺對個丫頭言聽計從,我們心裡也跟著著急。」

  她一邊說一邊去看林東綾的臉色,見她一張臉先是氣得發紅,後又發白,心中暗暗稱快。林東繡站了過來,甩了甩帕子道:「那你還不趕緊告訴你們太太,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雖說是個丫頭也沒什麼,可表哥是要考功名的人,好好的爺們別給挑唆壞了。」

  芳絲一拍手道:「哎喲我的四姑娘,怪道都說大家閨秀就是有見識,誰說不是呢!我們也正擔心這個……旁的不說,這麼個嬌滴滴的俊俏小妞兒,被打得渾身是傷給賣出來,還能因為什麼?」說著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說句誅心的話,我覺著她是勾引男主人被女主人發覺,這才毒打一頓發賣的,可憐我們大爺是個厚道實心的人,竟把別人丟了的草當成寶貝一樣捧回來供著,沒白的讓我們擔心……」說著假裝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我們老爺去得早,太太就大爺一個指望,若是出個什麼差池……」

  林東繡握了芳絲的手道:「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忠心的。」看林東綾面帶慍怒之色,心說:「三姐是嫡出,她要執意要嫁宋表哥,家裡再答應了,我便無一絲半毫勝算。如今倒是個機會,即便我嫁不成這姻緣,也不能讓你稱心如意。」想起林東綾素來是個魯莽性子,便道:「這丫頭膽子可真大,不知長個什麼模樣,竟讓宋哥哥迷了眼,姨媽跟表姐都是老實的,自然不管,可如此放任下去,便養虎為患。唉,說句無心的話,這丫頭已經得了表哥寵愛,若是再趕在大*奶進門前頭就生了兒子,將來正房太太進門可就難嘍……」

  林東綾的臉黑如鍋底,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妖魔鬼怪,竟能興成這樣,姨媽、妹妹軟弱,可有林家在後頭給他們撐腰,要是表哥走了歧途,我便回去找長輩管教!」一把拉了芳絲道,「如今那小賤人在哪兒呢?」

  芳絲心裡痛快,臉上卻做了倉皇之色道:「三姑娘別惹是非罷,是大爺房裡的事,您一個姑娘家怎麼好插手管?」

  林東綾心想:「表哥房裡的事跟我有莫大關係,今日若不管一管,放任那小狐媚子做大,將來我嫁了表哥豈有安生日子過?今天便要大顯神威,先震她一震,斂斂她的性子,日後再慢慢收拾她!」口中道:「你休得再言,我今日是管教個不聽話的丫頭,與旁的毫無干係。」

  林東繡道:「三姐,算了罷,人家的家務事,咱們總不好管。別說表哥是把那丫頭收房,即便是娶了當正房奶奶,姨媽不吭聲,咱們又能說些什麼。」卻在心裡頭偷笑:「三姐果然是個炮仗性子,沾火就著,這事鬧得越大越好,如今表哥正心疼那丫頭呢,她要是欺負了人家,到時候枕頭風一吹,表哥再瞧得上她才怪!」

  一番話愈發把林東綾的火氣激了起來,咬牙道:「還想當宋家的大奶奶,呸!真是異想天開!今兒誰都甭攔我,我偏要去瞧瞧,你們一個個都擋著,莫非那丫頭生了三頭六臂不成?」拉了芳絲道:「你跟我說,那丫頭如今在哪裡?」

  芳絲做出吞吞吐吐模樣道:「在……她一直住在前頭大爺的書房……今日有席面,應在後頭的廚房裡頭幫廚。」指著托盤道:「這點心便是她做的。」

  林東綾想了想,拿了一塊點心便走,芳絲急忙抱住林東綾的腰,說:「我的好主子,好姑娘,快別去了罷!」

  林東綾哪裡聽得進去,掙開芳絲,提了裙子便到廚房一瞧,香蘭卻沒在。原來因是林家小姐來,香蘭打定主意不到前頭去,只在後頭幫伙做飯,早早做了兩道點心一道菜,她便繞回書房,把門緊緊一鎖,就算老天裂個窟窿都不露面。

  玥兮、珺兮都到前頭伺候去了,只剩了香蘭一個人在,想著今天中午宋柯要回家用飯,她便提早燒了一壺熱水,把從廚房捎回來的幾樣清爽小菜放到陰涼處。又打了盆清水,將抹布浸濕,開始擦拭書架和多寶閣。

  正忙著,忽聽門「怦」一聲被踢開,林東綾一陣風似的便衝了進來。

  香蘭吃了一嚇,回頭看去,只見林東綾面色漲得通紅,手裡舉著一塊糕,直衝到她跟前。

  香蘭見她氣勢洶洶便知不好,還未緩過神,林東綾已把手裡那塊糕狠狠砸到香蘭臉上,罵道:「你發了昏了!竟做這樣下三濫的糕點糊弄主子,這糕裡有髒東西,莫非你想毒死我不成?」

  香蘭低頭一瞧,只見地上滾的那塊正是自己早晨做的蓮花松子糕。她再抬頭往外一瞧,只見林東繡並南歌、寒枝、悅兒都站在門口。茜紗窗外,芳絲隱隱露了半個臉在偷看,面上隱有得意之色。

  香蘭心道:「這糕是我細心做的,斷不會有什麼髒東西,定是林東綾聽了芳絲挑唆,隨意找茬來尋我的晦氣了。可如今我再不是林家的丫頭,還想似原先那般對我呼來喝去,她們倒是打錯了算盤。」將手裡的抹布丟到桌上,掏出帕子抹了抹臉,忽臉色一沉,厲聲道:「姑娘這是做什麼?大呼小叫的衝進來興師問罪,好似旁人不知道林家小姐從內宅奔到前院兒似的。這書房是什麼地方?如今大爺便睡在這裡,且不論這糕餅如何,我先問問姑娘,如此從前院奔到二門,又一頭扎進男人的臥房裡,姑娘的規矩上哪兒去了?」

  林東綾萬沒想到香蘭會突然發難,一時怔住。

  香蘭又邁進一步說:「這糕確是我精精細細做的,怎可能會有髒東西,退一步說,就算裡面有了不乾淨,也該是姑娘告訴太太或是我們姑娘,讓她們叫我去問話,怎麼能風風火火不顧廉恥的自己撞進來?即便來了,也該好生發問。有句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我是宋家的丫鬟,不是林家的,姑娘這般落我臉面,莫非是瞧不起我們宋家?」

  林東綾並非口齒伶俐之輩,香蘭這話直問得目瞪口呆,她是打定主意治一治香蘭,卻打算將糕點扔到香蘭臉上,可她進了屋,一眼瞧見個容艷逼人的少女,如同天邊的煙霞一樣睜目,這等絕色她是遠比不上,心中嫉妒嗔恨一起,哪管三七二十一,先扔了糕餅解恨。

  林東繡倚在門口,不陰不陽道:「喲,你倒是好威風,主子們還沒問你,你倒問上主子了?真是嚇死我了。」林東綾是個粗心的,也不曾好生看過香蘭,原在林家見過也拋到腦後。林東繡確實個細心人,她只覺著香蘭面善,忽而又想府中曾經有傳言,林錦樓想抬舉個叫香蘭的丫頭,便驚疑眼前此香蘭就是彼香蘭。可如今香蘭在宋家過得舒心,臉蛋圓了些,身量抽高,五官也愈發張開出挑了,今日又不復往日在林家縮手縮腳的模樣,故而一時也沒敢認。

  林東綾一聽這話便挺直了腰桿,橫眉立目道:「竟敢跟小姐主子頂嘴,莫非宋家就這麼規矩人的?你這樣的刁奴,放到我們林家早該亂棒打死!」

  香蘭淡淡道:「是姑娘先不顧林家的體面在先,我方才說那兩句是為了我們宋家的體面。莫非林家的小姐們都覺著我們是好欺負的?」說著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林東綾,「我且問你,若今天不是在林家,而是在顯國公府上,姑娘敢不敢這樣氣勢洶洶的闖進人家書房裡問罪?」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1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3-20 01:18 PM 編輯

第九十二章 衝突(二)

      這一番話噎得林東綾啞口無言,想說敢,可顯國公家的婢女就在旁邊;可要什麼都不說,卻是騎虎難下。林東繡瞧著不對,便幫腔道:「如今說你目無尊卑的事,你好端端又扯上顯國公府上作甚?顯國公府也斷然沒有你這樣的刁奴!」

      香蘭卻彷彿沒聽見林東繡說的話,雙眼只瞧著林東綾,一步步邁上前道:「姑娘倒是說說,是敢還是不敢。若說敢,你便到顯國公在江南的祖宅上闖一回,也將糕點丟在人家侍女臉上,真這般做了,我跪在地上學狗叫繞著金陵城爬上一圈;若是不敢,你便是瞧不起我們宋家,這事回頭我稟明大爺,要好生說道說道。」

      林東綾此刻已後悔了,這廂便是將她架在火上烤,她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婢女竟咄咄逼人將她擠到這步田地,拿捏著她幾處短理的地方,卻把一頂頂大帽扣了下來,讓她有口難言。

      林東繡冷笑道:「瞧瞧你這副嘴臉,竟要跟主子們打賭,你也配!就憑你今日三番五次沒大沒小,我就該告訴姨媽,讓她嚴加管教!更別提做的糕餅裡還有髒的,主子們個個金貴,若吃壞了哪個,你一條賤命都賠不起!」

      香蘭聽罷便低下頭道:「那咱們就拿這塊糕去太太跟前評理,看看這糕裡頭到底有什麼髒,竟要吃出人命來。」說著便走去要撿那松子糕。

      林東綾卻急了,那糕餅裡什麼都沒有,純粹是她拿來找茬的,這廂豈不是露了餡,正不知所措時林東繡卻快走幾步,搶在香蘭前頭,一腳便將那糕餅踩了個稀爛。險些踩了香蘭的手。

      香蘭站起身,看了林東繡一眼,見她面色通紅,呼吸粗重,便直起身,理了理鬢髮,又拽了拽身上的繡著荼白玫紅牡丹的半臂,端嚴道:「既如此,這松子糕到底如何咱們都心知肚明,再鬧。只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有個提議,姑娘們從這兒走出去。將門帶上,咱們這一遭兒便當沒發生過,太太不會知道,大爺不會知道,檀姑娘也不會知道。如何?」心說:「林東綾到底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又何必跟她一般見識,還是息事寧人的好,橫豎她們沒討到便宜,就這樣給個台階下,就此撩開手罷了。」

      林東繡暗自出一口氣。便想要走,誰想林東綾是個不肯吃虧的,覺著就這般灰溜溜的走了太沒臉面。伸手往書案上一劃,那桌上的書本、字帖、筆架、便辟里啪啦掉了一地,香蘭知道那硯是宋柯所珍愛之物,連忙上前去接,卻讓林東繡在她背上一推。一個沒站穩,頭碰到桌上。那硯台掉下來將石榴裙染黑了一大塊,滾到地上去了。

