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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淡墨青衫-【大明1617】 《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33 PM     標題: 淡墨青衫-【大明1617】 《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5-8-28 10:51 PM 編輯

【書名】:大明1617

【作者】:淡墨青衫

【內容簡介】:

一個現代商人回到明末的山西能做什麼?
                     
他將成為晉商領袖?他將富可敵國?
                     
他將掌握人心,成立理事會,最終將大明變成一個龐大的股份制公司?
                     
他將成立商團,用利益驅使士兵,最終獲得無上權力?
                     
一切盡在大明1617,這是一本以商人角度切入明朝的作品,期待與您共同穿越時空,打造我們共同的新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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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37 PM

引子

   城市夜晚的燈光璀璨明亮,一幢幢高樓俯瞰著大地,頭頂的天空卻是黑沉沉的一片,無星無月,張瀚從車頂的天窗向上瞟了一眼,又低頭看書。

    奔馳S400的底盤厚重,行駛奔馳在寬闊的街道上,幾乎沒有絲毫的震動感。

    透過模糊的車窗向裡看,可以發覺張瀚年紀在三十四五左右,已經脫離了青年人的青澀,但還沒有中年人的那種疲倦和遲緩,身形適中,並沒有發福的跡象,總體來說,是一個頗具魅力的成功人士的扮象。

    特別是臉上的金絲眼鏡,更給張瀚增添了幾分儒雅色彩。

    這時前頭司機的電話響了起來,司機抄起手機看了一眼,說道:“老板……”

    張瀚笑罵道:“操你大爺曾六,告訴你要叫董事長!”

    “呃,是,董事長,收到短信,王彪那邊又降價了。”

    “什麼?這狗日的,拿來我看。”

    張瀚臉上那副儒雅的模樣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拿過手機,瞥了一眼,頓時就是滿臉陰沉。

    曾六看看張瀚臉色,說道:“董事長,王彪這貨做初一,咱做十五,我去燒了他們庫房。”

    張瀚摘下平光鏡丟在一邊,說道:“曾六咱現在是把公司做到要上市了,這節骨眼上不能做這樣的事,以後這種事也不能做。”

    “是是,我是粗人,都聽董事長的。”

    曾六眼神中滿是敬畏,董事長把一個小作坊發展成現在這種規模的公司,做事向來自有主張,該狠就狠,敢拼敢衝,現在公司規模大了,立刻洗白,以前各種打壓對手的手段說不用就不用,這種定性和忍耐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張瀚心中其實也有一點衝動,他和王彪的公司都經營化妝品,兩家公司都是從底層做上來,開始時在本地批發市場搞批發,然後自己開小工廠做產品,從假貨做起再做自己的牌子,爭鬥時間很長了,手底下也各有一幫人,都不是正經的黑社會,但該動手時也敢動手,以前你砸我店面,我燒你舖頭,各種手段層出不窮,現在他要把公司做上市,王彪嫉妒生恨,拼了命給他找麻煩,張瀚內心最想做的其實就是找人把王彪裝在麻袋裡沉江啊……

    可是他不能這麼做。

    上層已經有人和他打過關照,公司規模大了,盯著的人多了,不是什麼事都能砸錢擺平,事惹大了,或是弄成涉黑的公司,將來一出漏子,麻煩比天還大。

    張瀚心裡也明白,官場和商場一樣,都有一定之規,也有底線,底層有底層的玩法,現在的他,就要在新規則下跳舞,他得適應規則。

    “老子不管什麼規則都能玩的好!”

    張瀚在心底惡狠狠的叫喊一聲,同時也想起了那個對他提出警告的高官,想起對方堅決拒收賄賂時的樣子,他搖了搖頭,收起了猙獰之色,臉上不自覺的浮現出那種沉穩大氣,顧盼自若的篤定神情。

    他能將公司做大,陰暗甚至暴力的手段不少,但真正起作用的還是他的天生的商業手腕和眼光,只要心思一定,主意立刻就有。

    “他拼命降價,利潤原本就薄了,質量肯定下滑。你找一些人造輿論,什麼過敏啊,皮膚乾裂啊,給他使勁潑汙水,本來他肯定也有毛病,再到工商質檢那邊給他舉報,報紙網絡給他暴光,養的那些記者都用起來,這陣子就是要給他營造出產品廉價低劣的印象……咱們這邊,多找幾個大牌明星來做活動,包裝那頭再打個招呼,弄的更精致些,多上電視營銷,價格定的高高的,不怕沒有人買……現在的人,都是寧肯買貴的,一分錢一分貨麼。等老子把產品形象和王彪那貨拉開,他怎麼折騰也只是笑話。”

    張瀚說著自己也笑起來,曾六則是回過頭,一臉的佩服,他這司機也是公司的副總,不過論起經營手段來,拍馬也追不上張瀚的腦子靈動。

    “曾六你看著路……我還得看書,老子小時候要這麼愛學習,早就清華北大了……”

    張瀚打小機靈,小學時就知道在學校倒騰玩具賺錢,但心思就用不到學習上,主要是打小父母雙亡,沒有人管的了他,寄人籬下,賺錢的心思太過迫切。

    現在公司做大,涉及的層面和當年完全不同,張瀚心裡清明的很,一個層次做一個層次的事,以前的那種江湖氣和手段最好全收起來,洗白上岸了!

    這時車身突然猛地打起轉來,曾六剛剛回頭說話沒注意看路,對面過來一輛大重卡,他猛打方向,車身不受控制的向一旁的梧桐樹上猛烈撞擊過去。

    “我去……”車身在半空中打著滾,張瀚的腦海之中,完全一片空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38 PM

第一章 穿越者

   “冷……真冷,太冷了!”

    張瀚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全身冰冷,冷的邪乎,冷的他渾身打顫,牙齒也在發抖,全身好像泡在冰水裡一樣,沒有一點兒熱乎的地方。

    “翻車受傷,失血過多麼?”

    張瀚迷迷糊糊的想著,他感覺自己還在睡著,下意識的想挺立身體起來。

    “哥兒醒了?”

    這時張瀚聽到旁邊有人說話,口音還很怪異,偏生自己還聽明白了。

    他呢喃了一下,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在剛剛說話人的耳中,張瀚的話並無意義,只是一聲低沉的呻吟而已。

    “哥兒,喝點溫水。”

    耳邊又是這人的說話聲,接著是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張瀚感覺有人伸手過來,扶在他後背上。

    這個時候,他終於睜開了眼。

    眼前的景象,令得他瞬息間睜大了眼,眼底深處,是滿滿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自己明明是坐在車裡出了事,就算醒過來最應該待的地方也是醫院,如果傷的不重,也是該在自己家裡,可眼前的場景卻完全出乎他的想像之外。

    眼前全是青磚砌成的墻壁,自己睡的床像是一個小房間,四周用白色的幔帳圍著,床是純粹的硬木,張瀚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來是純正的黃花梨,床下青磚漫地,擦的雪亮,對面臨窗是擱著筆墨紙硯的大書案,西邊靠墻立著大書櫃,上頭摞著一部部十分厚實的線裝書,在東頭腳下擺著一個小小的古樸香爐,正自吐著幽香的青煙,到門口處是一個木架,上頭放著青色瓷盆,邊上還有一個高高的衣服架子,幾件長袍搭在上頭。

    這些裝飾,仿古裝修是裝不出這樣的味道的!

    這也罷了,眼前扶他的人是個少年人模樣,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戴一頂青色折檐氈帽,身上穿著的是直領對襟紅罩甲,內穿綠色襖服,腳上穿著黑色的皮靴,靴口處有一些翻毛露出來,靴面也略有些破舊,似乎還大了一些,不怎麼合腳。

    這一身裝扮,卻是標準的古人裝扮!

    張瀚這兩年頗看了些書,政經歷史類的最多,他一眼看的出來,這是標準的明清之交的僕役裝扮!

    “哥兒,你真醒了。”

    少年僕役身量瘦弱,臉色也是臘黃,手上的力氣卻是不小,抵在張瀚後背,很輕鬆的將他扶了起來。

    看到張瀚睜眼,這半大小子臉上也滿是歡喜。

    到這時,張瀚才回過味來,眼前這人,說的是很重口音的山西話。

    可自己居然聽的懂……

    這裡到底是哪裡?是誰和自己開玩笑?可若是車禍受了重傷,怕是王彪這種死對頭也不敢開這種荒唐的玩笑吧?

    張瀚的腦海中一團亂麻一般,腦仁一陣陣的生疼,種種亂七八糟的念頭齊齊湧上心頭,很多前所未有的體驗和記憶,一下子似打開了閥門的洪水,在他頭腦中傾瀉下來。

    他心中一陣煩燥,那小廝離的又近,口中味道不甚好聞,張瀚心火一起,捏起拳頭,照著那小子眼窩就是一拳。

    “啊……”

    耳邊傳來一聲慘叫,張瀚心頭一陣釋然,感覺一陣舒爽,於是又暈了過去。

    ……

    ……

    “原來我還叫張瀚,生於萬曆三十年……”

    “我家原來還是名門之後,家族半官半商,我的高祖父是張四維,曾任大明首輔……這個人我知道,是萬曆早年的名臣……”

    “我的曾祖父是張泰徵,曾任湖廣參政,祖父張耘不曾中舉,一生到底只是秀才,被族中人看不起,一怒之下舉家從山西蒲州搬至大同鎮的新平堡中居住,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商人……”

    “這個張瀚卻是個命苦的,祖父張耘不到五十就掛了,父親張誠死的更早,三十來歲就撒手歸西,現在家裡只剩下母親和自己,為了頂門立戶,這張瀚立志科考,大冷的天不睡坑,每日睡在這書房裡,著了涼,差點就完了……哦,不,他已經完了……”

    “哥兒?哥兒?”

    剛剛那小廝又湊過來,眼窩一片烏青,張瀚又醒,這一次他卻不敢靠的太近了。

    “嗯……沒事了。”

    張瀚又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他怕這小廝急切亂喊,勉強回應了一聲。

    對方欣喜道:“哥兒沒事就好。”

    不必懷疑眼前這小廝是什麼劇組的演員了,腦海的記憶裡十分清楚,這小廝叫張春,是家族裡家生子的奴才,是以隨了張姓,自小就跟著張瀚鞍前馬後的伺候著,算是那死鬼張瀚身邊最貼心可信的人。

    看著張春,不知怎地張瀚想起了曾六,心裡隱隱一疼。

    不知道曾六這廝,是僥倖逃脫一命,還是也死了?死後也是如自己這樣,靈魂穿越,與他人融合,或是徹底魂魄消散,消失在這天地之間?

    “不必想這麼多了……倒是以後,怎麼辦?”

    車禍身死,魂魄不滅,穿越到數百年之前,這等事張瀚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小說和電影常有的情節,大家提起來都是呵呵一笑,誰也沒想過,真的發生時,到底會是怎樣的情形?

    可慶幸的,是自己眼下這身體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的身體,平素也是健康壯碩,晉商家族有叫子弟練武的傳統,張瀚的身體打熬的還算不錯。

    今日這病,是因為讀書太辛苦,這寒冬臘月新平堡的天氣真能凍死人,張瀚不慎受了風寒,好在家裡條件應該還不錯,這才勉強保住性命……不對,也不能說保住性命,最少,眼下這身體的主人,其實已經換了一人了……

    家裡的商號叫“和裕升”,是故老太爺張耘一手創立,主營是雜貨,糧食,茶葉,布匹等物資,具體生意怎樣做法,本金多少,每年出息多少,死鬼張瀚以前是甩手大掌櫃一個,壓根什麼也不懂,張瀚搜撿腦中的記憶,卻怎麼也不得要領,心中又是一陣氣悶。

    喝了幾口從茶吊子裡倒出來的溫水,張瀚又重新半躺在床上,被褥很厚,身上仍然是覺著冷,屋子裡銅火盆裡生著火,卻是難抵嚴寒,張瀚估計,氣溫最少也在零下十度左右,這還是生著火的室內,若是室外……聽著窗外寒風呼嘯而過,張瀚又打了個冷戰。

    他斜倚在床上,腦海中的混亂漸漸平定下來。

    過去的一切,終如流水般一去不復返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39 PM

第二章 說賠累

   張瀚精神和身體雙重受損,醒來沒有多久,也沒和張春說上幾句話,就又昏沉沉睡過去了。

    睡夢之中,似乎有一雙手在撫摸著自己,極盡溫柔,叫他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和安心,這種感覺,似乎只有在自己的幼年才有過。

    第二日天明時,他被一陣飯香味給吸引醒了。

    切的整整齊齊的腌好的白蘿蔔條,一小碟碧綠的雪裡蕻,一碟炸的油光雪亮的花生米,還有幾瓣糖蒜也擺了一碟,四小碟菜放在條盤上,看著就是十分誘人,還有一碗熬的十分粘稠的黃燦燦的小米粥,正自冒著熱氣。

    “大奶奶,哥兒醒了。”

    張瀚一醒,就有一點動靜,趴在床頭打盹的張春一下子就驚醒了過來。

    這一次,他看到的張瀚已經徹底清醒了過來,雙目大開,兩眼炯炯有神,完全不是前些日子裡的那種半昏迷半清醒的垂死狀態。

    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就算主僕有分,張春和張瀚的主僕情誼也是不淺,看到少主人起身時的模樣,張春一臉歡喜,就差跳起來歡呼雀躍了。

    對張瀚來說,半夜的思索和好睡,也叫他徹底梳理清楚自己眼前的處境。

    當然,全盤接受尚需時間,最少對眼前的他來說,現在要做到的就是接受眼下的現實,自己已經是一個大明萬曆年間的晉商子弟了,要做的就是立穩腳根,別的事都先不談。

    幼而喪親而早早自立的張瀚,在接受現實這方面,比起普通人來是強的多了。

    “瀚兒,你好糊塗,此番真是好險,也是叫娘好擔心!”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從外間走了進來,一進門,便是斥責起張瀚來。

    她髮髻稍有些亂,身上的青綢緞面的襖服也有些皺了,顯是在外間打了地鋪守候,張瀚估計,半夜間撫著自己額頭看有沒有發燒的那隻手,應該也是這婦人的吧。

    這就是張瀚的母親常氏,性子向來有些嚴剛,張瀚潛意識裡很是怕她。

    在張瀚看來,眼前的婦人相貌姣好,氣質也很出眾,一眼便看的出來年輕時是讀過書的,而且性子屬於要強的那種。只是張瀚的父親早逝,常氏成了這一大家子頂門立戶的人,張瀚又幫不到她,這婦人心氣甚高,心裡恐怕很苦,這使得她臉上皺紋很多,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很多。

    張瀚想起半夜撫著自己額頭的那隻手,再看看眼前的婦人,雖然對方在斥責自己,若是以前的張瀚必是反感和害怕,而他卻是感覺心頭一酸。

    只有父母早亡的人,才能明白張瀚此時的感覺吧……

    有多少夜,自己恨不得被母親拎著耳朵教訓一頓,而醒來之後,淚濕臉頰呢……

    張瀚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腦海中原本的記憶和情感和他本人的記憶情感都混雜了,懷著複雜的心思,他坐直了些,向著張常氏道:“娘,我這回知錯了。”

    “嗯?”

    常氏有些意外,眼前這兒子,自小聰慧,然而性恪卻有不小的缺陷,太過自傲和固執,向來是油鹽不進的脾氣,今日這般坦然認錯,在她的記憶中,實在是並不多見。

    “孩兒不該這般賭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你能這麼說,當娘的十分欣慰,也不必多說,只要你懂事了,我們張家就有指望,和裕升也就有指望。”

    常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她坐在床邊,用自己的手握著張瀚的手,母子二人血肉連心,這一刻真的不必再多說。

    張瀚一邊感受著自己向來渴盼的母子之情,心中卻也是一凜。

    看起來,常氏的臉色難看,並不純粹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而是和裕升這個商號,還有商號支撐著的張家已經有了一些麻煩和問題,而此前的張瀚甩手大掌櫃,一心聖賢書,是個標準的書呆子,家中的情形,竟是一概不知。

    “娘,商號近來怎麼樣,家裡用度可還夠?”

    常氏微微一征,眼神上下打量了張瀚一番。

    張瀚面色如常,只露出關切的神情。

    “你先養著,”常氏淡淡的道:“不管商號還是家裡怎樣,又不會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嗯,娘說的是……”張瀚先應一聲,接著卻又道:“兒子經此一事,自覺以前太過糊塗,有心到鋪子裡去張羅外頭的事,家裡沒有成年的男子,兒子自當去頂門立戶。家裡什麼情形,也該真真切切的問清楚了才是啊。”

    常氏臉上露出驚容,又再仔細看了看張瀚,終是點頭道:“不成想,你一番大病之後,人倒是真的懂事多了。”

    她想了想,知道手頭這一攤子事遲早要交給兒子,以前張瀚只是個書呆子,現在看來,竟不妨慢慢透些實底給兒子知道,也好給自己幫一把手。

    拿定主意,常氏便思索著道:“咱們和裕升說是販賣雜貨,茶葉,油,紙,棉布,南貨,什麼都賣,其實主營還是糧食。這兩年,天時漸漸不好起來,咱們山西,陜西,直隸,這一帶這兩年都是欠收,有些府縣,竟是差不多絕收。糧食一少,價格騰貴,咱這糧主要是賣給那些韃子,人家卻不認咱這邊減產,還是壓著價買,一來一去,利自是薄了許多,這兩年,咱和裕升委實吃了不少的虧空。”

    “吃虧空”,其實就是說在賠錢,在吃老本。

    張瀚聽的一皺眉,原本他看房間的擺設,院落的面積,還有張家有著十幾個僕人,且又是名臣之後,想必家底厚實,不料想這商號生意竟是在虧本。

    “商號是你祖父一手創辦,當時從蒲州帶了不到五千兩銀子出來,算是和那邊分了家。幾十年下來,咱家地窖裡銀子有兩萬多,鋪子和存貨值得一萬一千,在天成衛那邊還有近萬畝地,值得三四千兩,其餘一些器物,騾馬,車輛,還有咱家這院子,加起來也不值兩千,這幾年,大約已經賠了三四千,賠的是還不多,但這般賠下去,那便只有關門歇業……”

常氏面露愧色,最後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原想守著祖業就好,怎料守也守不住……若是瀚兒你能守住這份家業,為娘將來地底下也好向你祖父和父親交代了!”

    張瀚趿了棉鞋,掀開厚實的棉布簾子,從暖和的房間裡踱了出來。

    張春早就拿著大毛衣服在外等著,見張瀚出來,趕緊過來替少東主披上。

    張瀚的病已經痊癒,人也從冰冷的書房搬到了砌了火坑的東屋來住……這個時代的天氣,真的是冷到後人難以想像。

平均零下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不說,還隔幾日就下一場大雪,張瀚養病攏共五六天時間,連接下了兩場大雪,現在院中的雪雖然掃凈了,但屋頂上還是堆滿積雪,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張瀚看著眼前情形,微微搖頭,低聲嘀咕道:“這就是小冰期的開始了吧?”

    張瀚雖然是從底層一路搏殺上來的商人,但穿越前兩年已經洗白上岸,每日都看一些政經歷史類方面的書籍,他人很聰明,不能說過目不忘,一些重要的東西還是記得住的。

    明末時天下災荒不斷,就是所謂的小冰期作祟,時間持續大約近七十年,從萬曆到天啟再到崇禎,可巧到了順治之後,小冰期結束,加上有南美作物進入中國,叫滿清韃虜們撞了大運,以拙劣的統治還弄了個“康乾盛世”出來。

    前幾日常氏說的糧價大漲,各地災荒,張瀚心中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或許旁人會指望過兩年天時轉變,糧價下跌,張瀚心中卻知道絕無可能。

    糧價只會一漲再漲,絕沒有可能下降,或許小範圍會有微調,大半地方卻是一年不如一年。

    常氏說是自己沒用,婦道人家守不住這家業,張瀚心裡明白,這事和自己這娘親毫無關係,大勢之下,就算老太爺張耘重生,也還是要賠。

    不賠的就是那些壟斷了糧食收購,能夠掌握糧價的大鱷們。

    張瀚一聲哀嘆,又是嘀咕道:“做生意,就得壟斷,不然只能吃人家掉下來的餅渣子,能不能吃到嘴,還得看人家的臉色和心情。”

    若是張耘太爺在此,恐怕得向自己這個乖孫猛伸大拇哥……張瀚嘀咕這話,才算真正說到關竅之處,說到點子上了!

    可惜眼前只有一個掛著熊貓眼的張春,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張瀚看看自己的伴當,撫慰道:“張春,我那日懵懵懂懂的打了你一拳,莫要記恨啊。”

    說來也是好笑,成為穿越者伸手就打人的,怕也只有張瀚一人了……

    “哥兒說的甚話,俺怎麼會。”張春縮了縮脖子,還是有點害怕。

    說起來,張瀚這幾天給他的感覺就是變了個人,對著張瀚,張春有些莫名的緊張。

    “莫叫我哥兒了,要到商號裡去做事,哥兒長哥兒短的聽著不像話。”

    “中,那俺叫你少東家。”

    “好吧,就這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1 PM

第三章 三個掌櫃

   主僕二人逶迤而行,張家的宅邸住在北街西巷,巷子有近里許長,穿出巷子,就到北街。不到二里長的街道上滿滿的全是商人家族和他們開設的商號,招牌林立,幌子甚多。

    新平堡是大同鎮和山西鎮兩鎮若干個對外貿易的馬市之一,特別是新平堡,地理十分要緊,屬於大同鎮東路最要緊的軍堡之一,不論是經濟還是軍事地位都十分重要,距離張家口這個關貿重鎮也十分接近,在後世,是河北,山西,內蒙三省交界處,有句俗語叫“雞鳴三省”,便是新平堡地理位置的最好說明。

    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還有新平堡擁有貿易馬市,在很久之前就會有大量商人前來參與貿易,後來漸漸有不少商人選擇在新平堡安家落戶,使得這個方圓數里大的軍堡漸漸成為一個商業十分繁榮的大同鎮東路的商業中心。

    “鼎盛豐、大盛裕、豐字行、順字行、常裕升、大德通、大德恒、大升餘、大美餘……”

    從北街一路走過來,張瀚兩眼所見,只有這些取名寓意美好,門頭招幌高高飄揚的各家商號了。

    這些商號都是建築高大,一色的青磚藍瓦,屋檐上雕飾著鳥獸圖案,窗欞也是精工雕製,用料考究,木製的通頭門板都取了下來,門首因此顯的特別闊大,內裡擺放著林林總總的各色貨物,夥計掌櫃們在其中忙碌,穿過店面往裡,總得還有十幾二十間的庫房,那裡存儲著更多的貨物。

    忙碌著的人群熙熙攘攘來自邊鎮各處,此時距離西馬市大市時間已經過去近半年,這個月的小市也已經開過,街道上看不到什麼蒙古人,來往貿易的多以直隸和山西陜西各地的商人為主,各人口裡的口音也是千奇百怪,好在這年月北方官話漸漸成型,大家遇著聽不懂的,就大著舌頭說官話,好歹也能成功溝通,實在不行,就是打手式,討價還價,也是足夠了。

    眼前種種情形,看在張瀚眼中也是十分的新奇有趣。

    他是一個自小做生意的人,商人的血脈浸在了骨子裡頭,眼前這種情形對性格恬淡的人來說是受罪,對他來說,卻是魚兒入水一樣的自在舒服。

    “和裕升……嗯,到了。”

    張瀚站在原地,瞇著眼看著店門上高掛著的牌匾。

    一般闊大的門頭,青磚砌的房舍,門店在前,後頭是二三十間的庫房,一些小夥計正將糧包自庫房裡搬運著貨物,接著裝在驢車上頭,買賣貨物的人就在店中,結算貨款後幾個掌櫃親自將這大買主送出來,彼此作了揖,十來輛車的驢車隊漸次起行,往北門方向去了。

    “這一趟貨,又賠了多少?”

    三個掌櫃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張瀚,說話的是大櫃周逢吉,今年五十來歲,年紀大了,頭髮花白,人發了福,臉上笑呵呵的,只是在說話時,面色一收,顯的極不好看。

    二櫃李遇春個子矮小,黑黑瘦瘦,透著精明外露,他冷笑一聲,沒答話。

    三櫃梁宏身形高大壯碩,臉上也頗有些江湖氣,搓了搓手,答道:“咱這糧四錢來的,不計給腳頭的傭錢,腳夫錢,租用騾馬的錢,草料錢,還有折耗,賣出去的價還是四錢,賠多少,大櫃一算就知道了。”

    “咦?少東主來了!”周逢吉臉色發苦,一轉臉,卻是正巧看見正凝神聽著三人說話的張瀚。

    “嗯,三位掌櫃辛苦。”

    張瀚向三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張瀚要來,自是常氏已經提前打過招呼,櫃上忙碌,這三人在張瀚病重時曾經分別去探望過,待張瀚醒轉後三人不及去看,宅中就傳出少東不再讀書,來鋪子裡掌管和裕升的消息。

    對三個掌櫃來說,這實在不算是好消息。

    少東太年輕了些。

    一般晉商家族,很注重子弟的培養和教育,家裡設有私塾,延請名師教導,子弟有出息能應試的就大力培養,張家先祖鳳磐公,也就是名相張四維,便是這般培養出來。

    若不能應試,讀書識字之後就是學經商,先學做人,說話,在店裡當小夥計,學著打算盤,算帳目,然後跟著出門跑生意,增長見識,這些功夫下來,沒有十年八年是斷然不成的。

    若是張瀚的父、祖都還在,或是尚存一位,三個掌櫃一定會將張瀚安排在店堂裡當小夥計,從頭學起,可主家無人,只有這一位東主,這般安排就不合適了,會有奴大欺主的嫌疑。

    三人過來見禮,周逢吉有些矜持,畢竟他是和老東主張耘一起開創局面的老人,就算張瀚的父親張誠在他面前也是子侄輩。

    李遇春看上去更加冷淡,似乎對張瀚有些不滿。

    只有梁宏大大咧咧的,他也是最年輕一個,剛滿三十,在店中是小夥計幹到掌櫃,他對張瀚笑道:“少東主來是好事,早早上手,我等肩膀上的責任也小些。”

    彼此見了禮,卻又有些尷尬。

    周逢吉想了想,伸手讓道:“少東往店裡來,在外頭太冷。”

    張瀚點點頭,大步在前而行。

    三個掌櫃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要說以前的張瀚是標準的書呆子,只知道在家裡讀書,見人說話都有些迂腐味道了,而且性子有些怯生,遇到場面上的事就有些退縮。

    可能也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缺陷,也知道張家暗伏的危機,原本的張瀚才會選擇讀書應考……他已經是童生,如果考中秀才,地位就有不同,再中舉人,就算不中進士,張家在新平堡的地位也就穩了。

    可惜事與願違,張瀚已經考過幾次,都未曾得中,這才賭氣寒冬臘月在書房裡用功,才會受了風寒。

    張瀚進了店面,開始打量內裡的情形。

    店面其實很大,五開間的大門,房子也是五間,當時的五間房可不是後世能比的,算算恐怕有過千平米大,這麼大的門面,擺放最多的還是糧食,另外就是茶簍子,油簍,靠南墻放著一些布匹和紙張,還有少量的綢緞一類的貴重貨品,北墻角落裡放著一些鐵鍋,半遮半掩的,沒有明擺在當間……鐵鍋這類物資是官市才有的賣,是各軍鎮用來和韃子交換馬匹的硬通貨,私市和小市是不准販賣鐵器,以防韃子買的多了,拿去熔鑄了打造鎧甲兵器。

    現在的蒙古各部鐵器奇缺,生活用具都不夠用,鐵箭不足,更不必說鐵甲強兵,因為這種限制,韃子各部的戰鬥力持續下降,宣大這邊已經很久沒有大規模的戰事了。

    他看了看,又往庫房去,裡頭有過萬銀子的糧食和茶葉,各庫都堆的滿滿當當的,綢子緞子也有,只是數量很少,這一類的貴重物多是那邊的大小臺吉和貴人們要的,普通牧民絕買不起,想也不敢想,出貨量不會太大。

    這時店面中站滿了人,三個掌櫃和二十來個夥計都站在店堂中,待張瀚看畢了庫房回來,各人齊齊打躬,向他這個東主見禮。

    若是原本的張瀚,必定會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時張瀚卻是從容自若,向著掌櫃和夥計們作揖還禮,起身後,張瀚朗聲道:“各位辛苦,此前我在家讀書,不曾常到此,今後當日日至此,大家還是同心竭力,要把商號之事做好,有了盈利,自也不會虧待了各人,大家均有好處。”

    周逢吉和李遇春微微點頭,李遇春臉上有些驚異,不過隱隱還是藏著一絲不屑,梁宏哈哈一笑,上前道:“少東向來不曾到鋪子裡來,今日頭一回到此,說話卻是暖著人心,著實叫人佩服。”

    周逢吉道:“既這般,各人還散去做自己的事,莫忙莫亂。”

    眾人應諾了散開,各自忙手頭的事,三個掌櫃和張瀚卻是面面相覷起來。

    若張瀚是當小夥計,自然也好區處,若張瀚是成年東主,也是好辦,店堂後面隔著有間靜室,當年太爺和張誠大爺都是在裡頭坐著,張瀚這年紀,資歷,上來就到靜室坐著,怕是坐十年八年也摸不著竅門。

    周逢吉道:“少東主就在外間櫃上坐著吧,南邊那裡坐著,且看幾日再說?”

    “就按大櫃說的辦。”

    張瀚自是明白,今日初至,不可能也沒辦法給自己回事,也不會有什麼事叫自己決斷,真有什麼要緊大事,當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派人到內宅稟報他的母親常氏來定,這種局面,張瀚沒指望幾天內就會改變。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笑瞇瞇的坐在南墻櫃下的高椅上,看著店堂之中客人來往,掌櫃們怎麼接待客人,商討價格確定種種細節,然後看著夥計們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自己眼前經過,張瀚不急,在這個時空,在萬曆四十五年,他還是個不滿十六的少年,他真的不急。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3 PM

第四章 漲月錢

   店面後院的僻靜處,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棗樹下頭,三個掌櫃站成一個圓圈。

    李遇春看著周逢吉,說道:“老周,到底怎樣,你有沒有個章程出來?”

    周逢吉道:“我還是這話,這事暫時不能做,要做你可以自為,我不摻合。”

    李遇春冷笑道:“想不到你老周倒是忠心耿耿,我反是惡人。其實依我的做法,對大奶奶,對瀚哥兒都好。”

    “東主就是東主,”周逢吉只是搖頭,說道:“人各有志,多說無益。”他看了看一直笑而不語的梁宏一眼,背著手離開。

    李遇春冷哼一聲,也看了梁宏一眼,說道:“照我說的辦。”

    “嗯,”梁宏笑瞇瞇的道:“凡事你說了算。”

    張瀚只在店中坐了五六天,大致的情形已經基本上摸清楚了。

    從經營上來說,張瀚的祖父張耘是個有天份的,幾千兩的本金在新平堡這裡不算什麼,馬市分官市私市,也分大市小市,一次大市的交易額有十幾萬兩之多,鎮守新平堡的參將會帶兵到市場戒備,蒙古那邊也會過來台吉之類,一共維持秩序。

    大市是國家層面,每年一次,每月一開的小市才是商人們的天堂。

    各種各樣的物資,油茶糧食布匹是最要緊的,當時的商人記錄經常提起韃子有多窮,幾斗米就換隻羊,一石兩石糧換一匹馬,牧民們只要手頭有的,都會拿出來交易,因為對物品的價值並沒有明確的認識,在開市之初的那些年,大明的商人們算是狠狠宰了這些騷韃子們一刀。

    除了主要貨物,各種物品蒙古人均要,甚至當年出產的新鮮蔬菜,各類腌肉,腌菜,凡是大明這邊出產的東西,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就沒有不要的。

    一罈子酸菜就能換匹馬,你敢信嗎?

    當年的邊市貿易,就象是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膽大的弄潮兒最容易掘的第一桶金。

    張耘老爺子就是其中一個,當年從蒲州老家出來,帶得幾千銀子和幾個夥計,在北街開了和裕升,幾十年間,賺到四萬兩銀的家業。

    在後人聽來,幾萬銀子的身家似乎不算什麼,確實也有不少家產百萬甚至數百萬的豪富人家,但那只是少數,在萬曆早年,幾萬銀子的身家大約和後世的千萬富翁也差不多了。

    三兩銀子一頭牛,七兩銀子一匹馬,一畝水田不過五六兩銀子,旱田三兩銀也不值。

    幾萬兩是什麼概念?

    到酒樓每天吃上等八珍席夠吃幾十年了。

    老太爺算是抓住了機會,將身家增加了十倍以上,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到了張瀚父親張誠這一輩就只能守成,新平堡的大鱷越來越多,和裕升越來越不起眼,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

    張瀚這幾日看下來,店裡的生意十分平常,糧食是大頭,卻是賠錢在賣,其餘的小宗貨物買賣很少,只有等下個月的小市開市時才會賣的多些,靠著賣其餘貨物的利潤,貼補糧食生意的虧損。

    如果不做糧食,店裡的夥計就得開掉一多半,商號就更加門可羅雀,連帶著其餘貨物的出脫也會減少。

    看了幾天,張瀚心中就是明白,和裕升的情形,委實不容樂觀。

    張春每日都跟著張瀚前來,他的身份不同,打聽的消息倒是比張瀚還多。

    “周掌櫃是老人了,做事也盡心盡力,平時也不喜歡和人說公事以外的事。”

    “李掌櫃脾性不大好,不過咱在天成衛和鎮虜衛那邊的地租是他幫著收,收租的同時還管著收糧,收帳的事也是他跑。店裡管庫的和帳房李先生都是李掌櫃的親戚,平素晌午吃飯也一起吃。”

    “梁掌櫃管店裡日常的事,進貨發貨,每月小市,均是他管著。這人為人豪爽,店裡大半的夥計都和他交情好,聽說梁掌櫃還有當喇虎的侄兒,在咱堡裡也是有名的人物。”

    張瀚坐在櫃裡,張春站在櫃臺一邊,小聲說話。

    張春年紀不大,一臉模糊樣,這幾日在店裡閑轉,估計也沒有幾個人當他是盤菜,越是這樣,打聽的事情還真是不少。

    “各人每月的月錢多少?”

    “小夥計沒月錢,只到年底隨意賞些,最多幾百個大錢。大夥計每月三百二百錢不等,掌櫃們當然是周大櫃拿的最多,每月三兩,二櫃和三櫃都是二兩。帳房和管庫先生都是拿一兩。”

    “這錢不多啊……”

    “是不多……”張春小聲道:“這幾日我到別家商號打聽過,夥計們的錢比咱這多三四成,年底還是有年賞,掌櫃的月錢也比別家商號少,這幾年還沒有年賞,各人說起來都不大高興,心氣都不足。”

    張瀚用手指敲著櫃面,沉吟道:“這不消你說,我看的著。”

    店裡上上下下確實都有點消沉,活力少,笑聲也少,一個店有沒有向心力,是不是奔上走,看夥計和掌櫃們的模樣也就知道了。

    張瀚想了想,吩咐道:“把三位掌櫃請過來。”

    張春答著應,準備往裡間去,張瀚一擺手,道:“算了,還是我進去吧。”

    他這幾日就在外間櫃上坐著,幾個掌櫃除了在內院就是躲在裡間靜室,不怎出來,只有周逢吉出來點撥過張瀚幾句,見張瀚不多事,每日只坐著看店中情形,老周放了心,也就不怎麼出來多事。

    但這樣的情形還是不對,沒聽說乾坐就能上手的東主,張瀚不打算再等下去,時不我待,他有的是時間,可和裕升再耽擱下去怕要倒閉了。

    三個掌櫃正在裡間坐著說話,房間不大,四周櫃子上全放著帳冊一類的東西,算盤就好幾把,桌子只一張,椅子倒是不少,這是張耘當年算帳辦事的地方,也是見人說話吩咐事的所在。

    見張瀚進來,三個掌櫃均站了起來,梁宏搶著笑道:“少東主有事吩咐,叫我們一聲便是。”

    張瀚笑道:“談不上吩咐,有點事,想和三位商量。”

    周逢吉皺皺眉,將自己的位子讓出來,伸手道:“少東坐下說。”

    “嗯,謝周叔。”

    不知不覺間,張瀚將稱呼變了一下,語氣也親熱的多。

    周逢吉還是少年時被太爺從蒲州帶出來,算是太爺的晚輩,張瀚父親張誠的同輩,這聲周叔,倒也合適。

    周逢吉聽了,臉色果然和緩許多,在張家效力三十年,這一聲周叔他還算當得。

    李遇春和梁宏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複雜。

    張瀚坐下,不再客套,開門見山的道:“各位的月錢,還有店裡夥計的月錢,最少有十年沒漲了吧?”

    “是有不少年沒漲了。”周逢吉有些訝異,想了想才答道:“自太爺身故後,大爺走的也早,大奶奶當家,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咱們當掌櫃的心裡有愧,哪好意思說漲月錢的事。”

    “年底原本有分紅,這幾年怕也沒有了?”

    “嗯,都在賠本,哪還有分紅這一說。”

    “分紅是得等等……不過從周叔幾位到管帳的先生,再到大小夥計,月錢還是漲一下吧,咱沒法拔尖,不能和那幾家大商號比,最少也不能虧待剋扣了各位。從上到下,每人均漲三成,這樣也差不多和各家持平,周叔,你看如何?”

    張瀚的神情淡淡的,從容篤定,不像是說什麼大事,就象是在談一件家常小事一樣。

    張瀚淡定,三個掌櫃可不淡定了。

    周逢吉先是吃了一驚,接著臉上倒沒有太多的表情,只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什麼。

    李遇春忍不住連聲咳嗽,似乎沒想到怎麼說。

    梁宏則是看著各人眼色,眼珠子直轉,一時半會的也沒開腔。

    最後還是周逢吉道:“雖說這家業都是東主的,只是生意不順,再叫東家這般賠累,咱們這些人也是於心不忍。況且這事,少東主有沒有和大奶奶商量好?這般大事,還是不要隨意拿主意,這話說出來,要想圓場可是有些難……”

    “周叔放心,這事我當得家,就這樣辦了,不要為難。”張瀚聽著周逢吉的話,幾句就琢磨出來味道,他知道眼前這面冷的老人倒是真的心熱,話不怎麼好聽,內裡意思倒是好的。

    “唉,就照少東主說的辦吧。”

    雖說自己的薪資漲了,周逢吉臉上倒沒有什麼高興的神色,倒是嘆了口氣。

    “這事還是周叔出去說吧,”張瀚道:“我初來乍到,又年輕,凡事還是周叔掌個總的好。”

    “嗯,我去說。”

    說到底漲錢是好事,眾人魚貫而出,待店中上下人等聚齊了,周逢吉將漲月錢這事說了,各人自是歡聲雷動。

    “這事還是少東的主張,各人都謝過了。”

    這一下不少人露出恍然的神情來,怪不得多少年不曾漲錢,少東主來了幾日就漲。

    不論如何,這是一個大好消息,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來往時走路都快了幾分。不少人晌午不在店中吃飯,而是選擇回家去,顯是要將這好消息告訴給自己家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4 PM

第五章 好人?

   張瀚還是一切如常,到了傍晚上門板時才打算離開,周逢吉和李遇春都走了,梁宏在店中轉悠,看到旁人都走了,這才急急趕到張瀚身邊。

    梁宏看著似乎有話要說,又是一臉遲疑,張瀚笑道:“三櫃有話直管說,我聽著就是。”

    梁宏聽著笑道:“少東這一番病癒,人似乎也變了,直爽多了。”

    “人在病中自會思索不少東西,”張瀚道:“自是與以往不同。”

    “說的也是。”梁宏搓了搓手,終是道:“這日少東漲了我的月錢,先得謝過大恩。”

    “咱這店這麼多年不曾漲錢,也是因為太爺和我父親都不在了,現在我既然出來當家,這事也是份內事,不必言謝。”張瀚看著梁宏,緩緩道:“梁掌櫃在店中人緣甚好,若有謝我的心田,不妨多上點心,將店中各事多管一些,這幾日我看庫門前灑著不少糧食,隔很久才有人掃,都踩壞了不少,這是小事,不過以小見大,梁掌櫃要多留心。”

    梁宏臉上有些尷尬,解釋道:“這事是我的錯,這幾日人心惶惶的,有些亂了。”

    張瀚心中一動,看看梁宏,問道:“怎麼人心惶惶的?”

    梁宏遲疑著說道:“少東剛到店裡,怕是還不熟悉各人的心性品性,我雖年輕,當初也跟過太爺和大爺,若是有些話不說,怕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少東的一番心意……”

    “梁掌櫃有說直說就是。”張瀚道:“我雖年幼,還分得清是非黑白。”

    “少東主你來店裡,有些人十分不滿,覺得你太年幼,生意上的事只怕一點不懂,是以想找你麻煩,將你趕走,最少到別家商號當幾年夥計,學會怎麼做生意再說……”

    張瀚聽著這話,面色還是十分從容,只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人呢?”

    “少東主明鑒,咱們周大櫃在店裡年頭最久,威望也最高,只是有些濫好人,下頭的人指望巴對好他,拋開東家自己另做……”

    這個消息,果真是十分重大。

    原來這幾個掌櫃,看看生意不景氣,果然有重新開張,自立門戶的心思。

    “這幾日恐怕還不太平,”梁宏嘆道:“少東主要多加小心才是。”

    張瀚一臉平和,點頭道:“大明朝廷在上,凡事還有王法,也有天理人心。再者說,周叔和兩位掌櫃在我家多年,難道還真會起什麼異樣心思不成?眼前的事只是暫時,這個坎不高,咱們邁的過去。梁掌櫃,今日的事,還是多謝你了。”

    梁宏聽著張瀚的話,感覺幾乎是滴水不漏,而且眼前這少年東主也沒有慌亂,預料中的場景一點兒也沒瞧著,他自己心裡反而有些慌亂,當下忙不疊點頭道:“少東主放心,和裕升在一天,我梁宏就替東主效力一天,絕沒有二心。”

    ……

    “梁掌櫃還真是好人。”

    梁宏鬼鬼祟祟的離開後,張瀚帶著張春一起往家走,張春跟著走了一氣,看看左右無人,才這般輕聲誇贊起來。

    “好人?”張瀚臉上似笑非笑,他看著自己這小跟班一眼,心道果然是小孩子。

    他想了想,自己身邊沒有個得力的人也不行,張春自幼跟著他,感情上靠的住,也識得字,在當時百分之五不到的識字率來說也難得了……栽培張春一下,似乎很是應該。

    想了想措詞,張瀚便點撥道:“剛剛說了半天,梁宏有沒有說自己怎麼知道這些事沒有?”

    張春一怔,搖頭道:“好像沒說。”

    “他在這事裡是什麼角色,也沒有說吧?”

    “嗯。”

    “具體他們要怎麼趕我走,說了沒有?”

    “也沒有。”

    “那他是什麼好人?”張瀚笑笑,說道:“說了半天,雲山霧罩,含含糊糊,如果我全聽了他的,現在該怎麼想?”

    張春想了想,說道:“似乎梁三櫃才是嚇唬咱的人。”

    “對嘍。”張瀚贊許的一笑,又道:“他的話,除了不盡不實,還給你什麼感覺?”

    “好像是周大櫃和李二櫃合謀要趕少東你走,主要是周大櫃得人望,少東你壓不住陣……”

    “這樣想就正對他的意思。”

    張瀚贊了一聲,接著又笑道:“這麼要緊的事,他們三人定然是一起商量,怎會拋開梁宏?梁宏的話,處處指向老周,但實際上一句實的話沒有,可見老周並不曾上他們的道,這事成不成就在兩可之間,李遇春掌握的是買糧的渠道,梁宏人事上占優,老周叔呢卻是老掌櫃,客人們都認他,壓的住陣腳,他們三人想拋開咱們家另立門戶,那是缺一不可,非得三人綁在一起不可。”

    “那梁宏為什麼跑來通風報信?”

    張春簡直如一張白紙,張瀚的話如濃墨一般在他小小的心靈上塗滿了暗色,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東西還有很多。

    “這就更簡單了。”張瀚笑瞇瞇的,眼神卻是無比淩厲。像他這樣從最底層混到開上市公司的人,其實對商業上的一些事未必比一個商會院畢業的學生精通,但如他這樣的成功的商人,最最要緊的就是對人心和陰謀傾軋的感覺和把握。

    沒這一套本事,絕混不了商場,也根本成不了成功的商人。

    “你想,”張瀚循循善誘的道:“他們三人,說動老周叔還有一些把握,但股本也不會很足,況且還沒有說動。那麼這事成不成就很難說,成了,梁宏原本就有一份,少不得他的。不成,他提前在我這裡有一個伏筆,還暗中擺了老周叔和李二櫃兩人一道,提了自己,損了別人,事情不妥當,我一個沒經驗的少東主,不倚仗他卻又倚仗誰去?這就叫一件事,兩手準備,又紅又黑,好人壞人他都當了,真是好人心,好算計。”

    張春聽的大怒,臘黃臉真接成了關公臉,氣哼哼的道:“少東主,咱回家稟報給奶奶知道,攆了梁宏這廝滾蛋。”

    “這又何必?”張瀚笑道:“你還真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咱家這景況,別人有點異心咋了?月錢十來年沒漲,這幾年賠錢,分紅也沒有,各家都要養活妻兒老小,誰能沒有自己的算計。張春,當東主的最要緊的是帶著眾人發財,說別的全是虛的。這梁宏有江湖氣,會籠絡人,只要安心做事,其實是把好手。”

    “這倒是。”張春眼中已經滿是崇拜,他十分敬畏的道:“少東主,你可真厲害,將來和裕升在你手裡,一定比太爺在時還賺錢。”

    “哈哈,你也不學好了,別的不咋地,倒先學會拍馬逢迎了。”

    此時天色已經黃昏,北街各家商號都上了板,在門首處插了燈籠,有身份的坐車或是坐轎子回家,也有安步當車走回家的,路上行人不算多,畢竟離開市還有一陣子,那些外來的客商多半是一大早就離開,大客商會在開市前後趕過來,不論是往內地販賣毛皮騾馬,或是往新平堡這些地方運糧食貨物,開市前後才是最忙碌的時候。

    沿途也有不少人向張瀚打著招呼,畢竟和裕升在新平堡也是幾十年的老商號了,張瀚到商號主事的消息也傳遍了北街,雖然新平堡這裡有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商號,可畢竟北街才三里長不到,別看那些山西爺們一個個深沉寡言的模樣,八卦起來也不比婦道人家好什麼。

    商人寶典裡就有一條,少說多聽,一定要多聽各種消息,分析利弊,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可能就是商機。各人話雖不多,然而積少成多,和裕升的這個變化,還是在北街形成了小小的漩渦。

    從張瀚身邊路過的一輛馬車上,就有幾道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坐在正中的是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倚在車窗處,身子在車上盤腿坐著,兩輪板車十分顛簸,這人也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模樣,兩眼掃視人時,顯得格外有神。

    打量了張瀚一番後,這個中年人點點頭,說道:“看著還算是個穩重的少年郎。”

    車上還有兩人,穿著比說話的中年人華貴的多,但臉上的表情十分恭謹,聽著中年人的話,有個人答道:“東主說的是,聽說這張瀚每日在店裡看著生意,不焦不躁的。老周幾個滑頭,竟似把這少東主晾在那裡。”

    另一人道:“聽說他們想自己單幹,我那遠房侄兒李遇春最起勁。”

    “沒有用。”被稱為東主的這位揉了揉臉,說道:“和裕升要完了。”

    另外兩人面面相覷,和裕升近來生意不好,不過新平堡在內的各堡生意均不好做,反而是那些小堡要好些,整個邊境,大同有六處大市,山西一處,宣府一處,延綏一處,寧夏有三處,甘肅也有兩處。

除了不和蒙古東翼貿易外,朝廷從宣大到甘肅,數千里的邊境線上均開設大型馬市,新平堡就是一處,近年來天時一年比一年不好,糧價猛漲,這裡頭當然還有人操控。

不僅是天氣的事,眼前這東主就是其中一個,大堡的商號生意均直線下跌,更多的利益被各路豪強壟斷,反而是那些有資格互市的小堡好過一些。而邊境漫長,真正能賺大錢的其實是走私!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5 PM

第六章 堵路

   每日都有人到新平堡買糧,新平堡的糧又是從內地販賣來的,這些買糧的難道運回內地去?當然是運去走私,這一層大家心裡都明白,只是無人說透。

    至於走私鐵鍋一類的鐵器,那才是暴利,只是朝廷管的嚴,尋常人不敢做這樣的生意。

    眼前這東主就是范永斗,赫赫有名的大商家之一。

    范家每年儲備的糧食過百萬石,可以說大同和山西兩鎮掌握的糧食也未必有他多,糧價上浮或下調,都在范永斗的方寸之間。

    當然也不是范家一家獨吞,和另外幾家一聯手,那就是幾百萬石的規模,這樣的商號東主,跺跺腳整個宣大都要抖三抖。

    既然東主說和裕升要完,另外兩人也不多問,東主說完就必定完了。

    “東主,”其中一人請示道:“今日快天黑了,是不是在新平堡這裡歇下?”

    “不。”范永斗道:“往天城衛城去,我在那裡還要見人。”

    “是,東主。”

    兩人都是畢恭畢敬,雖然他們是地位很高的掌櫃,但在范永斗面前,永遠都沒有人敢駁回一個字。

    而這位東主,從薊鎮到宣府,再又一路到大同,巡行了范家十幾個分號,旁人早就累的不想動彈,他卻沒有一點疲憊和休息的打算,這種精力和自制力,當然也遠非普通人能比。

    馬車又是繼續向前,天色暗下來,各人都沒有說話,車夫在打馬趕路,距離天城衛還有幾十里,車馬兩邊燃起了火把,車夫還是希望能早點趕到地方。

    說“遠房侄兒”李遇春的那位叫李明達,李遇春之所以想頂下商號自己做,最要緊的原因就是他能找到李明達,攀上范家的路子,買到便宜些的糧食,這樣他們的新商號就可以有利潤可圖,不像和裕升一直在賠錢。

    至於李明達這頭,不過是將利潤稍讓一些,范家原本就有不少關係戶,李明達是大掌櫃,這一點小事還當得了家。

    李遇春可能還有別的想法,李明達也沒多問,不過現在想來,既然范東主說和裕升完了,李遇春再能,也蹦躂不了幾天了。

    “可惜嘍……”車身一震,李明達在車上顛了一下,趁機低低發聲感慨,也不知道是說剛剛看到的張瀚,還是自己那個野心勃勃的遠房侄兒。

    張瀚一路和人打著招呼,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甚至還有意帶著青澀的感覺。只是他一輩子精明,舉手投足那種感覺怎麼遮掩也是帶了點出來,這也使得不少人對他印象深刻,覺得和裕升這小東主氣質不凡。

    等走出北街,轉入西巷,兩旁的人家有不少在路旁掛著燈籠,天色雖黑,路上倒還明亮。

    腳下也是鋪設的青石板,走起來很舒服,只路邊有些髒,這時代的人都是隨手亂丟垃圾,根本不講究衛生。

    其實這還是新平堡是富裕地方,這個時代的普通城市,論起市容來比新平堡差的多,強的少。最少兩邊這些燈籠,普通地方的人家可是不捨得點的,尋常百姓人家,天黑前就吃了晚飯,天黑後點燈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早早就上床歇息,只有讀書應考的人家才會點著臘燭,讀書到半夜。

    天空掛著殘月,星光也是隱約可見,已經快月底,再過一陣子,小市便又要開了。

    張瀚背著手走路,張春提著燈籠在一旁照路,其實是一水的青石板路,一條直巷,想走錯也難。

    走路的時候,最好想事情,張瀚就是在思索著下一步的發展。

    穿越就穿越,張瀚已經面對現實。

    好在不是穿成什麼乞丐或是流民,那就真慘,想擺脫身份,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都得費盡心力,現在還好,自己手頭有幾萬銀子的本錢,幾十號人,起步的基礎是有了。

    張瀚看過一些研究晉商的書籍,知道如亢家,喬家,范家那樣的大晉商家族,身家千萬,幾百萬兩白銀,家族富貴綿長幾百年,喬家大院除了規制不如皇宮,其餘地方也真不比皇宮差什麼,張家雖然是官商一體的世家,但張四維之後就不行了,清季更無人知曉,他穿越到張家,自是想在自己的手中使家族富貴,世無不敗之家,但能大富大貴幾百年,也值了。

    要緊的是,到底怎麼做,從哪一步開始?

    糧食生意,據張瀚的了解都掌控在大勢力手中,有官府和鎮軍層面的,也有大商號參與其中,和裕升的實力差的太遠,隨張瀚怎麼折騰,沒有幾十萬的本錢,想也不要想這事。

    除了糧食,就是茶葉,布匹。

    山西這邊的茶,多半是從四川過來,產地不在手中,利潤大頭當然是四川那邊的,而且物流費用很高。

    布匹棉花,那是江南松江和山東兗州的特產,山西這邊只有少量土布,自己用都不足,更不必說賣,和茶一樣,從別人產地進來的貨,利潤高低,完全看別人的臉色。

    況且,張瀚和他的和裕升也沒有到和產地爭利的層次,說白了,規模太小,摻合不到這種事裡頭。

    去掉這幾個大頭,其餘的貨品當然也賺錢,不過,終究沒有大宗買賣來錢快,也不多。

    正常的買低賣高,這是當年太爺張耘的發家之路,但當年是新平堡開市不久,大鱷們控制力不強,不少勤勉精明的商人都是在那時發達起來。

    以張瀚的手腕和眼光,就算在夾縫裡倒騰,將來也準定不差,只是可能需要幾十年的光陰,他忍不了,也等不了。

    現在張瀚想做的,就是在夾縫裡找到一個空擋,真正壟斷一個行當,積累起資本來,自然也就能和大鱷們掰腕子了。

    但這空檔,哪怕是精明聰慧如張瀚,這一時半會的,仍然是想不到啊……

    “少東主,情形不對……”

    張春一直提著燈籠跟著走,沒有打擾張瀚的思緒,這幾日每天都是一樣,張春也習慣了張瀚一路無語想事的狀態。

    但今日張春卻是打斷了張瀚,而且語氣十分緊張。

    張瀚心思動的很快,立刻從迷糊狀態中回復過來,他暗中責怪自己,身後一直有沙沙的腳步聲,從遠而近,自己怎麼這麼大意?

    西巷也不長,一里半左右,張瀚主僕已經走了一半,再往前一百步,拐個三十步的彎,就是家的所在,可這麼一點距離,卻是難走了。

    前頭兩個漢子,後頭兩個,四個人橫排站著,把巷子堵的嚴嚴實實。

    藉著燈籠的光亮,看的出這四個人都是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甚至不到二十,這年頭的人不興刮鬍子,看著一臉絡腮鬍子的,沒準才二十出頭,眼前這幾年,看臉的話歲數並不大。

    打扮是典型的北方喇虎模樣,歪戴著毛皮暖帽,穿著髒兮兮的棉襖,胸前用皮帶勒著,人人均是一臉橫肉,目光不善。

    “張少東,你可是大財東啊,每天大魚大肉,身上大毛衣服,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咱們兄弟卻是嗑風吃冰……人比人,氣死人,沒辦法,只好找你打個秋風,借幾十兩銀子給咱兄弟們使使。”

    打頭說話的是一個面相最年輕的後生,估摸著不一定有二十,年紀很輕,臉上邪氣卻是最足,一開口說話,就是要銀子。

    說完一句,那後生一歪嘴,笑道:“二虎,告訴東主咱們的名頭。”

    後生邊上一個絡腮鬍子的漢子向前一步,大聲道:“坐不改名,行不更姓,咱們是新平會的人。”

    張春雖然害怕,還是上前一步,怒道:“你們這不是公然搶劫,報上清軍廳,打一通板子,攆到堡外去。”

    新平堡和後世的整個天鎮縣,包括宣大的張家口,西到殺胡口,整個山西一半地方全部歸屬軍鎮,而且是實土衛所,這是邊境地方,和那些內地衛所不同,地方民政也是衛所下的清軍廳管轄,包括商戶在內都是一樣,這年景不同以前,若是百年前,喇虎被鎮守參將拿下砍頭的,也不在少數。

    只是當年砍頭也管不了的喇虎,打板子和流放這些人又豈能放在心上?

    張春的話,只惹得眾喇虎一陣曬笑,先頭說話的那後生歪著嘴,笑著上前道:“打板子是咱們的事,張少東主你只管掏錢,若是有本事叫人現在就拿了咱們,打一通皮開肉綻,那是你們的本事。”

    張瀚微微一笑,右手伸到袍子裡頭。

    眾喇虎以為嚇住了這個小財東,看著張瀚要掏銀子,臉上均露出得意笑容。

    豈料張瀚掏出來的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尺把多長,張瀚拿出來就取下封套,露出鋒銳的尖頭來。

    “要銀子,可以。”張瀚還是笑瞇瞇的,他盯著那個年輕的喇虎,一字一頓的道:“人家叫你來,不過是嚇唬我,動起手來,有死有傷,後果你真想好了嗎?”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6 PM

第七章 決絕

    年輕喇虎一看匕首,臉色就變的陰沈。

    北方的喇虎和南方的打行惡少一樣,都是生存在規則邊緣的人物。打架鬥毆是小事,刀頭見血的事也不是沒做過,諸如敲詐勒索,坑蒙拐騙都是常有的事,南方是打行,北方的喇虎一般是團頭或會頭,大會的會頭可能是某個衙門的書辦或衙役,擁有官方身份掩護,底下多則幾百上千,少則數十人,利用種種手段撈錢,如果犯惡過多,地方官府會清理一批,一殺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可既然幹了喇虎,就得有把腦袋別褲腰上的狠勁,不然的話還是種田或是討飯去。

    張瀚的匕首,喇虎們並不怕,憂心的是張瀚那決絕的態度,喇虎是每日和人動手的江湖人,對方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有一拼的決心一眼就看的出來,眼前的張瀚,臉上神色雖是十分從容,那種骨子裡的狠勁,在場的喇虎都感受到了。

    “張少東主,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扯什麼生啊死的。”年輕喇虎陰陰一笑,上前一步,勸道:“放下攮子,有話好說。”

    張瀚一笑,擺弄著匕首,說道:“你再上前一步,就得流血,只不知道是流你的血還是我的血?實說實說,我從小也和武師學過幾天,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任你們揉捏。”

    晉商家族確有叫子弟習武的家風,這年頭的大商家,不僅雇傭武師護院和護送貨物,也教授自己家族的子弟習武,嘉靖年間,因為倭寇橫行,晉商還出過五百人的武師隊伍南下討倭,明末清初時,正經的鏢行開始出現,到清朝中葉,鏢行大盛,北方的習武從鏢之風,一半以上得歸功在晉商們頭上。

    張瀚的架式也是習過武的,兩腿微開,下盤很沈,手中匕首握的很緊,沒有顫抖和慌張,四個喇虎都面露猶豫,不是他們膽怯,只是今天的事弄到出人命,實在是划不來,不值當。

    ……

    隔著不到二里地,在臨行新平堡南街的一處巷子裡,李遇春和梁宏正坐在李家的東偏廂房裡喝酒。

    天黑透了,房裡點著兩支明燭,往常點的菜油燈倒是沒點,嫌煙火氣太重。桌上擺的蘿蔔條,花生米,兩人喝了三杯之後,李家娘子端了一盤煮的稀爛的小雞上來,熱氣繚繞,肉香味激的在一旁玩耍的幾個小孩一陣猛咽口水。

    梁宏笑道:“嫂子也上來吃一杯酒,叫侄兒侄女們也來吃點。”

    李家娘子當然不吃酒,不過倒還有心叫兒女們上來吃點雞肉,看看李遇春臉色不大好,也是趕緊推辭,帶著小孩到廚房用雞湯泡飯。

    梁宏喝口酒,嘆道:“不成想李哥你現在過的這般儉省了。”

    李遇春看他一眼,道:“你倒是快活,每日大魚大肉,可置起什麼產業了?”

    梁宏放下筷子,笑道:“我倒是想,可這幾年店裡都不見起色,沒有分紅,我拿什麼置產?我可不比李哥你,當年跟著太爺早,早早置下不少田產。”

    李遇春搖頭道:“是置了個莊子不假,可這幾年的年成,不提也罷。”

    當初張耘太爺在時,商號生意好,李遇春當時是三櫃,每年也分得百十兩銀子,積攢了下來,跟著太爺在天成衛和鎮虜衛沿著洋河一帶買了不少地,雖不能和張家那大幾千畝的產業比,好歹也是掙下了世田,自忖對的起祖宗先人,自家的日子也過的十分紅火。

    可惜好景不長,現在店裡生意難做,更要命的是天時不好,田畝出產年年減少,李遇春又不是心狠的人,忍不下心叫佃戶賣兒賣女,這般就只能減租,這樣一來買下的莊子無利可圖,反要賠不少精力下去。

    其實山西大同這邊情形還算好,陜西那一塊才是要命,惡果十來年後就出來,以中國農民的忍耐力到了大規模造反的地步,可想而知糟糕到何等地步了。

    這些大事李遇春自是不懂,他要的就是擺脫自家的困境。

    “等你那侄兒嚇了少東,叫他不敢再來店裡,主母那邊由你去說,到這般地步和裕升只好叫我們三人頂下來,實話說我手頭無太多銀兩,我是準備將所有莊田都賣了,老周手頭有不少,倒是你要早早想法子才是。”

    梁宏眉眼一動,笑道:“我手雖散漫,其實還是攢了些銀子的。”

    李遇春點點頭,又道:“我們湊銀子把店面和貨都盤下來,下一步我找我那老叔買糧,好歹有利可圖,再下來我要多跑些地方,自己每年好歹能收一些糧才是真的。”

    梁宏就知道李遇春除了找范家之外,也有另外的打算,自己收糧也是條路子,只是要辛苦,而且要對付地方上的惡狼,有些事,不是捧著銀子就能辦好的。

    只是這話不必多說,梁宏看重李遇春的就是能搭上范家這一條線,范家可是身家幾百萬的超級巨富,錢多了,地方上養的官就多,勢力就大,搭上范家,日後前途自是大好。

    兩人說到此,話頭也差不多了,李遇春也不怎麼吃菜,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梁宏知道他的心思,勸解道:“老李你也不必這樣,咱們雖做的事不妥當,其實倒真沒壞心。少東主太年少,主母是個婦道人家,沒個頂門立戶的人,這生意怎做?就拿你的那些打算來說,和主家一樁樁說清楚就麻煩的很,更何況……”

    “老叔。”

    梁宏話沒說完,有人推開房門,直接一腳踏了進來。

    “梁興來了。”

    梁宏眼中波光一閃,指著自己邊上,笑道:“坐下來吃酒說話。”

    “酒不敢當,不喝了。”梁興,也就是那個年輕的喇虎,也是這一次行動的頭目,臉上一臉慚愧,站在門口低聲道:“事沒辦好。”

    “咋了?”梁宏道:“沒見著人?”

    “見著人了,卻不曾將事辦下來。你們那個少東,年輕膽卻大,不是跑江湖的,卻有一股狠勁……”

    說到這,李遇春騰一下站起來,驚道:“你們和他動手了?”

    “沒有。”梁興趕緊搖頭,說道:“老叔再三交代,絕不能和東主動手,他掏出攮子來要拼命,咱們就沒辦法,只能趕緊走了。我尋思要給老叔交代,這才趕緊奔這邊來。”

    “竟然如此?”

    “怎麼可能?”

    李遇春和梁宏一起驚嘆起來。

    他們都算是看著張瀚長大的,這位少東主說是書呆子人人都知道,居然隨身帶著匕首,還敢拼命,連梁興這種喇虎都逼退了,沒點狠勁是斷然不成的。

    “這事糟了。”

    兩人彼此對視著,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苦澀之意,嚇不住張瀚,沒有由頭繼續擺布下頭的事,周逢吉定然更加不會和他們摻合,三人買下店鋪自己另起山頭的打算,算是徹底黃了!

    梁宏心裡一陣慶幸,還好自己來此之前跑去和少東主點過幾句話,想來就算這事不成,少東主面前,還有自己的一點退步餘地。

    張瀚沒被幾個喇虎嚇著,回到家裡,卻被自己老娘給嚇著了。

    院裡點著不少燈籠,從兩開的門首到正屋廊下,兩邊偏廂,十來盞燈籠次第點起,將院子照的明晃晃亮堂堂的,煞是喜氣。

    張瀚看看張春,問道:“咱家什麼時候改規矩了,好好的點這麼多燈做什麼?”

    張春也是一臉納悶,說道:“不知道啊,向來沒這樣的,除非是元宵。”

    主僕倆都是一臉納悶,張春臉上的害怕神色倒是被掩了下去。

    剛剛在巷子裡頭,少東主一副決絕,匕首在手,寒光耀眼。

    那幾個喇虎到底沒有動手,連狠話也沒摞,為首的那個邪性青年喇虎還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轉身就走了。

    張春就是納悶,這位小爺怎麼現在這麼大膽?

    要說張瀚是學過武,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三腳貓的功夫,一對一也不一定是人家對手,況且是一對四?

    張春可沒有把自己也算在那個“一”裡頭,他也就是個填餡的……

    可也真怪,那麼一頂,那幾個喇虎就這麼客客氣氣的走了,事後張瀚才笑著解釋:“他們看我年幼,我娘又疼我,這麼一嚇唬,就不曾出事,也不敢輕易叫我出門了,然後,嘿嘿,底下的事就好辦了……可我這麼一頂,他們還能真動手傷了我?事傳出去,以後他們仨怎麼做人?不要說自己做了,沒有哪個東主會要這樣的掌櫃,所以必定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和我動手……”

    其實這一手,張瀚看來,還是用的蠻準的,原本的張瀚膽小懦弱,常氏畢竟又是婦人,一嚇之後,娘兒倆害怕之餘,幾個掌櫃說頂下買賣,只怕常氏是同意的多,反對的少,東主自己撤本錢,外人也不會有什麼閑話可說,這事就成了。

    可惜遇著現在的張瀚,別的沒有,這光棍勁頭,還是很足的……

    這事在張瀚眼裡只是小事,連記恨的心思也不濃,倒是眼前的情形透著怪異,他有點兒想不明白。

    上房裡燈火通明,遠遠有個婆子看到張瀚回來,早早就掀開門簾,張瀚一進屋,感覺一陣熱氣撲在臉上,渾身一陣舒適。

    他脫了大毛衣服和外套,內裡一身天青色的長袍,十五六的年紀還不曾留鬚,模樣生的也過的去,熱氣一熏,頗有點唇紅齒白,翩翩俊少年的感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49 PM

第八章 納妾

    常氏坐在正中主位上,笑吟吟看著自己兒子,張瀚眼角一掃,看到屋中還有外人,好幾個婦道人家,老少均有,他也不好細看,上向一步,向常氏笑道:“兒子今日回來有些晚了,卻不知道家裡來了客人。”

    常氏笑道:“今日店裡可忙?可有什麼事?”

    張瀚安然道:“和往常一樣。”

    常氏滿意道:“無事就好。”

    自從張瀚每日去店裡,常氏就只在家看看帳本,雖然大局沒有改觀,最少不用她拋頭露面去查看店鋪情形,這一層來說,也是省了不少心。

    張瀚的表現也還不錯,每日早出晚歸,天天都在店裡,拿主意做主漲月錢給各人,常氏雖是心疼,也是覺得兒子的主張並沒有錯處……張瀚去了幾天,就知道給下頭人加恩,這一層來說,也是常氏覺得高興和開心的地方。

    娘倆說了幾句,常氏指指西首下方坐著的一個婆子,笑道:“這是馬大娘,是咱家裡每常用著的牙婆,你以前只讀書不理雜事,沒見過她。”

    張瀚這才知道不是客人,當時的大戶人家,婦道人是等閑不出門的,只會走親戚,或是年節時趕趕廟會,平時有什麼需求,多半是“三姑六婆”上門來服務。

    三姑就是尼姑道姑卦姑,提供上門宗教服務,六婆有賣胭脂花粉的牙婆,保媒的媒婆,接生的穩婆,看病的醫婆,分門別類,就是為中產以上的富貴人家而產生的行業。

    牙婆主業是賣胭脂花粉,副業卻是買賣人口,從侍女丫鬟到小廝書僮,再到寵妾,歌僮,舞女,分門別類,十分清楚,從這一點來說,牙婆和媒婆的分別就出來了。

    張瀚一拱手,笑道:“見過馬大娘。”

    馬氏連忙起身還禮,笑道:“哥兒生的可真是俊俏,老身真是少見這般標致的少年郎君。”

    張瀚知道自己相貌就這麼回事,笑一笑,也沒當真。

    這馬牙婆十分伶俐快嘴,緊接著就對自己身旁的年輕女子笑道:“金蓮,你看老身沒有哄你罷?這般殷實好人家,這般俊俏小郎君,打著燈籠又哪找去?看他模樣,必是個好脾性的,常奶奶也是善心人,脾氣再好不過的,你就安心在這裡住下,待生下兒女,將來就等著享福吧。”

    人都說媒婆的嘴能說出花來,這牙婆也是不遑多讓,只張瀚有些搞不清狀況,兩眼木楞楞的看著那個“金蓮”。

    金蓮生的倒也齊楚,兩眼水汪汪的,皮膚白皙,眉毛濃淡適宜,只是臉盤十分之大,配上膚色,恰似一張銀盤,再加上大胸脯,大身段,果然是一個體重嚴重超標的“美人”。

    而裙擺之下,卻是一雙三寸小腳,正在搖曳生姿。

    張瀚倒吸一口氣,裹小腳確實是漢人的爛風俗,起自南唐,北宋南宋一脈相承,明人也有裹腳的,但數量並不多,小門小戶和農家女兒還是不裹腳的,全面裹腳之風,來自於禮教大防無比興盛的“我大清”。

    張家上下就沒有裹腳的,畢竟只是中等門戶,太爺和張瀚的父親都沒有納妾,小腳女人也就無從進門。

    “娘,這是怎麼說的?”張瀚感覺不妙,急轉回頭,看向常氏。

    常氏卻是笑吟吟的打量著“金蓮”,眼中甚是滿意的感覺。

    聽著張瀚問,常氏才把目光依依不捨的收回來,對著張瀚正色道:“以前你還不懂事,這陣子看的出來你已經長大成人,這李金蓮就是為娘託馬大娘替你找來的妾侍。”

    “啊?”張瀚感覺自己眼前小金星亂冒,這算是哪一齣?不是說不成婚不能先納妾嗎?不是說大戶人家規矩多嗎?張家不是兼商兼讀的大世家嗎?就算是不守這些規矩,也沒有理由弄這麼個貨色給自己當妾侍吧?後世的張瀚好歹是見過看過也吃過的,各種美人都嘗試過,眼前這“美人”,實在無福消受啊。

    張瀚驚呼時,分明看到李金蓮的嘴角微微一撇,一副高傲模樣,顯然對張瀚的菜鳥模樣,十分不以為然。

    “娘,兒子還沒有娶妻,怎麼就納妾了啊?”

    當著這麼多人,張瀚不好坦白自己的審美觀,只得采用迂回戰術。

    “原本也是不好這麼做。”常氏嘆道:“不過你祖父孤身一人到新平堡來,又只你父親一個兒子,你父親又只有你一個,咱家的門戶太單薄,你既然懂事了,早納定個妾侍服侍你也好,早早多生幾個孩兒出來,娘也早點抱孫子。”

    提起抱孫子,常氏已經是眉開眼笑,眼神又不自禁的看向李金蓮那邊。

    原來按此時的標準,這李金蓮是典型的生養之象,大胸脯大屁股,不僅能生,從面相來看還是宜男之相。

    這馬牙婆,這一次果然沒有哄人,也對得起五十兩的中人費。

    至於李金蓮這個妾侍,足紋銀三百兩。

    一般女子,自不用這個價格,這幾年的年成都不好,山西這邊雖不至於形成逃荒大潮,可人牙子手頭的女孩子最多賣幾十兩,李金蓮之所以貴,是因為是大戶人家丫鬟出身,經過調教,知曉禮數,當然,也驗過正身,還是處子之身,否則常氏是斷然不准她進門的。

    常氏拿“三代單傳”這殺手鐧壓過來,張瀚果然無可辯駁,馬牙婆領了銀子,眉開眼笑的走了。

    待李金蓮被人帶出去,張瀚才向著常氏抗議道:“娘,這女子太胖,還是小腳,我實在不喜歡,絕不要她。”

    “胡說什麼!”常氏此時露出嚴剛一面,斥道:“這事你能當家作主?待娘選個吉日,你納了她進房!”

    “……”

    張瀚無語,這等事自己卻當不得家,實在萬分氣悶。

    今日店裡的事,他也沒有與常氏說,張春當然也早得了警告,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幾個掌櫃的些許雜事,張瀚還不曾放在心上,現在他心心念念想的便是怎樣將商號帶上正軌,至於別的,無足輕重,再過一陣子,自有手段來降伏那幾人。

    ……

    翌日天明,張瀚還是絕早起身,抽半個時辰時間鍛煉身體,打了幾套拳,拉了一陣弓,出了通透的一身大汗,換身衣服,仍然步行往北街去。

    沿途的人流明顯稠密了很多,下個月小市快要開市,很多臨時跑來貿易的商人漸漸多起來,堡中的客棧和塌房都是人滿貨滿,景象十分興旺。

    當時的大明,除了江南和晉北,商業氣息這麼濃郁的地方,也是絕無僅有了。

    到了和裕升店門外,正好,夥計們正在“請幌子”。

    這事是梁宏在看著,幾個小夥計手腳有些忙亂,梁宏大呼小叫的道:“都給我小心著,掛歪了掛偏了,或是掉了都不吉利,出了事扣你們的月錢。”

    張瀚看的一笑,梁宏每日就是這樣,專管這些瑣碎事情,前一陣他剛來時,梁宏心氣不高,店裡的事頗有些散亂,現在僅從眼前這事看來,果然昨天自己沒被嚇住,今日就有所不同了。

    梁宏也看到張瀚,略一遲疑,還是笑著迎上來,拱手一禮,笑道:“少東來了。”

    “梁掌櫃辛苦了,怕是每日天不亮就到店裡。”

    “也習慣了。”梁宏頗有得色,三個掌櫃他當然是最勤勉的一個,這倒也不假。

    梁宏又道:“開小市的日子也快了,咱們店裡現在就指望小市賺錢,不能怠慢馬虎。”

    說話間周逢吉也到了,也站在店門前看夥計們掛幌子。

    北街的各家店都是一樣,每日早晨開門,掛幌子是最要緊的一件事。

    這時李遇春過來,張瀚先向他點點頭,對周逢吉道:“周叔,我昨日和二櫃說好了,叫他下去收糧。天成衛和鎮虜衛加上陽和衛,這三處地方也有不少地,三個衛城和地方上大小糧店好幾百家,咱們的糧不能光從別人手中拿,還是自己設幾個收糧點比較好。”

    各家糧店,當然是自己收糧最為合算,光是從大糧商手中拿,等於是乞食於人,市場也是被人所操控。新平堡這裡還是糧食每年賣的最多,一石糧賺頭不是很大,有時甚至賺不到兩錢銀子,但一年賣個幾萬石就是幾千兩的利潤,莫要小看了這幾千兩,張耘老爺子幹了半輩子買賣也就四萬兩身家,這銀子豈是容易賺得的?

    李遇春聽了,臉上先是意外,接著又是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來。

    梁宏臉色也是一變。

    昨天的事失敗了,他和李遇春彼此商量了,都是決定這陣子先跟著少東主安心做買賣,待和裕升實在撐不下去再想法子,沒想到這少東主行事甚是果決,今早見面,就要打發李遇春到外地去。

    收糧當然是好事,可煩難艱險也甚多,地方上魚龍混雜,糧店間彼此明爭暗鬥,若是容易,豈會拖到現在也收不到什麼?

    梁宏想上前說話,張瀚卻是轉頭向周逢吉道:“周叔,回頭送些魚肉精麵到李掌櫃家去,叫櫃上支錢。人家出門辦事,不能叫人家操心家裡的事。”

    李遇春兩眼一紅,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是一個頗為自負和有傲氣的人,太爺在時他只是小夥計,對張誠就不大服氣,對張瀚就更加不看在眼中。

    而自己設計的路子根本沒有行的通,現在這少東主沒有吵鬧,也沒有撕破臉,說是打發自己出去,只是略加薄懲,回頭照料自己家裡,待遇極厚,這已經叫他無話可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52 PM

第九章 開小市

    眼前的事,周逢吉其實清楚的很,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張瀚居然是這般方式來處理。

    梁宏也十分意外,看看周逢吉也是如此,眼前的張瀚,成熟老練,這般處理滴水不漏,叫李遇春本人都無話可說,而且布置時,張瀚語氣篤定,不容商量,頗有一種上位者馭下恩威並施,處置的同時又加以恩結,叫人心生感慨。

    周逢吉重重一點頭,眼圈居然有點兒發紅的樣子,他沈聲道:“就按少東主說的辦,以後店裡的事,凡事都要和少東主商量。”

    說第二句話時,周逢吉看著梁宏,梁宏忙不疊點頭,應道:“這是自然,少東主,日後我手頭的事情,都知會了你再辦。”

    “這也不必,”張瀚笑道:“梁掌櫃手頭的事都很瑣雜,總不能清庫也和我說,買個帳本子也和我說,這真的不必了。凡事記下來,我每常都會看,有什麼事想不明白,再和掌櫃們商量著辦,這樣店裡的事,漸漸也能上手了。”

    周逢吉贊道:“這才是正辦,少東主果然是太爺的後人,精明在骨子裡。”

    梁宏沒說話,只是又向著張瀚一拱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遇春向著張瀚深施一禮,最終也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張瀚在店裡這麼多天,終於得到這個沈默寡言的老掌櫃的贊許,也收獲了基本的忠誠,他看著幾個掌櫃,也是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說好的要兩個丫鬟四個婆子伺候我,還有拿一百兩銀子打頭面給我,還有拿緞子做幾身新衣服,怎地一樣也沒有?”

    “你們張家說是有錢人家,怎麼過的這般落魄。”

    “我要走,放我走。”

    胖美人李金蓮已經成了張常氏的一塊心病。

    買回來這些天,每日均在家中不停哭鬧,時而要衣服,時而要金首飾,又要體己銀子壓箱,每日早起還要喝燕窩粥,說是在原本主家喝慣了的,不喝就鬧病,再叫人拿銀子買藥去,若是不依,就是在府裡不停哭鬧,她身寬體胖,中氣又足,吵鬧起來四鄰皆知,不知道叫多少人笑歪了嘴。

    常氏只恨的牙齒癢癢,這女子確實是大戶人家出來,慣出這諸般毛病,馬牙婆事先也是大吹牛皮,兩邊對不上,李金蓮當然鬧騰不休,恨的常氏氣不過,很想帶著人將那馬牙婆抄了家才好。

    這一下張瀚省心了,不必他想辦法,常氏也不可能叫他和這女子圓房,這般女人,真納成妾,不知道還要生出多少瓜葛來。

    只是這女子卻是花了重金買來,張家又是積善人家,不可能虐待她,每日供給稍差便是哭鬧,府中上下視之如災星,要依張瀚乾脆賣到青樓了事,可惜常氏是絕不會同意的。

    “快走,快走。”聽著嚎哭聲響,張瀚趕緊披著衣服,戴上鼠皮大帽,繫上風帶,一疊聲催張春趕緊隨他一起走,這府中鬧騰,實在是叫人心煩。

    轉眼是臘月初,這是今年最後一次小市開張的日子,張瀚在店中日久,知道開小市是每家商號最重視的要緊大事,他身為少東主,自是要早點趕到,與眾人一起去參加交易。

    這此日子,張瀚不僅每日在店中學習這個時代的經營之道,也是走遍了北街和南街,堡中四處只要有商家的地方就走到了,看別人家的生意是怎麼做法,研究哪一種行當利潤高,從中尋找更大的商機。

    因為沉迷生意之道,這些天他根本沒摸書本一下,這也叫以前熟知他的人大跌眼鏡。

    城中也有一些風景名勝,比如玉皇閣,城隍廟,關公廟,孔廟,學宮,還有一些衙門之類的地方,張瀚都是一概不曾去過。

    到了北街,家家戶戶的商號均是已經在緊張的準備著,和裕升也不例外,張瀚到時,兩個掌櫃均是已經到了,所有的夥計將準備賣的貨物樣品都備好了,預備一起往市場去。

    新平堡市是最重要的對蒙古貿易點之一,每個月的小市也很重要,這也是商家向朝廷爭取來的福利,當然也是大明朝廷考慮到蒙古那邊的需求,一年一次的官市貿易額雖然大,卻遠遠解決不了蒙古牧民的日常需求,僅僅能滿足部落最高統治者和少數貴人的需要。

如果沒有每月一開的小市,北方的那些朋友可沒有這麼好說話,不夠用了自然便是要來搶,為了邊境的實際需要,小市也是非開不可。

    當然大明還是要面子的,只和蒙古右翼貿易,左翼的土蠻不肯臣服,那就一直打下去,馬市只和女真人開。

    “鼓點響了,三鼓之前,必須入場,大家趕緊走。”

    眾人站在店門前寒暄著,都是一臉緊張,隱約聽到市場那邊鼓聲響起後,周逢吉臉色一正,立刻吩咐所有人出發。

    所有的貨物樣品都放在兩輛騾車上,到了市場內再支起門板擺攤,自由貿易。

    “周叔,”張瀚和周逢吉一起走,張瀚向周逢吉問道:“貨物出脫,怎麼運走?”

    “韃子自己有馬隊,咱們賣出多少貨,他們算算需多少運力,來人馬過來搬運。”

周逢吉耐心解釋道:“這是這些年規矩小了,若是早年,只能咱們運貨到市場,當場交割,韃子不准在堡中亂走。”

    “早幾十年韃子還經常犯邊,”梁宏在一邊笑道:“現在消停多了,是以也不怎麼防他們了。”

    周逢吉又道:“韃子也奸滑的緊,其實寧願我們將貨物送過去,以前開官市他們過來貢使,騎的馬還是賣給我們的,一路也不疼惜,病了的死了的均有,後來還是朝廷與俺答交涉,規定貢使人數,規定只能騎他們自己的馬,不得騎賣給我們的馬,這才消停了不少。少東主,這裡頭彎彎門道甚多,不要看韃子表面憨直就叫他們騙了去。”

    這些都是邊貿的經驗,甚是寶貴,兩個掌櫃不停的說,張瀚便是聽著,不明白的就問,十分虛心。見他如此,周逢吉臉上滿是笑容,只覺張耘太爺後繼有人。

    馬市就在新平堡北邊不遠,特別開辟出來的闊大地方,設有柵欄,市門,還有箭樓,鹿角,往北的方向,還有壕溝的痕跡,互市之初,彼此十分提防,蒙古人來的多,明軍這邊有地利之便,好在現在交易日久,沿途過來的商人們都是彼此說笑著,絲毫不見緊張了。

    等和裕升眾人堪堪進了門,第二通鼓聲響起,大門前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旗幟招展,先是一小隊穿著鎧甲手持紋眉長刀和騎槍的騎兵進來,沿著柵欄跑了一圈,最終在一處高臺處住馬。

然後是大隊的扛著長槍的步兵,中間又是馬隊,這一次馬隊中有不少穿著鐵甲的軍官模樣的在其中,最後還是扛長槍的步隊,總數大約有五百人,其中馬隊有一百來人。

    梁宏在張瀚身邊,見張瀚臉上好奇,當下輕聲解釋道:“馬隊是新平路賴參將的家丁,步隊是駐堡營兵中的一部份……說是一部份,其實額兵一千六百多,實額也就千把人,這裡已經來了大部份了。”

    “他們穿的怎麼這般破爛?”

    張瀚驚奇的不是梁宏說的話,他穿越前的張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家讀書,連商號也少去,當然沒有什麼機會遇到軍人,穿越過後,張瀚對軍政的事也不大感興趣,唯一有興趣的就是生意上的事,張瀚倒是考慮過賄賂官府,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時和後世不同,沒有身份的商人不能輕易得罪官府,但也不能輕易接近擁有權力的人,所謂的身份,就是屬於士紳或軍官勛貴階層的一部份,最少也是外圍,如果不是,還是悶聲發財的好,最好不要被人惦記上,否則破家有份。

    人說距離產生美,張瀚對本時代的軍人還是頗感興趣的,但此時一見之下,第一感覺就是眼前來了浩浩蕩蕩一大群的叫花子……衣衫破爛,面黃肌瘦,唯一不同的就是叫花子拿的是打狗棍,眼前的這些“軍人”,拿著的是紅纓長槍。

    “軍伍凋敝不是一兩日了,我少時就是如此,恐怕幾十年前百年前也是如此。”

    梁宏還算有見識的,周逢吉在一旁也道:“少東主,邊軍靠的是騎兵,以總兵以下將官的家丁為主,剛剛那些騎兵你見著沒,還有披甲,衣服也算齊整。”

    張瀚只能勉強點頭,那百來人的騎兵確實還像個樣子,看起來還算悍勇,有少量鐵甲,多半是皮甲,外飾鐵葉,手中兵器也千奇百怪,各種均有,那些叫花子般的長槍兵看來只是充門面的炮灰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54 PM

第十章 小市內

周逢吉又道:“咱們宣大這裡的邊軍還算精銳,少東主是沒見過河南和山東的兵,比這還差勁的多了。”

    “還能更差勁?”

    張瀚感覺自己的認識下限被涮新了,他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營兵,高矮胖瘦均有,拿桿長槍就算武器,沒有披甲,衣袍破爛,只有少量的刀盾兵站在前列,這樣的軍隊,居然還有更差的?