      林東綾看見香蘭狼狽,方才覺得舒坦了,哼一聲道:「叫你整天狐媚魘道亂勾引人!若是今後再教唆表哥,我頭一個饒不了你!」轉過身往外走,見那三個丫鬟還站在門口,便搡開道:「都在這兒瞧什麼熱鬧?都跟我回去。」話說到一半便噎住了,只瞧見宋柯已走到她跟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東綾結結巴巴說不上話,急得冷汗直往外冒。林東繡是個精的,自然不肯露頭,藏在門後頭裝死。此時鄭靜嫻見綾、繡連同自己的丫鬟悅兒也不見了,便出來尋,順著聲音找到書房處。只站在葡萄架底下遠遠看著。

      宋柯見眾人都不吭聲,抻著脖子往屋裡一瞧,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書本四散掉落,青花瓷大筆洗掉在地上摔得粉粉碎,毛筆滾得到處都有。香蘭跌坐在地上,裙子上一大塊墨跡,正一邊揉著頭,一邊慢慢站起來,彎腰去撿那個硯台。

      宋柯登時色變,一把推開站在他跟前的林東綾,幾步搶到屋裡,一把拉了香蘭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摔著了?傷在哪兒,給我看看。」

      他這一拉,將香蘭剛撿起來的硯台又碰到地上,香蘭急道:「唉,唉,硯台又掉了,萬一摔壞了可怎麼好。」

      宋柯兩手握著她的雙臂道:「不過是塊硯台,壞了也沒什麼打緊,你先坐下,讓我瞧瞧你身上傷了哪兒?」把香蘭按到椅上坐了,上下打量。

      香蘭道:「沒什麼,只是方才頭碰了桌子。」

      宋柯定睛一瞧,果見香蘭額頭紅腫了一塊,鬆口氣道:「幸而不嚴重,你且等等,我去給你拿藥膏子。」自顧自從抽屜裡拿了個琺琅掐絲的小圓盒子,食指在當中一蘸,親手給香蘭塗藥,彷彿週遭的人都不在似的。

      香蘭左躲右閃道:「我自個兒來。」說了幾次,宋柯方才作罷。

      這一番卻讓綾、繡二人當場妒紅了眼,宋柯轉過身問道:「方纔這是怎麼回事?」

      眾人不吭聲。宋柯又問了一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東繡看了看宋柯,便撩著眼皮去看林東綾,香蘭心中冷笑道:「這四姑娘真是個精的,一個眼色便將這事嫁禍給她姐姐,縱然她不是鬧事的,可方才煽風點火,上躥下跳,卻最最可惡。」

      宋柯問了第三遍,微微提高了音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人一片寂靜,半晌,林東綾梗著脖子道:「我方才吃糕點,吃出個髒東西,聽人說這糕餅是香蘭做的,就過來問她,誰知道她以下犯上,屢屢不敬,我一怒之下才掃了桌子,若是打壞了表哥心愛的東西,我給你賠不是,再買個更好的還你!」

      宋柯聽了這話微微皺起了眉,回頭看了看香蘭,香蘭對他輕輕搖了搖頭。宋柯便扭過臉,仍是一番溫言,道:「妹妹說得哪兒的話,不過些文房四寶,不值幾個錢,一家子親戚,說什麼賠不賠的,只是……」語氣加重道,「香蘭是宋家的丫頭,她有不對的地方妹妹只管告訴我,或是太太,插手來管,便是逾越了。且這前院是男人們呆的地方,妹妹不該冒冒然跑來,倘若來了外男,瞧見了你們模樣,回頭成了談資在外宣說,我也難見姨媽了。」

      林東繡乖覺,立刻道:「表哥我們錯了,你可別生氣,妹妹給你賠禮。」說著盈盈一個萬福下去,又看著香蘭道:「香蘭姐姐,你原諒我年紀小不懂事。」

      香蘭心說這林東繡見風使舵,真真兒是個人才,臉上也假笑道:「沒什麼,我也給姑娘賠不是。」說著施禮,林東繡急忙還禮。

      林東綾嘟高了嘴,她覺著自己沒錯,可眼見林東繡賠禮讓宋柯緩了臉色,便不情不願的對宋柯施禮道:「妹妹錯了,給表哥行禮了。」微微屈膝福下去。她正嫉恨香蘭,且她也萬不會給個丫頭道歉,便裝作沒瞧見香蘭,站到一旁了。

      宋柯道:「既如此,妹妹們就請回罷。」林東繡先走出去,林東綾還有些依依不捨,可宋柯下了逐客令,也不好久待,便只得去了。

      宋柯將房門一關,走到香蘭身邊,去看她額頭道:「再讓我瞧瞧,身上還哪兒傷著了。」

      香蘭起身道:「就碰了頭。」看了看裙子唉聲歎氣道,「剛剛做的裙子就染上墨汁兒,不知道還能不能洗掉。」

      宋柯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真是『捨命不捨財』,要緊的是頭沒碰出好歹,卻關心勞什子新做的裙子,趕明兒個再做上幾條就是了。」

      香蘭一吐舌頭,沒有說話,這是她今生頭一件好料子做的新衣,更何況是宋柯特特給她挑的尺頭,她心裡自然著緊得很。一錯眼,只見宋柯已彎了身子收拾地上的東西了,便跟他一起收拾,咬了咬嘴唇,問道:「方纔你表妹說的話,你信了?」

      宋柯看了香蘭一眼,將書本放在桌上,眼眸清澈如水:「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無理取鬧的人,不管她說什麼,我都只當她小孩子鬧鬧脾氣罷了,她那個說風就是雨的霸王脾氣,我是知道的……今天你受委屈了。」

      香蘭心頭一暖,看著宋柯久久說不出話,心裡原有的委屈也全然不見了,嫣然笑道:「不委屈,就是你那兩個表妹聽了小醋缸的挑唆,一同打翻了大醋缸,殃及了我這池魚。」雙手叉腰,學著林東綾的表情神態,繪聲繪聲道:「『叫你整天狐媚魘道亂勾引人!若是今後再教唆表哥,我頭一個饒不了你』唉,你說說我是不是平白冤了一枉。」

      宋柯登時明白了,眉頭緊鎖,手一拍書案怒道:「糊塗!我三番五次叮囑她你在宋家的事不得往外說,她竟置若罔聞,還把人引到書房來了!」

      香蘭歎口氣道:「是福不是禍,紙裡包不住火,早晚都有傳出去的一天,只盼著林錦樓把我扔到腦後邊,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

      宋柯強斂了怒氣,安慰道:「他在浙江剿匪,一時半刻回不來,興許要過個三年五載也說不準,等我春闈中了,咱們就舉家搬走,天大地大,他們林家的勢力還能翻了天?」

      香蘭點了點頭,卻仍有些心神不寧,同宋柯將屋子收拾了,卻不知這日後的波瀾卻是從另一位身上引出來的。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25 PM

第九十三章 不寧

      卻說宋柯回來,小姐們便扮作鳥獸散,一同回了內院。鄭靜嫻卻將腳步壓慢了,問悅兒道:「林家的姑娘怎麼跟書房裡那個丫頭吵起嘴來了?」

      悅兒使了個眼色,見前頭的人走遠了,方才撇著嘴道:「林家那兩個姑娘發了昏了,聽芳絲說宋大爺新買來個丫頭要抬舉,又對那丫頭如何看重,便起了急,繡姑娘一攛掇,綾姑娘就抓了個邪茬去找人晦氣,卻沒想到那丫頭竟是個頂頂厲害的,綾姑娘、繡姑娘綁一起都沒說過她一個人去。」

      鄭靜嫻追問道:「她怎麼個厲害法兒?」

      悅兒便將香蘭如何與綾、繡二人爭執繪聲繪色的說了一遍,笑道:「真真難得,她那一字一句都在理兒上,聽著不知有多麼痛快呢。」

      鄭靜嫻挑高了眉:「哦?她倒是好一派主子架勢,見了正經小姐也不避風頭。」

      悅兒滿不在乎道:「姑娘瞧見宋大爺心疼她的勁兒就知道了,有人背後撐腰著緊,自然有膽了。況且,若是宋大爺日後抬舉了她,她就是二層主子,也不必那麼忍氣吞聲的。」

      鄭靜嫻愣了愣沒有說話,彷彿若有所思的抓下一把樹葉,在手裡把玩著慢慢走了回去。

      閒言少敘,眾小姐在宋家盡情說笑一回,用罷午飯又做了一回詩文,便各自乘馬車回家。

      卷華扶著宋檀釵在門口送客,回來時丫鬟們將殘席撤去,擦桌抹椅收拾妥當。卷華在大荷葉翡翠爐裡燃了一顆烏沉香,又重新沏了一杯龍井,見宋檀釵扶著額歪在床上,便輕手輕腳走過去,將茶擺在案頭的小几子上。輕聲道:「姑娘若是乏了,好歹換了衣裳再歇。」

      宋檀釵擺了擺手道:「不礙的。」又坐起來問道,「今兒早上我去廚房看看菜品,怎麼回來的時候一屋子人都沒了?聽說前頭鬧了事,打聽出是什麼事了麼?」

      卷華道:「嗐,還能有什麼事,綾姑娘聽說大爺看上個丫頭,打翻了醋罈子衝到書房裡鬧去了,誰想香蘭瞧著嬌弱,倒是朵兒玫瑰花。刺兒得綾姑娘沒話,綾姑娘急了,差點砸了大爺的書房。鬧得不像樣。珺兮那小蹄子腿快,跑到前頭瞧了半天熱鬧,我把她叫進來跟姑娘說。」把珺兮喚進來說。

      珺兮是個愛鬧騰的小孩子心性,方才雖然在內宅裡伺候,但聽見前院兒有動靜。早就巴巴的湊過去瞧熱鬧,雖只瞧了一半,但這廂見宋檀釵來問,便添油加醋的說了一大套。她這些時日與香蘭處得相宜,又恨林東綾砸了宋柯的書房,便將兩個林家姑娘的壞處更誇大的十倍去。聽得宋檀釵連連皺眉,末了揮揮手,卷華抓了把銅錢賞了珺兮打發她去了。

      宋檀釵臉色煞白。歎了一聲道:「真個兒是人善被人欺,林家有什麼了不起,有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一家子親戚,竟這樣不顧咱們體面。要是我爹還活著她們也不敢在這兒撒潑。」她越說越氣,眼淚便滾下來。

      卷華拍著宋檀釵的背安慰道:「姑娘是受委屈了。好在香蘭是個口齒厲害的,也沒吃多少虧。」

      宋檀釵抹著淚兒道:「還沒吃虧?哥哥的書房都讓人砸了!」

      卷華知道宋檀釵一心要強,事事做得滴水不漏,萬不能從人家嘴裡聽個「不」字,因長得貌美,又乖巧懂事,極受讚譽。往往那些個京城貴婦,都同女兒們說:「瞧瞧宋家的檀丫頭,那才是大家閨秀的典範呢,沒事多同她學學罷!」

      宋芳去世後,他們這一房聲勢每況愈下,尤其分出單過後,往常跟宋檀釵一處玩的小姊妹們,有些勢利眼的也愛答不理,還每每酸她兩句:「什麼大家閨秀,如今也就是個破落門戶罷了!」宋檀釵聽了樣的話,便每每到無人處哭一場,全賴卷華在一旁勸解。

      如今綾、繡這樣一鬧,正戳了宋檀釵的痛處,勾得她哭一場,卷華勸道:「以後咱們再不請那兩姊妹來家裡了,夏天暑氣大,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正說著,只見門簾子掀開,宋柯走進來,見著宋檀釵坐在床上抽泣不由一怔,問道:「這是怎麼了?」

      卷華道:「林家兩個姑娘砸了大爺的書房,姑娘正傷心呢,說『今兒個是我請來的人,倒打了自己的臉面,還惹得哥哥跟著遭殃,真是不該了。』掉起金豆子跟不要錢似的,大爺快幫著勸兩句罷。」

      宋柯道:「妹妹快休如此,林三姑娘是什麼性情你我早知道的,不是你的錯,何必往自己身上攬呢。」

      慢慢勸了一回,方才好了,宋柯看著宋檀釵通紅的眼睛,心裡默歎,強則極辱,他這妹妹太要臉面,未必是好事,轉念想起他第一次看見香蘭,她被曹麗環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兩記耳光,另有呵斥怒罵,香蘭竟全忍下來,閒暇時同他說起在林府的往事,才知她往日容忍就為了找時機一擊制敵,好永遠離開那火坑。他心裡隱生敬意,若當初挨打受罵的換成他妹妹,只怕當時就抹了脖子。

      只是今日鬧了這一出,雖是林家姑娘有錯在先,可若無家賊也引不來外鬼,倒是要好生整頓了,沉吟了片刻道:「我是有事求妹妹,想跟妹妹討個人。」與宋檀釵說了一回,暫且不提。

      卻說芳絲挑唆林東綾、林東繡去找香蘭晦氣,她本意是借刀殺人,殺殺香蘭的威風,也好出自己心口裡的惡氣,誰想這事竟脫離掌控,鬧得愈發大了,林東綾大鬧外書房不說,還砸了一桌的東西,更讓宋柯撞個滿眼。

      她生怕被宋柯瞧見,急忙忙的溜了,事後打聽,宋柯只將這事輕輕揭過,她心裡也存了兩分僥倖,盼著此事就此罷休。可方纔她藉故到前頭書房送東西,宋柯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冷眉冷眼,是平常沒有過的神色。她心裡一沉,宋柯待人向來如沐春風,如今定是惱了她才有這番表現……

      芳絲想起當初老爺剛過世的時候,宋柯不過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人人都欺負他年少,還長了張俊俏的臉,有那膽大的刁奴將家裡的東西偷出去賣,或有的被宋家其他幾房買通,將家裡的情形和財產告密出去。宋柯知曉此事。當場把個頗有頭臉前去告密的老奴拖出去,親手拿著籐條抽得滿身是血。

      後來有些世僕仗著頗有資歷,又存心滅小主人銳氣。被人挑唆著到正房門口烏壓壓跪成一片,哭天搶地的,說什麼「既不顧老奴才們的體面,便自請求了去!」還扯出老爺在天之靈也難閉眼云云。

      眾人都滿滿擠在門口等著看熱鬧呢。沒料到宋柯就讓這些人一直跪著,從早晨跪到夜裡。直到有幾個體力不支暈死過去的。第二天清晨他拿了前來鬧事者的花名冊,領了人牙子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些奴才們當場從院子裡拖出去賣了,狠狠發落一批。眾人萬沒料到一個未及弱冠的書生少年竟有這樣手段,頓時驚呆了,各種議論有之。可宋家這一房卻從此消停下來。伺候的奴才們或是悄悄的自請去別的房,或是拿了銀子央告賣身,宋柯也不留。過了兩個月,房裡走得走,散得散,幾乎不剩下幾人了。宋柯卻給留下的下人僕婦們漲了一倍的月例。宋姨媽曾勸他再多買兩個人回來使喚,宋柯只淡淡說了句:「人少些好。家裡簡單些,過著也清淨。」沒過多久。宋柯忽然道從今往後他們這一房分出來過,她這才發覺,原來宋柯竟在不聲不響中獨自成了這樣大的事。

      她娘提著她的耳朵道:「咱們大爺日後可了不得,日後必是個出人頭地的,你若有福氣,就服侍他一輩子,將來自有錦衣玉食人上人的日子。」

      她心裡其實早就藏了一段意,宋柯時時都入她的夢裡,覺著只要能跟著宋柯,即便沒有錦衣玉食,她天天吃糠咽菜也心甘。她知道大爺遲早要娶正頭娘子進門,也早就做好了日後低眉順眼伺候當家奶奶的打算,可誰想半路殺出個陳香蘭,直佔了她的位子,讓她如何不恨!

      芳絲心神不寧的在房裡做針線,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碰,針扎進指頭,疼得「哎喲」一聲,忙伸入口中吮吸,郭媽媽嗔怪道:「好端端的,想什麼呢?喊你好幾聲都沒聽見。太太中覺快醒了,去把鮮果切成小塊端來罷。」

      見芳絲坐著不動,還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詢問道:「你這是怎麼啦?跟掉了魂兒似的。」

      芳絲見屋裡沒旁的人,一把抓了郭媽媽低聲道:「娘,我……我辦了件錯事……」將此事來龍去脈說了一遭。

      郭媽媽頓時大驚,怒得連連戳芳絲的腦門,咬著牙竭力壓著嗓門道:「你個糊塗東西,怎麼就闖了這個禍!既闖了禍怎麼不早說!」

      芳絲縮著脖子小聲道:「興,興許大爺沒猜著是我說的呢……反正這事也沒有憑證。」

      郭媽媽怒道:「你當大爺是那些糊塗漢子麼!現世報的玩意兒,還不趕緊跟我走,跪大爺跟前兒求情去。我這一輩子的體面都要讓你給糟踐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29 PM

第九十四章 發落

      郭媽媽說完拽了芳絲便走,忽見個小丫頭子進來道:「太太讓媽媽到房裡去。」郭媽媽聽了這話只得到了宋姨媽臥房,進門瞧見宋姨媽已起了床,臉上紅暈未褪,顯是剛剛才醒的。宋柯坐在左手椅上,宋檀釵坐在右側,香蘭立在一旁侍茶。

      郭媽媽一見心裡便敲了鼓,陪著笑道:「太太醒了怎不說一聲,廚房裡有剛熬好的解暑湯,太太可要用一碗?」

      宋姨媽擺了擺手,似是不敢看郭媽媽,眼睛只瞧著兒子的臉色。郭媽媽心道一聲:「壞了。」果見宋柯開口道:「今日來也沒什麼意思,就是覺著芳絲年紀大了,在太太跟前兒伺候這麼多年,也算勞苦功高,該放出府去配人了。家裡如今雖不比以往,也不能薄待她,回頭媽媽去賬上支五十兩銀子,另有一套金銀釵環首飾和兩匹尺頭,算是家裡獎勵她這些年艱辛,日後出嫁,宋家另給一份嫁妝。」

      宋姨媽雖已隱隱料到這一步,可這話從宋柯嘴裡說出來心裡仍是一緊,求道:「大哥兒怎說這樣的話,我女兒再不好,求太太主子們多教她,別把她攆出去,念著我這些年忠心耿耿伺候太太,好歹給我留個體面罷!」

      宋姨媽心中不忍,又去瞥宋柯,見他面沉如水,便動了動嘴,垂了頭不說話。

      宋檀釵冷冷道:「如今體面把她請出去,已是看在媽媽的臉面上,媽媽只等問問芳絲做了什麼事,便知道我為何這麼說了。」原來宋柯方纔已同宋檀釵說了芳絲攛掇林家小姐大鬧之事,宋檀釵自幼讀《賢媛集》、《列女傳》等,一肚子的規矩大統,最恨這等不三不四落自家臉面的奴才。芳絲平日裡待她再好,也因這一項也盡數化成了灰燼。此刻她只盼著將芳絲趕出去了事,故而說話極不客氣。

      宋姨媽跪下道:「姑娘好歹為我女兒說句好話罷,從小到大,她給你梳頭、打絡子,做荷包,還陪著姑娘說話兒散心,小時候姑娘看書寫字兒,她都站在旁邊伺候筆墨,天冷了給姑娘做厚褥,天熱了給姑娘煮酸梅湯。姑娘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說著說著便哽咽了,方纔這番話雖是對著宋檀釵說的,可一字一句都暗指宋姨媽。

      果然宋姨媽坐不住了。她是個心軟的人,郭媽媽一席話讓她想起芳絲這些年盡心竭力的侍奉,不由動容,開口道:「柯兒……」

      宋檀釵微怒道:「這是她當丫鬟應盡的本分,即便她不做。也頂多是個爪子懶不勤快的,何至於讓主人家趕出去?媽媽回頭去問問她,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話音未落,只見次間裡簾子一掀,芳絲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跪在郭媽媽身邊。淚流滿面,啞著嗓子哭求道:「我知道自個兒錯了,求求你們別攆我出去。若要攆我,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乾淨……」連連磕頭不止。

      宋柯見宋姨媽也紅了眼眶,便忙開口道:「郭媽媽快請起來,這不是趕芳絲出去。而是她年紀大了,常言都道『女大不中留』。眼見她心思越來越多,也該放出去嫁人。日後想太太了,也儘管回來看看。方才太太還念叨,給芳絲一套體面的首飾做日後陪嫁,你們也要謝謝太太的這份情。」

      這話又堵得郭媽媽無言了。是啊,人家不是趕芳絲出去,而是陪送上東西放她出府。而芳絲也早就到了該說親事的年紀了。

      芳絲抽噎道:「我願意伺候太太,一輩子都不嫁人!」

      郭媽媽忙道:「是了,橫豎閨女還沒說定人家,就再伺候太太幾年,等說定了親事再出府也不遲。」

      宋柯頗為頭痛,郭媽媽是有頭臉的老人兒了,因和太太感情深,他尚且恭敬兩分,連帶著芳絲也不好發落,原本想搭上些財物將芳絲這尊佛送走了事,誰想這母女倆竟是死皮賴臉的,橫豎賴著不走。抬眼打量,見他母親面帶不忍之色,他妹妹又繃著一張臉兒,活似人家欠她八弔錢似的,正用人之際,竟沒一個能放言說上兩句話的。

      此時芳絲已大哭著磕頭道:「別趕我走!我日後什麼毛病都改了!」

      宋檀釵氣得站了起來,道:「你改?打嘴現世的,為著私心就算計主子,今日你若賴著不走,還不如我就離了這家去落個省心!」

      郭媽媽捶胸大哭:「檀姐兒何必把話說得這般狠,讓我們娘倆還怎麼活。辛苦伺候一遭兒的主子最後竟成了仇人,老天爺真個兒瞎黑心……」

      眼見這情形鬧得不像,香蘭一把扯了宋檀釵,道:「姑娘快坐下。」見宋柯眼中隱有煩憂,知道他顧及母親,不能說得太過明瞭,暗自想一回,對宋柯使眼色,宋柯登時會意,道:「香蘭,你替我說。」

      香蘭便站出來道:「媽媽快把淚收一收罷,先帶了芳絲出去,再進來回話,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太太的臥室,豈容大呼小叫哭天號地的,這不是給太太添堵麼?媽媽辦老了事,在太太跟前伺候這麼些年,莫非也忘了這個理兒?再說,讓芳絲姐姐出去嫁人,是大爺跟姑娘合計過,太太也點了頭的,媽媽倒是面子大,直接就駁了太太的主意,大爺反覆解釋都不成,竟然賣起老臉來,媽媽方才反覆說自己忠心耿耿,如今卻一門心思給自個兒閨女打算,連太太都不放在眼裡了,這能叫忠心耿耿?」