    “當然了。”周逢吉篤定的道:“我大同兵曾經是天下重鎮,雖然遠不如百年之前,現在仍算是海內精銳,山東,河南的班操兵我均是見過,說實話他們一路到京師之後,比京城裡乞丐還是有些不如的。”

    張瀚腦子一暈,到底書本得來的還是太淺顯,自己是看過一些明末官場軍事方面的書籍,但當時還是覺得文人誇張,直到眼前親見,才知道大明所謂的那一百八十到二百萬之間的龐大軍隊是怎麼回事。

    敢情眼前這群叫花子兵還是精銳!

    張瀚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宣大兵確實精銳,哪怕是崇禎二年時滿兵入境,宣大兵的表現也還是遠在遼東兵之上,滿桂領數千宣大兵與後金兵數場血戰,比那幫一直用屁股對著敵人的所謂遼東鐵騎強一百倍。

從宣大到延綏,這一條線上的西部明軍,特別是秦軍都堪稱精銳。這些西北邊軍才是明軍的脊樑,脊樑一斷,也就是孫傳庭的秦軍主力被殲,明朝也就完了。

    眼前這些明軍,雖然衣袍破爛,好歹還有兵樣子,而且多半是世兵,頗有一些有戰鬥經驗的老兵站在隊列之中,張瀚仔細觀察一下,隱隱感覺出這些兵散發出來的殺氣,這才對周逢吉的論斷表示服氣。

    可這大明,對保衛自己的軍隊,也實在太剋扣,太雞賊了吧……

    “這事,我就說不清了……”

    聽了張瀚的話,周逢吉也是大搖其頭,他只是一個老成有經驗的掌櫃,說說自己看到的事情還成,具體的歸納分析,他就沒有這水平了,高度不同,看事的角度也不同。再者說,明朝軍隊的構成和後勤,軍隊組織和指揮,講這些的恐怕幾百本書也不一定說完全了,指望一個本時代的老掌櫃說這些,張瀚也是強人所難了。

    想到這,張瀚自失一笑,把眼光投向參將那邊。

    新平堡在內的十幾個軍堡都屬於大同鎮,同時又是陽和兵備道的管轄範圍之內,在陽和兵備道之下,又分陽和新平路和陽和東路兩路,所有這些軍堡和天成衛鎮虜衛陽和衛諸衛,全部是陽和兵備道直管。

大同鎮是軍鎮,歸總兵管,鎮裡又有大同中衛左右衛等各衛所,衛所指揮歸五軍都督府管,總兵之上是宣大總督,最高體制是文官,領兵做戰是總兵,日常軍民政務是兵備道和副使,鎮守地方管理軍民又是各路參將和衛所指揮,文武交錯,互相牽制,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固政治軍事生態圈。

    當然就張瀚的眼光來看,明朝這種管制十分粗疏,對官員的管理和民間的防範都很差,有效都談不上,更不必提高效。

    只是以這個時代的通信和道路條件來看,粗放型的管理必定會出現,直到重新洗牌,出來一個更穩固的管理體系,當然,還是談不上高效。

    陽和新平路參將賴同心,此時已經下馬,一路上了高臺,在正中端坐著。

    在參將四周是一些千總軍官,他們可能同時有各堡的操守和防守官的身份,也有衛指揮同知,僉事,或是千戶官的武官職銜。

    參將和千總都是派遣軍職,無有品級,每個軍官身上都會有衛所軍職,用來確定品級,賴同心這個參將應該是都指揮同知或僉事,從二品或正三品的武職,在大明已經算是高級武官。

    新平堡的要緊之處從這裡也看的出來,不是千戶操守官駐守,而是本路參將親自帶兵鎮守,守兵一千六百餘人,對一個軍堡來說也是遠遠超出正常數額。

    不知為什麼,在張瀚看向參將那邊時,感覺那邊也有目光隱隱在觀察著自己。

    目光似乎是在將臺下頭,那一群穿著文官和吏員服飾的人群之中。

    馬市有管理人員,一般以衛所經歷這樣的文官擔任斷事官,負責“抽取夷稅銀兩,撫賞夷人”諸務,除了有這樣職司在身的文官吏員,官員也不會跑到這樣的場合裡來。

    張瀚心裡有些奇怪,為什麼在那些文官之中,居然會有人關注自己。

    看了一下,都是短翅烏紗,青綠官袍,那眼光大約也掃向別處去了,張瀚盯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在人群中再與那人對視,也只得罷了。

    此時第三通鼓聲響起,北邊大門處傳來陣陣馬蹄聲響,張瀚目光投在那邊,發覺北邊柵墻處已經站了不下千人之多的蒙古人,每人均拉著一匹或好幾匹馬,穿著厚實的羊皮襖子,外罩黃衣,頭上戴著圓頂或尖帽的大帽,隔著老遠,隨著北風吹拂,仿佛一陣腥臊味道隱隱傳來。

    這年頭的蒙古人幾乎是不洗澡的,更不必提洗身上的襖子,又是每日和牧畜打交道,身上的味道自然不必提了,幾千人聚在一起,這“騷韃子”的名頭,果然也不是白給的。

    梁宏湊過來道:“這來的是韃子的監市官,也是守口夷官來了。”

    正式開市前,不僅明朝來了個參將和五百多兵,蒙古方面也是來了個負責守口的台吉,同時也兼有監市之職,這是雙方互相商定的結果,兩邊的利益和安全都算照顧到了。

    那蒙古監市官只帶著二十來騎,不過和普通牧人不一樣,均是穿著對襟甲衣,頭頂鐵盔,手中拿著長矛,領頭的韃官策馬到高臺對面駐馬,遠遠的向臺上一拱手,將臺上的賴同心也拱手還禮,這時周逢吉有些焦燥,說道:“人都來齊了,怎麼還不敲鑼開市。”

    一時還是沒有敲鑼開市,蒙古人和漢商這邊都有些焦急,商人急著出貨賺錢,韃子們遠道而來,急著買了東西回家。

    每月一開的小市主要針對的是蒙古貧民,張瀚最近在搜集這幾十年來的邸抄塘報,知道嘉靖年間初開馬市只有官市,小市也不是月市,可能幾個月或是一年才開一次,這使得邊境上走私盛行。

不少蒙古貧民跑到邊境來自行貿易,一口鍋換幾匹馬,幾斗米就換一匹馬,這樣的事都是嘉靖年間初開馬市時出現的問題,固然漢商大賺特賺,可朝廷憂心的是騙的狠了,韃子的馬又不是地裡頭收的,被漢商弄急了還得來搶,邊境一樣不太平,於是月市出現,在雙方監督下公平貿易。

    這樣的小市和官市就截然不同,跑來的全是急著買東西回家的牧民,每人帶著皮貨和馬匹牛羊,等著換布匹糧食和雜貨回去,久久不開市,那些韃子也是一陣陣的騷動。

    這時將臺上站出來一人,看穿著是個千總模樣的武官,這人站在將臺邊上,開始大聲說話。

    蒙古人中有不少懂得漢語的,聽到漢官說話,立刻有人翻譯,倒也不擔心眾人聽不懂。

    “……前日擒獲走私漢商十七人,買貨韃子十五人,不守中國規矩,有違俺答汗當年訓示,今日開市前,韃子交守口夷官帶回,走私漢商每人仗責二十,枷號三日!”

    先頭幾句話張瀚沒聽清,後來才聽明白,原來是捉了走私漢商和買貨的韃子,特意在今日在市場發落,簡單來說,就是殺雞駭猴。

    他看看左右,四周的商號東主和掌櫃們臉色如常,根本不為所動,那些小夥計一樣在低聲說笑著,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北邊的韃子們也是一樣,沒有絲毫情緒上的波動,臉上還是那種期盼和不耐煩交雜的神采。

    張瀚轉向周逢吉,低聲道:“周叔,每次開市都是這樣麼?”

    “當然不是,每次如此,煩不煩?”

    周逢吉搖頭,臉上帶著幾分不屑:“走私的都是小商人,賺幾個辛苦錢,從咱大同到宣府,再西到甘肅,哪沒有走私的?小本生意,能做得什麼大惡,這麼多走私的,隔幾月罰這十來人,哪管的住?無非是做一番好對上交代,萬一出什麼事,也能搪塞上官和朝廷。”

    張瀚微微點頭,心中若有所動。

    果然如周逢吉所說,沿邊幾千里範圍,向蒙古人走私的每日都是成千上萬人,隔幾個月抓十幾個倒黴鬼打一通,無非是對上交代,這種官場手腕,其實後世也是一樣的,沒事不管,出了事各部門跳出來表現一番,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這時十幾個走私漢商都被押到市場中間,幾十個兵丁已經站著等候,張瀚看這些“商人”都是普通人的打扮,甚至有幾個明顯一直是在貧困線掙扎的底層貧民的樣子,估計他們的走私也就是幾斗米,幾罈酸菜甚至幾籃雞蛋一類的“貨物”,這樣被逮到了,實在也是倒黴的很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54 PM

第十一章 交易

    那些蒙古人直接被押給守口夷那邊,對方用蒙古語厲聲訓斥著,張瀚聽不懂,倒是梁宏搖頭晃腦的聽著,聽著聽著,就是大笑起來。

    “這守口夷官有趣的很。”梁宏主動向張瀚解釋道:“他說你們這些笨蛋,下次小心點,不要再被明軍給逮了。”

    說話間走私商人們已經被剝了褲子,兵士們掄動軍棍,狠狠打起來。

    劈啪聲先響起,接著是人的哭喊和求饒聲,畢竟都是商人,在場的商人們臉色均不大好看,對賴同心的這處置頗有些不滿。

    二十杖打完,每人都是血肉淋漓,但這還沒有完事,兵士們立起站籠,將人一個個推進去,枷好兩手,每人都只能露出頭顱和脖子,腳底又不夠底,只能踮著腳站著,如果睡覺或是走神,腳一沉,脖子和頭就會被勒緊,喘不過氣來。

    “這樣枷三日?”

    張瀚滿是震驚,杖打之刑已經叫他有些不能接受,這種肉刑在電視上看簡直是搞笑,真實看起來才知道有多殘酷,二十棍打完後,不少人臀部都是血肉模糊,站立艱難,疼痛非常,漢商都是做小本生意的苦命人,在這年代能從嬰幼兒長大成人,都是能捱能苦的人,若不是十分疼痛難忍,這些人是不會這麼不要臉面的哭喊的,杖責過後還要枷號,看著那些人滿臉痛苦的被枷在站籠裡,張瀚感覺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唉,這一次賴參將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周逢吉也十分不滿的道:“以前打了就算了,最多用枷板枷一兩日就放人,用這站籠來枷眼前這些人多半都活不成,能活下三五人就不錯了。”

    梁宏道:“這次的事不簡單,其中必有蹊蹺。”

    其餘各家商號的人也都是議論紛紛,此次處罰過於嚴厲,完全迥異往常,給人的心理衝擊自是要大了不少。

    張瀚心中滿是震驚,穿越至今,他才深切感覺到,眼前的世界和自己過往的世界截然不同,更加的叢林法則和血淋淋,一個守堡參將,在明史上多半連一席之地也沒有,在地方文官眼中也只是個屁,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武官,就敢枷死十幾個商人,而從四周人的話語中來看,最多是有些不滿,根本沒有人有什麼異樣念頭,從各人的反應來看,枷死這些人,對賴參將可能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而且根本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

    張瀚心中的節操下限,再次被涮新了……

    相比而言,自己在後世的那些手段,買通官員的那些方法,在明朝這裡是根本不能用的。

    螻蟻和大象交易,可能嗎?

    怪不得晉商辛苦百年才栽培出自己的子弟當官,很多人家甚至是不惜一切叫聰明的子弟讀書應考,張瀚在此之前還不是很理解,現在看來,晉商和徽商這樣做才是明智之舉。

    商人階層不和士紳階層交集融合的話,賺的錢越多就越危險!

    這樣的國家和社會,所謂的什麼資本主義萌芽簡直是在開玩笑……資本完全不能獨立,形成不了獨立的資產階級,所謂的萌芽,從何談起?

    “我懂了,我能適應,也能融入,更能改變……”

    張瀚面色如常,而心底深處,卻是發生著深沉真切的改變。

    一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算真正的穿越至此,穿越到萬曆四十五年年末的大明。

    站籠被推走,鑼聲響起,交易終於開始了。

    人們臉上的不滿之色漸漸也消解了去,畢竟大家是正經商人,不是走私的,大家只會適度的同情,但不會影響到自己。

    大批的蒙古人過來了,不過沒有揮舞馬刀和鐵矛,他們帶來的是自己那一邊的特產。

    馬匹,牛,羊,騾子,各類毛皮,蒙古人的特產和他們的人一樣,粗獷直接。

    小市和官市也有所不同,官市明朝一方給銀兩為主,糧食和布匹鐵鍋為輔,換取的就是蒙古人的戰馬。

    上馬十二兩,中馬十兩,下馬七兩。

    大同鎮每次官市貿易,可以買十來萬兩白銀的馬匹,另外給大批的蒙古貢使一兩萬的撫賞銀,而小市的交易就是以雜貨對普通的騾馬和牛羊為主,另外還有大量的皮毛,還有一些乾貨,比如蘑菇,松果一類,但數量並不多,有時候會出現人參一類的稀罕物,那是極為罕見的,遼東馬市較多人參東珠一類的特產,在大同這裡,騾馬牛羊才是最常見的交易貨物。

    除了以物易物,也有將貨物出脫,再用銀子買貨的做法,甚至有的蒙古貴人帶了金銀來貿易,不過這種方法只是少數,用金銀來買貨的,多半也是來買奢侈品,宣紙,筆硯,絲綢,金製飾品等等。

    “二十石糧一匹馬,十石一頭牛,三石一頭羊,皮子也有,不要銀子,只要糧食。”

    “人參有誰要?一棵十年生人參換二十石糧,百年生人參五百石糧,數量不多,要換的趕緊換。”

    “糧食不多,布匹也行。”

    “各種草藥,成藥,也要。”

    “銀子不要,只要糧食。”

    各種聲音都是十分嘈雜,交易一始,雙方就是唇槍舌劍,討價還價自不必提,而張瀚並沒有守在自己商號不動,在人群中四顧遊走著。

    多聽,多看,這是他現在最大的宗旨。

    聽了一氣,倒是果然頗有收獲。

    糧食,就是這一次貿易的重中之重。不論是帶著騾馬牛羊還是毛皮,或是人參這一類稀罕物來交易的,交換的核心就是糧食,其次是布匹,草藥一類,除此之外,便是要銀兩。以往還很受歡迎的各類雜貨,這一次卻是交易量有限,也就是一些針頭線腦的急用必需品還有人要,其餘的那些雜貨,問者寥寥,根本沒有多少人過問。

    “他娘的草原上遭了大災了不成?這些騷韃子別的不要,只要糧食,真是要了命了啊。”

    梁宏滿頭大汗,指揮著夥計不停的和那些蒙古人交談貿易,在新平堡的商人,好歹都得學幾句蒙古話,不然的話做生意太不方便。

    張瀚也在和一個老通事學蒙古話,只是想要熟練掌握,最少還需數月功夫。

    今天和裕升準備了不少雜貨,當然也備了不少糧食,不幸的是那些雜貨出價者不多,交易成功的更少了,幸運的就是糧價猛漲,交易價比和裕升的進價要高,不管是換來的騾馬牛羊還是現銀,再出脫了又是一層利益,算算這個月的小市不僅不虧,還大有賺頭,可以彌補不少的虧空,梁宏雖然嘴裡罵罵咧咧,忙的滿頭大汗,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

    周逢吉和店裡的帳房還有大小夥計們也忙碌的很,各人臉上都滿是笑容。

    張瀚心裡自然也是高興,不過他並沒有把今日賺的這點銀子放在眼裡。這樣賺法,等他老死也就攢個幾十萬,而且如浮萍一般,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某個大人物,一陣風一來可能就完蛋了。

    他要做到的是把家業做成亢家喬家那樣的大家族,根系穩固,富可敵國,張瀚記得自己看過的傳記裡頭,八大家的常家在乾隆年間借銀近二百萬兩給皇家使用,這樣的商業家族才談的上穩固,子孫後代,可以享幾百年的福。

    至於更多的,張瀚沒想太多,他穿越前是一個商人,穿越後還是一個商人,對利益的追求是刻在骨子裡的,除此之外,他想不了太多。

    今日的事,眼前的交易情形,叫張瀚覺得隱隱有一些不對勁。

    往常小市的資料,張瀚也收集了一些,糧食肯定是貿易大頭,但茶葉,茶磚,油,鹽,布匹,甚至蔬菜,腌肉,泡菜,還有那些奢侈品,鐵器,都是貿易中的搶手貨。

    這年月蒙古人的艱辛也不是後人能想像的,漢人聚集區也是苦寒,但沿長城一條線就是一道分水野,新平堡這邊雖冷,但有耕地和水源,還有大梁山脈擋住更厲害的寒流,人們有屋子,有坑有炭火,只要不是太窮,冬天也不是太難過,在草原上,蒙古包外就是冰天雪地,經常一場大雪下來,連牧畜都埋在雪堆裡,冬天得餵牧畜,得轉場,遇到極寒天氣就會造成牧畜死光的災年,這樣的地方,除了毛皮牧畜外真的什麼也不出產,所以一切的生活物資都是牧民們急需的,小到一根針,一罈泡菜,大到糧茶,布匹,都是緊俏貨,這一次韃子們卻是轉了性,除了糧食之外就是要布匹,草藥等物,這事情,從內裡透著古怪。

    張瀚一邊轉悠,一邊思索,不提神就闖到了不該到的地方。

    一個人伸手擋住了他:“喂,這蠻子,不要在這裡轉。”

    張瀚打了個噴嚏……味道可真衝。

    攔他的是一個穿著皮甲,戴鐵盔的蒙古兵,扁圓的臉,細細的眼,趴鼻子,腮幫子上的肉很鼓,下巴上全是鬍子……典型的蒙古人的長相,連身材也是,矮壯結實,渾身肌肉,身上蘊藏著強橫的力道。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4:57 PM

第十二章 繪畫

    這蒙古人也會漢話,在他身後就是監市官,此時正盤腿坐在一張馬紮上,一個漢人畫師正替那個監市官畫像,仿佛感受到張瀚的目光,那個監市官轉頭看過來,微微一笑,用漢話道:“小少年,你看本台吉的畫像怎樣,畫的像不像?”

    這監市官和守口夷原來是個台吉,在蒙古部落中也是一個貴族,不是普通的官吏將領,怪不得這廝穿著綢緞製的棉袍,寶藍色的腰帶上飾著十幾顆寶石,臉的皮膚也較細膩,鬍鬚也刻意修剪過,長相在漢人中只是普通,在蒙古人裡可能算是帥哥一個,怪不得在這場合還叫了漢人畫師過來畫像,看來是個臭美兼自戀的主。

    張瀚還不曾答話,那畫師就不屑的道:“他一個商人,怎麼識得畫的好壞?銀錠台吉,你問錯人了。”

    若是這畫師不說話,或是說話客氣些,張瀚也就隨口誇贊幾句就算了,然後趕緊走人。

    畢竟蒙漢兩邊在敵對狀態下打了二百來年,雙方可謂都是有血海深仇,現在土默特蒙古這邊是消停了,可喀喇沁還在和大明敵對,土蠻部在嘉靖到萬曆這幾十年,十萬以上規模的入侵就有好幾十次……和這什麼台吉,還是少說兩句為妙。

    只是這畫師出言不遜,身上還有一股子讀書人特有的傲氣……好吧,也可能是酸氣,那種眼高於頂,看不起商人的姿態,實在叫張瀚心裡有那麼一點小受傷。

    “閣下的水準,畫畫山水不錯,意境不錯,不過論人物肖像麼,筆架間構都有問題,說實在的,在我眼裡,和小孩子塗鴉也差不多。”

    “你胡說什麼?你這每天銅臭味的也懂得什麼是畫?”

    畫師騰的一下子站起身來,臉已經氣成了豬肝模樣。

    也怪不得他氣,這畫師確實是讀書人,只是年近四十還是老童生,這一世能不能考上秀才都難說的很。

讀了一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願為做商人,更不必提當帳房,開課授徒他水平又不夠,沒秀才身份人家也不認,他這樣的,要麼從醫,要麼學畫,這畫師就是學了畫,好在天賦還過的去,學了幾年就以畫畫謀生,山水花鳥魚蝦俱能畫,最擅長的還是人物肖像,若非有點名氣,這銀錠台吉也不會花了重金請他。

    張瀚的話,實在是叫這畫師不能忍了。

    張瀚冷冷一笑,道:“我這商人畫畫也未必不如你,只是不屑拿這事當飯碗罷了。”

    “來來,你來。”這畫師怒極,指著眼前畫板道:“你大可來試試,到時才知道這事沒有你說嘴吹牛這麼容易。”

    兩個明國人頂牛,一群蒙古人卻是看呆了,那個銀錠台吉到現在才回過味來,也對張瀚道:“少年,既然你惹怒我的畫師,你不畫也不行了。”

    “本來就可以畫,何必要你拿話來逼迫。”張瀚落落大方坐下,看看那些畫筆顏色,皺眉道:“我不要這些,銀錠台吉,你叫人拿點炭條來。”

    畫師面露譏嘲,道:“牛吹大了,現在開始裝神弄鬼?你是哪家的小東主,趕緊叫你家大人來向我陪罪,這事就算了。”

    銀錠也有些不悅,他們這些蒙古貴人原本沒有畫肖像畫的習俗,這些年來一直與明國貿易,不少貴人也沾染了大明這邊的毛病,喜奢華,愛珠玉,連漢人士大夫喜歡肖像畫這習慣也學了去,銀錠又是個愛俏的青年台吉,此番打定主意要好好畫一幅畫,回部落後好好炫耀一番。

他對張瀚的印象極好,也是感覺這明國少年氣質不俗,長相也過的去,是以和顏相待,如果張瀚壞了他的事,銀錠也是會翻臉的。

    張瀚很篤定的道:“只管拿炭條來,若畫的不好,甘當受罰。”

    “拿炭條來。”

    銀錠半信半疑,還是下令從屬去找些炭條來。

    木炭條對於這個季節來說太好找了,很快就有人抱了一堆過來。

    張瀚很仔細的在其中翻撿著,找了幾根粗的和細的,又仔細的輕輕打磨,將幾根細的打磨出細尖頭來。

    他這番作派吸引了銀錠的注意,一群蒙古人都很感興趣,圍攏著觀看。

    市場上的交易正如火如荼,倒也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小小角落,張瀚也由此可以安心作畫。

    他用了一張新的畫紙,定好,再又仔細觀察了銀錠一番。

    然後落筆。

    先用粗炭條畫出大致的輪廓和陰影部份,然後用細炭條充實完善細節。

    張瀚畫的很快,他初中時學素描畫就是班級甚至是整個初中部數一數二的好手,這個愛好一直跟隨他多年,當然畫具不會這麼簡陋,也不光光是畫人像畫。

    素描是油畫的基礎,張瀚的基礎打的很好,可惜他後來、經商,這個愛好最終沒繼續往下走下去。

    就算這樣,用來給銀錠畫肖像,也是足夠了。

    一般一副用松節油和油畫筆畫的人像,最少要三四個小時,純炭條和鉛筆畫的用時就少很多,張瀚筆下又快,不到一個小時,在這人聲鼎沸的市場中,一副精致的黑白人像畫就新鮮出爐了。

    看著畫像,張瀚也是鬆了口氣:“還好這時代沒有用黑白人像當遺相的風俗,不然這銀錠非得拿刀砍我……”

    “像,太像了。”

    畫作一完,就已經有人驚嘆起來,幾個護衛看著張瀚手中的畫,又看向他們的主子,會說漢語的就用漢語誇贊,其餘幾個就用蒙古話贊揚起來。

    那個畫師已經面色如土,他萬萬沒想到,一個不及弱冠的商人小子,繪畫上居然是如此的天才,畫作之精美,肖像之神似,和他的畫作真是有天淵之別,兩者相差太遠了,簡直不具備可比性。

    “快點拿給我看。”

    銀錠已經坐不住了,抓耳撓腮,一副猴急的樣子。

    張瀚忍著笑,將畫遞給了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銀錠張大了嘴,像是雨天的被雷劈過的蛤蟆,兩手拿著畫,整個人已經陷入了石化狀態。

    眼前這畫,在這個時代毫無疑問是劃時代的作品。

    從構圖到著筆,陰影著色,描繪細節,整個畫作都是立體而豐滿的,而且相似度接近百分之百。

    不吹牛的說,張瀚的素描人像,和老式相機的效果也差不多。

    其實那些街頭賣藝的人畫這個,可能效果還要比張瀚強些,張瀚畢竟只是愛好者,不是拿這個當飯碗。

    銀錠手持畫像,贊道:“像,太像了,這就是我,英武帥氣的我。”

    張瀚忍不住了:“噗……”

    銀錠先是一陣驚呼,接著就是搖頭晃腦的欣賞起自己的肖像畫來。這話,說是相似度接近百分之百,差的那麼一點,張瀚就是故意做了一些美化在裡頭……

    效果也是十分明顯的,銀錠幾乎是完全陶醉在這畫作裡,足有一刻鐘功夫,兩眼都捨不得離開這幅畫。

    銀錠的這副模樣,想想後世那些喜歡嘟嘴剪刀手加美圖自拍的那些韓版美少年就對了……

    “來呀,拿一棵百年人參,百兩黃金,十顆上等東珠,替我好好謝這個明國少年!”

    最終銀錠還是放下畫作,吩咐人立刻到新平堡找一個裱糊師傅來,銀錠要現場看著人裱糊,反正小市到傍晚才結束,時間足夠。

    對張瀚,銀錠則是開出了叫人難以想像的賞格,所有東西加起來,恐怕要近兩千銀子!

    “你不要嫌少……”銀錠寶貝一樣的貼心撫著畫,對著張瀚吶吶道:“我這台吉也不是什麼有錢人,這一次還是沾光弄了這些東西,已經給了你不少了。”

    “這一次沾光……”

    幾乎是第一時間,張瀚就聽出了銀錠話語中值得注意的東西。

    賴同心的異常,蒙古人的異常,銀錠台吉的話,種種跡象串連在一起,到底是什麼?

    “萬曆四十五年,萬曆四十五年……”

    張瀚腦仁兒疼。

    他正經念書只到初中,打初中後沒有人管的住他,就算是孫猴子脫了五指山,從此自由自在,然後就是混社會賺錢,沒幾年就賺到了第一桶金,開始發家的過程。

    歷史水平,還是這兩年不停的看書補回來不少,就算這樣,底子到底不牢固,很多東西,可能完整上完高中的人一想就明白,張瀚卻不一定能做的到。

    “嗯,已經是四十五年底,眼看就是四十六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張瀚還在苦苦思索著,那邊銀錠卻有些不高興了,在他看來張瀚太貪心,好吧,聽說漢人的名家一幅畫值幾千甚至幾萬銀子,可這畫畢竟是照著我銀錠台吉來畫的,如果不是我銀錠生的這般英武帥氣,這畫又怎會如此成功?這小漢人居然如此這般貪心,委實不該。

    銀錠脾氣十分爽直,想到便說:“少年,本台吉可沒有撒謊,我們蒙古人也不像你們漢人和女真人,咱們可從來不說謊話。”

    “那也未必……”

    張瀚心裡下意識就想這麼說,不過想到對方身份,還是把話收了回去。

    就在此時,他的腦海中靈光一閃,似有一道閃電,自黑沉沉的天空中劈了下來。

    “女真人……他姥姥的,女真人,怪不得我說有什麼事不對,好像有什麼大事被我忽略了,原來是我把女真人給忘了!”

    張瀚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

    現在這屏避字越來越無厘頭了,“來、經”也屏避了,我大清真是自信。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00 PM

第十三章 犒賞

    張瀚當然不可能完全把女真人和清朝給忘了,但在他心裡改朝易代還有好幾十年,而且印象中新平堡這裡沒有慘烈的戰鬥,和自己還有和裕升關係不大。

    至於改朝換代,民族間的血腥廝殺,張瀚也不是太介懷。

    在他看來,漢人之間的易代之爭時,殺戮又少了?滿清也是中國的朝代,明朝的朝廷和官員也是實在差勁,鼎革也屬必然。

    因為態度如此,張瀚心裡對此事不是很上心,和裕升最近的麻煩才叫他更操心。

    現在的他才猛然想起來,雖然換代是二十多年後的事,可這一場龐大而血腥的明末戰爭史,似乎就是在明年拉開了帷幕。

    萬曆四十六年,後金天命五年,努兒哈赤頒七大恨起兵,偷襲攻克撫順,撫順守將李永芳投降,努兒哈赤和後金八旗將撫順夷平,屠殺抵抗者,將大量人丁和牧畜搶走,這一事變是明清戰爭史的開端,可以說是影響未來中國五百年氣運的一系列大事件的開端。

    “我真是豬腦子……”

    張瀚恨不得抽自己一頓。

    身為一個穿越者最大的優勢是什麼?不就是玩遊戲作弊一樣的打開了戰爭迷霧嗎?人家還在一團迷糊時,你連未來幾百年的走勢都清清楚楚,這樣的大優勢不利用,卻是蠅營狗茍的算計著眼前的小計,這樣的行徑,是不是其蠢如豬?

    到此時,賴同心的異常張瀚還不曾想通,其餘的異常就很明顯了。

    女真人此時已經收服了嫩江科爾沁部落,通過科爾沁和其餘的蒙古部落交易,女真人在和大明貿易過程中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而且他們的出產是毛皮和松果,還有貴重的人參、東珠等特產,對明朝這邊來說,女真人的特產都是難得的好東西,但戰事一起,馬市肯定關閉,後金的糧食根本不能自給,以前是通過馬市向明朝購買,現在只能通過蒙古人走迂迴道路,從宣大這邊購糧,經由草原送到遼東。

    這樣的路線蜿蜒曲折,耗費也大,送一石糧到遼東損耗可能最少有兩石,可付出這種代價還是值得的。

    努兒哈赤也不愧是一個開國君主,眼光很準,腦子很清楚,知道戰事一起,什麼都是虛的,糧食最要緊,布匹,草藥,成藥,這些才是最要緊的軍需品。

    “銀錠台吉,”張瀚猛抬起頭,對著銀錠道:“賞賜我不想要,我想要別的東西。”

    銀錠狐疑道:“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和台吉做生意。”

    “嗯?”銀錠看看四周,疑惑道:“你們商號在哪?我叫人把你們的貨全買下來就是。”

    “不。”張瀚微笑道:“我的意思是將來和台吉單獨合作。而且,不是在這裡合作。”

    “哦……”銀錠不是白癡,一下子就明白了張瀚的意思。

    “你們商號是什麼名字?”

    “鄙號和裕升。”

    “我知道這個商號。”銀錠搖頭道:“你們實力不夠。”

    “現在不夠,不代表將來不夠。”張瀚道:“如果實力不夠,台吉可以不理會我們。”

    “好,你很直爽,年紀不大,卻很果決。”銀錠點頭道:“你們漢人商號已經有大東主和我們聯絡過,這件事還在談,如果你能在我們決定前就叫我們看到你的實力,我會替你說話,但也僅限於此。”

    談到正事時,這個臭美自戀的台吉倒也很像個樣子,如果他現在就拍胸脯答應下來,張瀚反而不敢和他說合作的事了。

    所謂合作,當然就是走私糧食,不在市場交易,就是走私。

    現在女真人大肆買糧,而且明顯只是一個開始,往下去,需要的各種貨物會成倍增加,小市已經滿足不了需求,最重要的就是戰事一起,大明可能會全面收縮馬市,切斷往後金的貿易渠道,那個時候,就是走私大行其道的時候了。

    張瀚的請求,就算是一個預約,以現在和裕升的實力,根本不夠資格和人家談,跟在大商號後頭分一杯羹差不多。

    話說完了,張瀚便抱拳一禮,告辭離開。

    銀錠撫著下巴,目視著張瀚離開。

    他對這個明國少年的印象很好,雖然年紀很小,但行事果決,眼神銳利,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做事說話都有一種堅決和果斷的感覺,絕不拖泥帶水。

    可惜和裕升的實力太弱了,不然銀錠現在就想做出決定,將走私商路交給這個少年去打理。

    銀錠已經見過范永斗,對他范永斗印象很差,典型的明國商人,求利的時候一團和氣,但眼神中只有利益,銀錠知道,一旦利之所在,那個范永斗根本不會把承諾當回事。

    至於這些商人背棄的是大明和華夏,這一層所有人都沒有想過,當時的人,不論哪一方,國家和民族的概念都太淺薄了。

    “少東主,今天真是大豐收。”

    張瀚在銀錠那裡耽擱了很久,等他回到和裕升的攤位時,周逢吉和梁宏一起迎了上來。

    兩個掌櫃都是滿臉喜色,梁宏搶著道:“咱們的貨物全部出手,獲利當在兩千左右,這一次可真是大豐收。”

    張瀚聞言只是一笑,兩千銀子,剛剛自己用炭條隨便畫了幅畫,得的賞賜就差不多是這個數了。

    “這是好事。”身為東主,張瀚當然不會說掃興的話,當下就拍板道:“今晚回去,放翻一頭羊,買幾罈酒,犒勞大家一下。”

    每次小市後,各家商號都會放一天假,給忙碌了一天的掌櫃夥計們休息一下,同時也會犒勞眾人,張瀚這個決定也在正常範圍內,只是和裕升很久沒有這麼做了。

    聽到張瀚的話,周逢吉微笑點頭,表示認可,這一下所有人都是喜氣洋洋,在交割貨物時的手腳都是快了幾分。

    一直忙到下午,貨物銀兩還有換來的牛羊騾馬交割完畢,各家商號開始離開市場,蒙古人也走散了很多,他們多半帶著很多馬匹,駝著買來的糧食和各種貨物,慢慢返回自己的牧場,幾千人的隊伍,駝馬和騾子有好幾萬匹,駝走的貨物如果堆在一起恐怕就是一座山,這就是小市交易的意義所在,有這麼一次交易,不少蒙古部落可以獲得糧食茶葉等必需品,他們沒有必要再南下搶掠。

    當然也有人心不足的,大明漫長的邊境線上,中等規模的戰事隔幾年就有一次,小規模的衝突幾乎每日都有,如果能輕鬆搶到手,又何必拿自己的牧畜去換?蒙古人和大明的這種貿易換太平的日子,其實也就短短幾十年,交易的時候,明軍參將率部曲前來看場子,那可不是故作姿態。

    和裕升的每個夥計臉上都是笑意盈盈,這一次貿易規模是小市裡罕見的大,而且利潤可觀,其實不止和裕升,其餘各家商號也都差不多,傍晚時分,堡中的幾十家酒樓過百家飯莊都忙碌了起來,獲得豐厚利潤以後,各家東主和掌櫃們都大方起來,不少商號到酒樓包了房,或是訂了酒菜送到商號去給夥計們享用,一時間整個堡中都是酒菜香氣,整個軍堡內都充滿活力和歡喜之情,新平堡原本就是依靠商號才有如今的規模,堡中上下人等,除了駐軍官吏外幾乎都做著與商號有關的事情,商號獲利,代表全堡上下都可以沾光,各人都是滿心歡喜。

    天黑前,夥計們將銀兩收好入庫,換來的各種皮毛收好,騾馬牛羊趕到後院,由專人照料著。

    這些貨物會在幾天內被北上的商人們買走,未來十天內,堡裡都會很熱鬧。

    羊被迅速宰殺,剝了皮子,用大鍋煮著,香氣慢慢彌漫開來,人們在忙碌時路過廚房,都會帶著笑意看一眼,小夥計們還會咽著口水,趕緊離開。

    酒和其餘的菜也備好了,掌燈之後,終於所有人落座,張瀚雖是東主,坐的主位,大家的眼光卻還都是先看著周逢吉。

    周逢吉舉杯,又看看張瀚,對著眾人由衷道:“諸位,自少東主來店裡,本店的一應事情都井井有條,蒸蒸日上,此次小市,本店獲利豐厚,大家來共同敬少東主一杯。”

    梁宏趕緊站起來,也是舉杯道:“大家敬少東主!”

    兩個掌櫃都對少東主這般尊敬,在場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舉杯道:“敬少東主。”

    張瀚有些慚愧,周逢吉和梁宏,包括遠走的李遇春在內,其實這三個掌櫃才是對和裕升有最大貢獻的人,自己還只是坐享其成,只是梁宏和李遇春逼迫他不成,心生慚愧,周逢吉對他顧全大局的欣賞,種種加在一起,才換來眼前的局面。

    要說整個和裕升都對他這個少東主服氣,恐怕張瀚還得拿出真正的東西來才成。

    “大家都是辛苦,同飲吧。”

    張瀚站起,落落大方的舉杯四顧,然後先飲了一杯。

    “謝東主。”

    所有人一起舉杯,一起乾了下去。

    酒一下肚,再吃幾口菜,各人就開始輪流來給張瀚敬酒。

    明末燒酒已經很普遍,新平堡這裡是苦寒之地,大家都喜歡喝烈酒,張瀚也算是酒精考驗過的戰士,但這樣來者不拒,一輪下肚,張瀚也是有些頂不住的感覺,他找個藉口,跑到門口去,正好看到張春從外頭一路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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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角是一個對歷史不大關注的現代人,受正統史學觀的影響肯定比歷史愛好者深,民族融合之類的宣傳教育不可能對他沒影響。

    但主角會變的,請大家放心,主角現在的想法只是暫時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02 PM

第十四章 跑?

    今日小市,張瀚沒有叫自己這個貼身小廝一直跟著,而是叫張春不停的往返市場和家裡,把好消息不停的送到家裡,叫家裡人特別是常氏也能開心些,這陣子生意不好,常氏憂心忡忡,張瀚是個細心的,兩世為人,親人只有常氏這個娘親,他用的心思自然也是多些。

    看到張春跑過來,張瀚笑罵道:“你這廝鼻子倒是真靈,這麼遠也能聞到酒菜香?難道家裡沒有開席面慶祝?”

    “少東主,不好了。”

    張春滿臉惶急,到了張瀚近前卻是停住了腳步,喘息定了,才壓低聲音說話,聲音雖小,卻是帶著顫音,而且那種惶急和害怕的感覺卻是十分明顯。

    “不要慌亂,你表現的不錯。”

    張春沒有在第一時間大喊大叫,這叫張瀚覺得還算滿意,畢竟已經調教了這麼多日子,要是張春這小子沒有一點長進,那就不如早點換一個人調教的好。

    “嗯……”張春又穩了穩,接著說道:“少東主,出大事了。”

    “說清楚些。”

    “快天黑時,清軍廳來了個姓宋的吏員,還有總甲譚賓,兩人一起過來,說是今年的鋪行官買定了有咱家,這還罷了,還要咱家當行頭,主母見了這兩人後不久就暈了過去,請了藥婆子來看……”

    “什麼,娘暈了?”

    張瀚剛剛還在心裡誇贊張春沈穩,此時一聽常氏暈倒,自己卻是沉不住氣了。

    張春看他一臉緊張,趕緊道:“藥婆子來看過,說是沒有大礙,主母身子很硬朗,只是一時急火攻心……”

    “好,好,這就好。”

    張瀚稍稍放了點心,可接著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是他兩世為人都沒有過的。

    如果不是今天見識到了駐守參將悍然枷死十幾個走私商人的事情,張瀚可能還不會這麼緊張,可見識之後,他才明白,自己過往的經驗並不完全適應於明朝,最少,明朝的規則完全不能和後世相比,後世也有貪官,也有種種不公,但最少還有一個底線和大家認可的規則,而在大明,權力就是一切,別的全是虛的,假的,權勢高的人,就算為惡也不會被徹底清算,何況張春說的事,還是在明朝規則之內的行為,甚至可以說,強編鋪行,鋪戶買辦這種事,就是明朝皇帝自己帶頭搞起來的!

    所謂“鋪行官買”其實是兩個意思的拼接。

    鋪行制度,可以上朔到唐宋時的行會組織,與明朝情形不一,不必多說。在大明,則是朝廷和官府將各行各業強行編行,朝廷將城市中的商家全部編造在戶,正德年間,設“牌甲法”,將鋪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牌甲,協力湊辦。”

    湊辦何為?當然是鋪戶向朝廷供給物資,人力,服各種差役。

    只有勛貴,太監,士紳之家可以免鋪,免役。

    “官買”,就是官府把應役的各行編戶之後,然後上到朝廷,下到官府,可以到各行裡去徵調和買賣物資。

    說是“買”這當然是笑話,向來是沒有人給錢的,不僅不給,還一定得賄賂經手的人,不然的話,你應辦的差事,永遠不合格,供給的商品,一定是殘次貨,每次大老爺一發脾氣,逮了去打板子,舊傷未好,再拿去打,如在地獄之中,永遠脫身的可能。

    只要被點了和買,已經是極慘之事,再當上“行頭”,那就沒有翻身的可能。

    行頭是記錄在官府案上的承役正戶,衙門派出人手“協助”行頭,行頭則負責將和買各家應供之物和各種差役服完,有的人家,咬牙破家,好歹能把和買一事給抵擋過去,雖然傷筋動骨,好歹熬過去還有將來,當了行頭,那就永遠超生的機會,只能等死。

    當了行頭,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舉家逃走!

    對商戶的這種編行造戶,定期和買,強迫服役的行為,是對工商業的嚴重催殘。大明中早期,無數大商人動輒破產破家,就是因為這些政策的隨意性很強,商人毫無政治地位,任人揉捏所致。

    至於這混蛋政策的由頭,卻是來自明成祖,明成祖有一道聖旨是這般寫的:“那軍家每在街市開張鋪面做買賣,官府要些物料,他怎不肯買辦?你部裡行文書,著應天府知道:今後若有買辦,但是開張鋪面之家,不分軍民人等,一體著他買辦,敢有違了的,拿來不饒。”

    這是成祖的話,日後這二百來年,上到朝廷,下到官府,果然也是按成祖這道聖旨的精神來辦的。

    直到崇禎七年,有鋪行不停罷。市,朝廷一再下詔不准再徵調行戶物資,發給現銀購買,到隆武時,隆武帝說道:“府州縣之行戶,實地方害民之惡政。官之稍有良心者,尚以官價買之,比市價十去五六;全無良心者,直票取如寄。胥吏緣之,奸孔百出。朕昔潛邸,久知此弊,宜行永革。”

    可惜,到隆武時,明朝已經覆亡了。

    張瀚這陣子已經警醒,自己的家族太過弱小,沒有任何保護傘,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曾經感嘆過的這種惡政,就這麼突如其來的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張瀚的惶恐和震驚只有一瞬間,以他的性格和定力,眼前這點事還不至於叫他手足無措。想了想,吩咐張春道:“你進去,不要露形跡,悄悄把周掌櫃和梁掌櫃都請出來。”

    “是,我這就去。”

    張瀚鎮靜,張春也是鎮定下來,瘦小的身影很快掩入人群之中。

    過不多時,臉色通紅和走路都虛浮的周逢吉和梁宏一起走了出來。看到張瀚在外頭站著,兩人一怔,酒意都消了一些。

    周逢吉道:“少東不在裡頭,怎麼站在這外頭?天這般冷,需小心再受了涼。”

    梁宏倒是沒出聲,他對張瀚已經有些了解,人不大,心思沉靜,遇大事有主意,在這樣的場合將自己和周逢吉請出來,必定是有要緊事情。

    “有件事,需得知會兩位知道。”

    張瀚很沉穩,先將這兩人帶到靜室,然後才把行頭和買的事說了。

    “完了,完了……”

    周逢吉面部抽搐著,人無力的癱軟在椅子上,梁宏也好不到哪去,兩眼變的無比呆滯,原本身上的那種豪氣和江湖氣息,眨眼消失的無影無蹤。

    “跑,趕緊跑吧少東。”

    兩人呆滯了好一陣子,梁宏突然才醒悟過來,對著張瀚道:“連夜走,起出家裡的金銀細軟,也不要往天成衛的莊上去,大同也不能去,直接往太原去,要麼回蒲州!”

    張春在一旁,忍不住道:“梁三爺,有這麼可怕麼?咱拼著賠一半家產,完不了這事?”

    梁興慘然道:“若是光一個和買,咱們多方設法,賠掉一半本錢,可能還有機會完了此事。還有一個行頭在身上……沒機會的,清軍廳那幫子人我清楚的很,不把咱們肉吃光,皮剝掉,骨頭敲碎熬出油來是不會完的,少東,你不知道他們這些人的厲害,積年累世為吏,心黑透了的,只要能搞到銀子是不會管別人死活的,別人家上吊投河,賣兒賣女,這些人只當是笑談,那心,不止是黑,是在糞坑裡泡過的石頭,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兒人味……”

    梁宏語氣深沉,燭光搖曳,簡直像是從地底裡爬出來的鬼,張春被徹底嚇著了。

    周逢吉抹一把臉,斷然道:“咱立刻去少東家裡,看看怎樣……少東,三櫃的話是正辦,能跑趕緊跑,我在京裡都見過大商行攤了這事舉家就跑的,跑掉的,算是老天開眼!”

    ……

    新平路參將賴同心住在堡中的南街,北街幾乎全部是商號,包括毗鄰北街的幾條寬窄長短不一的巷子也是以商人家宅為主,北街之外,還有不少商人的庫房,塌鋪,錢莊一類,零散分布在城中各處。

    南街則是以衙門為主,也有一些士紳家族住著,最有名的就是當年多次任職總兵,官至左都督的大明名將馬芳的住所,宅邸綿延方廣十幾畝地方,朱門儼然,照壁華美,馬家現在還有馬棟和馬林兩個總兵,孫輩也有已經做到參將的,可謂累世總兵的高級將門,馬家,麻家,都是西北的第一等將門,賴同心所在的賴家,相比之下就遜色的多了。

    賴同心已經無望再升,賴家的資源也有限,不可能將他扶到總兵的位子上。這兩年,賴同心已經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發財上頭。

    從市場回來,賴同心就叫人計算今日的得失。

    朝廷的撫賞銀,他一文錢也沒發,自己全留了下來,一次的撫賞不多,只有一千三百多兩,不過歷次疊加也就很可觀。

    抽分的商稅,朝廷有一定之規,但除了應收額數外,賴同心當然也是叫下頭的人多收了不少,除掉要分潤出去的,到手的仍是不少。

    白花花的銀子就擺在堂屋,賴同心換了舒服的襖服,半躺在羅漢床上,看著家下人把銀子清點好,一一裝箱,再搬到地窖中藏好,眼前這景象,是他感覺最舒服的時候,這一天的辛苦,終是沒有白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04 PM

第十五章 宰肥羊

    “下官見過大人。”

    “實齋來了,坐吧。”

    “謝大人賜座。”

    掌燈不久,銀子搬抬乾凈了,賴同玉喝了碗參湯,精力恢復了不少。

    他平時都是起居八座,在堡中去哪兒都是坐轎,在家裡也懶怠動彈,他這樣的身份,穿衣洗臉都不要自己動手,吃飯也是人家布好菜請他,說難聽點,也就是出恭別人沒法代,不然的話賴參將也懶得自己親自去做。

    人懶的動彈,自是發福的厲害,今日為了在韃子面前撐場面,穿鐵甲,來回騎馬,可是把賴參將累的夠嗆,過來問好說話的是寧以誠,清軍廳同知,同時還是馬市斷事官,諸多職責在身,此時來訪,當然也不是和賴同心說閑話的。

    賴同心掙扎著坐起來,寧以誠態度恭謹,他也不能過於拿大,他是三品參將,對方卻也是六品文官,雖說只是舉人出身,又是佐雜官,但文官畢竟是文官,寧以誠直屬陽和道,賴同心對他沒有太大的約束力,雙方更像是盟友。

    “大人今日行事十分果決。”寧以誠抿了口茶,笑道:“重責加站籠,其中有兩個范家商行的人,我想,這件事會給不少人警覺。”

    “哼,實齋你說的很是,”賴同心冷哼一聲,搖頭晃腦的道:“他們一心謀劃著要賺大錢,卻勒掯著不給咱好處,真當他們能到處通吃不成?”

    “這是自然。”寧以誠笑道:“大人的家世說起來也是世代將門,在宣府西路一帶根深蒂固,在大同也有一定的勢力,這些人想繞過咱們,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提起銀子,賴同心真的是不勝憤慨,草原上風雲突變,未來對糧食等各類物資的需求簡直是成倍增加,原本的官市月市加起來也滿足不了這麼大的需求量,何況戰事一起的話,必定會關閉或收縮馬市。需求增加,自然有不少人盤算著做走私,以前大商家不做是因為驅動不足,除了沿邊的窮牧民,也沒有多少人到邊境購買貨物,現在需求量大增,走私的利潤十倍百倍的增加,這生意當然不能再給那些小商販去做了,一定要統合在一起才行。

    賴同心知道,范家的東主范永斗前一陣已經在宣府到薊鎮一帶走了很多地方,見人說事,確定範圍,最重要的是把沿邊的守堡官都納在旗下,免得生事,守路的參將和率領遊兵的遊擊將軍也要打點,最上層的兵備道,巡撫,總兵,再到總督,這些大人物不一定會收這種禮,而且有的人也不是銀子能收買的,范永斗很聰明,他收買的是這些大人物身邊的人,幕僚師爺,管事的小官和吏員,這些人容易收買,這樣的話上下一氣,就算有些大人物知道事情異常,可一管就得罪一大片人,就算總督也得思忖再三,到了這種地步,這樁生意就穩了。

    新平堡這裡僅次於張家口堡,范永斗當然也收買了不少人,不過賴同心這個參將比較奇葩,他嫌范永斗給的好處太少,想自己伸手插一杠子,在這樁大生意裡多撈些好處。

    至於蒙古人為什麼大肆買入各種貨物,需求增加之大需要大量走私,這個自然不在賴參將各人的考慮範圍之內。

    寧以誠這個經歷也是和賴同心一樣,貪婪無比,石頭裡榨油的主,只是他畢竟是舉人出身,性格也狡猾,很多事自己不出頭,而是慫恿賴同心擋在前頭。

    “一旦有消息,下官會第一時間通知大人知道。”

    “嗯,嗯。”賴同心不住點頭,說道:“范永斗那邊,最好說話客氣些,他背後的那些人,說實話咱們得罪太深了也不好。”

    “這個下官知道,分寸一定會把握好了。”

    范永斗身家數百萬,范家在山西大同也是根深蒂固,幾家最頂尖的將門范家能攀上關係,一些文官也是范家拿銀子餵飽了的,這樣的大商人世家雖然不能和勛貴將門士紳家族比,可也不是隨意動得的,觸一髮而動全身,賴同心隨意就能枷死十幾個小商人,可范永斗這樣的大商人他也不會得罪的太狠,打一下,要點好處,大家一起發財最好。

    “對了,”寧以誠要起身告辭,臨行前想起一事似的,拍拍官帽下的腦袋,笑著道:“大人交辦的應用軍需,下官已經交辦下去,行頭和官買的鋪子都定好了,一應物資由他們承辦,歸在行頭身上總辦,下官會派人盯著,一定要辦好為止。”

    “哦?”賴同心答應一聲,隨口道:“行頭定的哪家?”

    “下官選定了和裕升。”

    “他家?”賴同心想了一會,道:“和裕升張家,似乎是蒲州張家出身?”

    “他們家太爺是從蒲州出來,聽說當年是和家裡鬧了彆扭分家出來,這幾十年過來已經無甚往來,蒲州那邊還認不認都難說,況且……”

    說到這,寧以誠笑了笑,道:“蒲州張家,到底也遠不如當年了。”

    “這說的也是。”

    賴同心也好,寧以誠也罷,和裕升在他們眼裡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螻蟻般的人物,根本不需要太過上心,如果張家不是有蒲州的背景,恐怕連這幾句話的功夫也不必耽擱了。

    一般的和買物資,總數加起來也不過幾千兩到萬把兩不等,看著不嚇人,但連一些邊遠縣城沒有商家鋪行的地方都能派役,還能將人弄的家破人亡,這新平堡地方有這麼多商家,大量的肥羊可以宰,駐守和這些官吏怎會輕鬆放過?

    不將人弄的家破人亡,弄慘一些,以後派差役,和買貨物,誰怕你?誰會真的破家給你上貢?

    選定的行頭家族,破產幾乎是一定,會不會破家,也是看實際的情形,需要的話,不管是賴同心還是寧以誠,都不會心慈手軟。

    ……

    夜色中,張瀚和張春在前,兩人各提一盞燈籠,身後是失魂落魄的周逢吉和梁宏二人緊緊跟隨。

    事關重大,只有兩個掌櫃被知會到了,帳房李玉景,管庫楊士明都被瞞著,此時店裡還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情形,各人都心情愉快,感覺店裡前景又變好了,這樣的情形下,也叫張瀚等人很不忍心宣布這樣的噩耗。

    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關過不去的話,和裕升就完了,而平安過這一關的可能,也是實在太小太小了。

    那些官員,挑選和買店鋪的時候都是綜合權衡考慮過的,稍有背景的都不會去動,免生事端,選定的,多半是殷實之家,油水豐厚,又幾乎毫無背景的純粹的肥羊。

    張家也是因為在新平堡這樣的地方才至今平安無事,當然,當年太爺張耘在時也不會有人動張家的手,張耘的祖父是大學士,父親是湖廣參政,叔父是工部郎中張甲徵,這樣的背景足夠雄厚,就算張瀚父親張誠在時,也還是有祖先的餘蔭,現在又傳到張瀚,張瀚又是年幼小子,張家這頭肥羊也終於到了可以下鍋的時候了。

    張瀚心中,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燒著。

    他的拇指緊緊扣著自己的手心,指甲已經刺入皮肉,鮮血都流了出來。

    到此時,他已經徹底融入這個時代,也徹底融入了和裕升。

    不論前世今生如何,最少現在的他是和裕升的主人,和三個掌櫃已經熟悉起來,夥計們也漸漸接受了他,家裡有一個疼愛他的母親,這一切都是他最珍愛的東西。

    而現在,可能是一個小吏的靈機一動,他的一切都將被毀滅。

    張瀚憤怒的還不是強加這些災難給和裕升的人,他更恨的是自己。

    為什麼,自己的力量是這麼薄弱,為什麼,自己竟似完全沒有抵抗之力?這麼多天下來,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穿越之後,張瀚也終於感受到了緊張和急迫!

    一個小吏橫加之禍,和裕升和張家就有沒頂之災,如果是擁有更強大實力的人向和裕升出手呢?如果戰亂突如其來?大規模的災荒呢?流民湧來呢?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如巨石一般,死死壓在張恒的身上。

    “少東主,走不掉了……”

    遠遠看到張家門前的情形時,梁宏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絕望之感。

    一小隊兵丁已經扛著長槍,沿著張家住宅的圍墻來回的巡邏著,幾個更夫和火兵模樣的人在張家的墻基下搭著窩棚,看來不僅是這幾個明軍,還會有更夫火兵也住在這裡,這麼多人把守著,張家是肯定走不脫了。

    “唉,完了,完了。”

    周逢吉也是頹然長嘆,緊接竟是在原地蹲下下去,手捂著臉,嗚咽著哭泣起來。

    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不知經歷過多少挫折苦難,此時卻因為官府確定行頭和買之事,滿心絕望,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起來。

    張瀚心裡也是十分沉重,不過他的性格從來沒有“放棄”這兩個字,他深吸口氣,繼續向前。

    “那是張家的少東吧?”

    “沒錯,今日在馬市還見著他,小孩子心性,還給那個韃子台吉畫畫玩兒。”

    “他家可有的是銀子,不知道這一趟咱們能撈幾個?”

    “人家吃肉,咱連渣子也撈不上,喝兩口湯吧。”

    “有湯喝也成啊,哈哈。”

    這一隊兵裡,有兩個領頭的隊官,還有一個清軍廳的小吏,他們毫無避忌張瀚的意思,話語雖不高,卻是被張瀚聽的十分清楚。

    張瀚冷眼看了一下,也不和這些人爭吵,這是毫無意義的事。

    家裡已經是一片亂糟糟的,正房裡燈火通明,不少家下人跑來跑去的,像一群沒有了頭緒的螞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07 PM

第十六章 擲還

    後宅裡隱隱傳來金蓮那中氣十足的哭鬧聲,大約是要拿金銀細軟跑路的意思,可惜沒有人理她。

    常氏就在正堂屋裡坐著,家裡的幾個婆子站著勸說常氏寬心,可這些人也一樣知道大難臨頭,她們這些人都是在張家幾十年的老人,張家敗了,她們根本也是無處可去。

就算有幾個置了自己房子和產業的,覆巢之下不會有完卵,池魚之殃她們也禁受不起,在勸解常氏的同時,這些婦人們自己也在抹淚。

    男子們則是蹲在檐下,哀聲嘆氣,看到張瀚過來,各人下意識的站起身,臉上有些期冀,更多的還是漠然。

    這少東主就算變的老成,做事也顯露出精明來,那又怎樣?橫逆之下,張瀚的身份和地位決定了他根本不會有什麼辦法。

    “娘,我回來了。”

    “瀚兒……”

    常氏看到張瀚,先是精神一振,接著又是忍不住哭起來。

    畢竟是婦道人家,遭遇橫逆,毫無辦法,只能坐著垂淚。張瀚看到常氏兩眼已經哭的紅腫,整個人都不大清醒的樣子,知道常氏幫不上什麼忙。

只得上前寬慰道:“娘,不值當如此,咱家就算敗光了又怎樣,兒子一樣能掙出這一份家業來,最不濟,咱把家當全給他們,咱們投奔舅舅和表哥他們去。”

    “哦,哦,你說的對。”張瀚的豪言壯語常氏沒聽進去,兒子再出息還是沒成年,不過常氏被張瀚一提醒,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娘家。

    常家也是大家族,比起范家亢家那樣的巨富差的遠,可家底遠比和裕升厚實的多,這兩年哥哥常進全經常寫信來,說是打算派人到和裕升開設分號,但還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常家經商已有數世,家族中雖無進士舉人,也是一直鼓勵子弟讀書,就是怕遇到和裕升現在的遭際,如果有進士或是舉人的家族,那麼常進全的膽子就會大很多,分號恐怕早就開起來了。

    “瀚兒你說的很是。”常氏抹抹淚,終於漸漸鎮定下來,握著張瀚的手道:“咱家敗了了也不怕,你舅舅不會虧你,咱們到榆次安個家,一樣能過日子。”

    “能保全咱自家還是要保全。”張瀚只是安撫常氏的情緒,可沒有打算到人家寄人籬下的打算。

    “說的也是……”常氏迷茫道:“可怎麼辦呢?大同鎮,陽和道,賴參將那兒,清軍廳,哪裡咱能說的上話?”

    周逢吉和梁宏兩人站在一旁,也是齊齊搖頭,根本毫無頭緒。

    兩人在清軍廳都有幾個熟人,可是這樣的事情,沒有哪個熟人會包攬到身上,這事涉及的層面很廣,獲得的人也多,沒有強力人物介入,認識幾個吏員是毫無用處的。

    “找賴參將。”梁宏想了想,還是說道:“賴參將貪財,咱們拼了命去巴結,看看能不能免了咱的和買差役,最少也免了行頭。”

    “可以一試。”張瀚點點頭,想了想,還是說道:“咱家能不能攀上真正的官員?”

    “那就只有蒲州老家,你叔太爺還在世,他舉人出身,做過兩任知縣。”常氏說著,自己又搖頭道:“當年你太爺和叔太爺反目成仇,太爺一怒出走,現在又是幾十年不曾往來,你父親在時還通過幾次書信,蒲州那邊根本不理咱,現在你就算去求人家,人家也不會理你的。”

    張瀚咬牙道:“如果實在沒法,兒子也只能去一次。”

    常氏點頭,但臉上明顯不報什麼希望,周逢吉和梁宏二人也是如此。

    張耘太爺和叔太爺張輦是堂兄弟,張輦中了舉人,太爺只是秀才,家族中必定會有厚此薄彼的事,兄弟二人就算有些情誼,各自成年成家後也淡了,後來因族中不公,張耘一怒分家出來,這一晃幾十年,蒲州那邊怎麼還會認這門親?

    “先準備銀子吧。”張瀚道:“金子有多少起多少,銀子備五千兩,這個時候,也不是心疼的時候了!”

    張家門前的人只是防著這家人逃走,一聽說人家去參將府送禮,領隊的不僅沒攔著,還派了幾人護送。

    金子一千多兩,折銀一萬出頭,銀子五千兩,還有家中值錢的古董,字畫,加起來值得一兩千,所有東西擺在兩個紫檀木的箱子裡,用一個挑子挑著。

    這已經是張家近半的家產了,而且是短期內拿的出來的財物,其餘的家產多半是店面,貨物,土地,就算想賣,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出脫的。

    如果賴參將稍微有點人性,張家已經接近破產,也是可以收手了。

    北街距離南街不遠,過不多久就到了。

    這一條街不少衙門,一路掛著不少燈籠,各衙門門前均有儀仗,正門闊大,門前還有亭閣和下馬石拴馬石一類的設施,也有巡街的兵丁,到得南街這裡,氣象就是與北街截然不同,一股森然冷硬的氣息,令張瀚感覺十分的彆扭。

    “一會見了參將,一定執禮要恭謹,先跪下磕頭,人家說起了才起身,不要抬頭,也不要四顧張望,說話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小,語氣要平和……”

    周逢吉當年隨太爺見過不少官員,在這方面還是頗有經驗,一路走,一路教導著張瀚。

    張瀚心中當然有些不適,穿越前巴結官員的事他沒少做,可真沒有見人就磕頭的經驗,好在他心理足夠強大,這方面還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是我們的名帖,”到了參將府門前,梁宏上前投帖子,並且,附送禮單,他往門子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再三打躬道:“請務必將禮單和名帖送到參將大人手中。”

    門子掂了掂銀子,皮笑肉不笑的道:“等著吧。”

    ……

    寧以誠告辭,賴同心勉力起身,要將寧以誠送到二門。

    若是往常,送到大堂檐下也夠了,這陣子兩人利益相同,算是正式成了一個小團夥,賴同心也是格外客氣一番的意思。

    “大人請留步……”寧以誠在二門處打著躬,請賴同心回轉。

    這當口,正好門子拿著禮單和名帖過來,見狀之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什麼事?”賴同心不耐煩的道:“寧大人是自己人,無需避諱。”

    “是,老爺,”門子趕緊上前,遞上禮單,名帖卻沒有拿,他知道自家老爺沒興趣看這種東西,當下用口說道:“這是和裕升少東送來的禮單,他和幾個掌櫃就在門外候著。”

    “呵呵,他家動作倒是快。”

    有人送禮,賴同心自是開心的很,打開禮單一看,臉上頓時就更開心了。

    若寧以誠不在,賴同心也要同他商量這事,寧以誠在場,倒也省事的多,當下賴同心將禮單遞給寧以誠,笑道:“實齋,你看看,這禮也夠誠心了。”

    寧以誠看了看,也是吃驚張家的反應和決心,這禮單上幾乎可以肯定是張家的全部浮財,除了不好變賣的,恐怕都在裡頭。

    “倒是心誠……”寧以誠面露笑容,只是看起來有些陰狠:“可惜這樣還差的遠,若是這樣就算了,以後事就不好做了,下頭的人也不會高興。”

    “嗯,那擲還禮單,叫他們滾蛋。”

    這是一件小事,賴同心沒有多想就做了決定。這禮單雖好,可自己收了這事就得重新再換人,物色行頭不是那麼好決定的,向來的規矩就是他吃一部份,留下一部份給別人分潤,自己強吃下來,底下人都不服氣,以後大家就不好共事了。

    若是張家一直以來都經營和賴同心的關係,這些禮物分多年慢慢送,賴同心自然笑納,而且眾人知道張家是賴參將的關係戶,選人時也不會瞎了眼去亂選,可惜張家不識趣,這麼多年只和眾人一樣送普通的禮物,那也就怪不得賴參將心狠了。

    ……

    “大人說了,禮單擲還,叫你們趕緊滾!”

    趕緊滾這話一出,門子就將名帖和禮單一起丟下來,幾張白紙丟了一地,被北風吹捲著在地上翻動著。

    周逢吉和梁宏都沒敢說什麼,下意識的去撿那幾張紙。

    張瀚原本對這事也沒抱太大指望,送禮這事他門清的很……平時送和事急送不一樣,常年送和偶然送也不一樣,送的東西也有講究,送十兩銀子和花十兩銀子吃頓花酒,也是不一樣。很多東西,雖然相隔幾百年,形式變了,內裡的實質卻沒有變化。

    臨時抱佛腳,有時能成,多半是成不了的。

    “走吧,咱們回家再想法子。”

    張瀚止住慌亂的兩個掌櫃,向著大門裡冷冷一笑。

    此時正好有個官員從正門出來,與張瀚四目相對。

    這是個方翅烏紗,胸前六品補服的文官,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正好用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向張瀚。

    對方的眼神中,滿滿的都是鄙夷和淡漠,視張瀚如螻蟻般的傲然,只是掃了張瀚等人一眼後,那個文官就鑽入了自己的轎子,揚長而去。

    梁宏道:“這是清軍廳經歷寧以誠,咱家的事,應該就是他的決斷。”

    周逢吉眼中突露希冀,他道:“我要到他轎前磕頭叩拜,請他抬一抬手,若不答應,我就跪死在他家門前。”

    梁宏嚇了一跳,拉著周逢吉的手道:“大櫃你糊塗了,那些當官的最厭如此。”

    張瀚看著遠去的轎子,眼中滿是寧以誠剛剛陰狠的面孔和不屑的眼神,他心中滿是怒火,不過自始至終他也沒有說半個字,沒有實力,說出來的話只是無聊的叫囂,毫無用處。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09 PM

第十七章 打

    “走吧,老周叔,咱們死也要站著死。”張瀚沒有多說什麼,勸服了周逢吉後,一行人折還回張家。

    守門的看到他們無功而返,都是面露譏笑,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沒有哪家商行被點中後,靠著突擊送禮能夠倖免此事的,若都這樣,鋪行乾脆解散算了。

    “明早我就去蒲州。”

    一屋的人悶坐著,張瀚心裡卻是鬥志旺盛。

    不論如何,自己絕不能放棄,如果自己都放棄了,那還有什麼指望可言!

    梁宏站起來道:“少東主,我陪你去。”

    “多帶幾個人吧。”周逢吉道:“這當口少東主可不能出什麼意外。”

    “行,我侄兒……”

    梁宏話說了半截就停了,他侄兒梁興是喇虎,武藝頗過的去,可是,敢叫來和少東主照面嗎?

    “叫上你侄兒吧。”張瀚笑笑,對梁宏道:“日後我可能還有用的著他的地方。”

    “是……多謝少東主!”

    張瀚的表情說明已經明白梁宏尷尬的原因,這麼一句吩咐,說明既往不咎,這事算正式揭過去,梁宏答應之餘,心中感慨,如果和裕升過了眼前這一關,在這位少東的帶領下,豈有不蒸蒸日上之理?

    ……

    “老叔,這事有什麼可做的?”

    梁興一聽,就將頭搖的風扇也似……他不想去。

    看著梁宏,梁興道:“老叔,一者,你那少東主太小,雖說還有些膽氣,但眼前這大事他怎麼能撐的過去?若是不熟的人,給他效力,騙幾兩銀子也罷了,到底是老叔你的東主,這事你不會好意思,侄兒我自然也下不得手。”

“二者,這事不僅是參將府清軍廳要撈好處,各家會首把持的打行必定先搶著去撈好處,我這裡倒是能帶出些人,打也能打,就是要花費不少,你家那少東主,能下這個狠心不?這可不是小事,不是說在巷子裡明知咱不會動手,耍耍狠勁就能過去,稍有不慎,可是破家的勾當!”

    梁宏聽著心裡也是打鼓,確實如梁興所說,一旦清軍廳定了是誰家當行頭,底下那些吏員就會勾結打行,幫這些青皮喇虎當幫閑,先敲詐勒索一番再說。

    這是底下約定俗成的事,也就是所謂的大人物吃肉,下頭小的們喝湯。

    楊秋在一旁笑道:“白馬黑鼻樑,梁興你可夠各色的。咱只管打架,只管替人平事,管他什麼身份!”

    梁興原本是一個會頭屬下的喇虎,楊秋卻一直在打行裡廝混,兩人漸漸攏了一幫弟兄,一合計不如出來自己做,現在正是心氣旺要賺錢的時候,梁興還拘泥著梁宏那頭,楊秋卻是捨不得放棄這發財的機會。

    梁宏心煩意亂,他也不知道張瀚會如何決斷,如果真如梁興所說,恐怕張府那邊不一定安全,他知道梁興所說是實,自己在這一塊疏忽了。

    他想了想,還是道:“你們帶著手下跟我過去,反正最少也要和少東主一起出門,不會叫你們白跑。”

    “好勒。”楊秋笑嘻嘻的答應著。

    ……

    梁宏等人在第二天午前趕向張府,遠遠的看到張宅門前站著不少人,梁宏跌足道:“壞了,果然出事了。”

    這時張瀚也從店中回來,也是見到門前情形,他不動聲色,只向梁興和楊秋道:“兩位少見了。”

    看到張瀚,兩個喇虎都有點尷尬,梁興先上前一步,躬身道:“少東主,在下梁興,那日得罪了。”

    張瀚打了個哈哈,笑道:“不妨,小事情,我初到店裡,李二櫃對我還不放心,和三櫃一起叫你們試試我,人家是不打不相識,我們也是。”

    和裕升遭遇橫逆,家門口還聚著一堆人,大變在前,張瀚卻是滿臉鎮靜,笑容如常,如是一般的十五六歲的少年,只怕早就嚇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到張瀚的模樣,梁興心中也是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因一時之氣,那日不分輕重的和張瀚動手。

    “在下楊秋,”另一個絡腮鬍子也是上前,躬身拱手:“少東主的膽氣過人,那日我們回去後,說起來也是佩服的很。”

    張瀚呵呵一笑,拱手還禮,這個話題卻是沒有再說下去。

    待到得家門前,清軍廳的人看著都是露出一臉笑,慢慢散開,家裡的人一見張瀚就圍上來,常氏也站在門前,兩眼哭的有些紅腫。

    張瀚很沉穩,揮手叫家人們散開,然後帶人進來,閉了門才問道:“娘,怎麼了?”

    常氏神色不安的道:“朱團頭帶著人來,說是奉命向咱們家討要鋪行的使費銀子,門上的應了遲了,他就帶著人衝進來,打傷了好幾個人。”

    “朱團頭?”張瀚道:“是朱國勇吧?”

    “嗯,是他。”

    梁興和楊秋幾個面面相覷,朱國勇就是新平會的團頭,也是梁興以前的老東家,上次堵張瀚還借用了新平會的名頭。

    朱國勇好勇鬥狠,為人暴戾,又是十分貪婪,像是到行頭家勒索這種事,和清軍廳的小吏們肯定是一拍即合,事剛定下來,這人就來吃大戶來了。

    “今天的這事只是開頭。”梁興很篤定的道:“往下去,堵府上出門的人,扔死貓死狗,甚至綁了人去,一樁樁的會慢慢的做,直到府上人心崩潰,被徹底掏空為止。就算清軍廳的人撈足了,朱國勇他沒撈足的話,也是不會放手的。”

    楊秋跟著道:“有新平會帶著頭,還有打行的人也會跟上來,這些人狠著呢,不撈足也不會收手。”

    “兩位說說看,當務之急,是怎麼應對?”

    張瀚面色不變,只看著眼前這兩個喇虎,這兩人是本時代的專業人士,自然還是問他們來的妥當。

    梁興和楊秋對視一眼,半晌過後,梁興才道:“最好的辦法是狠狠打,先來的就先打,人頭打出狗腦子來,叫別家掂量一下這碗飯好不好吃,這骨頭會不會崩了牙,不過,有言在先,用打的就得花銀子,雇傭的打手費用不小,打出事之後,得有本事收拾好首尾,不然的話,人家的報復你未必吃的住,官面上罩不住了,也是個麻煩。”

    說完後兩人一起看著張瀚,張家有錢,但沒有勢力,當家主事的人也太小,涉及到打行之間的鬥爭十分殘酷,大明南方北方均有這種勾當,不少牽連在打行間事的人家都傾家蕩產,倒是那些有勢力的,可以把打行當狗來養,普通人家,還是敬謝不敏,不要沾染的好。

    遼東事起時,廣寧一帶的打行起事,有幾個有“大俠”名號的打行中人嘯聚了十幾萬人,在十三山起事,後金花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這些人給平了,可想而知,打行中人的狠辣和本事有多大。

    “打。”

    張瀚言簡意賅,看著梁興和楊秋兩人,臉上十分平靜,眼神中卻有這兩人十分熟悉的感覺。

    打行日後會報復,這不怕,張瀚已經有計劃要在和裕升搞大動作,人手會越來越多,新平堡地方不大,駐軍也多,打行勢力不強,沒有那種幾百上千人的,最多幾十人的小勢力,私鬥不怕,官面的事,他這一次遠行也要解決,若是解決不了舉家都得想辦法跑,還管打行和官府報復做什麼?

    他做了決斷,臉上還是十分平靜,只有眼神的光十分滲人,梁興和楊秋心中都是震動,他們萬沒有想到,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有這般的狠辣和果決的一面。

    “要打成怎樣?”

    “朱國勇要死,不能留他性命。”張瀚沉吟道:“旁的人,跟著他的心腹要打成重傷,不能出太多人命。別的人不管,咱們今日就把這事辦妥,改成明早動身起行。”

    打行動人打手,主顧有要求就得辦到,各種死法不同,而且怎麼死也有區別,梁興和楊秋對視一眼,眼中還是有一些遲疑。

    朱國勇畢竟是個會頭,若是打不死他,張家又跨了,他們這些人在新平堡也就混不下去了。

    “我同你們一起去。”張瀚使了個眼色,將這兩個喇虎叫出來,同時將匕首插在自己靴頁子裡,微笑著道:“若你們成不了事,我好自己上。”

    他回過頭,嗓音很平穩的叫道:“娘,我送送這兩個兄弟。”

    “我算服了。”

    楊秋跟著張瀚向外走,梁興做了個手式,叫別的兄弟跟上,楊秋看著梁興道:“咱們和這少東主,究竟誰才是打行的人啊?”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18 PM

第十八章 殺人

    朱國勇大搖大擺的在鬧市走著,傍晚時分,堡中北街和南街均很熱鬧,其中有不少店鋪都得給他交保護費。

    他身前兩人,一左一右的站著,身後也是兩人,這四個保鏢均是他的心腹,到哪裡都是跟著,別的青皮手下有事才會召集,無事叫他們自己設法弄錢,弄到了銀子還得上交他一份,朱國勇則為這些人提供保護,遇到事他這個會頭自然會上。

    他的江湖地位主要來自於清軍廳幫閑的身份,有一個經制吏員常年拿他的供奉,遇事就會保著他,歷來衙門捕人從來不抓他,就算表面要抓,也會提前叫他躲著,風聲過去再回來,這麼多年,從未翻過船。

    今早他帶著人到張家鬧過一番,預計可以在和裕升那邊弄到不少銀子,朱國勇的心情也是十分愉快。

    張瀚壓低暖帽的帽檐,遠遠的跟著。

    梁興和楊秋幾人跟的更遠,他們是熟臉,已經和新平會翻臉成仇,朱國勇一看就認得,必然會提高警惕。

    跟了一陣,張瀚落後一些,梁興和楊秋兩人湊過來,梁興小聲道:“他這防備的太好,在街上找不著機會。”

    張瀚道:“他家裡怎樣?”

    楊秋道:“家裡更難,這幾人都住在他家,還養著幾條大狗,人近了就叫的厲害。”

    張瀚咬了咬牙,說道:“那還是在街上想辦法,要想辦法就在北街這裡殺了他。”

    楊秋撇了撇嘴,說道:“少東主這話說的容易,做起來有些難……”

    梁興也道:“不如叫齊人手,在街上混打一場算了,這樣也警告了別家勢力。”

    “不行。”張瀚道:“我們一走,朱國勇必定報復,我不能放著娘和商號在堡裡不管。”

    “那怎辦?”

    “你叫兩人繞道走在他們前頭,兩人一個假裝被偷,高叫抓小偷,另一人將銅錢拋灑,引發混亂,我們看看能不能藉機下手。”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雖然粗陋,但要想在街上製造混亂,倒是簡單而有效。

    楊秋心中佩服,接了銅錢,又帶著一人,開始往前頭繞道。

    張瀚這時從路邊的鐵器鋪裡取了一柄鐵錘,籠在袖中,慢慢朝前踱步。

    梁興幾人手中均籠著短刀,散在人群中慢慢向前走著。

    張瀚心中平靜如水,適才決定時他還有些猶豫,到此時已經排除了所有雜念。打架的事他以前常幹,這般以殺人為目標的事還是頭一次,難得的是他心中毫不慌亂。

    到了這個時代,就要適應時代,各地的打行均有殺人的事,人命在這年頭並不值錢,特別是明朝的治安水準和偵破水平連宋朝都不如,更不要說和後世比,就算後世幾百年後,殺人案子也有很多破不了的。

    走了半刻鐘功夫,天漸漸黑下來,朱國勇在前頭耀武揚威的走著,不少人都在他和打招呼,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容,朱國臉一臉傲然,一個千總騎馬路過,帶著幾個家丁護衛,朱國勇這才讓道在一旁,千總瞥了他一眼,也沒有理會,待那千總走後,朱國勇在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又是大搖大擺的向前。

    這時楊秋等人終於趕到前方,看看正好朱國勇將到北街路口,這裡聯接南街,還有一個鼓樓,是堡中最熱鬧的地界,四周空曠,來往人流很密集,楊秋大叫道:“狗日的偷我的錢,打死你。”

    說著就上前揪著另外一人揮拳就打,那人並不說話,將手中備好的小包往半空一扔,叫道:“撿錢了,人人有份。”

    裡頭是張瀚給的一千多金背錢,還有一些散碎銀子,銅錢和銀角子丟在地上滾的滿地都是,人群一下子就是亂起來,這時候正好是各店鋪關門的時間,那些小夥計們看到了立刻來搶,路邊的行人也是,不一會功夫有人撿到好幾十文,歡喜的叫起來,當然不會有人想著歸還給失主,有一些人爭一個銀角子,各不相讓,先是惡語相向,接著就要動手打架。

    更多的人湧過來,將這裡擠的水泄不通,朱國勇也被人流擠在路邊往南街的角落,正對著鼓樓,他看到鼓樓上也有人往下跑,顯然是想去搶錢,他破口叫罵起來。

    四個保鏢有兩人被擠在人群中,正奮力往後走,有人覺得他們是撿了錢想走,便是故意擋著這兩人,一時間擠不出來,另外兩人在朱國勇身後,嘴裡罵罵咧咧的向前。

    這時張瀚和梁興二人搶先發動,梁興一個箭步搶上前,朱國勇見了他立刻便是用手拔腰刀,這時張瀚從他左手邊搶出來,一鐵錘便砸過去,朱國勇街頭鬥毆的經驗十分豐富,百忙之間將腰身一扭,鐵錘沒砸到他胸腹,只砸在他左臂膀上,張瀚用力極猛,只聽到哢嚓一聲,這一錘子卻是將朱國勇的左臂砸斷了。

    這時梁興用短刀猛刺過來,另外幾個喇虎也猛衝出來,一人抱著一個,將朱國勇的兩個護衛從後面抱住,另外的人用匕首猛刺在這兩人的左胸和右腹,幾刀下去,血水就噴濺出來,洇濕了被刺人的衣服,那兩人均是翻白著眼,身體往下出溜著,爛麵條一般軟了下去。

    這幾個喇虎下手都十分有數,刀刺的地方是不要命的要害,只要包紮了及時止血,就不會危及到性命,而且瞬間叫人失去戰鬥力。

    另外一邊梁興卻沒有刺中,朱國勇倉促拔刀出來猛砍過去,梁興只得歪了歪身子,收回手讓在一邊,這時張瀚又猛砸過去,這一下砸在剛剛斷骨處,朱國勇疼的往墻上直撞,只是右手還在揮刀,想回手砍張瀚。

    梁興得了機會,回過身來,一刀砍在朱國勇右手手腕上,刀光閃過,朱國勇的右手連刀一起落地。

    張瀚揮動錘子,往朱國勇的胸口處猛揮,這鐵錘重五六斤,應該是石匠用的重錘,幾錘過後,朱國勇胸口塌陷的厲害,口中和鼻中都在噴血,白眼翻了上來,顯然是不能活了。

    梁興丟了短刀,抽出攮子,在朱國勇脖間猛刺了幾下,鮮血如湧泉一般上湧。

    “走!”

    張瀚丟了錘,那邊已經有人大叫殺人了,人群更加混亂,他拉下暖帽,將臉整個遮住,和梁興幾個趁亂往巷子裡走,猛走了一刻鐘功夫後,天徹底黑下來,四周人家都點了油燈,主婦們在竈間做飯,有幾個孩童藉著廚房的微光在門首前玩耍著,看到張瀚等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

    張瀚手中滿是鮮血,他蹲在地下,抓起一把泥土,用力擦了擦,乾燥的泥土變成泥團,也將他手中的鮮血給帶了下來。

    “少東主真是了不起。”

    梁興和楊秋會合在一起,兩人站在張瀚面前,臉上寫滿了敬佩。

    “日後這等事你們幫我做。”張瀚微笑著道。

    楊秋拍胸口道:“是,請少東主放心,俺這一百來斤賣給少東主了。”

    梁興道:“今日這事做的順當,朱國勇在會頭裡算厲害的,出了這事,旁人知道該怎樣,最少短期內,不會有人到府上找麻煩了。”

    張瀚輕輕點頭,眼中充滿了深深的疲憊,他輕聲道:“要的就是如此啊。”

    ……

    早晨張瀚如常在家吃早飯,府中上下雖是人心惶惶不安,到底還是能各安其位,沒有出現亂成一鍋粥的局面。

    說起粥,張瀚其實不大吃的慣山西人愛吃的黃燦燦的小米粥,他更愛的是粳米,只是粳米在山西這裡出產少,而且和蒙古人貿易是以各種雜糧和小米,麥子為主,粳米較少,張瀚只能忍著。

    佐餐的照例還是雪裡蕻和腌蘿蔔一類的小菜,張瀚現在才明白,這個時代是沒有反季節蔬菜的,有也極少,十分金貴,大家在夏秋時將各類蔬菜製成泡菜,用來越冬,想吃新鮮的,來年暮春時再說吧。

    老是吃腌菜,張瀚已經感覺很膩味,可一般的百姓家是一罈泡菜吃一冬的,沒有那罈泡菜就沒有了下飯菜,沒口福不說,還缺乏維生素攝入,所以一罈泡菜換匹馬,其實蒙古人也沒吃太大虧。

    吃完早飯,擦嘴的光景,梁宏帶著梁興和楊秋一起趕到了府中。

    因為要出遠門,梁興和楊秋都穿著行裝,帶著包裹行李,兩個喇虎還捆著綁腿,一副精幹利落的樣子。

    看到張瀚,兩個喇虎都是微笑,拱手和張瀚打著招呼,同時他們也在觀察著張瀚的表情。

    看到張瀚正在從容的擦嘴,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時,兩個喇虎的笑容有些凝滯。

    就算是他們,這般殺人之後也要有些適應和調整的過程,而且昨晚殺的還不是普通人,是一個頗有勢力的喇虎頭目。

    說話間張瀚的行李也是準備好了,四個男子一起出門,原本說備車,張瀚執意不要,他學過騎馬,後世更是馬術愛好者,騎馬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套車比騎馬要舒服一些,但也十分有限,這年月的道路很差,兩輪板車沒有減震,空間也小,坐在裡頭十分侷促不說,一天下來,骨頭也要顛簸散了,對張瀚來說,還不如騎馬舒服。

    常氏也是起來送行,事態緊急,關係到家族和商號的生死存亡,常氏雖是心疼兒子奔波之苦,還很可能遭遇白眼,徒勞無功,可無論如何,這樣走一趟總比在家裡坐以待斃來的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19 PM

第十九章 一路艱辛

    “單子已經送來了。”

    周逢吉走了過來,面色灰敗,不過相比昨天的精神崩潰還是好的多,他舉著一張單子,說道:“今天譚總甲送來的。”周逢吉將單子遞給張瀚,苦笑道:“加起來全部市價三萬左右,他們按官價給,只開了五千多兩銀子,這一樣咱們就得賠兩萬五,還得準備一萬五賄賂上到參將和清軍廳上下,那五千也鐵定拿不到,算算正好賠的乾乾凈凈還不夠。除了咱們是行頭,其餘各家都是生意很小,榨乾了他們也拿不到一萬,咱們還得有這本事去做這樣的事才行……”

    周逢吉臉上似哭似笑,他已經徹底不抱希望了。

    總額度看著才三萬,官價才算五千,還是十幾家鋪行一起完納,可總額是著落在行頭身上,這壓力就大了。

    別家鋪行肯定是實力遠不如行頭,加在一起也湊不出多少銀子來,還得和裕升把他們逼到破產才行,而且和買銀子肯定拿不到,還得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賄賂清軍廳上下,不然的話,送一次貨說一次不合格,或是乾脆說你怠慢公事,枷到清軍廳外枷號示眾,再不然打一通板子,一年時間,其中苦楚無數,這些事都是各人親眼得見,一時間所有人都面色如土,常氏兩眼一紅,不是怕兒子出門不吉利,恐怕又要哭出聲來。

    只有兩個喇虎是一臉無所謂,他們都是貧門小戶出身,甚至可能是孤兒,反正不是正常家族出身,這年頭不是說死了父母就沒有人管的,強力的宗族會對家族每個子弟負責,管吃管住或是強行過繼,一定要養大成人,如果遇到不爭氣的子弟,家法伺候,甚至直接打死沈塘也是有的,不能拿後世的經驗來套大明現在的情形。

    “娘,我走了。”

    張瀚沒有多說,這單子是預料之中的事,歷次都是這樣,到了大門前,拜別母親,翻身上馬後,又向周逢吉拱手道:“周叔,這陣子店裡的事情就靠你多張羅了。”

    “份內之事。”周逢吉勉強穩著道:“店裡少東不必擔心,最少這陣子不會出什麼麻煩,這一點我還是能打包票的。”

    “成,那我就走了。”

    張瀚和梁宏等人均是上了馬,各人的包裹也捆在馬身上,這年月出門能全部騎馬的也是少有,除了張瀚和梁宏的馬是張府自有的外,另外兩匹卻是在騾馬行裡租的,看到四人一起出行,把守的兵士倒也沒有來阻攔,只要張家在,金銀細軟房契地契還有和裕升在,也就不怕張瀚不回來。

    真要幾個人就這般走了,自也是由他,畢竟和買又不是犯罪,沒有道理看著人不准出門。

    “老劉家出事了。”

    將行欲行之時,巷口那裡傳來叫聲,接著是各種呼喊聲,不少人從家裡跑出來,趕到巷口去看熱鬧。

    老劉家是去年的行頭,怎麼也沒有完成數額,被催逼壓迫甚慘,去年家主老劉頭已經仰藥自盡了,不料還是在這年尾時出了事。

    “去看看。”

    張瀚打馬先行,回頭吩咐道:“張春閉了門戶,沒事不准出門。”

    張春答應著,趕緊閉了府門,張瀚看著門戶緊閉,這才放下心來,打馬前行。

    劉家那裡已經擠滿了人,總甲和百戶官都趕了來,還有衙役仵作也趕了來,劉家人的屍身被簡單驗看之後就抬了出來,一家七口全部上吊自殺,家裡人已經死絕了,這些官吏也不知如何處理,就站在劉家門前等著後命,估計也是多數送到堡外的化人場,燒化了事了。

    “慘,真慘……”

    梁宏面色十分難看,連兩個喇虎也面露同情,畢竟人心是肉長的,這般慘事發生在眼前,能無動於衷的畢竟是少數了。

    “聽說劉家是行頭數額未完,清軍廳還在催促,家產敗光,還倒欠了人不少,無奈之下只能走這一條路。”

    “這事情落在誰家頭上,不是這個下場也差不多。”

    “唉,聽說新行頭是定了和裕升張家?”

    “是啊,張家平安了幾十年,終於禍事臨頭。”

    “鋪行之事也罷了,當了行頭可是……”

    說話的人,終於一扭頭看到了騎馬在一旁的張瀚。

    眾人臉上都有些尷尬,自然也免不了同情。

    在場的十有九個都是商戶,有正經市籍在身的買賣人,少數是這個軍堡的原住民,也就是軍戶,不過現在多半也是和各家商戶有關,所謂兔死狐悲,眾人原本就同情老劉家的遭遇,再又看到新被點了行頭的張家少東,十五六歲的年紀就在這臘月初的大寒天氣騎馬出門,不問可知,必定是出堡去找強援求救,各人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個向張瀚這個少年人拱了拱手,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張瀚一行人就此直奔東門,新平堡只有兩個門,北門為新遠門,東門拱化門,整個軍堡方廣三里有奇接近四里,是一個中心堡,遠比普通的小型軍堡要大的多,比一般的縣城要小些,這般面積才能住下過萬人。

    從拱化門出來,張瀚還是第一次出堡門,策馬向前騎了一陣後,忍不住停住跨下坐騎的腳步,極目眺望著。

    四野茫茫,新平堡還算平原地區,整個新平路到大同鎮都屬大同東路,有洋河等幾條大河流淌而過,地形屬於山地中的小平原地帶,山地和丘陵平原地區夾雜。

    在張瀚眼光極處就是大梁山脈,有一條小型道路蜿蜒曲折,直通入山,隱約似有少數人家在山澗兩側居住,張瀚知道,裡頭有一個倚山而建的叫樺門堡的小型軍堡,這個軍堡是新平堡的屏障,賴同心這個參將負責著十八里路的沿長城防線,有邊墩二十六個,烽火臺十六個,還有四個軍堡,分別是新平堡,平遠堡,保平堡,樺門堡,其中樺門堡最小,地勢也最險要,就算是後世重修公路,要進堡仍然十分艱苦難行。

    往西北方向看去,那裡是綿延不絕的長城防線,那裡就是大明內陸和蒙古草原的分界線,越過長城就是蒙古人的地界,也是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分界線。

    這條巍峨縱橫,蜿蜒曲折似長蛇般的長城,庇護著身後的萬千生民,不僅是大明在此修築長城,趙,秦,漢,均是在這裡修築長城,國初時,成祖皇帝曾經在此和瓦刺首領順寧王馬哈木決戰,並在此擊敗對方,成就赫赫武功。

    此時正是隆冬,沿長城一線,積雪皚皚,灰色的長城,黑色的土地和殘留的白色積雪,構成了藍天之下的凝重色塊,在長城之內,有一些漢民在小路上經過,他們的身影在長城之下猶如一隻隻小小的螞蟻。

    張瀚心中,不知道怎地就有一股蒼涼和凝重兼具的感覺,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湧上心頭。

    這片大地,這一片山脈,還有在前方的急湍河流,還有保護這片土地的長城,所有一切,都是由何等偉力和決心之下才能構築而成,自己就是這個民族的後裔,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感覺自豪麼?

    “少東主,趕緊走吧。”

    天氣冷的邪乎,梁宏穿著厚厚的棉襖,披著兔毛的大衣,仍然感覺手足冰冷,特別是住馬在此空曠地方一動不動,更是感覺身上快麻木了。

    張瀚這才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可笑……不論天地之間多麼廣闊,自己身處的這個民族如何偉大,最少自己身處的這個大明肯定是病入膏肓了,看官場和駐軍腐朽不堪,還有搜刮民間的這副德性,真正是亡國有期,而且從自己現在的心理來說,明朝的滅亡簡直是一件叫他覺得暢快的事……這個鳥國不亡才是活見鬼!

    他用馬鞭打了一下馬,然後彎下腰去,貼在馬脖子上擋著寒風,其餘各人也是用這樣的姿式騎馬前行,零下幾十度的天氣,不管裹的多厚,禦寒的衣服多麼保暖,這麼策馬前行,也是實在太冷了啊!

    ……

    當日傍晚時分,各人在天城衛城歇腳,這個衛城比新平堡大一倍不到,人口卻還不如新平堡稠密,商號也少的可憐,畢竟沒有馬市之便,有限的商號都是帶著中轉性質,人們從新平堡一類的馬市買來貨物,一路再販賣到內陸,從中賺取利潤。

    距離小市時間很近,天成衛的商人數量增加了不少,城門口客棧多的地方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幾家騾馬大店都是趕著大批牧群的商人,吵嚷的特別厲害,張瀚就是在一家騾馬店歇腳,整個店裡,多是擠滿了這樣的人群。

    梁宏和騾馬店的掌櫃買了油,又到附近菜場買了肉和麵,借著店家大堂的鍋竈,烙餅燒肉,飯好之後,四人坐在店堂吃飯。

    店堂中點著油燈,不少客人均是自己做菜,很少有人到飯館或酒樓去浪費錢,不少人長途千里,賺的就是轉運的辛苦錢,要是路上靡費等於減薄了利潤,對商人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行徑。

    有些人早早吃過了飯,但不回自己房間,就坐在大堂借著鍋竈起火的熱氣取暖,同時也坐著閑聊。

    張瀚幾人奔波一天,中午就在馬上嚼了幾口乾餅子,各人都餓的狠了,都是一陣狼吞虎咽,只有張瀚心裡有事,草草吃了些,就找了一處商人多的地方,坐著和人攀談。

    各人看他小郎君模樣,倒也不怎防他,只是有人奇怪他在這樣時間和天氣出遠門,不免問上幾句,張瀚臉上帶著笑,隨便編造個理由,也就瞞騙了過去。

    各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從皮毛價格到趕著騾馬牛羊回家的耗費,當然還有其餘各種貨品,從新平堡等馬市販賣貨物,其中的辛苦和艱險真是言說不盡。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25 PM

第二十章 蒲州張氏

    “以我看,”張瀚適時插話道:“帶銀子買貨怕銀子被搶被偷,帶貨往回時,怕被人敲詐勒索,住城裡住店還好,在城外頭住,搶啊偷啊的這些事,太常見了。”

    “這小哥不愧是商號家裡出身,說的太對了。”

    “上次我從新平堡往開封去,帶著三百多張皮貨,到開封時,只剩下二百張不到。偷的搶的,被人訛去的,拿出來打點稅卡老爺們的……”一個中年商人面帶激憤,大搖其頭道:“總之,咱們這行當不易!”

    “誰叫咱山西和河南王爺都多?”

    “山西還算好了,河南才是真多。”

    這裡的商人,倒還真有不少往河南和山東去的,北地特產其實到江南湖廣更貴,只是普通的行腳商來回行千里就是十分不易,山東的商人都是往遼東和京師的多,往山西的少,更多的是河南商人,而山西和河南都有多位親王和郡王,官府的稅卡是不多,可這些王府還有各地大士紳豪強私設的稅卡就多了,再加上這些商人所在牙行收的牙稅,各種雜費,差役,鋪行,張瀚隨便聽聽,就知道明朝商人賺錢有多麼不容易。

    還有官道失修,道路難行,水患流民土匪加上喇虎,那些良善村民敲詐起過路商人來也毫不手軟,如果不是明朝和蒙古的雙邊貿易明朝屬於優勢一方,利潤豐厚,恐怕這些商人真的未必有利可圖。

    當時的商道,最好的就是海洋貿易,江南福建廣東都已經大賺特賺,特別是江南,利潤尤其豐厚,再有的就是由南至北,從漕運水道一路將南貨販賣到北方,其中還有湖廣至江南與河南的商路,也是十分繁華。

    至於北方的商業,晉商崛起靠的是壟斷的鹽茶和糧食販運,現在就是靠的馬市了。

    在眾人的閑談中,張瀚也漸漸對這個時代的商業脈落越摸越清楚,很多在新平堡看不到的東西,只能是在這樣遊歷之中得來,而他腦海中若有若無的一些東西,也就漸漸的越來越清晰了起來。

    “多咱時候,”張瀚笑瞇瞇的道:“銀子能到地頭再取,買了貨,有人幫著發運回家,到家提貨,這樣做生意就好做了。”

    剛剛那個販皮貨的中年商人失笑道:“小哥兒真是會說笑,要是這樣做生意法,豈不是和在家看買賣一樣?”

    “也還是有不同。”張瀚笑道:“到底要去地頭看貨,各人眼光不同,買的貨也不同,消息不同,利也不同。”

    “然則想做到小哥你說的那樣,也是絕無可能。”

    張瀚笑而不語,倒是另外有人接話道:“銀子匯兌的事,倒是已經有些人在做,只是規模不大,少數地方可行,而且都是熟人之間信的過才會拿銀子兌成匯票,到了地方,再拿匯票換銀子。”

    “我可不敢這般做法。”

    “是啊,聽著太玄乎了。”

    眾商人都是搖頭,張瀚對此情形也是不意外,其實唐時就有“飛錢”,當時天下戰亂的厲害,金銀少,多是用銅錢,帶上幾萬串甚至幾十萬串錢去貿易實在太冒險,而且太費事,當時各地節度使在京師長安都有進奏院,也就是駐京單位,有這種官方保證,商人們就在當地存錢,到京師取錢,這樣做法省了不少費用,也沒有被打劫的危險,十分便利。

    可惜到了大明這種制度就消失了,明末時才又出現少量的匯票,但這個行當從出現到成熟還需百年以上,而且通行不久之後歐洲勢力進來,人家的銀行業更成熟,服務更好,資本更雄厚,中國的民間資本迅速被打擊到慘敗,晉商八大家也就是在清末民國時紛紛敗落,諸多傳奇商號關門歇業了。

    說來說去,歐洲的銀行業發展是有猶太人和強力的商業行會、資本替自己代言,中國這邊商人算是肥羊屬性的,能整出錢莊來就算不錯了。

    聊到起更,各人自都返回房間休息,張瀚等人一夜好睡後,也是起身繼續趕路。

    天成衛再到陽和衛,進入陽和衛城,再到大同鎮城,然後直往西南,風塵僕僕抵達蒲州時,已經是在路上走了六天。

    後世幾個小時的火車路程,在此時卻是格外的漫長和辛苦。

    一路上,也遇到無賴攔路,倒沒見著土匪,畢竟是一路從大道上走,沒有走什麼小路山道,但也頗有幾次驚險,在過太原時,梁宏受了風寒,差點病倒,各人停了半日,在路邊一個小店煮了一大鍋薑湯,各人喝出了汗,梁宏臉色從臘黃變成紅潤後,休整過後才又繼續上路。

    這個時代,在路途中水土不服,或是感了傷寒,一般最少得休息多日才能繼續前行,不然很可能命喪於途。

    梁宏還好是身體壯健,又想著有張瀚和梁興等人照料,再加上事情緊急,不好耽擱太久,終究還是上馬趕路,還好途中沒有再出什麼意外,眾人終於平安抵達蒲州。

    蒲州張氏是當地的第一望族,張四維就是蒲州張家的最高高度,但蒲州張家並不止張四維一人,這個家族已經傳承數百年,只是張四維這一支最為顯赫而已。

    “張家大宅就在落馬巷,那一片好幾條巷子都是他家的宅邸,你們到了那兒,要找哪一支,打聽清楚了再上門。”

    傳承幾百年的家族,開枝散葉之後宗族茂盛,張瀚等人得了指點,到了地方之後才知道張家本宗有多麼顯赫。

    縱然這二三十年張家沒有出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底蘊卻還不是普通的士紳家族能比的,更不是純粹的商人家族能比了。

    整個落馬巷附近全部是張氏家族居住,一個個院落都是氣度不凡,整條街好幾條巷子,除了少數人家之外,幾乎全部是蒲州張氏的族人聚居著。

    街道之上,也沒有商鋪和礙眼的建築,在街道正中卻有一個祠堂,那是蒲州張氏的宗祠,能將祠堂修在城中,並且坐落堂皇,這個家族的底蘊也是盡顯無餘。

    更顯眼的,當然是從街口就拔地而起的牌坊。

    諸如進士及第的牌坊不必提,好多個,還有什麼府州正堂一類的牌坊,最顯眼的,當然還是大學牌,太子太師,柱國少傅等多個牌坊,這都是張家鳳磐公張四維的成就,到目前為止,整個山西的那些大世家,也很少有哪一家在鬥牌坊這事上能贏過蒲州張家。

    對自己這位高祖父,張瀚並沒有太多敬意,張居正是一個成功的改革家和政治家,在張居正在世時,張四維諸多逢迎,張居正一死,就和申時行一起為了迎合萬曆,狠鬥一個死人,這只是政治操守差,從實際效應來說,明朝的中興氣象,毀於申時行和張四維之手,這一點是斷然無錯的。

    心裡想歸想,蒲州張氏和張四維卻是張瀚此時最大的倚仗,他早早下馬,畢恭畢敬的在牌坊下步行,無論心裡如何,臉上卻是十足的恭謹。

    張瀚一行,也是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條街道上住著的除了張氏族人外,多半也是士紳之家,街道上行走的多是彼此熟知,一下子來了幾個騎馬的外鄉客,自是十分引人矚目。

    “原來是尋鳳磐公這一支,他這一支住在大本堂,就是正中最大的那處宅邸就是了,他這一支已經只是單傳,最好尋不過。”

    張瀚向人打聽時,心中也是一凜。

    時隔多年,新平堡張家從蒲州分隔日久,這邊的張家族人,似乎已經忘了新平堡還有一支鳳磐公的後人?

    “在下也是鳳磐公的後人。”

    說話的男子約有四十來歲,精瘦矮小,戴著純陽巾,穿著青色道袍式樣的襖服,聽了張瀚的話,兩隻小眼眨了眼,想了想,突然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打新平堡那邊過來的是不是?”

    張瀚倒也佩服對方,也就這年頭的人醉心宗族譜系,這麼大宗族裡對各支的情形都能記的這麼清楚。

    “是,在下正是……”

    “不要稱在下了,你父親是不是張誠?他少年時來過一次,我那時也是年輕,見過他一次,還一起遊玩過,一晃這麼多年了……”

    枯瘦男子感慨了一聲,看看張瀚,又道:“我叫張學曾,論譜系是你叔公,你叫我一聲三叔公吧。”

    張瀚趕緊拜倒:“晚輩見過三叔公。”

    挑這“三叔公”說話,張瀚也是觀察過的,這人衣著是偏於士紳一流,在街上走動時不少人對他拱手行禮,這人也一一答禮,身份地位不低,為人又謙和,張瀚這才挑了他問話,這一問一答,果然效果不差。

    張學曾看看張瀚,問道:“你父親如何了?”

    “家父已經離世好幾年了……”

    “唉,果然。”張學曾跌足道:“你父親當年來就是報喪,也有歸宗的意思,可惜這事沒有辦成,當年……算了,當年的事不必多提,你要和我說清楚,這一次回來,到底所為何事?”

    這三叔公倒真是熱心腸,張瀚自也不會隱瞞,將所來之事,一五一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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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敦公爵書友,關於和買鋪行的事我並沒有誇張,有不少資料,當時人的記錄更是觸目驚心。我在書裡有隆武帝的話,隆武生活經歷複雜,不像崇禎長在深宮,容易被人哄騙,他對鋪行的事認識就很深刻,可惜他已經是落日餘輝。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27 PM

第二十一章 跪祠堂

    “事情倒是不大。”張學曾嘆道:“若你們這一支當年沒有和族裡鬧翻,這只是一件小事,咱蒲州張家雖然沒有鳳磐公在時那麼顯赫,卻也不是一般人家,一個參將和清軍廳同知這樣的佐雜官想對付咱,那是笑話。京裡你還有個叔公當小京卿,地方上還有幾個叔父輩是府縣正印,隨便找上一位,一封書信過去,這事也就算解決了。然而這事,沒有二太爺首肯,你是絕然辦不成的。”

    “二太爺,還在記恨當年的事麼?”

    “他們兄弟之間的事,誰能說的清楚?”張學曾一邊引著張瀚等人往大本堂走,一邊感慨道:“當初可能是家族公事上起了爭執,後來就是意氣之爭,再下來就是兄弟情誼也蕩然無存了吧。”

    “三叔公可知道為了何事?”

    “應該是為了海貿的事。”張學曾倒還真是包打聽,笑道:“可能你不知道,嘉靖到隆慶,再到萬曆年間,朝廷有過海運和漕運之爭,後來海運雖廢,海貿卻是放開,大為興盛,咱家在揚州也有生意,當年你祖父力爭族中投入重金,派人到南京去參與海貿之事,二太爺卻不同意此事,後來兄弟二人就是因著此事翻臉成仇了。”

    張瀚一陣默然。

    想不到自己祖父還有這般遠見和眼光,可惜蒲州張家這樣在山西根深蒂固的家族很難下這種決心,待此時倒是有不少山西鹽商轉為海商,可惜在海上勢力是怎麼也不能和江南還有福建廣州比了。

    明末時,唯一有機會以海商身份席捲天下的就是福建人鄭芝龍,他的兒子鄭成功都差著火候,艦船過千艘,在南洋確定貿易規則,在臺灣建立勢力,有半個福建,私兵十餘萬,資財過千萬,這樣的實力,不在南明朝廷之下,可惜鄭芝龍越老膽越小,半世英雄,到了成了狗熊。

    張瀚不禁遙想,如果自己祖父真的被支持到江南經營海商之事,現在又是如何?

    “總之,此事很難。”張學曾看看張瀚,說道:“恐怕你會無功而返。可惜我的身份只是秀才,若我是舉人,這事我就順手幫你做了。”

    “多謝三叔公有心。”張瀚也知此事極難,還是道:“事在人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二太爺會幫我們的。”

    ……

    張瀚的打算完全落了空。

    準備了一肚皮的說詞沒用上,打算執禮甚恭,叫張輦太爺找回面子的想法也沒辦法實現,帖子投進去後,裡頭原帖奉還,張輦壓根就不見他。

    張學曾代張瀚進去,結果被張輦罵了出來,也是鬧了個灰頭土臉,最終滿臉沒趣的走了。

    梁宏和梁興楊秋三人蹲在大門前,幾天奔波各人都累了,坐在墻根曬太陽等消息,待看到張瀚連門也進不去,梁興和楊秋臉上顯露出怒氣,梁宏勸道:“幾十年的恩怨,也沒這麼容易了結,咱們託那個三叔公多請一些人說情就是。”

    張瀚咬著牙,搖頭道:“這樣耽擱時間太久,也未必有用。”

    張輦看來是脾氣十分固執的人,要不然當年親兄弟也不至於反目成仇,現在年紀大了,還是張四維這一支的尊長,族中地位很高,想勸服這樣的固執老頭,正常的辦法看來是行不通了。

    梁宏等人都在等著張瀚的決斷,到底是等下去,用水磨功夫試試看,還是再試試別的辦法,總之這事別人拿不出什麼主張來,也不可能替張瀚做主。

    張瀚低頭沈思了一會,他遇到大事向來不慌亂,看似果決,但在下決定之前都是前思後想,並不冒失,而一旦下定決心就百折不回。

    家中尚被圍著,可想而知清軍廳那些胥吏不會這麼放著張家不管,種種手段必定會使上,商號那邊剛剛有點起色,一旦這消息傳揚開,張瀚這個少東又不在,店裡人心一散,生意必定大受影響。

    短時間內影響不大,時間久了,和裕升就完了。

    這個店鋪是他安身立命,大展宏圖的基礎,怎麼能就這樣完了?

    張瀚看看梁宏,眼中滿是寒光:“既然這大太爺不吃軟的,那麼只能來硬的了。”

    “來硬的?”梁宏一驚,勸道:“少東主你可別犯糊塗,咱這幾個人在這裡能做什麼事?”

    梁興和楊秋倒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們這些喇虎不怕惹事,只有有利可圖,天天惹事打架也無妨。

    “當然不是打進門去,還沒到那一步……三櫃你想差了。”

    張瀚定了主張,臉上神色倒是輕鬆的多,當下將自己盤算向梁宏等人一五一十說了,梁宏等人聽的只是點頭,看向張瀚的眼光也是變的大為不同。

    待張瀚一人先走後,梁興向著梁宏道:“老叔,俺們這種只會掄拳頭的人,遇到你們少東這樣的,稍不小心就連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梁宏道:“少東骨子裡是寬厚人,你們看他在店裡行事就知道了。”

    楊秋在一旁笑道:“是不是寬厚人也不和咱相關,只要這一趟不少給銀子就成。”

    眾人說著就分頭去準備,這時還是上午,到了晌午前後,各人吃飽喝足,然後一路到得蒲州張家的祠堂之前,張瀚到了,便是在正中一跪。

    祠堂這裡當然有人看著,初看到張瀚跪著還不當回事,後來時間久了,漸漸有人圍攏過來,梁宏等人開始大聲說話,守祠堂的感覺不對,也是趕緊奔了過去,一聽梁宏等人的話便覺不對,立刻就飛奔向大本堂去。

    “小畜生真敢啊。”

    張四維的直系後人中地位最尊貴,也是最年長的就是張輦了,他是張甲徵之子,張耘則是張泰征之子,堂兄弟之間的情誼原本就尋常,後來又反目成仇,張輦當了兩任知縣後回家鄉居,張耘則遠走新平堡,算是了了這段爭執。

    聽到張瀚跪祠堂後,張輦氣得差點昏過去,他年歲大了,脾性也不是很好,向來受不得氣,今日聽說張耘的孫子來拜門,原本就不大高興,見也不想見就直接回絕了事,原想這事已經完了,誰知道又出這樣的紕漏出來。

    “他們說那張瀚前來報喪,也是來認祖歸宗,不論當年他祖父和太爺起過什麼爭執,那也是老人間的往事,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都是鳳磐公的後人,豈能叫他進不得祠堂,入不了家譜……”

    張耘當初出走連自己親爹的神主牌也帶走了一份,宗譜上雖然有名字,後來張誠張瀚都沒有入譜,說起來都不能算一族的,所以新平堡張家出事,蒲州這邊可以不管,如果再入譜到祠堂拜過祖宗,一族的人出了事不管,丟的是蒲州張家的臉,張瀚打的主意就是如此,既然這個年代是封建宗法最大的年代,又有靠山可依,不利用這一點就太傻了。

    玩這一手,就是造輿論,玩道德綁架,把蒲州張家和張輦架起來,這個年頭,除非張輦鐵了心不要臉,被人笑話,不然的話,張瀚就贏定了。

    “小畜生,和他爺爺當年一樣可惡……”

    張輦氣的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半天才回過勁來,想想祠堂那邊人越來越多,蒲州城裡也不止張家一家士紳,消息傳揚開來這臉就丟大了,可若是就這般允了張瀚所請,張輦感覺這一口氣怎麼也咽不下……

    隔了半個時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張瀚也跪的膝蓋生疼,他心裡也隱隱有些擔心,張輦如果擺開不要臉的架勢,他這一次就算白跪了。

    這時從大本堂方向過來好幾十人,有長隨小廝模樣的,也有護院家丁打扮的,也有幾個穿著縉紳服飾的,都是一臉不高興的走過來。

    張學曾不知道被人從哪找出來,也是跟在人群中往這邊走,離的近些,仿佛能看到這三叔公警告的眼神。

    看到這樣的情形,梁興和楊秋兩人都稍微朝邊上站了站,但袖中兩手都反握著匕首,他們食人之俸就得忠人之事,縉紳他們不敢下手,若是家丁護院敢向張瀚動手,那麼梁興和楊秋兩人就得上前護著張瀚。

    請他們來,就是為了這個!

    張瀚瞟一眼過來的人群,心中一片寧靜。

    不怕來人找事,就怕這麼一直晾著,那才是真的玩了。

    眼前的局勢,不怕亂,不怕吵,越亂越好,越吵越好。若是一潭死水,這一次的蒲州之行就是做了無用功,那麼張瀚就只能考慮怎麼止損。

    新平堡的基業,就是非丟不可,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舉家遷移,真的去投奔舅家,然後積累人脈和資金,接下來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這樣一來,最少還要十年光陰去打磨,張瀚不想等!

    人群終於走近了,護院和家丁們一臉的興奮,這般熱鬧等閑可瞧不著,幾個縉紳和張學曾站在一處,張學曾磨磨蹭蹭的,顯是不想蹚這一次的渾水。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28 PM

第二十二章 逼迫

    “你便是張瀚?”

    一個身形胖大的縉紳冷臉道:“跑這裡來胡鬧什麼?我蒲州張家的祠堂,也是隨便什麼貓兒狗兒的都能來跪的?”

    另一個高瘦縉紳也道:“你這後生趕緊走,不然的話,拿帖子去報官,將你枷號示眾,然後拿你去軍流,這一世也不要想翻身!”

    “三叔公,”張瀚先向張學曾問訊一聲,張學曾答以一聲苦笑,接著張瀚才面向那兩人,微笑著道:“不知道兩位尊長怎麼稱呼,請恕小可無禮。至於為什麼跪祠堂,那是因為小可是鳳磐公的嫡系苗裔,蒲州張氏正經的族人,這祠堂如何跪不得?”

    胖大縉紳怒道:“胡說什麼,你祖父當年帶著神主離開蒲州,已經算不得蒲州張氏的人。”

    高瘦縉紳面露不滿,輕咳一聲,接口道:“況且他無憑無據,如何說是張耘大兄的後人?難道誰跑來說一句是鳳磐公的後人,咱們都得認?”

    張瀚輕輕點頭,原來這兩人是和張輦、張耘兄弟同輩。

    以在宗族裡這麼高的輩份,跑來主持這樣的事,當然是十分合宜。

    當年張耘就是被排擠走的,很簡單,族內需要一個舉人,而不是唾手可得的秀才,張耘離開時,必定滿腹怨氣,這些人,又怎麼會看著張耘的後人輕易的認祖歸宗?

    況且還能討好張輦,跑來打張瀚這隻落水狗,實在是再輕鬆寫意也沒有了。

    眼下的局面,實在是壞到了極點!

   梁宏面色灰敗,手都有些發抖,和裕升也是他的家和心血所寄,如果和裕升完了,固然憑他的才幹和積累的人脈能夠輕鬆找到下家,繼續還幹他的掌櫃,但這樣的結果,委實不是他所願意的。

    可能後世的人跳槽如吃飯般自如,最少在現在這個時代,梁宏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梁興和楊秋兩人還是一臉的無所謂,兩人臉上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就是不知道張瀚要怎麼過這一關。

    這個小東主,在此前的表現足以叫他們佩服,行事穩準狠,遇事有靜氣,有決斷,但眼前這事,張瀚終究是無法可想了罷?

    ……

    張瀚臉上還是掛著笑,看著那胖大縉紳,微笑著道:“家祖父當年是分家不假,可從來沒有自外過宗族,神主也供奉在家,年節上供絕不敢怠慢,怎地到了這位叔公嘴裡,就是我祖父已經自外於宗族了呢?”

    這個道理果然是說不響的。

    瘦高縉紳狠狠看了一臉尷尬的胖大縉紳一眼,又頗為不耐的向著張瀚道:“我那堂兄到底是出族還是分家,這是兩說,要緊的是你這豎子怎麼自證身份?我蒲州張氏這邊,並無人見過你,你又沒有帶你府中信的過的人前來,就憑你嘴巴一說,二太爺就得認你,叫你認祖歸宗,天底下,有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沒有?若我蒲州張氏是寒門小戶,你恐怕也未必前來歸宗,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瘦子五十來歲年紀,一臉精明,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言詞如刀,幾乎將張瀚逼入死角,詞語上頭,幾乎沒有辯駁的餘地。

    這事情,照瘦子這樣說法,鬧的再大,蒲州張氏也不會丟什麼臉,張輦也不會丟臉,識者最多說幾句張輦刻薄,也不會覺得二太爺丟人……張輦要的就是臉面,至於他的秉性刻薄,這是早有公論,張輦自己心裡也是十分清楚的。

    如果不這用這般說詞,恐怕張瀚能跑去鳴冤,事涉名教,這是比刑殺案子還重要的大事,有關地方官的官聲前途……後人恐怕很難想像,地方官最關注的不是謀殺和盜劫案,而是名教案。

    一個縣只要出了名教案,比如亂倫案,父子相殺的案子,這一類案子一出,三年一考的時候地方官就不要想得上評……這就是儒家治國的表皮,親親之誼連天子也要講,何況芸芸眾生?

    教化,絕對在刑法之上,地方官可以以情枉法,但絕不可以法廢情。

    高瘦縉紳這麼一說,四周原本同情張瀚的人也是頻頻點頭,張學曾頗想說話,但嘴唇囁嚅一下,也是閉了嘴。

    他固然看的出來張瀚與張誠相貌極為相似,幾乎是一副模子刻出來的,那又如何?

    說話的這幾個太爺,哪個不知道張瀚確實是張耘的血脈?誰認不出來?無非是睜眼當瞎子,認出來也假作認不出來!

    “這少年郎,趕緊起來離了這裡吧。”

    “是啊,這事說不清,你家裡可還有尊長?下次帶了尊長來再說。”

    “也是張家厚道,若是換了那幾家,有人在家祠前頭這般混鬧,先拿住了打一通板子再說,還派出這麼多尊長來好言好語的勸說。”

    “嗯,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少說兩句。”

    圍觀的人有的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只管瞧熱鬧便是,也有的心存厚道,上前來勸說兩句,叫張瀚趕緊離開,否則張輦一個不耐煩,張瀚眼前虧也是要吃的……沒見那些護院家丁,已經和梁興楊秋兩人橫眉怒目上了,一個不對,兩邊就會大打出手。

    也有扯順風旗向著張家那邊說話的,踩乎起張瀚來,不亦樂乎。

    眾說紛紜,也是世間百態,對張瀚來說,也是難得的經驗。

    “沒想到還是要用這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張瀚毫無辦法的時候,張瀚卻是先深吸口氣,又是突地一笑。

    “梁興,將我備好的畫,取出來。”

    “是,少東主。”

    梁興和對面蒲州張府的家奴們幾乎要面貼面了,兩邊都一伸手就能夠的著,梁興眼裡的挑釁之意和臉上的邪氣震住了不少人……這些家奴,也就是欺負一下莊子上的泥腿子還行,遇著梁興和楊秋這樣一臉邪氣和陰狠氣息彌漫的喇虎,卻是始終只在虛張聲勢,並沒有真個敢下手。

    再說他們也要等著命令,還好,在決裂之前,張瀚把梁興叫了過去。

    “這是先祖父與先父的畫像,識者自知,瀚不復多言。”

    張瀚在來此之前,已經考慮過眼前的情形,仍然是炭筆做畫,畫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在他家的正屋之中,原本就供奉著祖父和父親的牌位和遺像,典型的中國式的肖像畫的畫法,飄逸有餘,靈動有餘,韻味有餘,而寫實不足。

    張瀚根據那遺像和母親的提點,在離家之前用炭筆畫了兩幅畫出來,經過常氏的肯定,這才帶了出來。

    “栩栩如生,真是太像了。”

    這是常氏當時的畫,看著太爺和張誠爺倆的畫像,常氏當時便悲從心來,哭了好一陣子,張瀚也勸了好一陣子才好轉。

    這兩張畫,算是“大殺器”,張瀚就是等著對方的畫擠兌他到角落裡,把話說開了,說死了,這才把這兩張畫給取了出來。

    當下展示四方,在場的人看了一圈,“嗡嗡”聲就猛然響了起來。

    人的眼均是不瞎,張耘、張誠、張瀚,這爺孫三代,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特別是張耘和張瀚,可能是隔代遺傳,相貌比張瀚和張誠這父子之間還要像一些。

    “像,太像了!”

    終於有個人猛然出聲,卻是一直忍到現在的張學曾。

    這一句話,好象使洪水猛然開閘宣泄了下來一樣,四周低聲議論的人,均是一起大聲道:“像,瀚哥兒是大太爺的血親苗裔,這絕對錯不了!”

    “這下看二太爺怎麼說?”

    “反正我看有人沒臉說了。”

    “呵呵,吃人嘴短,現在才知道年幼的人未必可欺,這一番真是丟臉丟大了啊。”

    “這畫是誰畫的?倒是想打聽清楚,先母亡故多年,每思想起來就痛徹肝腸,若是能畫出這樣的畫來,每常早起上香祝禱,也能稍解心中痛楚。”

    “這誰能知道?一會兒找瀚哥兒打聽吧。”

    胖瘦兩個縉紳都是臉漲的通紅,四周冷嘲熱諷之聲大作,這一次,卻是齊心協力,全衝著他二人來了。

    原本的幫閑也不好出聲,畢竟這畫像上的爺孫三代,實在是太像,這畫,也是畫的太真,太寫實,這兩人都是見過張耘的,知道畫絕沒有假,自己厚著臉皮說不像,這話也是說不出口,只是他們確實只是受人之託,卻是當不得家,呆怔了一會後,只得以袍袖遮臉,快步離開,在這兩人身後,傳來一陣哄笑之聲。

    “三叔公。”張瀚並沒有在臉上顯露出高興的神色,以現在他對張輦的了解,恐怕這老頭到這種地步還不會低頭,現在低頭就是徹底的丟臉,越老越固執,而且死愛面子的張輦,恐怕不會這麼簡單的屈服。

    “瀚哥兒說話。”張學曾剛剛礙著利害,而且也不敢向人拍胸脯保證張瀚就是張耘的後人,只能在一旁不說話,他是那種急公好義的熱心腸,為人最為熱誠,對剛剛自己的表現感覺十分愧疚,這時拍著胸脯向張瀚道:“只要三叔公能辦到,就一定幫你。”

    “我想請三叔公替我說幾句話……”

    張瀚拉著張學曾走到一邊,人群中有一些閑人想過來聽,梁宏幾人將人群隔開了。

    “就是這樣……”

    張瀚的話很簡捷明瞭,沒說多久就說完了。

    張學曾臉上神色有些怪異,他沒想到,張瀚這般年紀,居然已經學會對張輦誘之以利。

    話和事都很簡單,張瀚請求蒲州這邊的保護,每年會送兩千銀子過來,算是歸宗之後對家族的貢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29 PM

第二十三章 嫉妒

    一般的大家族是不分家的,田產,店鋪,各種雜七雜八的收入都攏在一起,然後按各房人頭來分配,誰有分配大權,誰就是這個家族的老封翁,甚至是家族的族長。

    蒲州這邊,據張學曾說,田產還有近兩萬畝,以張家累世官紳的積累,張四維曾任大學士時攢下來的家底,這田畝數字並不算多。

    如果朝中有現任的三品以上官職的族人,田產還可以大量增加。

    朝廷在萬曆十年時曾經由張居正主持清丈隱田,等於是從勛貴們口中奪食,當時幾年時間清出隱田一億多畝,加上一條鞭法將丁銀攤入地畝,朝廷收入也因此大為增加。結果張居正一死,張四維帶著頭清算,其實維護的還是自己家族和整個階層的利益,至於大明的財政問題,他才懶得考慮那麼多。

    萬曆也是個棒槌,張居正打的好基礎,只要他守成都很好,結果朝令夕改,大好局面毀於一旦,自己又大派礦吏稅吏,皇帝用非法的手段撈錢,見識手腕也不過如此。

    除了田畝之外,還有一家當鋪,一家錢莊,一家綢緞鋪和雜貨鋪,張家也放些高利貸,不過規模並不大,畢竟現在底氣不硬,有些事不好做的過火,否則出了事的話,地方官可不會真心幫著遮掩。

    整個蒲州張家的年收入,大約也在萬兩左右,如果能增收兩千,張輦想來會心動。

    “和二太爺說,我現在還沒有做起規模來,做起來,少不得要他的蔭庇,銀子會越給越多。”

    張瀚這樣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歸宗,別的房頭都在蒲州這裡,有人幫著料理錢莊,有人管田產,最後張輦負責分配一年的收入,張瀚這一房說遷回來,或是把家產計入公中都不可能,這樣每年贄送銀子的方法,倒也不差了。

    張學曾點了點頭,說道:“難為瀚哥兒你有這心,也罷,我就捨臉再走一回。”

    “晚輩就在大本堂外頭等。”

    這時候也沒有人來為難,張瀚一行人跟著張學曾,順利走到大本堂外。

    這裡是當年張四維父子的居所,門頭闊大,院墻高聳,從外頭就能看到後園假山高聳,池柳雖然在冬季衰敗,但根據那些高低不平的景象,也能看出來春夏時是何等的綠樹成蔭,景致定是十分漂亮。

    有幾座高樓,也是錯落有致,在院墻之中格外顯眼。

    這就是百年世族,光是那中間緊閉的大門就見識了多少風雨?這道門,不要說知縣,恐怕府、道來了也未必會打開。

    張瀚站在東角門外,這裡才是張府中人出入的門禁,幾個門子坐在長凳上守著,斜眼看著張瀚幾人,幾個剛剛跑過去的護院也站在角門附近,臉上神色均是不善。

    隔著角門,仿佛看到正堂那邊有不少長隨伴當來回跑著,還有丫鬟婆子的身影,再看看這角門外停著不少轎子和車馬,張瀚這才醒悟,怪不得剛剛來了好幾個縉紳來壓自己,原來就在張輦這裡宴客,順道就請了幾個過來。

    他安心等著,有祠堂的事做輿論壓力,又有許諾的好處,如果張輦不是傻到腦子都壞了,這件事應該可以了局。

    約莫過了一刻鐘的光景,張學曾就是一臉灰敗的走過來,隔著十幾步遠就是一直的擺手,再近些,張學曾道:“二太爺說,區區兩千銀子想買他的好,絕無可能。瀚哥兒,二太爺就是這樣的脾氣秉性,你那邊的事,實在不行就把鋪子給棄了,將你娘接回蒲州,二太爺雖不幫你的忙,你一家真要回來,歸宗奉養還是辦的到的……無論如何,總不能短了你母子一碗飯吃。”

    “寄人籬下,每年指著宗族給的幾十石糧過活?”

    張瀚冷冷一笑,心中怒火再難壓制。

    張輦這人,果然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十分難搞的脾氣。

    他臉轉了一下,向梁興和楊秋做了一個眼色。

    兩個喇虎立刻會意,立刻往角門裡闖。

    “做什麼,你們找死?”

    幾個門子和護院立刻站起來,平時門口沒這麼多人,今天就是太爺宴客,害怕張瀚闖席鬧事,這才安排了人手,若是這樣還叫人闖進去,那他們飯碗就砸了。

    “沒做啥,裡頭酒香肉香的,俺們餓了,討口飯吃。憑你是宰相家門口,也不能禁著咱唱蓮花落?”

    梁宏嬉皮笑臉的,楊秋也是一臉笑,只有熟悉他們的人才看到兩人眼底深處的冷意,兩人就這麼往裡撞,幾個門子和護院來攔,三兩下就開始動手,這兩個喇虎在打行裡也是好手,這些門子也就嚇唬叫花子有能耐,真動起手來,兩個喇虎立刻就占了上風,梁興出拳又快又狠,拳拳到肉,每拳都打在對方的臉上,特別是鼻樑上,幾拳下來,現場鮮血四濺,場面變的有些駭人。

    “殺人了,殺人啦。”

    一個門子被一拳打在鼻樑上,瞬間喪失了戰鬥力,兩手捂在臉上,感覺自己鼻樑軟趴趴的,他知道是被打斷了,疼痛加上心慌,他顧不得自己的職責,開始在院中亂跑起來。

    楊秋專門陰人,往人的小腹和小腹打,被他打中的人都弓著身子跳,像一隻隻在鍋裡烹調蝦米。

    兩個喇虎乾脆利落的打開通路,張瀚大步急行,甩開了一臉愕然的張學曾。

    什麼叫有決斷,這時進去就是有決斷。

    什麼叫果敢,這時敢進去就是果敢。

    張瀚不是莽撞,如果事情還有轉圜之機他這樣做就是莽撞,但事情已經成了死局,老老實實回去,那是懦弱。

    關鍵時,不拼一下,死了都活該!

    張輦今日宴客,並沒有請州裡的官員,他現在沒有官身,請人家也未必一定過來,憑白折了面子,他不願意。

    像一般的鄉紳那樣,巴結現任官員,張輦從不做這樣的事。

    鳳磐公的嫡孫,還真不屑如此。

    他家的正堂很大,滴水檐,五開間,迴廊長而精致,正堂前的庭院也大,大塊的方磚鋪著,滴水檐下是左右兩個並列的大水缸,裡頭蓄滿了水,這是防火用的。

    院中種著海棠樹和各種花卉,還有幾株臘梅,別的花都謝了,臘梅卻還沒有開,花樹上結滿了花骨朵,發出一陣陣幽香。

    大堂裡擺了好幾十桌……並不是張家的大堂能大到擺幾十張圓桌的地步,張家世代官紳,還守著早年的規矩,分桌而食,並不是現在時下流行的八仙桌或圓桌。

    每個賓客面前擺著一張精致的几案,然後放著一壺酒和幾碟菜餚,一個美人懷抱琵琶,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在大堂門前輕輕彈唱,各人搖頭晃腦,氣氛極好。

    這時張瀚一腳撞了進來。

    在他身後,兩個喇虎和一群門子護院也前後腳趕了過來,一邊走一邊還在廝打著。

    門子們都被打的豬頭一樣,衣袍破爛,有幾個臉上塗滿了血,鼻子也軟軟的趴著,梁興和楊秋兩人幾乎看不到變化,梁興臉上還是那種無所謂的笑意。

    今日這事,解決不好他們定然被送去見官,打板子進牢房是定然的事,只是這年頭普通百姓害怕這個,他們這些喇虎卻是打板子渾若無事,坐牢也當度假,只是在蒲州沒有什麼舊識,坐牢不免要受些罪而已。

    這麼一亂,廳裡的酒也喝不下去,那歌妓的曲子也彈不下去,揚著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一雙眼楞楞的看著張瀚。

    “張瀚見過二太爺。”

    張輦當然是坐在正中的位子,人很瘦,年紀還不到七十,但已經是鬚眉皆白,背也躬了,看起來老邁不堪。

    這年頭的富人還算能保證營養,張輦也能活到這般年紀,若是平民百姓,不要說活不到,能活到六十往上的,那腰根本都直不起來,張輦這樣還算是好的。

    此時張輦一臉的怒氣,撚著下巴上的花白鬍鬚,看著張瀚不語。

    眼前這小子,確實是他堂兄的後人,張輦一眼就瞧的出來。

    回想起來,張耘也是聰明人,只是讀書差了一層,怎麼也不曾中舉。

    張家的文脈,似乎因為張泰徵和張甲徵兄弟一起中進士的事被損傷了,不僅張耘不曾中舉人,張輦也只是止步於舉人,不曾中得進士,旁系族人,也少有高中的。

    眼前這張瀚,少年俊秀,臉上靈氣十足,兩眼目光堅定,舉止落落大方,雖然是個闖席的人,但臉上看不到絲毫慌亂緊張,反而像是個被請進來的尊貴客人。

    想想自家子弟的德性,再看看眼前的張瀚,張輦心中原本不滿的情緒一下子就如火油般被點燃了。

    和大堂哥鬥了半輩子,好不容易將張耘鬥跑,靠的就是自己舉人的身份,張輦自忖在人情世故和生意之道上比張耘差的遠,現在他的子侄中又沒有中舉的,如果這張瀚回來,自己這邊哪一個是人家的對手?

    寒冬臘月,千里迢迢,又是這般人才,張輦心裡起的不是愛才之念,反是嫉妒心更加強烈。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29 PM

第二十四章 成功

    張瀚行禮起身,張輦皺眉道:“你是哪家的小哥,我這裡也是你擅闖的?不論你模樣像不像,現在沒有旁證,我豈能這般就認下你?萬一不是我那大兄血脈,我蒲州張家的臉往哪擱?你還是回去,帶著你娘親和老家人一起回來,當然還有我大兄舊物,這樣還差不多。”

    當著滿屋有身份的賓客,張輦的態度倒還平和,只是語氣強硬,絲毫不緩。

    張瀚為什麼來,張輦心中清楚,這一番只要攆了這小子回去,新平堡那邊就算完了,若是這張瀚窮極來投,不妨分幾間屋子,一年給幾十石雜糧,落個好名聲,當然還要把這小子拿捏住了,不准他在族裡冒頭。

    這個時候,張瀚居然微微一笑,朗聲道:“這麼說,二太爺就是吃不準我是不是祖父的後人?”

    “唔。”

    張輦瞇著眼,不滿的打量了一下院子裡,心裡預備換一批門子和護院,這幫人,真是屁用不頂。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叫二太爺相信我是鳳磐公的苗裔。”

    張瀚緩步向前,四周的賓客都呆呆的看著他。

    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年尾這時候跑來歸宗,當然不少人也知道是求助事情,被拒後並不離開,這麼昂然直入,在堂上侃侃而談,絲毫不怯,在座的雖沒有官員,但不少曾經是官員,多少都有舉人或秀才的身份,家中頗有田產,並且詩書耕讀傳家,只有這樣身份才夠格在張家的大本堂裡落座,但在場所有人看著張瀚,眼神各異,不過無論如何,都是覺得張瀚膽子夠大。

    張輦本能的感覺到有些威脅,張瀚年紀不大,個頭已經不小,加上自幼就練武強身健體,雖不是正經武師,身手也還過的去,殺人的事也做過了,身上隱隱有點血腥氣,張輦還是有些見識的,皺著眉,手枯瘦的手指一點,指道:“你站住罷,有事就在那裡說。”

    “好,請二太爺叫人端盆水來。”

    張瀚先一點頭,接著猛然自袖中抽出一柄磨的雪亮的匕首出來。

    張輦一臉驚懼,說道:“你要做什麼?”

    四周賓客也是嘩然,不少人立時就想往外跑。

    梁興和楊秋都是張大了嘴,那些護院也楞住了,兩邊一時都忘了廝打。

    “二太爺說弄不清楚我身份,”張瀚灑然一笑,匕首已經抵在自己的脖間,那匕首磨的鋒銳之至,尖頭一抵在脖子上立刻扎破了皮膚,一縷鮮血自張瀚的脖子間流淌下來。張瀚毫無緊張之色,還是笑著道:“叫人拿水盆來,我要和二太爺滴血認親。”

    “啊?”張輦在內,所有在堂屋中的人都發出了驚嘆聲。

    “這樣也行?”梁興嘴張的老大,似乎能塞進一個鴨蛋,他萬沒想到,張瀚這少東主耍起狠和耍起無賴來,居然比他這個專業喇虎還厲害的多?

    “胡鬧,胡鬧什麼?”

    張輦當著這麼多賓客,簡直不知道臉往哪擺。

    誰知道鳳磐公的後人中,居然出了這麼個憊懶人物?

    滴血認親,在民間甚有傳言,不過稍有見識的士大夫可不會相信,滴血認親只是個噱頭,誰真信誰傻。

    張瀚當然不是要傷張輦,也不是要真的滴血認親,他就是拿捏張輦,匕首抵在脖子上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誰都知道他當真是鳳磐公的後人,你不信,來滴血認親吧,你真的連這個面子也不給,少年手一抖,乾脆自殺在你的大本堂上,好吧,你蒲州張氏,張四維,還有你張輦的臉往哪擱?蒲州張家二百年來的家風豈不丟的精光?你張輦再軟硬不吃,你敢到地下和祖宗解釋一下這件事為什麼弄到這般決裂的地步嗎?

    看著抵著匕首的張瀚,張輦突然嘆了口氣。

    ……

    張輦當時轉身進了後堂,可謂拂袖而去,過不多時,就叫張學曾進去。

    半個時辰之後,張學曾一臉高興的跑過來,到了近前就拉張瀚:“瀚哥兒收了匕首吧,那邊祠堂開了,咱們到祠堂說話。”

    張瀚抬頭看看張學曾,對方擠眉弄眼的道:“二太爺說身子不爽,還是不必滴血認親了,叫你給鳳磐公和你曾祖父上香,然後他有一封書子給你帶著。”

    說話間張瀚已經被這人拉起,兩人向四周的賓客告聲罪,一起了出大堂,身後是沸水般翻滾的議論聲,所有人都想不到,今日來參加張家的宴席,居然還能看到這樣的一場大熱鬧,這一趟真是超值,回家後很夠和家裡的子弟吹上十天半個月的。

    “這就完事了?”梁興和楊秋對視一眼,楊秋突地道:“梁興咱回去後,還是跟著這少東主繼續效力吧,俺覺著他是有成色的,咱跟著他,將來怕也有個好下場也沒準。”

    梁興雖是沒說話,還是猛的點了點頭。

    從大本堂出來,張學曾拉著張瀚,兩人一溜煙進了祠堂,一路上還是有不少看熱鬧的,對著張瀚指指點點。

    這一次事件之後,恐怕蒲州這裡沒有幾個不認識張瀚的……這樣也好,張瀚現在知道在大明想遠離政治是幼稚的想法,沒有官紳和有實力的人撐腰,商人說破家就破家,比後世狠多了。

    在張學曾的指點下,張瀚按規矩給幾個牌位上過香之後,張學曾對他笑道:“你那裡事急,拿了書子早些回去,等你下次再來恐怕就要擺幾天席面,這才算認祖歸宗。”

    這人倒真是熱心腸,張瀚臉上露出感激之色,說道:“此番要多謝三叔公。”

    張學曾撫著不長的鬍鬚,笑道:“不必謝我,我替你說話又沒有用處,這番只當你要白跑,誰料你居然有這麼一手,二太爺一輩子剛強,這一回吃虧不小。”

    說到這,他將手中的一封書信遞給張瀚,笑道:“你的事,就在這一封書信上了。”

    張瀚伸手接了來,手中書信甚薄,抽出來看看,短短幾行字,他心中有些狐疑,能叫自己破家破產的大事,這麼一封書信就能解決?

    “放心吧,管用的很。”張學曾看出來張瀚的懷疑,微笑道:“你還不是士林中人,若你也讀書應試,中了秀才舉人,便知道其中關竅,這封書子你拿著,直奔陽和,你家的事就算解決了,只管放心便是。”

    張瀚深深一揖,起身後道:“三叔公,日後侄孫的生意可能做到內地各州縣裡來,利潤不小,若是都能這般擺平當地的事,侄孫少不得有所贄敬。”

    張學曾倒沒想到,張瀚不止是擺平自己的難題,也不止交給張輦銀子,居然還有下文。

    不過這侄孫說話雖是直接,有些赤裸裸的,在祠堂說這些話也甚是不恭,但蒲州這邊知道新平那邊家底不小,張耘算是會經營的,想來留下的家底不薄,這侄孫如此知情識趣,而且舉一反三,知道官商勾結做生意才是正道,如果真的能如張瀚所說的那樣,倒是真可以試試看。

    只是張瀚現在畢竟太小,張學曾還是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待真的做起來再說。”

    張瀚也知道現在取信於人太難,一則他年輕,二則他對很多事的門道還不清楚,這一回能逼服張輦也是靠的原本的身份,如果他不是鳳磐公的直系苗裔就真的把自己捅死也沒用,各地被逼破產上吊的商人多了,怎麼不見幾個舉人秀才替他們說話。

    待張學曾告辭走後,張瀚等人商議一番,決定不在蒲州住下,直接出城,走上幾十里後再打尖。

    這樣當然十分辛苦,但張瀚能頂的下來,別人也無話可說。

    出城時,張瀚在馬上將那信抽出來看一看,以他童生的底子看這些書信當然毫無問題,上面是張輦問安的家常話,最後兩句才是請託陽和道副使某人關照侄孫張瀚,細節什麼的絲毫未提。

    “這年頭的大人物們說話都是這樣含糊不清麼?”張瀚在馬上苦笑,他將信收在懷中藏好,畢竟這是惟一的指望了。

    “草民叩見馬大人。”

    “賢契請起,萬莫如此自稱。”

    張瀚等人又在路上奔波折返,這一次不像上回那般急迫,張瀚也有心看看沿途州縣情形,特別是到大同鎮和陽和地界後,遇到城池就進去打尖,看一看當地商業情形如何,這一路看下來,張瀚心裡也有了些譜,不像以前只能聽人說,實際情形如何是兩眼一抹黑。

    抵達陽和道所駐的陽和衛城之後,張瀚就到衙門投帖請見,當然,隨帖子是把那封張輦給的書信一起送了進去,不然的話鐵定見不著眼前這個陽和道副使。

    陽和道是正四品,副使從四品,主管是整飭兵備,不論是駐防營兵還是衛所都歸兵備道直管,也包括武官的任免提拔,衛所糧諸,馬政,有鹽鐵的地方也管鹽鐵,職權很大,一般官員想任職巡撫,兵備道幾乎是必經之途。

    眼前這位副使姓鄭,戴著方翅烏紗,穿著大紅官袍,胸前的補服是雲雁,整個人身量不高,是那種矮瘦型的身材,臉色也是黝黑,下巴留著幾縷長鬚,兩眼不大,但精光外露,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精明到了極致的高級領導模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1 PM

第二十五章 過關

    接見張瀚是在書房,這自然也是張輦的書信功勞,不然的話以張瀚的身份連大門也進不來,更不必說有私人會見性質的書房了。

    張瀚依言起來,鄭副使對他的稱呼也很親熱,隨意閑談幾句後又得知張瀚還是個童生,鄭副使撚鬚道:“經商可通南北貨物之不足,亦有利國計民生,然則到底讀書是正途,若將來有機會還是要應試,這才可以真正報效國家。”

    “是,草民亦是這般想,平素在家也沒有將書本拋下。”

    張瀚自穿越過後,書房都沒進去一回,估計裡面已經落滿灰塵,但鄭副使當面,也只能這般給自己吹噓。

    若是換了普通十五六歲的少年,見著紅袍文官大員,必定十分緊張,甚至惶恐害怕,張瀚雖臉上時不時露出恭謹神情,對答上卻是滴水不漏,鄭副使原本只是敷衍,此時倒真的對張瀚有些欣賞起來。

    “未知賢契可曾見過我老師當面,可知他近況如何,身體可還硬朗?”

    此時張瀚才知道鄭副使是張輦當年當知縣時點的秀才,雖然縣裡也有教諭,但沒有秀才拿教諭當老師的,真正的老師就是知縣,當初鄭副使很得張輦照顧,是以現在接了這一封信後對張瀚十分客氣。

    張瀚沈吟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好教大人知曉,草民未曾得見叔太爺,當年我祖父與叔太爺之間,頗多誤會,此番前去蒲州,只得了這一封書信前來。”

    “原來如此。”鄭副使點頭道:“我亦曾聽說過尊家的往事,現在看來是不差了。”

    說著鄭副使坐在桌前,提筆寫了一封書信,也不封口,接著叫來一人,轉頭對張瀚道:“這是馬國華,我府中管事,我叫他拿這封信去尋那賴同心,賢契隨他同去就是。”

    “是,此番多謝老大人。”張瀚滿臉感激的道:“日後三節之時,必來拜見老大人。”

    “你我同家世好,似乎不必如此。”

    “禮不可廢,況且鄙號生意出息尚可,日後少不得有麻煩老大人的時候。”

    聽到這話,鄭副使沉吟片刻,又指指馬國華道:“我每日公務繁忙,未必次次有空見賢契,若再有什麼事,尋他便是。”

    說罷鄭副使端起茶碗,輕輕一碰,張瀚趕緊跪下,膝蓋底下金磚很硬,他叩頭下去,口中道:“草民謝過老大人,草民告辭。”

    出得二門後,馬國華吩咐人備好車馬,說話時臉色並不好看,從陽和衛城到新平堡,快馬一日可至,坐車快則兩日,慢則三日,這般天氣出遠門,自然不是什麼好差事。

    “馬管家,此行辛苦,日後還需你多多照應。”張瀚右手伸到馬國華左袖之中,對方掂出是一錠五十兩足紋大銀,頓時笑臉如花。

    ……

    三日後車馬返回新平堡,進堡時守門的兵丁特意多看了張瀚幾人一眼,軍堡雖大,事情卻不多,選定張瀚家為行頭之事想必已經人盡皆知。

    車馬沒有到和裕升和張宅,而是直奔參將府邸,這一次帖子和書信一送進去,賴同心立刻請見,等眾人到了二門時,賴參將居然親自在門口迎著。

    看到張瀚,賴同心滿臉肥肉都在抖動,他用埋怨的語氣道:“張少東主居然和馬大人有親,這卻為何不早說?若早說,豈不是沒有這般誤會的事。”

    張瀚要跪下嗑頭,賴同心攙扶起他,說道:“不必如此,張少東日後在城中有什麼事也不必驚動馬大人,找本將便可解決。”

    這話當然是當面說給馬國華聽的,張瀚趕緊答應著。

    “少東主,你可自去了,”馬國華上前一步,轉身對張瀚道:“大人還交代了一些公事,我自進去與參將大人商議,事畢後也在這裡休息,然後我自回轉,東主可以回家了。”

    “是,”張瀚轉向賴同心,說道:“既然如此,草民告退。”

    賴同心道:“少東主不必擔心,我這就派人到官廳,著人免了你家行頭差役,日後也不會再派差。”

    張瀚面露感激,再三謝了幾聲後,待馬國華和賴同心都進了二門,這才轉身回轉。

    待他出了大門後,向梁宏等人露出笑容,又是點了點頭,梁宏衝上一步,卻是將張瀚舉了起來。

    梁宏滿臉激動的道:“少東主,你可是真厲害!”

    張瀚哈哈大笑,叫梁宏將自己放下來。

    他心頭也是一鬆,連呼吸都感覺暢快的多。

    自打穿越至今,這一回的事可是險之又險,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實力不弱的家族可以借力,這一回真是死的不能再死。

    什麼穿越回來就搞發明創造,然後拼命撈金,或是種田發展什麼的小說張瀚曾經也看過幾本,現在看來全是胡說八道,在明朝這種政治環境下,沒有官身和背景的富商就是肥羊,底層軍官沒有家族倚靠,就算立功再多也毫無用處,此次能過關,也叫張瀚將明朝官場的一些規則看清楚了些,他自己的決斷也並無錯處,這成功,並不是僥倖得來的。

    回到家中,周逢吉等人聞訊趕來,正好清軍廳的人也過來,門口的兵丁和鋪兵火夫,包括窩棚都撤走了,這些天清軍廳已經催促過幾次,這一下也絕口不提,守門的吏員倒是進來向張瀚再三賠了不是,後來領了一小塊銀子,歡天喜地的走了。

    “這是叔太爺一封書子,這事就完事了?”

    常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她到底是婦道人家,完全不明白這裡頭的道道。

    其實就是周逢吉和梁宏也不太懂,他們說到底只是純粹的掌櫃而已。

    張瀚半躺在椅子裡,腳底擱著炭盆,這十來天來回奔波,也虧得他身子打熬的結實,又是後生的年紀,不然的話也熬不住。

    他看向眾人,笑道:“這就是家裡有士紳的好處,叔太爺當過知縣,馬大人又是他點的秀才,這是師生之誼,本朝最重師生關係,有時還在父子之上,這還只是點的秀才,若是叔太爺是進士底子,當過學官,點過舉人的再中了進士,那全天下到處都是門生,什麼事門生就辦了,若是閣部大臣主持過春闈,這師生之間在朝廷和地方都是一股子勢力,上下同心,才能一呼百應,這裡頭關節甚多,我也不怎麼明白。”

    梁宏問道:“那賴參將又為何對馬大人的信如此看重?”

    “馬大人正當盛年,日後很可能到督、撫,甚至入朝為官,賴參將雖然是三品,到底只是武職官,馬大人又是直管上司,他豈能不給面子。”

    張瀚悠然道:“說到底,咱們在人家眼裡只是螻蟻般的人物,所求之事也只是芥子般的小事,根本無足掛心。”

    “阿迷陀佛。”常氏兩手合在一處,念了聲佛,滿臉喜色的道:“不管人家怎看咱,咱安生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既然蒲州那邊歸了宗,這邊還有那馬大人照應,日後無人再欺負咱和裕升就好。”

    “娘說的是。”

    張瀚答了一句後起身出門,向周逢吉和梁宏使了個眼色,兩個掌櫃會意,一前一後也是跟著出來。

    “此番算是涉險過關,然而日後誰知會不會有人再打我們的主意?”張瀚看著二人,語氣平靜的道:“馬大人可能調任,蒲州的太爺年歲高了,而且我也不想老是去跪祠堂。”

    梁宏十分恭敬的道:“少東說個章程,我們照辦。”

    周逢吉也道:“此次和裕升能捱過這關都是靠的少東,少東要做什麼決斷,咱們都沒有二話可說。”

    張瀚沉吟著道:“日後我定當設法弄個官職在身,現在暫且先不管,要緊的是和裕升的生意這般做下去不行,你們隨我到書房來,我有要緊話同你們說。”

    這時府中後院李金蓮又叫起來,張瀚停腳聽了一會,卻是她吵著要燕窩吃,原來張瀚不在這些日子這金蓮倒也消停,一聽說無事了,便又開始折騰起來。

    梁宏笑道:“少東主,乾脆將她賣給蒙古人算了,這般富態又白凈的小腳女子,那邊的貴人們甚愛。”

    周逢吉不悅道:“我等清白人家出身,豈能做這樣沒天良的事。”

    張瀚心中一動,臉上卻毫無異常,只笑道:“隨她鬧,反正燕窩是沒有。”

    眾人皆笑,這時梁興和楊秋二人過來,打個躬道:“少東主,事情已經辦完了,我二人在此無事,就要回轉去休。”

    “你們不要急。”張瀚止住這二人,又對張春道:“將那條盤取來。”

    張春答應著,不一會捧了一個黃楊木的條盤來,上面用紅布綢子蓋著,張瀚伸手將布揭了,露出明晃晃的銀子來。

    銀子看著多,其實是一兩一錠,擺了好幾十個,張瀚對梁興二人道:“你們跟著我一路奔波,事情辦的很順當,你們功勞也不少,每人二十兩,先拿去使。”

    梁興不安道:“我等只跟著跑路,事都是少東主你做下來,怎好拿這麼許多。”

    他們這些喇虎,平時看著威風,其實弄不到幾個錢,只有團頭會頭一年能弄些銀子,也是不多,梁興平常在家,一年也未必賺到這個數。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3 PM

第二十六章 騾馬行

    “我還有用你們的地方,不僅是你二人,可能還要多的人手。”張瀚吩咐道:“你二人回去後,幫我挑一些人,都要景況和你們差不多的,膽大敢打,不甚奸滑的,多找一些,就說隨我做事。”

    聽張瀚這般說,梁興和楊秋二人才上前取了銀子,兩人神色都有些激動,這一次不過來回跑了一趟,也不曾和人動手打架,更沒有受傷,輕輕鬆鬆拿了這麼許多,以前和人打的半死,連湯藥費都算上也就幾兩銀子,畢竟還是和有錢的少東廝混更有前途。

    待二人拿了銀子,梁興跪下謝道:“多謝少東賞賜,我們回去就挑人,過兩日帶到少東眼前給少東相看。”

    “嗯,你們自去吧。”

    待梁興二人走後,周逢吉有些不安的道:“少東可是要多少一些護院?這些喇虎散漫慣了,恐怕當護院不甚妥當。”

    “這事正是我要和你們說的。”張瀚道:“二位隨我到書房說。”

    說著,張瀚在前,兩個掌櫃在後,三人一起往書房去,那裡自從張瀚不讀書後,已經閑置很久。

    看著三人背影,張春也是吐了吐舌頭,不知不覺間,這才多少一點時間,少東主已經站穩了腳根,化解了危機,並且成功的使掌櫃們對他言聽計從,他突的想起來書房可能用的著自己,趕緊從廚房拎了一壺開水,拿了杯子和茶葉,一溜煙的趕過去了。

    ……

    “就是這樣……總之要做就得趕緊,否則一步攆不上,步步攆不上。”

    張瀚說了半日,口也渴了,正好張春拿了壺進來,他自泡了一壺茶,倒在杯中,拿在手中等著水冷,順道溫熱冰冷的手心。

    兩個掌櫃都是泥雕般的坐著,半晌沒有動靜。

    張瀚的打算沒有多複雜,梁宏和周逢吉兩人只是震驚於他的膽量。

    成立一個騾馬行,提供送貨服務,同時也充當保鏢,負責貨物安全無損送到,用這樣的方法鍛煉人手,熟悉商道,最終的目標是壟斷對蒙古人的走私貿易。

    “可能有些大東主和官紳武將們已經在著手做這樣的事,但千頭萬緒,要擺平各方的關係,這都非一日之功。我們要做的就是搶奪先機,先和蒙古人建立關係,最少大同東路這邊到張家口,這一塊地方十分要緊,咱們可以先搶下來!”

    “少東主,這是王勇,這是楊泗孫,這是蔣奎,這是蔣義,他們二人是兄弟,這是溫忠發,這是劉德全……”

    已經過了小年,短短時間,張瀚的騾馬行就在北街臨近新遠門的地方開張了。

    新平堡這裡可能缺別的,惟獨不可能缺的就是騾馬,張瀚和兩個掌櫃商量好後,花了二百來兩典了這麼個大雜院,這裡當商號有些破敗混亂,用來做騾馬行倒是十分合適,地方大,可以改成馬廄的屋子也多。

    現在院中養了二百來匹馬和一百來匹騾子,雇了不少人養著,這麼多騾子,平時吃用的豆料也要不少錢,特別是冬天,草料價格也比較高,騾馬一共花了近兩千銀子,每日要吃十幾石豆料和幾百束乾草,加上騾夫的費用,每日開支有二十餘兩,這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除了騾夫和馬匹騾子之外,更高的費用就是眼前這些喇虎們。

    年紀都在二十左右上下,年紀大的張瀚不要,那些三十來歲的,雖然精力和身體還在壯年,但在街面上打滾十幾二十年,等於是回了無數次鍋的老油條,再多的銀子和再多的精力也調教不好,就眼前這些人來說,雖然還很年輕,臉上都是多半帶著邪氣和戾氣,身上惡習著實不少。

    張瀚倒沒覺得有多大挑戰……他的前世原本也是處於黑白邊緣,身邊所有人幾乎都是眼前這般德性。

    發展一段時間後,他會吸納進來更多人,到時候自是不以這些喇虎為主,可眼下麼,打地盤的時候,這些人可是比良善之輩好用的多了。

    梁興每說一人,便是過來一個向張瀚一禮,態度有隨意的,也有恭謹的,也有一臉無所謂的,只是在報名時,張瀚親手往這些人手中給上一小錠銀子,說道:“這是今年的年賞,好好幹。”每個喇虎這才在臉上露出敬意,彎腰時身子躬的更低些。

    “年前就不安排大夥出門了,”張瀚看看眾人,大聲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打架的好手,到我這裡有的是架打,這一層先和你們說清楚了。再有一層,在我這裡拿我的銀子就得聽我的吩咐,若是受不得拘管,趁著銀子還沒有放熱趕緊還我,然後滾蛋。”

    眾人聞言都笑,感覺這少東主十分直接爽快,這般說話倒是容易叫他們接受,當然也不會有人真的拿銀子來退。

    張瀚說完下來,對梁興道:“年前這些日子,每人均練騎馬,我知道你們多半是會騎馬的,不過日後出塞的時候很多,你們的騎術和韃子比起來差的遠了,總得再練的強些才好。”

    梁興吃了一驚,說道:“少東的意思還要去打韃子?”

    “咱們又不是官兵,打韃子又無利可圖,只是日後出塞做生意時,難免有韃子來搶,你們總不能白叫人家搶了我銀子貨物去。”

    提起這個,梁興等人都是摩拳擦掌,各人均道:“斷沒有這個道理,誰敢來搶咱們,歷來只有咱們搶別人的份。”

    邊塞地方畢竟是和內地不同的,眼前這些喇虎在漢朝就叫良家子,戰時被徵集充當騎士,挾弓出塞,追亡逐北,眼前這些傢伙都不是良善之輩,騎馬射箭的本事倒是都有,只是水平高低不同,若在內地,想一下子找到這麼多人手,根本毫無可能。

    張瀚看看院中,現有的夥計是二十來人,喇虎們倒是已經快五十,每人每個月二兩銀,出門時加一兩月錢,就是三兩,這個銀子比騎兵家丁二兩四的月錢還高些,這些喇虎一年到頭也賺不到這一半的銀子,所以短時間內不怕這些傢伙不聽話。

    ……

    “小人見過少東。”

    騾馬行院裡到處是騾糞馬糞,一群人見著張瀚就跪了下去,根本顧不得髒。

    五個男子加五個婦人,還有十來個小髒孩,大人們磕頭,小孩們也跟著跪著,兩眼眨也不眨的看著張瀚。這些小孩臉上都髒的看不清皮膚顏色了,只有兩眼都是如一汪清流般,清澈見底,童真猶存。

    這是張瀚從清軍廳弄來的五家匠戶,堡裡匠戶在冊的有五六十家,逃走了一多半,還剩下十來家,平時負責修補鎧甲兵器一類的東西,但多半沒有將官真的叫他們做這樣的事,多半是被強迫做些民間活計,賺的錢都被管理匠戶的官吏瓜分,平時每月給三斗雜糧,多半還摻著石子沙粒一類,淘乾凈了只剩下一半,有時還未必能分到一半,這些匠戶是新平堡最底層的人,其實在哪裡都一樣,農民就夠底層了,軍戶還不如農民,而匠戶還不如軍戶,可想而知匠戶地位有多低,而大明就是用這些人造房子屋子,造火炮兵器,修鎧甲打製頭盔,加上官吏貪汙物資,又可想而知給軍隊供給的武器質量是什麼樣的。

    這幾家匠戶是租用的,張瀚每月給清軍廳銀兩,人就歸他用。

    張瀚上前將幾個男子一一扶起,這幾人名字他都沒記清,不過他臉上還是掛滿笑容,和顏悅色的道:“這裡每日最忙的就是打造馬掌,修理馬鞍具等事,等忙上一陣,再打造一些長刀腰刀一類兵器,我這裡要人手出外押車需用。”

    各人又要跪下答應,張瀚又是攔著他們,待各人站好了,他又笑道:“各人男子每日二斤糧,婦人和小孩每人各一斤糧,另外每月給每家一兩鹽菜銀子錢,活做的好了,還有月賞和年賞,這些細則到時候由梁宏掌櫃專門負責,你們有什麼事尋他說,若還不行還可以找我,在這裡只管安心做事,不必再擔心餓肚子。”

    張瀚的條件對這些匠戶來說無異瞬間從地獄到天堂,幾個男子還掌的住,只是眼圈發紅,婦人們已經滿臉流淚,眾人又是跪下磕頭,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騾馬行幾百匹騾馬,所用馬掌各物十分多,張瀚日後還要大量購買騾馬設立分店,找這幾家匠戶到時肯定不夠用的,還要打造兵器,張瀚投這點錢連千金市骨也算不上,算來還是十分值當的。

    “我有樣東西,看看你能不能打造。”

    眾匠戶臨行之時,張瀚攔著一個山羊鬍子,低聲吩咐起來。

    梁宏在交代人掛好幌子之後,開始在門首兩側擺好木板製的文告。

    別的地方百姓未必識得幾個字,新平堡這樣的地方,在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夥計也是識得幾個字的。

    文告牌一出,頓時就圍攏過來不少人,有一些商號的掌櫃自己不便來,就打發了夥計過來看,然後趕緊回去告訴自家掌櫃知道。

    整個上午,和裕升店門前人來人往,如同鬧市一般熱鬧。

    梁宏袖著手擋寒,臉上掛滿笑意,遇著相熟的掌櫃就和人打著招呼,周逢吉還是坐在櫃上主事,臉上也掛滿了笑容。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3 PM

第二十七章 收糧

    “小米麥子,四錢一石,雜糧米豆均要,亦是按市價給足,來者不拒。”范家設在新平堡的分行裡,李明達看著抄來的紙條,臉上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來。

    和裕升在年前這樣的時候開始收糧,而且是按每石四錢銀子的市價來收,雜糧米豆也要,價格要稍低一些,但也是和市價一樣。

    整條北街中最少有一百家店鋪在做糧食生意,其中也頗有一些資本在十萬以上的大商鋪,還包括范家這樣的身家過百萬的鉅富大商行的分號,和裕升的資本在新平堡這樣的地方只能算中等,按市價大肆收糧的消息一傳出來,一下子跌破不少人的眼鏡。

    李明達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幾個月前他的遠房侄兒李遇春還找過他,請求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從范家購入糧食,並且隱晦的表達了要頂下店鋪自己來做的想法,誰料這麼一點時間風雲突變,和裕升不僅沒有如范東主說的那樣倒下去,反而大張旗鼓的搞起了騾馬行,還在整個新平堡收糧,這個動靜,不可謂不小。

    “給他們,咱們庫裡還有一萬多石,全給他們好了。”

    李明達雖然不大明白和裕升是什麼想法,不過好歹自己侄兒也在那邊當掌櫃,既然是按市價買,這筆買賣吃不了虧,他這個分行掌櫃完全能當這個家。

    距離下次小市開市還有一個多月,正月十五之前各家商號都不一定開業,市場也停市,要到下個月月底才開市,這麼久的時間,以范家商行的實力,到時候自然又有大批糧食運過來。

    “聽說他們還搞騾馬行?”李明達對一個帳房笑道:“張家那小東主野心還不小。”

    “折騰吧。”帳房一臉不屑的道:“做生意哪有這麼容易法,就不知道老周他們怎麼會跟著這麼個毛孩子胡鬧。”

    李明達臉上帶著笑容,心裡也是贊同這帳房的說法,和裕升的危機化解經過他也是打聽清楚了,並且給范永斗寫了封信說明這事,范東主對各地的商行變化等諸多消息都很在意,此前李明達跟著東主跑了不少地方,送了不少銀子,東主所謀甚大,但具體要做什麼他還不太清楚,他隱隱感覺和裕升還有市場的變化其中有些聯繫,只是暫時還摸不清具體的脈落。張家這少東主的行事經過他也寫的十分詳細,不過李明達覺得這事能成還是靠的蒲州張家的勢力,張瀚一個半大娃子能做得何事,恐怕具體的事也是跟著去的梁宏在跑。不過他的信中沒有寫這些,東主會有自己的判斷,他這個掌櫃只把消息傳達到就可以了。

    ……

    離過年還有兩天,不少家在外地的夥計和掌櫃已經離開了新平堡,整個堡裡都變的冷清起來,只有和裕升的兩個店還是十分熱火,本店還在收糧,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五萬石,也就是接近六百萬斤,這糧食數量已經不少,數額已經接近一次小市全部的貿易額還多了。

    和裕升的銀本不過一萬多兩,上次小市幾乎把貨出脫乾凈,攏了近萬的銀子在手,加上張瀚從家中取出來的一萬兩,按銀子來說收完糧後還有些富裕,只是騾馬行的開銷大,本店的開銷也不小,雖然現在已經不收布匹綢緞和油菜一類的貨物,每日的壓力仍是不小。

    “年前不收了,就說正月十五之前櫃上過年,年後再說。”靜室之中,張瀚已經坐在主位,周逢吉等人在下聽著,各人均是沒有異議,甚至周逢吉和李玉景都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張瀚已經在教帳房李玉景龍門帳法,這個記帳法分為“進”、“繳”、“存”、“該”四大類,是傳統四柱清冊法的更進一步,有早期的複式記帳的影子,原本還得過幾十年才出現,張瀚也是看閑書時涉獵了一些,相比複式記帳法來說這龍門帳要簡單的多,相比原本的四柱法又詳細得當,四法對應當天的“全部收入”、“全部支出”、“全部資產”、“全部資本和負債”等等,每日開銷支出一目了然,最近沒有開市,上回交易的貨物也多半出脫,每日可謂是只出不進,李玉景這個帳房每日取出大捧的銀子給人,真正是壓力山大。

    要緊的是以市價買入的糧食已經堆的如山也似,和裕升原本的庫房根本不夠裝,還好騾馬行那裡空房子多,打掃了之後大半放在那邊,另外還找幾家相鄰的商行借了空房子擺放,各處都堆的滿滿當當。

    張瀚對這個數字也是極為滿意,換了新平堡外的地方,想在這麼短時間收到這麼多糧食也是沒可能的事,小市貿易就是糧食為主,布匹雜貨為輔,所以不少家商行主打的商品就是糧食,別的不說,糧食是盡夠的。

    至於市價收進來,可不是市價賣出去。

    大市也好,小市月市也罷,都只能勉強滿足部份蒙古人的需求,沒見右翼蒙古,也就是土蠻部還有喀喇沁蒙古,也就是當年的朵顏三衛,仍然是每年都在邊境上打草穀?

    真的要靠貿易解決了幾百萬蒙古人的吃飯問題,這些人還鬧騰個屁?

    現在不僅是蒙古人,女真人也暗中加入了貿易陣營,遼東馬市很快就維持不下去,到時候幾十萬女真人和他們搶下來的地盤所需要的物資從哪兒來?

    這個走私生意,可是一本萬利,而且需求量極大,眼下收的這點糧算什麼?

    “少東主,騾馬行來生意了。”梁興沒在櫃上看到張瀚,索性就在店堂裡叫喚著,好在店中現在無有客人,倒也無事,梁興滿臉喜色,平時臉上的那種邪氣一掃無餘,這時張瀚才發覺,這廝居然長的頗為帥氣。

    張瀚的騾馬行其實是個四不像。

    說是騾馬行,但並不出租騾馬,而是備有腳夫,幫著承運物品,收取費用。

    明朝時運輸業已經很發達,南有船北有馬,北方各處都是以騾馬大車為主,並且在各個城市都有腳行,備有大量的腳夫,近途的純粹用人力推運,腳力出力,遠途的就用騾馬,腳夫也充任騾夫,幫著趕騾馬和上下貨。

    這年頭的法制水準和後世比差一百條街,地方官吏不足,衙門的三班衙役加上遊手幫閑也不夠用,主要工作只是用來徵取賦稅,平時的治安多半是宗族自為,城市比起鄉間反而要亂的多,因為宗族力量不強,多半是散居。

    腳行的夥計多半是破產農民構成的流民為主,也有少量城市貧民,這些人多半都是品行不佳的敗類,幫人運貨時偷摸只是小事,訛詐和搶劫也是時有發生,遠途時甚至殺害貨主也不少見。

    因為腳夫素質太差,後來客商很少直接雇傭腳夫,而是尋得可靠的腳行,與腳頭接洽,點檢好貨物後給腳頭一大筆,腳夫只開發一小筆,這般運輸下來,損耗還是難免,但比人財兩失要強的多了。

    當時俗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其實亦有道理在其中。

    騾馬店則是提供食宿和騾馬,連車也出租的稱為車戶,當時的短途商途,車戶為選,長途大宗貨物,則必雇傭騾馬和腳行腳夫。

    “路上商販絡繹不絕,十數為群。所騎所駝,非驢則騾,大車則駕十餘余,或五六頭,小車則或牛,或驢二三頭,或則獨輪,而一人推之,所載則一馬所駝也。”

    車也分多種,大車有四輪和二輪之分,其四輪大車可載五十石,由馬或騾牽引運行,或十二匹,或十匹,八匹馬騾不等,據宋應星記錄:“凡大車行程,遇河亦止,遇山亦止,遇曲徑小道亦止。”

    普通的二輪車對道路條件要求要低些,但載重量就下降很多,那種載運幾千斤的大四輪車,要求高,運向難,套用的騾馬數量多,一般只是近程運輸有用,地形稍一複雜,就只能用兩輪車或是小車,甚至用單馬或人挑了。

    張瀚的騾馬行已經是腳行與騾馬店加車戶的集合體,然而還不僅如此,商行還提供銀錢代存代取的服務,新平堡這裡是總店,張瀚打算在天成衛和鎮虜衛兩城,還有陽和衛城各設一店,這是方圓三百里左右的範圍,也是目前和裕升可以到達的極限。

    年前跑生意的少了許多,騾馬店在新平堡的主店已經很像樣子,張瀚打算和梁宏年後出去跑跑,選定幾處分店的地址,分店不需太大,有十來間屋子養一些馬匹和騾子毛驢一類,放幾輛車,可以倒換人手就可,關鍵是要設幾間牢固的庫房,放一些喇虎和帳房守著,用來代收代發貨物和銀錢。

    這種騾馬行加腳行加早期帳局錢莊的做法,是張瀚雙管齊下中的一管,走私是一管,這個店又是一管,這兩樣生意做起來,身家過百萬是小意思,千萬亦可期。

    誰得天下張瀚不想理會,他走私也好,搞騾馬掂也罷,第一條是搞錢,然後是壯大自己實力,走私可以結好蒙古人和女真人,這些傢伙二十年後得天下,做生意有了錢再買通大明這邊的官員,日後也無人敢動他,只要流賊不來就什麼也不怕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4 PM

第二十八章 出門押貨

    聽到梁興的話張瀚匆匆走出,看看一臉興奮的梁興,張瀚笑道:“還有幾天就過年,這時候還有買賣,做什麼生意,往哪去的?”