      這一番話說得跟連珠炮一般,偏口齒伶俐聲音清脆,說得郭媽媽目瞪口呆。

      香蘭又邁上一步道:「第二件,大爺雖說早就想著放芳絲出去嫁人,可為何卻在今日提起來,當中有緣故。想來媽媽也聽說今早書房裡鬧得歡實,此事因誰而起,回頭問問芳絲便知。大爺就是想給媽媽留臉,這才一直沒挑明了說,偏偏媽媽卻挑大爺不給你留臉!」又看著芳絲道:「你當初做了這等事,壞了規矩體統。就該料著後果,如今大爺說了話,太太點了頭,這裡便不是你該久站的,媽媽請帶了人回罷。」

      這話說得宋柯心裡敞亮,對著香蘭連連點頭,連宋檀釵都面露讚賞之色。

      郭媽媽心中暗恨,一抹眼淚冷笑道:「姑娘好大的譜兒,就連大哥兒用這個口氣跟我說話都擔不起,莫非你擔得起?這也是知道規矩的?」

      香蘭道:「我雖不懂規矩。卻也知道不該為著自己私慾在背後挑唆生事。」

      郭媽媽還欲再說,宋柯截斷道:「京城裡的老房子一直缺個妥帖的人看,媽媽年事已高。早該去頤養天年,回頭我讓賬上再支五十兩,送媽媽到京城裡老宅裡養身子罷!明兒個收拾收拾便出府去,自有馬車在門口備著。」

      郭媽媽彷彿頭上打了個焦雷,不可置信的去看宋姨媽。宋姨媽卻始終閉著雙眼。手裡捻著珠子持咒。

      宋檀釵上前去攙宋姨媽道:「娘,今兒晚上你同我住罷。」竟不理跪在地上的郭媽媽和芳絲,一行人徑直去了。

      背後郭媽媽哭號道:「太太,太太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呀!」往外奔出來,卻被早就守在門口的婆子拽住。拉了回去。

      出香蘭歎口氣道:「芳絲固然是個可惡的,可郭媽媽好歹伺候這麼些年……」

      宋柯道:「你不必可憐她,我娘是個心寬的。她這些年伺候左右不知偷拿了多少銀子和首飾。有一回我瞧見芳絲頭上戴個鑲珍珠金玉的華勝,分明是我母親幾年前做壽,我讓人在外頭打造拿回來孝敬的。我悄悄問過母親,可把這首飾賞人了,母親說沒有。可東西卻平白沒了。母親說要息事寧人,這事就不了了之。我自此留了心,發覺郭媽媽手腳不乾淨。如今借這個契機正巧趕了她。」

      說著到了宋檀釵閨房門口,宋柯幾步搶上前,同宋檀釵一起扶著宋姨媽在床上坐了下來。宋柯畢恭畢敬道:「母親,我同妹妹商量過了,母親身邊缺個得用的人兒,以後妹妹把她身邊的卷華給母親使喚,我把房裡的珺兮給妹妹差使,等過了這一夏,再添兩個丫頭來……若母親不喜歡卷華,我再挑別人來。」原來這芳絲在宋姨媽房裡一支獨大,不肯調教小丫頭,唯恐來了新丫鬟將她的位子擠了,如今逐了她,宋姨媽房裡竟連個可用的丫頭都沒有。

      宋姨媽滿臉疲憊,擺了擺手道:「一切你們定罷,如今我老了,已是做不得主了,我身邊的人說趕就能趕,我還能再說什麼。」說著便合上了眼。

      宋柯道:「母親,郭媽媽手腳不乾淨,芳絲也太……」

      「我知道。」宋姨媽睜開眼看著宋柯,「可我活到這把歲數還圖什麼,不就身邊兒有個能哄著我說話兒的人,讓我樂呵樂呵麼。她手腳不乾淨又能拿多少走?我只當花錢買個開心不行麼?」

      宋柯連忙跪下來,宋檀釵也趕緊跟著跪了。宋柯咬著牙道:「孩兒不孝,讓母親難受了。只是……」

      宋姨媽又擺擺手,合上眼道:「算了,你那些個大道理一套一套,我說不過你,我只圖個清淨罷了。你善待他們母女,找個妥帖的人送走就是了,好歹伺候一場,咱們不能做忘恩負義之人。」

      宋柯連連稱是,看宋姨媽不愛搭理他,便只得退出來,遞個眼色讓妹妹好生照料著,方才退了出來。

      一時無事。

      第二天清晨,只聽得主屋裡一聲尖叫,緊接著傳來郭媽媽的嚎啕大哭:「我的兒,你怎的想不開,撇下我,可叫我怎麼活!」

      香蘭跟在宋柯身邊急急忙忙趕到一看,這芳絲竟懸樑自盡了,只瞧見那裙底的繡鞋微微露出一角,在半空中晃來晃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32 PM

第九十五章 自盡

  眾人大吃一驚,急急忙忙將芳絲放下來,屍體渾身冰涼僵硬,顯是已死了多時了。原來昨天芳絲哭到半夜,央告她母親再去找宋姨媽求情,郭媽媽卻唉聲歎氣道:「太太凡事都聽大爺的,你沒瞧見大爺已鐵了心了。都怪你這囚囊畜生,瞎心黑眼不說還連累我。離了宋家,咱們娘倆能甚好地方去?咱們家那幾個親戚哪個能靠得住?」說著恨上來,狠狠打芳絲兩下,哭號道:「真是我命苦,竟生了你這麼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兒!讓你忍兩年,你偏不聽,白瞎了這樣好的差事和前程。怪道大爺瞧不上你,要飯花子樣的下流畜生,上不得高台盤的東西!」

  芳絲一聽哭得愈發淒厲。郭媽媽嘟嘟囔囔數落半晌,手上卻沒閒著,將這些年在宋家攢下的梯己都收拾了,那過於貴重不能見人的,便將衣裳裡頭縫了口袋,貼身帶著。她已然將宋家當成後半生養老所在,故而東西極多,林林總總就三大箱子,可這般抬出去就太顯眼了,只得挑了最貴重要緊的,盛了一箱。

  郭媽媽看著餘下的東西不禁肉疼,又瞧見芳絲仍對著牆角飲泣,火氣又冒出來,又上去打兩下,尖聲罵道:「現世報!還不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去!,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連掐帶擰的搡著芳絲進了次間。

  芳絲淚流滿面,將箱子打開,一眼便瞧見了那條自己給宋柯做了一半的交領長衣,捧著那衣裳哭得柔腸寸斷,又不敢讓郭媽媽聽見,暗道:「大爺,我的小郎君兒,你怎就這麼狠心呢!如今為了一個陳香蘭,就將我看成糞土了,急赤白臉的要把我趕出去,我往日裡對你的情意好處竟都做不得數了麼!」

  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宋家鐵了心的不容我,如今萬般指望也都成了空,何必回家再受閒氣,不如一死乾淨,至少魂兒還留在宋家,到底是不離開罷了!」

  翻箱倒櫃,找出一套自己平日裡最愛的鮮亮衣裳,瞪瞪的瞧了半晌。郭媽媽偷眼觀瞧,見房裡箱籠都打開了,料想芳絲在收拾東西,便放心去了。那芳絲洗了臉,含淚將衣裳換下,打開鏡匣描眉打鬢,梳妝一番,將自己幾樣貴重首飾全戴在身上,對著燭火呆坐到三更。走到外頭一瞧,見郭媽媽那兒燈火全消,顯是睡了。

  便折回去,撕了一條白綢褲結成條,踩著凳子將綾子結在房樑上,頭伸進去,腳一蹬便離了地,飄飄蕩蕩赴了黃泉。

  清晨郭媽媽梳洗之後來叫門,推門便瞧見芳絲在樑上掛著,先是驚聲尖叫,腿一軟栽歪地上便尿了褲子。

  來人將芳絲放下來,只見她穿戴整齊,濃妝艷抹,卻抻脖瞪眼,面色青紫,舌頭吐出老長,死相猙獰可怖。郭媽媽撫屍大哭,口中「心肝肉」喚個不住,哭一回:「你死了可叫我怎麼活!」又哭一回:「不爭氣的兒,怎就這樣賭氣死了!」

  哭得直挺挺厥了過去,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郭媽媽呻吟一聲醒過來,一轉頭看見屍首又哭了個昏天黑地。

  這廂宋姨媽得了消息,忙忙的扶了宋檀釵的手來,一見郭媽媽抱屍痛哭的慘象,眼淚登時滾出來,宋柯忙上前道:「死相太不堪,母親還是請回罷,此事我自會料理。」

  宋姨媽抖著身子,拿著佛珠的手指著宋柯,流淚道:「這,這就是你攪的事……如今鬧出人命,你可滿意了?芳絲這可憐見的伶俐孩子……」話說不出,捂著臉哭起來。

  宋柯使了個眼色,宋檀釵便輕言哄勸,將宋姨媽扶走了。

  香蘭默默歎一口氣,暗道這宋家真是無妄之災,哪是趕芳絲走,這又是送銀子,又是送首飾料子的,分明是送一尊大神,沒想到臨了還添了這一樁噁心。她對芳絲極憐憫惋惜,卻又可憐她愚蠢——芳絲雖然為奴,在宋家卻沒吃過什麼苦,過得比尋常小姐還體面,日後主人家寬仁送了銀子放出去,再找個可靠的人成家立業,日後有的是和美日子,如今卻這般輕而易舉的喪了命,讓她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真個兒太過淒慘了。

  想上前幫忙,又恐郭媽媽心裡膈應她,便悄悄拉了宋柯的袖子,道:「芳絲到底跟別的丫鬟不同,既是在府裡死的,若不操持這一層白事,難免讓人戳脊樑骨說不寬仁,大爺可有什麼章程?」

  宋柯揉了揉眉心,道:「就按尋常的辦罷,縱然母親看中她,她一個丫頭,也不好逾越規矩,事後再多給郭媽媽銀子罷了。」

  香蘭一心為宋柯分憂,想了想道:「大爺還是讀書要緊,書院的事不能耽誤。」

  宋柯苦笑道:「我要不管,家裡誰能擔起事?太太不用指望,我妹妹是個閨閣小姐,也不好張羅白事。」

  香蘭道:「你要信得過,我便幫你理一理。」

  宋柯遲疑道:「你能行?」

  香蘭笑道:「怎麼不行?若是辦不好,我再向你討主意罷。」

  宋柯見香蘭笑顏如玉,原本煩躁的心便靜了下來,暗道:「眼下宅子裡也缺個能料理的人,讓她去辦罷,實在不成有我收拾就是。」點頭應了,又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銀子,暫且不提。