    “都是些硬貨。”

    梁興看看左右,小聲道:“東珠,人參,玄狐皮一類,加起來得值過萬銀子,往大同去,估計是賣給城中那些親藩。”

    大同有代王,還有不少家代王譜系中的郡王,代王自始祖朱桂就不是好貨,殘暴不仁,為禍甚烈,大同附近的好田土都被代王一家和王府中人瓜分乾凈,只留少數給那些大將門和士紳,百姓貧無立錐之地,窮困不堪,後來李自成攻克大同時,因為代王一家名聲太壞,將其滿門屠盡,也算罪有應得。

    梁興又道:“貨主是個秀才,叫杜慎明,在大同和太原均有不小的生意,開的是錢莊和當鋪,小人懷疑他是替大東主跑腿的,此番走的遲也是在咱們堡裡淘騰好貨,他的貨專門用來在年前送禮,關係重大,是以聽說咱們行有護鏢的,願意出重金雇咱們。只是這人不是怎麼殺價格,態度卻是有些猶豫,只說要見少東主一面之後,才能決定。”

    張瀚聽他說,心裡已經有了主張,知道這是個好主顧,拉攏下來對日後生意大有好處。

    當下叫梁興帶著,一徑往騾馬店這邊來。

    院裡照例還是大堆驢馬騾子的糞便,張瀚看著一皺眉,也不言語。

    後院傳來一陣叮噹聲響,那些匠戶每日都在修補打製馬掌和馬鞍,這些天下來他們頓頓都吃的飽,還有蔬菜下飯補充維生素,隔幾天還有一頓肉可吃,原本滿臉菜色的匠戶全家大小臉上都有了肉色,小孩子臉色從臘黃也變的紅潤,待遇一好,這些人做事都是上心的很,每日從早到晚打造不停,不僅活做的快,質量也是上乘。

    一個戴著方帽,穿著寧綢大襖的生員模樣的東主正在院子當間坐著,年紀在三十左右,下巴鬍鬚還沒有留長,人看著還算清秀白凈,只兩眼轉動很快,精芒四射,張瀚一見之下就知道不是個好相與的。

    “李東主,這是和裕升的張少東主。”

    聽到梁興的介紹,張瀚心中也頗覺無奈,其實不論是幾個掌櫃還是夥計,或是這裡的喇虎,對他都很服氣,態度也是恭謹,不過年紀擺在這裡,想把這“少東主”換成“東主”,恐怕不是能力能解決的,只能等待時間。

    杜慎明一看張瀚這般年紀,眼中立刻顯露出一絲疑色,不過這人是個有城府的,當下還是笑呵呵的道:“在下於這新平堡中已經聽了不少張少東主的事,都說是少年才俊,沒想到還是這般年輕。”

    張瀚拱手一笑,錯開話題,說道:“聽說李東主有一批貨往大同,在下打算帶齊人手,親自替李東主押這一趟貨。”

    杜慎明眼中露出一絲訝異之色,他沒有下決定主要還是信不過梁興一夥,這些喇虎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輩,這年頭出遠門他自己當然帶了幾個伴當在身邊,但如果押貨的路上起了禍心,杜慎明也不知道能不能抵禦得住,如果這個在新平堡頗有身家的少東主一起押貨,這一層擔心就可以解決,這一層意思自己未曾明說,這少東主倒是主動提出來,可見也是個見事明白,十分精明的主。

    “少東主既然這般說,事情自然可以定局。”

    杜慎明思慮再三,終是與張瀚將貨運一事定下來。

    “所用兩輪車十四輛,每車用騾或驢兩匹,隨行騾夫十七人,鏢師十一人,連同少東主和伴當一人在內,共應給付騾馬費並運費三百一十七兩,在下湊個整,共三百二十兩,出發前先付清,如此兩訖。”

    杜慎明做生意十分謹慎,定局之後卻又是十分爽快,半日時間張瀚挑定了車輛和護鏢人員,加上他和梁宏二人一併前往,騾馬行內頓時一陣忙亂,喇虎們也是緊急集合,一個個站在一起,勉強按十一人一排橫排站好,每人都帶得有腰刀一類的短兵器,有幾個長大高壯的帶著長刀鐵矛一類的長兵,看來也是平時打群架就喜歡一寸長一寸強的主。

    喇虎們在這裡才十餘日,張瀚每日都過來,教他們列隊和鴛鴦陣法,前者張瀚還算懂一點,後者就完全在紀效新書上看的,這些天這些喇虎每日均拿著兵器對練,不過多半並不認真,只是他們倒也曉得是從張瀚手中領銀子,每日張瀚在時態度還要認真些,在張瀚面前站隊也勉強有個模樣。

    這時院中有個三十來歲的喇虎拿著大掃把打掃,慢慢將那些髒汙之物掃成一堆。

    看到張瀚目光,那人手拿掃把,躬身一禮。

    “那是老蔡,年紀已經快四十,打不動狠不起來,只得做些沒出息的事。”楊秋在一旁看到了,一臉鄙夷的道:“若少東不歡喜,屬下一會和他說,叫他回家去。”

    “不必了。”楊秋和梁興也有些不同,梁興腦子活還有擔當,楊秋喜歡觀風望色,討張瀚喜歡,與他滿臉絡腮鬍子的形象截然不同。

    張瀚搖搖頭,笑道:“這院子甚髒,這樣掃掃也好。”

    現在一切草創,張瀚也沒有得力的人才,梁宏叔侄還算得力,不過還需慢慢調教,張春家裡店裡兩頭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就算張瀚自己,也還是在慢慢適應這個時代,哪有多少文韜武略可以施展,能有眼下的局面已經算是不錯了。

    午間時,張瀚回到家裡和母親辭行,回來沒多久又得出門,常氏自是捨不得,不過看著兒子出門做生意,心裡到底還是高興,拉著張瀚叮囑了半天瑣碎的事,張瀚倒也並不覺得煩,只是心中感覺一陣溫馨。

    過午時不久,所有人吃罷了飯,一起趕著騾馬上路。

    這時候出行也是少見,街市上不少人看著,三五成群的閑人站在路邊,低聲議論著張瀚。

    和裕升短短時間發生了不少事,都是與這少東主息息相關,現在又大張旗鼓搞了這騾馬行,其中內容對很多掌櫃東主來說都是新鮮事務,不少人還沒有消化,結果這騾馬行就已經接了生意,這叫人感覺有些吃驚。

    城中正經的騾馬行和車戶也不少,腳行也有好幾家,在路過這些店面時,張瀚倒是感覺到嫉妒和仇恨兼雜的眼神。

    如果不是和裕升,這一筆大生意多半是這些商行瓜分,他們看張瀚等人不順眼也是該當的。

    不過也只能看看,卻沒有哪個腳行不開眼上來打,只是張瀚感覺到這些腳行恨意明顯,恐怕沒有這麼容易罷休。

    搶人飯碗等於殺人父母,張瀚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和裕升和自己家裡他都放了一些護衛,現在還只能用喇虎,這些傢伙敢打敢上,他倒是想用更多的農戶和軍戶來訓練,只是自己沒有官身,基業淺薄,這只能留待將來。

    山西鏢行興盛時,大鏢行隨便就有幾百個能打的鏢師護衛,張瀚希望自己能做的比古人還要好些。

    張瀚身邊跟著的那些喇虎各個都帶著兵器,明晃晃的甚是刺眼。這些喇虎也是精心挑出來的,多半有軍戶身份,不要說帶刀劍一類,就算是弓箭也照樣帶得,大明律法原本就不禁百姓擁有刀槍,只不准藏有鎧甲和弓箭,一旦發現可視為謀反,火銃亦是禁器,連各軍鎮都不准私造,只能經由兵部向工部領取,只有少量軍鎮經過允許可以自造,比如薊鎮和遼東,但民間製造鳥銃其實禁不住,特別是南方,打鳥已經習慣用鳥銃,比起弓箭來方便許多。

    所有車馬均是經由東門出來,沿著官道逶迤向前,張瀚在車隊前後跑了幾圈,默算了一下。每兩輪車只能裝運一千來斤的貨物,再多的話車身過於沈重,轉向十分困難,車身和車輪也承受不住,這問題不是加幾匹騾馬就能解決,車身的問題才是大麻煩。

    那種大四輪馬車十分昂貴,張瀚見過幾輛,感覺笨重的驚人,雖然能裝幾千斤貨,但運輸最好不超過百里,也就是官府用它短途運糧比較合適,怪不得這車雖然有,但數量十分稀少。

    每車都是用兩匹騾子或毛驢,速度是均速每小時六里,按這樣走法,天黑也到不了天成衛城,只能在野外住宿。

    傍晚時分,腳夫們將車趕到一個騾馬店旁,這種店是行腳客商最佳選擇,備有馬廄,可以照料騾馬,餵豆料,涮洗,都有人幫手,另外可以打火做飯,行腳休息最好不過。

    梁宏負責去接洽,張瀚和杜慎明騎馬並在一起看著落日閑聊,杜慎明對張瀚越來越好奇,不論談吐和氣質,這張瀚一點也不像是弱冠少年,反而像是個積年的老商家。

    過不多時,梁宏氣急敗壞的趕過來,遠遠就道:“這店老板瘋了,說是店滿了,不能接待咱們,我給他加多了三成仍是不行。”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5 PM

第二十九章 一槍

    這時那騾馬店門前聚集了一堆人,看著有二三十個,均是拿槍弄棍,還有夥計手裡拿著鍘草的鍘刀,還有拿菜刀的,估計是伙夫廚子一類,這些人站在店門前破口大罵,語氣甚是難聽。

    杜慎明笑道:“這麼點距離,估計是堡裡哪個腳行的分店在此,預備好了在這裡擺少東主一道。”

    張瀚看看四周,突道:“你們這些狗日的還他娘的在這聽著,未必你們手裡的都是燒火棍?還不趕緊上去打!”

    他這一番穿越,常氏面前裝乖寶寶,店裡裝穩重,還跑到幾百里外跪祠堂,又得見官就跪,心裡憋著一肚皮的火氣,這時罵出來,心裡頓時一陣舒爽。

    若不是顧忌形象,張瀚自己就很想拿把刀衝上去猛砍一陣。

    杜慎明啞然失笑,這時他才感覺到張瀚是個正常的少年郎君,不像此前一副老成的過份的模樣。

    得了張瀚命令,梁興和楊秋等人哪還遲疑,他們喇虎成立這個團那個會的,無非就是做這樣的事,這陣子每日都在騾馬店裡操練,各人都很氣悶,當下各人都翻身下馬,操著各種兵器衝了過去。

    那邊的腳行也是早就有所準備,夥計腳夫各色人等三十來人,對這邊喇虎形成了人數上的絕對優勢,腳夫也是類似黑社會的存在,就算淳樸農夫幹上幾個月腳夫也成了老油條,走半道上抽出刀來就能轉職成強盜,現在又不是在軍堡裡,不怕喇虎成群來尋仇,於是各人也發一聲喊,揮舞手中各色兵器,一起向前衝過來。

    兩邊聲勢均是極壯,杜慎明有些吃驚,也有些擔心自己的貨物,萬一和裕升這邊落敗了,這些腳夫莫要順道搶了自己這些貨才好。

    他的貨值錢是一回事,更要緊的是替那些貴人備辦的年貨,人家用來賞人或是送禮,或是耽擱了,就算杜慎明的身份也是吃罪不起。

    不過杜慎明也知道這一仗非打不可,腳夫行騾馬店都不是善茬,這一次讓了,以後和裕升這一門生意就做不得了,開分店的事也趁早別想,而他日後想借著和裕升送貨的想法也就落空,不論站在哪一邊這仗不打也不行。

    兩邊很快接仗,喇虎們經驗豐富,騾馬店那邊人多勢眾,雙方戰成一團,都是瘋了般的將自己手中的兵器向對面掄過去,長槍長刀和腰刀爺子加扁擔鍘刀菜刀混成一團,上來就有好幾人被砍中了,好在是皮肉傷,看著鮮血淋漓,傷勢都不算重,兩邊很快戰成一團,人都混雜在一起,不時有人慘叫著往後逃開,開始是腳夫們多,他們雖勇悍,到底不如喇虎們毆鬥經驗豐富,後來混戰開始,喇虎們的悍勇抵不過對方人多,不時有喇虎被人砍傷後退,原本他們就人少,退了幾個往車隊這邊,剩下的漸漸被包在內裡打,很快就要抵敵不住。

    “張少東,你的手下可不怎地啊。”

    杜慎明看的發急,這些喇虎看著兇悍,其實打起來也就是這麼回事。

    十幾人都拿著像樣的兵器,腰刀長槍長刀均有,那長刀還是軍鎮的制式長刀,是戚繼光改良過的,刀刃長過五尺,鋒銳狹長,連護手加刀柄超過兩米,長槍也是軍中的制式長槍,槍頭鋒銳,槍頭和槍桿連接和槍柄都用鐵包住,槍桿是用上等柘木,柔韌堅固,這種長槍可不是削根木桿就能比的,腰刀也是上等閩鐵打造出來,這些兵器均是從駐軍武庫裡偷偷買出來的,別處地方可沒這種便利,新平堡駐軍一千六百多人,實額恐怕不到一半,武器盡有多的,只是沒有火銃,有些小佛郎機和虎蹲炮,這東西人家敢賣張瀚也不敢買,鎧甲也不敢買,弓箭則是無人會使,手中拿著這般銳利的兵器,卻被一群腳夫打的落花流水,眼看就要不敵。

    張瀚心中也是痛罵這些混蛋喇虎,叫他們操練時一個個懶怠的很,不想動彈,他募這些傢伙也是看他們膽大,況且又不是要練出一群戰士出來,只要敢打就行,誰料打個群架還不是別人對手,簡直毫無用處。

    其實張瀚心中也是明白,眼前這些腳夫也不是良善之輩,若是一群普通的百姓,喇虎們拿著兵器一上嚇都嚇跑了,更不要說敢衝上來對打,見了血也不跑,真是活見鬼。

    他臉上露出堅毅之色,今日這趟貨是不僅關係騾馬店的生意,還有腳行生意,帳局生意還在後頭,頭一炮就打啞了,底下就別玩了,大明對基層的控制很弱,基本上的好處都被親藩勛貴士紳將門瓜分完了,張瀚只能在這些人看不上眼的生意上想辦法,眼下的生意都是從底層人嘴裡奪食,若是這樣今日還叫人打跑了,底下所有的想法都是落空。

    這時喇虎已經崩潰,那楊秋臉上和身上都是血,絡腮鬍子都染紅了,他一馬當先卻是逃向張瀚這邊,一邊跑一邊叫道:“少東主,不中,這幫腳夫惡的很,咱們不是對手,趕緊走吧,俺護衛你。”

    梁宏沒有上陣,這時看著他侄兒梁興還在前頭揮著長刀擋人,不覺怒道:“少東主騎著馬要你們護什麼,趕緊回去,你不上我上。”

    “不中啊打不過他們……”

    “狗日的你們月餉白拿了不是?”

    這邊越吵越近,杜慎明面色已經十分難看,一會喇虎和這邊的騾夫被人打跑,他還得拿出一大筆銀子來雇這批腳夫,路上還不一定安全,沒準到了野外這些腳夫就敢殺人劫貨。

    這時張瀚策動跨下馬匹,一路向前。

    “少東主?”梁宏吃了一驚,杜慎明臉上也有些愕然。

    張瀚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如開水般沸騰著,打群架他不怕,甚至現在就被人打死也也無妨,如果他想做的事做不成,他寧願立刻就死。

    從小張瀚便是這般的死硬脾氣,若不然一個毫無背景的下層小孩,也斷然沒有可能做出一個上市公司來。

    所有人都呆怔怔的,看著張瀚一騎當先,衝向對面。

    “少東主,我也來!”梁宏眼都紅了,此前他曾經和李遇春一起設計過自己這個少東主,結果少東主未曾和他計較,就是李遇春也無事,這般寬宏大量的東主哪裡去找?後來梁宏又見識了張瀚的心志和能力,若是此時張瀚有什麼意外,多少宏圖大志都落空了。

    張瀚回頭一看,果然梁宏抽出腰刀也跟了來,氣勢居然也是不弱。

    楊秋等幾個受傷跑回來的喇虎都是呆呆的,他們沒想到自己跑了回來,少東主和三櫃倒是衝了回來,他們都不知如何是好,一時下意識的站在原地發呆。

    一個壯碩腳夫揮舞著一柄長刀,猛一下砍中梁興的肩膀,帶出一抹血雨出來,梁興原本就擋的艱難,這一下受傷之後,人忍不住向後連退,身前露出破綻很多,那個砍傷了他的腳夫身高體壯,此時將刀勢一收,又是橫著向梁興的肚腹砍過來,這一刀若是砍實了,只怕梁興肚破腸露,非死不可。

    “砰!”

    最險之時,突然一聲巨響。

    那壯碩腳夫突然感覺臉上一陣濕熱,一股濃郁的腥氣包圍了他,殷紅的鮮血糊了他滿臉都是,這人不敢再揮刀,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張瀚手持火銃,銃口還在冒著白煙,二十幾步外,一個小個子腳夫胳膊被他打中,柔軟的鉛彈在這人左肩下方停止,打出一個小小的洞口,鮮血飛濺而出。

    這一槍震住了在場所有人。

    不論是喇虎還是腳夫,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動刀砍人或是槍戳人也常見,死傷在所難免,不過火銃打人卻是頭一回見到。

    那個被打中的腳夫先是被震住了,接著感覺強烈的疼痛,抱著自己的胳膊在原地打起滾來。

    “少東主打的真準,這一槍打的好。”

    聽到梁宏的誇贊,張瀚一陣汗顏。

    這玩意他以前打群架時常用,也常用來在農村打兔子用。他那時才十五六歲,和現在的年紀倒是相當,當時國家對槍支管理不嚴,民間不要說土槍,便是八一杠也有私人敢收在家裡,何況是土製的火銃?

    梁宏是個有見識的,知道火銃打響容易,打準卻是甚難,九邊中有不少地方都有火銃手的編制,然而火器兵在薊鎮最多,宣大這裡就很少,火銃打準很難,而且不及弓箭及遠,將領們和家丁都不願使,民間用火銃也不及南方多,這東西不大穩定,要得很久之後,北方民間才用土製的抬槍打大獵物,而且清季對火銃的管制比大明要嚴厲許多。

    張瀚這一槍,在梁宏看來快穩準,一槍便震住了局面。

    事實也是如此,看到冒著煙的銃管,腳夫們都是發呆怔住,剛剛還悍勇無比的腳夫們都是慢慢後退,喇虎們士氣復振,罵罵咧咧的將腳夫們趕在一起,長槍長刀高高架起,又喝令腳夫們蹲下,眾腳夫一一照辦,只有被張瀚一槍打傷的那個倒黴蛋還在原地翻滾慘叫著。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7 PM

第三十章 招徠

    “孬貨,有這般疼麼。”梁興身上被砍中幾刀,小腿還被鐵槍戳中一下,裂開了小孩嘴大的傷口,汩汩流血,他看這個腳夫胳膊上的傷口也不大,卻是叫的這麼淒慘,不禁有些瞧這人不起。

    “你不知道,”剛剛差點劃破梁興肚皮的那個高個腳夫蹲在地上,看看慘叫的夥伴,眼中滿是同情之色。

他抬頭對梁興道:“鉛彈軟,打到身子裡頭就碎了,外頭看著創口小,裡頭已經打碎了,用刀破開皮,裡頭小碗大的洞,這胳膊已經廢了,若要活命,就得拿刀把這胳膊給斬了。”

    梁興上前給他一腳,罵道:“狗日的胡說八道……剛剛差點砍了老子,一會老子先砍了你的胳膊。”

    那高大腳夫眼中露出一抹狠色,不過看看已經又重新裝填完畢的張瀚,卻是蹲在地下沒敢再出聲。

    張瀚打完一槍後就是直接再裝填,這火銃是他令騾馬行裡的匠人們打造出來,這些匠人曾經在薊鎮打造過不少火器,這也是當時的好處。

一鎮開造大量火器,匠戶不夠便從各地抽調,騾馬行的匠戶不僅在薊鎮做過事,還被調到過京城工部做過一年活計,時間到了才放回來。有這麼一身本事,一支鳥銃算不得什麼。

    他手中這鳥銃長約不到五尺,重量在六七斤左右,用藥四錢,鉛彈三錢,需得前置鉛彈,然後用龍頭夾住點燃的火繩,搠條緊實彈藥,又不能太緊,然後擊發時扳機打開火門,點燃的火繩將藥池裡的引藥點燃,接著引藥點燃射藥,火光噴射之後,槍管裡的火藥產生的動能將鉛彈噴射而出。

    打響之後,張瀚就是趕緊重新裝填,喇虎們不是對手,他的這一支火銃已經成為克敵制勝的殺手鐧,若是拿著空槍,就同燒火棍一樣了。

    裝填的過程十分繁瑣,需得分十幾步來進行,張瀚以前經常用來打兔子的土槍都是打鐵沙子的前膛燧發槍,性能要比現在這火繩槍先進的多,好在他心理素質極佳,在眾人亂哄哄的當口,第二槍終於裝填完畢,黑洞洞的火銃瞄著那群腳夫,終於止住了所有人的異動,這一場群架,算是打贏了。

    聽到那腳夫的話,張瀚止住梁興,向那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以前是不是當過兵?”

    那腳夫抬頭看看張瀚,答道:“小人王長富,以前在宣府西路當兵。”

    “怎地又幹了腳行勾當?”

    “小人脾氣不好,得罪了隊官幹不下去,沒法兒只得……”

    “行了,我知道了。”

    張瀚止住這人的話,眼前這漢子高壯有力,眼神中卻透著陰狠,一看便知不是善茬,說的話一聽就是假的,八成是個逃兵,沒準還有什麼人命。

    當然,這人當兵前可能也有人命在手,或是什麼流竄犯,要麼乾脆就是軍流當兵,大明軍隊的成色就是這樣,張瀚倒也並不覺奇怪。

    這時楊秋等人衝到店裡,將店中那掌櫃拖了出來,那人已經被楊秋幾個橫豎打了幾十個耳光,臉又青又腫,豬頭也似,嘴唇下還有血絲和口水滴落著,看起來淒慘無比。

    張瀚看看那掌櫃,吩咐道:“丟井裡去。”

    “好勒。”

    楊秋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興奮。

    梁宏嘴唇蠕動了一下,想勸,卻是沒敢。

    其餘喇虎臉上都露出殘忍的笑,楊秋幾個將那掌櫃往門口井邊拖過去,那掌櫃殺豬般的叫喚,腳夫們一陣騷動,可看看喇虎們手中的刀槍和張瀚的火銃,終究是沒有人敢動。

    撲通一聲響後,那掌櫃果然被扔在井中,在井中不停撲騰和求饒,聲音變的有些沉悶。

    張瀚臉色平靜,看著那個王長富道:“你刀法不錯,也有股狠勁,我的騾馬行剛辦不久,需用人手,你跟我幹,成不成?”

    王長富有些吃驚,說道:“小人剛剛還和東主做對……”

    “各為其主而已。”張瀚對掌櫃在井底的慘叫還是視若未聞,王長富打了個寒戰,感覺眼前這少年平靜的面孔下隱藏著叫自己害怕的東西,當下不再猶豫,跪下道:“小人願為東主效力。”

    “甚好。”張瀚點點頭,又看看其餘腳夫,問道:“還有人願意麼?”

    又有五六個腳夫跪下,口中道:“小人願意替東主效力。”

    這些腳夫多半是光棍,由流民和破產農民組成,也有王長富這樣來歷不明的脫伍官兵,甚至是逃犯一類,不過張瀚也不介意,反正手下原本的喇虎也沒有一個是好貨。

    至於腳夫們也是一樣,原本的東主叫他們打架自然就打,打輸了這新東家又招徠他們,自然是給更強的效力才是正辦。

    張瀚想想也是搖頭,自己麾下,除了那些正經做生意的夥計是良家子弟,其餘的都是些什麼貨色啊……

    這時井底那掌櫃的聲響變小了,張瀚對站在井邊的楊秋道:“扔繩子下去。”

    “是,少東主。”

    楊秋的口氣越發恭謹,對張瀚的命令根本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和耽擱,他趕緊將手邊拎水的提桶解開,將繩子扔了下去。

    那掌櫃泡了半天,看到繩子自是趕緊撈住,楊秋幾人用力拉著,將泡的死豬般的掌櫃給拉了上來。

    張瀚騎馬過去,也不下來,在馬上冷冷看著那掌櫃不語。

    對方這時哪敢硬氣,跪在馬蹄之下一直磕頭,張瀚待他磕了十幾個頭之後才道:“若再有下回,就沒有這繩子拖你上來,你這店也是一把火燒了,聽清了嗎?”

    “聽,聽清了,小人再也不敢,小人是豬油蒙了心,聽人唆使……”

    “我不聽這些,我只叫你聽清楚了就行。”張瀚臉上滿是笑容,越是這樣,那掌櫃就越是害怕,他這個騾馬行離新平堡甚近,聽說和裕升開了騾馬行兼腳夫行,兩樣都是在搶各人的生意,跨行業跨的厲害了一些,車戶,腳行,騾馬行,張瀚一下子得罪人不少。

這掌櫃店中的腳夫就是好幾個腳行分別派來的,結果卻是這般,張瀚手段又狠,這掌櫃心中雖還是不服,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不敢帶出來。

    梁宏在一旁贊道:“少東主真是好手段。”

    那些投效的腳夫張瀚都叫人帶回和裕升,慢慢調教了再用,他留用的都是剛剛表現特別兇悍的腳夫,這些傢伙也不能一下子全帶在身邊,得慢慢調教了再說。

    張瀚又看看那些喇虎,受傷重的也隨腳夫回去,梁興死活不願走,張瀚心裡也甚是倚重他,也就叫梁興留下。

    “少東主,咱們慚愧。”

    梁興一邊叫人包紮傷處,一邊一臉慚愧的道:“咱們說是來護鏢,差點就叫人打跑了,還得多虧少東主出手……”

    “各人心裡有數就行。”

    張瀚擺擺手,沒有說什麼。他將火銃包起,又收了馬腹一側,不少喇虎盯著這火銃看,不過張瀚並沒有多打製火銃給各人用的意思。

    一群烏合之眾,用的就是他們的匪氣和痞氣,發槍給這些傢伙?免了吧。

    況且他自己拿這麼一支也罷了,人手一支,這是要造反?

    杜慎明這時騎馬過來,看著張瀚笑道:“原來真正的高手是少東主,真是失敬了。”

    張瀚笑道:“李先生拿我說笑了,事出緊急,還好事前有備。”

    杜慎明低聲道:“少東主,貴屬下若全是這般貨色,恐怕押鏢之事,也不易成功。往大同去還好,沿長城各堡的間隙可有不少馬賊,往大梁山和鎮虜衛那邊,山多險要,頗多土匪,貴屬下這般的本事武藝,難啊。”

    張瀚淡淡一笑,說道:“草創之初,頗多犯禁之事……”

    “哦,我懂了。”

    杜慎明真是七竅玲瓏心,一點就透。

    當下笑了笑不再說話,只是看向張瀚的眼神,又有那麼一點變化。

    這時張瀚招手叫了梁宏過來,低低囑咐道:“一會我們歇息下來,你不管旁的事,找那掌櫃商量頂下他的騾馬店當咱們的分店,他必定不同意,明早我們起身,他必定到城中告狀,你帶一百兩銀子去參將府,將銀子送上去,就說日後每月都有贄敬。”

    梁宏頗有一些肉疼,遲疑道:“每月都有?”

    “嗯,和他說日後還會多。”

    “啊?”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張瀚笑笑,拍拍梁宏的肩膀,說道:“別捨不得這點銀子,大頭肯定還在我們手裡。”

    當晚就在這騾馬店住下,張瀚對這點頗為滿意,他原本是打算年後和梁宏出來跑跑,砸銀子買下些店來,今日打了這麼一架,估計買店的錢能省下不少來。

他也沒擔心賴同心會不給自己面子,鄭副使的書信剛送到不久,面子還在,再加上答應月月送錢,賴同心等大人物眼裡腳行和騾馬行都是賤役小生意,賺不到大錢,有銀子入帳就很高興。

況且一次百兩也算是厚禮,新平堡這裡有賴參將罩著,打打群架只是小事,根本不會有人理會。

    第二日照常動身,上午走了二十里左右,又確定了一處店址,張瀚初步的打算是從新平堡到大同鎮城弄出一條線來,這是一條次官道,一路上軍堡甚多,然後再開闢大同到太原,同時到張家口堡的路線也要弄出來,接著再到殺胡口。

這幾條線開出來,生意就很不小,也是山西大同宣府三地精華線路所在,至於更遠的,恐怕沒有幾年功夫積累人力財力和對官府的人脈是不行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8 PM

第三十一章 總兵

    張瀚他們出發時已經是臘月十九,每日平均行五十里,途中遇到一次下雪天,那日只行了十里不到就打尖休整,在路上走七天之後,終於抵達大同鎮城。

    一路上打了四次群架,好在這幾次人數相當,喇虎們戰無不勝,將那幾家騾馬店和腳行店打的甚慘。

    大同鎮城也是張瀚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大的大明城池,明初時由大將軍徐達興建,後來歷經增補修葺,最終成為周長十三里多的大城,城開四門,東北南三面設三關,城墻高十四米,在當時沿邊各城中為最高,每門外都建有甕城和角樓,城外有護城河,攔馬墻,箭樓,放置著大量鹿角等防禦設施,當張瀚等人從西門清遠門入城時,他看到城墻上面的磚石上有不少箭孔痕跡,大同鎮設立之初面臨著北虜的嚴重威脅,也是大明中期之前最緊要的軍鎮,防禦的距離長達千里,從西北偏關到居庸關,軍鎮帶甲將士為九邊最多,馬匹亦是最多,其重要性遠在薊鎮和遼東之上。

    時勢遷移,現在的大同重要性已經不如宣府和薊鎮,更遠不及遼東,但這座鎮城仍然巍峨聳立,大同鎮仍有八萬五千見額士兵和三萬五千匹戰馬,論實力仍然是九邊中的佼佼者。

    “李先生你可回來了。”

    西門處有一個軍官就站在城門口等候,在他身邊有幾個親兵在一側牽著戰馬,遠遠見了杜慎明就迎上來,杜慎明也是下馬,臉上已經帶出笑容。

    杜慎明先和那軍官寒暄幾句,接著向張瀚介紹道:“這位是麻千總,是總兵官的族弟。”

    麻千總四十上下年紀,穿著官袍,胸前繡著熊羆補子,他見張瀚年輕,神色間不免有些輕視的感覺。

    杜慎明為人十分周到,當下鄭重其色的道:“麻千總,此行順利,實在仰仗張少東主很多,而且,日後很多事也需少東主的和裕升商號幫手。”

    “既是李先生說的,俺自然信的過。”

    麻千總又向張瀚一禮,此後臉上果然收了輕視之色,眾人並騎進西門,車隊和麻千總帶來的護衛一併跟著,有一個千總武官押隊,守門的兵丁和城中派的稅關都沒有敢為難,均是直接放行。

    杜慎明和張瀚並肩而騎,麻千總對貨物的關注程度較高,和兩人說了一陣後,就自覺策馬在車隊前後看著,並不來饒舌討厭。

    “在下卻是在總兵衙門裡供職,此前沒有說明,實在慚愧。”

    張瀚一直覺得這個秀才沒有酸氣,而且見多識廣,行事也很果決大方,果然這杜慎明不是尋常人物。

    一般來說各地的官員都會有自己的幕客,小到知縣知州知府,大到總督巡撫,各官都會聘請幕客師爺,用來幫著自己做事。

    大明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十分小氣,以往秦漢時,官員可以自行徵辟僚屬,給予官職和俸祿,中樞還會認可,唐宋地方吏員編制充足,經費也是充足,到了大明,地方經費幾乎一掃而空,弄的地方財政精窮,官員只能用不正常的手段撈錢來辦公,如果想保留清廉的名聲,那就不能充實財政,當然水利啊修橋補路啊這些公益事業也沒有辦法做,時間久了,地方上乾脆就不做事不生事,這樣反而有好名聲,於是明朝中樞對地方的控制,地方的設施建設就是一團爛汙,坦白說,明修馳道的水平也就是國初時奠定的基礎,往下這二百年就是修修補補了。

    地方財政不足,官員俸祿又低,吏員數量極少,官員只得用灰色收入來雇傭師爺,這就是明清兩代師爺大行其道的由來。

    不過張瀚有些摸不清楚,這杜慎明不大像是正經幕客,一般幕客分為錢糧,刑名,書啟等各類,各有用處,文人願給武將當幕客的很少,只有到總兵副將級別的才有這個資本,而且也不會有舉人級別的幕客,多以秀才生員為主,杜慎明精明外露,膽大心細,不像是普通的師爺。

    “在下家裡也有一些小生意,到總兵幕府,就是幫著總爺料理些生意上的事。”

    果然如此,張瀚微微點頭。

    杜慎明又做附耳狀,對著張瀚輕聲道:“少東主在大同設店,如果有總兵府壯以聲勢,恐怕就要容易的多。”

    張瀚看看他,微笑道:“小弟正有此意。”

    “只怕要在分紅股本上打動總爺才是。”

    明朝民間對總兵巡撫各有稱呼,巡撫稱鎮爺,總兵稱總爺,巡按稱道長,各有不同,現在的大同總兵官是麻承恩,是赫赫有名的東李西麻中麻貴總兵官的侄子,其父麻錦官至參將,其祖父麻祿也是參將,麻錦的長子麻承志是遼東副總兵,麻貴的幾個兒子要麼是副總兵,要麼是參將,麻家一門十餘人均是手握實權的重將,論說起來,自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死後,東李的李家在權勢上已經不如麻家了。

    “如果杜兄能夠代為引見,股本分紅自是有的。”

    張瀚如此識作,杜慎明心裡也極為滿意。麻家雖是大將如雲,在這大同城中卻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還是代王一家,大同最肥沃的土地和最賺錢的生意都是代王一家擁有,不僅如此,代王還在京師和南京都有生意,甚至在運河上還有私設的稅卡,親藩幾乎都這樣做,無人敢管。另外就是上有宣大總督和巡撫,還有各兵備道,各地的大老鄉紳,這些狼都是吃肉不吐骨頭的狠角色,麻家是將門,撈的錢又不像這些人能全部落袋,還得拿出不少來養著家丁部曲,各地的大將門均是如此,家丁才是這些家族立身的基業,東李現在之所以落魄,就是因為碧蹄館一役李府的家丁死傷過重,到現在又二十年過去,李成梁當年養出來的驕兵悍將家丁部曲星散,麻家的實力也漸漸削弱,近來麻承恩心事頗重,就是因為銀錢不足,家丁越來越少,實力持續下降,這樣下去,赫赫有名的麻家將陷入難以為繼的狀態,杜慎明長袖善舞,是麻承恩倚重的幕客,任務就是替麻家廣闢財源,也有經營各方人脈的重任,坦白說,以張瀚與和裕升的實力還不足以讓杜慎明引見,只是這一路來張瀚的見識氣度,加上做事的手腕叫杜慎明十分欣賞,對他的生意十分看好,是以才有現在的態度。

    “張少東請看,這幾處錢莊均是代王和其餘幾家親藩所開,這一處是巡撫大人的親眷在當掌櫃,這一處是幾家大商人的買賣,其後有京中勛貴支持……”

    大同並不是發達的商業城市,城中四條大街八條輔街,另外尚有不少巷子,俗言: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條綿綿巷。

    每條主街的中心又建有鐘樓,鼓樓,太平樓,魁星樓諸樓,俗稱四牌樓,代王府在城中東隅,地方廣大,占地極多,建有皇城,也有東華門西華門,正門端禮門,其餘各家郡王府邸也多在城東,城西就以總兵府為中心,城市人口已經多年沒有確切的數字,以人煙的稠密和城市規模來看,當在二十萬左右,在西北算是大城,在江南一帶,只是一個普通的府城規模而已。

    城門處酒樓和商號密布,杜慎明指著的那些都是店堂規模很大的大錢莊,這年頭的錢莊不是一般人能夠開的起來的,京城錢莊猶多,特別是崇文門外和天津,多是勛貴親藩所開,大明錢制混亂,錢莊可以自己買銅鑄私錢,沒有一定的規範,私錢越鑄越輕,含鉛量高含銅量少,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另外有的錢莊還放印子錢,也就是高利貸,獲利更豐。

    這是一塊大肥肉,杜慎明指點的時候隱含提醒,這生意張瀚最好想也別想。

    “那邊幾家均是當鋪,也多半是代王家所開,那家是總爺的生意,平時我也會來照看。”

    錢莊和當鋪都放錢,另外賺錢的大買賣還有糧店和鹽店,糧食,鹽,布匹,當鋪,錢莊,都是和百姓息息相關的大買賣,大同這裡幾乎九成以上的這些店鋪都是親藩加上將門和官紳開辦,普通人根本不要做這種買賣,很容易被啃的渣也不剩。

    “好了,這就是總兵府。”在一片大宅邸面前杜慎明停住了馬,下馬後自有人將馬韁繩捆在拴馬石上,有幾頂轎子和幾十匹馬停在當間,不少長隨轎夫和親兵模樣的聚集在一起閑聊說話,整個車隊過來,不少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過來。

    因為杜慎明的關係,麻承恩在一個小客廳裡接見張瀚,歲末年關,沒有什麼公事,大同這裡這幾年一向太平,邊境無警,麻承恩這個總兵倒也清閑,他穿著家常衣裳,也沒有著官服,臉上神色也很親切。

    進屋後張瀚就下跪行禮,杜慎明卻沒有跪拜,只笑呵呵拱手一禮。

    見禮之後,杜慎明向麻承恩道:“總爺,這位就是張少東主。此番貨物十分貴重,運貨麻煩,幸虧張少東主的騾馬行又兼備車戶,還帶人護衛,在下這才平安回來,本錢貨物完好,不負總爺所託。”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39 PM

第三十二章 操練

    麻承恩身形矮壯,方面大耳,兩臂長而有力,虎口處明顯有厚實的繭子,走路進來時感覺還有些羅圈……這是典型的馬上將領的形象,麻家這樣的將門,子弟必定是少小時就練習騎射,有這般形象並不奇怪。

    不過麻承恩嗓門不大,聲音還頗為柔和,比起賴同心那粗胚模樣強的多了。

    聽聞杜慎明的話,麻承恩臉色一動,說道:“遵路你著實辛苦了,貨雖要緊,到底我這幾日還是擔心你安全,路上恐有馬賊土匪一類,好在你總算平安回來。”

    說著麻承恩又轉向張瀚,笑著道:“你這後生倒也是儀表堂堂,氣宇不凡,這歲末年關還要行數百里之遠出來勾當生意,實在是不簡單,未知你家中長上在否,是不是放心?”

    張瀚年紀太小,麻承恩信著杜慎明,卻還是要忍不住試探兩句。

    張瀚笑道:“回總爺,家祖和家父已經離世,現在鄙號就是小人當家,母親平時在家閑住,遇有大事小人會同她商量。”

    麻承恩點頭道:“原來如此。”

    這時杜慎明笑道:“張少東主志向高遠,心中頗有想法,在下也覺得張少東以騾馬,車戶,腳行,加上鏢行,這般合為一體的做法,確為得當。”

    麻承恩瞟了一眼張瀚,笑道:“這些行當,恐怕利都不大。倒是鏢師一事,確實還算頗有新意,做好了,恐怕還能得些利。”

    其實騾馬行車戶加腳行,這樣合在一起做的想法,估計大明肯定會有人想過,之所以沒有人這般做,主要是原本的界限就不很分明,騾馬行一樣會有腳夫,腳行也可以提供騾馬,車戶也是可以雇傭騾馬,彼此間界限並不分明,加上這些行當多半都是窮兇極惡的人在幹,最少也不是良善之輩,所以想成功吃下這些行當,搞大規模,確實千難萬當。

    有本事做下這些事的勛貴親藩,又豈將這些行當的利潤看在眼中?

    麻承恩心思動的甚快,張瀚的想法需得有武力後盾,如果沒有這“鏢師”二字,恐怕他要端茶送客了。

    “小人尚打算在騾馬行中設帳局……不是錢莊,小人不買制錢來賣,也不匯兌,更不放印子錢,只是買貨的銀子存在小人帳局中,比如存在大同,拿著憑證,可以從新平堡小人的店中取出相當的銀子來,這樣往新平堡中處不必帶多銀子,只帶些路上使費,縱是丟了或是被人搶了,也是極有限的。”

    “這個主意不錯,這是和唐時的飛錢差不多吧。”

    “正是,總爺真是博學多才。”

    張瀚真有一些吃驚,這年頭的大明軍人大約是識字率最低的一群,不少總兵副將級別的大字不識一個也是有的,打仗下文書什麼的仰賴師爺,自己只管帶著一群家丁衝鋒便是,當然戰場上的學問也很深,不過明軍將領的素質越來越低也是事實,像戚繼光和俞大猷這樣水平的將領確實是百年難得一見。

    麻承恩一臉沈靜,手指也在桌上輕輕點著,這時他看張瀚的眼光比剛剛大有不同,杜慎明臉上露出笑意,他帶張瀚來也是拿自己的信用來做保,現在張瀚的表現並不叫他失分,這自然極好。

    “若存一萬兩再取,收費多少?”

    張瀚心中忍不住一笑,這年頭的人對銀行業根本沒有概念,儲戶存錢根本沒有利息什麼的,反而要給帳局費用,不過這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

    “萬兩收百兩,百分之一的費用。”

    麻承恩點頭道:“收費不高不低,倒也恰當,縱是小氣的人亦不覺其多。”

    此時麻承恩才有些動心,這張瀚已經將這事做起來,人手也找了不少,加上能力出眾,就算他現在拿這主意自己搞,一時半會的也不能成功,況且手頭也未必有這樣的人才。大同到新平堡,還有太原他也能伸進手去,光是這幾個地方,再到張家口,一年流動的銀子好幾百萬兩,光是這帳局生意一年可以弄幾萬銀子,倒是真的不少了。

    杜慎明適時道:“張少東主在大同根基甚淺,若是總爺能入一些股子在他店裡,日後生意就好做的多。”

    張瀚也趕緊道:“小人也是這般意思,想請總爺入三成股子,日後按這股本每月分紅。”

    若眼前是個文官,話是絕對不能說的這般直白,好在麻承恩雖然有些學識,畢竟還是一個武夫,當下呵呵一笑,說道:“此事便是這般定局。”

    待從內宅出來,杜慎明還有不少事情要忙,從新平堡運來的那些貨物,這幾天內就要分門別類送出去大半,包括準備新年時麻承恩給總督巡撫們拜年要用的都在其中,這些當大官的新年時有不少人來拜門,自己也得到上官家中拜年,恐怕三十都未必能在家裡過。

    杜慎明也是辛勞命,一邊安排事情,一邊還需與張瀚將那三成股子的事敲定……他很是吃驚張瀚的大方,這三成股子一年最少就是五六千兩,這銀子拿去買通閣老也是夠了,據杜慎明所知,以前張家全部身家也不到四萬,想不到眼前這小小少東居然如此大方,做事也是手腕潑辣果決。

    “杜先生自然也有好處,每月從三成之中拿出三成,這是先生應得的份子。”

    杜慎明笑著擺擺手:“我在總爺這裡已經有一份,再拿你的雖是多了不少銀子,不過傳出來名聲太不好聽,沒有這個道理。”

    這人做事倒確實是講究的,看來也是打算與張瀚長遠打交道,否則銀子上門豈有不收的道理。

    “有總爺保駕,兄弟你在這大同最好先選定一個門店,最好就在西門,北門亦可,年後就可開張,早些開始接單賺銀子。”

    杜慎明想了想,又道:“適才我出來的遲些,總爺叫我問你要不要一個衛所官身,我說你是蒲州張家出身,未必會要武官職務,總爺樣子不甚開心,這事兄弟你要仔細想想。”

    張瀚確實對武職官沒有什麼興趣,得做到一路遊擊參將這樣的邊軍高級將領才有實權和好處,那些衛所官毫無用處,掌印指揮也就當個哨官,百戶總旗也就是個村長,他想了想道:“職司定事不急說,倒是一會選定地址後,小弟才會回新平堡。”

    “嗯,如此最好……”杜慎明看了張瀚一眼,笑道:“若是旁人,今晚必然帶到青樓去風流快活一番,兄弟之間也增進些感情,怎奈兄弟你太小,想必家教亦是嚴格,自己也不愛去這一類地方,只得屈了你,晚間若有空咱們兄弟挑一間酒樓喝兩杯,有些細處再仔細談談。”

    張瀚心中甚覺委屈,差點想拉著杜慎明的衣角說願意去青樓,他穿越前也是紅塵中打滾的人物,現在翻過年就是十六,正是青春年少時,屬於走在路上想著不該想的就能硬了的年紀……這該死的杜慎明提起青樓又不帶他,真是情何以堪。

    ……

    轉眼已經是萬曆四十六年三月。

    “殺!”

    梁興和楊秋兩個拿著三尺長的圓盾,兩人並牌,兩腳踩地向前,將雨中的土地踩的格外泥濘。

    王勇和劉德全兩人拿著長槍在後,蔣奎和蔣義兄弟也是每人一桿長槍在後,再下來是溫忠發和楊泗孫兩人,他們拿著鏜鈀,最後兩人則是拿著長刀。

    這十人對面也是十人,手中拿的兵器也是和他們一樣,只是對面領頭的刀牌手是腳夫出身,身後的長槍手鏜鈀手長刀手也全是腳夫。

    腳夫對喇虎,這缺德主意卻是王長富出的。

    喇虎的特點是敢打敢殺,弱點是未必有多大力氣和本事。腳夫們也有不少膽大的,但鬥爭經驗遠不及喇虎豐富。腳夫的長處在於身長力大,沒一把子力氣的人做不了他們的活計。

    彼此都有長處和短處,又是彼此有爭鬥,王長富看著粗直,心機卻是不少,給張瀚出了彼此對練的主意,這一下喇虎們果然對操練上心了很多,腳夫們也是一樣,彼此對打時都出盡全力,劃傷削傷是常有的事,最嚴重一次一個喇虎被切斷了兩根手指,張瀚給了那喇虎五十兩銀子,然後從鏢師隊伍中退下來,每日跟著老蔡打掃衛生,仍然有月錢可拿。

    “梁興你兩手捏緊,沒吃飯?不要扎別處,往圓盾下方刺!你刺中了,他盾牌力就歪了,牌一偏,人就露出來,旁人就能刺中他,不要想著一定得自己刺中,你的位置就是破陣用的,不要老想著自己立功!”

    “蔣奎你那匕首是鋼打的,不是紙片,不要劃,要刺,你他娘的慌什麼,瞅準了刺!往肚子上,胸前,心口上刺!”

    “鏜鈀手要幫著掃掉敵人的短刀,不使他們破陣,短兵入陣,鏜鈀手若不得力,兄弟們就叫你們害死了。”

    王長富腰間繫著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牛皮革帶,懸著一柄小刀,穿著半新不個的胖襖,儼然恢復了邊軍身份,只是他訓練極為嚴格,詞語也不客氣,而且很明顯針對喇虎們的多,私底下不知挨過多少次罵,若非現在規矩極嚴,恐怕早不知打過多少次架。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0 PM

第三十三章 兼併

    梁興被罵的火起,臉上一陣抽搐,剛想停下來和王長富較勁一番,一眼又掃到西墻上涮的大字,頓時心氣全消。

    訓練時不敬長官,辱罵或毆打上官的,革一月月錢,再犯者直接開革。

    這是第三條規矩,第一條便是一切聽從軍令,平時不聽者扣月錢,若在外時不聽者則立刻開革。

    梁興現在的月錢是每月五兩,他是隊頭之一,這銀子是他以前差不多的年收入,現在每月支了銀子,足夠自己酒肉不斷的過活,現在已經有街坊嫂子提起要給他說媒,這是梁興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以前混喇虎時,雖然不斷吃穿,但朝不保夕,經常也被人打的一身傷,團頭也不是好相與的,弄點銀子就得交一多半上去,父母臨死前也巴望他娶媳婦留個後,能繼承梁家香火,對得起祖宗,但當時這事從腦中過一下就自動消除掉,哪家女子願嫁給他這種吃上頓沒下頓的喇虎?

    現在與以前截然不同,梁興攢了些錢,將自家小院重新修葺過,院墻推了重砌,屋頂瓦片換了,內裡重新裱糊了一下,花錢不多,打那之後說媒的風聲就強烈了起來,估計梁興再安穩幹上幾個月,就會真的有媒婆上門。

    這個時候,不論是停月錢還是被開革,這都是梁興承受不住的結果。

    訓練間隙,允許休息一刻鐘功夫,王長富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喝茶,他倒是自在的很,教官只是動嘴,又不要親自操練,不過王長富也是拿本事折服了眾人,那日打群架梁興等人就不是他對手,實戰很強,操練時示範一下,各人都是服氣,不論長槍還是刀牌,或是長刀鏜鈀,沒有他玩不轉的,畢竟是邊軍精銳,張瀚還懷疑這廝當過家丁,一般的營兵可沒有王長富這種身手。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雨看似不停,降水量卻是有限的很,各地都是一樣,看樣子往下去只會越來越旱,洋河這條主流還有一些支流兩邊的水田價格直線上漲,不臨近大河的旱田價格一路下跌。

    喇虎們自是不管這個,只覺得這雨下的心煩,每日操練衣服都洇濕了,濕漉漉的十分難受,他們每人均發了好幾套衣服,都是在堡中裁縫店中做的青布大襖,張瀚叫人改的合身些,類似騎兵穿的箭衣,袖口也緊的多,腰間一根革帶,用來攜帶匕首和水壺一類的物品,腳上原本布鞋草鞋各異,現在全部穿上了皮製的襖拗靴,這麼站在一起,已經頗有一些氣象,最少在和裕升有分店的地方,這麼一隊鏢師路過時也是格外吸引人的眼球。

    楊秋一屁股坐在石階上,嘴裡含著根剛長出不久的草根,口中喃喃道:“累,王長富個狗日的太狠了。”

    楊泗孫道:“老子全身骨頭都要散了。”

    蔣家兄弟只笑笑不出聲,他們和溫忠發幾個向來和梁興親近,梁興對訓練上心的多,不大抱怨,不像楊秋一夥,嘴裡不抱怨心裡就不舒服。

    劉德全陰沉沉道:“每日均是這般操練,若老子肯這般吃苦,又何必幹喇虎。”

    這一下眾人均不出聲,其實喇虎多半都是好吃懶作之徒,每日操練四個時辰,對他們來說確實有些承受不住,若非月餉豐厚,這裡的人早散了大半。

    這時張春打著傘跑過來,遠遠招手,叫道:“東一店的東主過來商議賣店,少東主叫你們幾個過來站著。”

    這倒是好差事,最少短時間內不必再聽王長富吆喝,眾喇虎精神一振,趕緊站起身來。

    這種差事向來是喇虎們去做,腳夫們眼中也是露出羨慕之色來。

    幾個月下來,往大同的道路已經算徹底打通,年後初一那天張瀚先給本堡的賴同心家拜年,賴同心不在家,去到陽和給副總兵拜年,張瀚給賴家門上留了二百兩銀子和拜帖,這年禮很過的去,幾家腳行東主連參將府的門也進不去,和裕升鏢師打人的事,當然不了了之。

    堡裡清軍廳未必沒有人想對付張家,可現在張瀚已經搭上蒲州的線,賴同心那裡也有常例供奉,要緊的是搭上了大同總兵和陽和道兵備副使,整個大同,除非有人搭上宣大總督,不然的話,誰也對付不了張瀚和和裕升了。

    從賴同心家出來,張瀚又趕去陽和,副總兵那裡暫時攀不上,張瀚帶了一千銀子到鄭副使家中,鄭副使未曾出城,不過也沒有見他,只是收了銀子,另外笑納了三成乾股。

    等張瀚從陽和回來,整個新平堡都知道和裕升的氣象和以前不同了。

    年後破五後,和裕升連續接了好幾章往大同的生意,每單均是過萬兩的貨物,小規模近途的生意接的更多,好幾十趟往陽和的貨車在年後出發,這些騾車一出,張瀚年上送的銀子賺回來不少。

    這都是年前未來的及運走的,和裕升已經名聲在外,主顧自然上門。

    不光是和裕升有鏢師,在刻意宣傳下,商人們也知道和裕升有陽和副使和麻家的關係,這才是最重要的。

    正月裡張瀚就出門好幾次,他往大同的路線打通了,每三十里到六十里的距離買一個分店,六個分店一路到大同,不僅接新平堡的單子,沿途的各堡也有幾個有馬市的,往大同的也多,生意當然也接,分店多,意味著和裕升運輸能力和應變能力變強,下一步張瀚要打通東路往張家口的道路,這條道屬於大型官道,大明在北方有十一條大型官道,由京師到宣府,再到偏頭關這一條是由東及西的重要官道之一,從新平堡往張家口可以走這條官道,也是三十到六十里一個店,五個店抵達。

    接下來是往太原,可能也再往南些,或是往西些,更主要是往東,再由東及南,這才黃金路線。

    張瀚野心很大,但飯還是要一口口的吃。

    今日見的這東一店就是往張家口去的第一站,這店裡東主也是風聞養著幾十個閑漢的狠角色,是以張瀚叫這些喇虎全部過來站班,第一炮務必要打響了。

    張瀚買店自然也是買的那種位置好的店,而且根基打牢了的,不需再費多大事情,若是那些荒野小店倒不必太費事,可惜拿來後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有用,既然有靠山,還養著一大群流氓,老老實實做生意是不是有點傻?

    對那些店的東主張瀚也不會感覺不好意思,這年頭開這店的也沒有善男信女,況且他銀子也給的足。

    這幾個月下來,家裡的銀本已經幾乎用光,買糧和買店加起來花了三萬多,還有賄賂麻承恩和鄭國昌的幾千兩,現在家底已經掏騰空了,下一步的幾個店還得靠賺的銀子去買,是以他也沒有時間慢慢經營。

    ……

    “少東主,已經談妥了。”

    張瀚叫了李玉景過來,兩人正待說話,梁宏卻是笑瞇瞇的進來,一進門就笑道:“那姓周的先是強硬,反悔了不想賣,梁興和楊秋兩人帶著十來人進來,往屋角一站,那人便是軟了,當下又說要賣,這時我還客氣什麼,又格外砍了他三百兩,最終一千七百兩成交,他店契已經交了給我,寫了收條,銀子也叫他拿走了。”

    張瀚笑道:“那人眼神陰狠,我卻沒想到他這般好說話。”

    梁宏想了想才道:“少東主這麼一說,這姓周的似乎有些不對,不過不過怎樣店是買下來。這人店一出手,一路到張家口的店都容易吃的下來。”

    張瀚道:“這事好辦,現在就叫楊秋帶人去沿路打一趟,總不能白養著他們。”

    梁宏道:“喇虎已經三十來人,不需再招,腳夫出身的鏢師也有二十來個,最近感覺是夠了。”

    “遠遠不夠。”張瀚搖頭,微笑道:“咱大同就有三大堡六小堡,九個馬市,往後去帳局生意會遠遠超過普通的騾馬車戶生意,鏢師不夠,拿什麼取信人家。今年年底,估計招到三四百人,差不多這幾條線路才夠用。”

    “這也說的是,過萬兩規模的,不論是押貨還是帶銀子,沒有足夠人手也不敢上路。”梁宏滿臉興奮,去年和裕升還在倒閉邊緣,今年卻是一副大展宏圖的興盛模樣,雖然現在主店只有糧食,張家幾十年攢下的銀子全用了出去,可眼下這局面,沒有人相信和裕升會賺不到錢。

    關鍵是張瀚上巴結到官員,下震的住喇虎,就算梁興是梁宏的侄兒梁宏也沒有信心管束的住,但梁興等人卻對張瀚言聽計從,梁宏也知道每日操練喇虎頗有不滿,不過每次到了弦要斷的時候,張瀚就能發覺不對,然後做出相應安排。

    “就是這樣,那我出去了。”

    “明日叫人備好馬,叫梁興和蔣家兄弟跟著,王長富也跟著,我們出口去見人。”

    新平堡這裡有十八里左右的長城,有建在平地上,也有依山而建的地段,蜿蜒如長蛇一般。從固定的通道出去,便是出口子,一般來說,漢人沒有要緊事情不會出口,那些火路墩和臺堡也不會隨意放人出去。

    當然明面的規矩毫無用處,年年很多漢人逃亡到草原,原因很多,但每年均有,土默特的板升城,也就是後世的呼和浩特就是漢人的聚集地,除了逃亡的人,更多的就是走私商人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2 PM

第三十四章 口外

    “中,我一會就和各人說好。”

    梁宏答應著出去,張瀚才將眼光看向李玉景。

    李玉景這個帳房也是店中的老人,這時看張瀚的眼光卻有些畏懼,見張瀚看向自己,趕緊道:“少東主叫我來有何吩咐?”

    “李帳房那龍門帳可還熟練?”

    “已經弄了幾個月,自是已經熟練了。”

    張瀚微笑道:“本堡的帳局還有各分店的帳局均要建帳,麻總兵和李副使均會派人來看,我各許了他們三成乾股,實說話當然是哄他們的,給多少銀子自然是我說了算,不過看帳終究是麻煩事……”

    李玉景已經明白過來,趕緊起身道:“這一層東主請放心,只要每月東主告訴我應該是多少,帳面上肯定不會叫人看出什麼來。”

    “好好,老李你兒子似乎已經不小,若有空了也叫到店裡來,再找幾個機靈的小子和你學著做帳,將來好接你的手。”

    李玉景身子躬的越發低一些,答道:“是,一切按東主說的辦。”

    張瀚滿意一笑,這時代的人果然沒有太多法制觀念,做假帳這樣的事在後世還頗為麻煩,在這裡卻只是一句話的事,果然方便的多了。

    ……

    第二日清晨張瀚早早起來,這日卻不信打拳鍛煉,吃罷了早飯便往店裡去,張春還是跟著他,幾個月下來,這小廝也穩重的多,說話辦事都比以前要幹練許多。

    張瀚沿著北街一路走著,特別注意的就是兩邊糧店放出來的當日糧價,看到糧價果然已經較去年冬天漲了不少,不覺也是暗自點頭。

    他收的糧食到現在一粒也沒有賣,在張瀚路過時,已經有不少糧食的掌櫃或是東主看過來,他們也是好奇,張瀚的糧食到底是打算什麼時候出手?

    現在是三月,這個時候也是俗稱的青黃不接的時候,野菜還未長出,舊糧耗光,新糧還得再過兩月才能收,此時放糧,張瀚最少賺三成,對於糧食這種貨物來說,這利潤已經不算低。

    張瀚行走時,不承想也有人在看著他。

    李明達縮在櫃臺後頭,眼神頗有一些陰鬱。

    去年秋冬時,誰都巴望著今年有個好年時,畢竟連續多年天時不好也是罕見的事情……誰料今年天時還是不好!

    這雨下的很小,也不透,不少地方地都很乾,那些旱田沒有水的話收成十分有限,大同這裡的旱田,正常年景均收不過一石半到兩石之間,水田才能收到三四石,這般天氣,每畝最少減產三四成,對不少農民來說日子會過的很煎熬,對糧商來說,囤積大量糧食在這春荒時提價發售,這才是發財正道。

    現在的糧價已經從一石四錢漲到了六錢,往下去還會再漲些,范家從南方開始持續大量調運糧食,只是春天時南方糧價也漲,獲利有限。

    范家在各地均還有大量存糧,只有新平堡這裡分號將存糧賣光,李明達因著這事十分沒有面子,心裡對張瀚也是十分不滿。

    “看,這位就是張少東。”

    張瀚過年來個子又長了不少,他每日肉食充足,還在宅裡養了牛奶牛,每日喝些牛奶,這習慣在漢人中少有,也在堡中引為笑談。加上每日打拳鍛煉,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自然是長的很快,在李明達和他身邊人的眼中,十六歲多的張瀚身量已經比普通的成人還高的多,而且並不單薄,身形十分勻稱。

    “就是他?”李明達身邊那人用低沉的聲音道:“還真是個半大娃子。”

    李明達笑道:“老周,這半大娃子可不好對付,你和我都在他手裡吃了虧。”

    “我的店,等於是被他搶了去。”

    “老周”,就是東一店的原東主周斌,他當然不是善男信女,這店的位置要緊,范家的商隊也經常在那裡打尖或是更換疲憊的騾馬毛驢,而且周斌還有另外的關係,所以范永斗都知道這個人,叫李明達籠絡一些,不曾想張瀚初出茅廬的後生,楞是用一群青皮喇虎硬搶了這老周的店。

    李明達失笑道:“這事我也真是想不到,你老周一輩子行走江湖,身邊也有幾個能打的,居然就這麼忍了。”

    “梁興和楊秋那倆狗日的,一看就知道最近沒少動手,老子江湖打滾半生了,那一夥一看就知道說動手便動手,這邊賴參將和清軍廳都被張家買通,老子挨打也是白挨,好漢不吃眼前虧,難道真被人一通好打,那我臉往哪擱?”

    李明達笑道:“這事你不會這麼算了吧?”

    “那是自然,咱們騎驢看帳本,走著瞧。到時候,老哥你也要幫我一把手才是。”

    “這還要說?”李明達咬牙道:“我那侄兒被他打發到外地去,年都未曾回來過,我的存糧被他買空,這陣子糧價大漲,弄的我在東主那裡好生沒臉。還得從別處又調了糧過來。”

    “一調便是十幾萬石,你們范東主才是真正的大豪商。”

    “范家已經經營多年,家產百倍和裕升,張瀚這小子算什麼!”

    說起這個,李明達也是一臉自豪,他賣給張瀚的那些糧只是小數,虧的其實不多,只是叫他臉面上下不來,現在春荒一起,估計蒙古人那邊也不好受,糧價還會持續上漲,范家家底的厚實是外人想像不到的,最近這一個月連續調糧北上,各個有馬市的堡都有,新平堡這裡是大同最大的馬市,調來的糧也最多,米豆麥加在一起有十五萬石,全部出手的話有好幾萬的純利,沿九邊西到甘肅,東到薊鎮,到處均有分店,可想而知范家一年要賺多少。

    “閑話不說太多。”老周冷冷的道:“范東主發大財,我們也跟著喝湯,待過一陣想法對付那姓張的小子時,叫你老李幫忙也不要說二話。”

    李明達其實不願摻合到這事裡頭,張瀚只是教他吃了個悶虧,也是他自己願意,自己侄兒也在和裕升謀事,不好將事做的太絕,只是他知道這老周不是好相與的,當下想了想,還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

    守口的是一個千戶哨官,帶著十幾個家丁和數十營兵,沿邊巡查,張瀚等人沒有動,只梁宏策馬上前,往那千戶手中遞了個小包,裡頭有數十兩碎銀,那千戶掂了掂,頓時就是一臉的笑,遠遠還向張瀚拱了拱手,然後便是揮手放行。

    除了張瀚等人,三三兩兩帶著些貨物的小商人也是從各處出長城,只要給那些巡查兵丁一點好處,自然是視若未見。

    去年賴參將枷死多人,其實雷聲大雨點小,之後該怎樣還是怎樣,大同東路這邊沒有小堡,若是西路和中路有小型馬市的地方,其實走私更加嚴重。

    出了口外便是草原,在後世新平堡外已經是農耕區,需得再走很遠才是傳統的牧區,在此時,長城內是耕作區,長城外就是牧區,一道長城就隔開了兩個明顯不同的區域,地域變化十分明顯。

    在板升地有一些蒙古人和漢人在耕作,只是他們根本不會耕地,用馬拉犁只在地表拉出淺淺的溝痕,撒下種子便不管事,收成低的還不如放牧。

    在草原上也沒有道路,只是在近長城地段有一些人踩出來的羊腸小道,也並不明顯。

    三月的天氣還很冷,草只有枯黃的草根,一點點的綠芽冒出了尖,極目遠望,一望無際的空曠大地上似乎鋪了條淺淺的綠色毯子,只是底色還是枯黃。

    若到了夏季,草不僅長的半人多高,一望去全是綠色,天空也是蔚藍一片,加上一叢叢的野菲花,景色十分漂亮,在草叢中還有大群的野狼黃羊野兔狐貍,蒙古人在夏季不停射獵也打不光,將大量的皮貨交易給大明。

    “東主,守口夷來了。”

    因為是提前約定好的時間和地點,加上從新平堡出口也就這麼點地方,守口夷銀錠台吉已經帶著人趕了過來。

    除了明方會有守口將領和邊軍外,根據大明和蒙古一方的約定,在口外重要地方蒙方也有守口的負責人,這一套辦法已經行之有年,有效的保障了雙方的利益,也減少了很多摩擦。

    這年頭的蒙古台吉也沒那麼值錢,一個部落就好多個,現在土默特的順義王是卜石兔,也是當年俺答汗的重孫,嫁了祖孫三代順義王的奇女子三娘子也在前幾年逝世,她留下了一個傳奇。

    “漢人小子,你可終於來了。”

    銀錠臉上笑吟吟的,身邊跟著十幾個披著棉甲的兵丁,沒準這就是他這個臺吉在部落中的所有武力,可有這麼些護衛在身邊,加上台吉的身份,銀錠台吉的成色還是滿足的。

    張瀚臉上也露出笑容,策馬迎了上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3 PM

第三十五章 人質

    看到張瀚在馬上拱手,銀錠臉色有些難看,對方只是平民,他可是一個台吉,和參將平起平坐,不少明國百姓見了他也是趕緊下馬磕頭,如果不是張瀚給他畫了一幅十分滿意的畫作,而且銀錠還打算叫他再畫幾幅,現在他就打算翻臉了。

    對張瀚所說的做生意的事,銀錠不是很上心,一個毛孩子東主,能有什麼大生意和他談?

    “漢人小子,我打算穿著甲衣,拿著蘇魯錠,騎在白馬上叫你畫一幅畫,怎麼樣?”

    銀錠對自己的形象設計果然很符合遊牧民族的英武想象,張瀚記得乾隆也有類似的畫作,只是畫風有些柔軟纖細,和乾隆一向自豪的十全英武老人有些形象不搭。

    “銀錠台吉,畫畫是小事。”張瀚笑道:“有了空就畫,要緊的是生意。”

    “漢人小子野心倒是不小。”銀錠得了承諾,心裡甚是開心,一張長臉上滿是笑意,他看看張瀚,笑道:“你有多少糧食布匹?幾千石糧食是小事,我叫人來搬運,糧價也是好說,現在到處都缺糧。”

    “我手裡現在有五萬石,日後每月都能供萬石以上,半年後更多,明年全年能供糧百萬石以上,糧食有的是,銀錠台吉也吃的下來麼?”

    銀錠吃了一驚,看看張瀚和他身後的伴當。半晌過後,銀錠的臉色變的嚴肅起來,沉吟半天之後,這個蒙古台吉才道:“幾萬石我吃的下來,每月萬石以上我就得找別的台吉合作,若是每年百萬石以上,這事得好多台吉,諾顏,濟農,甚至是大汗們首肯了。”

    “咱們先做容易的。”張瀚道:“你也知道,日後用糧的地方很多,而大明必定會收緊馬市,糧食布匹藥材一類,在馬市上很難獲得很多。”

    “漢人小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銀錠的眼睛的如牛蛋般大,他看著張瀚道:“水濱之主後金汗已經稱汗建國,頒布七大恨起兵反明,這事明國那邊甚少有人知曉,你居然能知道這消息?”

    張瀚也是吃了一驚,原來自己記憶不清的努爾哈赤頒七大恨起兵之事,大同這裡毫無消息,文武官員根本沒有知道此事的,草原上的這些台吉們卻是已經知道的很清楚,並且完全能理會其中的意思。

    “這大明的情報系統和文官武將,真該統統吊死啊。”

    張瀚在心中感慨一句,不問可知,努爾哈赤雖然起兵,但現在還沒有大規模的動作,邊境還算平穩,遼東那邊的官員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後金組織嚴密,八旗上下分明,努爾哈赤還特別注重情報工作,派出的細作甚至遠到山東河南,兵部的提塘官也被後金收買,明朝的情報源源不斷匯總向後金,相反大明的錦衣衛已經老邁不堪,東廠也毫無用處,監視官員都不堪用,更不必說和後金打情報戰了。

    無人上報,朝廷也無從知曉,邸報上當然不會有後金的消息,大同這邊自然也根本無人知曉此事。

    想歸想,張瀚自然不會將原因告訴銀錠,當下只是神秘一笑。

    在銀錠眼中,這漢人小子從會畫畫到大土豪,現在又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他狐疑片刻,終是應道:“五萬石糧你設法運來,我這邊會派人來接,日後若糧食多了,運輸恐怕要你自己解決,或是不在這裡交易,直接到宣府甚至薊鎮去。”

    張瀚哈哈一笑,說道:“那非得兩邊都打好關係,否則還是在新平堡這裡交割的好。”

    銀錠點頭道:“若你真有這本事,我會帶你到各部走一走,叫大家認識一下,提前將利潤劃分好。”

    張瀚道:“我只管你們上層的汗和濟農,由他們罩著我,別人我可不管。當然,我也不會憑白去得罪人,該打點的也會適當打點一些。”

    日後若真有百萬石以上的糧食,還有布匹藥材甚至生鐵等禁物入境,那就不止涉及到一兩個蒙古部落,現在光是喀喇沁就有好幾十個大小部落,還有土默特部,內喀爾喀五部,鄂爾多斯,察哈爾本部和八鄂托克部,科爾沁部,外喀爾喀三部,大大小小幾百個部落有十幾個汗,無數個濟農和台吉,果然要是層層剝皮的話,有多少利潤也不夠分的。

    而且據張瀚記憶,蒙古這邊不是鐵板一塊,開初時蒙古各部普遍對女真抱有幾分敵意,也就科爾沁因為努爾哈赤下了血本聯姻,加上科爾沁打不過女真,兩邊不得不交好外,別的蒙古各部都不喜女真,特別是林丹汗,對女真這個敵人一直抱有警惕心理,死硬到底與女真為敵,往女真去的走私線路,察哈爾部是肯定要避開的,這裡頭風險就增加了不少。

    再者說大明這邊要打點的也很不少,也就是走私利潤高,不然的話還真玩不轉。

    張瀚說的在情入理,銀錠知道他精明,心裡評判不免又高了幾分。

    當下這蒙古台吉點了點頭,說道:“既然這樣就說定了,只是我們這裡你最好放個人在此,方便彼此聯絡。”

    說起正事來,銀錠精明之色也是盡顯,怪不得又是監市官又是守口夷官,果然還是有兩把涮子的。

    所謂聯絡人就是人質,當然不能隨意塞個人過來。

    張瀚想了想,含笑道:“在下有個小妾,向來寵愛有加,生的也好,在內宅也幫我的手,我看就把她送來吧。”

    “漢人小子成親倒也早。”銀錠嘀咕一句,小妾當然不如兄弟子侄一類,但張瀚沒有也沒辦法,妾侍也不錯,做這般大生意,銀錠不要個人放在自己氈包裡,實在有些不大放心。

    “至於糧價,”張瀚語意隨和的道:“一石八錢。”

    銀錠瞪眼看著張瀚,半晌過後,才道:“不還你價,就是這樣好了。”

    現在草原上也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小市還得過一陣才開,而且銀錠這層面的人也知道漢人這邊糧食也漲價了,糧價要回落得等到五月過後了。

    待銀錠等人離開,梁宏已經憋不住笑,在馬上笑的差點跌下地來。

    “少東主,這一下真好,內宅要安靜的多,咱們大奶奶也少念幾句佛。”

    自打金蓮進了門,張宅真是無一日安寧,現在常氏已經開始念佛,張瀚擔心這樣下去母親得吃齋,這一次順手把這燙手炭團給塞出去,他心裡也無比妥貼。

    其實這年頭這般的合作有人質很正常,上回麻承恩這總兵叫他入衛所當兵,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轄制,張瀚是民身,他這總兵遇事不好下手,若垛集為軍,就算當上掌印指揮了麻承恩想拿也是一句話的事,這事情張瀚沒有答應,但時間久了,和裕升的帳局規模擴大時,遲早會是一個麻煩。

    鄭副使那裡倒是還好,有蒲州張家的人情擔待著,不過也不知能維持多久。

    梁宏又笑道:“此番糧食全部出手,就算去掉一些雜費開銷,獲利也在一倍以上。少東主,我真是佩服之至。”

    囤糧等高價這樣事一般糧店都會做,而且收糧的時候都是等官府徵夏秋兩稅時,官府自一條鞭法後改徵糧為收銀,百姓需得將糧食賣成現銀再拿去交稅,糧商們都在這時壓價,然後秤糧時用入秤,壓斤少兩,多一層盤剝,給付銀子時,再用劣質銀,甚至假銀,劣錢,假錢,種種手段不一而足,平時還有當鋪盤剝,放高利貸印子錢,官府胥吏再盤剝一次,就算豐年百姓日子也是難過,自耕農一年到頭也落不了幾個錢,遇到災年和家裡有了病人,低價賣糧甚至賣房賣地就是惟一選擇。

    這事並沒有太多技術含量,也不止張瀚一人在做,只是各家店不會像他這樣冒險激進……資本雄厚的也根本用不著這麼激進,另外就是張瀚打通了往蒙古走私這一條路,論起來還在所有人之前,獲利豐厚自然不在話下。

    “這不算什麼,”張瀚笑道:“從人家手裡倒騰一把,還是吃人家剩下來的,要緊的是自己得有收糧的地盤,每年百萬石或是更多,沒有幾十萬畝地固定收著,談何容易。從南邊調糧到底太遠,而且,費用也加了不少。”

    張瀚知道糧價上漲只是開始,蒙古人和女真人對糧食的需求也只是開始,而往後大明官方的貿易禁絕,糧價和走私的利潤更是豐厚到無以復加。

    兩三年後,遼東女真統治區的糧價從正常的五六錢一石漲到了四兩,後來漲到八兩,最貴時十幾二十兩一石,餓死的人不計其數,那個時候走私到遼東的糧食利潤是多少?

    此次梁宏等人俱是不知,不過連梁興和蔣家兄弟在內,這時看向張瀚的眼神只能用佩服二字來形容。

    一轉手,過萬兩的銀子已經賺到了手,此前壓的糧食全部脫手,若是普通的糧食,這五萬石糧食得經過幾次小市和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出手,如果壓到五六月,糧價下調,那便哭也哭不出來。

    眼光準的人不多,敢下決心的人便少,諸多條件合而為一的便更少,眼前這位少東,卻是一個很明顯的優點眾多的人物,這般的人,想不成為大人物也難。

    張瀚帶著梁興等人的目的也在於此,喇虎中也會慢慢分化,能跟上他腳步又能漸漸脫去惡習的,將來自是留用,一兩年後,逐漸淘汰那些跟不上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5 PM

第三十六章 沉重的思索

    十日之後,梁興等人趕到張家府上,李金蓮正在府中哭鬧,打死也不肯走。

    這事梁興等人也不好出手,剛想上前勸幾句,李金蓮便是吐了梁興一臉唾沫,兇悍異常,梁興等人狼狽不堪,灰頭土臉的退了下來。

    看到眼前情形,常氏念佛聲都變快了很多,估計此事過後,誰再來上門提什麼納妾,得被常氏用大棍打出去。

    只苦了張瀚,其實現在府中丫鬟也有幾個,都不曾纏足,十五六歲的年紀肌膚白嫩,還透著健康的紅潤,有一個就是如此,鵝蛋臉,膚白似雪,名叫楊柳,走路也是楊柳帶風,頗有風姿,張瀚已經相中了她,很想納入房中,結果有金蓮在前,張瀚現在是提也不敢提。

    旁人不好說,張瀚只得上前道:“你可知是將你送到一個台吉那裡,那是我生意上的夥伴,對你必定再尊敬不過。”

    “再尊敬也是韃子地界,臭烘烘的,我不去。”

    張瀚嘆口氣,又道:“金蓮我看你甚喜享受,那台吉可是蒙古人中的貴人,等若咱們這裡的郡王一般,人家的氈包方圓過里許,裡頭金銀器物無數,服侍人的下人成百上千,而且他最喜咱們漢家女子,更喜富態白凈又裹小腳的,原想你在我這裡住的不舒心,抬舉你到更好的地方,誰料你這般抗拒,想來還是算了……”

    “不,不不,”李金蓮眼中放光,趕緊道:“我去,我去便是了。”

    “甚好,”張瀚笑瞇瞇的道:“你到那裡,若是那邊有何值得一說的消息事情就記下來,我會設法叫人和你聯絡,每次都會給你銀子花用,這般可好?”