  香蘭便操持起來,將後座的一排房子挑出一間做了靈堂,從庫裡找了白布,裡外裝扮,另打發人去買香蠟紙錢等各色物什、棺木等物。

  宋柯中午回來時,一切都已齊備。他往靈堂裡轉了一遭,給芳絲上了一炷香,只見郭媽媽目光呆滯坐在靈堂裡,任人擺佈,彷彿已癡了過去。

  宋柯回到屋中,香蘭正一筆筆對賬,見他來了,便道:「連同棺木,一共化了四十兩銀子,這是細目,你悄悄看。」

  宋柯打眼一瞧,心下滿意。香蘭又道:「只是芳絲是在主屋死的,到底讓人膈應,大爺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餘下的錢不如換個房梁,另請了和尚來唸經超拔,一來解解心寬,二來也算告慰芳絲在天之靈。」

  宋柯也因芳絲死在他母親房裡心中不自在,聞言道:「就依你說的辦。」去拉香蘭的手,道:「這一遭多虧了你,省了我的事。」

  香蘭臉色微紅,將手抽回來。宋柯由此更看重香蘭,覺著她伶俐可敬,暫且不提。

  當下,因天熱緣故,三日便起經發喪,寄靈於靜月庵,喪事辦得倒也豐富。宋姨媽免不了又跟著哭了一場,事畢又想將郭媽媽留下來。

  宋柯皺了眉道:「芳絲死在這兒,娘要留郭媽媽,讓她天天觸景生情豈不傷心?不如送她去京城裡老宅,宋家自會給她養老送終。」

  宋姨媽一聽有理,歎了口氣便答應了。

  卻說郭媽媽心裡還盼著宋姨媽能將她留下來,誰想一直待到喪事完結了,宋姨媽還沒動靜。她忍不住跟人哭訴:「我一個老婆子孤苦無依的,不知道日後能上哪兒去……我也是真心離不開太太。」

  只是她如今住在後罩房,跟宋姨媽難見一面,且如今在宋姨媽身邊伺候的是卷華,得了宋檀釵的令,將口封得死死的,又告誡小丫頭子,故而郭媽媽哭訴的話一星半點也沒傳過來。

  芳絲下葬已畢,宋柯又催著郭媽媽上路,她也不好在留,趁著宋柯不在的功夫,去給宋姨媽磕頭。

  進到內院,只見香蘭穿著桃紅fen白二色鳳尾衣裙,鮮亮得彷彿花兒上的露珠,顧盼生輝,正同卷華說著什麼,兩人捂著嘴吃吃笑了一回。

  郭媽媽紅了眼,心中暗恨:「若不是這小妖精來,我女兒何至於好端端的就沒了性命!如今她活得自在滋潤,可憐我女兒死得這樣慘……」將滿腔的怨毒都遷怒到香蘭身上。

  香蘭餘光已瞥見郭媽媽進來,見她彷彿這幾日便憔悴了十歲,已是滿頭花白的頭髮,心中憐憫,卻見她目光怨恨,不由驚愕,想了想卻又明白了,搖了搖頭,暗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不是她沒教好,芳絲何至於到這一步。聽小丫頭們說,芳絲那一晚哭到半夜,她娘對她又打又罵,興許芳絲之死也有她娘打罵的因果。她如今恨上我,倒不可不防。」

  一拽卷華,使了個眼色,卷華扭頭瞧見郭媽媽正邁上台階往屋裡進,忙喚道:「媽媽可是要見太太?太太正誦經,容我通稟一聲。」忙忙的提了裙子進去了。

  郭媽媽故意放亮嗓門道:「老奴將要回京,這廂來給太太磕頭了。」

  宋姨媽在屋裡聽見,忙道:「快讓她進來!」

  主僕兩人一見面,自然是淚如雨下,相對垂泣。郭媽媽拭著眼淚道:「都怨我,本是來跟太太磕頭謝恩,來了卻招太太哭一回。」說著顫巍巍在地上磕個頭,啞著嗓子道:「老奴心中縱然多捨不得太太,如今也要去了,保不齊日後就沒有再見的日子,太太可要珍重自個兒……老奴……老奴真是……」說著哽咽。

  宋姨媽卻先撐不住了,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站在門外窗戶向裡偷看,心中暗道:「這郭媽媽真真兒是個能人,簡直就是掐住了太太死穴,又會哭又會說,若是三言兩語勸得太太心軟可就糟了。」皺著眉想一回,輕手輕腳的走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3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29 PM 編輯

第九十六章 陷害

  香蘭走到後門,見馬車已備好,掀開簾子一瞧,只見車廂裡裝了一隻紅漆樟木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親自登上馬車,解開捆著箱子的繩兒便要開蓋兒。慌得守門的婆子道:「姑娘這是要幹什麼?」

  香蘭道:「甭攔著我,這是大爺的令,我自有我的道理。」將那箱子蓋打開,只見上一層不過是些粗布衣裳,便一層一層的往下翻,果見裡頭藏了玉膽瓶等名貴玩器,抖開一件棉襖,從裡頭掉出個布包,拉開一瞧,儘是金銀玉的首飾,鳳凰朝陽釵、赤金瓔珞圈,顯見是主子們才能戴得起的玩意兒。

  香蘭微微冷笑,把綠豆喚過來道:「快去把大小姐喊來,說後頭出了了不得的事。」綠豆機靈,撒腿就去了。

  過不久宋檀釵果然扶著珺兮的手來了,一眾小廝長隨連忙迴避,香蘭指著從郭媽媽箱子裡翻出來的東西道:「姑娘快瞧瞧,這是她藏好預備帶出去的。」

  珺兮吐了吐舌頭道:「我的乖乖,居然有這麼多!」

  宋檀釵氣得渾身亂顫,咬著牙道:「豈有此理,這樣的刁奴,活該亂棍打死了再丟出去!如今她人在何處?」

  香蘭道:「在太太屋裡磕頭呢。」

  宋檀釵轉身便要去。珺兮道:「姑娘別急,先讓人把搜出來的東西搬回去罷。」

  宋檀釵想了想道:「若是有些東西是母親賞她的,咱們若是都拿走……」

  香蘭冷笑道:「姑娘放心,那最見不得人的,只怕她都隨身帶在身上呢,方纔我瞧見她去給太太磕頭,胸前腰後鼓鼓囊囊,夏天的衣裳怎會有如此臃腫的?」

  宋檀釵一聽,柳眉又豎起來。香蘭與她小聲說了一回,宋檀釵連連點頭。

  且說主屋裡,郭媽媽淚流滿面道:「老奴原指望能陪著太太日後好歹一處,誰想出了這檔子事兒,我那不省心的小畜生給太太添了堵,老奴真是萬死也難見太太……」說著連連磕頭不止。

  宋姨媽連忙起身扶了郭媽媽胳膊道:「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起來再說話。」

  卷華也上去攙扶,郭媽媽站了起來,宋姨媽讓她坐,她死活不肯,最後側著身子坐在宋姨媽腳下的小杌子上。宋姨媽看著郭媽媽佝僂的身子和花白的頭髮不由心酸,暗道:「原先那麼健朗愛笑的人兒,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死了女兒不說,跟我也生分了……」口中說道:「你也看開些罷,大哥兒說了,宋家一定會給你養老送終,趕明兒你看哪個丫頭小廝好,讓他們認你做乾娘,當閨女兒子一樣孝順你一輩子。」

  郭媽媽搖了搖頭,眼淚嘩嘩淌下來,宋姨媽也跟著掉了兩滴淚。郭媽媽用手背抹抹眼睛,對宋姨媽道:「老奴其實心裡一直藏著件事,猶豫著要不要講,可如今就要走了,便只好豁出去說一說,太太若是不信,便罷了,若是信,就留個心眼兒罷。」

  宋姨媽道:「何事?」

  郭媽媽朝她遞了個眼色,宋姨媽會意,對卷華道:「你先去,告訴廚房中午給大姐兒添個湯。」

  待卷華去了,郭媽媽便道:「老奴一直覺著那香蘭不像個安分的,自從來到咱們家,家裡給貼銀子治病不說,還把大哥兒的魂兒勾了去。我聽罩房裡幾個老姐姐議論,說大爺給香蘭的爹娘都放了籍,原先她家不過個小門戶,可這些日子就跟發了財似的,出手闊綽起來,頓頓吃飯有肉不說,還添置了新傢俱,聽說還四下打探,要買房子呢!守門的婆子說香蘭從後門回家回得勤,我覺著她是想方設法的從宋家搬銀子往家去!太太你想想看,若非如此,她家怎的這麼快便有錢了呢?」

  宋姨媽心裡有三分信,但仍遲疑道:「大哥兒過得簡樸,房裡能有幾個錢?大錢都在賬上,我雖不管,但也知道一分一厘都要記著。她一個丫頭,還能往賬上動銀子?若說平日裡吃穿闊綽了,許是那丫頭偷拿了點銀子,可買房子抄起來這樣大的手筆,倒未必了罷。」

  郭媽媽急道:「太太就是太仁善!也不想想,大哥兒房裡雖沒什麼銀子,可還有幾樣兒貴重的物件,什麼白玉尊,獅子鼎,都是老爺留下來的,若是讓那丫頭偷賣了……」

  宋姨媽神色這才嚴肅起來,拍了拍炕桌道:「我省得了,明兒個就讓檀姐兒偷偷查查,看大哥兒房裡丟了東西沒。」

  郭媽媽道:「不光如此,我瞧著香蘭的面相也不好,不是個多福多壽多子的富貴相。」

  宋姨媽素知郭媽媽有些相人之術,連忙追問:「怎麼個不好?我原還瞧著她面善,眉清目秀的,腰細屁股圓,是個宜男之相呢。」

  郭媽媽故弄玄虛道:「太太有所不知,這等顏色太出挑的女子,反倒不好娶進來,你看她面如桃花色,《麻衣相法》裡可說了『面如桃花者,必妖。』就是說,這樣神色像桃花一樣嬌嫩的,必是淫邪之人,恐生子不早矣,可不是什麼有福之相,搞不好會讓人資財散盡,窮家破業,還要克人命呢!」

  宋姨媽一聽「克人命」三個字便大吃一驚,忙忙的說:「這可如何是好,她克不克我們大哥兒?」又拉了郭媽媽的手道,「虧得有你,我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唉,若不是大哥兒說你在此地成天想起芳絲如何死的,怕你傷心,否則我真捨不得讓你這般去了……」

  郭媽媽心中一喜,剛想說「不礙得,願意在這兒陪著太太。」便聽見門響,宋檀釵扶著香蘭的手推門走了進來,見了郭媽媽笑道:「媽媽還在這兒跟太太難捨難分呢?門口的馬車早已備了多時了,方纔還巴巴打發綠豆來問,郭媽媽何時啟程。」

  郭媽媽心裡一緊,忙道:「太太捨不得我,我……」

  香蘭卻向前邁了一小步,道:「媽媽趕緊去看看,方纔你收拾好的箱子從馬車上顛下來,摔在地上,七零八碎的東西撒了一地,小兒們要去收拾,我怕人多手雜偷拿了媽媽的東西,便命他們散著,沒讓再動。」

  郭媽媽勃然色變,宋檀釵卻似笑非笑道:「媽媽給太太磕了頭就趕緊去瞧瞧罷。」

  宋姨媽急忙忙便往外走,到後門一瞧,只見箱子四敞大開,裡頭除了她和芳絲慣用的那幾樣釵環及主子賞的玩意兒,其餘藏的玩器首飾一樣都不見了,箱子底的銀票卻沒動,頓時手腳冰涼,嚎了一聲:「哎喲!挨千刀的畜生們!」