    李金蓮甚是貪財,一想可以在張瀚這裡再賺一頭,當然忙不疊的答應下來。

    “少東主真是能者無所不能……”梁宏等人滿頭汗,快交三月底了,天氣有些溫潤倒也不至於出汗,這汗水當然是剛剛急出來的。

    張瀚呵呵一笑,這事也沒有什以可吹噓的,李金蓮去了後雖然那邊條件不怎麼好,但這女子貪財,那邊金銀器物倒是真的多,銀錠也確實喜歡她這般的漢女,若是這條線不斷,將來倒真的可以通通消息,聊勝於無。

    當然,這只是附帶的,最重要的是終於把這家裡的地雷給掃了……

    ……

    “少東主,他們來交割了。”

    這一次交易是最後一次,五石三千石整的糧食,分了三十次交付,每次不到兩千石,近百輛雙挽的兩輪大車運送,從新平堡出口外十餘里,交付到蒙古人手中。

    這樣規模的走私,邊將守吏們當然是瞧的很清楚,不過從守備到千戶隊官上下都買通了,各有規例,並且聲明:少東主說了,每月都有。

    這樣一來,還有誰出來多事?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了,大車到了,腳夫們將糧包卸下來,二十來個鏢師拿著兵器騎在馬上,散開來護衛,幾百個韃子趕著馬群過來,一馬背負三四百斤,這一次兩千多石,用馬近千匹,聲勢十分浩大。

    交割完畢,一個韃子牽著匹駝馬過來,上頭是兩個大銀包,銀包裡裝著不到兩千兩的銀子,這一次算是銀貨交割完訖了。

    “大家都很滿意。”銀錠策馬跑過來,這一下他也不提叫張瀚畫畫的事了,眉開眼笑的道:“咱們正缺糧,你們大明又守著規矩不鬆,非得等開市才能買,數量又是有限,日後你若是隔一陣就有這般規模的糧食,連月市咱們也無所謂了。”

    月市這種私市也是有種種限制,在早期甚至糧食還有限制,更多的是雜貨交易,水果蔬菜一類不禁,新平堡這邊對應的部落是原本俺答的長子,第二代順義王黃台吉,也是一個不安份的主,他的部落估計丁口有十幾萬,連老帶小帶婦人估計有三四十萬人左右,加上附近的部落,大幾十萬人肯定是有的。

這麼多人包括牧畜所需,官市和私市交易其實根本不夠,但大明開馬市除了需要戰馬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權衡,希望用這種形式羈縻住不安份的蒙古部落,開市閉市都因政治,市場化的考慮遠遠排在後頭,市場不足,貨物供給其實也遠遠不足,但這方面朝廷是不會管的。

    “糧食肯定有。”張瀚語氣十分篤定,其實最近堡中糧價一直在漲,而且數量十分有限,最大的幾家手頭都有不少糧,但就是掐著不放,想再大量收糧就得自己去地頭收,若是從農民手中收,最好就是四月底到五月初麥收開始後,當然,到六月夏稅徵收時最好。

    這陣子收糧困難,而且糧價漲後賺頭不大,但大利在後,張瀚不會自己把已經做起來的貿易給掐了,想方設法也得維持,就算賠本也會做下去。

    “漢人小子,那就說定了。”

    銀錠心情甚好,笑意吟吟的模樣看起來比平常真帥了不少。

    他一個小台吉,一下子搞到好幾萬石糧,而且日後常川都有,這一條走私線路可不是那種漢人小商販一兩車的糧,用騾子毛驢拉的雜貨,這可是正經的大商家做的大買賣。

    上頭已經對他有所誇贊,若是這一年持續這樣下去,這附近的部落不會有缺糧的風險……這幾年乾旱,草原上日子也不很好過,若不是大明這樣貿易貼補,大家早就揮刀進關來打草穀了。

    只是這事還只是開局,那個長相還過的去的漢人小子是不是真有那本事,也還得看看再說。

    銀錠也不多說,學漢人的樣子拱了拱手,打馬自去了。

    他故意不提金蓮的事,也是害怕張瀚會提起,那漢女長的白白胖胖,臉似銀盤,銀錠一見就驚為天人,猶其一雙小腳,更是叫銀錠把玩不已。

    草原上當然也有些漢女,有自己跑來的,也有拐賣來的,當然當年和明國打仗時搶的最多,這些婦人幾乎全是下層百姓家的,多是粗手大腳,似金蓮這般情趣的那是絕無僅有。

    銀錠知道漢人互贈姬妾是常有的事,但現在和張瀚的合作才開始,交情不深,他不大好意思提起,況且銀錠認為金蓮這般絕色的,張瀚定然是愛如珍寶,這一次合作,張瀚居然將這般寵妾送給自己做人質,可想而知誠意也是十足。

    ……

    銀錠走後,各人再押車返回,這一陣子運糧,附近的幾個店的車馬都調了回來,加上主店這裡留用的,臨時又租了幾十掛,這才勉強夠用。

    各人的興頭都很高,只有張瀚緊皺眉頭……他在想以後搞糧食的事情。

    後人一聽說運糧幾十石,幾百石,都渾然不當回事,殊不知道,從陜西關中運糧到陜北,在明初到明朝中期都是十分艱鉅的任務。

從某縣有運糧五千石到延綏鎮的任務,這五千石就是六十萬斤,需要騾馬和人力極多,路上還需有大量耗費,官道破爛,還有很多山道,小道,河流截斷道路的情形,以後世幾輛大貨車就輕鬆做了的事,在這個時代卻是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現在的問題是糧價上漲,這個不怕,將來草原上需求量大,怎麼漲也不害怕。

    張瀚現在的生意立足點其實就是在運輸上,帳局也是建立在銀錢和貨物的互相流通之上,如果運輸上頭更進一步,擁有逆天般強悍的運輸物流業。

那麼在山西河北陜西各地的糧食如流水般運動起來,不僅和裕升不會有缺糧的危機,就算將來有那種人相食的大災出現時,如果能及時調糧到各處,其實也不會有大股的流民演化為流寇,最終成為明王朝的掘墓人。

    但張瀚不會這麼做,前者是自己的事,後者是朝廷的事。

    穿越到明朝越久,他就感覺這個王朝有病,不僅有病,而且還病的不輕。

    賦稅,戶籍,商籍,市籍,貿易的管理,官員和地方管理,律法,一條鞭法,胥吏,衛所官兵,每一處都在生病,病因不明,病理卻是十分明顯。

    再到上層,官員們只顧和皇帝扯皮,互相狗鬥,皇帝賭氣不理政,張瀚看過邸抄,萬曆四十五年到四十六年,首輔方從哲連續多次上疏,請賑災,補充朝官等諸多緊要之事,萬曆皆不報,壓根不理。

    很多後人說萬曆不理政照樣掌握國政,大明民間還在良性發展,那就是完全的胡扯。

    南方北方情形不同,南方因貿易的發展帶來的農工商的發展不能完全代表北方,萬曆的怠政給北方的打擊是致命的,在小冰期的影響下北方更需要朝廷協調救災,更需要官員們修水利,需要減免賦稅,需要修路,需要調集糧食區的糧食補充災區,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往惡性的一面發展,一切到崇禎年間終結。

    下到胥吏貪汙舞弊,官員對民間苦難的漠視,上到官員們只顧在道德層面和皇帝扯皮,而對國家的改革毫無思路和建樹,最膽大的改革者是張居正,但他的一條鞭法和各種措施仍然是在框架內的修修補補。

    明朝的律法從立國到至今沒有改變過,皇帝和官員們完全不能適應新的形式,而朱元璋規定的一切還是建立在二百多年前的基礎上,這二百多年,“祖制”已經成了不思進取的代名詞。相比而言,宋律就不停的完善和發展,並且和唐律一樣,分為多種格式,對工商的管理和促進,利用工商外貿興盛帶來的財富,在這方面,宋朝甩了大明一百條街。

    地方庶政交給那些把政治當生意的浙江師爺,無論皇帝怠政或是廷杖官員試圖建立權威,整個社會機構已經完全的脫離了現實,理學已經徹底走入死胡同,心學漸漸走向玄而又玄,解決不了問題不說,反而成為官員沒有道德品格的護身符,法律存在的意義是要調整社會關係,視社會的變化而調整自身,但大明的法統已經失去了這種作用甚至是意願,在傳統的農業部份,用苛政和重刑將農民繼續綁在田畝上,士大夫們則趴在農民身上吮血,新的工商業,金融業,外貿業遊離於體系之外,體系既沒有管理這些新興產業的意願和能力,也並不試圖將這些新興業獲得的好處納入體系之中,然後貢獻給帝國,這樣就走向一個死結,一方面是北方的凋敝和困苦,一方面是南方民間的富饒和舒適,而商人們越來越富,對商人的限制和削弱都不是在體系內的法律層面上,也不會轉化為大明朝廷的財富,好處都被權貴階層和商人們瓜分了,最終朝廷越來越窮,和北方的殘破相得益彰,最終朝廷財政破產,北方混亂,女真人摘了桃子,然後將南方的財富和商人權貴階層加上士林一起鏟平,大家玩完。

    種種認識,多是張瀚徹底融入大明之後,以後人的視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總結自己看到的一切歸納得出。

    貪官汙吏和腐敗的邊將只是表因,內裡就是這個王朝的體系已經爛透了,根結在開國皇帝朱元璋身上,後輩的不思進取因循茍且使王朝逐漸走向末路,以前張瀚看書只是紙上談兵,現在身處局中,思索得來的東西才大約觸及到了這個王朝覆滅的真實。

    但這和張瀚無關,思索雖然沉重,但並不沉痛,他又不是大明宗室,更不是皇帝,也不是勛貴和士紳,他不屬於特權階層,這個王朝的利益與他無關,相反的是,他是王朝打壓和削弱的目標,只是現在大明對民間的控制削弱了,商人們才得以冒頭,既然如此,大明覆亡於否,又與他有什麼相關?甚至對張瀚來說,接觸到的大明的文武官員都如同老虎一般貪婪兇惡,這樣的王朝和這些官員,覆亡了又有何妨呢。

    張瀚只有國家意識,肉爛了在鍋裡,怎麼折騰還是中國。滿族在後世也融入華夏之中,民族之爭對他來說沒有那麼不可接受,從小到大國家都是這麼教育他的,他也沒有什麼獨特的自己的想法,畢竟在大歷史的角度中,他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

    小人物就操心小人物的事,張瀚現在頭疼的還是糧食,最近這幾個月,這才最要緊的的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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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論述的東西較多,歷史文這樣寫有礙閱讀,我也注意到自己在這方面發揮較多,盡量想改,但寫歷史文完全拋掉這些東西,那就不如寫玄幻了,所以,有的章節還是有一些東西要寫。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6 PM

第三十七章 銀光

   “這是五十兩一錠,在北街西頭那個陳家的傾銷店換的,碎銀散錢都換成了大錠銀子,娘過目之後,存到咱們帳局的銀庫裡頭。”

    常氏站在銀庫門前,周逢吉半側著身子,指著屋中堆放的銀錠,小聲介紹著。

    常氏今日難得出來,坐了頂兩人抬的小轎,幾個婆子和小廝跟著,沒叫楊柳等丫鬟跟出來,北地比南方要保守的多,南方蘇州南京這樣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婦隨意出門,甚至當門紡織和男子說笑也無人管束,北地風俗還保守的多,年輕的婦女和快成年的小姑娘是不能隨意出門,就算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也是一樣。

    常氏在老店轉了一圈,這裡和以前差不多,只是糧食堆積如山,周逢吉和幾個管庫的看著腳夫們將糧食搬運入庫。

    看了一會後,老周又親自陪著常氏到帳局去,這裡是新買的大院,和騾馬行毗鄰,有鏢師護衛,房屋全部改建過,由原本的磚木混合結構推倒了重建,改為全部厚實的青磚砌成,也不留窗,只有一個門洞,掛的鎖就有好幾把,開庫時要管庫的和周逢吉加李玉景等人一起開,然後記下日常帳和出庫入庫帳,張瀚每晚都會看,這銀庫這般嚴謹,若不是常氏來了,等閑人來了根本不會打開。

    鄭副使和麻總兵均派了人在帳局,銀庫這裡是不放他們過來,李玉景十分辛苦,每日均造了新帳本送給他們看,利潤當成減了九成還多,就算這樣兩個官員那裡也十分滿意,按照減低了的利潤,他們一年還是能拿好幾千兩銀子,對張瀚這種生意和他們的投入來說,回報簡直豐厚的有些不像話。

    帳局為了取信於人,張瀚自己當然也是存銀進去,新平堡和大同兩頭都是存錢最多的,從大頭販貨過來也是條路子,不少人在新平堡存銀,然後到大同取銀辦貨,十分便利,當然還是從大同存銀,到新平堡取銀的更多一些。

    這條商路也給和裕升帶來了豐厚的利潤回報,從三月到五月初這一段時間,平均每天接單從幾千兩已經漲到了三萬到五萬之間,就是說每日光是帳局的收入就過千兩之多。

    以前張耘太爺用三十年的時間賺了四萬兩身家,現在張瀚一個月就能賺到這個數了。

    車戶和騾馬行的綜合店也發展的極好,四月中的時候,往張家口的最後一個分店兼併成功,往張家口的商道打通,每日轉運的趟數有一千三百多次,連同往天成衛,鎮虜衛,陽和衛,分店已經有十七家,騾馬毛驢數過千,車輛六百多,雇傭的腳夫和騾夫過千人,護衛騾馬店和帳局的鏢師有近二百人,分駐在幾個重要的點上,每個分店之間過銀車時都會有幾人到十幾人不等的護衛,到目前為止,騾馬行或是帳局的銀車都沒有被偷搶過,和裕升的名氣也是越來越響亮,這一部份人手的開銷也是最大,馬車不停的造,騾馬也是不停的馬,光是用在買騾馬上就花了七千多兩,還有造車買車的費用,也有四五千兩,每月一千多人的月錢近兩千,吃飯穿衣的開銷是一千多石糧食和二百兩的鹽菜銀子錢,加上騾馬的豆料草束開銷,每月則是幾千石以上,把這些開銷都去掉,每日的凈利在三百到四百之間。

    人員多,開銷大,成本高,說起來騾馬行這種物流生意果然利潤很低,而且身居下流,怪不得這生意沒有勛貴士紳之家願意去做,他們開個錢莊當鋪,鑄成假錢發售或是放印子錢,銀子涮涮就來了,何必賺這種下九流的錢。

    這也是給了張瀚機會,現在每日三四百兩,他有信心數年內一天三四千兩,當然那得把整個運輸網絡鋪滿北方,到時候帳局生意更加不可想像,這麼算來,十年內賺到范永斗那樣的身家,甚至超過,這都不是夢想了。

    周逢吉每日看在主店,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收糧食和看著李玉景等人,管庫也是這個老掌櫃的工作,他每日都是兢兢業業,一點也不敢馬虎,每日都有大捧的銀子進帳,周逢吉心中歡喜之餘,也是壓力山大。

    各處都在賺錢,只有收糧已經快成賠本買賣。

    現在和裕升用普通的市價已經快收不到糧,新平堡的小糧店的糧被張瀚等人搜刮一空,大糧店又不會多賣,李明達的事已經傳遍堡中,成為笑談。

    春荒嚴重時,糧價普遍上漲,已經漲到一石均價六錢,比起豐年四錢和三錢多些的糧價已經接近漲了一倍。

    就算價格上漲,張瀚仍然是不停的收糧,雖然銀錠等人收糧的價格也是不低,但利潤被嚴重削弱,周逢吉和梁宏已經建議張瀚放棄,畢竟走私是為了賺錢,這般大規模賣糧過去卻是沒有一點好處,還有被人拿捕的風險,實在是付出與所得不成正比。

    對這樣的建議張瀚自然不會采納,他要打通的是未來的走私商道,眼前這一點利潤實在不算什麼。

    銀錠等人買的糧,只有少部份是被運往別處,慢慢匯積起來,經由喀喇沁和科爾沁等處,送到遼東,整個蒙古草原也缺糧,張瀚這點份額連卜石兔部這裡都滿足不了,更不必說整個蒙古各部和遼東了。

    相對龐大的未來而言,眼前的小小虧損真的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

    周逢吉繼續介紹著:“這裡全是一百兩一錠,成色比起百兩一錠的還要好些,這些銀錠會定期運到各處分店的銀庫擺放,也經常叫客人看看,以使他們更放心些。”

    和裕升的名頭已經打響,有各方面的關係,雄厚的騾馬行規模,各地都有的分店,帳局生意會越來越火爆,而對有一些膽小謹慎的客人來說,展示一下小山般的百兩大小的銀錠,實在也是必需之舉。

    後世清季時,某個晉商大家族為了取信於人,也是用騾馬駝負著大量銀兩,可能有幾十萬兩之多,繞城一周,不僅當地轟動,消息傳揚開來,轟動全國,清季山西票號錢莊盛行全國,這種定期炫富取信於人的舉動,並不是完全的暴發戶式的炫耀,只是在缺乏信用體系的明清之季,商人想出來的巧妙招數而已。

    在常氏眼前,已經赫然出現了一座銀山。

    這裡是兩個月時間賺出來的銀兩,帳局加上騾馬行一共是六萬兩,有三萬兩擺放在大同和陽和分店,六萬兩銀子是近千個大大小小的銀錠,一座座的擺放成品字型,就算在這碩大的庫房之中,這一座座銀山也是太耀眼了。

    此時閑雜人等都隔的很遠,財帛動人心,那些鏢師的品德是肯定不能信任,所以每次開庫時間都很短,挑一些老成憨厚的腳夫在這裡搬運,鏢師只能遠遠看著,不能近前。

    常氏眼中,已經是一片銀光燦然,這位中年婦人,突然感覺到一陣頭暈。

    “少東主,這是今日要運走的糧食,這個月仍然是兩萬石。”

    梁宏下巴的鬍子留長了些,人看起來也老成了很多,身上的衣袍料子也用的上好的寧綢,看起來平光水滑……這幾個月,幾個掌櫃每月均有分紅,李玉景和庫房總管楊士明等人也都有,梁興和老蔡王長富幾個隊頭也是都有。

    騾馬店這裡常川的負責人已經是老蔡,聽到梁宏的話老蔡上來補充道:“每次用車兩百輛,每輛載二十石不到,分五次運光。這個月守口是吳守備,還有兩個千總和五個把總,十幾個隊官,均已經打點好了。”

    張瀚點頭,笑道:“三櫃和老蔡做的很好。”

    老蔡臉上全是笑容,接話道:“就是那邊說,糧食這個數到秋天前都該夠了,過了秋,希望要比今年多些,還有,雜貨若是有也要,只是數量不會要多,畢竟有月市,不少牧民都會自己跑來買。”

    老蔡就是此前那個掃院子的喇虎,三十多歲了,身上那種戾氣少了很多,當然也還有些油氣,不過年紀大了,家中有老有小,收斂了很多,張瀚看他勤勞,院子打掃的乾凈,餵馬照料不要人說,提調也有些章法,是以提拔他當了這騾馬行的管事,這一下羨慕死不少人,別的喇虎還在四處奔波,老蔡每日忙完了就坐著喝茶,好生叫人嫉妒。

    草原上草也長高了,不少牧民忙著轉場,而且牧群漸漸肥壯,蒙古人喝點馬奶子嚼幾口乾奶酪就能頂一天,甚至頂兩三天,再嚼點風乾牛肉,隔一陣殺隻羊弄只大鍋煮了,夠全家人打幾天牙祭了,是以銀錠那邊的進貨量也是少了,對雜貨的要求反是高了。

    這個時候,剪羊毛要剪刀,要小刀,要鐵鍋,要鐵釘,要各種布匹,轉場損耗大,是以雜貨緊缺。

    以往這些蒙古人都等互市,這兩個月仍有不少來互市交易的,不過數量大為減少,連帶著大明這邊的撫賞銀都給的少多了。

    賴參將和銀錠當然都知道毛病出在哪兒,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罷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7 PM

第三十八章 鐵場

    對大明這邊來說少徵了一些稅銀,可這種邊市貿易根本不是正常的交易,馬市開設之初就是為了使蒙古人消停些,另外就是買馬,民間貿易只是順帶的。

也是蒙古人的強烈要求,從開設之初大明就是出超,蒙古人除了馬和皮子沒有什麼可賣的,大明這邊連根針在那邊都是寶貝,這種貿易是不對等的,明朝這邊利潤很大,徵稅因此只是象徵性的,幾萬兩銀子的交易額,稅額不過一二百兩,十分有限,徵稅很少。

明朝對工商貿易的管理向來不在士大夫考量範圍內,只要不打仗,損失些銀錢收入是極有限的,不僅稅徵的少,蒙古人來了朝廷還會給撫賞,當然撫賞也有額度,不能濫領。

    現在有了張瀚這一條線,每月均送糧出塞,比起月市方便許多,量也增加了很多,但雜貨不同,各部首領帶了牧民來買雜貨,按規模領撫賞銀,牧民也能挑選,比起買張瀚的大宗貨物要便利很多。

    這時候小規模的走私商就是直接和牧民交易,也是頗有些競爭力。

    張瀚皺一皺眉,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銀錠那邊的要求減少,對周逢吉和梁宏等人來說是好事,就算是老蔡也高興的很,調撥大量車馬會影響別的店的生意,現在各店都有管事,多是從老店裡挑的得力的大夥計去做,他們各成一系,對喇虎出身的老蔡原本就不親近,每月送糧時還要從各店調車,更使得這些分店管事怨聲載道,若是需求量真的少了,最少老蔡覺得這虧本生意少做些也好。

    張瀚最近關注的是邸抄,上頭仍然沒有建州部和努爾哈赤的消息,大明各地仍然風平浪靜,山西這裡也是一樣,去年有過一次大規模的地震,震感強烈,在新平堡都感覺到地面搖晃,另外就是乾旱減收,還有就是中樞一再請求皇帝理政,然後還是沒有下文。

    已經是萬曆四十六年,張瀚不知道大規模的戰爭具體在何時爆發,只是料想已經快了,幾年之內,糧食和雜貨的需求都會大規模的增加。

    “三櫃,我打算到靈丘鐵廠開幾個爐,雇一些人煉鐵。”

    對張瀚布局和決斷,梁宏已經佩服到骨子裡,就算這樣,這一下子跳脫到鐵廠上,他還是有些跟不上,當下不免有些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答。

    明朝的生鐵產量在永樂年間是一個高峰,張瀚記不清楚,但大約記得是三千多萬斤,這個產量在當年還是夠用,但現在大明人口較永樂年間最少增加了三到五倍,生鐵的產量反而較永樂年間下降了,曾經用工幾萬的官營的遵化鐵廠已經瀕臨倒閉,到處都是私營的小鐵廠。

有些地方私營的爐子遮天蔽日,礦工幾十萬人,但那些大型鐵廠多半是在南方,北方的鐵廠規模都是很小,生鐵產量不足,人口激增,鐵的價格也是直線上漲。

    當時的鐵以福建的最為聞名,崇禎年間方以智曾經說過:南方鐵以閩鐵為最上,廣鐵次之,而楚鐵只可做鋤。

    茅元儀說:製威遠炮用閩鐵,晉鐵次之。

    趙士楨則說:製銃須用福建鐵,他鐵不可用。煉鐵,炭火為上,北方炭貴,不得已用煤代替,故迸炸常多。

    山西這裡有幾個大型產鐵地,分別是五臺山和平型關還有塔兒山和二峰山,大同鎮鐵礦分布較少,只有屬蔚州的靈丘縣有鐵礦,爐子數量不多,產量並不算高。

    那裡的鐵礦應該還屬於官辦,也可能有少量的官領私辦,大明的鐵礦業比清季要靈活的多,官辦不行就改私辦,說到底是控制力弱,但在私人工商業的發展上,鐵礦可以私辦絕對是一個極大的利好。

    張瀚只要有銀子,領了執照,便可以起爐煉鐵了。

    “少東主打算再賣生鐵給韃子?”梁宏到底腦子還是轉的很快,一下子就想到原因,臉色變的有些難看起來。

    對生鐵出口,大明是厲行禁止的,官市私市均不准賣鐵,官市可以賣鐵鍋,數量嚴格控制,蒙古人也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如果張瀚賣生鐵,不僅生意會爆好,而且,利潤簡直爆棚。

    “這事小心謹慎些,暫且沒有定局。”哪怕是對梁宏這樣的心腹,張瀚在這事上也十分小心,他道:“生鐵生意是一定要做的,怎麼做我還沒想好……先把爐子立起來,到時候出了鐵再說吧。”

    “暫且就是這樣吧。”張瀚吩咐老蔡道:“車馬每月備齊不易,也遭人罵,這事你做起來不容易,我心中有數。”

    老蔡在張瀚面前向來笑容不斷,此時難得的笑容一滯,臉上先是一呆,接著便是一陣感動的神色。

    他要跪下,張瀚將他一扶,笑道:“咱們又不是官府,動輒下跪是何道理,再者你也比我大那麼許多,平白無故這般受了你的禮,我豈不是要折福。”

    少東主不喜歡人跪拜,老蔡倒是知道的,當下順勢站起,口中只道:“有少東主的話,便是再多煩難,小人也是不懼了。”

    他畢竟喇虎出身,口中仍然要帶兩句自己不易的話,張瀚聽了也只是一笑。

    外間的事就是這麼多,隔壁不遠就是銀庫,那裡防守十分森嚴,外人等閑不得進,不少人連這大院到底是做什麼的也不知道,院角四周都修了小型箭樓,由鏢師輪班在上瞭望著,弓箭當然是沒有的,火銃也不敢多打,但有拿著刀槍的鏢師在上守著,一望可知是要緊地方。

    張瀚遠遠瞭了幾眼,見守備如常也就不打算去看,常氏看了銀庫後頗有些不安,也還好是原本就有幾萬兩的家底,若是貧門小戶一下子見了這麼多銀子,還不得當場暈過去?張瀚可不打算叫自己娘親成了范進他娘,這四周角樓加上內裡巡邏的人,短期內安全也夠了,將來還是得學清朝時的大晉商,在家裡挖超級的大地窖,然後把銀子熔成幾千斤一塊的大銀塊,你偷吧搶吧,只要是正常年景,誰有這個本事?

    騾馬行的規模已經擴大了三四倍的樣子,連上改成銀庫的院子,四周前後左右四個大院加五六個民家都被買了下來,加起來已經有十五六畝地,原本有三百多間屋子,現在全部連成了一個整體,庫房和騾馬行的馬廄有二百來間,往內裡一直走,還有幾十間屋子和大塊的空地連在一起,那裡卻是匠戶們所在的地方了。

    看到張瀚進來,留著山羊鬍子的王德榜趕了上來,他主攻的是各式兵器,張瀚手頭用的那根火銃就是他精心打製出來,做工十分精湛,看到張瀚過來,王德榜獻寶式的送上一支新製火銃,口中道:“東主,這銃已經製得了。”

    張瀚接過手中,感覺這銃六七斤重,長度也很合適,銃管和槍托用料都很考究,拿在手中十分舒服。

    王德榜口中念念有詞,介紹道:“這銃重七斤,長七尺,由銃管,銃床,彎形槍托,龍頭,扳機,火門,機軌,前口,後門,照門,準星,樣樣均是照東主給的那書中所書製成。”

    “嗯,做的不錯。”

    張瀚舉起火槍,感覺槍身與手臂聯在一處,輕輕扣動扳機,感覺龍頭一落,然後聽到鋼片的哢嗒聲,槍機落後又復彈起,機械彈性做的十分不錯。

    “這銃精度遠比鳥銃要高的多,威力也遠在鳥銃之上,只是打造十分困難,大小管相套,鑽管也難,鑽頭要好,還要聚精會神,稍有不慎就全功盡棄……”

    王德榜起勁吹噓,幾個跟著他一起做火銃的也是眼巴巴的在一邊看著,張瀚的觀感對他們來說十分要緊。

    這些匠人在這裡過的日子,和以前在堡中的生活幾乎是判若雲泥,大人們身上都明顯看出肌肉的輪廓,女人孩子們臉上都長了肉,也結實了許多,娃子們吃的飽穿的暖,每日在院中嬉戲笑鬧,大人們聽著心裡都是高興,各家都分了住處,每家都有兩三間瓦房住著,在以前他們是住在堡南的草房棚戶區,每日凍的要死,經常吃不飽飯,肉食一年也難得吃一回,過的生活比普通的軍戶還差,比起佃農來更差的遠,比起乞丐來也就是多一個固定住的地方,可乞丐好歹不要做活,他們這些匠戶每日都得辛勞,有時還被徵調到太原給晉王修王府,或是去大同,最遠還得去京師,凡有大興作,全國各地的工匠都在抽調範圍之內,活計辛苦,日子也苦,關鍵是代代如此,看不到希望,能逃的當然是逃了,可抓到懲罰也重,一般人也不敢隨意出逃。

    張瀚卻先不說話,只叫人拿來火藥罐,用大拇指按住藥罐,傾瀉火藥入頸口,待倒滿後,用食指將頸門掩住,接下來他取過搠條,將火藥築實,但又不是築到無可鬆動,其中關竅,只有經常施放火槍的人才能把握好,再下來取過彈丸放入,再用搠條將棉紙塞入,彈丸要塞緊,以放低銃口不動為準。

    接著左手橫持,再取發藥罐,用口咬住塞口物,倒藥入門池,蓋上蓋,左手側轉火銃,使火眼朝上,以右手輕敲火銃銃身,使發藥入眼中,與筒內射藥相接。

    接下來便是將銃托放在右腿上,使火銃口向上,然後右手取出火繩,吹去灰燼,夾在龍頭之上。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49 PM

第三十九章 獎賞

    這時已經可以打放,四周的人均是靜靜看著,梁興等人看戲一般,看的十分投入,梁宏和老蔡兩人卻是低低議論這火銃價格,養著這麼多人只管造這兵器,想來花費不少。

只有王長富是個懂行的,這個邊軍到處都廝混過,知道眼前這根火銃比普通鳥銃要厲害的多,就算薊鎮也沒有裝配幾門,眼前這少東主的裝填動作簡直熟悉之極,跟打放多次的火銃兵也差不多。

他倒是不知道,眼前這東主穿越而來,少年時打群架一天還不知道要打放多少次火槍,那種土槍除了是火石撞擊發火外,幾乎要和眼前這火繩槍差不多的感覺了。

    張瀚裝填完畢,看看對面木靶,吩咐道:“將木靶移後五十步。”

    王德榜面色一變,感覺有些慌亂,這火銃剛打出來,各人還沒放過幾發,往後移五十步就是百五十步,這個距離一般鳥銃都不可能中靶,一般五六十步準定中靶,五十步內能破甲,百步內按紀效新書上說是能上人形靶。

但張瀚用鳥銃一般都很難打中,幾十槍內可能中一槍,這鳥銃已經是精工製造,不惜成本,用的全部是上等閩鐵所製,張瀚不相信戚繼光的槍能製的更好,百步中靶,對鳥銃來說幾無可能。

    至於這魯密銃,槍管更長,射藥比鳥銃多,彈丸也稍大,還有準星照門,張瀚這一次乾脆不挑戰一百步,直接打一百五十步看看如何。

    “砰!”

    一聲巨響後,一百五十步外的木靶紋絲不動,只在兩三步開外彈丸著地,濺起一長溜的煙塵出來。

    “射的好!”王長富大聲贊起來。

    他看看四周的人面色怪異,王長富不屑的道:“俺可不是奉迎,一百五十步離靶這般近,就算老射手也沒有這把握,不過這銃也真是好,百五十步還打飛一大塊泥,若是無甲的韃子,打中也受傷了,真真是了不起。”

    有他這個老邊軍解說,眾人才知道這火銃果真好,少東主射的也不賴,當下也都是齊齊叫起好來。

    張瀚只是一笑,仍然如剛才的步驟一樣,又裝填了一次。

    他自己暗自心算,擊發一次,再裝填一次,第二次還得先用搠條清膛,加了一層手續,以他這樣的水準,大約是能做到一分鐘一發,或是一分半鐘一發,如果情況緊急,心理緊張,可能兩三分鐘才打放一發。

至於大明官軍,他還沒有看到鳥銃兵是什麼樣,不過據王長富所說,各地的鳥銃手在營伍中毫無地位,不僅不如家丁騎兵,也不如營兵中的刀牌手,連長槍兵這種炮灰部隊都瞧不起火銃手。

將領也不喜歡,各鎮均無訓練,只要會打發就算好兵,至於射藥引藥裝填不合格,引藥口受阻,火藥保養差,裝填不一,彈丸磨的大小不一,與內徑不合,這都是常例,還有火銃製造質量越來越差,這都是通病了。估計這些火銃兵裝填起來,恐怕還未必如自己。

    張瀚的估算沒有錯,事實上明軍現在毫無訓練,張瀚的水準,在明軍中屬於最上等的那一層次了。

    第二次很快裝填完畢,張瀚這一次根據上次的位置調整了一下,屏息靜氣,扣動了扳機。

    龍頭將燃燒的火繩放在火門內,引藥將射藥點燃,彈丸直接而出,發出巨響。

    “砰!”

    再次槍響後,對面的木靶也發出悶響,靶身震動,這一次果然中靶了。

    一個鏢師快速跑到靶前,報道:“彈丸入內,靶面碎裂,少東主打的好,這銃也真好。”

    鳥銃百步內不得中靶,八十步才能打入木靶內,形成有效殺傷,若想殺有甲目標,最少放到六十步以內打,這樣和韃子的騎弓射程相當,殺傷力鳥銃只是稍強些,若蒙古人用步弓,射程上弓箭還稍占便宜,若是和這魯密銃遇上,不管是騎弓步弓,統統都只有被秒殺的份。

    張瀚收了火銃,遞給王德榜,笑道:“你做的很好,氣閉性好,射藥不要用藥面,用顆粒藥,怎麼做怎麼用,戚大帥的書中均有。”

    戚繼光的書裡也有顆粒火藥的製造和使用的辦法,可惜知道的人很少,現在大部份地方的軍鎮都不是用顆粒藥,張瀚感覺這時代的信息傳播也大有問題,好在中國之大,聰明人真是很多,不僅是趙士楨的《神機譜》是一本神書,出書的年份還是萬曆二十六年,現在二十年過來了,火器的發展反而不如當年,最少在大明很多地方,火器的製造不是進步而是退步了。

    國家大而朝廷黯弱,縱有能人輩出還有戚繼光趙士楨這樣的天才又如何?

    “三櫃,”張瀚轉向梁宏,吩咐道:“給王鬍子和他火銃組的人五十兩賞銀,由王鬍子拿去分配,王鬍子本人賞二十兩。”

    王德榜本人做過鳥銃,還有兩人也做過鳥銃,但這魯密銃不論形制還是內裡都和普通鳥銃完全不同,張瀚買了很多的書,不少都是和當時的火器發展有關。

不僅有火器名家趙士楨,還有一本《兵錄》裡頭有一章西洋火攻神器說,對火炮的描述詳細備至,包知各種口徑型號,成書於萬曆三十四年,作者是一個參將,張瀚看了驚為天人,而這人後世默默無聞,張瀚根本沒有聽說過此人,明朝晚期,正是中西融合交匯的時期,有不少歐洲人來華,包括使節和傳教士,也有普通民眾,歐洲的火器和戰術發展也被明朝所重視和學習,在明季雖然已經稍微落後於西人,但在造船,火器,天文,包括數學和幾何等學說上,連同禮部尚書徐光啟在內,大明也是有相當多的人在學習西洋的好處,中國人並沒有妄自尊大,固步自封。

    在書上看到魯密銃後,張瀚就不滿足於使用鳥銃,叫王德榜掛帥成立了一個火器組,幾個打製過鳥銃的為核心,幾個機靈些的巧手當學徒,近十個人鼓搗了一個來月,終於將這火器製造成功,不僅做工很好,實戰效果也是一流,有這麼一支銃在手,張瀚感覺安全感都上升了很多。

    “這銃再繼續造些,一月能造幾支?”

    “回東主,”王德榜被賞了二十兩,這會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當下精神抖擻的答道:“咱們現在有五個鑽頭,最多也只有五人能鑽,每日鑽一寸,一個月能鑽成一支槍管,就是這鑽槍管費事,別的工做的很快,這樣算來,每月能做出五支。另外也擔心會鑽廢了,得同時多鑽幾支管,這樣才保險些。只是這麼一來,挑費就高了,鳥銃不到三兩一支,這魯密銃恐怕要六七兩。”

    “慢了些。”張瀚道:“不過這東西也不敢多造,叫人上了眼上了心,告我一狀,多少也是個麻煩。五支便是五支,我不叫停,王鬍子你就一直造。價格你不必管,這點銀子我還出的起就是了。”

    王鬍子眉開眼笑,深深一躬身,答道:“是勒,東主。”

    魯密銃的技藝傳自土耳其,逆天神匠趙士楨在京城研發成功,早前明軍還少量裝配過,後來壓根就沒有人用了,主要原因還是太貴,製造又費時,京師火器局的那些工匠造個鳥銃都一多半不能用,更不要說這工藝要求更高的魯密銃了。

    一旁還有十幾個無關的匠人,每人均是滿臉的羨慕嫉妒恨,這製銃是一門手藝,王德榜幾個以前做過這東西,別人就想賺這銀子也撈不著機會。

    至於叫王德榜教這個,那是想也別想,這年頭的手藝都是不傳之秘,王德榜鼓搗出這個魯密銃來,定然是傳子不傳女,絕不會教給外人。

    張瀚放下火銃,想了想,招手叫過來梁興,笑道:“我原先那支鳥銃梁興你拿著練,多咱你練的像我這樣裝填的速度和準度了,你再出來替我做事。”

    “啊?”

    梁興的嘴張的鴨蛋般大小,他這陣子操練的也很勤力,每日均跟著王長富練刀牌,在喇虎中梁興是最得力的一個,現在突然一下子叫他再練火銃,梁興自是有些驚詫。

    張瀚笑了一笑也不管他,自顧往前走,梁宏拽住侄兒,小聲道:“你小子這麼傻,叫你練就練,沒見鏢師這麼多,東主只挑了你一個?”

    “可這玩意……”

    梁興想說這玩意沒啥用,一想張瀚頭一回開槍的情形,再想想魯密銃適才展現的威力,這話卻也說不出口了。

    “少東主叫你做的事,你只用心做好,管保你吃不了虧。”

    梁宏平時也沒少提點這遠房侄兒,以前梁興不爭氣,他也沒法兒,只想多給梁興賺錢的機會,那回叫梁興堵少東主就是這原因,現在既然是這局面,侄兒如果還不開竅就太傻了。

    還好梁興身上惡習越來越少,人瞧著也沉穩的多,少東主眼看也越來越信任倚重,梁宏心裡自也是高興。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51 PM

第四十章 馬車

    梁興被這麼一點,心裡也鼓起勁頭來,當下落後幾步,和張春說了,叫他早些將鳥銃取來。

    “你可小心點用。”張春笑道:“那個我也練了,在我手裡可沒弄壞。”

    “多咱魯密銃好了,我還想倆那個。”

    張春看看梁興,笑道:“東主還在慢慢挑人,用火銃的得信的過的心腹人才行,目前就咱倆,魯密銃咱們也定然要用的,咱們學會了,東主挑出人來,咱們再帶人練,所以不僅要自己練的好,東主還說了,咱們要琢磨怎麼裝填的快,怎麼打的準,魯密銃和鳥銃有什麼不同,還有沒有好改進的地方……對了,還有書,回頭我拿給你看。”

    梁興小時候認過字,現在也在學認字,但看書對他來說還很困難,張春看看梁興的臉色,微笑道:“放心吧,那書字少圖多,你看不吃力。”

    “承情之至。”梁興現在心中明白,張春這是點明了東主拿自己當心腹,也是有結交的意思,當下學著那些士人一般,正兒八經的拱了拱手,張春回了一禮,笑瞇瞇的趕緊追了上去。

    ……

    “東主,這就是加了轉向軸的新馬車。”

    這一次輪著介紹的人是李長年,人長的精瘦而高,像根竹竿,外號就叫李長桿,工匠們一開始是沒頭目的,李長年和王德榜都是來的較早的那幾個,時間久了忠誠度高,另外知道規矩多,後來的十來家匠戶慢慢視這兩人為頭目,正好張瀚也將他們分成兩個組,李長年這組專門負責改進馬車,另外還有一組人負責給鏢師們打造維修兵器,有個叫楊和高的領著,只是地位還不如王德榜和李長年兩人高。

    平時打馬掌和造車,這些工匠均是要一起,那時就由梁宏和老蔡統一提調,李玉景記帳,楊士明記入庫帳,條理分明,用多少材料使費,匠人賞賜和平常用度也是這般開銷,這些事就算是給官府也未必做的多好,現在的官員和兩漢唐宋不同,庶政已經徹底不行,沒有算學等雜學支撐,只通八股的幾乎沒有理事的能力和才幹,當然也沒有意願,那些師爺和胥吏欺壓百姓做假帳還行,真的安排事情也抓瞎,張瀚這裡最大的好處就是全部是商人,商人可以說是大明最講工作效率的一群人,凡事要預先安排妥當,要有條理,要層次分明,這樣的要求一般只出現在軍隊裡,在同時代的歐洲國家,地方基層力量,包括警察在內,多半用退伍軍士來充當,這就是因為軍隊是一個講規則計計劃和效率的地方,而在大明,表面上的統治者是皇帝和儒生,實際上統治地方的是鄉紳為主的宗族和胥吏,這些人恰恰是最不講規則,也沒有計劃,更沒有效率的一群人。

    試製新車也是一個重要的研發課題,張瀚這裡的工匠已經很多,算是新平堡最強的匠人都被他搜羅了來,最近已經在別的堡和衛城裡找工匠,就算這樣力量也肯定不足,張瀚親自畫樣子給這些匠人,加了這個轉向軸的馬車也是近兩個月才試製出來一輛。

    造車是必須的,北方的山地區域就算了,還是兩輪車跑跑,那些州縣到鄉鎮一級的道路能走下兩輪車就不錯了,只有京師連接各軍鎮的大型官道能走下大型馬車,官道的條件也還稍好一些,這些地方恰好也是張瀚布局最多的地方,收糧運糧,離不開好的大車。

    以前的車均是兩輪車,笨拙緩慢,設計很差,兩匹騾子或驢拉著,一車最多拉十幾石糧,近點的也裝不到二十石,最多拉三千斤,一般也就是兩千斤的載重,那種大四輪張瀚也看過,比兩輪還笨重的多,拉的馬要六匹或八匹,能接五千斤到六千斤,但行走速度慢的令人髮指,而且十分易壞,用這樣的四輪車還不如兩輪。

    眼前這輛是新製的四輪車,張瀚畫的圖紙是按自己的記憶畫出來的,車身較長,護板前高後低,前護板上鑲嵌著木板釘死的座位,下面有搭腳,兩層板製成了車夫的座位,在車夫座位下是前輪,有一根長桿加兩側護木連接前輪,這就是連桿,兩個前輪並沒有如以前的馬車那樣固定在木框上,而是用中滾軸和連桿相接,長長的連桿又被固定在圓盤式的前軸上,車轅與車身銜接的部份與前輪懸掛結合,這樣騾馬轉向的時候前輪的懸掛也就整體轉向。

    在張瀚觀察馬車的時候,李長年和一群馬車組的匠人都是神色緊張,李長年兩手都有些微微發抖,和王德榜不一樣,他的製造過程幾乎全是張瀚的提點,自己的貢獻就在於手藝,如果這樣還沒做好,他感覺自己有負所託,幾乎沒有資格在這裡呆下去。

    一想到這裡,每個馬車組的工匠都是汗涔涔的,他們在這裡無異於天堂,若是被開革了還真不如去死。

    四周都是靜悄悄的,連那些每常來回吵鬧玩耍的孩童們都是很懂事的停住了嬉鬧,在那些孩童眼中,張瀚就是天人一般,他們每吃一碗飯,每挾一口菜,父母均是告訴他們這是張東主的恩典,要他們牢牢記住。

    可能這時代亦有知恩不報或不知恩的人,但那究竟只是少數。

    “做的不錯,很不錯。”

    看了半晌之後,張瀚臉上終是露出滿意的神色。

    這一下,所有的馬車組的成員都鬆了口氣,這一下長吁短嘆的,聲響極大,幾乎形成一股氣浪。

    原本壓抑的氣氛一下子鬆開了,一個個半大不小的娃娃們在不遠處歡呼起來。

    張瀚扭頭看看那些孩童,王德榜看到自己家大小子也在裡頭,趕緊道:“東主,小人這就將他們攆開。”

    “不要攆,”張瀚笑道:“我是說你們這些小孩放著可惜了的,現下到處缺人,缺夥計也缺店主,也缺工匠,管庫,帳房,到處都缺,這些小子看著也機靈,不管學手藝還是怎樣,最好都是要識字……我知道你們也在教他們手藝,但年紀太小了手藝學著也入不得門,每日放著野也不像話,我叫人立個識字班,不僅是你們的娃子,還有店裡夥計們的小孩都能來學,學費自是不收你們的,每日晌午我還叫學堂供一頓飯,你們看怎樣?”

    各家的小孩看著野,其實從早到晚都能幫家裡的忙,這些匠戶在院中養了雞鴨鵝,都是小孩子們照料著,若不是供一頓飯,張瀚知道這些人心裡未必情願,雖說以他的威望和權力想怎樣就怎樣,但張瀚做事向來就是考慮周全,人家自己願意和強迫的效果肯定是不同的。

    “俺們多是睜眼瞎,不承望現在能吃飽飯,小子們還能讀書識字,這有什麼不願意的。”

    王德榜說著就跪下磕頭,其餘的匠人們都是跪下,眾人均是將頭在泥地上磕的咚咚直響。

    後世的人不能理解這個時代的人對知識的尊敬和渴求,鄉村裡有一個秀才基本上就是橫著走了,可以免丁役,可以免一定的田租,按朱元璋的規定是秀才優免三十畝,到了萬曆四十六年一個秀才基本上可以優免一二百畝,中了秀才就會有人投充來獻田,圖的就是優免,像范進那樣的窮秀才畢竟還是少數,好處是實打實的,說話不管在不在理都被敬著捧著,中國人對讀書人的尊敬是在骨子裡的,結果現在大明的讀書人實在不長進,這個民族和國家也被他們玩完了。

    張瀚沒有扶他們,待各人磕了頭起來,他才笑道:“你們磕我的頭是謝我,我也受了,不過要是真心謝我,得空你們自己也能讀書識字才好,有些東西書上均有,你們識得幾百字就能看的懂帶圖的書,省了我不少事。這樣,還是辦個識字班,不過只對成人,學些實際速成的東西就好。”

    對這決定眾匠人就沒有剛剛那麼高興了,他們每日辛苦,晚上只想早早歇著,若再識字必定要花不少精力精神,但這事張瀚不容他們反對,也不商量,說完就又去看那馬車,眾人只好將話憋著,無法再說。

    “這馬車套馬用皮帶,皮帶要短而結實,這樣轉向和停車的時候車架不會直接撞到馬身上,有個緩衝之力,騾馬就不會受傷。”

    “是,東主。”李長年畢恭畢敬的道:“俺們一會就按東主說的試製一下,用牛皮來做。”

    “什麼皮子不打緊,要短而牢固,套在騾馬身上和車輛間有力量緩衝即可。”

    張瀚眼前的車子算是初步成型,最重要的就是車輪軸,原本的中國式馬車是兩輪固定在邊框上,轉向很難,而且笨拙易壞。

    用軸承與車架相接,加上前置的轉向軸,車身更牢固和能夠承重,轉向也更方便,已經算是初步成功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51 PM

第四十一章 挑人

    “底下再用拉絲法製成我和你們說的彈簧鐵絲,加在車軸與車架間隙,這樣承重就更好,車也可以輕鬆拉的更多。”

    “是,東主。”

    四輪轉向加上彈簧是馬車史上很偉大的發明,其實中國早期也有過四輪戰車,但沒有解決轉向和車軸問題,而且馬戰十分原始,後來被騎戰淘汰,車輛在中國的發展就陷入了停滯。其實現在北方不論是四輪還是雙輪馬車都不是運輸的主力,真正的主力是人力獨輪小車,那種小車在張瀚幼年時還在農村見過,可想而知生命力有多強,一家子出遠門,男主人用根皮帶套在肩膀上,前頭坐著女人小孩和行李,推車在田埂和夾渠上,健步如飛,那時的小車已經有橡膠輪胎,承重更多,一車推三四百斤也很輕鬆,一日走個五六十里都不在話下,後世的解放戰爭,就是百萬民夫用小車推出來的勝利。

    在大同這裡,民間用的最多的還是這小車,中產階層和富戶數量不足,對馬車的需求量不大,張瀚是要搞大走私和利用物流來搞大帳局生意,最終統合北方的物流和金融業,再利用走私發大財,他對馬車的需求是遠超出普通商戶的需要。

    張瀚最終道:“馬車組人多些,按人頭賞吧,也是每人五兩,李長桿也拿二十。”

    這個結果皆大歡喜,兩個匠頭彼此對視一眼,然後又扭了頭,他們當然想更上一層,不過看來暫時都沒有這個機會。

    一群工匠畢恭畢敬的將張瀚送出來,外頭正好楊秋匆忙趕了過來,見面就向張瀚道:“東主,天成衛那邊有了些麻煩,李掌櫃叫人給打了。”

    李遇春年前就到外頭收糧,這兩個月源源不斷收了幾萬石糧,這人也算能吃苦,也算是拿實績來效力贖罪,張瀚心裡對此人的一些不滿已經消解掉,聽了楊秋的話,張瀚一皺眉,說道:“說話沒頭沒尾的,仔細從頭說。”

    “是……”楊秋喘了口氣,回想了一下,才又說道:“這陣子已經有一些人家開始收麥,糧價向下,李二櫃那裡放著有三四千銀子,這夠買好幾萬石糧了,他在鎮虜衛和天成衛都開始設點收糧,每日均收過百石,咱們的糧價公平,比那些小糧店要高的多,是以百姓都喜歡到咱們收糧點來賣,咱也不在秤上弄鬼,收了一陣子賣糧的更多,還有蔚州的廣靈的靈丘的都有人跑來打聽,那邊的糧店東主都慌了,派人請喝酒嫖院子,二櫃都沒理他們,結果那邊找了些打行的青皮喇虎上門打了二櫃,糧店也叫他們砸了,這幾日已經無法再收。”

    “那是何人為主,具體有多少家參與此事?”

    “這個小人尚不大清楚,來報信的人也沒說。”

    張瀚看看楊秋,說道:“我每常教你,遇事莫慌亂,不要聲張,不可顯露形跡,聽事要聽周全,問明白,想想話裡的重點,然後來同我說,去打聽事也是如此,你現在帶兩人,騎快馬往天成衛城去,將這事前後首尾打聽清楚明白,再回來報給我知道,懂了麼?”

    “明白。”

    楊秋對這些事感覺十分拿手,各地的打行的老手對打聽消息原本也是在行的很,畢竟打行對頭很多,遇事需查明各方的背景才好賺錢,打人只是打行賺錢的手法一種,打聽出賣消息,敲詐勒索,綁票,每個打行中都有各種專業人士,楊秋也是其中一個。

    梁宏面露焦急,待看看匠人們回轉,身邊無甚閑人的時候,才向張瀚低聲道:“這事沒準是范家的手腳。他們向來在這時收糧,勾結官府早早下榜催收積欠,弄的各地雞飛狗跳,這些大糧商趁機壓價收糧,百姓手中但有,被那些胥吏青皮催逼不過,只得草草賤賣了事,有時候甚至一兩三石還多些,收糧時還在弄鬼,種種伎倆叫人不齒,上次那李明達將糧賣給咱們,吃了個暗虧,他這人氣量甚小,范家也不是能容人的,若不是東主關係跑的好,恐怕早就出手對付咱們。這一次天成衛城的事,沒準就是范家在搞鬼。”

    楊秋轉到前院,五十來個鏢師正苦哈哈的練著,除了少數老資格的外,多半的鏢師是各地分店送來輪訓,每一個月輪一回。

    今日還早,正在練體能,每人的刀牌長槍擺放在兩邊,放的整整齊齊,絲毫不亂,王長富這廝鬼點子甚多,要緊的是這廝居然還識字,張瀚每日都叫他到府中去,傍晚去起更才走,兩人一起研究戚大帥的兵書,不少訓練辦法都是兩人這般研究出來,當然體能訓練的很多內容都是張瀚貢獻的,比如眼前這俯臥撐便是。

    在楊秋眼中,五十幾人趴在地下再挺立起身,兩臂撐起,各人的動作倒也還算整齊,喘氣聲也不是怎麼急促,原本這玩意剛弄的時候,各人都渾不當回事,誰知做上幾十個就胸臂酸疼,那些玩慣石鎖的漢子亦是感覺吃力,後來才覺得這動作極好,臂力,胸背和腹部,包括腿勁都是練到,現在練了幾個月下來,每個人均是連做二三百個也不吃力了。

    再有就是各種器械,每日在堡外跑圈,仰臥起坐等等,每個人的體能都是大為增加,另外就是器械的訓練,刀牌對練,刀槍對抗,長槍的槍術訓練和長刀訓練,彼此小隊的配合,小隊對抗,幾個小隊間的配合等等。

    變化是很明顯的,原本腳夫和喇虎們就多半能打,這幾個月練下來,三五個鏢師打跑十幾個青皮的事時有發生,各地的分店經常有人搗亂,打架是常有的事,這陣子和裕升鏢師的名頭已經變的十分響亮,楊秋走在回家的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變的越來越多,人們看向他的眼神也是漸漸有了些敬意,他原本在堡中一個打行中,現在舊日夥伴有不少跑來要求入夥,不過這裡已經不再怎麼招打行和喇虎,而是從各店的腳夫裡收人為主,軍戶和農民中能打的壯漢也要,喇虎的數量從絕對多數已經降到不到一半,楊秋隱隱感覺這是東主有意為之,但具體為什麼,他卻不怎麼能想明白。

    楊秋向王長富道:“長富,東主叫挑兩人隨我出門辦事。”

    “好辦,”王長富點頭道:“隨你挑就是。”

    眾人齊涮涮看過來,出去辦事免不得奔波之苦,而且也會有一定風險,動手打架沒準會受傷什麼的,可比起枯燥的訓練來,到底還是出去辦事更合眾人的心意。

    其實在張瀚看來,眼前這些人訓練並不算辛苦……早晨到午時這段時間是體能訓練,跑跑步,練練器械,做做俯臥撐一類,上午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中午休息一個時辰,下午按兵書上所記錄的那樣,練鴛鴦戰陣,小隊配合,練個人技藝,兩人對攻,槍對刀牌,長槍對長槍,長刀對刀牌,長刀對長刀,這麼混混,一下午又過去了。

    各人的精氣神其實練的挺好,不管是腳夫還是喇虎出身,和裕升的這小三百的鏢師都有一股子精氣神,身體體能很棒,反應快,器械熟,彼此間配合也很默契,有時候在外頭和人爭地盤打架,三五個鏢師能打跑十幾二十個外地青皮,要是平時不訓練,憑什麼?

    日後帳局押運的銀子會越來越多,遇到馬賊土匪的機會也多了,沒有身手,恐怕賺的銀子不夠賠付的。

    這道理張瀚每常也會和眾人講,只是無論如何,在這些人眼中,訓練還是太辛苦了。

    王長富私下也和張瀚說過,邊鎮鎮帥練兵,三五日一操,邊軍已經是大明百萬王師中的精銳,像內鎮兵馬,一年也難得操練一回,鏢師這般操練法,標準已經比普通的家丁還高的多,只是家丁原本就是從武藝高強的軍戶和邊軍中挑,騎射武藝都很過硬才得入選,眼下鏢師們搏鬥技藝已經過關,配合也有章法,差的就是騎射。王長富打算過一陣每日都帶各人長途操練,每日均在馬上,連續多日,這樣操個三五個月,騎術就算過關。

    射就無法了,弓箭很難得,民間的獵弓練了無用,正經的步弓製造繁難,價值不菲,天成衛一個衛每年不過向大同鎮交進二十張弓,想獲得正經的制式步弓,比起製造火銃還要難些。

    好在張瀚已經在暗中製造火銃,算是彌補了遠程火力不足的缺陷。

    “忠發,德全,你們倆跟著。”

    楊秋看了一圈,到底還是點了向來和自己親厚的兩人。

    “好勒。”

    被點到的兩人都面露喜色,一溜小跑過來,兩人均是刀牌手,各自取了自己的圓盾和腰刀,隨著楊秋出門。

    聽著身後又響起來的操練聲,溫忠發啐了一口,罵道:“狗日的王長富,拿著雞毛當令箭,每日都這般操練,老子在軍營也見不到這樣的。”

    楊秋看他一眼,笑道:“就你廢話多,你看人家蔣義蔣奎哪天不是練的苦哈哈的,現在人家都在分店管事,手底下十來人,遇事當家,好不快活。”

    “整日在外奔波,吃土喝風,有什麼快活的。”溫忠發笑道:“咱留在堡裡很好,除了操練苦些,吃喝都好,月錢也多,咱已經說好了媒,馬上就要成親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4 05:52 PM

第四十二章 暗流

    溫忠發也是破落戶出身,父母早亡,走了腳行打手的路,這人身手靈活,心機也快,是那種怎麼也吃不了虧的機靈人。

    楊秋笑罵兩句,說定了到時候一定等他在堡中的時候再辦酒宴,他好去吃兩杯喜酒。

    兩人笑鬧一陣,馬也套好了,楊秋上馬之後才想起來向劉德全道:“德全,你怎麼悶聲不響的?”

    劉德全冷哼一聲,說道:“俺想著每日辛苦,還受人管束,真不如當喇虎時快活。”

    “那快活啥?”溫忠發道:“饑一頓飽一頓的,好不容易弄幾兩銀子,還得喪天良去害人,拿了銀子還得給團頭送一多半去,老劉你他娘的今天早上就喝酒了吧?”

    劉德全瞪眼瞧了溫忠發一眼,繼續道:“當喇虎是苦些,若是巴結上衙門裡的人,自己團個會起來,那不比現在強多了?”

    楊秋笑吟吟的道:“當時咱不是沒門路麼,這才投了東主。”

    “咱們現在有了名頭,銀子也有,兄弟也多,還真不如自己廝混。”

    楊秋收了笑,看了看劉德全,低聲道:“沒有人罩著,你那是發夢。少東主可是蒲州張家在後頭,還有幾尊大佛壓著陣腳,不然的話,你以為咱鏢師們到處打人搶地盤,就是這般容易的事?一般人,官府早就拿人了。”

    帳局生意到底賺多少,除了張瀚自己沒有人知道,鏢師們能盤算的就是騾馬行的生意,現在好幾百輛大車,而且往千輛上走,和裕升的車好,騾馬多,服務也好,分店又多,騾馬行已經擠的堡中別家生意幾乎都倒閉了,行里的車馬已經很少休息,每日大車都派的光光,近程的多,遠程的也不少,往張家口這條線一打通,幾乎每日都有小二百兩車往張家口去,那邊的生意比全大同還要多些,現在的車馬數還遠遠不夠用的,每日出多少趟車,費用多少,人員開銷多少,這雖是秘密,大致也算的出來,楊秋估計,騾馬行每月最少能賺過千兩,這當然是低估了的,不過有這人力財力,才能供著上頭那些大佛,力量越大,旁人越不敢動,搶的地盤越多,生意就越多。

    這是一個良性循環,張瀚這個少東主算是眼光好,手腕強,搶占了先機,現在就算有些大戶有心思搞這個,就得面臨上來有和裕升這個巨無霸壓著的局面,還得想辦法搶到路線,這種事費力太深,所得並不算高,想來想去都不會合算。

    聽了楊秋的話,劉德全笑了笑,說道:“人家盯著的不一定是騾馬行,這裡頭水深的很,楊頭兒,咱們是有交情的,話不在多,到時候咱們有事一起進退,怎麼樣?”

    楊秋盯著劉德全,“噗嗤”一笑,說道:“你小子也有耍心眼的一天?成,你不說全了我就這麼一聽,等你哪天和我說明白了,咱們再商量。”

    劉德全確實頗有一番打算,但現在人家那邊也只是點一點,而且溫忠發也是個七竅玲瓏心,劉德全不大信的過他,當下呵呵一笑,就是再也不吭聲了。

    “走!”楊秋一揮馬鞭,還是一臉的意氣風發:“咱端著人家的飯碗,就得替人賣命,往天成衛去!”

    ……

    “東主,您請坐。”

    李明達殷勤地搬好椅子,待范永斗坐下後,又是親手奉上蓋碗,裡頭泡的極好的吉安白茶,一陣香氣撲鼻。

    農曆五月的天氣已經頗有一些夏初的感覺,范永斗一路奔波而來,帽子和衣服上俱是灰塵,衣領處還沾著麥穗,他也不介意,端過茶來啜飲一口,笑著道:“這陣子怎樣,新平堡這裡收糧還順暢麼?”

    李明達躬身道:“早前還算順當,後來和裕升也在各地收糧,糧價比咱們高出二分銀子,那些小糧商和泥腿子全急眼了,咱這裡已經最少少收了三萬石,再往下,還要少收不少。”

    范永斗皺了皺眉,說道:“這還只是你一處,還有鎮門堡,守口堡,靖魯堡,一路到鎮邊堡,得勝堡,鎮羌八堡,再到陽和衛城,天成衛城,鎮虜衛城,蔚州那幾個縣,一處不穩處處不穩,我這一路來,各地收糧均收不到往年的七成,和裕升最少設了二十來個點收糧,那個小張瀚,我竟真的是小看了他。”

    李明達沒敢出聲,去年東主看到張瀚,誇贊之餘,也是斷定和裕升要垮,結果和裕升不僅未垮,這半年多來發展之快,令很多人為之咋舌。

    幾乎是不經意之間,和裕升的規模已經擴大了上百倍,以前在新平堡不過是中等商號,現在已經儼然成為第一等的大商家,規模只遜於范家和亢家等寥寥數家,而且誰能確定,幾年之後,和裕升張家,不會成為晉商中范家和亢家那樣的存在?

    如果更上一層,說不定張瀚能恢復當年蒲州張家的榮光……要知道張四維父子在時,蒲州張家可是全體晉商的領袖!

    想到這,李明達自失一笑,微微搖頭:“我還真是老了,想太多了……”

    “這事你也不必太擔心,已經有人給和裕升找麻煩了。”

    范永斗遇事永遠是不慌不亂的樣子,向來是智珠在握的冷靜模樣。確實以他現在的地位和身份,和一個後生小子置氣毫無必要,這麼多年,薊鎮,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哪裡他沒有布局?上到總督,京裡的太監,總兵,副將,各地的那些地頭蛇,范家哪裡沒有打點到?光是這些人脈,張瀚要多少年才追的上來?范家欠缺的就是往關外的聯絡,那些韃子貴人范家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目前范永斗已經看的出來,遼事一起,往塞外的商道必定大受影響,到那時就是賺錢的良機到了。

    礙於人生經歷和眼界,此時的范永斗倒是真沒想到和女真人做生意,到目前的布局,他仍是著眼於蒙古人。

    在這方面,范永斗不知道的是張瀚已經領先他太多。

    “東主說的是天成衛掌印指揮張武昌張大人?”

    “對嘍。”

    范永斗微微一點頭道:“張家未必買麻家的帳,咱們不好直接出手的事,他做起來又不會有什麼麻煩和顧忌。”

    “東主必定也出了把力。”

    “這倒是真沒有。”范永斗面露陰沉,低聲道:“打蛇不死就不能打,張武昌了不起給和裕升添些堵,算不得什麼。咱們家也要搞帳局,張瀚若在,只怕還爭不過他。上回你說起的和那姓周的約好的事,有機會,可以做。”

    李明達重重一點頭,說道:“東主放心,人都暗中聯絡著,只那張瀚天天在堡裡,只要他一動,那邊就會動手。”

    范永斗不露聲色的道:“不會出什麼紕漏吧?”

    “肯定不會。”李明達得意一笑,說道:“那邊在山裡多年,這一點事,恐怕還不會做不好。”

    “那便好。”范永斗往椅子上靠了靠,很舒服的閉上了眼睛。

    ……

    “張家?”

    風塵僕僕的楊秋站在張瀚面前,臉上倒是沒有了那種不穩重的浮滑表情,代之而起的是沉穩和一抹不大容易瞧的出來的陰狠。

    眼前有這麼一個人,房間裡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張瀚卻是沒有理會,只是坐著沉吟起來。

    這裡是他在帳局這邊的公事房,這裡人少清靜,守備森嚴,每月都調二十個以上的鏢師在這裡輪值,閑雜人等不要說靠近這裡,就連大門都近不了。張瀚喜歡在這裡見人說事,自己思索事情時就在厚重的銀庫之間背手而行,一幢幢全磚瓦結構的房子厚實高大,現在大半還是空著的,張瀚每次溜彎時,都想著何時將這些房舍裝滿。

    “張家……沒錯了。表面出頭是十幾家糧店,鬧的最厲害的是馬超人、蔣大臨、張彥宏這幾個大糧店的東主,站在他們身後的卻是掌印指揮張武昌,他家是榆林衛人,叔父叫張臣,歷任四鎮總兵,兒子張承蔭,現任廣寧總兵官,孫子張全昌,就是咱陽和路副總兵,還有張應昌,現在是靈州參將,張德昌,在薊鎮那邊當遊擊,這個張武昌算是沒出息的一個,也是掌印指揮,正三品武官。”

    這一次楊秋打聽的十分詳細,張瀚也是聽的皺眉不已。

    陽和副總兵張全昌家他也去過,當然沒見著人,只在門首留了二百銀子和紅封拜帖,當時並沒有發覺什麼異常,現在看來,這一事從策劃到發動,定然有不短的時間,裡頭關節頗多,換句話說就是水很深,掌印指揮算不得什麼,衛所指揮位不高權不重,三品武官在一個舉人面前都耍不起威風,遇著強勢的州縣文官,還得執下官禮,不然的話很可能被文官彈劾跋扈,以文糾武,上頭那些兵備道分巡道再到巡按,一定是站在文官一邊,倒黴的只能是武官,手中無兵,腰桿不硬,一個掌印指揮最多養十來個家丁,這點實力在邊軍裡當個哨官也不夠格,敢指使人動和裕升,張武昌依仗的當然是家族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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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周開始,還是得請大家支持,多投票,看了覺得還成的請點下收藏,我在這里拜謝大家。

    另外兩個問題說一下。

    有一個讀者對我現在書中寫的民族觀很有意見,那麼我請問你,一個不大看書更不上網的人,在正統教育下他的民族觀和史觀是怎樣的?寫書要不要循序漸進,要不要慢慢揭露一些事實?再說現代人不說融合,難道說屠殺?進步史觀是拿後人的觀點來點評前人,不同的山唱不同的山歌,穿越了得一步一步來,真正融入到當時的大環境下,那個讀者給我的感覺就是不大成熟穩重吧,在這裡說一下,希望大家能明白書中的角色也是要逐步成長的。

    另,胖金蓮的出現是因為當時我正看儒林外史,看過的朋友都知道裡頭有一個類似的角色,正好需要一個人質給北虜,這個角色就出現了,請大家不必著意。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35 AM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5-8-29 07:41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叔侄

大明的這些將門,最頂級的是東李西麻,還有出身蔚州的馬家,西南的劉家,父子兩總兵,也是世代將門,然後就是福建的俞家,榆林的王家,延安衛的杜家,榆林衛的尤家,遼東的祖家等等,當然,還有宣府東路的賴家。

    這些將門,從上到下都有一個特點,均是出身衛所世襲武官的世代將門,然後都有位至總兵的砥柱人物,家族中多有世代總兵和副將,參將到遊擊的營兵將領的實職。有衛所世襲職務,可以擁有大量的土地和軍戶,有地盤,家族才有財力人力養育家丁,有家丁,才能在營伍中站穩根腳,才有戰功,才可以提攜家族子弟在營伍中一步步向上,擁有實際的兵力,武將才有實權和地位,蔭庇家族子弟,再由衛所武官世襲出身,這樣形成了一個循環,東李西麻,均是如此。

    張臣亦是榆林衛人,積功至總兵,接任戚繼光任薊鎮總兵時,常率精騎家丁一兩千人,深入草原襲斬敵人,頗有戰功,萬歷三十五年後張臣告老,現在其子佷多位至總兵和副將,張臣當年所領的家丁,當然也歸這些子佷使用,目前來看,張臣的家族還在上升期,在大同這裡最具實力的就是任陽和副總兵的張全昌,此事定然與張全昌有關。

    “我要趕去陽和。”張瀚思慮至此,猛然起身,吩咐道︰“備馬,叫梁興跟著!”

    楊秋眼中閃過一絲嫉妒之色,少東主真有急事時,第一時間還是想到梁興。

    他沒有敢顯露出來這種情緒,而是趕緊答應了下來。

    張瀚自馬上跳下來時,感覺大腿根一陣酸麻,他勉力站直,沒有顯露出來。

    跟著他到陽和的是梁興和蔣家兄弟,張春留在新平,這個小伴當調教了這麼久,已經勉強可以當個人來用,最少張春在,幾個地方都能串起來,不怕內部生亂。

    楊秋又被派到天成衛城,這一次張瀚又多派了十幾人過去,他叫楊秋先去照應著那邊,請醫生給李遇春診治,當然也絕不可再叫人毆打和裕升的人。

    相信有這些鏢師照應,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眼下這般情形。

    梁興等人簇擁著他到鄭國昌的府邸門前,遠遠的在下馬石前拴了馬,當然也不會到正門,他們都是沒官職的白身,沒有資格往大門口去。

    到了側門,門子倒是認得張瀚,笑呵呵的上前見禮,張瀚塞了五兩銀子的紅包,那門子趕緊謝了,也不等裡頭示意,先將張瀚幾人帶了進來,直接帶到一處廂房等候。

    過不多時,裡內傳進,門子笑呵呵的道︰“老爺正在用飯,聽說張東主你來了,立刻傳見,叫人多擺了一副碗筷,這可是真是難得。”

    張瀚點頭,笑道︰“確實難得,我有些受寵若驚。”

    大明商人並沒有納入體系之內,不論暗地裡有多大的能量,表面上還是被排斥在士紳階層之下,不論晉商和江南商人都是一樣,除非是縉紳經商,那又是另外一個層面的事。

    張瀚這樣的白身有市籍的商人,能被召見就很難得,更何況是叫在一處吃飯。

    他不敢怠慢,急步跟著門子進了二門,轉過幾間大屋,沿著往北的回廊走了一氣,到了一個小花園的所在,林木森森,有條小徑鋪著鵝卵石向裡,中間是一個綠水幽深的池塘,荷葉剛長出巴掌大小,最南是一幢二層小樓,有幾個鄭國昌從老家帶出來的家丁站在樓下當侍衛,見張瀚來了讓開通道,鄭國昌便在樓上。

    小樓並不高,張瀚上樓便見著鄭國昌臨窗坐著,面前擺著一個小幾,上列幾道精緻的下酒菜,乾瘦矮小的鄭國昌沒有帶帽子,髻用青布包裹著,身上一襲道袍,看著倒也瀟灑出塵。

    “今日難得有些閑暇,想將歷年來的詩文整理一下,正好賢契來了,陪老夫喝上兩杯也好。”

    張瀚這才看到窗前兩側陳列著不少翻開的文稿,上頭都是用正楷書寫著一行行的詩文,張瀚瞧著沒有名讀和豎排的文字就是頭疼,他看是看的懂,好歹也有童生的水準。

可是這等事,實在毫無興味,只是此時容不得他退縮,趕緊笑著上前拿起一本,一邊看一邊說道︰“小人來的巧了,大人的詩作,必定是好的。”

    鄭國昌是萬歷三十五年進士,做官一步一個腳印上來,詩才十分平常,張瀚的話他雖是聽的歡喜,不過心中也知道這是奉迎,當下笑罵道︰“你只管做生意賺銀子,書本怕都不知道拋到哪兒去了,還哪裡能談什麼詩,還不趕緊坐下來,同老夫喝酒是正經。”

    這一下說話才有一些世交叔佷說話的感覺,張瀚來得這裡多次,有時見著,有時見不著,這個月的紅利銀子分了這邊一千多兩,看來銀子果真比什麼都要緊,蒲州的書信只是夠解決張瀚當時的小麻煩,想得到眼下這般待遇,自然是銀子開道。

    張瀚心思十分靈動,坐定之後,先給鄭國昌斟了一杯,自己舉到眉前,敬酒之後飲了,這才又笑道︰“大人必定是想刊印這些詩文傳家,這事是極好的大事,小人樂見其成。雕版所費,自然是小人報效。”

    鄭國昌確實有此意,士大夫講究立功立德立言,他官兒做到這麼大,算是立功,立德麼,也沒有什麼缺陷,惟有立言這一塊,一直想刊印自己的隨筆和詩文,還有一些精采的書信,匯集成冊,刊印出來,分贈上司同僚和親友,是在士林中揚名的好辦法,除了實利外,將來流傳於世,也不枉人生一世。

    “賢契每月送到的分紅銀已經不少,老夫哪還好意思再要你出錢。”

    “大人說的哪裡話來。”

張瀚陪笑道︰“這般文墨飄香的大事,小人若能巴結上效力的事,將來少不得被人提上一筆,這也是風流雅事,小人出的不過是些許俗物,大人的心血能雕印成書,流傳於世,這才是最要緊的。”

    鄭國昌被他說的心癢癢的,對張瀚自是越看越順眼,當下又喝了幾杯,說道︰“你此番來,恐怕有什麼要緊事情吧?”

    “是有些俗事,小人不得不來請示大人。”

    “莫要自稱小人了。”鄭國昌撫須道︰“賢契和老夫叔佷相稱最為妥當,老夫行四,叫我一聲四叔便是了。”

    張瀚估計鄭國昌是出於真心,當下起身跪下,誠惶誠恐的道︰“四叔既然如此說,如此小侄就僭越了。”

    鄭國昌笑眯眯的道︰“賢侄無須如此,起來說話。”

    “是。”張瀚道︰“近日確實有些麻煩,若是解決不好,恐怕今年的利潤會大受影響。”

    “嗯?”

    聽了張瀚所說的,鄭國昌頗覺意外,臉色也變的十分凝重。

    他在新平堡和大同兩處都派了人,稱為帳房,每日都看著張瀚那邊的生意如何,每隔幾日就有信來,張瀚的騾馬行和帳局生意都是十分紅火,只是在李玉景的帳面上成本被誇大很多,另外隱瞞了不少帳局接的單,每日的純利被隱藏了最少七成。

就算這樣,在鄭國昌眼裡也是銀錢滾滾而來,他開始支持張瀚只是看在張輦的面子上,畢竟師生一場,倒沒想到,張瀚這個後生當真了得,現在每月送來的花紅已經接近他以往半年的收入,兩個月的花紅等若他以前一年。

鄭國昌只是兵備副使,一年的出息也就兩三千銀子,再多就是逾規,大明的文官有一定的灰色收入,拿的多少士林風評不好,會影響到日後的仕途。

    做生意拿花紅就是另一回事,沒有負面風評,銀子平安落袋,張瀚又是省心的,這幾個月下來也沒什麼煩他的,不想今日這一來,居然一下子就是這般大的難題。

    張瀚道︰“小侄只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榆林張家故意在與四叔為難?”

    鄭國昌搖頭道︰“張全昌與我相處並無芥蒂,況且文武分途,他同我並無利害沖突,若是糧店之事有關,他該是叫手下人與你的下人話,然後你再來同我說,老夫自會再和那張全昌分說,這一下敲你一記悶棍,勢同決裂,卻叫老夫連話也不好遞,殊不可解。”

    “未知張副將與吳兵備大人關系如何?”

    鄭國昌搖頭一笑,說道︰“老夫科名比吳前輩晚一科,當年為兵科給事中時曾經彈劾過他一本,但那只是虛應故事,為官豈有不被彈劾的,現在他年歲已高,老夫與吳前輩不會有什麼爭拗。”

    陽和道吳友賢是萬歷三十二年甲辰科進士,鄭國昌是萬歷三十五年,科名雖差三年,兩人年紀差了十來歲,吳友賢不大可能再進一步,是以兩人之間不會有什麼鬥爭。

    “那就很明顯了。”張瀚微微一笑,說道︰“張副總兵針對的怕是麻總兵。”

    “有道理,說的是了。”

    鄭國昌放下酒杯,人站了起來,在屋中轉了幾圈,終是點頭笑道︰“張瀚你了不起,你當個商人真是屈才了。”

    張瀚也起身,聞言笑道︰“小侄就是經商的料,四叔誇的小佷汗顏。”

    “不不,”鄭國昌擺手道︰“你腦子動的快,旁人遇著這事,只會求老夫設法轉圓,你卻在這裡分析背後原因,見事更深一層,而且一下子就想到麻總兵那頭,你了不起,後生可畏。”

    張瀚微笑道︰“經商最要緊的是看事明白,能看的長遠些,小侄這事真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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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強調一點,這兩天頗有一些讀者說我三觀不正,以身事夷,你看看我以前的書哪本是?穿到明末不打後金難道真的去投降的?主角要有一個認識和改變的過程,因為主角前世和穿越都是商人,需要慢慢揭露和改變,還噴的就是成心了,我也不會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39 AM

第四十四章 取字

鄭國昌深深看了張瀚一眼,突然問道︰“張瀚你還沒有取字吧?”

    張瀚笑道︰“小侄什麼身份的人,這般年紀,豈敢就取字。”

    “你不必過於自謙,你的家世是鳳磐公後人,比誰差了?也是童生,現在這般事業,取字又如何了?”

    張瀚知道鄭國昌的意思,當下拜道︰“就請四叔給小侄賜字。”

    這字卻不是隨意取的,一般都是老師替學生取,或是長輩替子侄取,這字一取,鄭國昌算是與張瀚的關系正式進了一層,日後張瀚回到新平堡,一說字是鄭國昌所取,旁人心中就是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張瀚這一日卻不曾白跑,與鄭國昌的關系很是進了一層。

    鄭國昌沉吟著道︰“你雖然是做生意的奇才,但家世不可忘……你單字名瀚,就取字文瀾,忘你買入賣出之餘,亦能不忘讀書,文瀾,你要知道,大明雖上有天子,治國之道與治國之人俱是吾輩讀書人掌握之中,任你家財萬貫,遇著不好的地方主官,翻手之間,亦可能叫你家破人亡。你家鳳磐公為何能位至大學士,富商之家子弟日夜苦讀,道理便在於此。你這一支,縱是你不讀書,日後還是要培養子弟讀書上進,今日這話,你須牢記了。”

    張瀚對鄭國昌的話並不服氣,憑什麼天下就得全聽讀書人的?若讀書人真的爭氣,大明也不會這麼亂七八糟一副末世景像,也不會叫人奪了天下,清季更不會落後挨打,既然你掌握了天下,那麼就別把責任推給別的集團,賴在武將或是太監身上,有意思麼?

    這群人,本事不大,倒是十分自負,天下間除了讀書別無其餘事情是正道,這般盛氣淩人,委實叫他不喜。

    但他知道鄭國昌此時卻是出自一片好意,當下躬下身去,鄭重答道︰“四叔的教誨,小侄銘記在心,絕不敢忘。”

    “這事兒,雖說張全昌兄弟針對的是麻承恩,咱們算是被殃及池魚,可越是這樣,反而是越的難辦了……”

    鄭國昌又坐了下來,手持酒杯,面露遲疑猶豫之色。

    如果是純粹的利益之爭反是好辦,張瀚這邊不必出頭,由他派出心腹家人到張家去談,把碼子談下來,張瀚這邊讓些利,糧食照收,地方的那些土霸惡棍不必放在心上……張瀚的鏢師不是吃素的,鄭國昌也聽說過一些,這事也是難免,打行的人當鏢師,不打架地盤人家會自動送給你?

每月的花紅真的是那麼好來的?若非鄭國昌和麻承恩一文開武保架護航,張瀚的騾馬店和帳局就這麼容易擴張?

    但這事涉及到兩個武將的地盤之爭,內容沒有這麼簡單,就算鄭國昌以兵備副使的身份出面調結,最終很可能調處失敗,憑白失了自己的面子。

    他沉吟了片刻,看看張瀚,心中預備叫張瀚退讓……暫且讓一步,待麻承恩和張全昌鬥出結果之後,到那時再說。

    只有一宗叫鄭國昌有些猶豫,若是麻承恩這總兵贏了,張瀚此時算是兩邊投機,兩邊不得罪的同時也是兩邊均得罪了,麻承恩若贏了,照樣還會找張瀚的麻煩,這仍然是一個極麻煩的事。

    固然國朝以文馭武,但那是在官方層次上,而且也是看地方,大同這裡畢竟是邊軍重鎮,武將勢力特別是世代將門的勢力不在文官之下,涉及私利之爭,鄭國昌也不好做的過份,拿權勢來硬壓,極易引起反彈。

    何況自嘉靖以來,邊軍已經多次兵變,真要因這事激起什麼亂子來,鄭國昌怕自己仕途完蛋還是小事,丟了性命才是冤枉。

    一念及此,真是感覺為難極了!

    “四叔,我還想問一下……”張瀚已經看出了鄭國昌的為難,他大致想了一下,明白這事涉及政爭,鄭國昌左右為難的原由,當下自己默想了片刻,替鄭國昌又斟了一杯酒,沉聲問道︰“張副將為什麼要針對麻總兵?”

    “麻家這幾年的光景大不如以前,麻承恩是大同總兵,張家也有一個遼東總兵,論副將,參將,遊擊的人數,張家也不少,張全昌要想更進一步,最好的法子莫過于將麻總兵擠走,這樣大同這裡的利益,麻家也得讓給張家……”

    “我大約明白了。”

張瀚很沉穩的點著頭︰“現在張副將用這事來動,接下來肯定還有不少動作,用的就是‘擠’字決,千方百計的叫麻總兵不舒服,兩邊鬥人脈和後、台,彼此各自找錯處,一旦動,就非得走一個人不可,是不是?”

    “咦?”鄭國昌這一次真的驚詫了,他嘴巴忍不住張開,兩眼瞪的如牛眼一般……盯著張瀚。

鄭國昌吃吃道︰“若非你的家世,以你的年紀有這般見識,老夫真要當你是妖孽了。官位之爭,大約就真的如你所說的這般,除非現在麻總兵不接招,否則的話,一鬥起來,就真的只能如你所說,非得走一個才行。”

    “四叔,既然這樣,為什麼在他們鬥的烏眼雞之前,就想辦法叫他們走一個?”

    “這是怎麼說?”

    “簡單的很……叫張副將走人就是。”

    “哪有這麼簡單!”鄭國昌一笑搖頭,這畢竟還是小孩的見解,若這般容易就好了。

    “四叔,張家要利益,這好辦,我這裡可以收他家的糧,按那些大糧商給的價……這只是小錢,有限的很,這其實只是給個面子,更要緊的是他要總兵的職位,小侄剛剛想了一下,麻總兵還在壯盛之年,幾年內怕不會去職,倒是山西鎮總兵,年紀老邁,已經疲不勝任,而且不是世家將門出身,最少比麻家差的很,攻大同鎮不如山西鎮,兩邊很近,也在張家的勢力範圍以內……”

    “妙,妙,妙!”

    鄭國昌站起身來,兩眼死死看著張瀚,整張臉都放出光來。

    連呼三聲妙之後,鄭國昌又是仰面哈哈大笑起來,這事情真的是難為張瀚想的出來!

    山西鎮雖不及大同鎮的地位,但其實相差不多,吃空額也好,馬市也罷,也自有範圍,能得大同總兵最好。

若不能得山西總兵的位置也很不錯,從副將到總兵是一個飛躍,將來再調任也只是總兵,想來張全昌也能接受這個結果,如果鄭國昌加一個麻家給張家搭把手……想必麻承恩也很願意,和榆林張家鬥個死去活來,倒真不如兩家聯手,幫著張全昌將山西鎮給拿到手。

如此一來,算是全域都活,大家沒有鬥生鬥死,沒有破臉,自然還可以聯手財,日後張瀚可以大舉往山西開闢騾馬物流線路,帳局生意也可以在山西全境開花,做到風生水起……這後生,難為他怎麼想的來,腦子怎麼這般活泛,見事又如何是這般的明白!

    想到這,鄭國昌頗為激動的道︰“文瀾,我現在真的盼你能進學,那我便真的能收你當弟子,你必能成為一代能臣,你的成就,不會在當年的鳳磐公之下!”

    張四維可是生為大學士輔,一代名臣,死後追贈太師的大人物,而鄭國昌對張瀚此時的評價時功業不會在張四維之下,對一個還不到十七的少年人來說,這獎掖之語,幾乎是過於拔高,乃至於到了“失當”的地步了。

    可當事人並沒有這種感覺,張瀚起身要遜謝的時候,鄭國昌擺擺手,笑道︰“文瀾你無須謙辭……我的話是說你‘進學’之後,你麼,這一輩子怕不會進學,鳳磐公在地底下,只會覺得惋惜,不會覺得我言語失當的!”

    “是……”張瀚笑道︰“小侄就是一身的俗骨,書本只能用來陶冶情操,想正兒八經的做起學問來,怕是真的難了。”

    “也罷了。”

鄭國昌一笑罷之,只道︰“文瀾你去大同見麻承恩,老夫在這裡和張全昌說妥,接下來兩邊各自運作,尋個由頭開始動便是,那天成衛各處收糧的事,你見了麻總兵後就能照常進行,相信張全昌只要不是蠢笨到家,咱們這個建議,他是不會拒絕的!”

    “是,”張瀚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道︰“小侄一切均如四叔吩咐去做。”

    ……

    有楊秋等人延請大夫醫治,李遇春身上的傷勢也是慢慢開始好轉,養了十日不到,已經接近痊癒。

    身上的傷快好了,心頭的焦慮卻是一日重過一日。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45 AM

第四十五章 圍店

李遇春等若是等若朝堂被貶到地方的臣子,前幾個月就是在天成,陽和、蔚州、靈丘等各地奔波,往最南的靈丘有三百多里,往最西的鎮虜也有一百多里,往陽和也有百餘里,這些地方的田畝加起來有五百來萬畝。

他這幾個月時間均是跑了好幾次,幾乎每一日都在路上,年後和裕升大批出糧之後銀錢開始湊手,後來帳局生意開張,每日銀子更是滾滾而至,張瀚那邊手中有銀子,每日均批銀叫鏢師帶來,後來在天成和陽和鎮虜蔚州四城均設了分局,取用銀子更加方便。

李遇春在每個縣和衛城所城都設了收糧點,還有幾個地處要道的較大的鎮子也設了,共有二十來個點,每個點有兩到三人,租用了庫房,在五月過後開始大量收糧,每日收的糧由和裕升的騾馬行網點運送到新平堡,這十來天他已經收了十一萬石,預計到七月麥收和夏稅開始時,在這些地方可以收到五十萬以上……這還是因為天時不好。

各地均在減產的原因,若是豐年時,光是這些地方,一年收的麥子和雜糧,最少也能有三百萬石的數字。

    當然這麼多糧食不可能由和裕升一家全吃下來,按李遇春的估算,如果這樣持續的收下去,遲早也能吃下來四到五成,少的那近一半是別家糧店自己的田或是大田主的出產。

那些人都要囤積糧食用來在春荒時高價出售,就算和裕升出價不低,也不會讓所有人都選擇和裕升一家……在大同一隅之地,能收到這麼多糧食,已經算是難能可貴。

    主要原因還是從陽和到天成,再到鎮虜,有相當多的平原地帶,沿著洋河流域和支流也有不少水田,這大大增加了這些地方的平均畝產,若是往晉北殺胡口一帶山地多而平地少的地方,恐怕就沒有這麼樂觀了。

    特別是這些年缺水,在一些以旱田為主的地域,農民的收獲僅能糊口,這些地方的百姓得勒緊褲帶完糧納稅,負擔很重,有限的糧食要配合野菜用來飽腹,除了必須出售和交納的稅糧外,多一粒也不會賣,收糧自然是很難。

    李遇春下一步很想往宣大去,那裡河流要多些,平原也多,只要稍微用些心,糧食最少比山西要容易收些。

    可是現在一切打算均已經成空,李遇春很是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一次的事件,已經很明顯是有強大實力背、景的大人物在後頭撐腰,不然的話,一個掌印指揮加幾個糧商,根本不可能敢出手對付和裕升這樣實力的商號。

    雖然相比範家那樣的鉅賈還有差距,但在規模上已經相差不遠,在帳局和鏢師力量上,和裕升已經過範家了。

    “又有人來鬧事了。”

    外邊傳來一陣嘈雜聲響,李遇春面色難看,楊秋也站起身來,罵罵咧咧的道︰“若是在新平堡,打不死這些狗日的。”

    和裕升在天成衛城的分店規模不小,畢竟這裡是衛城,面積就比新平堡還大的多,方廣在六裡到七裡左右,雖然大同這裡沒有軍民千戶所,但各衛均是實土衛所,治下不僅有軍戶也有民籍百姓,地方也還算富裕。

衛城人口大約有十幾萬人,在西邊這裡算是大型衛城,越往西去,衛所的人口就越少,當然往西北各地的百姓人口也要少的多。

    分店騾馬店和糧店還有帳局均在一處,買下五座大院連在一處,也有一百來間屋子,佔地不比新平堡的少什麼。

    帳局就在各店中間,雖然存銀不是很多,規模也是和新平堡相似,青磚砌成的大屋,不開窗只留門,戒備十分森嚴。

    如果沒有這般規模和氣象,也不會有越來越多的商人信任,敢將銀子和貨物交給和裕升來轉運存兌。

    糧店則是在最外圍,有近一半的大屋,做了防潮處理,可以存三十來萬石糧,加上鎮虜和陽和各處分店,存糧在百萬以上。

    這些都是張瀚當家作主置辦下來的,也是大手筆,叫李遇春吃驚之餘,備感佩服。

    現在外頭吵吵嚷嚷的就是些來賣糧的農民,也有一些底層的小糧商,到處收糧,用騾馬背駝著賣,這幾日停了收糧,每日均有不少人聚集在外,大罵和裕升沒有信譽,李遇春知道,這裡頭多半是賣糧不成生氣的,也有小半是那些看笑話的,甚至是存心來挑唆生事的。

    和裕升的收糧價在五錢一石,相比這幾年的災荒減產,糧價騰貴的現狀,這個價格是絕對的良心價,其餘的大糧商,包括範家的分店在內,仍然是三錢一石,最多是一兩銀三石的老價格來收,價格相差這麼多,自然賣者如雲。

    店外一亂,李遇春和楊秋兩人都坐不住了,今日的人仿佛來的格外多些,店外人山人海,一眼看去幾乎有近千人之多,這麼多人當然不會全是來賣糧的,看熱鬧的怕是更多些。

店外多是推著雞公車的農民,車上多是兩石到三石的糧食,這些百姓來賣糧多半是要預備納稅,賣的糧估計正好夠納稅的,如果糧價低了一半,這些農民就得多賣一倍的糧才夠完納夏稅。

過幾個月還有數額更高的秋稅,同時還有不少佃農還得給田主交納近一半的田租,負擔委實很重,不要說和裕升這裡糧價高出兩錢,就算只高兩分銀子,怕也有不少人會推著小車奔走幾十裡而來。

    若是農民還好,都苦著臉蹲在地下等著,不大吵嚷,若真的不收,這些人也就只能推著小車回去,倒是那些小糧商都十分著急,吵吵嚷嚷的主力也是他們,一見李遇春的身影,不少人就是跳起來叫喊著。

    “李大爺,你老不是說一直收糧?俺可是跑了百十里地,高價收了一百多石糧,你這裡一停,這不是要我去上吊?”

    “李二櫃,你要不收糧了,俺只能死在你們店門口,你們和裕升也是幾十年的老店,這麼缺德的事真幹的出業?”

    “你今日得說明白,到底還收不收?”

    這些小糧商其實也知道眼下這局面不怪和裕升,李遇春被人打傷的事人人都是聽說了,背後必定有那些大糧商有關,也有人猜到和縉紳或是衛所勢力有關,只是這些人多半收了不少糧。

若按大糧商的價賣每人均是虧的不少,放在手中,這些人也壓不起……誰都知道,過兩個月後夏稅完納了,糧價就會漲回來,可這幾個月手頭壓著幾百石糧,一般人還真是壓不起。

    李遇春素著臉,心中卻是五味雜陳,當時的人做買賣很少講合同,只講信義,買賣人出口一句話就是一口唾沫一口釘,絕沒有食言的道理,這一次暫停收糧,李遇春也不知道東主最後到底會怎麼決斷。

可他心裡清楚,若是真的最後不收糧,和裕升就算是徹底砸了牌子,日後不知道得花多少功夫去彌補……就算十年二十年後,人家提起他李遇春來,肯定嘴裡還不會有好詞兒……做了一輩子的買賣,原本就低讀書人一等,若是向來自豪的好名聲再被毀了,再活下去,也就真沒有什麼勁頭了……

    “二櫃,”仿佛看出李遇春、情緒不對,楊秋斜著眼道︰“這幫子傢伙也是想在咱和裕升頭上賺錢,咱們若無事他們賺錢,有事了他們來罵街,哪有這麼簡單的道理,別理他們,再說,萬事有少東主,你老不要這麼憂心忡忡的,少東主斷不會叫你落個沒下場。”

    “也只能這般想……”

    李遇春卻不象楊秋那樣信心十足,他畢竟已經離開新平堡很久,對張瀚的一舉一動都在等於站在局外來看,只覺得展太,賺錢太易,而究竟是什麼原因,他可沒怎麼鬧明白,是以他對張瀚這個少東主的信心也是並不太足。

    和裕升這邊沒有人出聲,也不說繼續收糧,那些推小車或是趕毛驢來的農民繼續哀聲嘆氣,小糧商們越群情激憤,不少人揮臂向前,楊秋一揮手,二十來個鏢師猛然放出氣息,場面頓時就安靜了很多。

    這些鏢師是從各分店抽調來的老手,多半是喇虎出身,身上都有一股陰冷氣息,這幾個月又操練不停,動刀動槍的群架打了不少,身上又加了不少剽悍之氣,各人身上都藏著短兵器,這麼往前一走,氣息外放,那些鬧的最厲害的都感到了壓力,嘴裡雖還是說個不停,卻也無人敢試著向前沖了。

    楊秋咧嘴一笑︰“二櫃你看,外圍那些站著的閑漢看著沒有?”

    李遇春下意識的一點頭,眼神也忍不住向人群後瞟了過去。

    那些閑漢打一開始就站在那兒,每日均來,人數有四五十人,有幾個拿著顯眼的長兵器,躲在角落裡,多半都是帶著腰刀,或是腰間鼓鼓囊囊的,顯是藏著攮子一類的短兵器,這些人都有一股氣息,顯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47 AM

第四十六章 入城(今日第三更)

“一半是那個掌印指揮的家丁,還有多半是衛城裡的青皮喇虎,這幫傢伙,咱現在要真動手,片刻功夫,準叫他們落花流水。”

    一旁溫忠也道︰“瞧他們那樣兒,站沒站相,拿著兵器也多是擺設,一日不練一日空,十日不練百日空,要說打,眼前這號的,真不夠咱們看的。”

    旁的人也是笑著點頭,只有劉德全陰著臉沒出聲。

    多半的鏢師已經很自覺的在訓練,他們拿的月錢多,做的事無非就是打打群架,護衛車隊,定期在新平堡集訓,其實就算不到新平堡,出外公幹時,這些鏢師不論喇虎出身還是腳夫出身,多是自己找時間打熬身體,彼此對練,只有少數人對習武十分厭惡,除了在新平堡外,就是再也不肯多出一分力氣。

    這時人群外一個挑餛飩挑子的小販經過,在人群中,小販向楊秋做了一個十分隱秘的手式。

    楊秋沒有出聲,悄沒聲的將一頂大帽戴在頭上,在人群中穿梭出去,別人還在說話,倒也無人注意。

    閃出人群後,楊秋一直向衛城東門附近走,在有轉角的地方,他會稍稍放慢一下腳步,看看有沒有什麼痕跡,在轉角處的牆角低矮處,有一些不明顯的擦痕,順著這些痕跡,他走到一處茶樓外頭。

    這天氣茶樓生意還算不錯,有個說書先生正講著西遊記,嘴吐白沫,正說著打鬥時,那些聽客每人面前一碗茶,人人均是將脖子伸的老長,聽到精采處,均是出驚嘆聲。

    楊秋順著最後一道指示走到一張桌子前,正看到張瀚微笑著看向自己。

    “見過少東主。”

    “不必客氣了,坐下說話。”

    張瀚沒有刻意打扮,正好也是商人家小公子的模樣,梁興和蔣家兄弟扮成扮當,看到楊秋進來,三人均是咧嘴一笑。

    “少東主何時來的?”

    “剛進城沒多久,準備一會去見掌印指揮,去之前,得將那些事料理清楚……”

    “小人明白。”楊秋眼中波光閃爍,低聲道︰“鬧的最厲害的還是那幾家,那些圍店的人,多半就是小人上次說的那幾家雇的人,四處詆毀咱們和裕升的也是他們。”

    “背、景都怎樣?”

    “這也查清楚了,多半只是家裡有一兩個秀才,沒有哪家有舉人,只是用銀子喂飽了指揮,只是幾個土財主。”

    “和範家有沒有什麼聯系?”