  卻聽背後有人冷冷道:「媽媽這是罵誰呢?」只見宋檀釵走來,命左右的婆子道:「去按著她的胳膊。」又對玥兮珺兮道:「去給我搜一搜。」這二人上前便往宋姨媽衣襟裡掏,一摸果然是硬的,渾身連著摸出十幾樣貴重的首飾。

  宋檀釵臉色陰沉,指著一個寶石戒指道:「這分明是太太的陪嫁,我這就去問問她,是不是賞了你了。」

  郭媽媽腿都軟了,痛哭流涕道:「姑娘饒命,好歹給我個體面罷!」

  宋檀釵厭惡的看了她一眼,命道:「把她捆起來扔到馬車上。」

  郭媽媽嚎啕不止:「姑娘饒了我罷!」

  宋檀釵大聲道:「還不趕緊把嘴堵上!」

  有人往郭媽媽口中塞了塊抹布,七手八腳的捆成一團。

  香蘭問道:「姑娘還打算把她送到京城裡?」

  宋檀釵微微蹙了眉:「這樣的人送到老宅裡也不安心,我是想賣了她,就怕母親不答應。」

  香蘭默歎一聲,這郭媽媽縱然可惡,可如今死了女兒,孤身一人,倒也著實可憐,既然已將人打發走,只要日後遠遠的不再相見就是了,何必做絕。便道:「聽說當初老爺去世,郭媽媽始終伺候太太左右,這些年到底也有些苦勞,若這樣賣了,傳揚出去也說宋家不仁慈,聽大爺說過,他還有個侄子在揚州,不如把她送到那兒罷。」

  宋檀釵點點頭,對趕車的道:「別往京城送了,直接送到揚州郭媽媽侄子府上,告訴她侄子,好生看管,不得讓她再到宋家來!若看得住,每年宋家給五兩銀子;若看不住,也要他自己掂量掂量。」

  她二人正站在馬車跟前,方才郭媽媽聽宋檀釵說「想賣了她」等語,怒得雙目都將要瞪出來,口中「嗚嗚」的,渾身掙個不住,可後來又聽香蘭說讓人送她到揚州親戚家裡,頓時便怔了,她萬從沒想過,已到這個地步,香蘭還為她說上一句話。只覺渾身瞬間沒了氣力,死了一般癱在馬車上。

  其實她自個兒心裡也隱隱明白,芳絲自盡怨不得香蘭,可她只有找個人恨,才能舒服好過些。若不是香蘭來到宋家,她們母女便還是好好的,做著二層主子,吃喝穿戴體面光鮮,大爺雖看不上芳絲,卻始終和和氣氣的,再磨上一兩年請太太做主,大爺遲早都能將她收房。可如今呢?

  芳絲被裝殮進棺材孤苦伶仃的葬在地底下,宋家連她上吊的房梁都換了,眾人團團圍著香蘭,就如同當初團團圍著芳絲一樣……

  郭媽媽閉了雙眼,淚滾滾的湧了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1 03:30 P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挑明

  郭媽媽已被送走,宋檀釵回來稟明宋姨媽道:「郭媽媽改了主意,要去揚州投奔她侄子,女兒想著她孤苦無依,身邊再有親人照料頤養天年也好,每年宋家再送些銀子,也算是個心意了。咱們家已替芳絲辦了喪事,做了法事,又善待郭媽媽,天大的人情至此也該換完了。」

  宋姨媽歎氣道:「這般也好。」看見香蘭站在門口,想起郭媽媽臨行前跟她說的話,仔細打量,果見香蘭生得面若桃花,心裡不由堵得慌,暗道:「她一來,就因著她的原由讓大哥兒趕走了我身邊最可靠的兩個人兒,郭媽媽說得極是,這不是窮家破業又是什麼?」對香蘭添了幾分不喜,揮手道:「你們去罷,我要歇歇。」

  宋檀釵便和香蘭退下,暫且不提。

  經此一事,宋檀釵卻發覺香蘭穩重可靠,逐漸親近起來,時不時一處做活兒玩笑,倒也相宜。宋檀釵對宋姨媽道:「原瞧著香蘭不過是生得貌美些,如今經了事才知道是個溫和妥帖的人,談吐見識比那些千金小姐還強呢。」

  宋姨媽哼道:「小門小戶家的,能有什麼見識?」

  宋檀釵道:「娘可別這麼說,前些日子我發覺廚房的媳婦子偷拿家裡的東西賣了賭錢,還虧空賬上採買的銀子,我怒極了就要把她趕出去。香蘭知道便攔了我,道:『我知道姑娘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可這僕婦已有悔意,她婆婆跟了宋家裡幾十年了,如今也過來巴巴的求情,若這般把人趕出去,恐怕寒了一眾老僕的心,不如給她換個差事,今後再犯便發落到莊子上罷。』我想想覺著有理,便把人換去洗衣裳了,香蘭又說:『洗衣裳是個受累不討好的差事,她若認認真真做下去,便不枉費姑娘的苦心,日後還可以用;她若做不下去,姑娘輕輕鬆鬆把人從府裡打發出去,也沒人會挑出理來。』又囑咐我這事不宜聲張,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就有下人在議論說我寬厚,碰上這樣的奴才還知給個悔過的機會,是憐下的。那媳婦子洗了幾天衣裳,自個兒便撐不住告病了,我便把人打發到莊子上,這沒費力氣便成全個好名聲,還把那宵小之輩趕了出去,你說這不是有見識是什麼?娘還懷疑她心性,讓我查哥哥房裡的東西,哥哥房裡一樣兒東西都沒丟,就連平日裡用些散碎銀子都記著帳呢,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郭媽媽臨走時順了家裡這麼些東西,若不是香蘭,只怕就讓那個老刁奴卷包跑了呢。」

  宋姨媽背過身,顯見是不愛聽,宋檀釵也便不在提了。

  卻說日月如梭,夏日將盡,轉眼便已立秋。

  香蘭將一盆茉莉搬到屋裡,把窗子放了下來,輕手輕腳給宋柯端了一碗湯,放在他案頭,宋柯正做文章,把筆放在青花瓷筆架上,把湯端起來聞了聞,道:「今兒是排骨湯?」

  香蘭道:「枸杞排骨湯。今兒早晨就用文火熬著,肉也都軟爛了。」手腳麻利的將書層層疊疊碼好。

  宋柯道:「太太那屋送去了麼?」

  香蘭道:「玥兮送去了……唉,我不知什麼地方討了太太的嫌,太太總不願見我似的。」說著歎了口氣。

  宋柯皺起眉頭,原來宋姨媽前一陣子總和他提起香蘭品性不好,後來品性的事不再提了,轉而說香蘭有個「窮家破業」的面相,不能留在家裡云云。他聽了隨口應付幾句,聽得多了便道:「娘是從哪兒聽來這些個無稽之談,香蘭品性我最清楚不過,房裡的散碎銀兩和銅錢從來沒見她動過,娘不信去問問玥兮、珺兮。還有什麼面相,純粹是江湖術士之言,小時候還曾有人說我活不過兩歲,如今不也平安長大成人了?」

  宋姨媽從此便不再說,他以為此事就揭過了,沒想到宋姨媽仍耿耿於懷。宋柯仔細想想,他娘倒是在意這些鬼神怪力的論調,便打算過幾日攜全家上甘露寺拜佛,到時候給寺裡和尚些銀子,讓他當著宋姨媽的面好生誇讚香蘭的面相,也解解宋姨媽的疑心病。便道:「沒什麼,她就是因為郭媽媽走了不自在,你旁的不必多想。」

  香蘭又默默歎息一聲,自己怎能不多想呢?她如今慢慢謀劃和宋柯的良緣,出身已是差了一層,倘若宋姨媽再不喜歡她,便是難上加難了。

  宋柯看著香蘭站在他身邊把寫廢了的紙一張張收拾起來,那素手纖長,指甲透明光潤,露著一段雪白的腕子,便去握香蘭的手,把她拉到身邊來,悄悄在她白嫩的臉上偷了個香,見香蘭耳根紅了,偏又不讓她走,輕輕捏她的指甲道:「別人在指甲上染鳳仙花,你怎麼不染?」

  這些時日朝夕相處,二人耳鬢廝磨已然頗有情意,香蘭卻仍有些羞澀,想將手抽回來,宋柯卻攥著沒動,只得道:「染那勞什子做什麼,怪俗氣的。」

  宋柯笑道:「染不染都好看。」在手裡摩挲端詳著,道:「你這一雙手巧得緊,前一陣子給我做的香囊,上頭繡了個楓葉和鳴蟬,精緻得跟什麼似的,修弘見了就搶,幸虧我奪得快,否則那香囊定讓他搶了去。他問我是誰做的,我說是在外頭買來的,他還硬讓我給他買一個。」

  說著把腰間的香囊解下來,看了看道:「這花樣子畫得也好,竟有七八分『蘭香居士』的味道。」

  香蘭一怔,道:「你也知道蘭香居士?」

  宋柯笑道:「誰不知道呢?畫技出了名了,意境也有趣兒,坊間有高價兜售其人作品的,可許多人瞧了都說形似神不似。聽說你爹跟她有過些交情,手裡有些他的畫作,還有人跟我打聽,想買上幾幅呢。」

  宋柯的笑容便如同三月的春風,夏日的細雨,看著他眉毛微挑,眼睛和嘴唇都變成彎彎的半月,香蘭心裡的憂愁瞬時隨著那笑容煙消雲散。

  宋柯彷彿自言自語道:「你叫香蘭,他叫蘭香居士,香蘭,蘭香,這人不會是你罷?」他本是玩笑而言,抬頭卻見香蘭含笑著不說話,彷彿大有深意,不由驚疑道:「不會真是你罷?」

  香蘭靠在宋柯身邊,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在紙上刷刷點點,片刻一隻小蟲兒便躍然紙上,趴在宋柯名字落款旁邊,揚著長長的鬚子,活靈活現。

  宋柯大驚,拿起來看了又看,彷彿不認得香蘭似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遭。

  香蘭笑笑著說:「怎麼?不認識了?」

  宋柯半晌驚歎道:「真的是你?」

  香蘭在宋柯身邊坐下來,道:「小時候在靜月庵裡跟師太學的,如今賣得上銀子不過因為有趣兒,倒不是畫技精湛。如今告訴了你,可得給我保密,若別人知道這畫是丫鬟畫的,只怕賣不上高價啦。」

  宋柯搖了搖頭:「他們那些文人墨客要知道這畫出自美人之手,只怕價格還要漲上幾倍呢。你畫裡俗中有雅,雅中有俗的意境尋常的便比不上。難怪你家裡要買房置地,蘭香居士如今改畫大幅,一張畫便要五十兩銀子,抵得上坐堂掌櫃一年的例銀了。」他看著香蘭,頗有些驚喜,卻不知怎的,心裡又十分惶惶。