    “咱們的人日夜均是盯著,沒見著範家的人去這幾家,也不曾見這幾家去範家的分號。而且咱們在城中打聽了,範家向來勢大,這幾家也不大服氣,兩邊這幾年頗有幾次爭執,這些人家也想與範家鬥,可惜範家資本雄厚,各地關系都是很硬,他們不論雇打行去打還是到官府告狀均是輸了,無奈之下只能忍氣吞聲,這一次咱們又過來搶生意,這幫人也是真急眼了,正好指揮使也要對付咱們,兩邊一拍即合,沒有別的勢力再摻合了。”

    楊秋說的這些,正好也和張瀚從大同打聽的情形吻合,當下他含笑點頭,誇贊道︰“楊秋你現在長進了,帶的人不論隱藏行跡還是打聽消息均是做的很不錯,我心中會記著這事。”

楊秋一陣興奮,得意的瞟了梁興一眼,可惜梁興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微微一笑。

楊秋心中得意稍減,也覺得自己有些沒成色,當下撓了撓頭,向著張瀚道︰“少東主,咱們什麼時候下手?兄弟們都準備好了,要是直接殺人,咱們路線已經找好,一夜之間管保這些人家滅門,要麼就是城南的那些乞丐,挑幾個殺了,屍丟在那些人家宅子裡,一夜間管保他們大亂,要麼就拐走這些家裡的小孩,叫他們朝東不敢往西……”

    楊秋說的甚是熱鬧,連梁興也是動心,兩眼看向張瀚。

    不論張瀚這少東主如何決斷,他們都是一定樂於聽從。

    殺人越貨或是拐帶幼、童,或是殺人嫁禍,這都是打行的業務範圍,梁興和楊秋都是跟著人做過,自己出來單幹也是要做這些,只是還沒怎麼開展業務就被張瀚給收編了下來。

    張瀚哈哈一笑,拍拍楊秋肩膀,笑道︰“你這些想法均是不錯,日後或是有需要,定然叫你來做這些事。”

    楊秋迷惑道︰“那這一次?”

    “這一次還是要談。”

    “為什麼?”

梁興插話道︰“這幫傢伙都是油鹽不進,只認拳頭和銀子,要麼打服他們,要麼就得把銀子讓給他們賺,現下這時候,知道人家要用銀子,拼了命壓價,待夏稅一完就漲價,過年時春荒時漲的比收糧的價最少兩三倍,管人家賣兒賣女還是餓死。全是些沒良心的王八蛋,和他們談什麼,殺了最好。”

    楊秋瞟了梁興一眼,心中甚覺奇怪,這老夥計是怎麼回事,怎地現在大談起良心一類的話來,他們這些喇虎,打折小孩腿腳當小乞兒的事也得做,綁了富人家小孩,割下耳朵鼻子勒索贖金的事也得做,良心這事,什麼時候和他們有關了?

    張瀚贊道︰“梁興你這陣子看來是把我給你的書瞧進去了,每晚我熬夜教你和張春幾個識字,看來功夫沒有白費。”

    楊秋聽的心中一動,趕緊道︰“東主,俺也要和你學識字,也要多看看書。”

    張瀚點頭道︰“有用的書看看對你也有好處,待回了新平堡再說。”

    “那眼下的事?”

    “帶我去那馬人家裡,聽說他是個舉人,最為狂妄,要談事,自然找頭領去談。”

    “就這麼去?”

    梁興嘿嘿一笑,接道︰“當然不是這般去,東主要和他們好好談,這好好談的前提,當然是叫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才對。你大約不知道,現在咱們店前門的指揮使的家丁已經撤了,往下去咱們怎麼做這掌印指揮也不會管,往上報,兵備,巡按,也不會管,這些東西,得叫他們知道知道,不然的話,還真以為咱們是被他們揉捏住了,真的來和他們‘談’呢。”

    張瀚笑罵道︰“梁興你這廝不能這麼直白啊,把我形象都破壞了。”

    “嘿嘿,東主你最仁德,這些缺德主意都是俺想的……”

    梁興和張瀚說話,倒是真有點言笑不禁的感覺。

    在此之前,喇虎們和張瀚不大熟,跟著跑來跑去,也就是混個熟臉,過皮不過心的感覺。

這陣子楊秋跟著張瀚做陰微勾當多了,包括怎麼喬裝打扮,安排眼線,埋暗樁,跟人盯人等等,他倒不知道,張瀚多半是從影視和小說裡看到的,還以為少東主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學了這些,和他們原本就掌握的打行技能結合,楊秋感覺自己做壞事的本領一日千里的進步著,心中對張瀚敬意越來越足,倒是梁興這陣子每日跟著張瀚身邊,讀書認字,打放火銃,似乎比起以前要親近的多。

    看看蔣家兄弟,也是笑的前仰後合,看來這陣子也是跟著東主身邊跑,感情上親近了許多。

    楊秋還知道王長富和幾個腳夫出身的也是每日都去認字,不知怎地,此時他心中有一種緊張和急迫的感覺。

    楊秋心中急,臉上卻是笑的燦爛無比,跟著眾人笑了一陣,楊秋才向張瀚道︰“東主,這些事交給俺們去做吧,俺們在這裡時間久了,那邊的情形都熟。”

    “嗯,梁興告訴楊秋怎麼做,具體的執行由楊秋帶人去就好了。”

    “是,東主。”

    交辦正事,梁興也斂了臉上的笑容,很正經的答應著。

    張瀚規矩很嚴,說笑歸說笑,上下之分向來分明,而且交辦事情必須得不打折扣的完成,做事之前可以質疑,商量,一旦交辦,就得辦的漂漂亮亮,否則的話,張瀚就會有很多辦法來管制這些人,時間久了,各人心裡都有畏懼之心,一旦被交辦下來,必定會竭心盡力的去完成。

    楊秋和梁興不動聲色的起身,臨行之際,楊秋放低聲音,不動聲色的道︰“東主,咱們這些人裡,怕有個把有異心的,得空了,俺和你仔細回回。”

    張瀚呵呵一笑,手指在桌上輕輕一叩,笑道︰“這幾日我都會住在天成衛城,你自己抽空說吧,再過一陣子我就要去張家口,最好在這之前。”

    “是,東主。”

    楊秋答應著,和梁興一起退出去。

    到了茶樓外,兩人做出隨意閑逛的模樣,一路慢慢行走著,路上有幾個小販模樣的,楊秋一一做出手式,令這些人戒備在茶樓之外,充當外圍的崗哨和護衛。

    “楊秋你現在了不起了。”梁興感慨著道︰“做這些事有聲有色,比俺強的多了。”

    “你時刻在東主身邊。”楊秋笑道︰“一共才做得幾根火銃,只有張春和你兩人有,往下去最多王長富和那幾個腳夫頭子有,東主對你這才叫倚重。”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51 AM

第四十七章 黃榜

“打放火銃不難,現在五六十步俺已經能中靶了,百步左右還得看運氣,再遠就抓瞎。”梁興愁眉不展的道︰“就是每日要跟著東主看書寫字,俺實在頭疼。”

    楊秋笑道︰“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俺倒巴不得有你這樣的機會。就不知道過一陣子回新平堡後,東主還忙不忙,若是忙起來,怕是沒空了。”

    “這倒不會。”梁興道︰“東主說了,店子裡的掌櫃個個都認字,能算清帳目,那些大小夥計一進店也就開始學認字算帳目,東主說,這些東西不光是不當睜眼瞎,讀書認字,心裡才透亮,如果再多看些雜學,包括遊記一類的書籍在內,人就不出門而見多識廣,才會什麼……邏輯分明,才不糊塗,才明道理曉事非,所以咱們這些人,包括騾馬行的腳夫在內,管庫的,鏢師,人人都要學識字。”

“騾馬行那邊現在就有識字班,分成人和孩童兩班,多是腳夫工匠們在學,咱們這些人畢竟東主另眼相看,不管怎麼忙都會親自教導,其實就是那識字班,東主也常帶了書過去講解,前一陣子還派了李東學莫宗通兩人到京城去買書去呢。”

    “若這般最好,我還是想和東主身邊學。”

    這般一路閑談著,過不多時又到得分店外頭,楊秋帶著梁興打側門進來,接著便是召集人手,預備今天的行動。

    那些鏢師憋氣久了,心中早就不耐煩,一聽說要有所行動,各人均是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不準傷人。”楊秋警告道︰“東主說了,要和他們談判,弄砸了,誰也保不住你們。”

    “是!”眾人均是大聲答應下來。

    ……

    時近正午,馬人在家中設宴請的客人6續均是到來。

    馬家也是書香世家,傳承近三百年,洪武年間著名的南北榜事件事,馬家的先祖就是被貶落的山西舉子之一,後來太祖為北榜士子撐腰,馬家先祖得以中進士,做了幾任地方官,接下來這十幾代人,鮮有中進士的,多半是舉人或秀才,這樣雖不得再將家族帶上一層樓,家聲卻也始終不墮。

    以縉紳世家行商人事,在別處地方是隆萬年間才盛行開來,在山西卻是傳之百年,馬家在天成鎮虜陽和各地均有大量土地,加起來有三萬餘畝,一個舉人世家,這田畝數字也是極限了。

若在江南,就算是閣老一級的世家這麼多地也是太多,徐階為大學士,田畝漲到二十萬畝以上,這其中徐家自己的田畝其實不到一半,多半是別家士紳寄託和投充而來,借著徐階的聲威用來對抗地方官員,免繳賦稅。

江南的官員太多,這也導致江南各府年年拖欠大量賦稅,若是地方官敢實心任事,認真催繳,定然遭遇群起而攻,直到被搞臭名聲,免官驅逐而止。

    “黃榜下來了?”

    “正是。”

    馬人問,張彥宏答,兩人臉上都是露出苦笑來。

    他二人一個舉人,一個秀才,旁人均是徹底的商人,在這事上頭不大有話語權,每人都放下酒杯或筷子,專心聽這兩人的對答。

    “唉,這可如何是好。”

    馬人年逾四十,在這個年代年紀已經不小,他的長子已經成親,這兩年內必定能抱孫子,在後世可能還有人沒結婚,在這個年代,卻是再正常不過。

    他已經當家十幾年,久歷風波,但這一次的事情,仍然是叫這個舉人老爺臉上失色,甚至是面露惶恐與憤怒夾雜的神色出來。

    楊秋等人去準備,張瀚拿出張春從新平堡送來的邸抄,開始閱讀起來。

    邸抄卻不是人人有機會在第一時間就看的到,在新平堡官廳定期會接到通政司往全國各地的邸抄,一至廳中,和裕升那邊就會在第一時間收到抄件。

四月底的時候,張瀚已經在邸抄上看到努兒哈赤在四月十三日正式起兵,頒“七大恨”,正式攻擊撫順一帶,至於具體戰況如何,邸抄上並不詳細,指望邸抄分析具體的戰局是不成的了。

    張瀚打算過一陣子,從楊秋的部下中挑一兩個機靈的派往遼西,在那裡直接想辦法抄錄塘報,各總兵報到中樞的塘報之中有詳細的戰局經過和前後準備情形,若再能到京師收買通政司的人,抄錄一些如兵科給事中的奏摺,對天下大勢,特別是遼東之事的展和前後曲線,明朝一方的反應應對,中樞諸多情形,都能了然於心。

    張瀚向來認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不能涉及政治,但也絕對不能對政治毫無瞭解。

    當然,這還是他在後世時的經驗,現在是大明,在明朝,一個成功的商人如果不涉及政治,能做到張耘太爺當年的樣子就是極限,頭上就有一層看的見的天花板,想再做大,沒有官紳的支持,沒有一個官紳一體的家族為後盾,想繼續突破向上,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加餉二百萬兩?”

    看到這一條邸抄時,張瀚赫然起身,一直津津有味聽著評書的蔣家兄弟也趕緊站起,蔣義低聲道︰“東主,咋了?”

    “怪不得,怪不得……”

    張瀚手指輕輕彈著手中的邸抄,對天成衛這些士紳和大糧商這一次的行動終於有了明確的答案。

    所謂加餉,就是萬歷為了應付東事而加派的田賦,在原本的基礎上加了二百萬兩左右的份額,這就是著名的遼餉加派,為著這事,萬歷和以後的天啟崇禎三帝都被大明的讀書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事論說起來,恐怕能寫成一篇長篇論文,張瀚也看過一些相關的書籍和論述,總而言之,加派遼餉這事萬歷做的不是很地道,遼事剛起他就加派,朝廷確實沒錢,三大征把張居正積攢下來的家當用的幹幹淨淨,庫藏空虛是確實的。

但萬歷本人手頭又確實有錢,別的不說,萬歷一死,泰昌皇帝就連內帑銀,加起來應該是有好幾百萬兩之多,張瀚記不大清,但數字確實在二百萬以上。

    而且這內帑還沒幹淨,一直到崇禎年間,邊事一旦有警而銀錢不足,戶部就會請皇帝內帑。

    這事兒,從帝王的角度來說,家國一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邊有警而國用不足,先用自己的體己銀子又如何?

以明朝的體制而言,僵化老大,官紳和胥吏一體,加二百萬兩銀子於下,這些蠹蟲最少得收入一千萬兩到自己荷包之中,可謂是得不償失。

    而就萬歷的心思來說,憑甚地一有事就用他自己的銀子?這些士大夫平時忠君愛國說的嘴響,一旦有事就指著皇帝拿錢,憑什麼?既然國用不足,軍餉不夠開銷,那麼就按實際用度加田賦,一加便是二百萬之多。

    其實明朝的賦稅水準,農稅向來不過百分之五,商稅還要更低一些,以萬歷來看,加派二百萬問題不大,事實也是如此,到崇禎年間,又加派了兩次,而且這種額度的加派在清季成為正賦,二百多年沒有太大的變化,百姓也照樣承受了這樣額度的賦稅。

    但問題在於,明朝中央對地方的控制要薄弱的多,對士紳的控制,又要更弱一些。

    加派的賦稅,又不注重各地展的不平均,全國一致,對江南人來說,加派的這點銀子無非是多紡幾尺布就賺到,一直到明亡,南方各省還是很安靜,鮮有百姓造反之事,而在北方,特別是西北,小冰期的災害尤其嚴重,原本就基本上靠農業吃飯,加稅加上天災,加上賑濟不力,百姓走投無路之下,終于演化成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萬歷加派遼餉,絕對是一招臭棋,後人有不少網絡歷史愛好者,為反而反,反感東林黨之餘就肯定閹黨,反對清朝就無底線的肯定萬歷,其實萬歷控制朝政確有一手,但在治國上連守成之君也算不上。

    邸抄看一遍,一篇大文章幾乎就瞬間掠過了張瀚心頭。

    萬歷加餉,開啟明朝覆亡之門,當然若是萬歷不死,憑他對朝局的掌握,不會出現嚴重的內耗,遼事雖有小挫,最終還是會往解決的正道上走,可惜張瀚記得,萬歷就在這兩年就會離世,在明朝和整個中國最關鍵的點上,這位掌握大明近半個世紀的皇帝死了……死的還真不是時候啊……

    “這麼看來,天成衛士紳和糧商的反撲,就是因為提前知道了朝局動向,加餉之事,肯定早就有傳言,現在才終于成定論了。”

    “朝中無人,消息得來還是慢啊,估計這裡必定有人直通中樞,連鄭國昌這個層面還不知道消息時,這裡就有人知道此事,並且提前做了準備。”

    “與我和裕升爭糧,要緊的就是知道日後糧價必定大漲特漲,倒不是為了那兩錢銀子的差價,其實更重要的是為了日後做準備。”

    “一旦加餉,就是地價下跌而糧價節節攀升,不僅是大同,包括山西,宣府,大同,陝西,都是如此。”

    “未來的災害會越來越嚴重,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應該沒幾年了吧……”

    西北的農民起義就是萌芽於天啟年間,最終在崇禎年間成為洪水猛獸般的存在。

    張瀚看看蔣義和蔣奎,笑道︰“走,隨我去城外的莊上去看看。”

    “是,少東。”

    兩個護衛當然沒有意義,護衛著張瀚出門,牽出馬匹,一路往城外而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54 AM

第四十八章 加征

  “黃榜每畝加二分銀。”

    張瀚往城外去的時候,馬人府邸中的議論也是剛剛開始。

    看著眾人,馬人道︰“我山西通省應繳納的夏糧是二百八十萬石,看著是不多,與甦州一府相同,然則甦州的額子從來交不齊,我山西這里積欠卻是很少,應著要供給邊軍,國初時咱們山西就很少欠糧,百年之下,地方官也遵循舊習,想如甦州那樣積欠,絕無可能。”

    蔣彥宏跟著道︰“甦州那里官田多,看著稅額重,其實是把田租都算在內,咱們這里夏稅是夏稅,百姓還得算上田租,這負擔原本就重,加上田畝遠不及江南,這一下加餉上來,每畝田光是夏稅就得多交二分銀子,這還只是黃榜,底下還有白榜,諸位,這糧價看來是要大漲特漲了。”

    “咱們山西田畝不過四千萬畝,只及河南的零頭,田賦卻比河南相差不多,這也定的太多了些。”

    “白榜猶重,借驛傳,供給邊軍軍糧的名議,定然大肆加派。”

    “這些好處,卻落不到咱們頭上,多是將門和大官紳才能摸得著,咱們這些人,支應有份,好處全無,叫人怎麼能服氣。”

    “百姓看著咱們風光,其實也真是有苦自己知。”

    “若是糧價再賺不到銀子,咱們只能賣田。”

    “就算糧價賺著了,難道老兄還要多留田畝不成?大官紳不繳田稅,馬老爺有舉人身份,丁稅折入也是有限,咱們的地田稅丁稅卻不能少,田越多,賦稅越重,這下還得加上加餉折銀,可真是承擔不起了。”

    “這可真是條鞭法的好處,嘿嘿,說著不盡啊。”

    在座的人,怨氣真是不少,而且多半是往條鞭法上靠。

    公允來說,條鞭法是張居正用大魄力推廣,原本唐的兩稅法就是把身丁稅納入地賦之中,這是減輕人民負擔的辦法,有田者納稅,後來宋時除了兩稅的基礎上,到大明百姓又得服勞役,到萬歷年間,又將雜七雜八的差役雜費攤入田畝稅中,這就是條鞭法,除了將本色,也就是糧食轉折為銀,使朝廷財政收入增加外,就是把雜役納入田稅之中,以試著減輕百姓的負擔。

    從實際操作來說,清廉的地方官能忠實于條鞭法的,朝廷收入增加,百姓負擔也減輕。但在大多數地方,就是田稅照收,並且較以前來的更重,還得加一層賣糧交稅被克扣的麻煩,然後差役還得照舊,就是黃榜之外,還有白榜,而且白榜負擔,十倍于黃榜。

    後人總說明朝的賦稅很輕,事實也是如此,地稅不重,商稅更輕,但地方的雜費剝削,卻是十倍幾十倍于正稅,地方官紳將門包括親藩,這些有勢力的蠹蟲拼命敲骨吸髓的壓榨百姓。

連這些中小地主都在不停的抱怨著,萬歷到崇禎年間,不少北方的中小地主也是破產,好在工商向來游離於明朝的體系之外,馬人等人,只能期翼于商業運作來減輕黃白榜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

    “此番糧價爭斗之事,還有張指揮使在後,我馬家也有一位朝官在京中支持,我等務必要一爭到底。”馬人舉杯向眾人致意,他有舉人身份,但田畝過多,壓力也很大,他身後也是整個天成衛馬氏家族,此時此刻,也由不得他說一句退縮的話。

    “小人等見過東家。”

    村莊頭里,蔣義拉著馬站著一座小木橋邊上,臉上滿是笑容,他側身讓在一邊,才一丈寬不到的村道正中策馬而來的,當然就是張瀚。

    這座村莊叫李莊,顧名可思義,這里頭的居民多半都是李姓人家,可能會有少數雜姓,戶數想來也不會多。

    按官府黃冊所記,這里的居民只有一百三十一戶,丁口為三百二十五丁,但實際人數就是戶數在三百多戶,丁數大約有七百出頭,全部人數是近三千人。

    按當時來說,這些人口可以聚集成一個小鎮,但這李莊地處天成衛和鎮虜衛兩衛交界,地界偏東,又于大梁山脈餘脈,具體蔚州往天成蔚的官道很遠,離京師往偏關的大型官道就更遠了。

倒是距離鎖住大梁山的樺門堡近,這里地處偏僻,村道越行越窄,兩輪馬車走著都是困難,也就只能走走騾馬和獨輪小車,這般地界,村落人多,四周田畝也多,卻是怎麼也沒形成集鎮了。

    領頭跪著的就是莊上的管事李祥符,曾經讀過幾日書,頭頂方巾,藍布直綴,腳著一雙布鞋,方臉,大酒糟鼻,兩眼昏沉沉的,隔著不少步嘴里還噴著酒氣。

    李祥符身後還有幾人,多半都是當日太爺在時就雇下來看裝莊子的,這莊子每年可以收不到三千石的田租,當日買時花了近五千銀子,張家的地產,多半就在這里。

    張瀚看過田契,這里的莊子是田骨田皮均在一處,不象別的莊子,田骨田皮多半分開,有時候田主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地到底是誰在種著,田皮按規矩還可以轉租,幾把手倒過,田主認不得自己佃戶也是常有的事。

走在地里,哪一塊地是自己的,或是租給別人了,又或是倒了幾把手了的,田主自己也摸不清楚,時間久了,傳上幾代,有那佃戶取個巧,托衙門里偷偷辦張田契,將地弄成自己的,也是有的。當然這樣的事需得有些根腳關系,不是那種老實頭佃農能干成的。

    其余還有些魚獲,雞、草、牛、羊,這一類的產業,也有張家的收益在內,每年均需上繳一部份,買的時候,租頭,價銀,戥銀,成色、雞、草、酒水,畫字,講的清清楚楚,常氏同張瀚講過,老太爺當年,買下這莊子之後,高興的好幾夜沒睡好,每天都是笑呵呵的。

    這種心情,張瀚現在也是能理解,中國這樣的農耕民族,對土地的渴望是烙在骨子里的,況且土地可以傳家,而所謂的工商興起,資本萌芽,根本就是痴人說夢,甦州一帶,擁有幾千人規模的紡織廠是有。

但商人賺了錢還是用來買地,要麼就是如晉商一樣,在家里挖地窖將銀子儲藏起來,資本沒有辦法再擴大,因為沒有商會,商人沒有政治話語權,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一群群的肥羊能影響到國家政治,並且進行資本擴張?那真是笑話。

    “各位請起,我還年幼,不好受這般大禮。”

    佃戶跪拜田主,田主一不高興拿鞭子抽,拿下去打板子,這都是常有的事。當然田主性格太不好的,佃戶也會轉佃,張瀚深知其理,說話頗有風度,也很親和,沒有普通人家少年子弟的那種高傲姿態,絲毫沒有少年田主盛氣凌人的感覺。

    李祥符眼皮稍微一抬,短短一瞬也是有精明外露的感覺,見張瀚還是笑吟吟的,李祥符領著眾人起身,低了頭說道︰“原說過一陣收了糧就去堡里拜見東家,上回見面可有兩三年了,東家的身量已經長的比常人還高些,當年太爺和大爺若是見了,心里定是極歡喜的。”

    張瀚這才記起,自己少年時果然是見過這老李的,只是當時他是個標準書呆子,且又年幼,草草見了一禮轉身就走,恐怕當時這李祥符心里定是瞧他不起。

    張瀚笑道︰“少年時還不懂事,慢待老李了。”

    其實他現在也還是少年,只是身上有了一些上位氣息,叫人不知不覺間就敬畏或是重視,和鄭國昌打交道,還有麻承恩,總兵和四品文官俱都重視張瀚,固然有銀子開道,但張瀚本人的氣質十分出眾,也是重要原因。

    李祥符連稱不敢,接著就讓張瀚等人往莊子里去。

    過了破爛的木橋就是村口,一條土路蜿蜒向前,道路高低不平,顯是雨天被小車壓壞了道路,也無人出錢出力平整,村口兩側種了些竹子,五月份的天最適合竹子生長,初春長出來的竹筍已經竄的半人高,修竹茂密,遮蔽兩邊,中間的道路就頗有一點曲徑幽深的感覺出來。

    張瀚道︰“這竹林不錯。”

    李祥符終于笑了笑,說道︰“這是太爺當年叫種下的,說是看著雅致,小人們也覺得不錯,這些年綿延成片,確實頗有一些意思。”

    出了竹林,眼前就豁然開朗,大片的茅草屋子綿延成片,大約有五六排,每排幾十間屋子,相隔都只有幾十步,每家門前都有石碾子碾出來的場院,不少人家都在曬著剛收下來的麥子,一股稻草味道十分濃郁,撲鼻而來。

    村口還有兩個亭子,都已經破敗不堪,歪歪倒倒的不成模樣,幾個躬了腰的老人帶著一群剛會走路的孩子在亭子邊上玩,張瀚掃眼過去,那些老人趕緊將腰躬的更深,臉上都是滿帶著惶恐,小孩子們也嚇的縮在一起,畏畏縮縮的看著張瀚。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56 AM

第四十九章 敲打

張瀚等人的模樣裝束,實在和普通的村人差的太遠,雖然張瀚不喜錦衣華服,但衣袍還是用的寧綢,裁剪得體,腰間還掛著玉佩飾物,頭上一頂涼帽遮陽。

若是那些公子哥兒出行,少不得還在腰間佩劍,手中還拿著折扇,張瀚自覺自己武藝平常,火銃是一定帶的,靴頁子里還藏著一柄精鋼打制的鋒銳匕,寶劍折扇一律沒有,就算這樣,他的裝束打扮在這里也是十分出眾,鄉下人難得一見。

    瞧著那些小子均是光著身子,五月的天雖是太陽有些曬人,還遠未到可以不穿衣服的地步,且腳上也是無鞋,個個黑瘦黑瘦的,在地上滾的泥猴子一般,張瀚心中明白,只怕自己家的這莊子的莊戶們,日子也過的十分緊巴。

    當下他沒有出聲,仍是繼續前行,到得村莊里頭時,不少莊戶停了手中活計,聽說是田主東家來了,不少人跑到路邊跪下行禮,張瀚臉上帶笑,吩咐他們趕緊起來。

    村中九成的房屋均是用泥和草築成,這種房子最怕雪壓,雨水若多了也不成,會有塌倒的危險,一般的草房,每年均需要修葺一番,加固和換上新草,這兩年雨水很少,張瀚掃視過去時,見各家的草房均是十分陳舊,看來這幾年均是沒有翻新過。

    村子正中有一座祠堂,是少數的青磚砌成的磚瓦結構的房屋,另外便是李祥符所居的院落,正中也是三間瓦房。

    李祥符讓著張瀚進了院子,渾家奉上茶來,張瀚喝了一口,這是村中的山泉水泡的,茶葉一般,水倒是不錯,有一種微甜的感覺。

    “東家,今年的年成委實不好……”

    各人坐定了,李祥符就是開始訴苦,聽他說來,今年冬天又是雪多,然後過了冬天後幾乎一場雨也沒下過,李家莊這里有三成土地是水田,還可以勉強引水入地,七成的地是旱田,缺水使得土地普遍減產,原本水田的平均畝產是三石到四石,現在只有不到三石,旱田的原本的平均畝產是兩石左右,現在只有一石多些。

    這莊子每季麥子能收六千石左右,張瀚家里應得三千石,佃農還要按季節向張府提供雞、鴨、豬、鹿等肉類,還有布匹,莊上每年還要派壯丁到張府輪流服役,現在府里頭的轎夫和看門的,還有花匠就是這莊上去的,除了供飯,張府不需要給這些錢半文錢。

    這是當年買莊子里定下的標準,立契之後,按道理來說是不論水旱,村民們均需交給田主這麼些糧和相應的物品,若交不起,田主可以退租奪佃,反正人多地少,只要有地,不愁沒有人來種。

如果田主和官府關系好,可以叫衙門出票,將逃佃違約的佃戶拿去打板子,其實這樣做的田主很多,只是張家耕讀傳家,比一般的田主要厚道些,很少做這樣的事。

    這個村莊丁口數很多,田畝數字卻並不多,若按唐時的授田標準是遠遠不達標,每個壯丁才擁有五畝左右的土地,張瀚心中默算,按李祥符說的這樣的平均畝產,交出近半給自己以後,每家的麥子只剩下不到六石,也就是不到八百斤。

    過了夏天村里會種些糜子,高粱,豆子,小米,也有一些人開始種玉米,這種外來作物在沿海地區種的較多,張瀚留心過,玉米現在產量很低,估計要經過漫長的選種改良才會漸漸變的高產,好在玉米耐旱,而且對土地要求不高,坡地和旱地都能種,漸漸已經有不少人喜歡種它。

    番薯也有人種,產量也是極低,但這東西用來肥田很好,有一些地肥力不足,會有人種上番薯恢復地力,並沒有指望能收多少糧食。

    這些雜糧被統稱為谷子,產量都很低,山西的夏稅是七十萬石,秋糧是二百萬石,合計二百八十萬石,兩稅已經全部折銀,加上差役折銀,每畝地折銀二錢左右,這一部份是張瀚這個田主出,不需佃戶操心。

然而地方對中樞法令陰奉陽違,據張瀚的了解,條鞭法在萬歷末年時在全國各地都是名存實亡,張居正當年的改革,要緊的就是先清丈,然後差役和田賦折銀。

一則增加國家收入,將大戶們的隱田查出來,將丁銀攤入田畝,這樣國家收入就增加了,二則就是減輕農民負擔,現在這種精神名存實亡,土地大多還在親藩勛貴大士紳將門手中,他們仍然大量佔田和隱田,仍然不納賦稅,更多的負擔轉嫁到了中小地主和農民身上。

    拿李莊來說,張瀚這個田主負擔較以前要重的多,他要繳納好幾百兩銀子的稅收,佔土地收入的一半還多,而地方上還照樣再收一份差役銀,這是按人丁徭役折銀,仍然落在每個佃農身上,田主為了轉嫁損失,需得更進一步剝削自己的佃戶,而官府的白榜照樣征差役銀,各地均是如此,農民身上的負擔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是加重了很多。

    在山西這樣的地方,商業只在邊境貿易地區達,財富集中在親藩和大商人手中,普通百姓比南方要窮困的多,主要收入來源只是土地,負擔就顯的尤其的重了。

    “真是不入其中,不得其貌,不得其貌,不明其理啊。”

    張瀚心中忍不住感慨著,怪不得明朝表面上的地稅很輕,而百姓的負擔還是很重,特別是北方農民,在萬歷末年到天啟崇禎,大量的農民卷入造反隊伍之中。

    “既然遭了災,”張瀚看著李祥符,語意溫和的道︰“減些田租也是勢所必然。只有一條,老李你是管莊的人,不能顧著本莊人的說法,一味的將就他們,來和我這田主打擂台,若是存了這樣心思,不減也說減,那麼我這里,就是能減也不減,這道理,你懂了麼?”

    李祥符臉上先是露出歡喜,眼中也忍不住有一抹輕視,畢竟這田主年輕心軟,自己一叫苦就立刻允了,待聽到張瀚下頭的話時,他心中一驚,接著額上冒出冷汗來……張瀚的話,正中他的內心,也是極為嚴重的警告。

他這個莊頭,畢竟拿的是張家的俸,如果一味站在佃農一邊,那麼東家也是不滿,必定會換人,想到自己這地位若是不保的後果,李祥符已經站不住了。

    “小人代下頭的人多謝東家。”李祥符叩著頭說︰“東家真是仁心,但小人敢打包票,東家不信可以到各家田里和場上去看看,委實是收的少,小人不敢為了買好同族就敢欺瞞東家。”

    張瀚笑道︰“起來說話,一句話就把老李你嚇成這樣……我不過先白囑咐你一句,日後用你的日子還多,不要自己疑神疑鬼。”

    這麼一打一拉,李祥符原本迷迷糊糊的模樣都一掃而空,整個臉上精神抖擻,眼神里也滿是精干之色,果然開始那模樣是有些裝,有點兒輕視張瀚年輕,這一下,可是知道厲害了。

    張瀚還欲再說,這時鑼聲響起,李祥符面色一變,說道︰“下榜了,開始征稅。”

    “你就是這村的甲吧?”

    李祥符苦笑道︰“正是,這些都是小人的差事。”

    每鄉都會有總甲,負責支應差事,催納賦稅,每村也有甲,和有些權勢的總甲不同,底下這些人就是填餡的,催不上來賦稅,倒霉的就是這些辦事的人,那些縣衙三班的衙役和各地的總甲才不會自己賠錢。

    好在李祥符還是管莊,各人交多少田租都在他掌握之中,又是宗族里有身份的長者,這甲差事好歹能應承的下來,本來可以輪換的事,也是能者多勞,全數托付在他身上。

    張瀚道︰“走,去看看。”

    眾人一起出門,這時不少在忙活的人都趕了來,見著張瀚不免還是得行禮,張瀚臉上甚是和悅,不停的人和打著招呼,所有人都是臉上帶笑,感覺這少年東主脾氣秉性都是甚好,只有李祥符偷偷抹汗,知道張瀚的模樣只是表面,內里卻是另外一種性格。

    待到了村口,人群已經匯集的浩浩蕩蕩,村口處的申明亭應該還是太祖年間所蓋,這也是朱元璋的命令,全天下村落俱是如此,和各衙門一樣,建此亭為了宣揚朝廷政令,揚善罰惡,當然這種理想主義的做法到今天已經毫無用處,申明亭已經只是單純的用來張貼黃榜催繳賦稅的所在了。

    看到村里的人都出來,敲鑼的人也停了鑼,李祥符指指那人,對張瀚悄聲道︰“那是金通,清軍廳里李書吏的小舅子,謀了這幫閑一職,到處催納賦稅,各地均要賄賂他些個,不然的話就會故意針對,小人這里,也是備了一些禮物給他。”

    張瀚笑道︰“這些事當然是你做主,我只在旁看著就是。”

    李祥符心里一松,知道這少東家果然是個有成色的,該管的管,不該過問的也不強出頭多事。

    當下他告個罪,急步上前幾步,在那金通那里耳語片刻,又在對方袍袖中塞進些東西,張瀚估計左右是幾串銅錢或幾錠碎銀,得了好處後,金通臉上笑意分明,待眾人又近些,便是大聲道︰“七月二十之前必須完納,違期的定然拿去打板子,莫謂言之不預!”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7:58 AM

第五十章 綁人

金通大約也是讀過書的,最後還吊了句書袋,張瀚聽的險些笑出聲來。

    他咳了兩聲,將笑意壓下去,湊過去看那黃榜,這時張瀚才覺,黃榜旁邊,還有白榜。

    黃榜是每畝二分銀子,將正稅差役支折在土地裡又是六分,加起來八分銀,加上秋稅更多些,正好符合張瀚每畝二錢左右正稅加差役的判斷。

    白榜上的稅錢就多了,以前的差役已經折錢,但又再收了一次,驛站草束錢,河工徭役,馬夫差役,轎夫,火夫,排門夫,一應官府所需的人工、力役,包括給官衙和私人服務的轎班,還有驛站差役,還有縣倉,巡檢司,縣學等等。

最妙的就是這莊子是實土衛所治下,只是李家莊是民籍,但該完納的一樣不少,只是巧立名目,將尋常縣治的雜費改成了衛所收取罷了。

    大同這邊的衛所果然是和內地不同,內地衛所軍官只能管理自己的軍戶,也沒有權力收取賦稅差役,最多是強搶軍戶屯田,強迫軍戶種地,然後自己做買賣,若是邊軍將領,就可加上走私和吃空額的收入,大同這裡等若軍民千戶所,指揮使有管理民籍百姓和收繳賦稅的權力,果然是比內地指揮要強勢的多,油水想來也大的多。

    有人突然叫道︰“怎地今年黃榜和白榜都是加了銀子?”

    李祥符聞言看過去,也是皺眉道︰“黃榜每畝加征一分?白榜加征二分?”

    這麼一畝加三分銀,光是夏稅就是一錢多,何況還有秋稅?

    一時間人情洶湧,鄉民多半不識字,幾個識字的仔細看了,果然黃白榜均是增加了。

    金通也不慌亂,居然還抽空和張瀚寒暄了兩句,只是神態十分傲然,他雖然只是個幫閑,卻是手中掌握著權力,張瀚雖是有錢,在他眼中卻只是個可宰的肥羊,是以金通心理優勢十分明顯。

    待眾人鬧騰的差不多了,金通提著氣道︰“吵什麼,每畝地加征一分銀是萬歷皇爺的旨意,不信的可以到衛城去看,你們這些泥腿子,知道加征銀子做甚?那建奴起兵犯我遼東邊境,殺傷多人,萬歷皇爺大怒,已經興起天兵要去征討,兵馬未動,糧草要先行,征你們一點銀子支應大軍糧草,就這麼鬼喊鬼叫,惹惱了,叫清軍廳多派人來,拿了你們一個個枷起來再說。”

    這麼一通訓斥,果然莊上的人沒有人再敢出聲,金通自洋洋得意的去了。

    張瀚在衛城卻是看過黃榜的,知道每畝不過加征三厘五毫,他記得到崇禎年間加征每畝糧十合,折銀每石八錢,但實際除了西北外,農民每石不過折銀三四錢,後來又加征每畝一分四厘九絲,崇禎十年後又加征每畝一分。

這麼幾次加征,算上地方文武加上去的攤派,還有百姓賣糧的折耗,最多時每畝地竟需納銀二兩,百姓一年的收成也賣不到一畝地二兩銀,不造反才是奇怪。

    金通走後,四周一片愁雲慘霧,每畝加征三分,雖說田主東家負擔黃榜加征的那部份,可白榜還是得自己負擔,按現在的糧價各家又得多饒進去近一石糧食,等若是從各人腹中奪食,現在這天氣野菜還多,待到秋稅再征時,餓肚子都是在所難免。

    張瀚看看蔣義,這個伴當立時會意,當下叉腰道︰“各人聽了,咱們和裕升商號在各處收糧,此半也曾知會過大家,現在繼續收糧,仍是每石麥五錢銀子,若要賣糧完稅的,可賣給咱和裕升!”

    李祥符此前也想問這事,一石糧差著兩錢,對百姓來說可能就是兩三個月的嚼穀,此前和裕升說是要收糧,後來又停了,各人心裡都是十分喪氣,此時又說再收,李祥符也不禁在腿上重重一拍,叫道︰“這樣就妥了!”

    “還沒妥。”張瀚一笑,拉過李祥符道︰“底下還有事,要勞煩一下村裡。”

    “東家的事就是俺們的事。”

    “準備幾間空屋子,還有備些好茶葉好水,這兩天會有不少客人來的。”

    “啊?”

    張瀚哈哈大笑起來。

    ……

    傍晚時分,馬人家裡的酒席差不多也快散了,各人都有興盡而返的打算,城中的黃白榜貼的正熱鬧,時不時的響起陣陣鑼聲,吵的人心煩意亂。

蔣大臨正著牢騷,向各人道︰“這可是不是無妄之災?那東人鬧事,自有遼東的人去打他,卻幹咱們大同這邊何事?朝廷每年幾百萬的銀子去用去哪裡了?怎地打個小小東虜還要加派?”

    張彥宏是個秀才,肚裡倒有些貨,當下笑著道︰“我記得嘉靖年間王杲和王兀堂先後鬧事,斬邊而入,燒殺搶掠,特別是那王杲,為禍甚廣,後來還是李成梁大帥剿平了他們,前後用兵十幾二十年,國家那時到底比現在底子厚,南有倭寇,北有俺答,東有建部先後為禍,一一討平,也沒說往全天下正賦之外再攤派。”

    馬人一撇嘴,說道︰“老兄忘了還有泰寧部和插漢這兩部韃子,也一直為禍來著……今上是何等樣人,那真是石頭裡還要熬油的主……還好咱這裡沒有礦也不是江南有錢地界,不然的話礦使和稅使先後一至,那才是剝皮剔骨啊。”

    眾人均是點頭,說起礦使稅使,大約全天下無人不恨。

    一則向來工商遊離在體系之外,從來沒有朝廷和官府層面正式搜刮工商,享受低稅慣了,自是接受不了再納稅,萬歷算是開了個先例,二來礦使稅使都是太監充當,良莠不齊,大約收十兩銀子,報給萬歷只有一兩,萬歷年間收的工商稅有幾百萬,實際上大約只有一半不到進入萬歷的私庫。

底下是大量的被太監勛貴和官員們瓜分,大士紳也有份,苦的還是普通的中下層的商人,後人總說是士紳挑唆驅趕毆打太監,卻不知如果沒有民憤,想一呼百應去打皇帝家奴和他們養的青皮無賴,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這時一個小廝進來,手裡捧著的卻是一張大紅帖子,馬人見了招手叫送過來,展開一看,臉上神色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真真是蹊蹺怪事。”馬人笑謂眾人道︰“那個和裕升的東主叫張瀚的,送了封帖子來,說是請我到他莊上敘話,這可真是好玩的緊。”

    這些日子,每日圍堵和裕升分店最起勁的不是指揮使的人,就是馬人和在座眾人的家丁和雇傭的青皮,被圍的人不上門來商量,或是乾脆關了分店了事,反而巴巴的送份帖子來,請人家到自己的地頭上說話,在馬人看來,這自然是十分荒唐的事了。

    笑畢之後,馬人將那帖子往地上一丟,冷笑道︰“這小兒輩,真當自己是總兵,兵備了。”

    這時又有一個家人匆忙跑過來,在馬人耳邊低語幾句,話未說完,馬人便是面色大變,頹然倒在椅上。

    天黑之前,楊秋等人押著十來人趕了過來。

    有男有女,多半是未成年的少年和女孩子,也有兩個妖艷女子,在田埂上高一腳低一腳的走著,一邊走一邊哭哭啼啼,顯然是小腳走不得路,楊秋等人,少不得在一旁吆喝斥罵著。

    張瀚看著,待楊秋近了,笑罵道︰“你這貨真是可惡,將這妖艷女人帶來做甚?”

    “嘿嘿,回東主,有兩家上無老下無小,只有寵妾,咱沒辦法,只能將他們的寵妾給綁了來,料想也是著急的。”

    張瀚微微點頭,笑道︰“沒遇到麻煩吧?”

    “那怎會?”楊秋一臉自豪的道︰“綁人勒索雖是多日不做,但這事是咱們的強項,以前不知道做過多少次。”

    梁興笑道︰“我可做的少,你當年做的多。”

    張瀚嘆道︰“你們這兩貨,怎地沒去當土匪?”

    “咱們是想過,可當年老爹老娘還在,只得忍著。”楊秋頗為認真的道︰“咱們可是差點就是去大梁山落草了,不過當土匪雖然更有樂子,只是需得小心官兵進剿,比干打行要危險一些。”

    梁興不屑的道︰“官兵何時認真剿過土匪,都拿銀子喂飽了的,你當賴同心沒收過這錢?”

    “扯遠了。”張瀚止住兩個心腹部下的業務探討,指著眼前這些人道︰“楊秋帶他們去,那邊老李已經備好了熱食和屋子,不要嚇他們,好吃好喝給我招待好了。”

    “東主。”梁興嬉皮笑臉的道︰“那兩個女子甚是美艷,你看那細腰,胸脯也鼓,臉盤也周正,你今晚乾脆弄了她們,反正她們自己也不會說,縱說了難道那糧商敢找東主你算帳?”

    張瀚聽著心裡倒真有些癢癢,眼前兩個女子能當寵妾也不是白給的,果然是有七八分顏色,擱在後世學些現代的化妝術,怕是九分也有,妥妥的女神級。

    他畢竟還是搖搖頭,這事要做了,自己名聲可不大好聽。

    當下義正言辭的道︰“胡說八道,本東主豈是這般人。”

    梁興和楊秋相視一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8:00 AM

第五十一章 震懾

翌日近午時分。

    向來地處偏僻,很少有人來的李莊村口可謂門庭若市,一頂接一頂的小轎從村道那頭抬過木橋,到申時亭前才停下,馬車過不來,也是停了七八輛在村口,主人和長隨走路過來。

    馬人面色灰敗,這一次他家被綁的是他才六歲的獨子,他一妻五妾,給他生了六個女兒之後才生得這個兒子,平時愛若珍寶,昨日傍晚時有人從他家院牆跳進來,直入後院,熟門熟路的到得他家兒子所居的獨院前,趕跑了婆子丫鬟,直接綁了就走,前後加起來沒用一刻鐘的時間,待家人報給他知道,馬人叫家丁們去找時,卻哪里還找得到蹤跡?

    加上其余各家的遭遇,可以確定是叫和裕升的人綁走了,加上送帖子的時間十分吻合,各人不敢怠慢,均是一大早就出城,趕往李莊。

    梁興和楊秋等人連夜調撥了天成衛和附近幾個分店的人手,待馬人等人趕過來時,申明亭內的村道兩側均是立著鏢師,多半人手持鐵槍和長刀,肅立道旁,還有一些按著腰刀和拿著短斧的,均是五短壯實身材,身體內的肌肉似乎要鼓出來一般,所有鏢師的眼光均是十分冷肅,瞅向馬人等人時,凜凜似有殺氣。

    這些鏢師,要麼是剽悍的腳行腳夫,要麼就是打行喇虎出身,這幾個月隔一陣就打一次群架,次次都需要用著刀槍,加上王長富那邊的操練,這一陣子是頗有一些殺伐之氣出來了。

    馬人和蔣大臨張彥宏等人也帶了許多人手,加起來也近百人,各人均是隨身藏帶著兵器,但看向眼前的情形,所有的心思都是消失的無影無蹤,人數看著是差不多,可影影綽綽還藏著不少拿著叉耙的村民,就算沒有這幾百村民,光是眼前這近百的鏢師,各人心里就是有數,自己帶的這點人,根本就不夠人家打的。

    “張指揮使可惡。”蔣大臨低聲道︰“叫他借一百衛所兵和十個家丁,他就是不肯借。”

    馬人苦笑道︰“這里頭必有緣故,你沒見我們出城時,東門和裕升分店外的兵士都撤走了,只剩下咱們雇的青皮還在。”

    張彥宏道︰“事情必然有變。”

    “這不是廢話!”馬人冷笑一聲,說道︰“不過就憑這他就想拿捏我們,也是別想。”他咬了咬腮幫子,恨聲道︰“就算我那兒子沒了命,該爭的我們還是要爭!”

    馬人有如此狠心,其實各人卻是舍不得,各人都是齜牙咧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馬東主,蔣東主,張東主,今日屈尊來此,在下有失遠迎,罪過罪過。諸位請到村中去,在下備得幾杯水酒,大家邊飲邊談。”

    張瀚笑的雲淡風輕,在馬人等人看來卻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幾個糧商畢竟是領頭的,畢竟還是腰桿挺直的走了過來。

    “張東主,”馬人盯著張瀚,沉聲道︰“咱們有話說清楚的好,酒不敢領,誰知道里頭有沒有放什麼藥。”

    蔣大臨道︰“我那兩個妾呢?張東主你這樣干犯王法,難道真的能一手遮天?”

    張瀚微微一笑,看著蔣大臨道︰“在下能不能一手遮天,蔣東主可以試試到衛所和陽和道,要麼去大同,宣府,不行京師京控,看看這官司能不能打下來,你那兩個妾能不能由朝廷還給你?”

    此前張瀚臉上笑眯眯的,不料顏色一變,說話卻是如此犀利,蔣大臨氣的面色漲紅,卻是根本不敢駁回。

    張瀚又轉向馬人,微笑道︰“馬東主,我知道你有舉人身份,只是未任實職,尊家也是耕讀傳家,也有在朝為官的族人,不過尊駕若是選擇與在下硬抗到底,今年年底新入宮的小火者中,必有令公子一位就是了。”

    “你說什麼?賊娘的,我和你拼了!”馬人聞言先是一震,接著便是叉開兩手,意欲沖上前去與張瀚搏斗。

    張瀚兩眼一冷,說道︰“馬東主,還請自重。”

    四周的人均是憚若寒蟬,再無人擺出一副拼命的模樣。

    馬人被張瀚一駭退後,接著便是兩手捂臉,也不敢再出聲,兩行淚水自眼眶沽沽流下。

    張瀚也覺得自己卑鄙無恥,但這事不這般做,恐怕要拖很久才能解決,張瀚耗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

    就算張瀚揚言要殺他兒子,馬人也不會崩潰,但張瀚要將他兒子送到宮中,閹割了當宦官,這樣的事,對讀書傳家的馬家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日後馬家根本無面目立足士林,將成為整個大同的笑柄,家族二百年的傳承就算徹底毀在了馬人的手中,這個責任,馬人背不起。

    “好了,各位心氣平和了吧?”

張瀚心中畢竟是一陣舒爽,這陣子因為這些家伙不得不暫停收糧,還害的自己大同陽和來回奔波,又得花重金運作山西和京師的官場,三邊總督也要打點,預計最少花費五千兩左右才能辦的下來,當然張全昌的家族自己也得運作,就算這樣,張瀚的損失也夠大的。

    好處就是可以整合一下自己在大同官場的脈落,拉深加固和麻承恩還有鄭國昌的關系,同時也搭上三邊和宣大這兩個總督的線,張瀚在穿越之初根本摸不著官場的門在哪,現在不僅能夠沾邊,而且已經能運作一鎮總兵的去向,思想起來,他也很該自豪。

    自豪歸自豪,眼前這幫家伙敲打一下也是該的,不然心頭有股惡氣出不掉,現在張瀚就舒服的多了。

    “各位,請。”

    張瀚臉上又掛著笑容,他笑的十分可親,又是少年,看了叫人心生親近,可此時眾人已經知道他的顏色,當下都是戰戰兢兢跟著進去。

    酒席倒真的是擺好了,每人面前一個小幾,一壺酒,幾碟小菜,張瀚坐在主位,讓著眾人道︰“實在抱歉,這村落沒有集市,想買些好菜也不可得,山蔬幾道,配著村里養的雞和豬,大家將就吧。”

    各人奔波一路,這時坐定了聞著酒香菜香,雖是心里七上八下,腹中饑餓還是免不了的,只是心中實在不安,因而無人舉筷。

    “適才和各位說笑。”張瀚先挾了口菜,下肚後笑意吟吟的道︰“我又不是土匪頭子,不論如何,各位離開時,會帶著家人離開。”

    得此承諾,連馬人在內,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一時傳來輕微的杯碟響聲,各人開始紛紛挾菜用飯,只是剛剛還劍拔弩張,現在又吃吃喝喝,各人心里的別扭勁就甭提了,總感覺這頓飯是自己這輩子吃過的氣氛最怪異的一餐。

    張瀚居然還向馬人和蔣大臨等人先後敬酒,其余的各家糧商也是一一敬了酒,禮數一點兒也沒缺。

    “唉。”氣氛還是很怪,馬人嘆息一聲,終于起頭向張瀚道︰“張東主,在下總算心里服氣,你劃個章程下來,我們聽著就是。”

    蔣大臨此時也是服了氣,跟著道︰“在下也是一樣,只要張東主還能賞我們一碗飯吃就好。”

    張彥宏借著話縫道︰“不是咱們鐵了心要和張東主的和裕升過不去,只是貴號的收糧價,我們實在支持不下來。說實話,咱們若不抱團,早就叫人家吃的骨頭也不剩,咱們的田畝多,負擔重,沒有隱田,也沒有優免,日子原本就難,現在還有加派,若不想法經商賺一點,真是撐不下去。”

    “放印子錢也輪不著咱。”

    “開當鋪,錢莊,最少也得有舉人功名,馬老兄是不願賺這昧良心的錢,不然也不必隨咱們一起做這營生。”

    張瀚笑著聽著,待眾人說的差不多了,便是笑道︰“各位說的我都知道,我這里也有一個辦法,和各位商量。”

    各人都知道是關鍵時候,一時屋中靜的嚇人,這時倒傳來外間的一些聲響,有鄉人和小孩子在外吵鬧的聲音傳進來,不少人伸頭探腦的來看,到這時李祥符在內的莊里人才明白。

自己的東家居然如此威勢,下個帖子,就使衛城里這些有身份的士紳和商人巴巴跑了幾十里到這李莊來議事,而且東家這般年輕,居然就能控制大局,當然除了李祥符外,也很少有人知道屋子里關著不少人,有這些人質在,這些士紳糧商才乖乖聽話,當然張瀚本人也確實能震的住場面。

    張瀚看看眾人,說道︰“糧,我們和裕升是一定要收下去。”

    一句話說的眾人心往下沉,張瀚的話顯示的無比的決心,這一次他在大同和陽和兩回跑,麻承恩這個總兵和鄭國昌都勸過他,糧食雖然是貿易的大頭,但不到一定規模也難賺錢,既然帳局和騾馬行利潤豐厚,似乎不必拘泥于糧食生意上。

    張瀚對鄭國昌沒有說太多,倒是和麻承恩點了幾句東虜的事。

    畢竟是總兵,戎伍中人,一下子就想到東事一旦惡化,朝廷必禁糧食,最少也是在控制之下繼續貿易,而不論東虜還是蒙古,缺糧是必然之事,糧食生意日後普通人做不得,有關系的人,可以日進斗金。

    麻承恩當即就被說服,還答應張瀚與宣大的將門聯絡,楊家,賴家,還有遼西將門,最要緊的是李家和祖家這兩家,麻家都可以搭上話。

    有利可圖,再有人牽線,這生意豈有不做下去的道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29 08:04 AM

第五十二章 解決

  “不過我也不做過份的事,”

張瀚繼續道︰“諸位都有不少田產,黃白榜一下,負擔都重,這道理我也懂得。現在有這麼一個辦法,各位可以自己收糧,不論幾錢收上來,又或是自己家裡田裡的收成,統一送到我這裡,而由我拿去統一賣,各位送來多少銀子的糧,就算佔多少的股本,以一年計,年尾出了糧,由我來給各位分紅利。”

    張瀚居然還有這麼一出,在場的人,均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半響後,馬人方道︰“若我等現在收糧,囤積不售,至七月夏稅將完時,糧價均價在五錢,待到十月秋稅時,糧價到六錢,年尾過後到春荒,今年的糧價會漲到八錢,每石獲利最少四錢的毛利,不知道少東主能分我們多少紅利?”

    “既然馬東主這麼說,”張瀚道︰“我可以保證每石最少分給各位三錢。”

    他又補充道︰“還省去各位囤積壓糧的麻煩……因為我和裕升可以先按本錢付給各位現銀,這銀子各位可以拿去投別的生意,以利生利,風險是一點兒也沒有。”

    這麼一說,和裕升的誠意已經是十足了。

    在座的人,包括馬人在內,均是交頭結耳,一時廳中嗡嗡之聲大作,象極了一群亂舞的蒼蠅。

    張瀚笑著喝茶,等著眼前這些人商議。

    梁興一本正經的站在他身後,這時悄聲道︰“東主你可真能抬舉這些狗,壓著百姓賺人家血汗錢,臨了還一本正經的說自己虧空,就這幫貨,黑心爛肚腸,很該打他們小孩,玩他們小老婆才是,還帶著他們一起財,東主你這是咋想的。”

    張瀚好懸笑翻,肚裡忍的生疼,回身警告梁興道︰“你這廝越不象話,說話小心些。”

    “東主你定然也是和咱一樣想法。”

    “理是這麼個理,可天下事不能事事都按著心意來辦,不然就亂套了。”

張瀚有意點撥梁興,見馬人一夥還在商量,便低聲道︰“這幫子傢伙都是天成衛的地頭蛇,有舉人有秀才,真弄的他們狗急跳牆,壓是壓的下,和裕升的形象也會受損,做事不能一味強壓,強壓的狠了,會反彈,沒準將來我有什麼大事,就被小人輩給壞了。”

“二來,真正的潛在水底的大鱷是範家和亢家,還有親藩和太監,我們和裕升底蘊還差些,若是四處惹毛了地頭蛇,還有強龍再來插一杠子,我們麻煩就大了,既然吃不下,就不如拉著他們一起財,形成合力。”

“三來,這裡也是一個標桿,鎮虜衛,陽和衛,大同前中左右各衛,還有蔚州,朔州,往南太原府一帶,往北直隸,咱們要收糧的地方多了去了,這裡算是一個例子,跟著我不僅有湯喝,也有肉吃……小子,聽懂了沒有?”

    梁興比張瀚大好多,張瀚這一句“小子”說的十分自然,梁興居然也是頻頻點頭,眼中光芒閃爍,顯然是聽進去了。

    張瀚滿意地一點頭,這個喇虎怪不得能當頭目,腦子還是很靈活的,吃虧在讀書認字不多,不過這一點他也可以解決掉。

    “張東主,”商量半天之後,馬人站起身來,臉上滿是笑容的道︰“我等願意與東主合作,只是有些顧慮……”

    “馬東主和各位東主是害怕我食言而肥?”張瀚笑道︰“和裕升也是幾十年的老字號了,這點誠信我還是有的。”

    馬人也有一些尷尬,搓著手,竟是不知怎生回答是好。

    眾人原本也該信的過張瀚,這年頭的商人有立字據的,但多數人做生意就憑一張嘴。

可能後世的人難以想像,這個年頭的大明是一個標準的誠信社會,百姓可以在家門口的各種店裡賒欠,三節結帳,你要給現錢就是不想和商家建立長期關系,對店家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各商號之間的合作,也是信用為主,很少一字一板的立字據。

當然,賴帳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這樣的人信用一破產,很難在商圈繼續立足,所以賴帳的代價很大,一般損失的還不止是自己的臉皮,還有家族多少代人的信譽,代價是十分沉重的。

    和裕升這樣的老字號,原本各人不會擔心,可張瀚這般年輕,手頭又有這麼強大的勢力,此時各人已經明白,自己鬥不過張瀚和他背後的勢力……天成衛的掌印指揮已經明顯的不支持他們,更叫馬人等人明白張瀚背後的能量。

    雙方嚴重的不對等,這使得馬人等人,顧慮重重。

    張瀚道︰“這樣吧,我成立一個商會,各位正式入個股,普通股本的就是股東,若是年收糧五十萬石的,就可以成為理事會的理事,可以參與商會管理,分紅自然也要多的多,商會的名目,就叫和裕升糧食購銷商會,大家立字據為證,各位覺得如何?”

    馬人全神貫注的聽著,也是他第一個反應過來,當下便先應聲道︰“很好,馬某願意入會。”

    “蔣某也願入會。”

    “張某願意入會。”

    “我願入會。”

    “我也願意。”

    在場的糧商一年最少也有過萬石的生意,在天成陽和幾個衛都有生意,天成衛是溝通新平諸堡和大同鎮城的中間地帶,糧食轉運原本就是天成衛的重要生意,糧商也比普通地方要強的多,所以張瀚令李遇春到處收糧,最先反彈的就是天成衛。

    眾人應聲後,廳裡的氣氛立刻轉為熱烈,大家從對抗的仇敵變成了合作的同盟,感覺自是不同。

    馬人端著酒杯,第一個走到張瀚面前,敬了杯酒後,馬人感慨由之的道︰“張東主‘英雄出少年’,真真是了不起。我現在只有一個提醒,東主須提防範家。”

    張瀚也知道範家在天成衛有個大的分號,各地也有小的收糧點,最少有半個多的山西是範家收糧的範圍,財雄勢大,做生意當然不會那麼規矩本份。

明末時和後金做走私生意的,邊境上什麼勢力都有,官員,大士紳,邊將,最成功的還是以範家為的幾家晉商,除了後來冒起的那幾家外,當年走私物品到後金的那幾家,在順治康熙年間都順利成為皇商,富貴綿長,家運與清朝的國運相始終。

    張瀚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搶他們的走私生意,糧食只是最大宗的一筆,成功了,等於掐著範家的脖子搶他們二百年的家運,眼前這點事又算什麼?

    只是他心中也是警惕,人人均說要防著範家,這半年來他也是防著範家,但範家為什麼一直沒有什麼動作,這是為什麼?

    現在的張瀚,好比回家等著二樓靴子響的住客,這靴子遲遲不落下來,他的心裡,居然在盼著範家出招了。

    “多謝馬東主。”張瀚拱手一禮,笑的也是十分誠懇。

    其餘的東主們也開始6續過來,張瀚酒到杯幹,十分豪爽,喝了酒後,他向楊秋一看,楊秋馬上會意,過不多時,將各家的眷屬都帶了來。

    “小小惡作劇,還請各位東主莫怪。”

    這些被綁的人沒有被虐待,各東主心裡最後的一點怨氣也消散了,蔣大臨摟著自己的美妾,見衣衫完整,人也齊楚,沒有遭罪的樣子,心裡一顆石頭落地,對張瀚笑道︰“若不是東主用這般手段,我等未必服氣,現下大家跟著東主一起收糧,日後財有份,這算是正經的‘因禍得福’!”

    眾人聞言俱是大笑起來,張瀚看著那兩個眼楮水旺旺的美人,也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

    和各個東主立據為證,彼此合作的細則,張瀚打算交給李遇春來做。

    這一次的事件,威信損失最大的不是和裕升,而是代表和裕升在天成衛各地收糧食的李遇春。十幾年的老掌櫃,不少人也認得這位新平堡和裕升的二櫃,這一次風波中,李遇春被堵在店裡十幾日,那些以前見了他不敢說話的泥腿子也敢直呼其名,大罵李遇春不守信用,這樣的事,對一個勤勉自信的生意人是致命的打擊,聽楊秋說,李遇春這幾日已經茶飯不思,因為怕他尋死,楊秋安排了人手看著。

    張瀚和各東主說妥之後,就打馬往天成衛城趕,楊秋帶著幾人跟著,梁興留在村裡善後,那些調來的鏢師,若是無事的話,可以再看各處的需要派出去……

這十來天因為天成衛的事,各地的地頭蛇頗有幾個反撲的,在幾個堡裡,騾馬行和帳局都有人騷擾,在平遠堡,也就是接近東一店的地方,十幾個鏢師和三十多個地痞打了次群架,當場打死倆人,鏢師這邊也有幾個受了輕傷。

受傷的當然是和裕升這邊給治,那邊打死的要抬屍告狀,半路又被和裕升的人打跑,接著那邊的分店掌櫃親自上門和苦主談妥,賠銀子了事。

    就算他們真的抬屍鬧事也不怕,各地的防守官操守官都是武官,武官不象文官還講個面子,只要銀子喂飽了,你就殺了苦主全家他也不管,當然和裕升做事還是很有分寸……若真的這樣做了,賄賂的銀子恐怕得翻幾倍,太不值當。

    天成衛的事情算是解決了,李遇春的問題也不小,快到衛城城門時,張瀚向楊秋吩咐了兩句,楊秋便打馬急行,先行趕到城中。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31 10:57 AM

第五十三章 指揮

待張瀚等人進了東門,分店外還是站著不少青皮喇虎,一聲聲的叫駡著,不過他們絲毫不起勁,這兩日風聲不對,這些無賴嗅覺最是靈敏不過,原本站在他們後頭的衛所官兵和指揮使的家丁都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些青皮感覺不對,不過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牙齒打飛了也得上前護主,誰叫你拿了銀子?

他們有氣無力,倒是那些小商人和農民仍然十分起勁,不少衛城外的農民推著小車過來,在城中撿菜葉吃了幾天,餓的臉都黃了,不為別的,就為這幾石糧能多賣一兩銀子,這一兩銀子在有錢人那裡不過是一頓飯錢,對他們來說最少也是三個月的嚼穀,沒有誰會輕易放棄。

    因為這些人的存在,店外還是擠的滿滿當當的水泄不通,叫駡聲此起彼伏,不少衛城的居民已經把這裡當成廟會或是風景旅遊點般的存在,不少閑漢爬在自己家屋頂上,手裡居然還端著青花大瓷碗,一邊吃飯一邊看這邊,嚼一口大蔥看一眼熱鬧,再吃一口糜子饃饃,心裡別提有多舒爽。

    張瀚在分店門前看到了李遇春,比起在堡裡時明顯的削瘦了很多,臉色很難看,兩眼也是無神,這一次的事情對他打擊尤其沉重。

    “衛兵來了,不對,指揮使大人來了。”

    這時看熱鬧的出陣陣驚歎聲,也有人很知機,感覺這事快到了解決關頭。

    如果不是有了結果,一衛掌印指揮怎地會親自跑過來?

    邊鎮衛所可不是山東河南那些地方,衛城很小而且凋敝不堪,指揮使占點地開個店就算高大上了,天成衛的掌印指揮也要負責十來萬人的吃喝拉散,平時衛中的軍屯,操練,軍械,出哨、驗軍、巡捕、備禦、戍守等各務均是掌印指揮拿總,底下還有四品的同知和僉事幫襯。

全衛按制五千六百人,五個千戶所,掌印指揮張武昌還兼任衛城守備,受在陽和的兵備道管轄,實際全衛人數遠不止五千六百,加上民籍過十萬,賦稅軍屯這一塊就有相當大的油水,張武昌的實際權力自是普通內地衛所指揮無法相比。

    在大明,邊鎮武官向來比內鎮高一等,比如參將內鎮多加三品署職,在邊鎮的參將一定是加到二品,守備和各衛各堡的操守和防守官的職位也比較高,加上張武昌是榆林衛世代將門張家的嫡系,在天成衛自是橫著走,無人敢惹。

    “這些混蛋敢在我衛城鬧事,左右,拿下了!”

    指揮使大人身高的長度和寬度大約是相等的,好在身上無有什麼贅肉,看起來如同一個方塊,滿臉虯須,圓眼怒睜時頗有威勢,離的一箭之地時張指揮就是戟指怒駡,那些青皮剛感覺不對,從街對面又湧出二十來個指揮府中的家丁和一百多官兵,加上張指揮隨行帶的人,二百來人將幾十個青皮包住,一陣雞飛狗跳後就地拿了下來。

    “每人打十棍,打完滾蛋。”

    張武昌聲勢雖大,處罰倒也不重,那些官兵和青皮也是相熟,沒准昨晚還在一處喝酒睡暗門子,下手也是不狠,就是這樣也是一陣鬼哭狼嚎,張武昌不理這些,威風凜凜下了馬,那些小商人和泥腿子早就嚇的屁滾尿流,見指揮大人過來,忙不迭讓開道路。

    走到和裕升分店近前,張武昌看看李遇春,皮鞭一指,說道:“你就是李遇春?”

    李遇春有些慌亂,咽口唾沫,說道:“小人正是。”

    “你收糧的事有些波折,這事不怪你,也不是你沒誠信……”

張武昌大手一揮,豪氣干雲的道:“這糧你可以繼續收了,本衛城這裡,老子說了算,就是王法。”

    指揮大人說話雖是沒甚水準,但話語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李遇春只覺一陣激動,身體都有些微微抖。

    “小人謝過指揮……”

    半響過後,這個向來口舌便給的掌櫃,只憋出這麼一句。

    “看你還是個老實人。”

張武昌並不介意李遇春的呆板,點了點頭,說道:“你家東主回來之後,請他到我府中見面。”

    說完張武昌轉身就走,又是威風凜凜的上馬,不一會就帶著部下走的蹤影不見,只留下在場的幾千人呆呆征征的看著指揮大人留下的一抹煙塵呆。

    “聽說了沒有?”李遇春看著眼前眾人,突然大吼道:“能不能收,和老子無關,現在能收了,你們這些狗日的給我排好隊,等著上稱稱糧!”

    眾人齊聲歡呼,剛剛叫駡的主力搖身一變開始拍起李遇春的馬屁來,那種熟悉的討好的笑容又浮現在這些人的臉上,李遇春理也不理,他在人群對面已經看到笑呵呵過來的張瀚。

    “東主……”

    李遇春喉頭湧動,兩眼酸澀,他感覺慚愧,一把年紀的人,居然有要哭的感覺。

    “這陣子,委屈二櫃你了……”

    張瀚拍拍李遇春的胳膊,上位者的姿態盡顯無餘,在場的人也毫無奇怪的感覺,半年多前,張瀚初到店裡時,可是三個掌櫃眼裡的半大小子,這半年多時間過來,時勢倒轉,分店的掌櫃錢能文就是當初店裡的大夥計,算是親眼見證了和裕升的內在變化,這一刻也是淚流滿面,頗有一點見證歷史的感覺。

    “東主不必多說,”李遇春道:“剛剛那指揮使想必是東主請來的,還是趕緊過去一趟,這些當官的不好怠慢。”

    “嗯,這裡就交給二櫃了。”

    那些賣糧的已經湧過來,排成長龍等著上稱之後拿銀子,各人都是喜動顏色,因為有鏢師押陣,秩序也是十分良好,不象別的地方容易亂成一團麻。

    張瀚心中甚是滿意,李遇春和他帶出來的分店掌櫃經驗豐富,設定的收糧地點和建好的商號都很合適,他的和裕升儲備了不少可以用的商業上的人才,這一點猶為重要。

不然的話就算他有不錯的想法和實力,手下無人也是抓瞎,這些人才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十年八年的栽培是用不得,忠心和能力都要兼具才行,另外就是要監督,監督的事他目前是靠著李玉景設立的帳房隊伍,還比較薄弱,好在現在結構較為單一,還算管的過來。

    下一步是擴大識字班的規模,特別是未成年的那些,人數要多起來,識字的同時還可以到櫃上幫忙,就像是小夥計一樣,這樣幾年之後,又有一批可用的大夥計,十年之後,掌櫃的人數又擴大多倍,這才是良性迴圈。

    指揮衙門就在衛城城南,偏西一些,比起賴同心的參將府來,衛城守備府邸規格要稍小一些,但內裡的內容比參將府要豪華很多……

張武昌這掌印指揮和守備沒有辦法世襲,但他的天成衛指揮使一職卻是可以世襲的,有榆林張家的力挺,估計守備不一定,掌印也多半能世襲,這府邸當然不是參將駐所那樣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是鐵打的衙門鐵打的官。

既然是世襲要住,裝修上也是極盡奢華,最少張瀚穿過照壁時特意看了四周一眼,壁畫精雕細作,月洞牆常涮常新,各式樹木和花從開的正豔,沿途小道時不時的擺放一堆異石,顯示出主人不俗的情趣志向……就是擺的有些多,過於堆砌,由此也能看出,張指揮是細大不捐,兼收並蓄的主。

    進了門,張瀚照例跪下行禮,張武昌坐在客廳正中,大咧咧受了他一禮,虛抬下手,說道:“你這小東主倒也不差,俺那大哥托人捎話過來,說你在他的事上出力不小,麻總兵也關照你,你一個白身,此前也不是什麼大商家,能做到如此地步,當真了得。”

    張瀚躬躬身,笑道:“總賴麻總兵和鄭副使關照。”

    張瀚昨晚收到消息,陽和兵備道吳友賢已經上奏自請致仕,他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不好,這一天是遲早的事,估計朝廷也不會挽留,其實萬曆中期之後皇帝疏于政務,不僅很多衙門不補官,詔旨不下,就連辭官的奏疏皇帝也懶得理。

若是品階低的官員和職位內閣和各部可以自主,像兵備道這種職位卻是緊要職位,非皇帝親自下旨不得黜落和升補,吳友賢固然是請辭了,也不知道那龍目是否過目,也是否會下詔有司儘快升補。

    若是以前,三五年不給你下詔允你辭官的事也是有的,大明的官員也是瀟灑,皇帝不准老子自己走就是,官印往正堂一放,再見走人,若在洪武年間這是剝皮有份的罪,嘉靖也饒不了你,萬曆皇爺手裡,盡由得你,想走隨意,走了後也不補官,衙門就空在那兒,急的中樞跳腳,皇帝也只是不理。

    據張瀚得到的內幕消息,吳友賢病的不輕,生怕自己會死在客鄉,已經打定主意,一個月內不見回文他就直接走人,鄭國昌這個副使肯定直接署事……對張瀚來說,這是個很利好的消息。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31 11:20 AM

第五十四 私刑

“嗯,聽說你同鄭副使是叔侄?”

    張武昌眼睛轉了幾轉,開始打聽起消息來。

    張全昌一走,榆林張家在大同的勢力大減,若是鄭國昌果然補了兵備,正印官和副使權力大有不同,想到這裡,張武昌臉上也是擠了三分笑容出來。

    “小人確實蒲州張家出身,叔祖父曾任知縣,鄭副使是小人叔祖父點中的秀才……”

    “原來如此。”

    張武昌道:“既然是這般關係,日後和裕升在我衛城的分店,自然由我一手關照,張少東主你但請放心。”

    “大人這般說,小人有如何不放心的?”

張瀚起身笑道:“小人打算起個會,叫天成衛糧食購銷商會,大人何妨入個乾股,年尾分紅時,自有銀子可拿。”

    張武昌不愧是將門,毫不客氣的道:“這個自然,只是不知道有多少?”

    張瀚道:“總有過千兩。”

    這一下張武昌大喜,也是起身道:“日後這商會的事,便是我的事!”

    ……

    銀庫裡新騰了一間屋子,張瀚帶著張春就在東屋等著,時交六月,天已經熱起來,天黑之後,銀庫這裡只管入不准出,當然也有例外,就是張瀚親自在這裡時。

    週邊的圍牆在四月時開始加高加厚,現在銀庫方圓近三畝地,週邊的圍牆遠遠高出普通的院牆,四角又加了幾座箭樓,有鏢師日夜在上看守,牆體很厚,比普通圍牆厚出一倍有餘,全部是青磚砌成。

內裡進來從院子到各個倉庫都是抹了磚用來防火,花草樹木一律沒有,進來的人感覺空蕩蕩的,而且一雙雙眼睛冷冷的盯著,忍不住就叫人後背涼,每次到銀庫這邊,那些腳夫都是急匆匆的,收拾完了就趕緊走人。

    倒是隔壁糧倉那邊,屋子更多,占地更大,每日都是人聲鼎沸,熱鬧的很,說笑聲嬉鬧聲,下糧包時的吆喝聲不絕於耳……

自五月過後,各地每日都能收過萬石糧,糧食大半都送到新平堡這裡驗收入庫,整個北街往南的居民區已經被和裕升買下過近千間屋子,堡中房價也因此節節攀升,惹的不少打算買房的外來商人,怨聲載道。

    在高牆之下,靠著北牆那邊臨近城牆,四周箭樓之下,修著三排屋子,每排五間,間隔較遠,屋子全部和倉庫一樣用條石為基,青磚到頂,也沒有開窗,和銀庫間還隔著一道牆,有一道小門可以隔開,往外沒有再開門,這裡是鏢師們的住處和廚房所在。

    中間一排,已經被楊秋徴用,他和他的部下就住在中間這排,楊秋挑的人多是性格陰冷心思細密的人,住中間這排別的鏢師都不大敢過來,這幾日每天都聽聞打人的聲響,更是叫人不敢接近。

    陰森森的燈火之下,楊秋手上和臉上均濺著鮮血,甚至還有些碎肉沾在身上,劉德全和另外兩個鏢師均是被捆的十分結實。

另外那兩人已經被打的血肉模糊,半躺在地上不停的呻吟,劉德全倒是十分硬氣,身上被鞭子抽的沒一處好地方,卻只是咬著牙不言語。

    楊秋幾人均是打的累了,看著劉德全眼神中的憤怒和不屑他便是十分惱恨。

    從天成衛回來的半道上,楊秋便是將劉德全幾人的不妥之處向張瀚回稟,回到堡中後,張瀚令楊秋暗中盯梢,果然現劉德全與範家分號的李明達暗中有聯絡,每日傍晚借著喝酒的藉口偷偷溜到範家分號,在前兩日,張瀚下令將人暗中拿下,直接套上布袋,送到這隱秘、處來審問。

    這當然是擅動私刑,不過上有總兵和兵備副使,賴同心也拿銀子喂飽了的,加上地點足夠隱秘,不愁叫外人聽了惡夢,自是想怎樣就怎樣,楊秋一夥把自己折磨人的想像力充份揮了一次,結果楞是沒有打服這劉德全。

    “狗日的楊秋,張瀚給你服什麼迷汗藥了?”嘴裡的抹布一拉出來,劉德全的氣勢就如山崩海嘯一般:“人家範東主才是家大業大,你看和裕升現在風光,外頭多少人等著要張瀚的命,你狗日的遲早也必定是橫死街頭。”

    楊秋抹了一把劉德全噴出來的唾沫,臉上居然還是掛著笑,劉德全看到他的笑容,也是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

    楊秋淡淡的道:“東主將來怎樣就不勞你老劉操心了,你這層面的也不知道東主背後的靠山有多硬,範家再能也不過就是這樣,關係還未必有咱東主硬氣。再者說東主對下頭何等大方,範家那邊對店裡的人怎樣你當我不知道?”

“現在用著你了,自然許給你多少好處,哪一天用不著你了,你就是床底的夜壺,趕緊就塞起來……你狗日的說不說,不說的話,底下還有很多好活等著你。”

    劉德全眼球一轉,說道:“先松我綁,我說就是。”

    “好,你和範家的人接觸,誰先找的誰,具體要做什麼,到底對和裕升和東主有什麼陰謀?”

    “是範家的人先找的我……”

    “老劉你真是不知死的鬼啊……”

    楊秋看到劉德全左眼球先動,眼珠向上,歎了口氣,說道:“到這時候還要編瞎話,這是你逼我的,不能怪我不講情面。”

    最簡單的辨別真話還是假話,有很多細微之處,張瀚沒具體學過,可看過那部著名的美劇,學到了一些皮毛,最直接和可以確定的多半人都是右腦是記憶區,左腦是思維創造區,如果回憶事實,多半是右眼眼神先動,如果是左眼先動,說明就是在編謊話。

    當然這個也可能出現誤差,不過可能性極小,最少在張瀚教給楊秋之後,楊秋拿不少人試過,多半都是準確的。

    就算有幾個不准的,那也不好意思了,誰手底下沒有幾條冤魂呢……

    楊秋搖頭一歎,臉上還露出憐憫之色,劉德全也是變的緊張起來,待他看到楊秋手中拿出一柄鋒銳雪亮的小刀時,臉上居然還露出不屑之色。

    要說怕死之心人皆有知,但劉德全是滾刀肉似的人物,喇虎中向來不缺這種人,哪怕刀子上身,也絕不能皺眉,劉德全右手和左右都缺了手指。

這是當年和人家“玩簽”時自己斬下來的,兩幫喇虎爭地盤,不一定大打出手,各自派出有字型大小的人物,上來抽籤,抽中了,自己便是剁手指,稍有退縮害怕的,從此就不要在這行當裡做人了,趕緊種地去。

    玩過“簽”的人,豈會怕這麼一柄小刀?

    “老劉我知道你不怕刀子。”楊秋一臉肅穆的道:“這事兒是東主吩咐的,你可別怨我。”

    冰冷的刀鋒一直向下,又過來兩人剝了劉德全的褲子,褲襠裡的那、話兒立刻暴露出來,劉德全感覺不妙,厲聲道:“楊秋你狗日的要做什麼?”

    楊秋淡淡的道:“東主說你是個憊懶人物,一般的法子不一定治的住你,咱這裡就一句話,你老實說了,給你個痛快,你再不說,先割了你下面的這玩意,然後再一刀一刀碎割了你,外間已經在小火燉著參湯,用來給你吊命,不割你三天三夜不算完事……老劉你想想,切了那玩意,你就殘缺不全,到地底下都是被人瞧不起,人家給你什麼天大的好處,值當的麼……”

    感覺到自己下身已經擱上了刀子,劉德全精神終於崩潰了,大哭著招供起來。

    這是照著天成衛那邊的方子抓藥,張瀚覺還蠻准的。

    這年頭的太監要麼是打仗俘虜的異族童子,要麼就是在京畿附近的貧家出身,出了京畿那幾個固定的地方,就再沒有人願意進宮,就算做到太監,始終是身有殘缺,下葬時還要將割下來的那玩意和身子葬在一起,不然的話,心都不安。

    在天成衛張瀚拿這事嚇唬馬人,果然一唬就靈,現在又拿來唬劉德全,效果也是極好。

    將劉德全安置好後,楊秋就是興沖沖的來尋張瀚。

    在接近東屋時,楊秋臉上已經滿是鎮靜,輕輕敲門後,里間傳來張瀚的聲音,令他進去。

    聽張瀚的聲音時,鎮靜從容,楊秋心裡暗自服氣。

    他跟定張瀚,其實也不光是和劉德全說的那些,其實楊秋也是散漫慣了的,不大願受拘束,在和裕升招募鏢師之初,管束較鬆,待遇也好,就算劉德全也沒有什麼要走的心思。

後來有了王長富,訓練嚴格,操練的叫人疲憊不堪,平時的管束也嚴格了,就拿這看守銀庫的差事來說,一旦調任至此,連續兩個月連大門也出不去,平時外人也進不來,又不准賭錢,下了值後最好是看看書,識得幾個字,這些喇虎若是這般肯上進,當初何必到打行裡廝混?

若不是薪俸實在是高,待遇也好,而且操練和守銀庫都是輪值,熬過去就能到外頭做事,自由度高了很多,恐怕打行出身的這幾個月能走一多半。

    楊秋更多的是看好張瀚的能力,還有未來。張瀚的心機和手腕,還有表面和氣,做決斷時的果決和狠辣楊秋都有些瞭解。

在他看來,東主這般人將來必定非比尋常,最少又是另一個範永鬥,而又比範永鬥大方許多,跟著東主,將來自己也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這半年多時間下來,楊秋已經堅信這一點。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31 11:32 AM

第五十五章 計較

其實除了死狗扶不上牆的人,不論梁興或是楊秋,還是蔣家兄弟等人,多半心態都生了改變,只是有一些人自己還不清楚這種變化。

    “東主,”楊秋一進房,看到張瀚在燈下看書,他離著三四步遠站定了,笑呵呵的道:“劉德全那廝,小刀放他卵蛋上一擱,立馬慫了,有一說一,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張瀚一笑,放下書道:“這法子也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有效,楊秋你還要多琢磨一下這事,多想一些法子叫人順順當當的說實話。”

“日後我們的鏢師可能大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對夥計不能用這法子,愛留留,不留滾,懂得內情的一些帳房,要暗地裡監視,遇著情況該出手就出手,各地的掌櫃也得盯著,錢財動人心,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我對下頭的人推誠以待,對各人都不薄,還是有劉德全這樣的人,與其出了事處置,不如出事前防著一下,大家都有個好下場,你說是不是呢?”

    “是,東主真是仁心。”

    楊秋一琢磨,東主對自己的倚重是沒說的,至於對下頭的人,甚至分店的掌櫃們都不放心,意思是叫自己派出可靠人手監視……

這陣子楊秋手底下固定有二十來人,已經不負責別的事,只負責張瀚交辦的這些特殊事務了。

    “東主,”楊秋又道:“這樣人手怕有不足。”

    “慢慢來。”

張瀚道:“人只能從信的過的鏢師中挑,身手要好,眼光要活,記心要好,最好挑有特長的,盯人,翻牆入院,開鎖,下毒,逼供,這些本事最少有一兩樣在身上。然後集中了你來訓練他們,王長富那邊的操練只是個基礎。只要在你這裡過了關的,月餉可以提一倍,只有一條,你要把關嚴格,本事要過硬,人也一定要信的過,出了錯,我不找別人,只找你算帳。”

    張瀚說話的語氣平淡從容,閑閑的娓娓道來,似乎不是說什麼嚴重的事。但在這樣寂靜的大屋之中,又是這樣單獨的鄭重的和楊秋談,其中的嚴重之處,楊秋不用想也明白。

    楊秋心中一凜,躬著身子應著,表示一定如張瀚所說,定然將這差事辦好。

    “人員最好分組,現在你的人都團在一處,這樣不好。你在城中可以多買幾套院子,都要隱秘一些,閒雜人等不能擅入,訓練的東西也備一些,分門別類,叫人平常就練著做這些勾當,比一上手就實戰強。”

“另外按特點分組,負責打聽和傳遞各地消息的是一組,專門居間聯絡各地人手的是一組,盯梢偷竊的是一組,動手拿人甚至殺人的是一組,各組間都是平行……”

    張瀚拉過一張紙來,在紙上詳細畫著圖案,向楊秋解釋各種組織結構間的關係,也虧得楊秋最近已經頗為上進,每日都跟著張瀚識字,對他的思維方式和講解模式也較為瞭解,若是換了別人,就算是秀才舉人,也未必能夠跟上張瀚此時的思路。

    說了好一陣子,張瀚才有些疲憊的放下筆,楊秋還是盯著那些圖案呆呆看,他準備將圖帶走,慢慢吃透東主的精神。

    “慢慢來,不要急。”

張瀚反是安慰楊秋道:“你那些喇虎手下,正經打仗未必幹的過王長富練出來的腳夫,這些事卻是你們的專精特長,一定可以做的好。”

    要說起來,打行的人就是一個標準的大型犯罪集團,楊秋手下還有一個叫王祥的帥帥的小夥子,身長體健,身材勻稱臉也生的漂亮,身高張瀚估計在一米八二左右。

這麼帥的小哥居然是個拍花子的,專門甜言蜜語哄騙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女孩,然後賣到妓院或是大戶人家,這樣的人渣張瀚的手下還有很多,簡直是一個犯罪份子集中營。

    這麼一說,楊秋倒是果然想起來,除了梁興和蔣家兄弟帶的一幫人,現在鏢師中打行和喇虎出身的果然少的多,有一些是自己走開,自願離職,有一些卻是放在大同等地鎮守分店,基本上不調回來。

那些喇虎出身的也樂得清閒,各地在路上押鏢護著帳局和騾馬行貨物的已經有一多半是腳夫或是軍戶出身的鏢師,王長富這裡的輪訓,也是調這些人為主了。

    不知不覺間,看來和裕升的內部已經在生變化了。

    “好了。”張瀚揉揉眉心,說道:“劉德全這狗才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可以仔細說給我聽了。”

    ……

    “跑起來,他娘的早晨每人兩個精麥饅頭,比女人胸口還白的白麵出來的,以前過年都吃不到的全塞了你們的狗嘴,還有鹹菜稀飯,吃這麼多還跑不動,你們莫非都裹了小腳?”