  香蘭卻慢慢肅正了臉色,挺直了腰道:「既然給你交了底,便是要交代明白。你救我一命,這個恩情我千劫萬劫難報,這些時日相處……我……」語未說臉便紅了,咬了咬牙:「我確實對你有情意,可是,我也不願與人為妾。你門第清高,我不過個婢女奴才,賣身契還攥在你手裡頭,原不配跟你說這樣的話,可如今我也斗膽講一講,若你無意明媒正娶,我自加倍還你當初贖我出來的銀兩,放我出去。你救我的大恩我永遠銘記心上,日後必有所報。」

  宋柯抿了嘴不言。

  他如今是真心喜歡香蘭,這女孩兒溫和凝練,骨子裡卻極強韌,總是默默的關心體貼,事事幫他想得周全。原先他喜歡她容貌性情,如今便離不開她,想日後長長久久的在一處。原先他便覺著香蘭這樣的品貌為妾便委屈了她,如今她又有如此才情,只怕是斷不肯屈就人下的了。香蘭模樣性子都好,若有個稍微體面些的出身,哪怕是個官家出身的庶出女兒,或是個地主家的閨女,他也要千方百計求娶來,而如今說香蘭的爹娘已是良籍,可到底是奴才種子。且他又有志向,為了振作家門,最好是娶一房娘家得力的妻子……

  宋柯默默的看著香蘭,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鬢髮和臉頰,那手有些顫,彷彿想碰她,卻又糾結不敢。

  香蘭不言,一雙明澈的眸子定定看著他,然後站起身走到門口道:「這幾日我母親恰好身子不好,我跟大爺告個假,先回去伺候兩日。」說完打開門出去了。

  宋柯獨自坐在房裡,看著紙上那栩栩如生的小蟲兒,呆愣愣的一動不動。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39 PM

第九十八章 猶豫

      香蘭收拾了兩三件衣裳,將平日慣用的梳洗物什也用包袱裝了,囑咐了玥兮幾句便挽著包袱走了出去。宋柯站門前,從鏤雕的花菱縫隙裡看著香蘭穿著藕荷色的紗衫,搖搖的裙擺和頭上那烏壓壓的髻,斜插的琺琅嵌寶釵垂下的滴珠一搖一晃。

      她穿過拱門,身影便消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後面。

      宋柯雙手攥緊了拳,彷彿心尖上塌了一塊。

      卻說香蘭回了家,身上也懶懶的。今日她豁出去跟宋柯交了底,雖不後悔,可心中到底忐忑,彷彿有一團巨石壓在胸口似的。她母親薛氏自然無病,香蘭不願與宋柯尷尬相對,方才編了個由頭出來,

      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樓上是她回來慣住的地方,只見房裡已煥然一新,屋角多了一個梳妝台,窗上糊了五色的紗,另有一不大的書案,可上頭各色顏料紙筆一應俱全。再往床上看,只見鋪了嶄新的錦緞被褥,坐上去鬆鬆軟軟。

      薛氏提了一壺茶上來笑道:「屋裡新添的幾樣可喜歡?是你爹去鄰村找了相熟的木匠打的,原先我還肉疼銀子,可你爹說如今咱們家有餘錢了,不該再委屈你。我們還在城南相中個院子,價格倒不貴,一明兩暗,不大不小,還是半新的,主人家要去山西,便將宅子賤賣,可我跟你爹還猶豫著,雖說不貴,可也要一百二十兩銀子,這些日子攢的銀子便全花銷了。」

      香蘭打起精神道:「明兒個我再畫兩幅便是了。」

      薛氏道:「你爹說了,你畫山水不如花鳥蟲草賣得快,且越少越金貴,小幅的便宜,賣得快些,有一大幅掛在店裡標價五十兩。如今還沒人買呢,你爹說買這樣的畫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早晚有賣出去的日子,若是賣了那幅,家裡就有餘錢,再買房子心裡也不慌張,還能有餘錢添置傢俱,把屋子再修繕修繕。」

      香蘭想了想道:「若價格便宜就先買來,租出去也好。別白白錯過機會。」

      薛氏一疊聲應著,又絮絮說些瑣事,不過是鄰居家長裡短。香蘭卻早已神遊天外。暗道:「若是宋柯答應,日後相諧一處,也是我的造化;若是他不答應……」她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只覺頭痛欲裂,終咬牙暗道:「若是他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便贖身出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分開總好過綁在一處日夜相見,備受煎熬。」心裡雖這樣想,淚卻忍不住滾下來。慌忙背過身去擦。

      薛氏渾然不覺,聽見樓下有人敲門便忙忙的去了。香蘭坐床上怔了一回,忽聽樓下有喧嘩之聲。順著樓梯走下去一瞧,只見陳萬全吃了個爛醉,讓小夏相公架著往裡屋去,薛氏跟在後頭,手裡提著個痰盂。恐是怕陳萬全再嘔出來。

      香蘭連忙去那盆打水,夏芸聽見動靜回頭一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後,一襲淡雅衣裙,衣襟上繡著折枝桃花,如同清晨的露珠似的。他登時便癡住了,定在原地不能動,薛氏催了一催,這才如夢方醒,把人往屋裡頭架。

      陳萬全渾身酒氣,醉醺醺一頭紮在床上,香蘭擰了熱毛巾給她父親擦臉,將靴子脫了,把床上的被子拽過來蓋好。薛氏在一旁問道:「怎麼好端端又吃醉了?」

      夏芸道:「今天大掌櫃的孫子辦滿月酒,陳叔多吃了兩杯,回來倒在街上恰被我看見,我便將他攙回來了。」

      薛氏念了聲佛。如今陳家喜事多,陳氏夫婦脫了籍,陳萬全又獨自攥著香蘭的畫兒賣,賺進不少銀子,一時來討好的人便多了起來,今兒個這個請吃酒,明兒個那個請喝茶,更有滔滔不絕的吹捧。陳萬全本就骨頭輕,這廂更飄飄然起來,加之他又收了幾件古玩高價賣掉,賺了些銀子,便愈發得了意,吃酒更沒個饜足。

      香蘭到了碗熱茶給陳萬全灌下,陳萬全翻了個身便鼾聲如雷。香蘭將門掩了,退了出來。薛氏在外頭正對夏芸千恩萬謝,又要拿晾好的臘肉讓夏芸帶回去。

      夏芸推辭道:「街里街坊的,陳叔幫了我不少忙,只不過扶他回來,算不得什麼。」一邊說,眼角一邊去瞥香蘭。

      薛氏笑道:「這些日子你來來往往的,也幫了不少忙,自然要好好謝你。」說著硬把臘肉塞到夏芸手裡。對香蘭道:「這幾日你爹買傢俱回來,小夏相公都過來幫著搬撿收拾,還不快謝謝他。」

      香蘭上來道謝,夏芸連稱不敢,道:「上次下雨,姑娘借我傘,我幫這點子小忙也不算什麼。」原來夏芸是借幫忙之機來見一見想來,誰想每次都沒能碰上,心中不由失望,可今日碰上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又不好再留,只得告退。

      香蘭親自送到門口,門打開,夏芸剛邁出一腳,便停住頓了頓道:「我已通過院試,如今已是秀才了,再過兩日我便要參加鄉試。」

      香蘭正滿腹心事,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句,不由一怔,便道:「恭喜小夏相公,預祝金榜題名。」

      夏芸笑道:「借姑娘吉言,等高中了請你們一家子都去吃酒。」說著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香蘭。

      香蘭登時便明白了幾分,面色微窘,含糊道:「那小夏相公慢走。」

      夏芸見香蘭臉上升起薄薄的紅暈,以為她羞澀,心裡倒升起一絲甜意來,拱了拱手告了辭,走到胡同口見到個行乞的花子,還掏出幾文錢來放到那破碗當中,瞧著那花子帶了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又多給了幾文。

      香蘭看了默默點頭,暗道:「雖說這小夏相公是個有幾分迂腐氣的書生,倒也是個有善心的人,他家境清寒,要抄書補貼家用,卻能拿錢出來佈施,倒極為難得了。」她關上門,只聽薛氏在她身後道:「小夏相公是個好的。我跟你爹有些做不了的活兒,他便過來搭上一把手,別看是個小書生,倒有膀子力氣……」

      香蘭想起夏芸的目光,頗有些不自在,對薛氏道:「日後還是別再讓他來,若傳出什麼不好的名聲,豈不是對不起他?況且我又未嫁,他總上門上走動,與我的名聲也有礙。」

      薛氏一怔。以為香蘭在意宋柯,怕宋柯知曉不悅,便連忙道:「是了。日後便少來往罷了。」

      香蘭點點頭,轉身提著裙子上樓,一時無事。

      卻說過了兩日,宋柯仍無動靜,既沒有打發人讓香蘭回去。也沒有隻言片語。香蘭從忐忑沉鬱到焦躁難安,最終誦了一通經文,又寫了兩幅字才平靜下來。她已然想通了,今生她不過是個有些姿色的丫鬟,縱然有些才情,命運卻如江上浮萍一般。如今能從林家出來讓父母脫籍,已是天大恩賜,旁的再奢求便不該了。宋柯若要求娶貴女。實是理所應當之事,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當初呼風喚雨的高門貴女,又怎配得上官宦人家出身的宋柯。

      如此心中便安穩了,每日只管在房中作畫。

      而宋柯這兩日彷彿失了魂魄,只是日日盯著香蘭臨行前畫的那隻小蟲兒發呆。聽見玥兮敲門道:「大爺。馬已經備好了,今日去不去書院?」

      宋柯強打著精神應了一聲。起身去拿文房四寶,見到那文具套子又怔住。那文具套子是香蘭做給他的,上頭精心繡了梅蘭竹菊四君子,以比喻文人風雅。

      當日香蘭做好套子的時候,正是她身體初癒,拿著那東西好似生被嫌棄了似的,說:「這幾日趕製的,針線有點糙,大爺別嫌棄,拿著用罷。」

      宋柯瞧了瞧香蘭有些討好的笑、消瘦的臉頰和單薄的肩,他本意是讓香蘭再多養兩日,誰想她竟如此惴惴,巴巴的捧了針線來。他知道香蘭自進了林家便處處小心,忍氣吞聲,如今見她這副模樣,卻尤為心酸。便將那文具套子拿過來看了看,只見精美別緻,顯見是費了好多功夫,他愛不釋手又忍不住訓兩句道:「身子還沒好利索便做針線,嚴重了怎麼辦?」見香蘭垂下頭,便咳嗽一聲,道:「唔,這上頭繡的花倒是精緻。」

      向外一瞥,只見香蘭仍垂著臉兒不說話,小手捏著衣角,一副惴惴不安模樣。宋柯暗道:「她剛來家裡,只怕事事小心,生怕惹主子不快,她好容易做了針線給我,我本該多誇誇才是。」

      便將聲音向上提了提,歡快道:「還是你細心,這文具套子大小正合適,上頭繡的梅蘭竹菊取得意思也好,樣子也是外頭沒見過的。」

      在一瞧,卻見香蘭仍低了頭不說話。便又將聲音向上提了提,胡扯道:「還有這只蝴蝶繡得也好,恰落在蘭花上,李商隱作詩云『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你這個還應了典故呢。人人都道江南『慧繡』一絕,我瞧著你比那『慧繡』繡得還好!」