    王長富跟在佇列前頭,一邊走一邊罵著,鏢師們已經被他罵習慣了,聽到罵聲就是又提起股氣來,倒也沒有人敢還嘴。

    跑步這場院也是在騾馬行的後院,大約五畝地左右,都是遷走的一些小院落和平民的宅子連在一起的,騾馬行,糧庫雜貨庫,加上銀庫,三位一體,占地近二十畝,整個北門往北城牆的這一帶幾乎被和裕升買了一小塊角落。

也虧新平堡是個大堡,只比衛城小些,若是那種方廣一裡多的小型軍堡,又有這麼多衙門駐軍加上商鋪,想騰出這麼一塊地方來也是千難萬難。

    現在鏢師的訓練計畫是張瀚和王長富商量好的,體能訓練又加強了些,現在有六到七成是腳夫和健壯軍戶出身的鏢師在操練,這些傢夥體能原本就強。

之前的操練標準比較照顧喇虎,那些傢夥身上戾氣足,敢動手,但體能多半一般,倒是現在腳夫軍戶為主的鏢師隊伍能撐的住,王長富雖罵的狠,對這些人倒是滿意的多。

    操練的鏢師有五十來人,跑步的場地是用石碾子壓出來的泥地,在沒有運動鞋的時代在這地上跑倒是不傷膝蓋,明軍操練是沒有跑步的,不過後世穿越過來的人要不知道跑步的好處就不應該了。任何體能操練都不能少了跑步這法子,有好辦法不用就太蠢了。

    中間架著刀槍等兵器,還有一些茶湯飲子,用來叫鏢師們補充水份,他們每日吃的飯營養也是足夠,均是精面做的饅頭或是麵條,易消化,做強烈運傷不傷胃,每日中午和晚間都有肉。

每日均有鄉民趕著豬或是雞過來賣,連同騾馬行的人每日要二十幾隻雞或是兩頭整豬,每天這裡開飯時,肉菜香氣彌漫整個北門附近,連帶著那些商行的伙食也變好了不少,也不知道有多少東主暗地裡在罵張瀚。

    跑到第十圈時,王長富才一扭頭看到張瀚來了,吆喝一聲叫各人繼續,他小跑著到張瀚跟前,笑著道:“東主,你來了。”

    張瀚笑道:“嗯,來看看長富你操練,看看長精神。”

    王長富看看張瀚身邊幾個,今日人來的頗齊,周逢吉,梁宏,梁興,楊秋,還有張春,這幾個張瀚現在最倚重的人一起跟著過來,王長富立刻明白,今日這事恐怕不是這麼簡單。

    當下讓道:“東主有話到我的房裡去說。”

    王長富也有自己辦事的房間,用來和張瀚研究操練計畫,也見人說事,儼然有點公事房的感覺。

    不少人私下嘀咕,一個逃亡邊軍,差點被一槍崩了的腳夫,居然也有今日這般際遇……

張瀚每月給掌櫃一級的月錢都是保密,王長富雖不是掌櫃,他和梁興楊秋幾人都是按掌櫃的份例拿月餉,每月到底多少無人知道。

就知道王長富已經在堡裡買了幢兩進的小院,上個月還娶了媳婦,這廝三十出頭的年紀,居然娶了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不知道叫多少人羨慕的眼裡都出血了。

    聽說堡裡的駐軍頗為心動,但張瀚有些怕犯禁忌,沒有敢接收這些在冊的邊軍,如果他有武官身份,倒是想收一些夜不收,邊軍精銳盡在騎兵,騎兵中又以夜不收最為精銳。

這些傢夥可以餐風飲露,只帶幾個幹餅子就能在韃子的地界潛伏多日,能幾天幾夜不下馬,困了在馬上睡覺,能馬上騎射,射術比普通的韃子還強的多,就算是韃子的披甲兵也多半不及夜不收,整個邊軍幾十萬人,夠資格當夜不收的也不多。

    新平堡的夜不收有不到三十人,張瀚若是能將這些人收在手下,實力自是有一個飛躍,可惜這事卻不能辦。

    張瀚應著聲,卻並沒有立刻就走,看著跑圈的人,張瀚道:“叫王麻子做的靴子怎樣了,怎麼還都沒穿上?”

    王長富答道:“王麻子就一個人,還有李鞋匠,加上幾個學徒,咱這裡一次就要一百雙,往常夠他們做一年的,聽說找了幾個幫手,就這還得半個月。”

    “催催他們,靴子也很要緊。”

    張瀚自己親自設計了各人的鞋子,軟皮底和鞋面,半高的靴身,這年頭沒有水泥路,用這靴子當訓練鞋也能保護下各人的腳,當然平時穿出去也很威風,他原本打算一人先做兩雙,後來才覺堡裡鞋匠一共才兩家……

這不奇怪,普通的百姓哪有買鞋子穿的?

那些巷子口坐著的大媽大嬸每日都納著鞋底,自己家的鞋當然是自己做,拿錢去買,一年有多少錢夠糟蹋的?

也就是富人和官紳家的小公子小官人會買鞋穿,還有就是官人會買靴子穿,新平堡常居的人口好幾萬人,鞋匠就兩個,這一點也不奇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31 11:58 AM

第五十六章 邸抄

王長富無話,只應聲稱是。

    各人面色肅穆,一長溜的往公事房走。

    場中跑圈的鏢師和騾馬行的腳夫們都是看著這邊,和裕升現在家大業大,具體賺多少大家不知道,就知道大車越做越多,腳夫越來越多。

和裕升的店和分店有五六家,騾馬行的分店已經開了過三十家,帳局也是各衛城和大同鎮城加幾個重要的馬市堡都有了,往南已經準備在太原設立帳局,不知不覺間,張瀚這少東主就是靠著騾馬行打了個漂亮的翻身帳。

每次張瀚一出現,就有不少人看著,不知不覺間,已經有很多人拿張瀚和范永鬥這個過往人家嘴裡的大東主相比了。

    “劉全德這些狗日的,居然和范家勾結,還有周家兄弟,一起要伏擊東主?虧東主這般待他們。”

王長富氣的胸口起伏,怒聲道:“他們人在哪?我要親手扼死這些王八操的。”

    “不勞你駕了。”

楊秋道:“昨個天黑,我和底下人將那幾個裝在麻袋裡,沉了小西河。”

    小西河就是堡外的護堡河,蜿蜒似溪流,水並不深,河面也不寬,人沉在底下,三五天就會浮上來。

    梁興咳了一聲,說道:“東主說就是要浮上來叫人看著,鏢師們知道了,心裡有所警惕,看看勾結外人謀害東主是什麼下場。同時也叫有些人看著,再往下想對付我們,未必沉在河裡的就不是他們。”

    說這些時,梁興和楊秋都是面色如常,殺人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一樣,其實喇虎雖然為非作歹,但等閒也不會殺人,畢竟人命貴重,出現人命案子。

在有知縣的地方是知縣親臨按察,上頭的按察司也會給壓力到縣裡,衛所這邊則是負責民政的官員會要求一查到底,就算是宗族私下處置人,也會把事情辦的妥當,象張瀚決定的這樣,殺人還要暴屍,一般來說是沒有人敢做的。

    王長富沒有什麼感覺,這廝手頭肯定有過不少人命,只是他自己不說,旁人也不會問。

    周逢吉和梁宏就有些尷尬,一輩子本份生意人,現在居然扯在人命案子裡頭,這兩人感覺還是有些不適應。

    但一步一步走到現今的地步,和裕升底下各種產業的人手加起來已經有近千人,這在以前哪裡敢想?

老和裕升在新平堡立足三十年,大小夥計加帳房管庫掌櫃一共還不到四十人,少東主用半年多時間,擴充到如此地步,涉及的層面就不一樣。

比如天成衛的事,比如帳局和沿途地頭蛇的搏殺,比如騾馬店在擴充時的各種手段,真正依足規矩做生意,想把生意擴大成這樣,可能嗎?

    換個角度來說,張瀚是得到了總兵和兵備副使的支持,但如果不是帳局和騾馬店快展,分紅出這些高官大將的預期,張瀚的這些底下的事,又豈會得到他們的支持?

    這裡頭的學問門道,實在太深,梁宏還勉強跟的上,周逢吉已經認命,只在主店裡兢兢業業的仍然做著自己的生意,只是覺糧食越儲越多,連帶著雜貨也是以前的幾十倍,糧食的數字多的他根本不敢去想。

這是以前和裕升三十年都沒攢起來的數位,這些糧食若是全部出手,賺多少錢,這老掌櫃已經不敢去想了。

    “周斌那邊怎麼辦?”

    “他身後就是周武,周武是大梁山有名的杆子頭,手底下也有五六十人,經常在各處搶掠,保平堡和樺門堡加咱新平堡,一路到大梁山裡頭,這方圓三四十裡,周武是最厲害的一位。”

    “要緊是咱們搶東一店時,沒打聽到周斌的背景,當時那周斌來說事時,一見咱們人多就是慫了,誰能料想他哥就是周武。”

    各人說話時,周逢吉皺聽著。

    梁宏聽了一氣,終於在此時插話道:“周武這事還不簡單?當時忍著,定然是范家和他商量,和咱們打來打去沒味道,還不如瞅准機會,一下子把咱們打趴。”

“李明達暗中買通寧以誠,清軍廳再對咱堡裡的駐軍施加影響,咱們遇到土匪襲擊時堡裡不出兵,沒准保平堡和樺門堡也被收買了,然後就這麼一直等著,同時在咱內部買通人手,隨時通報東主的消息動靜,大梁山那頭一得到消息就動手……”

“這事我看不是李明達或是周家兄弟策劃,怎麼看他們也沒這腦子,多半是那個清軍廳同知寧以誠的主意。這一回,若不是劉德全這廝沒成色,叫楊秋兄弟看出來不對,恐怕東主出行,真的會遇到危險。”

    梁宏說話時,各人先還不當回事,聽到最後,梁興一拍腿,一臉佩服的道:“叔,你可是真厲害。”

    張瀚笑道:“三櫃也是十年的掌櫃,北街南街橫著趟,這點事要是想不明白,三櫃也就不是三櫃了。”

    梁宏呵呵笑道:“東主莫要這樣說,我這點腦子哪夠使的,就是我不說,東主心裡恐怕也早就想明白了。”

    張瀚確實早就想通關節,從清軍廳到范家分號,再到周家兄弟這對土匪,再到劉德全那幾個內賊,對方的計謀確實是滴水不漏,幾乎形成了一張綿密的大網,將自己這個獵物牢牢的套在中間,只等自己露出破綻,那就是對方收網的時機到了。

    隱忍而毒辣,像是一隻盯住了青蛙的毒蛇,隱忍著不動,一動就是電光火石般的迅捷,而且一擊致命。

    張瀚以指擊桌,困惑著道:“寧以誠那裡,三節時我都打點,每次見面他也是客客氣氣……他一個舉人出身的佐雜官,為什麼就這麼和我過不去?難道不知道鄭副使的背、景嗎?”

    “東主,”還是梁宏道:“這又估計得和范家有關,咱們囤糧,范家也在囤糧,夏稅已經收的差不多了,往年這時候開始放糧,糧價往下掉,今年我在各堡轉了一圈,糧價還是在六錢一擔上下,這就是說,各家的存糧可都沒放。”

    “嗯?”張瀚皺眉,對張春道:“拿邸抄給我看。”

    張瀚這裡的邸抄,比起在京城看要晚上半個月左右,從布到抄錄再到大同這裡,這個時間是最少的,可能官員要比張瀚早看幾天,相差的時間也不是很大。

    因為邸抄十分要緊,張瀚已經打算派專人到京城去,別的事不做,只管收錄邸抄塘報官員奏疏各事,楊秋已經挑了個人,需要機靈和懂得很多特務勾當,同時又能識字和知曉一些朝廷動向。

張瀚見過那小夥子,就是那個王祥,一表人才,一肚壞水,楊秋從張瀚這裡學的那點特務皮毛,這小子一學就會,一會就精,張瀚已經不大敢教這些壞蛋,沒准就叫他們看出自己的底細來。

    識字也識,這陣子張瀚每日帶著這些人惡補,只是朝堂動向,勢力分佈,比如浙黨齊黨楚黨東林黨,這些張瀚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每隔一陣子去鄭國昌處上課,回來了再給這些壞蛋上課,估計最少還得過三五個月,王祥這期學員畢業了,這才能從京師到宣大山西,建立一個基本的情報收集網路來。

    想起來也是心酸,張瀚感覺自己從一個純粹的商人已經儼然是政客加黑社會的集合體,至於經商的種種細節自己已經不是很關心……有打手和官員當後台,賺錢簡直就是收保護費一樣一樣的啊……

    邸抄很快被翻了出來,張瀚一看之下就拍了桌子:“努兒哈赤,牛啊。”

    “東主,咋了?”

    “努兒哈赤是誰?”

    底下一群嗡嗡聲,張瀚手在邸抄上一劃,笑道:“這一下什麼都清楚了。”

    後金軍在三月起兵,四月十五日圍攻撫順城,大明遊擊李永芳投降,當了漢奸,撫順和馬根丹在內的五百多城、關、台、堡、寨被攻克,後金兵將城中居民屠殺一批,大半和騾馬一起趕走,然後毀了撫順關城。

二十一日,廣總總兵張承蔭,也就是張全昌的父親,張武昌的叔父,這個榆林張氏的總兵也不負朝廷世代倚重之恩,聽聞後金犯邊就率一萬多明軍前往迎戰,被努兒哈赤父子回身一擊,張承蔭戰死,參將蒲世芳,遊擊梁汝貴也是力戰而死,出戰明軍也幾乎全部死光,一萬多人伏屍遍地,全軍覆沒。

    在此之前,女真從遷入大明境內之始就不安份,屢有犯邊之舉,成化年間惹的明朝中樞大怒,興起“成化大征伐”,把女真各部打的雞飛狗走,雖然打服了這些蠻子,可仇怨也是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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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事耽擱,更新遲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8-31 12:19 PM

第五十七章 死局

和蒙古人不同,女真人不僅要大明的糧食和布匹棉花牛羊,也覬覦著大明的土地,蒙古人也就是殘元勢力猶存時,還想著打進長城恢復故元,到大明中期後就徹底淪為強盜馬匪,想著的就是搶一票就走,野心不大。女真人是漁獵民族,在漫長的展之後又成為漁獵加農耕混雜,對土地的渴求是北虜那些放馬的漢子們無法理解的,就在努兒哈赤興起的幾十年前,也是建州部的王杲就給大明找了不少麻煩,心心念念的就是打進大明遼東邊牆,搶下遼東遼中遼南,把大片的平原黑土地納入自己囊中,要說女真人真是一群執著而膽大包天的傢伙,在大明盛時,他們全部落的男丁加起來還不如遼東駐軍多,就這樣也有吞併大明遼東的野望,而且一代傳一代,只能用精神可嘉來形容了。

    王杲時代,正是李成梁盛年,經常帶幾千騎兵就把北虜打的雞飛狗走,女真人也不在話下,三下五除二就被收拾服貼,努兒哈赤七大恨裡的祖父和父親被明軍殺害一事,就是李成梁率部征討王杲部落時生的意外。

    若非這些過往之事,張承蔭也不會帶著一萬多人就去攆女真人,情報不明,女真軍隊的人數不明,統帥方略不明,張總兵就這麼一頭撞了過去,自己戰死固然英勇,也說明當時的明軍還有野戰的信心和擊敗蠻夷的自信,可自信當不得實力,血淋淋的事實就是此時的遼東明軍已經下降到根本不是以前看不起的蠻夷們的對手了。

    四月底生的事,五月才傳到大同,張瀚從鄭副使那裡抄錄來可靠的邸抄又要幾天,再擱張春這裡放幾天,怪不得六月初他才知道此事。

    至於人脈更廣大的範家,還有寧以誠這個官員,必定比張瀚更早知道這個消息,可想而知,範家現在對走私生意的熱衷又上了一層樓……遼東打的越慘,女真的地盤越牢固越大,大明對邊貿的控制就越嚴,現在遼東那邊的馬市已經全部停止了,宣大這邊遲早也會嚴控,這個時間不會過一年,提前佈局,掌控好走私線路,這肯定是范家和寧以誠工作的重點了。

    由此一展開,寧以誠和范家加周家兄弟,這件事就算整個串了起來。

    梁興道:“東主,俺晚上帶幾人,打那李明達一頓,再燒了他們分店。”

    梁宏看了侄兒一眼,道:“那周家兄弟如何?這事不解決,你先動李明達和範家,這不是打草驚蛇?況且咱們雖說和賴參將有瓜葛,但賴參將和寧以誠關係才是真的鐵,咱們動范家,寧以誠出頭怎辦?況且範家在各地均有分號,都有地方官員們的關係,咱們也有人,可這樣鬥下去,輸的多半就是咱們了。人家不出手,咱們主動招惹,這實屬不智。”

    張瀚看著梁宏,今晚這二櫃尤其出彩,特別是現階段的分析,確實精准。

    範家只是有些忌憚,不想在與張瀚的鬥爭中浪費人脈和金錢,加上帳局和騾馬行不是范家主營範圍,是以就一直看著張瀚與和裕升做大,但一涉及到走私糧食的事,範家就給張瀚布了一個死局,若是和裕升主動出擊,全面開花和範家鬥,以現階段來說,落敗的一定是和裕升,這是毫無疑問的。

    自取滅亡,當然是智者不為,不過周家兄弟的威脅,也需要及早解除,不然等於身邊放了一顆定時炸、彈,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爆?

    周家兄弟是藏在大梁山,可未必就不敢抽個冷子出來偷襲一下,用宋太祖當年牛皮哄哄的話來說,就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張瀚看向王長富,說道:“長富,咱們的鏢師對著周家兄弟的土匪,有多少勝算?”

    王長富咧著嘴道:“東主這話說的出奇,定然是咱們勝,怎叫有多少勝算?”

    張瀚笑駡道:“你就這樣同我這東主說話?”

    王長富這才想起張瀚的身份,咳了一聲,挺直身子,肅容道:“東主恕罪,小人一時忘形……咱們的鏢師現在已經是在大同和山西聞名,去年到現在,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各地方的地頭蛇豈是容易折服的,不打能行?光是上個月,在鎮羌堡和另外幾個堡就是打了五六次群架,對方死了三個,傷幾十人,咱這裡也傷了好些,好在沒有重傷的。”

“咱們的帳局就是這樣打出名頭,人家東主才願意把錢放在咱們帳局裡,才敢放心!東主,咱們的人論說起來和邊軍精銳是沒法比的,畢竟不是正經軍人,那些家丁和夜不收的武藝全是練的殺人的法子,馬上或馬下搏擊,講究的是一擊致命,你一擊不殺人,那就是別人殺你,是以他們動手的路數和咱們不一樣,若是咱們鏢師遇著人數相當的家丁或夜不收,那趕緊跑是正經,不要想著打……”

“周家兄弟那些人,也就是些土匪,也就是膽大敢殺人,武藝還不如咱……咱這裡畢竟輪著操練,各鎮鎮軍,可沒有像咱們鏢局這麼練法的。是以我敢寫包票,咱們只要人數和大梁山那夥人相當,咱們的人好歹練過鴛鴦陣,殺這些土匪絕不是問題。”

    王長富也難得長篇大論,各人都認真聽著,他越說越是得意,唾沫橫飛,一嘴黃牙都仿佛要飛出來。

    張瀚也是用心聽著,他其實對軍事上的事沒多大興趣,穿越了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想做的就是經商致富,巨富之後傳家,別的事他沒有什麼想法,人家穿越當武官種田養兵,張瀚到現在也沒答應麻承恩叫他入軍籍的要求,上次在大同見面,麻承恩又提這事,張瀚給含糊這去了……

開玩笑,當武官做什麼?多重拘束在身上?他只要銀子夠,就算麻承恩將來走人,照樣能買通下一任總兵,這種事開頭難,只要自己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了,大明的這些文官武將,誰不收錢?

    這些事交給專業人事搞就好,張瀚對王長富這邊的業務當然是十分支持,沒有好的鏢師,帳局就有風險,這年頭的大明亂相已經呈現,各地的治安都差,土匪杆子到處都是,若不是這樣,光是負責銀子異地存取的帳局能有這樣好的生意?

清朝中前期帳局的出現,異地存取只是業務的一小塊,還有銀錢兌換,放款放貸,給商人融資等多方面的功能,後來就展成錢莊。

放款直接放到皇家頭上,當然撐死了就是錢莊,一直沒有展成現代銀行業,這是一個遺憾,如果說張瀚有想做的事,他不是想練出一批強兵,而是想將來能把和裕升帳局做成和裕升銀行,將銀行開遍中國才是他真正想做的。

    這境界忒低……想到這張瀚也是自失一笑,搖了搖頭。

    “東主?”王長富看著張瀚,表情有些迷惑,他道:“到底怎麼辦,你劃個章程出來啊。”

    “梁興,”張瀚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轉頭看著梁興,問道:“後頭又鑽出火銃來沒有?”

    “又好了兩支。”梁興笑道:“加上之前的兩支,咱們現在手裡有四支火銃,三支魯密銃,一支鳥銃。”

    “你和張春俱用的精了,還有我……”張瀚沉吟著,這時他才向王長富道:“長富,火銃你會使吧?”

    “當然!”王長富道:“這事和東主說過,你可是忘了?”

    這廝還真不會說話,好在張瀚經常和他一起說事,對王長富的這種口吻已經習慣了,有時張瀚常想,這廝准定就是哪個將領的家丁,太不會說話被攆了出來,要不然這王長富有全掛子本事,在哪裡也能混個家丁,不至於淪落到當腳夫。

    當年的一場架,打出這麼一個人來,也算是不小的收穫。

    張瀚沒計較,笑了笑,說道:“那就好,長富你和我們俱用火銃,再調集附近各處的鏢師,湊起百來人,不過分成兩股,少的跟著我當護衛,在明面,多的離遠一些,一旦現周家兄弟帶人出來,兩股合一,同他們狠狠打一回。”

    王長富自是點頭應下來,周逢吉和梁宏臉上都有擔憂之色,這等於是拿張瀚自己當誘餌,萬一刀槍無眼傷了東主,和裕升的大好局面可就全毀了。

    可這事張瀚不上也沒用,周家兄弟到現在也沒有出來打劫過和裕升的車隊,如果他們鐵心騷擾,對和裕升的生意會有嚴重的打擊,之所以隱忍到現在,就是暗中有這麼一條線,指望對張瀚一擊必殺,斬了張瀚這蛇頭,和裕升這條蟒蛇自然也就死了。

    這般做法,對土匪來說並不算有利,這自然是范家和寧以誠的意思。

    兩個掌櫃雖是一臉顧慮,卻並沒有出聲,旁人當然也不會反對,張春有些膽怯,但臉上還算鎮靜,王長富是一臉的無所謂,梁興則是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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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今天開學,通知是早晨八點報到,結果老師自己八點半才來,然後一通混亂,嘈雜,亂到現在才回家,耽擱了更新,不好意思。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 09:03 AM

第五十八章 出堡

“東主,要走趕緊。”只有楊秋道:“今日咱們就出堡,然後我假借劉德全的名義把消息放給那邊,若是過幾日,那幾個死鬼都飄上來了,人家知道內線暴露,咱們這法子就不好使了。”

    “行。”張瀚站起身來,對王長富道:“調集人手吧,楊秋現在就放風,我說要往張家口去,咱們午後就走,出堡時聲勢弄的大些。”

    “中!”

    “東主放心,准保辦的妥當。”

    所有人都起身,周逢吉和梁宏到底拉著張瀚叮囑半天,土匪放著也沒什麼,就算放棄往張家口和宣府那邊的生意也無妨,要緊的就是張瀚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萬一張瀚出了紕漏,多少條往宣府的線路也彌補不回來。

    現在的和裕升,沒有誰能取代張瀚,況且張瀚也沒有兄弟子侄,加上年紀還小,未及成親,連個後嗣也沒有。

    周逢吉看著張瀚道:“東主回來了,趕緊成個家,生個小東主,好生調教著,日後就是好幫手。”

    張瀚微笑著應下來,周逢吉和梁宏這才離開,和裕升現在家大業大,這兩個掌櫃也是極忙,各地分店的掌櫃多是他們一手帶出來的大夥計。

每有事情都會派人來請示,每日都有明細帳目,貨物調整,定價,倉儲,往來帳目,人員調配,各樣事情繁多,不是積年的掌櫃未必能料理的開。

就拿梁宏來說,不僅要顧著主店,還有騾馬行,還有這邊的匠人組成的工廠,所需的物料,打造的馬車調配,騾馬行的管理,均是與他有關,每日梁宏都忙的脫不開身。

    這種情況估計得再過一兩年,分店的掌櫃也有歷練出來的,可以調來當兩個掌櫃的副手,這種忙的四腳朝天的情形,可以稍做緩解。

    旁人都去忙事,無人閑著,連張春都去準備火銃和彈藥去了,張瀚在屋中看了一會帳本和報表……報表是他教給各地的分店掌櫃和帳房先生們的,每日分店都有報表,近的每日都送來,遠的隔幾日送來。

    對這些有粗淺文化的掌櫃來說,報表都做的千奇百怪,其實這東西的主旨很簡單,就是多樣的格式加動態的資料,不是明細帳目,是將各分店的詳細情形用報表形式彙報上來。

包括每日的客戶清單,依客戶大小排列清楚,最好附注客戶背、景和簡單資訊,以及他們所提的要求,然後是產品清單,哪一種消耗快,哪一樣要求多,物品清單,訂貨單,貨單,倉儲單等等。

    這些東西,受過後世初中教育的學上幾天就能弄,但對各地的分店掌櫃來說,這事情就很困難,張瀚注意到,報表格式畫的很好,字體清晰,彙報簡潔而內容豐富的沒有幾個,他注意到東二店的李東學和天成衛的莫宗通這兩個分店掌櫃不錯,這日看的仍是如此。

其餘分店的報表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若是往常張瀚就會提筆替他們修改,今日他卻有些心緒不亭,提筆改了幾份之後,歎口氣,將其餘的亂七八糟的放下來,打算回來之後抓梁宏的差,叫他帶著識字班的人一邊學一邊改,自己只在一邊指導就行。

    放下報表,張瀚出了門,揚看了看天。

    太陽漸漸移到十點鐘左右的位置,具體的時辰得去北街和南街的交匯處看鐘鼓樓,新平堡這裡比不得南方,聽說蘇州和揚州就有不少西洋人販賣來的自鳴鐘,有大有小,懷錶似乎要過些年才傳入,其實本質上和鐘是一樣,無非是把鐘做的更小些。

    張瀚很想買個鐘,但也得派專人到京師,還不一定買得著,南邊的人有銀子就能買到,京師這等稀罕物還不多見,市面上有了也不夠那些權貴巨富搶的,自己這般的外路商人,名聲不顯,沒有人脈,有銀子人家也不一定會賣給你。

    新平堡這裡倒是有一些倭貨,摺扇和倭刀一類,數量很少,只有極少的蒙古貴族會買了這些稀罕物去把玩,大明這邊大同也能賣些,太原和幾個大府也有人買,新平堡這樣的沿邊各地,沒有人會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騾馬行分為裡外三進,最外頭的百十間屋子是馬廄和夥計的住處,中間往西和銀庫相隔的是糧庫及雜貨庫,用牆隔開了,尋常人不得進去。

    再往裡是工廠區,匠戶們打造物品和生活區域都在這裡,地方較大,比較空曠一些。

    幾十輛剛打造出來的大車排成整齊的幾排,幾個漆匠正在給車廂上漆,等上的清漆乾了之後,這車就能用了。

    張瀚走到近前,看看前後兩排的車輪,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這些四輪車都是按張瀚的想法反復試驗打造出來,比起車輪在車身左右兩廂的舊式馬車,新馬車的車輪在車身下頭,精鐵製成的精巧構件下是車軸和車輪。

前車和馬匹的連接部份是精鐵打制的轉向軸,車身顯的簡潔大方,在張瀚出了設計圖後,這馬車的車身也是頗有一些流線型的感覺,中式大車的笨重笨拙消失的無影無蹤。

    張瀚還在設計一種輕便馬車,前頭一匹馬或兩匹馬,車夫坐在前頭,後面是一個敞篷車身,可坐兩人,後輪高大前輪矮小,車身構件很少,載人行進每小時保持二十公里的時速。

如果一路可以換馬,一天最少能走二百公里……當然這是理論度,除非是在大明北方那幾條最重要的大型官道上跑,勉強能保證度。

要想在新平堡到天成衛城或鎮虜衛城,或是再往南,往西,除了往大同的官道還算不錯外,其餘的官道都是高窪不平,晴天三尺土,雨天三尺泥,斷橋導致斷路的情形時有生。

晴天還好,雨天一個小時不要說二十公里,二十華里也走不了,一小時也就能走十里地,這還是馬車的功能逆天,若是普通大車還裝了貨,你就在泥地裡慢慢趟吧,一小時能走一二里地就不錯了。

    “東主來了?”

    “小人見過東主。”

    往工廠區的路口,也就是新制馬車的對面是一排的爐子,打鐵制馬掌就在那裡,打制火銃和刀槍等物也在那裡。

    老蔡等人正在這裡查看新打的馬掌,有幾個人牽著馬匹在一邊,有新上馬掌的,也有查看舊馬掌的,老蔡趴在地上看的格外仔細,一點兒疑點也不敢放過。

    一直到張瀚走到近前,這些人才看到東主過來,老蔡趕緊爬起來見禮,其餘各人也是躬著身子,臉上十足的恭謹。

    張瀚一擺手,笑道:“各人繼續做自己的事,不要顧我。”

    眾人此時早知道他的脾氣,不是那種高高在上,喜歡擺架子的東主,更不喜歡大家說閒話誤了手裡的事,於是告一聲罪,又是繼續忙活起來。

    馬掌也是十分要緊,和裕升現在的馬匹過千,平均價格是六兩不到,若是戰馬,最劣等的三等戰馬也要七兩以上,日後因為戰亂的關係,戰馬的價格只會越來越高。

    大明這幾十年來,利用馬市的關係,除了自己有少量的養馬地外,就是大量的買入蒙古人的戰馬,宣大山西薊鎮每個鎮每次開官市,買入馬匹的銀兩都在十萬以上,馬匹數量在一兩萬匹,邊鎮馬匹加起來有好幾十萬之多。

這些戰馬有效的保證了邊軍將領的戰鬥力,用來對付組織結構差,戰鬥力和裝備都差的北虜並不吃力,對付西南夷更是不在話下,有小股流寇,官兵精銳一出也是旋即蕩平,只是遇到師出李成梁的努兒哈赤,明軍就討不了好了。

    張瀚當然不會買戰馬,除了鏢師用的幾十匹訓練用的戰馬外,其餘的全部是買的挽馬,還有大量的騾子和毛驢,加起來有兩千多匹,不過這些騾馬當然不會全在新平堡,大半分散在各處的分店裡。

    隨著日後分店越開越多,騾馬也必定越來越多,現在老蔡幾個每日帶著人上馬掌,喂馬,涮洗,照料病馬,帶的徒弟也慢慢學會不少東西,堡裡原本就有不少獸醫,被張瀚雇了好些個回來,反正他們也沒辦法到別處謀生。

新平堡原本十幾二十家的騾馬行,多少家的車戶,現在全部倒閉關張,腳夫要麼在張瀚這裡謀生,要麼就是四處散去。

新來的腳夫就在老蔡跟前做些打雜的事,學習照料騾馬,日子久了忠誠度上來,會在腳夫裡挑一些身強膽壯的補到鏢師裡,目前來看,整個和裕升就像一架精密運轉的機器,每個細微處都運作良好。

    “東主,”楊和高這時走了過來,神色有些緊張的道:“東主說的拉絲法我們還在試,現在出來的鐵絲要麼粗要麼細,也很難成型……”

    “不急。”張瀚拍拍楊和高的肩膀,笑道:“這東西以前你們完全沒做過,一時半會出不來也不奇怪。”

    張瀚就是叫楊和高拉出粗陋的彈簧,用來減震,可以使馬車結構更牢固,只是這東西不要說新平堡的工匠,估計京城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好。

明朝之前,中國也沒有鎖子甲,更沒有拉絲技術,元時傳入鎖甲,後來大明開始仿製,早前國力強盛時做的多。

這些年國力衰微,鎖甲做的較少,而且防護力也一般,一般邊軍還是以鐵鱗甲為貴,鎖甲和皮甲為次,一般是大將和家丁用來套雙甲用,精銳的弓手也會套鎖甲,數量就很少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 10:28 AM

第五十九章 鐵場

楊和高一時做不出來不奇怪,而且張瀚叫他做的不是鎖甲,是拉鐵絲再圈成彈簧,這東西張瀚自己都不知道具體的原理,指望楊和高一下子能做好才是怪事。

    “老楊,你要把尺子和各種工具編好號,同時拿本子記好時間,每次出來的鐵絲的力道也拿筆記下來,爐火的時間和火苗高低,也要記下,還有用鐵的純度產地,也要記下,這樣每次出來不同的成品,你漸漸會心中有數,每次能拉出來什麼樣的鐵絲。把拉絲這一關過了,再來卷製成鐵圈,慢慢的一步步的試,時間久了,總能製成的。”

    “是,東主俺聽你的,一定把這事做好。”

    楊和高專門制兵器,在他看來彈簧是馬車用的,原本該是李長年這個長杆的活,但張瀚交給他,他也不敢打回票,好在王德傍和他關係不錯,經常會帶自己的手下來幫他,不過幫也有限,王德榜人手也不多。

制火銃對所有人都是生手活,別看已經製成了幾支,距離成熟手還早的很,五六個人每日光鑽銃管就得好多功夫,還得做很多零碎活計,馬車那邊人手不夠也要調人,晚上還要識字,每個人都忙的很。

    “人手怕有不足,你們近來都吃苦了,慢慢會多招人來。”

張瀚臉上是溫和的笑,又拍拍楊和高的肩膀,笑著道:“老楊你是忠厚老實人,老實人不怕吃苦,就怕吃虧,放心我不會給你虧吃,每個人做多少事,我都看在眼裡。”

    “東主……”

    楊和高的眼睛有些濕潤,他用粗糙的手趕緊擦了一下,生怕人看見。

    匠人也是有尊嚴的,不會喜歡在一大群人面前落淚。

    張瀚適時扭過了頭,看著老蔡,笑道:“老蔡,聽說你是靈丘人?”

    “是啊,俺是靈丘過來的。”老蔡趕緊起身,笑道:“東主怎地打聽這事?”

    “你怎地做了喇虎?”

    “回東主……”老蔡臉上一紅,難為他臉這般黑還能透出紅來,可見確實尷尬到了極處。

他吶吶答道:“俺和弟弟原本都是練鐵的,後來爐子倒了,流落到新平堡這裡來,原本還想幹鐵匠,這裡又沒有太多這行當,飯都要吃不上了,只能當喇虎,好歹有把子力氣,膽氣也壯,能弄一口飯吃,現在在東主手下,還是做這些本行心裡舒服,俺實在不是幹喇虎的料。”

    張瀚點頭,笑著指指老蔡身後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問道:“這就是你弟弟?”

    “嗯哪,那是蔡九,是俺弟弟。”

    蔡九有些害羞,也有些緊張,大約是天性老實,看到張瀚過來就有些躲著,這時躲不過去,趕緊就過來見禮。

    “蔡九你過來,我有事情要問你。”張瀚語氣很隨和,透著熟悉和親熱,象他這樣的人,太懂得和人打交道了。

    蔡九的臉色果然變的正常許多,走到近前,囁嚅著道:“東主有什麼要問的,俺一定全說就是。”

    “你和你哥立過爐子沒有?”

    “俺哥是鑿爐的,俺是扇爐子的,俺哥也巡爐,俺有時候也運礦出去,反正都是力氣活,俺們都是下苦人,不怕出力氣。”

    “一爐要用多少人?”

    “俺們那一爐大,用了近七百人咧,建爐就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

    建鐵爐熔鐵煉鐵煉鋼這回事,專業性極強,張瀚在後世壓根沒和這等事打過交道,腦中茫然無知,只知道一些土法煉鋼的事,當然是可恥的以失敗告終。

不過有一些小技巧和辦法,他也隱隱知道,這時和這蔡九聊了一陣,才知道在大明煉鐵也不是簡單的活計。

    領了官家允許煉鐵的執照,就算可以開工,在清朝,開礦是厲行禁止的,原因很簡單,清朝底氣虛,到底是外來的殖民政權,骨子裡氣虛,礦工是什麼人?

不同於農民,工人需要一定的組織性,而且要有出外闖蕩的膽氣,一個礦區可能最少幾十爐,每爐幾百人,一個大型礦區聚集幾萬人甚至十幾萬人都是常有的事,清不如明,明又不如宋,宋朝的開礦業達遠在明朝之上。

大明早期也禁止民間開礦,也是害怕管理不當礦工會群起造反,明中前期也確實有過幾次礦工謀反的事,費了很大的勁才平息下去……

礦工的戰鬥力不是農民能比的,戚繼光的戚家軍成型靠的什麼?就是義烏礦兵為骨幹建立起來的軍隊!

    和蔡九一邊聊,一段段文字似乎也浮現在張瀚的腦海之中:“凡鐵爐以鹽做造,和泥砌成,其爐多傍山為之,或用巨木匡圍,塑造鹽泥,窮月之力不容造次,鹽泥有隙,盡棄全功。”

“凡鐵一爐載二千斤,或用木柴,或用煤炭,或用木炭,南北各從其便。扇爐風扇必用四人,六人帶拽,土化成鐵之後,從腰孔流出,爐孔先用泥塞。每旦晝六時,一時出鐵一陀。既出,既叉泥塞,鼓風再熔。”

    蔡九就是扇爐子的,四個人扇,六個人拉著皮帶幫忙,晝夜不停,光是扇風的就得十人一班,另外需要大量的人手,從用鹽泥打造框架立爐子,然後薪柴木炭需要人取,運送礦泥也是重體力活,每日需要用的糧食豆料也要專人運送,出鐵之後還要煉取雜質,然後熔成鐵錠,然後運輸而出。

各地鐵的價格不一,在產地和地區的售價也是不同,閩鐵在產地只有幾分銀子一斤,到南方就得值五分以上,在新平堡等九邊地方,上好閩鐵一斤就得一錢以上,萬斤閩鐵千斤銀,這個價格已經很昂貴,利潤也是極高了。

    張瀚盤算的倒不是閩鐵,閩鐵他也用,鏢師們的兵器和火銃都是買的閩鐵打造出來,本地不夠,大同有的是,宣府一帶賣閩鐵的也多,就算普通的邊軍不用,將領和家丁們都是要用的。

北鐵用煤炭燒煉而成,雜質太多,鐵的品質很一般,晉鐵就是北鐵的代表之一,畢竟晉北有鐵礦,煤多的用不完,所以煉鐵也是很普遍的行當,只是晉鐵多用來打造營兵和衛所用的武器,或是打制鎧甲,真正精兵用的兵器是不會用晉鐵來打造的。

張瀚感興趣的不是兵器,打兵器買閩鐵就夠用了,他感興趣的是製成各式鐵器,馬掌,鐵鍋,鐵鏟,需要用鐵的地方太多了。

這個時代的鐵幾年時間就氧化了,民間用鐵量很大,如果自己擁有幾個爐子,一年出幾十萬斤鐵,打製成各式用具,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財路,一年十萬八萬的銀子是可以賺到手的,要緊的是走私通路一通,鐵具的需求量是有多少出多少,晉鐵的品質一般,其實也不大擔心被蒙古人或女真人拿去打制兵器……

當然,若是真能打制兵器更好,這就意味著銷量大增,和民間器物相比,肯定是能制兵器的好鐵更昂貴,利潤更高,而且煉出多少銷出多少。

    “蔡九,你的這一身本領丟了可惜,你哥在我這裡責任很重,離身不得,如果我在靈丘起爐子,你願意回去替我管著那一攤麼?當了爐,月錢比掌櫃還高些,手下幾百人都歸你管,比在這裡幫著打馬掌強一百倍,不過,得看你願不願意!”

    蔡九年紀不大不小,大約二十五六,若是歷練早的晉商子弟,這個年紀也能當掌櫃了,蔡九十幾歲就上山燒爐,二十不到下山和老蔡成了遊民,看著木訥老實,其實經驗很豐富了,就是性格有些綿軟,張瀚得先問他願不願意,若是不願,那就扶也扶不起來。

    “東主……”蔡九漲紅了臉,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想回頭看老蔡,張瀚卻盯著他不放,叫他沒法轉頭,想了又想。

蔡九道:“爐這等事,小人原本做夢也沒想過,但如果少東主信的及小人,小人願意去試試。只有一宗,上山開爐出鐵,一定要壓的住陣腳,不然的話,那些鄉紳不說,光是村裡的地痞就很難招架。”

    開爐出鐵,出來的其實也是銀子,被敲詐是難免的事。

    靈丘那邊,鄭國昌和麻承恩都插不上手,那裡不是軍衛,屬於山西布政使司管轄範圍,當然,山西巡撫也管著,這兩邊暫時張瀚都沒有硬實的關係。

好在有蒲州張家可以幫一下忙,張瀚打算寫信給三叔公,這事叫張學曾幫忙和地方官打個招呼,另外就是等張全昌上任,有山西鎮總兵這個硬招牌,靈丘那邊就穩住了。

    張瀚接著道:“士紳那個層面的事你不必操心,我會著人打點。地痞無賴,你帶著的人是死人?給你們兵器帶著,來鬧事的放開手打,不要怕打死人,反正有人兜著,不會叫你去吃掛落。”

    蔡九心裡是有些害怕和緊張,這年頭開礦確實得靠打,鐵礦還算好,若是銀礦和銅礦,甚至是金礦,不打死人是不會爭出來高低上下的,就算是靈丘的鐵礦,立一個爐子,不打幾次架是立不起來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 10:31 AM

第六十章 會合

“那小人願意替東主效力,當好一個爐。”

    “好的很,過幾日咱們就去趟靈丘。”張瀚拍拍蔡九的肩膀,笑著嘉許。

    “是……好。”

    蔡九沒想到張瀚行事這般雷厲風行,這邊剛剛說好,那邊就打算去靈丘!

    底下估計就是招攬人手,預備材料,選定位址,然後就是開爐了!

    大明的鐵爐,一般是一丈七到一丈八高,有的大爐高過兩丈,日出鐵四千斤,小爐日出鐵兩千斤,一個爐建立起來千辛萬苦,細節上要處處小心,稍有不慎,前功盡棄,此前花的幾千兩銀子的本錢就打了水漂……責任重大啊,蔡九頓時感覺如山的壓力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好好做,不必太緊張。”

    張瀚再次拍拍蔡九,背著手施施然走了。

    他喜歡看到部屬們這種如履薄冰的樣子,總比死氣沉沉要好,在大明,商人們和商人的附屬人員都是一群精明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知道要承擔什麼責任,相比之下,真正掌握國家的士大夫們,卻是一群慵懶的豬,怪不得他們被宰割的血肉淋漓。

    耽擱了這麼好一陣子,張春和梁興先出來,兩人的馬腹旁都放著火銃,每邊一支,王長富也牽馬出來,他衣袍裡還穿著一件鎖甲,這東西王長富自稱是當家丁時的賜物,張瀚也由得他私藏,一具鎖甲而已,又不是自己造的,也就由得王長富留著。

    “東家,這杆銃真好。”

王長富接過張春遞來的火銃,滿意地在手中稱量了一下重量,又相度了一下長度,輕輕扣動了一下扳機,各人都聽到扳機哢嗒一聲,龍頭落了下來。

    “那是,”張瀚得意一笑,說道:“軍中有麼?”

    “沒有。”

王長富道:“早年有一些好的鳥銃,也用閩鐵打的,戚帥明言要用閩鐵二十斤打制一銃,就是防著損壞惜料,不過戚帥一走,除了他的老部下,誰還聽他的?”

“張臣那些總兵,就知道帶著家丁沖啊殺啊,哪象戚帥,經營的鐵桶般的陣勢,車陣火兵戰兵加敵臺長城,鎮邊十幾年韃子根本不敢來犯,戚帥那樣的才是好將軍,旁人,差的遠了。”

    張瀚覺一點,王長富一提起戚繼光來就是兩眼放光,唾沫橫飛的吹噓,敬服在骨子裡,提起張臣等鎮邊名帥,甚至是李成梁,馬芳,都是不以為然,也就是俞大猷還能得到他幾分尊敬,不過也就是寥寥,在王長富看來,戚繼光才不愧嘉靖到萬曆年間的海內名將,旁人給戚帥提鞋也不配。

    要不是這廝的年紀不夠,張瀚幾乎要懷疑,王長富是不是當年跟著戚繼光混過?

    不過張瀚對王長富的話也是贊同,他在邊鎮日久,也見識了不少大明的將領,總體來說現在邊軍的將領戰法就是王長富說的那樣,根據財力和貪心程度將不同數量的家丁,均是騎兵,裝備也好,遇敵襲則將領率家丁出戰。

    家丁歸將領私有,朝廷承認這種封建依附關係,戰時朝廷還替將領給家丁餉銀,每個家丁二兩四月餉,比普通營兵高一倍還多。

    將領調任,可以帶家丁一同赴任,這樣一來,家丁和將領是典型的人身依附關係,只聽將領一人之令。

    和將不知兵,兵不識將相比,明朝的這種將門和家丁的依附關係,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戰鬥力,將領不退,家丁則不退,將領戰死,家丁也多半要殉死,是以戰鬥時,家丁拼死效力,不怕他們臨陣棄將而逃。

    這樣的制度最大程度的保證了北方防線不崩潰,明朝和蒙古打了這麼多年,邊境線一直沒有後移,這套制度看起來也不壞。

    可張瀚知道,這套法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家丁人數太少,一個總兵才養幾百人,一個遊擊養一二百人,整個大同的家丁加起來不過三千人。

    這三千人對付幾萬蒙古人也不吃力,因為蒙古人也是大大小小的封建領主,戰法落後,毫無組織。

    可對付組織嚴密,完全偷師于大明名將李成梁又在其之上的努兒哈赤和他的後金兵……張瀚呵呵一笑。

    “這是彈藥,長富你收好了。”

    梁興拿出幾個大牛皮盒子,分別給王長富和張瀚遞過來。

    “這大盒子裡裝的是射藥,小盒子裡是引藥,莫要弄錯了。”

    張瀚打開盒子,裡頭的射藥和引藥又都用約包裹著,大小也是不同,射藥都是顆粒狀的,可以增大動能,使有效射程變的更遠。

    搓制顆粒藥,在戚繼光的書裡就有,製造十分簡單。

    引藥則沒有用顆粒狀的,如果是顆粒引藥,打火成功率要下降一到兩成,現在的成功率是八成左右,如果用顆粒引藥,就要降到六成甚至五成,這個代價有些大。

    各人這時系上特製的牛皮革帶,有掛勾將藥盒掛在腰間。

    “這是彈丸,均是王德榜他們打磨的,三錢重一顆。”

    彈丸都是鉛丸,每顆都磨成圓形,也是裝在盒中,掛在腰間的另外一側。

    此外就是搠仗等物,各人也是分別收好。

    在他們準備時,楊秋和蔣家兄弟溫忠等人紛紛趕來,更多的人約好了到半途會合,前後分成兩隊,相隔很近,張瀚願意當誘鉺,但安全還是第一,誘不成就算了,總不能真叫自己被人吞下去。

    前隊是張瀚親自帶隊,後隊原該王長富帶,可他拿著火銃跟在張瀚身邊,後隊決定暫時交給楊秋帶,如果真的交戰,到時還是王長富出頭指揮……

這指揮權旁人眼紅也沒有用,梁興勉強夠格,現在也在練火銃,楊秋已經轉向秘密戰線,對指揮權沒有太大興趣,別人資歷不夠,相爭也爭不到,況且王長富當過家丁邊軍,有實戰經驗,就算梁興也爭不過他,旁人想也是瞎想。

    人漸漸到齊,王長富眼光一掃,那些腳夫出身的鏢師立刻排好了隊伍,每人都將自己的兵器放在插袋裡頭,擱在馬腹邊上放好,也有一些帶著長短兵器的,馬腹的左右兩邊均是有插袋,腰間還懸著腰刀,王長富也由得他們。

    三十來人是前隊,從北門出門之後就上了往張家口的官道,這條官道是大明北方十一條要緊官道之一,維護的還好,道路當然還是有高低不平,總體來說還算過的去。

    張瀚被護衛在正中,往東北方向策馬走了十來裡,大樑山脈始終跟著眾人,高聳的山峰綿延不絕,長城在各人的左手側,蜿蜒起伏,有一些地段直接就建築在山脈之上,可想而知,當初建設時費了多少人力和財力。

    保平堡也在新平堡東北方,各人路過時,守堡的兵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不過並沒有人出來干涉或盤問。

    樺門堡就在東邊的山脈之中,控制著很長的一段長城線,這幾個堡和新平堡相隔很近,遇到戰事就彼此支應,中間還有一些小型的幾百步周圍的軍台,散落在軍戶和民戶交雜的村落之中,這些軍台也是沿長城線擺開,是軍堡的輔助設施,用來示警,守備,巡哨,也存儲著豆料和糧食草束等軍需物資。

    每隔幾裡,就會有一個小型的墩台,週邊是個小院子,墩台高三層,守墩軍士就住在裡頭,最高層放著牛糞和草束,遇到敵襲,白日燃煙,晚上用明火,怎麼施放,都有明確規定。

    整個防禦體系十分立體,也很森嚴,可惜張瀚眼中的大明軍士就弱的很了,衣袍破舊,精神不振,神情憔悴,無精打采,手中兵器也朽壞不堪,這還是守邊的宣大精兵,若是內鎮兵,真不知道是什麼鳥樣。

    這些堡,台,墩,加上長城,所城,衛城,鎮城,這些防禦體系,沒有強悍的軍人守備,不過是毫無用處的死物,比如新平和保平樺門各堡,彼此相隔很近,可若守堡軍士不敢出戰,這彼此呼應,怎麼能呼應的起來?

    張瀚以馬上搖了搖頭,不去想這些沉重而沉悶的東西。

    心緒一變,眼前的景致才活泛起來。

    道路是黃色的,兩邊卻長著長長的綠草,往北去,大片的田地都荒蕪著,越是臨近長城,村落越少,土地開墾的也少……

互市之前,大明和蒙古兩邊經常開戰,離長城近的多半被捉了生口,就算人沒事,土地和浮財也被毀了,時間久了,人就自然往南邊遷移,現在就算戰事變少,也沒有多少人遷回來,往長城根的那一邊,荒草長的一人多深,一陣風吹過,灌木和草從就彎了腰,出沙沙的聲響。

    右邊是綿延不絕的山脈,但只有山頂還有一些青碧,山腰以下,灌木和樹從都很稀疏,山西也好,陝北也罷,開太早,人口增長的同時對自然的損壞也很嚴重,大同這裡還好,還有些綠意,若是陝北,已經是極目蒼涼,除了人種植的作物外,很少看到綠色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 12:31 PM

第六十一章 中立

水土流失就是天災西北就受災最重的原因,下雨存不住,肥土無法堆積,還會造成山體滑坡和泥石流,一旦乾旱,很短時間地就幹的不成模樣,這樣的地方,其實已經不大適合人居,而是應該遷移民眾,種植灌木矮小的林木,養護水土,慢慢恢復元氣。

    這樣的事在後世做起來都難,更不要說現在是明朝末年。

    梁興策馬趕了過來,在張瀚右手側指著一截山脈,沉聲道:“東主,那邊就是周家兄弟的寨子了,距離這裡不到十裡。”

    張瀚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只隱約見到幾個依山而築的村落,並沒有什麼人的蹤跡,這一路過來,官道上行人不少,也有一些坐著車馬路過的,見著張瀚一群人,都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也有不少人認出來是和裕升的鏢師。

這條道上來回走的人多半是行商,不認識和裕升的人才活見鬼,只是他們也是奇怪,為什麼今日鏢師出動這麼多,卻沒有見著押送的車輛。

    張瀚看著那迷霧一般的山脈,喃喃道:“周武和周斌能出來麼?”

    梁興心裡也沒啥底,下意識的答道:“咱們早晨就說要護送東主去張家口,也借著劉德全的人傳了話,相隔就這麼點路,周家兄弟一直惦記要對付東主,不會沒有動作吧。”

    王長富這時趕過來,聽到梁興的話,點頭道:“東主,估摸著他們就會在前頭方家台那裡等著,那裡官道起伏,山脈橫斷,兩側無有人家,離軍堡也遠,就算官兵出來也趕不及,只要這哥倆沒蠢到家,就一定會在那裡等著。”

    張瀚聞言精神一振,老實說群架他帶人打了不少,也不害怕,今日這事等於打仗,軍伍戰陣的事他就很生疏,心裡也比較沒底。

    可能有人穿越就能打仗,張瀚覺得自己遠不是那塊料。

    “那咱怎麼辦?”

    王長富瞪眼道:“還是之前那辦法,咱們少數人在前,這四周山上你瞧不著人,人家可瞧著你,咱人少,他才敢出來設伏,要是遠遠看到咱人多,未必就敢過來,那要再引他們出來,可就要大費周章。”

    “好,”張瀚咬牙道:“就聽你的,繼續前行。”

    王長富這才咧嘴一笑,繼續回到佇列之中。

    前頭的這近三十人,一半是喇虎出身,一半腳夫出身,喇虎出身的多半是梁興的部下,腳夫出身的歸王長富管,後頭七十來人,則是腳夫占了七成多,喇虎只占不到三成,由楊秋帶著人綴在後頭。

    兩股人馬,相隔好幾裡路,快馬賓士,卻是兩刻鐘的功夫就足夠。

    如果周武的哨探不是受過足夠軍事訓練的話,這一點詭計也足夠瞞哄的過去了。

    ……

    時間前移一些,在得到張瀚將往張家口的消息後不久,寧以誠就坐在自家書房的窗前,匆忙寫了一封短信。

    他知道周武和周斌雖是識字,但文墨有限,土匪寨子裡也不可能有什麼師爺幕僚一類的人物存在,所以這一封信寫的簡短直白,只是告訴周武,張瀚已經決定帶人出門,而且人數並不少,看起來小心謹慎。

這也並不奇怪,往張家口一帶的山脈中,伏莽處處,杆子土匪很多,不比在大同鎮內裡地方,土匪很少,只有到了殺胡口一帶,馬匪才又變的多起來。

    寫完了信,寧以誠交給一個心腹家人,吩咐道:“立刻送到大梁山周武處,騎快馬,不要惜馬力,務必要在最短時間內送到。”

    待那家人走後,寧以誠想了片刻,叫人拿來官袍,他要去見賴同心,同時他叫人去通知李明達,一起到參將府中見面。

    ……

    “實齋,這委實叫我為難。”

    賴同心和甯以誠李明達兩人對面坐著,這半年多來,賴參將明顯又福了一些,肚子腆的更高了些,坐著不動都有些微微喘息,看著對面這兩人。

賴同心道:“張瀚的關係是鄭副使,眼看就要成鄭兵備,若這事真的鬧大了,請問本將如何向上交代?弄個不好,就是丟官罷職的下場啊。”

    賴同心枷死十幾人無所謂,那是毫無關係後台的底層草根,在去年點了張瀚的行頭也無所謂,就算張瀚全家都上吊他還是無所謂,一切照規矩來,無人能指摘他什麼。

    但現在張瀚已經不是底層,有兵備道和總兵官的關係,而且今年還走了宣大和三邊兩個總督的門路,和山西總兵也有交情,兩個級大將門都和張瀚有瓜葛,這樣的人已經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了。

    況且,張瀚每月均有多少不等的花紅奉上,賴同心守著這尊財神心裡正是高興,豈願叫人傷了他?

    寧以誠欠了欠身,眼神中滿是陰沉之色,他的利益和范家勾連的很深,范家這陣子接連吃虧,連帶著寧以誠的好處也少了很多,這還只是小事,往下去影響范永鬥大的佈局才是最要緊的。

    “大人,張瀚的背景無非是圖他的銀子,他一完,他的生意范家一樣能接下來,無非是設分店帳局,雇鏢師,以范家的資本更受人信重,現在范東主就是等這麼一個契機好出手罷了。張瀚一完,各項生意范家都拿的下來,要緊的就是張瀚這人一定不能留,就算求救咱們也不能派兵……李掌櫃,由你來向參將大人說清楚。”

    李明達的表情有些緊張,他近來在張瀚和和裕升的陰影下快喘不上氣來,糧食和各項買賣均是被和裕升搶的厲害,連范永鬥也沒有什麼辦法,更何況他一個分號掌櫃。

    “賴大人,我家東主說了,日後走私每年獲利最少數十萬,雖說各地都要打點,本錢也要不少,但大人這裡,每年最少分得一萬,多則兩三萬,我家東主知道參將大人現在每年在和裕升可拿幾千銀子,他請大人放心,我范家出手,定然最少在和裕升幾倍以上。”

    范永鬥這一次可真是出了血本,最要緊的就是一定要擺平和裕升和張瀚。

    現在的張瀚已經嚴重的影響了范永鬥的佈局,在大同,范家已經被壓制,新平堡更是和裕升的大本營,上上下下,文的武的,均是被和裕升壓了一頭,范永鬥頭大無比。

    最嚴重的就是張瀚已經表現出了對張家口的興趣,如果宣府東路和西路,再加上薊鎮遼東也被這個少年東主打通線路,范家這幾十年來的佈局等若白費,未來的走私大業,憑白出現一個勁敵,這是范永鬥絕不能忍的。

    賴同心這個參將是和裕升在新平堡的最大助力,這一次出動土匪截殺張瀚,如果賴同心的精銳家丁不出擊援助,這件事成功率就是大增,為了擺平和裕升,范永鬥也是真的投入重注了,一個分路參將,每年花一兩萬銀子收買,這個價格,其實夠買通五六個參將了。

    “叫本將捨棄到手的銀子,等著你范家許諾的銀子?”

賴同心猶豫一下還是動心了,只是口中仍有不滿,他懶懶的叫來一個親兵隊長,吩咐道:“將家丁騎兵全拉出去,鎮寧,鎮口,鎮門,從瓦窯口堡走,沿著各堡巡視一圈再回來。”

    “是,大人。”

    親兵隊長應諾一聲,轉身離開。

    陽和道新平路管轄諸多軍堡,各堡均有駐軍,而最多和最精銳的肯定是賴同心這個參將和他的家丁,賴同心養著二百多家丁,除了他自己這些年攢起來的武勇之士,還有家族傳承下來的武力,這些家丁就是他坐在參將位置上的底氣所在。

尋常的幾千北虜犯邊,就這幾百家丁出動便足夠了,這些家丁一走,而且位置是往西去,就算是接到和裕升的告警,賴同心最多派營兵步行出戰,等人趕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這樣做,雖不是公然拒派兵馬,但范家要求的效果也是足夠了,而且還刀切豆腐兩面光,連和裕升也沒有往死裡得罪,賴同心這參將,看著肥豬一樣蠢笨,其實心裡倒是清亮,怪不得能在范家和張家兩邊左右逢源,將自己的好處無限放大。

    李明達在心底歎息一聲,知道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是最後的結果,當下起身一拱手,淡淡笑道:“小人代我家東主,多謝參將大人。”

    寧以誠也是起身,在李明達和賴同心說了幾句後,他才悄悄向李明達道:“你放心便是,張瀚那小子不過賴祖、父余蔭和蒲州的關係,僥倖做了一些事出來,他的部下都不服他,叫咱們輕鬆收買下來,洩露了他的行藏,這還是說明他根基不穩,幸進小人而已。我輩謀幹大事,與你范家東主暗中籌畫多年,豈能因這小人壞了大事!”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3 10:58 AM

第六十二章 遇襲

在甯以誠說話時,他的態度十分自傲,也是有著十分的自信。

    在這半年多來,寧以誠是和張瀚還有和裕升虛與委蛇,表面上看來點選行頭的那點事早就過去,雙方芥蒂全無,其實甯以誠心中一直鄙視張瀚,對張瀚的種種舉措也覺得是僥倖之舉。

最要緊的,就是寧以誠確實和范永鬥策劃了好幾年,對蒙古走私一事,是寧以誠根據朝堂和遼東之事生的變化,提前判斷,並且和范永鬥下了決心,一定要在這件事上個百來萬的財,他也能分到不少好處。

    若是張瀚成了事,他寧以誠就指著一年幾百兩銀子的三節贄敬財?

    那真是笑話!

    在甯以誠心裡,張瀚還是當年那個螻蟻般的人物,今日過後,世間再無這人,這件事,幾乎全部是寧以誠的籌畫,他對這個結果,也是有著強烈的自信。

    這件事,絕不可能失敗!

    甯以誠陰陰一笑,賴同心和李明達都不知道,在這件事裡,他還藏著一個後手,一個叫周家兄弟絕不可能失敗的後手。

    ……

    “東主,前頭是黃土嶺,翻過這嶺,大樑山脈就到了頭,往前就是平地,一路再過百餘裡就是張家口堡。”

    王長富指著前頭,他已經將火銃取了出來,斜著抱在懷裡,臉上也露出鄭重之色。

    張瀚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前頭果然有一個斜緩的土坡,很寬,大約好幾十丈,官道在土坡上蜿蜒向上,象一條慢慢爬上去的蛇,這道嶺光禿禿的,只有一從從矮小的灌木,右側還是綿延的山脈,左側仍然是蜿蜒的長城,景致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裡應該是大同鎮和宣府鎮的交界,過了這裡就是宣府鎮的地界,行政上除了宣府鎮的軍堡和衛所之外,還有一些州縣,那就是屬於宣府巡撫和宣大總督管轄,到了後世,這裡全部屬於河北省或北京市。

    張瀚張望了一氣,除了看到較高的緩坡外,別無所見。

    “往下去應該怎辦?”張瀚問王長富道:“現在也看不到敵人在哪?”

    “周家兄弟不蠢的話肯定在坡的那邊躲著,待咱上坡時一擁而出,打咱們一個猝不及防。”

    王長富臉上絲毫看不出慌亂,倒有一些興奮。

    他指指兩個騎馬的腳夫,說道:“王一魁,李來賓,你二人騎馬先到坡上看看。”

    兩個腳夫一個胖大,一個高瘦,身上都明顯看的出來肌肉,眼神也是凜洌有神,動作也快,兩人一邊答應著,一邊夾著馬腹,馬兒立刻急向前奔馳起來。

    其餘的人都靜靜在坡下等著,這時人流並不多,有幾輛車和行人看到這邊的情況,有些摸不著頭腦,下意識的就停了下來。

    這一停算是救了他們自己,兩匹馬很快馳上坡去,沿著官道左右兩側展開。

王長富對張瀚道:“這兩人其實在軍中叫架梁馬,若俺在軍中當軍官,又在戚帥底下,怕是要被砍頭,架梁到現在才派出去……”

    張瀚若有所思,他在兵書裡也看過,凡行軍,不論紮營,排隊,過河,佇列展開或收束,營伍中都有一定之規,包括塘馬,哨騎,架梁,夜不收,這些都是各有專精,由訓練好的專業軍士來擔當,各司其責,將領總其成。

    只有精研山川地理,對各地的地形瞭若指掌,再瞭解自己部隊的水準和敵軍的水準,然後做出計畫,行軍和紮營都有一定之規,平時訓練也有章程可循,然後注意旗號金鼓,戰場排陣,能把這些都做好的,那就是海內名將了吧。

    或是專精一樣,比如常遇春只精於沖陣,能做好這一樣的,也就是名將了。

    張瀚只是略作思索,他還沒有心思把精力用在軍伍之事上。打仗太累,明末一團糟糕,還是專注於賺自己的銀子最要緊,武力麼,夠在這亂世中自保就行了。

    王長富還是盯著那兩人,這時突然“崩崩”兩聲響,王長富一震,大喊道:“來賓一魁你們小心……”

    話音未落,眾人就眼見兩支箭矢從山坡下飛上來,還好王長富提醒及時,兩個架梁馬也反應快,兩人都在馬上猛趴下去,一隻箭矢掠空飛過,另外一支則“叭”的一聲,插入王一魁的肩膀,深深的插在肩胛之中。

    兩個腳夫出身的架梁性情也是堅韌的很,李來賓一邊拔馬後退,一邊還向坡那邊張望著,王一魁也是一樣,忍著痛不停的眺望,在兩人調過馬頭後,又是崩崩幾聲弓弦響,箭矢飛掠而來,這兩人都趴在馬上,躲開了箭矢。

    “入他娘啊。”王長富喃喃道:“這幫子土匪怎麼有弓箭手呢?”

    這時張春點燃了準備好的火焰信號,楊秋等人必定看到,正在飛奔馳而來。

    山坡上漸漸出現了不少身影,道路兩邊的行人看到這事,早就屁滾尿流的躲了開來。

    張瀚在山坡上的人群中看到了周斌,還是那張死氣沉沉板著的臉,他壓住在戰場上的不安情緒,叫道:“周東主,一個小店而已,值當如此麼?”

    果真是一個分店,周武和周斌當然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死了人也要撫恤,動靜大了會惹的官兵進剿,雖是不怕,也是麻煩。

    要緊的還是范家和寧以誠的許諾,日後走私商道的利潤,有周家兄弟一份子。

    前提就是先滅了張瀚,然後整合大梁山到宣府這些道路上的土匪杆子,不使他們給范家這邊添亂。

    這些事都好辦,周斌看著張瀚那邊,臉上露出笑來。

    這一次山寨裡傾巢而出,一百三十多號土匪,只留了一些老弱看家,其餘的壯年土匪都帶了出來,百餘人在這山坡上,另外還有寧以誠從賴同心家丁裡派來的五人。

    不要小看這五個家丁,全部是精於弓箭的好手,土匪沒有什麼戰鬥力,只會恃強淩弱,欺負行腳商人和百姓,遇到官兵就只能打衛所兵,邊軍一來就只能跑,有這五個人拿著五張弓和十壺箭,勝利已經拿在手中。

    周斌一臉得意的笑,周武則督促著土匪們趕緊爬上山坡,列好陣,原本他們打算突然襲擊,怎料張瀚這邊派了人來哨探,伏擊之法用不成,不過現在人比張瀚多,又占了地利,他們也準備了大量馬匹,邊境這裡什麼都缺,馬是肯定不會缺,如果張瀚調馬逃走,周斌在官道後方還放了三十多人,潛伏在兩側,現在可以出來截擊張瀚了。

    這邊追,再有人截,張瀚除非運氣好,不然是死定了。

    “張東主,得意時須防失意,你得意了好一陣子,俺們兄弟也忍了你好一陣子,今日卻是你失意的時候到了,要說你乾脆自己抹脖子算了,省得落在俺們兄弟手裡,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日之後你還得死,身上還留不下一塊好地方,何苦呢。”

    周斌當然是在恐嚇,張瀚現在好大名頭,可離近了看,還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郎君的樣子,鬍鬚都沒有長起來,這樣的少年能有多大的膽色,嚇一嚇說不定就開始逃竄。

    “少東主,咱們身後果然有人,這周家兄弟也真有趣。”

王長富一臉想笑的樣子,在他們身後的山峽處果然跑出三十來個土匪,做出截斷官道的模樣,如果沒有這個安排,張瀚等人看到伏擊,轉身就走,土匪很難追的上,有人擋一擋,就很容易把張瀚等人全包起來。

    土匪們有幾人牽著戰馬在後,前頭的人吆喝著從山坡上沖下來,手中什麼樣的兵器都有,還有人拿著長長的叉耙,好在磨的雪亮,這麼吆喝著沖過來,聲勢倒是不小。

    張瀚這時向著坡上叫道:“周東主既然想我死,趕緊下來吧。”

    山坡上的土匪們好歹站好了,一百來人,站在薄薄的兩排,整個坡上全是這些人的身影,衣袍雜,兵器也雜,不過有一條比邊軍強,就是精氣神頗佳,不象邊軍一臉沒吃飽的落拓模樣。

    當土匪的,除了幹到頭目,多半是沒有家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日有油水就只管自己享受了再說,在山裡每日搶掠,好歹都能混個肚飽,不像邊軍,糧餉少,又不能搶,還要養活家小,個個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倒楣樣子,土匪們看著就很壯實,臉上都有橫肉,戾氣十足,眼中也有兇暴殘忍的光芒。

    當土匪,得有投名狀,不殺人沒有人命官司的很難獲得信任,眼前這一百多人,九成以上都有人命案子,就算當土匪之前沒有,這麼些年土匪幹下來,不殺人放火也不可能。這一百多人聚集在一起,自有一股獰惡之氣,也難怪他們能在邊軍密集的地方立足,這些土匪,如果不出動將領的家丁是很難剿滅的。

    周斌道:“張東主莫急,俺們馬上就去。”

    周武在周斌一旁打量著張瀚等人,他臉上有一條斜斜的疤痕,眼神陰冷,整個人都陰森森的,死在他手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這種陰森之氣可不是憑白來的。

    張瀚這三十來人,在周武眼中不是那麼好打的,三十來人列成了一個半圓陣,陣列十分嚴整,不像土匪雖然人多,就是簡單排了排。

    古人打仗,列陣可以說是將領最大的本事,誰列的陣好,哪怕人數比對方少,仍然可以達成局面優勢,或是將自己強軍對著敵人弱勢的地方,一鼓進擊而破陣,敵陣一亂,勝利就到手了。

    在宋元以前,每次大戰都會派遣排陣使,專門以大將當之,以豐富的戰場經驗,根據戰場兩方的地利和人數來排陣,這差事不是一般的大將能做,戰勝之後,排陣使也有大功可得。

    眼前雖只是二百多人規模的戰鬥,甚至不能說是正規軍的戰鬥,但有王長富在,和裕升這邊還是排出了一個不錯的軍陣,有步有騎,前後夾雜,長短兵配合,其實就是鴛鴦陣被擴大了好幾倍。

    周武爭鬥的經驗很豐富,但他暫時看不出來張瀚那夥人的破綻,最要緊的是他看到張瀚部下都有刀牌和制式的長鐵槍和長刀,還有鏜鈀,除了沒有甲胄外,裝備比普通的邊軍還要精良。

    “入他娘,這小東主敢情把自己當邊軍將領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3 11:03 AM

第六十三章 弓手

周武吐了口唾沫,對一旁的周斌道:“二弟,這夥人不好啃啊。”

    “管他娘,沖就是了。”周斌道:“他們人少。”

    話音未落,在官道煙塵大起,馬蹄聲直響,周氏兄弟臉色一變,周斌對著一個大漢道:“甯大人不是說賴參將不會派兵來?”

    “我可不知道。”

那大漢一臉無所謂的道:“若是乾爹派了人馬來,我們轉身就走。”

    賴參將的家丁全部拜了他為乾爹,要麼就是乾爺爺,姓也改了,全部改成姓賴,有資歷的就有名字,資歷淺的就用數字排行,方便好記。

    眼前這幾個弓手都是姓賴,他們可不會拿箭對著自己乾爹派來的人。

    周家兄弟一時大急,官道兩邊截路的土匪也亂了,紛紛又往山上爬去,亂了好一陣子,楊秋等人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

    “周東主,還敢下來嗎?”

張瀚一臉調笑,心裡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對方下來,還是想著對方轉身就逃。

    這一逃王長富等人就可以追,土匪一亂,好歹能殺傷不少,周家兄弟的隱患短時間內就不成威脅,可這樣不除禍根,心裡到底還是感覺不妥當。

    “殺,賴十一,就靠你們幾個了!”

    楊秋等人還在半道,立足不穩,同時有一些截道的土匪開始扔石頭騷擾他們,這邊張瀚的部下人少,周武是個老匪,知道機會難得,手臂用力一揮,大喝道:“兄弟們隨我殺,殺了眼前這小東主,人人都有重賞!”

    周斌聲嘶力竭的叫道:“往前沖的就賞二十兩,殺傷一人的賞五十,殺死一人賞一百,殺了張瀚的賞五百兩銀子!”

    這倒真是不折不扣的重賞,向來土匪搶東西,都是大頭繳給頭目,小頭自己留著,平時胡吃海喝,攢不下來什麼錢,這一下每人均是紅了眼,兩排人馬,有人步行,有人騎馬,都是口中喊殺,向前沖去。

    “盾牌舉起來,楊泗孫,溫忠,舉高點!”看到土匪沖過來,王長富開始吆喝各人下馬整隊。

    土匪和張瀚這邊相隔三四百步,距離不遠,張瀚各人均騎著馬,身後攔截的土匪也亂了,若此時回轉,土匪其實很難追上,但張瀚下定決心解決周家兄弟,自是不會在這時轉身後退,不僅不退,他策馬到正中,看著王長富指揮。

    日頭已經開始偏斜,太陽的熱力也減低了很多,北邊不停吹來些涼風,吹在人身上還是挺愜意的,張瀚卻沒有注意這些,他有些口乾,感覺上顎和舌頭都粘在了一起,想說話,卻很難張開口。

    “水……”

    張瀚勉強開口要水,卻感覺自己的嗓子無比嘶啞,像是一直不停聲的說了十天半個月的話,話音像是乾裂的土地,一丁點水氣也沒有。

    張春也很緊張,原本紅潤的臉又變的臘黃,還帶著慘白,聽到張瀚要水,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才把水葫蘆遞過來。

    張瀚痛飲了好幾口,這才感覺口中乾渴的狀況好了很多,他自失一笑,這群架打的多了,動刀動槍也不少,怎地這一次這般緊張?

    看看四周的喇虎和腳夫們,多半也是和他一樣,每人的神色多少都不自然,不少人用舌尖抵著上顎,顯然也是在口幹。

    這其實怪不得他們,以前打群架,知道只是“打架”,除非不小心,不然的話不會出人命,了不起受傷。

    對喇虎這種好勇鬥狠的人群來說,受傷就像是後世戰士的勳章,身上掛了彩,走路都揚塵帶風,和人說話也有份量。

    不過那畢竟是“打架”,不是戰爭。

    眼前這些土匪,個個背著人命,而且也就是來要他們的命,不是平常搶地盤的那種鬥毆。

    雖然兩邊的水準都很差勁,但這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戰爭。

    “莫要怕,越怕死的越早,你轉身跑,人家往你後背砍,相准了砍,還不必擔心你還手,你這樣還跑,世上還有比你更蠢的人沒有?”

    王長富在隊中不停走著,三十來人分成三個小隊,三個小隊彼此又離的很近,擺開之後成了一個小小的方陣,王長富看出各人的神情緊張,他不停的叫喊著,給這些人打氣。

    在身後,土匪們已經被楊秋等人擊潰,那七十來人相隔還有裡許,楊秋等人又策馬向前跑著,中間有兩匹馬又折返回頭,王長富看著點了點頭,楊秋是個精細人,這邊打著,再派人到新平堡請援兵,這樣就立於不敗之地。

    這時兩邊越離越近,彼此都能看清楚臉,土匪的臉龐很獰惡,張瀚的部下們也是滿臉凶戾之氣,兩邊都是不停的喊叫著,給自己壯膽。

    “日他先人,”王長富嘀咕道:“臨陣時瞎喊什麼,勁都喊泄了。”

    相隔不到百步了,王長富從陣前折回,上了匹馬,趕到張瀚身邊。他害怕東主太過緊張,萬一這時張瀚掉馬跑了,這仗就不必打了。

    畢竟又不是真的戰陣,張瀚也不是將領,其實王長富覺得跑了也好,剿匪這事交給官兵辦也行,何必讓和裕升的人來冒這種險。

    這時他看到幾個矯健的身影從土匪隊中冒出來,身形動作都很快,而且有板有眼,動作很俐落,快而不亂,更叫王長富吃驚的是那幾人均手持長弓,身後和腰側都背著箭壺。

    王長富瞪眼向張瀚道:“壞事了,東主,土匪裡哪來的弓手?看樣子還不是普通的弓手,是精兵。”

    張瀚也看到了,他冷冷一笑,說道:“這是賴同心的兵。”

    “賴參將?”

王長富道:“咱們不是每月都有贄敬給他?”

    “不一定是他親自派的,肯定與寧以誠有關。”

張瀚心思清明,涉及到這種事沒有幾個人比他腦子動的快,呼吸間就想的十分明白,他對王長富道:“現在你明白為何咱們得自己解決這麻煩了?”

    王長富道:“不止是麻煩,可能咱們未必頂的住。”

    他神色開始不安,那邊的弓手已經立定腳步,在八十步左右,每人都斜舉長弓,搭箭上弦,接著聽到一連串的“崩崩”響聲,箭矢在眨眼間被射出,向著這邊落過來。

    每人都情不自禁把眼光看向天空,對方使的是正經步弓,勁力很大,箭矢也落的極快,幾乎要看不清。這不是山民裡打獵用的獵弓,一張步弓製作程式十分麻煩,好弓需要耗時很久才制的出來,能用弓箭的也不是一般的好手,明軍的合格弓手已經越來越少,立國之初,明太祖規定一個百戶最少有二十以上的弓手,現在一個指揮也未必能挑出二十個合格的弓手了。

    幾乎就是抬眼落眼的光景,也根本來不及閃避,五隻箭全部落在陣中,有三支插在地上,嚇了人一跳,一支插在一個鏢師的胸口,入肉很深,小半截箭杆插了進去,尾羽和後半截箭杆還在不停的顫動,那個鏢師看著自己胸口的箭,眼中先是露出不相信的眼神,接著就是放聲慘呼著,另一人被箭插到腳裡,在原地一邊叫一邊單腿跳著。

    “入了箭傷的不准叫,滾到一邊去。”

    王長富喊叫著,但效果一般,那兩人還是不停喊叫,旁邊的人都亂起來,整個佇列都開始混亂起來。

    其實若是打群架,這些鏢師被人砍中一刀也未必會這樣慘呼,但眼下鏢師們精神緊張,痛苦被加倍放大了。

    這時弓弦聲又響起,又是五支箭射過來,鏢師這邊大亂,人人下意識的就想躲,佇列已經徹底亂了,王長富喝令各人嚴守崗位,腳夫們還聽他的,喇虎們已經亂的不行,各人均是往拿著盾牌的刀牌手身後躲,楊泗孫和溫忠等人身後躲了一長串的人,每人均彎著腰。

    第二輪有兩隻箭落空,三隻箭落在人身上,有腰,有背,也有腿,這三人也跟著此前兩人一起慘叫起來。

    接著快到六十步,那邊土匪的喊叫聲清晰可聞,土匪們臉上都露出興奮之色,他們也看到和裕升鏢師後頭也有大隊人馬,而且手中的兵器比他們用的要好的多,這一場仗應該是惡仗,不象他們以前往山裡村子去打劫那麼簡單。

可在這五個弓手的連射之下,對面的鏢師前隊已經亂的不行,後隊上來用處也不大,戰場上就是這樣,一邊氣勢下去,另外一邊的氣勢就湧上來,氣勢一強,陣列不亂,勝利就到手了。

    這時第三輪箭又射過來,這一次已經是從坡上下來,距離又近了些,賴十一幾人用的是平射,勁力比拋射更大了幾分,溫忠感覺手腕一震,接著他看到箭尖從自己的盾牌另一面插了進來,眼睜睜看著箭尖刺到自己手心裡頭,接下來他才感覺到疼痛。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4 09:25 AM

第六十四章 擊斃

“打不過,打不過,趕緊跑啊。”

    溫忠嚇的魂飛魄散,手一使勁,好在箭矢入肉不深,居然叫他拔了出來,鮮血一下子流個不停,他將盾牌一拋,直接就往後跑。

    王長富看到了,大喝道:“東主還在這裡,你們誰敢跑。”

    腳夫們聽到這樣,面露遲疑,喇虎們也猶豫了一下,但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性命是自己的,銀子再多買不著命,東主算什麼,趕緊跑吧。”

    這一下十來個喇虎沒有一個停下的,手中兵器均是一丟,開始往後跑去。

    “腳夫一律不准動,李來賓,你敢跑就開革,你老婆和大小子都在店裡幫手,你一家全攆開,你跑試試?”

    “誰也不准跑,”

梁興一直在張瀚身邊當護衛,這時也怒叫道:“楊泗孫,你狗日的敢跑我回去就抄了你的家!”

    張瀚此時倒是冷靜,他的銃已經裝好,在馬上開始瞄準,張春也是一樣,梁興見他二人開始舉銃瞄準,也是趕緊將自己的火銃舉起來。

    一隻鳥銃兩隻魯密銃,三隻火銃瞄的都是那幾個弓手。

    賴十一本能的感覺到了威脅,這幾個家丁在被挑中前都是邊軍,大同鎮這裡雖然戰事較少,小規模的衝突也是不斷,蒙古人又不是善男信女,能順道搶的難道還老老實實和你交易?

牧民轉身一變就是馬匪,邊軍中的夜不收和哨騎經常和這些蒙古人打仗,戰場經驗十足,張瀚剛瞄準他,賴十一本能的就感覺到了危險。

    他眯著眼,也顧不得再射箭,眼光打量著對面的情形。

    和裕升的鏢師已經亂了,十幾人在跑,丟了兵器空著手,還有二十來人壓著陣腳,不過賴十一知道,人數原本就懸殊,加上膽氣被奪,失敗是必然之事,可為什麼自己感覺到威脅?

    賴十一的目光,終於落在張瀚身上。

    他身形一震,已經看到了張瀚舉在肩膀齊平,已經瞄準了他半天的火銃。

    隱隱的,賴十一甚至感覺到張瀚微微一笑。

    他也看到的銃口閃出火光,龍頭處冒起白煙,然後張瀚將火銃稍稍遞向前方,免得叫火星和白煙損了自己的目力。

    “這是打我?”

    賴十一最後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從看到火光,接下來才聽到“砰”的炸響,再下來一顆鉛丸破空掠至,賴十一感覺自己的胸前似乎是被重錘打中,他愕然低頭,看到胸口被鉛子打開了一個洞口。

由於火銃用的是鉛彈,鉛比較軟,擊中人體後動能全部釋放,賴十一的傷口內部已經形成了一個喇叭型的空腔,胸口四周的神經血管全部被破壞,相隔不到六十步,張瀚用的還是魯密銃這種威力大的火銃,賴十一呃呃了幾聲,想伸手摸自己的傷口,但手已經抬不起來。

接著他感覺兩腿軟,心裡只有不可置信的感覺,他在戰場多年,因身手和射術加上戰場經驗成為家丁,居然在帶著一群土匪和鏢師的械鬥中被人用火銃射死,這個結果,他委實不敢相信。

    賴十一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四周還有隱約的喊殺聲,也有驚惶的大叫,似乎還接連有火銃聲響起,他心裡急,很想爬起來,但腦中越來越累,眼皮也重的如山巒一般,很快的,這個家丁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張瀚一槍命中,將賴十一打翻在地,那個射術最好的家丁連悶哼聲也沒有,不到一分鐘時間就倒地死去。

    這一槍給土匪很大的威壓,不少土匪停住了腳步,用驚疑的眼神看著張瀚和他手中的火銃。

    張瀚從容的裝彈,先用搠仗去除槍管裡的殘餘,然後裝藥,壓實子彈,上引藥,一切做的有條不紊,絲毫不亂。

    在這同時,張春和梁興也分別開槍了。

    他二人瞄準的當然是另外兩個弓手,但有賴十一在前,經驗豐富的家丁弓手貓著腰躲進人群之中,砰砰兩聲槍響後,張春的一槍落了空,槍子打在地上,激起塵煙,梁興的一槍打中了一個土匪的腦袋,槍子把那人的腦袋打的碎裂,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混在一起,半邊腦袋搭拉了下來。

    這樣的場景,很多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所有的土匪都楞了神,呆征住了。

    相隔不過三四十步,很快能短兵相接,這幾聲火銃響聲,卻是叫他們感覺無比驚惶。

    這時王長富的槍聲也響了,他打的卻是周斌!

    銃聲響起,火光迸現,鉛子飛向前,周斌幾乎是應聲而倒,這一槍打在他的大腿上,鮮血狂濺,血肉橫飛,白色的腿骨都露了出來,周斌倒在地上,出巨大的慘嚎聲。

    四支銃一,立刻就穩住了局面!

    “給我上!”周武看到兄弟慘況,兩眼紅,自己手持兩柄短斧,大步越步向前,大叫道:“他們不過四支銃,有什麼鳥怕。”

    他一邊走一邊踢著一個藏身的弓手,罵道:“我們沖,你們在後頭射箭,未必他們還敢瞄著你們打。”

    剩下的幾個弓手終於站立起身,重新張弓搭箭,這一次他們瞄準的就是張瀚幾人。

    敗逃的鏢師楞在原地,剩下來的重新結陣,楊秋帶著人趕了過來,在百餘步之外下了馬,開始結成一個個鴛鴦陣小隊,然後往這邊跑過來。

    土匪也繼續向前沖,不過腳步明顯放慢,很多人一邊向前跑一邊瞄著張瀚幾人手中的火銃,這東西不常見,威力似乎比弓箭要大的多,最少聲勢大的多,每個人都感覺害怕。

    “展開,展開!”

    張瀚等人身前只有二十來人,對面的土匪過百人,只是氣勢不及剛剛足,楊秋等人還要過一刻鐘功夫才趕的上來,他們是縱隊向前,為了保持一定的佇列不能走的太快,不然的話跑成一團亂糟,上來也是打亂戰。

    這個時候,還是看的出來王長富的操練頗有成效,最少對腳夫們的成效不低,雖然喇虎們跑了,腳夫們還是鎮定了下來,並且把鴛鴦陣的縱隊變成了橫隊。

長槍,長刀,鏜鈀,一勢排開,長長的兵器斜舉向前,左手握著兵器前端,右手握在很靠後的地方,這樣便於突刺力,這也是平常操練時王長富再三強調的。

    這時候張瀚很慶幸,自己不知怎地淘弄出王長富這麼一個人出來,如果今日不是有王長富,平時不是有王長富幫著操練,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形。

    他同時也對喇虎深為失望,這幫傢伙,也就打打群架,欺男霸女還行,見著土匪,死傷幾人就潰不成軍,怪不得戚繼光的兵書裡再三強調不能招募市井遊滑之徒,還有什麼眼光虛浮。

左右顧盼的不能要,張瀚在此前還不以為然,因為他自己就是介於黑白之間的人,對喇虎沒有絲毫的輕視,現在經過眼前這一場戰事,張瀚才徹底明白過來,有些事不能想當然,前人的經驗和智慧不是白來的。

戚繼光的兵書,恐怕每個字都是用人的性命和鮮血來書寫,這樣的人這樣的書,自己膽敢輕視,實在也是有些過於狂妄。

    張瀚在馬上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己在這時候還在走神,對面的幾個弓手又在射箭,第一輪就是向張瀚幾人,不過距離稍遠,他們也不敢仔細瞄準,對準張瀚的箭在他身邊十幾步遠的地方射過去了,張瀚瞟了一眼,根本不以為然。

    他的火銃還是平舉著,銃口瞄向那幾個弓手家丁,在黑洞洞的火銃瞄準之下,對方的動作變的僵硬,原本箭不虛的神射也變了味道,弓手們又射出了第二輪,這一次仍然沒有對張瀚等人造成威脅。

    “砰!”