      卻見香蘭肩膀一抖一抖的,忽見她仰起頭,臉色通紅,還憋著笑,道:「是不是我一直低著頭,大爺便要將這針線誇成稀世難求的珍品了?」她心裡卻柔軟,再世為人,宋柯性子仍未變,蕭杭便是這般,對誰都不忍說重話,前世她頭一次給蕭杭做帽子,沒想到竟做小了,他也是這樣聞言軟語哄她,一句一句將那帽子誇成天上有地上無,把她哄得咯咯直笑,兩人都說這帽子留給他們的孩子戴……

      宋柯一怔,無奈的搖頭,臉上卻也帶著愉悅的笑,一抬眼,卻瞧見香蘭靈動的笑容和滿眼的溫柔情意,心便酥軟了,默默的握住她的手,香蘭掙了掙,卻不曾甩開。他想去親一親香蘭白瓷般的臉頰,卻又怕唐突了她……

      宋柯猶自沉溺往事之中,此時又聽玥兮來叫門,方才回魂,應了一聲,想起身便走,可看了看那套子,一咬牙,終又抓在手裡,走了出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3-20 01:40 PM

第九十九章 貴客

  宋柯一上午有些昏沉,只覺大儒所講字字句句都彷彿風過耳似的,一走神看見香蘭做的文具套子,心裡便好似有把尖刀刺上一刺,過後又惱怒上來。暗道:「陳香蘭,你個小妮子怎就趕在秋闈之前給我出了這樣一道難題,讓我有一時半刻清淨都不成!你不過個丫頭出身,又怎的不願意為妾了,你我情意甚篤,我又有恩於你,你竟忍心離開我不成?我若是偏不放你出去,把你留在身邊,你又能如何?」可隨後又洩氣,暗想道:「是了,她容貌風韻都好,聰慧伶俐不說,還會一手好丹青,這樣的才情學問,又怎會甘心情願給人家作妾……我就算留住她,她不願意又能怎樣,天天仇恨相對,還不若就此不相見了……」

  林錦亭坐旁邊看著宋柯一時怒目而視,咬牙攥拳,一時又精神萎頓,愁眉苦臉,便踢了宋柯一腳,低聲道:「奕飛,你今兒個是怎麼了?往常你上課歡實著呢,兩隻眼盯著大儒都能瞪出窟窿來,今天瞧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說著壞笑起來,「莫非是害了相思症?」

  宋柯瞪了林錦亭一眼。這時雲板聲響,他便將書本草草收拾一番,道:「今兒個身子有些不爽利,頭有些疼,回去躺躺。」

  林錦亭忙道:「那快讓羅神醫給你去診脈。」接著又笑嘻嘻道,「若是相思症也好治,告訴我是哪家的姑娘,我找個媒婆給你提親去。」

  宋柯沒好氣道:「我這病,羅神醫治不好;這相思病你那媒婆也治不了。」說著便走了。

  林錦亭不過隨口一說,壓根不信宋柯真個兒看上了誰,自顧自嘟囔道:「我看不是有病,他今兒個是吃錯了藥了。」

  宋柯命小廝牽過馬來,便騎了馬回家。可不知怎的,鬼迷心竅似的騎到宋府後街,來到香蘭住的閣樓底下,仰著頭往上看。只瞧見閣樓上的小窗用石獅子依著支起來,掛著湘妃竹簾,隨著風輕輕搖擺,卻不知那窗裡的人正在做什麼,是畫畫還是梳妝,或是做什麼針線……

  小廝侍墨瞧瞧他主子臉色,暗想:「這是香蘭姑娘的家,莫非大爺想姑娘了?怪道天天魂不守舍的。」便低聲道:「大爺,要不小的去叫門,讓香蘭姐姐出來?她回家也有幾日了,咱們正好接她回去。」

  宋柯搖了搖頭,他雖想見香蘭,可此刻心情正煩亂,若見了香蘭又要如何說呢?便歎一口氣道:「回去罷。」

  卻不知香蘭正躲在小樓的竹簾子後頭,悄悄的看著他。只見宋柯仍是風雅如玉之姿,眼巴巴的盯著這窗戶看。香蘭心頭發酸,卻見宋柯又走了,便默默歎息一聲,慢慢退了回去。

  宋柯撥轉馬頭往回走,見迎面走來個身量高挑的白面書生,也不放心上。待快到宋府後門的時候,便回頭看了一眼,竟瞧見那書生去敲陳家的門!

  宋柯立刻勒住馬。

  薛氏出來應門,臉上掛著笑,對那書生極稔熟,兩人絮叨說了一番,那書生掏出一包東西遞給薛氏,薛氏起先不肯收,一番推脫後終於收了下來,又款款說了兩句告別,方才關了門。

  那書生卻不肯走,揣著手站在樓下往上瞧,出神的盯了好一會兒方才轉回身。正撞上宋柯的目光,不由一怔。

  這書生自然是夏芸了,這兩天得了一罐子好茶葉,便巴巴的給陳萬全送來,藉機見香蘭一面,誰知薛氏連門都沒讓他進,心中不由沮喪。一回頭瞧見個公子騎在馬上,生得俊眉朗目,風度翩翩,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身邊還跟著個牽馬的小廝,顯見是富貴人家出身的。

  夏芸見那公子一直打量他,臉色陰沉沉的,心中不由疑惑,卻見那公子忽然一撥馬頭便走了。

  宋柯轉回到府前進了門,翻身下馬,心中鬱鬱,更添了八九分煩躁。那書生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在打什麼主意,他怒得喘不上氣,又想去問香蘭那書生是誰,認識多久了,她是否是中意了那人,才要想法子離開他。

  正疾步往裡走,卻瞧見院裡停著馬車,因問道:「誰來了?」

  門子原就想通傳,但見宋柯一回來便一臉怒容,便不敢上前,此刻見他問起了,忙道:「是顯國公家的內眷來做客,太太說等您回來便往前頭給長輩請安。」

  宋柯點點頭,回到房裡換了見客的衣衫,用毛巾擦臉預備見客,暫且不提。

  屋中宋姨媽和顯國公夫人韋氏正相談甚歡,宋姨媽笑道:「本該我們先去府上拜訪,倒讓妹妹先到我這兒來了。」

  韋氏笑道:「都是拐彎抹角沾親帶故的,誰先看誰不一樣呢?我們這也是回到祖宅來瞧瞧,在金陵也不認得誰,上次在林家咱們一見投緣,尤其這兩個女孩兒也玩得相宜,便該多走動走動才是。」

  宋姨媽笑道:「這自然。」

  韋氏又道:「十一二年前,在京城的時候,咱們兩家也是常走動的,當時宋老爺是我們老爺的座上客,還帶著小公子到家裡玩,我們府裡幾個哥兒、姐兒做壽,都得過宋老爺的墨寶。真個兒是寫了一手好字。」

  宋姨媽悵然道:「可不是,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孩子們一晃長大了,咱們都老了,我們家老爺……」說著眼裡便泛出淚光,又覺著貴客在場不可放肆情緒,便強笑道,「瞧我,淨說這些話做什麼。」一疊聲吩咐丫鬟重新擺瓜果茶點來。

  韋氏忙道:「不必那麼周到,來這兒就為了說說話,敘敘舊……說到孩子,你們府上的哥兒也十六七了罷?」

  宋姨媽提到兒子登時便心花怒放,含笑道:「可不是,過了年就十七了,跟我們家老爺一個稿子裡刻出來的,他爹去了之後,可吃了不少苦,帶著我們孤兒寡母的出來自立門戶,讀書卻上進,已經是秀才了,今年秋闈便要考舉人。不是我誇嘴,我們大哥兒學問好著呢,每回院裡頭考試都是甲等,若不是前兩年為了家事耽誤了他,他只怕早跟我們老爺一樣考了進士。」

  韋氏臉上含笑而應,心中卻不以為然,暗道:「不過才十七歲就想考上進士?她當買菜那般簡單呢。本朝二十歲之前考中進士的一個手就能算出來,她兒子不過有些才學,哪就如此托大。」口中卻道:「還是老姐姐有福,得了這樣的兒子,後半生就有靠了。」

  這句話正撞宋姨媽心坎裡,頓時笑個不住,又見鄭靜嫻坐在右下的椅子上,捏著帕子,雖生得不夠柔美,卻也是個美人,端得一身大家氣派,沒口子讚道:「妹妹別說我,你也是有福的,瞧嫻姐兒真個兒好相貌,通身的氣派我見過的小姐沒一個能比上。可有婆家了?」

  韋氏歎道:「沒有呢,也是愁人。」

  正說著,宋柯走了進來,拱手施禮道:「晚輩見過夫人。」

  韋氏還是頭一遭見到宋柯,見他儀容俊美,如皎皎朝陽,身穿一身桑染色的直綴,繫著蓮花腰帶,愈發風度不凡,驚喜道:「這孩子,這樣的品格,我們家那幾個哥兒都要比下去了!」左看右看都覺著好,對宋柯立時慈愛起來,殷殷笑道:「不必叫我『夫人』,怪生分的,論輩分你叫我一聲姨媽,我喚你一聲外甥,都是合情理的。」

  宋柯抱拳應下。宋姨媽又介紹鄭靜嫻,宋柯作揖以「妹」稱之,鄭靜嫻起身回禮。

  廝認完畢,韋氏又細細問宋柯都讀什麼書,平日做些什麼,去哪個書院,先生是誰。宋柯本想在前頭虛應一下便回去再細細琢磨香蘭的事,沒料到韋氏拉住他問個不住,他也不好駁貴客的面,口中只好客氣應對著。

  那宋姨媽本就看自己兒子是一朵花,她深居內宅,平日也沒個機會誇耀,如今見有人識貨,便格外興奮起來,應和著韋氏的話,將宋柯從裡到外誇說一番,誇得連宋柯都坐不住,耳根紅了起來,連連給宋檀釵打眼色。

  可宋檀釵卻彷彿沒瞧見似的,反而跟他擠擠眼睛,用帕子捂著嘴偷笑。

  韋氏聽宋柯小小年紀又管著鋪子田莊,看他的眼神便又柔和了兩分。

  一時話說完了,宋柯方才告辭出來,到院中見院裡的桂花開了,想起香蘭曾笑著跟他說:「等到秋天,院子裡的桂花兒開了,就摘些做桂花釀。市面上的桂花釀又甜又鬧,我做得清香些,到時候揉著桂花釀做些糕餅,不知多麼好吃呢。」他盯著那桂樹看了好一會兒,方才重重歎了口氣往回走,到垂花門處,忽瞧見一方帕子飛到他腳下,抬頭一看,見鄭靜嫻同一個丫鬟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後。

  鄭靜嫻往日裡都是英氣打扮,不過穿些玉蜀色、千草色的淡色衣裳,髮髻也是簡簡單單梳上一梳,脖子上一個赤金項圈,便不再有旁的首飾。而今日卻穿了件桃色的大鑲大滾滿繡芍葯花衣裙,頭上細細密密的梳著髻,垂著赤金滴珠小鳳釵,臉上用了些脂粉,這一打扮便將她渾身的英氣柔和了些許,倒是端端正正的大家閨秀模樣了。

  宋柯知這等女眷不該私下見外男,一愣神的功夫,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已上前拾了帕子,鄭靜嫻反倒落落大方,對宋柯一笑,道:「奕飛兄只怕不記得我了,小時候你往我府上來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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