    張瀚第二槍又打響,這一次卻瞄準了一個沖在最前頭的悍匪,一槍過去,正人那人肚腹,打穿了一個大洞,腸子和血肉一起湧出來,那人用兩手捧著自己的腸子,鮮血從手中不停湧出來,看著自己腹間這般情形,那個悍匪也是出了駭人的慘嚎聲響。

    張春和梁興王長富三人也是再開槍,他們打的也是沖在前頭的土匪,這一輪也是每槍都命中。對面的弓手慌了神,射來的箭矢沒有威脅,他們也樂得打那些容易的目標。

    第二輪打過,土匪幾乎要崩潰,但這時他們又看到張瀚四人都在裝彈,相隔不過三十來步,這個距離加把勁很快就能跑的到,加上周武也沖了上來,剩下的土匪勉強振作精神,接著又沖上來。

    “東主,這一輪來不及了。”

王長富剛剛清理好槍膛,眼看人沖過來,他感覺憑二十來個腳夫肯定守不住,當下先叫了一聲,然後策馬過來,伸手把張瀚的馬韁繩一牽,拉著張瀚就往後退。

    張春和梁興也是後退,在他們調轉馬頭的時候,前排的鏢師終於和土匪開始接仗。

    “刺!”

    李來賓兩眼赤紅,他是長槍手,之前和王一魁當架梁時他並沒有受傷,渾身都感覺是勁力,他左手邊也是兩個槍手,右手邊是鏜鈀手和長刀手,各人手中兵器均是斜舉向前。

李來賓看到一個拿斧子的土匪掄著斧子就沖過來,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樣子十分獰惡,他心突突地跳,但長久以來王長富對他們的訓練突然占了上風。

李來賓很穩當的站著,兩腿撐開,右手和左手一起力,然後左腿稍微前屈,口中喝道:“兄弟們,向前刺啊!”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4 10:14 AM

第六十五章 陣戰

李來賓是一個小隊頭,鏢師們沒有明確嚴格的上下等級,只有梁興和楊秋是明確的和大掌櫃一級,底下有蔣家兄弟這樣的小隊頭,李來賓和幾個人是腳夫中的小隊頭。

他們這些腳夫多是失業後流落到和裕升,其中也有不少刁滑之輩,不過那些人多半經受不住每日的體能和器械操練,又不象喇虎敢打敢拼,慢慢就被淘汰出去,留下來的腳夫多是性格堅韌,膽氣壯身體強的那些,又不似喇虎那種天天在市井中廝混,油滑氣少的多。

今日這場面,前隊的喇虎跑光了,腳夫們沒跑,被王長富一通吆喝就在列陣,此時土匪衝殺過來,所有人明白轉身就是把後背給人家砍,這時只要穩住了的,叫跑也不跑了。

    沖過來的悍匪正是周武,他經歷的事多了,惟獨今天這事,稀裡糊塗,叫他感覺彆扭,對面的鏢師和張瀚不叫他覺得怎麼厲害,但那幾支火銃打的太毒,每銃過來,就是幾個兄弟了帳,這樣打下去,土匪攏共一百來人,能經過幾輪不跑?

    周武的部下他自己心中有數,砍殺良善都是好手,打硬仗,那就是說笑了。

    現在只能憑著一股氣,由周武親自帶隊,劈砍開眼前這些列了陣的鏢師,然後攆著張瀚他們跑,想殺人估計難了,能把鏢師打跑了就算贏。

    周武心中憋著一股惡氣,他已經不求能殺死張瀚了,現在想想,今天這佈局太想當然,就算張瀚沒有後手,憑自己的部下想伏擊殺死張瀚,除非弓手躲在道邊一起齊射,不然的話,這樣殺出來,人家真要跑,哪攔的住?

    這計畫是周斌和寧以誠擬定的,周武這時在心裡怒駡,不知道操了寧以誠多少遍姥姥。

    現在是在戰場上,周武告訴自己。他屏息靜氣,手中的斧子大小合適,重量也合適,他兩眼似毒蛇一般,身體也扭動著,四周的部下已經蜂湧而上,不少人往前遞著兵器。

但這麼一路跑下來,又沒有列陣,土匪不少人糾纏在一起,沒辦法短時間內形成陣列優勢,反而鏢師們先是縱隊,又擺開成橫陣,陣列比土匪嚴整的多。

    周武對這些情形不知道,他眼直直的盯著對面的那個鏢師,對面的人不到三十,下唇上有兩撇鬍子,兩眼不大,但眼睛堅定有神,身手很穩,周武知道這是個難纏的對手。

他扭動身體,但感覺很難集中精力,在對面那個鏢師的兩邊也都是拿著長兵器的,剛剛就有不少兵器遞過來,周武下意識的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左右兩側,全是明晃晃的長兵器,他在口中吐出一口濁氣,下意識的罵了句娘。

    這些鏢師,武器比邊軍還好!

    這時對面的漢子猛然喝刺,周武吃了一驚,接著四周的長刀鐵槍鏜鈀紛紛向前遞,一陣雪亮的光芒猛壓過來,周武身邊兩側均是有刀槍,他下意識的一遲滯,不知道怎生是好。

這時對面的李來賓用盡全身力氣猛然前刺,周武很想閃躲,但身邊的人都在閃躲,平時他這樣悍勇向前時,都會有不少部下也跟著猛衝,在危險時會有人護著他,但此時明明人數比鏢師多,怎地身邊的人紛紛慘叫著倒地,鮮血都濺到了他的臉上?

    這時李來賓的槍尖已經遞了過來,周武想躲,但四周毫無空隙,槍尖刺中他的小腹,毫無遲滯的直刺入體內,然後從肚腹的另外一邊透了出來,李來賓大吼一聲,槍尖按教程在對方腹中一攪!

    周武出尖利的慘叫,他手上最少有過百條人命,很多地方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反抗,男子就戮女人被搶被奸,也沒有人敢反抗,今日卻被一個不知名的拿長槍的鏢師刺通了他的腹部,周武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他的身手其實真的上乘,否則也不敢悍然前沖,在這時周武拼命扭動身子,手中的斧子也是往前一擲,正對著那個鏢師的面門。

    李來賓也看到斧子擲來,但他毫無辦法,這幾乎是電光火石般的事,他根本反應不來。他的兩手還緊緊握著長槍,正在用力把槍頭從對方的腹部拔出來,這斧子他根本擋不住。

    “砰!”

    斧子飛而至,卻又正好砸在木板削制和蒙了厚牛皮的盾牌上,出一聲巨響後,斧尖插入盾牌之中,有一點尖頭從盾牌這面透了出來,但好在是擋住了。

    李來賓眼前是王一魁滿是絡腮鬍子的大臉,兩人想笑,但又沒笑出來,只互相點一下頭,李來賓這一次兩腿立住了,兩手又是用力一拉,對面的那個悍匪出駭人的慘叫,這一次鐵槍被從對方腹中拉了出來,可想而知,對面的悍匪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這時整個鏢師佇列都是一樣,長刀鏜鈀鐵槍紛紛向前,土匪佇列混亂,一擁而上,指望人多壓跨鏢師,怎料對方陣列十分嚴整,第一輪突刺劈斬下來,鏢師幾乎一個未傷,土匪倒是死傷了十幾人!

    這其中,包括已經伏屍于地的周武!

    “點子真硬。”

    “扎手啊,怎麼辦?”

    “不好,大櫃死了?”

    “咋?大櫃死了?”

    “我的天,大櫃死了!”

    近百的土匪擁擠成一團,越是前列吃了虧死了不少人,他們就越是不敢展開,越不敢展開,人就越擠成一團,擠成一團,陣列上就越是吃虧,明明人數比鏢師多了好幾倍,場面上居然一點便宜也沒占著。

    與此同時,周武伏屍於地的場景被越來越多的土匪覺,於是他們的腳步越想向後,更沒有人敢一徑往前沖。

    又沒有車隊,又沒有小娘,銀子和女人均沒有,那麼拼命是圖犒賞,大櫃一死,找誰要去?新頭目?官兵會不會來進剿?

    這時後陣的幾個弓手家丁也慢慢收了弓,賴十一死了,周武死了,周斌重傷,鏢師大隊趕了過來,這一次是大敗虧輸,連底、褲也輸掉,想想好生沒意思,幾個弓手看了奄奄一息的周斌一眼,互相使個眼色,立刻牽了幾匹留在陣後的馬,翻身上馬,走的乾脆俐落。

    “向前,刺!”

    李來賓又向前幾步,將手中長槍,狠狠刺了過去!

    王長富操練他們時,對每一次刺殺的距離,時機把握,佇列保持,都有明確的規範,只是操練歸操練,到了戰場上,沒有明確的軍官指令,鏢師之間上下並不太分明。

這時候佇列已經有明確的混亂,好在土匪更亂,李來賓這一輪又刺中一人,直入咽喉,那人手中拿著的是叉靶,武器簡陋的可笑,衣袍破舊,在慘嚎時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李來賓沒有猶豫,槍尖一收,帶回血雨,那人只慘嚎了幾聲就倒在地下,手捂著脖子扭動了幾下便是死去。

    “敗了,敗了,跑啊。”

    不知是哪個土匪先叫了一聲,接著來越來越多的人跟著一起叫,大批的人丟了手中兵器,然後轉身就逃。

    這樣等於將後背賣給了鏢師們,這下還有什麼可客氣的,王一魁和李來賓等人均是奮步上前,距離夠了便是一槍、刺過去或是一刀砍過去,鏜鈀手也不掩護了,跟在佇列中一起向前沖,盾牌手多是喇虎,也有鏢師撿起他們丟棄的短刀,丟下手中的長兵器,輕裝向前,不停揮砍。

    在鏢師的追擊下,土匪們跑的更快,他們有的跑去牽馬,有的往山上爬,也有的慌不擇路,一徑往前跑,爬山或騎馬的很快都消失在人們的眼前,往前跑的卻是多半被追上,後背一刀,就是了帳。

    “長富,別跑了,你回頭看看。”

    張瀚被王長富帶著馬,往前跑了幾十步,楊秋等人已經迎上來,不過都是一臉驚愕,張瀚回頭一看,卻正見著鏢師們陣列而戰,土匪接連被殺的情形,他伸手搶過韁繩,拉住了馬,叫王長富回頭一起看。

    王長富一回頭,看了幾眼,臉上就露出十分複雜的神采出來。

    有高興,有驚異,也有一些慚愧。

    “東主,這是鴛鴦陣的變陣,兩縱隊接在一處變橫陣,叫兩才陣,若是三隊,就叫小三才陣,若是加上游騎,戰鋒隊,跳蕩隊,駐隊,中軍,就是三才陣,那非得幾百人才擺的出來。這些都是戚帥的戰法心得,俺平素就是這般操練他們……”

    說到這,王長富有些慚愧,他這個領頭人不在,部下們居然頂住壓力,並且打跨了土匪。

    張瀚點點頭,並沒有責怪王長富。

    剛剛的情形,他自己也以為輸定了,誰能料到是現在這樣的情形?

    看來土匪打不過正規軍確有道理,鏢師人雖少,陣列卻嚴整,平時操練也多,最少比邊軍還操練的勤,武器也好,不要說土匪沒得比,就是普通的營兵也沒得比。

    加上挑鏢師時都是找身體好膽氣壯的,能打敗這些土匪,仔細想想,並不奇怪。

    要知道戚繼光的戰陣一出,練成強兵後,經常以少擊多,幾千人殺敗幾萬兇悍的倭寇,並且經常是死傷幾十人而斬過千,倭寇再差也比明朝普通的官兵強的多,鏢師雖不能和戚繼光當年的義烏兵比,可比普通官兵還強,這麼一想,什麼都明白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5 12:01 PM

第六十六章 割頭

  “東主,俺們來了。”

    楊秋等人終於趕了來,因為小跑向前,佇列很混雜了。

    張瀚這時不等王長富了,直接令道:“楊秋你不要步戰了,那邊有不少土匪跑了,騎馬去追,能殺的不要客氣。”

    “是,東主!”

    雖然又得跑回去騎馬,楊秋臉上倒滿是興奮,這一仗居然這麼稀裡糊塗的贏了,楊秋也大感意外。

    剛剛他在後頭,也是十分擔心,倒不是怕輸,只是擔心張瀚的安危。和裕升又不是官兵,被土匪打敗不算什麼,短期內可能會對聲譽有影響,可明白人很多,一百多土匪伏擊的事,哪能天天發生?帳局和騾馬行的押運生意都不會受太大的影響,當然,短期內想再擴大就難了。

    這一仗打贏,東主絲毫未傷,又殺得這麼多土匪,和裕升不要說在陽和新平路和大同東路,恐怕西路和山西鎮的生意都能接,宣府東路也能拿下更多的地盤,觸角可以伸的更遠。

    想到這,楊秋自是心頭火熱,和他一樣明白的人也不少,眾人士氣高昂,聽了命令就去騎馬。

    在馬上砍殺,其實較步戰要難的多,精銳騎兵可以幾天幾夜在馬上不下馬,可以左右手在馬上騎射,可以在快馬交錯時判斷距離,出手還留有餘力,防止兵器反震,這些鏢師們肯定辦不到,不過在馬上擊殺地上逃跑的人,算是騎戰中最簡單的事,張瀚也是想鍛煉一下部下的騎戰能力,眼前的機會十分難得,不能浪費了。

    張瀚看向身邊的人,令道:“長富,梁興,你們也都去。”

    “是,東主。”

    梁興和王長富都面露興奮之色,他們原本就在馬上,稍等了一會,和大隊會合後,各人亮著自己的兵器,開始策馬奔馳向前。

    看著遠去的眾人,張瀚長長松了口氣,感覺身上一陣疲軟。

    今天這事,所得的收益實在太大了。

    打出名頭,解決了土匪隱患,這是一個層面,另外一層,就是張瀚親臨戰陣,看到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是怎麼回事。

    今日這場戰爭,很多地方都是粗陋不堪,一邊是鏢師,一邊是土匪,都是屬於戰術素養最低下的兩群人,甚至是張瀚平時看不起的邊軍,真打起仗來,從行軍到擺開,再到列陣,迎戰,追擊,種種事情也不是鏢師能比的。

    這就是張瀚看到的不足之處。他的鏢師橫掃各地的青皮無賴,但遇著土匪就很兇險,如果是未來的有邊軍加入其中的流寇,恐怕就更不是對手了。

而且日後走私時都是往邊境外去,那裡有很多漢人和蒙古人組成的馬匪,論起兇悍來,大梁山的土匪和人提鞋也不配。

    張瀚沉吟著,心中明白,增強自己手中的武力,已經是勢所必然之事了。

    半個時辰後,和裕升鏢師與大梁山土匪的這一仗,終於結束。

    張瀚下了馬,在這慘烈的戰場上信步走著。

    四周慢慢聚攏來一些剛剛躲避起來的路人,不少人看著張瀚,指指點點。

    這一次和土匪的大戰,估計會在很短時間內,傳遍大同和宣府,成為商家口中的一件傳奇般的奇事。

    越向前走,張瀚看到的屍體便是越多,土匪們多半被搠穿或是砍死,也有一些重傷未死的,躺在地上呻吟著。

    地上到處是丟棄的武器,跑丟的鞋子,一灘又一灘的鮮血。

    張瀚看到了周武,他被一槍捅穿,腸子流了一地都是,已經有蒼蠅飛了過來,在周武的屍身上方嗡嗡飛著。

    他又看到了賴十一的屍身,橫臥在斜坡上,距離官道很近,人先趴著,又被翻了過來,臉上全是黃土,身上也是肚破腸流,死狀極慘。

    張瀚心裡不知道是何滋味,這是自己頭一回殺人,兩世為人,打架不少,殺人還真是頭一回。他倒是沒有嘔吐,也沒有太害怕,只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茫然,似乎情緒也僵住了,一時半會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這時王長富帶著幾個人到張瀚處,興沖沖的道:“東主,李來賓和王一魁立功最多,是他倆穩著佇列,並且還擊,擊潰了土匪前陣,李來賓還殺了匪首周武,是這一仗立功最大的一位。”

    張瀚回過神來,看著一臉激動的李來賓。

    “好,做的好。”

張瀚伸出兩手,搭在李來賓的肩膀上,重重一握,沉聲說道:“今次大勝,各人出力都不少,不過李來賓你出力最多,我看在眼裡,也會記在心裡。”

    李來賓臉上掠過一絲感動之色,吶吶答說道:“東主,俺吃東主的糧,拿東主的銀子,合該為東主效力。”

    李來賓今年還不到三十,不過長子已經十一歲,和李來賓的妻子一起在騾馬行當幫手,這一家的生活都仰仗張瀚和他的和裕升,李來賓剛剛也想退卻,後來被王長富一語提醒,逃可能也會被殺,而且和裕升完了,一家人又要回到朝不保夕的境地裡去,那種日子,李來賓是一天也不想過了。

    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情,他才站定了腳步,並且把自己手中的長槍,向著敵人猛刺過去!

    張瀚微微點頭,對著王長富輕聲道:“日後挑人,有家小的最好。”

    王長富也是點頭,輕聲道:“東主,喇虎是不能再要了。”

    “喇虎有喇虎的用處。該操練還是操練,不過,不要他們押送貨物或出來打仗了。”

張瀚又誇讚了王一魁幾句,其餘幾個立功的也是分別誇讚,同時下令眾人割下土匪人頭,匯總到一處,周武和周斌的屍身卻是完全的,拋在馬身上,預備帶回堡去。

    這些事辦完後,張瀚才接著剛才的話頭,對王長富道:“喇虎身上油滑之氣太重,平時以強淩弱還成,打群架就算弱勢也能扛住,但這樣生死戰陣,無論如何指望不上他們。日後,喇虎就是守庫,看家,開闢新路線時去打頭……有些事,良善出身的做不好,還是喇虎做著最順手。”

    王長富頻頻點頭,顯是對張瀚的話深以為然。

    “長富,這一次我有兩個心得。”張瀚站在坡頂,看著眾人拿刀切割首級,這一回不少人都趴在地上嘔吐著,不論是喇虎還是腳夫,以前都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剛剛戰陣之上拿刀槍捅人砍是一回事,現在拿刀切割人的首級,血淋淋的將人頭劈斬下來,這樣的事,在觀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少喇虎平素牛皮哄哄的,現在都是一臉蒼白,反而是腳夫出身的鏢師紀律較好,下令割頭後,這些人就開始動作,比喇虎要堅決的多。

    這一下,張瀚更是堅定了棄用喇虎的決心,當然,不是徹底不用,而是將喇虎勢力消化轉移,用到另外的地方去。

    他看到梁興在吆喝痛駡著剛剛逃走的喇虎,張瀚微微搖頭,他又轉向王長富,輕聲道:“一者,是火銃實在是利器,但使用起來太麻煩,如果能簡化裝填,擊發再快些,火銃的威力才會倍增,而為我所用,成為我們克敵的利器。”

    剛剛的交戰,火銃確實是轉危為安的第一利器。

    如果不是張瀚等人的火銃第一時間壓制住了對方的弓手,今天這場仗的結果,恐怕就是很難說了。

    就算李來賓他們還是能超常發揮,頂住土匪,可五個弓手在後頭不停射箭,一箭一個,各人都沒有鎧甲,怎麼擋?幾輪箭過後,陣列就自然崩潰,只能被人追殺了。

    而且張瀚等人還是拿著魯密銃,這種銃射程遠,精准度較鳥銃高的多,梁興拿的是鳥銃,三槍才中一槍,還是在六十步以內這麼近的距離,若對方弓手有備,在百步左右拋射,自己這邊也能有魯密銃還擊,若是鳥銃,射程上就遠不及弓箭了。

    “另一個,就是陣而後戰,遠比胡亂打威力大的多。”

    這一條,王長富心裡也是明白,他頗有些慚愧的道:“東主,俺操練他們,只是照俺知道的來,但有沒有效,怎麼發揮效用,俺一頭霧水,若是俺心中有數,剛剛也不會拉著你跑了。”

    張瀚一笑,他知道王長富的天花板在哪了。

    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兵,但距離軍官的層次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日後陣列操練,還需加強。短兵,刀牌手,一定要挑膽氣壯的,另外,還要按我大明邊軍的建制來設官,咱們內部叫叫,用來明確上下,最好把衣服顏色給區分來,長富,你回去就做這件事,不要耽擱。”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6 08:53 AM

第六十七章 責打

  王長富道:“中,東主俺一定做好。”

    這時梁興策馬跑了回來,楊秋也押著二十來個俘虜過來,他已經帶著自己的部下將俘虜審了一遍,不少俘虜被打落牙齒,或是臉被打的豬頭一樣,到了張瀚面前,楊秋一指,所有俘虜都乖巧的跪了下去。

    叫能悍匪這麼聽話,楊秋這拷問的本事看來是見長了。

    “東主,俺逮到一條大魚。”

楊秋一臉興奮的笑,對著張瀚道:“就是這傢伙,東主看看能認得他不?”

    張瀚看到一個長相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臉上都是傷痕,看到張瀚的目光就趕緊把頭低下去,是一個長相普通,氣質猥瑣而膽小的傢伙。

    “不認得,你說吧。”

    “這是寧以誠的心腹管家,叫甯知遠,東主,這廝是寧以誠派到土匪這邊,專門負責聯絡,這一次,陰我們的主謀就是甯以誠,范家也脫不得關係。周家兄弟,只算是人家的打手。”

    楊秋現在說話已經很有條理,並且對近期和裕升會有什麼對手也十分清楚,和張瀚說話時,壓低了聲音,也是提防被旁人聽到。

    這個傢伙,距離張瀚所設想的標準,也是越來越近了。

    張瀚眼神中露出一絲冷意,寧以誠上次以螻蟻般的眼神看他,在張瀚心中是一個不小的創傷。

但此前沒有實力,有了實力之後又沒有把柄,一個商人,雖然財可通神,也有龐大的潛勢力,但如果沒有由頭,想對付一個六品文官,就算是佐雜文官,那也絕非易事。

    現在既然有把柄,當日之仇,自是非報不可。

    梁興這時卻將溫忠發和楊泗孫等人叫在一起,喝令這些率先逃走的喇虎跪下,接著便是開始正反手抽這些人的耳光。

    劈裡啪啦的聲音不停的響起,十幾個喇虎老老實實的跪著,打了左臉再給右臉,梁興毫不留力,幾耳光下去,打的人鼻血狂飆,十幾耳光下去,臉頓時就是腫了。

    “叫你狗日的跑,叫你跑。”

    “你他娘的月錢拿著,飯食均在店裡吃,房子院子都買了,你他娘的跑。”

    一路打過去,饒是梁興現在練的好身手,這時也忍不住喘粗氣,扭頭叫道:“楊秋,過來隨我一起打。”

    楊秋笑笑,招呼了幾個自己的部下,開始站著打沙袋。

    那十來個喇虎這時倒是硬氣,被拳打腳踢也不啃聲,打翻了就再爬起來,楊秋和溫忠發關係向來不錯,但此時也不敢留手,上來一個窩心腳踢過去,各人都聽到叭的一聲,溫忠發被踢翻在地,又是很艱難的爬起來跪下。

    這事不要張瀚發話,部下們自是知道該怎麼辦。

    梁興嫌打著不過癮,叫人取了根馬鞭來,開始用馬鞭抽。

    一鞭下去,臉上和身上就全是鞭痕,喇虎們開始忍不住,發出求饒和呼疼的聲響。

    “這會嫌疼了,你們棄了東主跑的時候心裡可知道後果?”

梁興劈頭一鞭又打過去,抽在一個喇虎臉上,對方慘叫呼痛,他絲毫不停,繼續抽在那人的身上,每鞭下去就是一條血痕。

    楊秋也有樣學樣,帶著幾人用馬鞭抽。

    這十來個喇虎被打的實在不成樣了。

    先是耳光抽,然後拳打腳踢,現在又是鞭子死命的抽,有幾個已經叫不出聲,只是下意識的在地上翻滾躲避。

    四周全是圍攏過來的鏢師,腳夫們先是有些幸災樂禍,後來眼中也是有了些同情,畢竟在一處操練,做一樣的差事,就算出身不一樣,時間久了還是有一些交情。

喇虎出身的鏢師們眼中的同情之色就更明顯些,可並沒有人敢出來求情,剛剛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土匪沖過來,這些人反而棄了刀槍先跑,若張瀚是大明將領,這十幾人必定全被砍頭,無一人可以倖免。

    張瀚這時又重新上馬,靜靜看著。

    王長富看了一陣,悄悄對張春道:“春哥兒,東主是不是不要這些傢伙,現在這般狠打法,小人把人打廢了。”

    張春看看左右,含笑輕聲道:“長富哥你糊塗了,若是不要他們,自是好言好語攆他們滾蛋,現在這般打法,是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又打了一陣,眼看人人均是動彈不得,張瀚才將手輕輕一擺。

    仿佛是一直盯著張瀚一樣,梁興和楊秋等人都是住了手。

    “日後有人再於戰場上奔逃,那就直接開革,我這裡不養孬種。”張瀚語氣不重,但很堅決,也叫人明白感受到他的決心。

他看著眾人,接著道:“這一次為什麼恕了他們,是因為咱們畢竟不是軍隊,此前我也沒有明說過,日後定然要定下一些規矩,不能如此前那樣隨意。路們和裕升現在家大業大,光是鏢師就有二百來人,日後地盤大了,鏢師人數當然更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今日這樣的事,絕不允許有下回。”

    “是,東主!”

    梁興帶頭,楊秋跟後,其餘眾鏢師一起齊涮涮躬身應諾,整齊劃一,絕無遲滯懷疑。

    就是那些被打的快爬不起來的鏢師,也是趴在地上,叩頭稱是。

    這一次,他們最幸運的就是沒有被開革,也是因為張瀚不想一下子弄的動靜太大,上下離心,反正這事之後,張瀚對怎麼管理和提升鏢師的戰鬥力也有了明確的想法,慢慢淘汰不合格的,使和裕升的鏢師隊伍真正壯大起來。

    有些事,不親歷一回,是真的沒有辦法理解和領悟的。

    張瀚對商業上的事頗有天份,也認真鑽研過,可以舉一反三。

    但他不是無所不通的天才,今天這一場戰事,算是給他“補課”了。

    王長富這時叫道:“各人將傷者扶上馬,首級帶上,周家兄弟的屍身帶上。收撿可用的兵器,不要遺漏,大家慢慢回轉,返回新平堡!”

    回程之時,張瀚對梁興笑駡道:“準備細點的軍棍,不要衙門裡的那種大仗,要比藤條粗些,比棍子細些,上點漆,塗上色,放在咱們校場正中,下次犯規矩的拿棍子打,打幾下我也會有規定,不要弄的和這次一樣,感覺像是你們喇虎開香堂,你他娘的給老子漲點臉成不?”

    梁興只顧笑,眼神中還是頗有憂色。

    他的班底這一次算是毀光了,楊秋自有格局,王長富越來越被倚重,只有他梁興的部下卻是這般不爭氣。

這一次打是打了,他也保住了部下,不過梁興自己也明白,這些傢伙,絕不會再被重用了。

    ……

    寧以誠捧著茶杯,和賴同心下著棋。

    窗外響起悶雷聲,六月的天氣,真是說變就變,白天還是金烏萬里,傍晚時天突然黑下來,然後院子裡狂風大起,吹的花樹彎腰,灰塵大作。

    甯以誠和賴同心均要等消息,寧以誠索性不走,就離在參將府裡陪賴同心下棋。

    當然不是下圍棋,賴同心沒那耐心去學那玩意,玩的就是象棋,兵來車往,倒是頗符合賴同心參將的武人身份。

    幾盤棋下過,兩人心裡都悶悶的,賴同心看看有些漸漸黑沉下來的天,說道:“怎地還沒有消息?”

    寧以誠笑道:“大人何必焦慮,沒消息便是好消息,沒准這時那張瀚已經授首,部下星散逃竄,周家兄弟正在追殺,是以無人來報信請援……這樣更好,省得事後有人彈劾大人見死不救,坐視土匪殺害商家。”

    賴同心愁眉苦臉的道:“張瀚每月均有一二百銀子送來,這一下可真是財源盡去。”

    甯以誠心中鄙夷,臉上卻露出安慰的笑來,只道:“范東主何等身份,身家何等豐厚,他們也要在堡裡開帳局了,加上日後走私也要大人照拂,雖不如當初我們設想的那樣能入股,到底也比別處將領拿的多,大人可以滿意。”

    賴同心很是懷疑,寧以誠是不是暗中和范家有什麼交易,可這事沒拿到實據就沒法說,當初也是寧以誠挑唆他枷死了十來人,還有范家的夥計,結果范家還是不叫他入股,寧以誠也沒了後話,賴同心心裡的懷疑如海水一般,一浪接著一浪。若非現在要依仗眼前這人,賴同心很想叫人把寧以誠拖下去好好打一番。

    “實齋,”賴同心可憐巴巴的道:“日後本將就全靠你了。”

    “大人放心。”寧以誠一臉矜持的笑,還有一臉的智珠在握。

    范家分號在北街正中,占地極廣,門臉大,開間大,幌子高而顯眼,夥計也多,占地多而房間庫房也多,在北街,原本是第一等的大商號,多少商號跑到范家分號商量行市價格,打聽消息,拆借些銀兩一類,這些掌櫃或是東主到得范家分號就是格外的恭謹客氣,恨不得將腰彎到地上去……

好光景卻是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和裕升才是北街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商號,整個北門附近幾乎全是和裕升的地盤,糧店和雜貨店,糧庫,帳局,騾馬行,工廠,銀庫,整個北門那一大片都是屬於和裕升的地盤,那些掌櫃東主們也是每常就到和裕升去,就算見不著張瀚,也是拉著周逢吉和梁宏兩人寒暄,話裡話外的,那種奉承勁就甭提了。

    李明達這裡,可就是看著落魄很多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6 12:22 PM

第六十八章 報仇的感覺

現在李明達手裡捧著一塊上等緞子製成的幌子,感覺著幌子的光滑和潤澤。

    “范家帳局”,這是幌子上用金線刺出來的金字,每個字都有盤子大,等堡外消息一傳來,和裕升沒了主心骨,范家分號就會挑個合適的日子,把這幌子給掛出來。

    接下來就是招攬和裕升的鏢師,在各地設分局,以范家的財力,只要張瀚一死,搶掉和裕升的地盤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李明達臉上笑眯眯的,圓圓的臉上滿是憨厚,可眼神之中,卻是冰冷一片。

    “憑甚地就是那小子一步步向上,俺老李落在後頭吃灰?俺也有本事,俺也能發達……”

    老李掌櫃就這麼撫弄著那幌子,口裡小聲的嘀咕著。

    ……

    傍晚時分,張瀚一行終於出現在了堡門前。

    若是旁人,不要說進堡,靠近一些守堡的邊軍就會警告,然後騎兵出來,攔截這些人馬,細細盤問。

    張瀚一行人,人有一百來號,馬有一百五十來匹,人群中還押解著十來人,都是用繩子捆著,還有一些馬身上掛著首級,隔著很遠都能聞著血腥氣,還有幾匹馬上綁著人或是橫懸著人的屍體,那屍體軟綿綿的以活人不可能的姿態被放在馬上,一看就知道是死的不能再死。

    這麼一支隊伍,新平堡周邊的軍台就很該發出警報了。

    不過張瀚的臉就是通行證,這些軍台和墩堡的人也沒少拿和裕升的銀子,一路這麼順利過來,軍堡北門有城樓,也有一隊巡邏看守堡門的士兵,遠遠的看到張瀚一行,先是緊張,接著就是迎了出來。

    一個大鬍子把總先迎上來,楞著神看向張瀚和他身後的隊伍,征征的道:“張東主,這是?”

    “遇到土匪。”張瀚含笑道:“結果你也看到了。”

    大鬍子把總又仔細看了一遍,挑起大拇指,由衷贊道:“我認出來了,這是周武的屍身,我們剿了大梁山這股匪好幾次,楞沒成效,好傢伙,和裕升的鏢師真不簡單!”

    “周武?”

    “就是那個臉上有道刀疤的周武?”

    “了不起,了不起啊!”

    “大梁山的周武被和裕升給剿了?”

    正是各家店要關門的時候,沒生意,還沒有上門板,各人都站在店外說著閒話,大鬍子把總那麼一吆喝,頓時就轟動了半個堡的人。

    張瀚等人也有意借此事揚名,又在堡門外耽擱了好一陣子,這才從北門進來。

    北街到南街,幾乎是站滿了人,過一陣子,趁著天還沒黑,又有不少人爬到樹上或是屋頂上來看。

    大明這些百姓,最愛看熱鬧,殺人行刑是百姓最愛瞧的樂子,連那些看殺雞也暈的婦人,也膽戰心驚跑到菜市口看人挨那一刀。

    現在眼面前就有這麼多首級,屍體,還有押著進來的土匪俘虜,這熱鬧不瞧還是大明的百姓,還好意思就是炎黃後人,華夏子民?

    很快的,滿條街都擠滿了人,好在鏢師們都原本是街面上的人,排成兩溜隔開人群,有不知好歹還往前擠的,喇虎出身的鏢師一瞪眼,頓時就是老老實實的退後,這麼著人群從北門一路往南街,那股子熱鬧就不必多提了。

    ……

    賴同心瞪眼看著棋盤,寧以誠臉上帶著笑,眼神裡滿是鄙夷。

他可是真心瞧不起這武夫,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喘氣都費勁,不是靠家賴家在宣府東路的勢力,哪輪著他當著這新平東路的參將?

    走私的事,他是同范家談妥了,就沒準備叫賴同心分一杯羹,張瀚是他做的局,和裕升是他叫范家吃下來,在大同東路這一片,寧以誠的野心很大。

    “大人,這一盤可是你輸了。”

    讓了一盤之後,寧以誠毫不客氣的連續將死了賴參將三局,看著賴同心的臉漸漸漲成豬肝色,他的心裡就很舒服,臉上當然不好表露太多,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得意表情。

    參將又如何,張瀚又怎樣,還有將來的范永鬥,寧以誠均不放在眼中。

    只有真正的那些進士底子的文官,甯以誠是不敢去惹,文官均是抱團,他這樣的佐雜官天生就是受氣包,人家看他的眼神也和寧以誠看張瀚的眼神一樣,均是用看螻蟻般的眼光看他。

    “唉,輸了,輸了……”

    賴同心喃喃自語著,肥肥的手攪亂了棋盤,強笑道:“算了,不下了。”

    寧以誠此時也有些焦燥,按理來說,堡外也該送消息進來了。

    他放著一個心腹家人在土匪隊中,就算土匪一時想不起來,寧知遠那廝難道還敢耽擱不成?

    難道,真的會有什麼意外?

    窗外響起一聲悶雷聲響,接著就是一道閃電,賴同心嘀咕道:“莫非是城外暴雨,耽擱住了?”

    甯以誠故意做出淡然模樣,端著小蓋碗笑道:“管他如何,正好叫下官在大人這裡叨擾一頓晚飯。”

    這時府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響,賴同心和寧以誠對視一眼,均知定是那事情有了結果。

    過不多時,賴府一個長隨小跑進來,氣喘吁吁的道:“老爺,外頭來了和裕升不少鏢師,他家東主張瀚也在,說是路上遇著土匪,打跨了土匪,殺了匪首周武,還俘虜了不少人,現在請大人出去,驗看首級和將土匪俘虜接收下來。”

    “啊?”賴同心張大了嘴巴,臉上的肥肉幾乎擠在一處。

    “咣當!”甯以誠手中的蓋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

    “在下見過參將大人。”

    張瀚做勢要跪下行禮,他現在身份地位遠不是當年那樣,但畢竟是民籍百姓,賴同心可是堂堂二品武職參將,都指揮同知。

    “張東主不必如此。”賴同心趕緊攙扶起張瀚來,臉上滿是笑容,他看著張瀚身後的人群,首先便是那幾十顆血淋淋的首級。

賴同心這個參將雖然水的很,畢竟每年都要帶著兵馬去防秋,每年總會有一些小衝突戰事,他又是世代將門,這些首級倒也嚇不著他,倒是看到周武和賴十一的屍身後。

賴同心確定今日這事壞了,趕緊用埋怨的語氣道:“張東主這太見外了不是,雖則你們和裕升的鏢師確實了得,這些土匪都不是對手,然而這般事情,派人來報個信,本將也好派家丁出戰,這樣豈不是更加穩妥一些。”

    相比賴同心,寧以誠則是滿臉驚惶,眼神也是驚疑不定,他匆忙出來,正好張瀚聽了賴同心的話,一眼又看到了寧以誠。

    寧以誠猛然站住,他發覺張瀚的眼神不對。

    張瀚的眼神之中,包含著鄙夷,輕視,嘲諷,最重要的,便是一種將他視為螻蟻般的淡然和漠視。

    往常時,張瀚也常到參將府,也去清軍廳,和寧以誠這個同知官也是虛與委蛇,每月的銀子也不少給,雙方見面還打個招呼,扯幾句淡,寧以誠的架子還是很足,張瀚當然也足夠謙躬,今日此時,張瀚不僅不曾向寧以誠見禮,眼神中還充滿了蔑視之意。

    對張瀚來說,報仇就是最好的酒,是夏天的冰飲,冬日的暖陽,他看著寧以誠,看著對方身上的六品文官的袍服,曾經的他對這一身官袍需要加以萬分的小心,在去年這時候,他甚至要躬身到底,只能看到官袍下那黑色的官靴。

抬頭時,就是寧以誠笑臉之下隱藏的那種藐視與鄙夷,這個文官,從心底深處瞧不起自己這個商人東主,表面上的客氣之下,仍然是去年冬天點和裕升為行頭時的那種視為螻蟻的實質。

    現在,終於是一報還一報。

    張瀚看著寧以誠的眼神,就是不折不扣,不加掩飾的鄙視!

    就是漠視,鄙夷,視之為螻蟻!

    寧以誠的臉漲的如關公一般,饒是他向來心機深沉,以智計城府自詡,此時在張瀚的眼神之下,也是把持不住了。

    何曾想過,自己堂堂清軍廳同知,六品文官,居然被一個毫無官職和功名的商人鄙夷?

    士農工商,商人在四民之中為最賤!

    寧以誠有些忍耐不住,看著張瀚,兩眼惡狠狠的瞪了回去。

    這般反應,其實是十分無奈,也很無力的舉動,可寧以誠此時毫無能制衡張瀚的東西,也就只能做這般鬥氣的姿態了。

    “在下倒是想來請援。”

張瀚終於將眼光轉向賴同心,朗聲道:“無奈堡中有位大人與土匪有勾結,貪圖在下的身家性命,唆使土匪在半途攔截的就是我新平堡的人,請問賴大人,在下如何敢隨便到堡中求援呢?”

    四周圍觀的人群,不下千人,加上遠處旁觀的,恐怕有三五千人之多。

整個新平堡連堡外依堡而居的村落也不到三萬人,畢竟只是一個方廣不到四里的堡城,這麼多人旁觀,轉眼間消息就會傳遍全堡每個人的耳中,聽聞是新平堡的上層勾結土匪,旁觀的人都是一陣譁然!

    這個事,委實嚴重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7 08:52 AM

第六十九章 散去

駐軍現在不僅是戍衛防秋,最重要的工作其實是保障軍堡商路的安全,新平堡這樣的地方,土地不多,地處邊塞,不是傳統的人口密集區和農耕區,也不是傳統的商業達的區域,有現在的規模,就是因為開馬市帶來的商業繁華,是以商路的重要性,何需多說?

    大梁山到張家口,頗多土匪,往殺胡口去,馬匪為主,出塞之外,那不管駐軍的事,塞內土匪眾多,官兵也是經常進剿,畢竟也是可以上報的政績,只是土匪多藏在深山,官兵進剿困難,而且保密工作做的很差。

官兵這邊一動,土匪早就星散躲藏,重兵進剿毫無用處,只得放著不管,只要土匪不來侵襲官道,也就懶得理會。只是苦了山脈四周的居民,這麼多年一直被土匪殘害。

    這些事,堡中居民也不是不知道,怨氣也是不小,若以前官兵剿不得土匪只是能力問題,現在聽聞這事,就是駭人聽聞,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了。

    “噤聲!”四周一片譁然,議論之聲大起,賴同心也是大感狼狽,伸手一擺,四周有不少賴府的家丁親兵,立時喝令眾人停止議論。

    “張東主,”

賴同心不得不擺著官架子道:“這事說起來十分嚴重,沒有真憑實據的話,可不好隨便亂說。有什麼事,你我大可到府中詳細談說,就算有什麼誤會,相信本將也會給你合理的解釋!”

    對賴同心來說,這已經算是態度十分親和,這一次的事件,賴同心沒有直接參與其中,所以心中倒也不怎麼擔憂。

況且就算張瀚拿住了他什麼把柄,憑賴家在大同和宣府兩鎮的勢力,只要不是謀反,縱匪為患這事就算落實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最多是朝廷警告一番,不要說被逮捕下獄,就算官職也多半保的住,所以賴同心關注的只是自己的臉面和利益而已。

    “大人,請看看這是誰?”

    張瀚沒有退縮放棄的打算,寧以誠這個人是條毒蛇,自己已經對他十分客氣,也送了厚禮,這人卻千方百計的針對,這裡頭固然有利益糾葛,張瀚認為更多的是寧以誠在針對自己,可能就是因為行頭更改一事傷了寧以誠的面子,這人的心眼可是真小,睚眥必報都不好用來形容了。

    這樣的人,不將一棍打死,還等他以後再出招不成?

    梁興等人,將一個人押送上來。

    四周圍觀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看,天漸漸黑下來,不少人都早早點了燈籠,四周火光大作,照的參將府門前如白晝一樣,賴同心一看,臉就頓時一黑。

    這寧知遠,是寧以誠的堂弟,向來在寧府中當管家,上下事件均是這人打點,賴同心對這人十分熟識。

    “寧知遠?你怎麼混在土匪隊中!”

    賴同心怒道:“沒想到你居然和土匪還有勾結,來呀,把這人拿下關起來,本將要細細審問!”

    張瀚笑道:“不勞煩大人了,在下已經問過,這人到土匪隊中是奉了甯以誠大人的命令,勾結周武周斌兄弟,半途攔截在下和鏢師護衛,企圖謀害在下的性命,這是口供畫押,請大人閱看。”

    張瀚說著將一張供狀遞了過去,賴同心苦著臉拿手接著,旁邊的寧以誠已經面若死灰,而四周旁觀的人群出的聲響,已經嘈雜的叫人聽不清旁人說話。

    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的事!

    張瀚不僅無事平安回來,還帶回了周武這悍匪頭目的屍身,這個大梁山的悍匪可是宣大總督那裡都掛了號的,這事想瞞也瞞不住,不僅有周武,還活捉了寧知遠這個寧以誠府中的管家,並且還取了口供,又當著堡中幾千人揭露出來,張瀚這一手,可真是把賴同心給頂到牆角裡了。

    四周人聲鼎沸,賴同心苦著臉看向寧以誠,而寧以誠只覺得自己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風雨飄搖,狂風大作,海浪一浪接一浪的拍過來,而自己這個操舟的人卻已經是筋疲力盡,毫無辦法可言。

    “實齋,”向來智計百出,而且頗多急智的寧以誠呆著臉不語,整個人已經是呆滯狀態。

賴同心無奈之下,只得向寧以誠道:“這件事,老兄確實牽涉其中,不過本將也無法處置你,只得叫你在我府中暫住,待稟明了兵備大人之後,由上頭的大人再做定奪吧。”

    寧以誠無奈點頭,四周已經有不少人叫駡,有一些膽大的甚至在地上摸著石子一類的東西,想來砸寧以誠。

    這個堡,就算上頭有什麼回護之處,寧以誠也是絕然無法再呆下去了。

    過街老鼠的滋味,可真是不那麼好受。

    “多謝大人回護。”

寧以誠終於稍微回過些神來,向著賴同心微微拱手,低語致謝。

    不論如何,賴同心沒有落井下石,當眾削落他臉面,這已經算是給了不小的面子了。眼下這事,人贓並獲,寧以誠是沒有辦法辯駁的。

    他又看了張瀚一眼,眼神中的怨毒之意十分顯然。

    張瀚微微一笑,仍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眼中仍然是輕視對方如螻蟻般的神采。

    寧以誠鬱悶的幾乎要吐血,然而這時也只能忍著,他悶哼一聲,大步往參將府內而去,腳步又急又快,在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竟是摔倒在地!

    “跌的好!”

    “哈哈,人做狗,果然狗吃屎了。”

    “怎地不摔死他!”

    “這般噁心人的狗官,遲早也是不得好死。”

    寧以誠聽到了身後的辱駡聲響,心中憤怒之極,恨不得能擁有大權,下令將這幾千人盡數給斬了。

    賴同心看著寧以誠的窘狀,吸了口氣,滿臉肥肉的臉上突顯精幹之色,看著張瀚,沉聲道:“張東主,這事是你占了上風,不過,望你好自為之,不要無事生非。”

    張瀚無事,和裕升自然還是新平堡的第一商號,並且在大梁山匪患消除後,可以大力展往宣府和薊鎮的商道,整個山西加大同再加上宣府薊鎮,完成統合後,京師之地,也是可以去展了。

    這個商圈,賴同心不知道具體額度有多大,但料想必定是現在的幾十倍。

    現在他一年就可以拿和裕升近兩千兩銀子,日後可能更多,對張瀚,他是警告中也有無奈,畢竟這一次的佈局,完全的失敗了!

    “大人放心,”

張瀚道:“無論如何,在下對大人的敬意只增不減。”

    賴同心要的就是這句話,當下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張瀚上前一步,輕聲道:“此番的事,對大人還有得罪之處……”

    他將賴十一之事說了出來,並不誇張,也無憤怒,只是闡述事實。

    “寧實齋這狗才……”

    賴同心終於罵了出來。

    寧以誠搞這些事,賴同心不怨他,反正事成了自己有利無害,而且這事他始終置身事外,不論成敗都與他無關。

    但寧以誠居然暗中調走了他的家丁弓手參與此事,若是張瀚有意要與賴同心決裂,暗中帶著家丁屍身和寧知遠一起到陽和城告狀……現在前任兵備已經自行離職,鄭國昌這個副使已經形同兵備,這一狀必定告的准,然後就是上報巡撫和總兵,再到宣大總督和朝廷兵部,這一輪下來,賴同心不死也得脫層皮。

    這時他才明白張瀚已經給了自己面子,所謂的“敬意”,在這裡已經形同實質。

    賴同心嘴唇囁嚅一下,終道:“本將心感,日後,我們還是照常吧。”

    “請大人放心。”

    參將府的大門緩緩關閉,死屍,俘虜,一古腦的全塞了進去,不知道此時賴同心和寧以誠說些什麼,不過總不會是好話吧?

張瀚的嘴角露出一抹動人的笑容,這一次的危機著實不小,如果不加以解決,遲早釀成大患,好在,終於是全部解決了!

    以後,大同,宣府,將成通途!

    還有一些小股土匪,根本不中足為患。

    更重要的就是此次事件叫張瀚覺了鏢師隊伍的不足,也汲取了經驗,這一仗打的亂七八糟,形同鬥毆,最後還是無心的戰陣獲得了勝利。

此時此刻,張瀚才明白古人的智慧也非比尋常,最少在冷熱、兵器交替的這個時代,東西方都出現了大師級的名將,而叫自己有可以學習借鑒的地方,將來,他的鏢師隊伍,才能真正通行天下。

    不,甚至將來不是鏢師,而是另外一種存在,是真正能影響到大同一帶大局,使自己和家族都能更上層樓的實力。

    張瀚的心思,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隨著實力的變化,人的想法自然也不可能一成不變。

    “多謝諸位仗義執言!”

    張瀚向在場的人們拱手致謝,臉上掛滿笑容。

    四周的人們都在還禮,態度都很恭謹,儘管張瀚表面上十分溫和,笑容可掬,可剛剛那些級和血淋淋的屍體可不是假的,這麼久時間下來,不少人也知道張瀚行事的手腕,知道他表面的笑容之下,其實是殺伐決斷,甚至有時手段狠辣。

    人群慢慢散去,和裕升的人也各歸值守或是回家,今天的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驚心動魄的一天。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7 05:34 PM

第七十章 直言

張春和蔣奎蔣義還是跟著張瀚,近來和裕升家大業大,而且張瀚處於風眼的中心,現在不僅要提防商業和官面上的事情,還需提防敵對勢力的刺殺了。

    就那些土匪中也有不少漏網的,很難說會不會有不怕死的跑來謀刺,所以從現在起,張瀚已經不能如以前那樣輕車簡從,最少得有好幾個得力的護衛,日夜不停的跟隨。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看著簇擁著自己的這幾人,張瀚也無聲的嘆了口氣。

    “賴大人,我們還有機會,我們身後還有范家,范東主在各地的關係非比尋常,找個由頭把這事給掩下來,然後……”

    “呸!”

    賴同心狠狠啐了寧以誠一臉唾沫,不顧形象的又抬腳在寧以誠用口狠狠一踹!

    “賴大人你……”

    寧以誠摔倒在地,臉鏟在地上,整張臉都被血糊住了,那副形象自是不必多提。

    “狗才,你這樣的貨色也和張東主鬥?”

    賴同心的心裡居然對張瀚頗有幾分忌憚,私底下也不再以“那姓張的小廝”相稱了。

他又上前踢了寧以誠一腳,罵道:“你還在夢呢?人家大同鎮總兵,陽和兵備,還有本將,還有山西鎮總兵,天成衛指揮,這都是什麼關係了?范家是認得不少人,那都是銀子趟出來的路子,我看范永鬥未必比這張東主手腕高明什麼,兩家真鬥,誰贏誰輸還不一定。老子不知道你吃錯了什麼藥,一心和人家鬥,卻別拉著老子趟這種渾水!”

    甯以誠知道必定是私用家丁的事敗了,他不敢和賴同心再吵,只是眼中怨毒之色難解。

    “唉。”賴同心歎息一聲,緩緩道:“實齋,你我好歹算是有些交情的,本將上報當然會替你遮掩,死罪斷然不會,官肯定當不成,你自己日後好自為之!”

    說罷賴同心拂袖而去,卻是叫人把寧以誠給看好了,不要叫他跑了或是自盡,賴同心自去召來師爺,將今日這事潤飾了之後再上報。

    ……

    “呵呵,這還真是黃粱一夢……”

    剛剛堡中那般熱鬧,李明達當然處在擁擠的人潮之中。

    人流簇擁著,張瀚和他的部下們一直是處於人潮的正中,萬眾矚目的中心,李明達卻只能在人群之中,不停的擠著,幾百步後就是擠出了一身的臭汗。

    在參將府前,他擠掉了一隻鞋,拼命叫著叫人讓一讓,可惜根本無人理會他。

    這個以往的風雲人物,現在竟然落得無人理會的境地,倉惶回到范家分號的店鋪之中時,李明達臉上的沮喪之色,已經是濃郁的化不開了。

    一切打算,俱是付諸流水!

    現在他憂心的就是土匪和甯以誠會不會把他和范家供出來?

    仔細一想,應該不會!

    土匪不會知道范家和寧以誠合作的細節,而寧以誠那邊,則不會自尋煩惱,得罪范家這樣的巨無霸。

    在大同和山西各處官場范家均有盟友,寧以誠現在的罪狀不足致命,最多就是丟官,若是得罪范家,恐怕就有性命之憂,以寧以誠的智略,應該不至於此。

    “東主和甯大人都是智謀百出,范家又是實力強,怎麼就奈何不了這麼一個小人物?”

    李明達百思不得其解,身上泛出一陣又一陣的無力感。

    但無論如何,今日的事還得趕緊上報,他坐在桌前,點亮油燈,開始奮筆書寫。

    “掌櫃,這帳局的幌子,是收起來,還是明早就掛?”

    一個李明達向來喜愛的大夥計走了進來,拿起范家帳局的幌子詢問著。

    “拿去燒了。”

    “啊?”

    “沒聽見?”李明達回過身來,眼中怒火似乎要把那夥計融化,他站起身來,頓足道:“燒掉,燒掉,趕緊拿走燒掉!”

    ……

    相比參將府和范家分號的愁雲慘霧,新平堡張家的宅邸之內,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像。

    周逢吉和梁宏早早都來了,他們沒有跑去看熱鬧,張瀚等人進堡門時就看到了,為了叫常氏放心,兩個掌櫃早早就過來,一番言語後,使得常氏到底放心下來。

    此外還有李玉景等帳房和管庫的先生,騾馬行和帳局等分店的掌櫃,濟濟一堂,站了滿滿一屋子的人。

    這些掌櫃級的,最年輕的不過二十五六,最老的也就是周逢吉,五十來歲年紀,人人都是眼露精光,個個肚裡都藏著算盤珠子,心思一撥就動的靈醒人物。

    換句後世的話來說,這一群人,就是標準的商界精英。

    今日熱鬧的還不止如此。

    李慎明從大同趕了過來,距離今年的官市還有十來天,他早就放了幾萬銀子在帳局,這一次過來十分瀟灑,只帶了幾個隨從,青衫摺扇,加小廝伴當,就這麼騎了幾匹馬而來。若非帳局,恐怕他不免要帶很多隨員,並且有車馬跟隨而來,目標變大,而且行期漫長,對這盛夏時節來說,委實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張瀚一進來,整個大客廳就轟動了起來。

    拱手的,鞠躬作揖的,還有幾個剛從夥計提拔上來的在門前跪了下來迎接,常氏在幾個婆子的攙扶下也到廳門口迎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子後,常氏才道:“還好,身上沒有什麼傷。”

    張瀚笑道:“我又不動手,怎麼也輪不著我受傷!”

    “不動手好。”

常氏念聲佛,說道:“不過你的手下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能不叫人家犯險就不要,傷著了或是怎樣了,咱就算賠人家銀子,人卻是比銀子值錢的多!”

    眼前這婦人不到五十,這半年多來在家安閒,身子骨是極好的,平時已經沒事看看佛經,就等著抱孫子的老封君的感覺,不料當眾說出這話來,卻是飽含著道理。

    張瀚征了征,接著很鄭重的答說道:“娘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叫我的部下們以身犯險就是。”

    “嗯,我只這麼一說。”常氏笑道:“這裡一堆人,你們忙你們的,莫要因為我怠慢了遠客。”

    說著常氏自轉身離開回後宅,各人均是起身相送。

    李慎明向張瀚笑道:“今日見得令堂,才知道兄弟為何有這般大才。”

    張瀚拱手笑道:“老兄過獎了。”

    他二人彼此對個眼色,轉身一起到東屋裡,閉了房門細談。

    落座後,李慎明劈頭便道:“這次的事後,相信老弟的帳局生意必定飛騰而起,我自大同動身時,看到老弟的書信,這才知道老弟有意開設鐵礦。恕我直言,立爐出鐵,產量高低不定,且時刻有高爐倒塌的風險,鐵水傷人,賠累也是麻煩,地方上龍蛇混雜,我雖能與靈丘縣托上關係,老弟你的蒲州那邊也有關係,但終究是件麻煩事。如果沒有厚利,做這樣的事,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開鐵礦在真正的高層大人物眼中,其實也是樁下等生意。

    也就是南方馬鞍山一帶的鐵礦是江南的一些士紳會搞,在北方,都是些土老帽才弄這行當,以張瀚打算建爐的水準,一年可得百萬斤生鐵,但這些生鐵全部出售乾淨,也就得銀幾萬兩,還得去掉人員薪資,用煤炭成本還低些。

若是用木炭,成本很高,而且原材料很費勁,山陝這裡,後人很難想像,山上的樹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不少山頭都是禿的,這恐怕會叫很多穿越後以為都是青山綠水的小清新大跌眼鏡。

    另外就是打點地方官員,擺平地頭蛇的費用,想來也是不小。

    李慎明對這樁生意委實不大看好,若不是張瀚的帳局和騾馬行展之令他十分吃驚,恐怕他連和張瀚商談的興趣也沒有。

    去年李慎明和張瀚談話時,還只是將張瀚當一個變數,隨手落的一枚閑棋,最重要的只是想維持大同到新平堡的路線,方便他備辦貨物就好。

    不料張瀚的表現簡直就是神跡!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和裕升的帳局已經遍地開,配合騾馬行的幾條線路已經開設十幾家分店,現在李慎明打過交道的商人已經不再打聽“和裕升是誰家開的?”或是“張瀚是誰?什麼出身?”

而是已經多半將銀子交給和裕升的帳局代管,到了地頭再取銀子買貨,十分方便。

    固然要有一些成本增加,但相較各地的亂象和風險,這一點成本支出還是十分必要的,也不會有商人覺得這錢出的冤枉。

    當然,死摳著銀子不放的也還是有不少,中小商人,銀本千把兩幾百兩,甚至幾十兩,來往線路也就在三百里左右,風險還在可控範圍之內,願意和帳局打交道的還不算多,不過這些人又是和裕升騾馬行的主要顧客,中小商人養不起自己的車隊和騾馬隊,和裕升的運輸能力強悍,費用不高,又是無比安全,自然會成為中小商人的選。

    張瀚現在每月給麻承恩報的帳是帳局每日可賺百兩,每月分紅給麻總兵是一千兩出頭,每年過萬兩,這個收入已經是麻家以前半年的收入。

麻承恩提起這事就誇讚李慎明有眼光,笑的合不攏嘴,李慎明心中也自是得意,不過李慎明覺得應該不止此數,但麻承恩派到新平堡的帳房查過帳,毫無問題,他自然也不會出來多這種嘴。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8 09:43 AM

第七十一章 換帖子

只是張瀚和麻承恩大捧的賺銀子,李慎明卻只能置身事外,心裡赤辣辣的甚是難受,加上他知道張瀚在天成衛各地擺平了地頭蛇和范家,開始大肆收糧,這也是有利可圖的大生意,心裡更是心急火燎,不過再急,李慎明也不會隨意下注,多年生意做下來,他絕不會做輕率的決定。

    張瀚道:“晉鐵雖是質差,但勝在煤炭充足,所以仍然行銷北方。賣不起價格,要緊的就是用煤炭煉鐵,雜質太多,鐵質太脆,所鑄物件極易損壞,而且容易生銹,時間不久便鏽跡斑斑。”

“是以人們多不願買用,價格自是賣不起來。更重要的,是不易拿來打造兵器。咱們大同馬市,官市時也會給韃子一些鐵鍋,那可不是咱們晉鐵鑄成的,那是朝廷拿出來撫賞北虜的,用的都是南鐵……老兄,如果咱們能改變這種情形,增產又使鐵質更好,恐怕賺頭就會大為增加吧?”

    李慎明狐疑道:“張老弟還精通煉鐵?”

    張瀚對這方面倒確實知道不少,他看了幾年雜書,知道英國的工業化進程最重要的肯定是紡織機和蒸汽機,但焦炭煉鐵肯定也是英國早期工業展的最重要的推力之一,當時英國也是高爐遍地,但國力木柴資源有限,很快就限入了燃料不足的窘迫境地,後來改為煤炭煉鐵,也是和現在晉鐵的毛病一樣。

後來是英國貴族杜德利解決了煤炭煉鐵的不足,使得這項技術推廣開來,最終解決了鋼鐵產量不足的瓶頸,給英國的工業革命,添加了足夠多的燃料。

    後人驚奇于十七世紀英國工業展時的人類科技大進步,其實張瀚倒是認為,資本逐利,只要商人迫切需要,又有利可圖,自然會使相當多的聰明人投入到研究之中,並且最終出現足夠好的結果。

    “所知不多,但對怎麼建造煉鐵爐和鑄造爐,怎麼減少鐵中雜質,怎麼鍛造,倒是確實知道一些。只是所知不細,還需慢慢摸索,但我還是很有信心,最少將來我們的晉鐵,品質不在閩鐵之下太遠。”

    張瀚知道怎麼建出儲能的高爐,儘量加大入風口,減少出風口的能耗,怎麼使用焦炭,甚至他還知道在高爐邊上建儲水池,用水能帶動鼓風機,這是英國人的明,中國其實也有水排鼓風法,但現在知道的人反是不多……

當時在書上看到是當趣聞在看,畢竟英國的水力鼓風機在蒸汽機投入使用後就淘汰了,包括水力鍛造也是一樣。

    在這個時代,英國的進步遠在華夏之上,當然也包括煉鐵,在八旗入關時,英國的煉鐵業已經十分高端,克倫威爾的鐵騎兵人手一柄水力鍛造的新式馬刀,人人穿著水力鍛造的胸甲。

相比之下,所謂的勁旅八旗,在裝備上不知比鐵騎兵落後多少,組織結構什麼的也就不必提了。

就火器來說,明軍的火器鑄造落後還不太多,但生產流水化,裝備組織,操練,戰法,無不落後太多,明軍的那種火器水準在歐洲那邊真的是原始層面的,同樣的幾萬火器兵,西班牙人分分鐘能教大清八旗怎麼做人。

    在張瀚看來,這個時代的華夏是全面落後的時代,但他又能怎樣?只能憑藉自己所學所知,儘量叫自己和身邊人過的舒服愉快些……反正幾百年後,中國一樣崛起了,張瀚只能這般想著寬慰自己。

    “縱是這樣,”李慎明對張瀚的話毫無質疑之處,這也是長久打交道下來的信任,若是別的十六七歲的少年拍胸脯說能改進煉鐵辦法,李慎明准是一腳踹過去,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張瀚自是不同,但李慎明還沒有心動,只是笑著道:“獲利終究還是不多。”

    一個高爐一年出百萬斤鐵不少了,按張瀚所說,一年獲利可以從二萬到四萬或六萬,但比起諸多麻煩來,還有要分出去的好處,這個利潤實在缺乏吸引力。

    張瀚淡淡的道:“若只是在咱大明北方販賣,確實得利不多。”

    缺鐵其實是全國性的,明朝的礦業還不及宋時達,但人口卻較宋時增加,銅,鐵都是不足,不過晉鐵只能銷於山陝和宣大一帶,最多到河南,再遠的話運費太高,並不合算,就算產量增長利潤增加,畢竟北方的購買力是有限的。

    憑著成本控制和品質上升,張瀚可以多建高爐搶佔北方市場,但那不是一日之功。各地的保護勢力和牙行都是地頭蛇,沒有強悍的實力,到處搶市場,最後准會崩了自己的牙。

    “老弟的意思是,韃子?”

    張瀚臉上露出微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不需要說太多廢話。

    若是旁人,聽著張瀚的話不免是往南方想,只有李慎明一下子就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就明白了張瀚的意思。

    李慎明皺眉道:“往韃子那邊走私生鐵或鐵器,都是大罪。”

    張瀚神色還是淡淡的:“所以我才有一年一萬多銀子在麻總兵那邊,也有一年一萬多銀子在鄭兵備那裡。還有一年大幾千兩在賴參將手中,再把沿邊的各堡、台、墩給擺平,走私鐵又怎樣?”

    “關係重大,恐怕贄敬還要多。”

    “當然!”

    張瀚語氣很篤定的道:“最少要加一倍以上,宣大總督和大同巡撫,宣府巡撫,山西巡撫,他們和他們的身邊親信都要打點到,沿邊各路的參將和遊擊,各堡的操守,防守,各莊的管隊官,各處都要打點到。老兄,一年幾百萬斤的生鐵,過千萬斤的糧食,大量的藥材和布匹,每年獲利可能過百萬兩,這些銀子,我會拿一半出來分!”

    “你掌握了和北虜的走私路線?”

    李慎明臉上終於顯露震驚之色,他一下子猛地站了起來。

    “沒錯。”張瀚還是坐著,安然道:“我打算入秋時出塞,沿蒙古各部走一圈,最終抵達遼東,有些事,要當面見一見人,說妥了,大家才好繼續合作下去。”

    “你,你,你可真是叫人出乎意料之外……”

    李慎明臉上陰晴不定,簡直很難在短時間內把消息全消化下來。

    張瀚坐著不動,拿著杯子喝茶,他並不著急。

    李慎明這人,他是一定要拉進來的。李家是大同城裡的商人世家,和代王府都拉的上關係,各地的官紳也多有交情,張瀚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幫著他打通各地的關節,比如剛剛說的那些事,他自己去做都未必有李慎明去做效果來的好。

    他已經有財力和名氣,但交情和人脈不是一兩天積累的,比如某地的官員,李慎明可以見面就勾肩搭背一起去喝花酒,張瀚就不行,只能正正經經的說話辦事,就算銀子送到了,交情還是建不起來,他去打通關節,要比李慎明費力的多。

    就算沒有李慎明,張瀚也要找到張慎明王慎明,這是一個關鍵的角色,缺不得。

    “老弟可否告訴我,北虜那邊到底是搭了哪條線?”

    “守口夷和監市官銀錠台吉。”

    “好,好!”李慎明兩眼放光,擊掌道:“老弟,你真是了不起。”

    他又道:“哪一天,我們正經換個帖子,如何?”

    當時結義兄弟也是常有的事,彼此換個帖子,那就是割頭換命的交情。

和後人把結拜和誓當放屁不同,當時的人對這些東西還是頗為看重的,最少不會有人把結拜兄弟當夜壺,用的著是兄弟,用不著就塞床底,帖子一換,就算是正經的榮辱與榮。

    張瀚笑道:“那是我高攀大哥了。”

    “莫說這話。”

李慎明擺手道:“兄弟手段了得,銀錠這人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但城府頗深,手段也有,要不然韃子那邊台吉好幾百個,哪輪著他來當這個當口夷官?兄弟能攀上這條線,和銀錠建立關係,咱這買賣確實能做起來。麻總兵那邊,我能打包票沒有麻煩,鄭兵備想必就是兄弟自己去說清楚。還好,陽和副總兵調山西總兵,不然的話,倒是個麻煩。”

    李慎明盤算起來,絲毫沒有什麼有礙國家大義的感覺,倒是叫張瀚憑白在事前擔心。

張瀚也覺一個有趣的現象,當時的商人也好,士紳也罷,最多有華夷之防,也不是民族間的對立,而是純粹的對落後民族的鄙夷。

就像城裡人瞧不起鄉下人的感覺,真正的民族間的隔閡就是二百來年的仇殺,大同這裡的人更恨的反而是北虜,而不是後來席捲天下的東虜,也就是女真人。

    畢竟女真人一直在遼東,而且幾乎是被大明壓著暴打,強者對弱者自是恨不起來,相反有些憐憫,這些韃子不好好過日子,胡鬧什麼?

    誰也想不到,也不會相信,來自白山黑水的女真人不僅後來占了遼東,還占了全遼,又在崇禎十七年入關,奪取了華夏江山。在奪取天下的過程中,強迫漢人遞,改裝,易服,為此殺害了不下千萬人。

    至於李慎明等人,做事更不會為大明考慮,張瀚若說的話,李慎明只會當他在說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8 03:05 PM

第七十二章 慶功

天下是朱明皇族的天下,是勳貴和太監的天下,連官紳都很勉強,明朝的利益分配極為不合理,又沒有高壓統治,一邊是分配不公,一邊是管制寬鬆,這造成了上下離心。

百姓和士大夫對朝廷沒有感情,在天下崩亡時只會想到自己,明朝亡國時,根本沒有哪個階層想去拯救它,如果沒有剃令,南方也不會有幾十年的抵抗,這等大事都是這樣,更不要說走私生意這點小事情了。

    至於說的陽和副總兵當然是張全昌,現在邸報傳了開來,張家一個總兵死在遼東戰場上,這是私仇,反而化解不開,張全昌如果還在陽和任副總兵,恐怕就多有阻礙,李慎明的慶倖之處就在於此。

    李慎明又道:“鐵,糧食,布匹,藥材,大宗旨是這幾樣,兄弟的路子走的很對,怪不得范家一直和兄弟鬥,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在裡頭。”

    “范家東主也早就在佈局。”

張瀚輕笑道:“不過他目前為止只是在宣府和薊鎮一帶有人脈,韃子那邊落後我一局,大同這裡,好歹我也不怵他了。”

    李慎明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和土匪這一仗打的這麼狠,我還奇怪什麼爭執弄到如此決裂的地步,有事不能好好談?”

“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不打服土匪,范家的手還是伸過來,打服了土匪,范家最少在這方面也無能為力,官面上也是兄弟占優。如此看來,這生意確實做的過……兄弟,我確實要參一股了。先,打通人脈的那些事,由為兄包攬了便是。”

    李慎明確實是精明的石頭裡能熬出油來的人物,不消多說,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

    張瀚含笑道:“不急,大哥你先陪我去趟靈丘,那裡的關係也是盤根錯節,聽說有個東山會很是強勢,好幾千人,不少都是礦工,如果不搞定這個會,日後會很有麻煩。地方士紳,由我蒲州張家為主,那些地頭蛇,少不得要麻煩大哥。”

    靈丘那裡蒲州張家可以幫上手,張瀚也不願把所有的一切託付給李慎明辦,也就是不願什麼事都借麻承恩的力,在大同,他巧妙的借力于鄭國昌和麻承恩兩邊,自己還和賴同心漸漸建立了關係,在靈丘這樣的地方,用一下蒲州張家的力量更好,這樣也使得力量更分散,不使哪一方覺得張瀚離了自己就不行。

    蒲州那邊,去年底已經送了一筆銀子過去,平時也有書信往來,張輦當然不會怎麼理會張瀚,但態度已經柔和許多,張學曾等一批人對張瀚還是十分看好,特別是和裕升聲名鵲起之後。

    “好,”李慎明答的很乾脆的道:“我隨時可以起行。”

    “大哥在這裡不是等官市?”

    “官市能賺幾個小錢?”

李慎明態度堅決的道:“當然是咱們的大事要緊。官市這裡,我交代給我的隨員去辦就行。”

    “那好,我們明早就走。”

    張瀚做大事也是向來雷厲風行,對李慎明的態度他十分激賞,乾脆說走就走。

    “兄弟不愧也是做大事的。”

李慎明隨手就是一頂高帽子遞過來,笑著道:“做事乾脆果決,聽說這一次和土匪的大戰也是始終在場,指揮若定,斬幾十級,想來也是打的十分激烈,換了為兄,恐怕早就嚇跑了。”

    張瀚想想今日自己的表現,除了被王長富拉走時有些不堅決外,其餘看到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情形時也不害怕,還親手銃殺人,心中絲毫不懼,他對自己的表現倒也滿意,當下也是毫無謙虛之意的笑了起來。

    此時外間的笑聲也是不停的傳進來,今日之事,不論是鏢師還是掌櫃們,心中的欣喜都是一樣的,擺脫了這麼大的威脅,意味著和裕升又能突飛猛進……往張家口的線路是早就打通,分店也建立起來,但利潤一直較大同這邊為低,原因就是大樑山脈裡潛伏的那些土匪。

    不論和裕升的鏢師有沒有實力,有這些土匪在,始終就是較大的威脅,大同和張家口的商路水準一直不高,最要緊的原因就在於此。

    不管有沒有和裕升,商人們都會謹慎小心,縮減貿易規模,不攜帶大量現銀和值錢的貨物,張家口那邊不大需要大同東路,而大同東路又不敢擴大規模,這使得和裕升在這一條黃金商路上獲利反不及大同各地。

    要知道,張家口這個軍堡可是當時北方的貿易重鎮,地位遠在任何一處馬市之上,整個對北虜的貿易,張家口能占到三分之一強的份額,整個北方,除了京師外,沒有哪一個城市的商業規模能比張家口更大,更繁華。

    此次滅除土匪威脅,往張家口的商路會更繁華,短期內會有極大的增長,掌握這條路線的毫無疑問的就是和裕升,獲得最大利潤的當然也是和裕升。

    外間梁宏和騾馬行的掌櫃們已經在商量調配車馬到東路這邊,可想而知近期內往張家口的商人數量會急劇增加,然後就是轉運貨物的增加,當然,更重要的是銀子的流動增加,對這些變化,自然是要早做準備。

    李慎明歪頭聽了一氣,笑著道:“兄弟的掌櫃們真是盡心心責,叫人羨慕啊。”

    張瀚也是微笑,周逢吉幾個確實比以前有很大的進益,這也是張瀚帶人的原則,信之則不疑,平時的事務都放手給他們做,然後自己時常提點這些掌櫃的大局觀,還教那些年輕的夥計出身的掌櫃看書,手把手教他們做報表,學龍門帳,思維方式的改變是一點一滴的變化,非一日之功,這些事,李慎明不知道,在李慎明看來,張瀚是運氣好到爆棚,和裕升這麼一個原本中等水準的商號,居然藏著這麼多水準很高的掌櫃,這是一件叫他分外眼紅的事情。

    李慎明心裡生了結交的念頭,笑著道:“算了,我們老躲著也不是事,出去吧。”

    張瀚自是無可不可,一出門,外頭梁興就笑道:“東主再不出來,我們就以為是躲著這一次的慶功酒了。”

    “還真的能少了你們的酒?”

張瀚笑駡一句,也是趕緊吩咐道:“上酒上菜,大家拼了一天,掌櫃們也是擔憂了一天,一起來痛飲一場。”

    廚房是早就預備了酒宴,張瀚一聲令下,酒菜就是齊涮涮端出來。

    張瀚卻是拒絕了自己這邊先上,而是叫家下人把酒菜送到騾馬行那邊。

鏢師們今天運氣爆棚,沒有一個戰死的,殺傷的土匪有近三十人,自己這邊只有十來個受傷的,重傷的有兩人,張瀚已經請了醫生看著,他自己也抽空去看了兩個重傷的鏢師,私下問過,幾個外傷醫生都說問題不大,只要捱過今夜無事,日後慢慢將養就會好起來。

輕傷的十余人中也有幾個傷了筋骨的,日後恐怕很難動武,張瀚看他們情緒低落,自是安撫了幾句,叫他們放心,就算殘疾了也是商號養起來,不會叫他們落了個沒下場。

    再送酒席過去,鏢師們有些低沉的情緒自會重新高漲起來。

    當然,溫忠等十幾人不在其中,他們被隔離了開來,得有好一陣子過後,才夠資格繼續在商號裡做事。

    第二輪酒菜送了來,擺在當間,張瀚請李慎明坐了上座,自己在主座打橫相陪,周逢吉和梁宏也在這一桌,還有梁興和王長富,楊秋幾人。

    坐在這一桌的便是張瀚現在最得力的班底,張春礙於身份,並沒有上桌,只是在身後伺候著。這廝想必剛剛已經在廚房吃過,張瀚也不必去管他。

    酒菜上來,梁宏便端著酒杯站起,笑著道:“今日李東主大駕光臨,我等實在臉上有光,今日咱們東主帶著鏢師打敗土匪,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再有李東主這般的大主顧上門,實在更是……”

    “三櫃,”張瀚聽梁宏說的雲山霧罩,笑著打斷他道:“我和李大哥決定過幾日挑個好日子,互相換帖子,以後就是兄弟相稱了。”

    “唉?”梁宏吃了一驚,臉上很快又滿是笑容,這一次客套的成份少了很多,只道:“這般甚好,日後李東主有什麼吩咐,在下一定照辦。”

    李慎明自是客氣了幾句,接著各人互相敬酒,李慎明確實是那種長袖善舞,極善交際的人,幾輪酒敬下來,各人都是和他十分交好的感覺,甚至李慎明還走到老蔡那桌,先敬老蔡,然後向蔡九敬酒道:“聽說這位小兄弟是建鐵場的內行,我們來飲一杯,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多著。”

    蔡九不想今日還有自己的事,當下紅著臉站起來,囁嚅著說了幾句客套話,李慎明見人多了,知道這是一個臉皮薄的後生,當下呵呵笑著碰杯喝酒,多餘的話便不說了。

    張瀚卻在這桌吩咐楊秋,說道:“趕緊挑得力的人,我有書信叫人連夜想辦法出堡,趕赴蒲州把信送到,然後帶著回執回來,我這裡要準備幾天,然後就和李東主去靈丘。”

    楊秋現在不怕事多,也不怕繁,心氣和幾個月前剛當鏢師操練時截然不同,現在他巴不得張瀚吩咐自己的事越多越好,當下一邊挾著一塊桂花鴨,一口咽了,笑著答應下來,然後起身就去安排,連酒也不吃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9 09:13 AM

第七十三章 靈丘

張瀚今日也著實高興,和眾人都是碰杯,來者不拒,這裡的酒因為新平堡是苦寒地方,大家都愛喝高度的燒酒,現在燒酒技術已經成熟,和後世的高度白酒相差不大。

只是現在的酒肯定是純糧釀造,和後世那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勾兌酒不同,醇厚芬芳,入口綿柔,到喉嚨後才感覺一股熱力順著食道沽沽而下,感覺十分給力,張瀚在後世時也是喜歡高度白酒,但幾輪燒酒下肚,才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大意了。

    好在他是東主,感覺不對就不飲了,也沒有人敢真的灌他酒,待席終張瀚還撐著叫人安排李慎明到客房住下,張府雖不是太大,但好歹也是幾進的院子,李慎明等人被安排在第一進旁邊的套院,三間正房兩間偏廂,夠他們主僕住下和安置行李了。

    張瀚自己現在住二進正屋,常氏住在第三進,那裡房子更精緻些,還有一個很小的花園,只有一壘假山和栽種了一圈花木,另外有一個小亭子,四周一圈鋪設了鵝卵石的花園小徑,常氏用罷了飯喜歡在這小花園裡溜彎,鍛煉一下身子,這也是張瀚的建議,走慣了之後,不走反而是難受了。

    這陣子張瀚打算在堡裡再買一套大的宅院,最少得十來進房子,花園也開闢的更大些,最好是有山石有水池,這樣母親頤養天年也更舒服些,不過常氏斷然拒絕,只說過幾年再說,現在各處都有不少用錢的地方,縱有些銀子也不能用在這等事上,張瀚心知母親說的是正理,也就罷了此議。

    待他到得自己居住,兩個丫鬟迎了上來,若平時他這裡都是張春伺候,今晚亂哄哄的,張春到李慎明那裡幫著打點,常氏在後院知道張瀚這裡無人,便是派了她們過來。

張瀚來時,一個丫鬟正把紗窗放下,窗子下頭各點了一小把艾草,用來熏跑蚊子,這六月的天,蚊子已是有了,張瀚又不喜歡帳子,又沒有空調和風扇,再放著那厚實的帳子,委實難受,家下人只得用這樣的辦法幫他通風驅蚊。

    “怎地一身酒氣?”楊柳心中無比歡喜,嘴裡卻抱怨著道。

    她年紀和張瀚差不多大,身量比張瀚矮半個頭,比起別的小丫頭來高了不少,身材也是該有的均有了,特別是長腿細腰,每每看的張瀚垂涎不止,平時常氏管的嚴,張瀚也沒機會接近,今日見他腳步虛浮,楊柳趕緊上前來,嘴裡雖埋怨著,卻是趕緊上來把張瀚給扶住了。

    張瀚斜著眼看,但見楊柳兩隻大眼也瞪眼瞧著自己,她皮膚白而細膩,從脖子往下看也是白嫩細滑,引人遐思,因為架著張瀚,整張俏臉離他很近,說話也近,張瀚心思不覺旖旎起來。

    張瀚笑嘻嘻的道:“楊柳,你生的真不錯。”

    楊柳心裡有些突突地跳,她抿著嘴,心裡也不知道怎地是好,究竟是往少爺懷裡投,還是要怎樣?

這等事幾個丫頭私下裡說起來都是話很多,待事到臨頭時,才知道自己畢竟什麼也不懂,就算心心念念想和少爺親近,身體倒是忍不住掙扎起來。

    張瀚感覺到身體一陣溫軟,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直往鼻中鑽進來,他身體立時就有了反應,頗有點按捺不住,楊柳這時低著頭,脖間青絲之下是驚人的雪白。

再往下探,眼光不及,想像力卻是叫張瀚無比心動,恨不得立刻將這女孩子剝光光,就在這時另一個丫鬟端著碗過來,笑著道:“酒席上只怕不一定吃的飽,這裡有一碗豆腐腦,下晚剛點的,少爺用不用?”

    張瀚扭頭一看,見那白白的豆腐腦上頭倒著黑色的醬油和紅色的辣醬,紅白黑三色湊起來,他不知怎地想起被自己一槍打死的土匪,又想到戰場上頭破腸流的景像,頓時胸腹間一股惡氣湧上來,再也掌不住,嘔的一聲,吐了一地。

    ……

    張瀚和李慎明出行已經是六天之後。

    已經是六月底了,天氣十分燥熱,行走在新平堡的街道之間,一股股熱浪追逐而來,只有在房屋和樹蔭底下,有涼風習習吹來之時,還能感覺到一股陰涼。

    對張瀚來說,只是沒空調睡覺比較痛苦,其實真正的熱度他倒是覺得一般。

    在後世的城市熱島中生活過的人才知道那是真熱,古人這個時候,環境保護其實也是一般,但沒有熱島效應,空氣也是真好,穿著甯綢的薄長衫,一陣風吹來,劈裡啪啦一陣響,身上的熱氣也就一掃而空。

    李慎明也是不大怕熱,他這樣身份的商人,走南闖北也是慣了,天冷天熱都得忙活手裡的事情,不僅有自己的事,也有上頭那些大人物交辦的事情,耽擱不得。

    出堡時,張瀚和李慎明都牽著馬,各人隨從在後,正好遇著一個車隊過來,大約二十多輛大車,均是騾馬行新制出來的大車,車身改造,車輪,彈簧,轉向軸都有,雖然距離張瀚心目中的真正的歐式四輪大車還差的很遠,但畢竟已經甩了現有的中式大車十條街。

李慎明見了就迎上去,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之後,贊道:“文瀾,為兄吃驚于你的掌櫃都是一等一的,現在才知道,你的工匠也是一等一的啊。”

    馬車其實是在張瀚一手指導下製成的,包括怎麼製造轉向軸這關鍵的部位都是張瀚的主意,不過這事他自然不會明說,只笑笑便罷了。

    李慎明又問道:“每車能拉運多少?”

    張瀚道:“原本的大車一車想走快些,就只拉兩千斤,到三千斤就走的很慢,現在這車,每車運四千多斤,照樣走的很快,若是路好些,六七千斤也照樣拉得。”

    李慎明先是驚歎,接著壓低聲音道:“就是說,日後往韃子那邊,照樣用這車去拉?”

    “到韃子地界,用的車還要更牢固些。”

    從長城出塞,不論是新平堡還是宣府一線,出塞後行程都是好幾千里,道路也就是在草地上走,很少有現成的類似大明官道的道路,張瀚也是已經考量過,大車的鐵制部件要更多些,打制的更牢固,零件最好是可以通用,這樣維護也方便。

中國舊式的大車不僅笨拙,而且木制為多,一旦損壞修理也很困難,但越是這樣還容易壞,新制的馬車不僅鐵制部件多,鐵的品質也要好,零件最好是通用,這樣的話,長途萬里來回,損壞率低,維護方便,運力自然是極為強悍,利潤當然滾滾而來。

    如果馬車最終成為張瀚設想的那樣,就算是塞外草原,其實也該奔走自如,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哪有那麼多道路?

那些哥薩克人從歐洲地界一路到中亞,再到西伯利亞,戰爭和移民這幾百年沒有停止過,包括後來統馭龐大的帝國,整個俄羅斯帝國到處都是那種兩輪和四輪的大型馬車,不論是收穫還是遷移,或是支撐擴張戰爭,馬車的作用其實還在火、槍之上。沒有後勤,難道火藥和子彈加上補給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俄羅斯人靠馬車能做到的事,憑什麼張瀚和他的部下做不到?

    所以靈丘之行,也是勢所必然,日後造車用鐵極多,總不能一直靠買,新平堡到大同鎮閩鐵的存量都有限,到遠處買成本也大為增加,十分的不合算。

    張瀚揚起馬鞭,指著那些在進堡的大車,笑著道:“遵路兄,日後我們再出門,很可以坐和裕升的載人馬車,那車比騎馬還舒服。”

    “到時候再說,還是騎馬痛快些。”

    李慎明不是沒坐過馬車出行,顛簸加氣悶,還真不如騎馬,他雖驚異於眼前馬車的形制和運載的能力,但還真不相信,張瀚能製成坐著比騎馬還舒服的車輛。

    張瀚也不多說,揚鞭打馬在前,李慎明哈哈一笑,自也是逐馬而追。

    ……

    “遵路兄,這位是鄙家的三叔公。”

    一路風塵僕僕到得靈丘已經是七月初,路上走了五天,中間又休整了一天,每日騎馬好幾十裡,聽著輕鬆,其實是件很累人的事。

    在馬背上如果坐姿不確,一個上午下來就是腰腿酸軟,下馬後腿疼腰酸,疲憊之態盡顯無餘,張瀚和李慎明等人都是常騎馬了,隨行的蔣家兄弟和梁興等人也是馬術好手,就算這樣,抵達靈丘縣城時,所有人都是疲憊不堪了。

    張學曾提前了兩天趕到靈丘,拜會了一些相關人等,待張瀚等人打前站的人到了城裡,張學曾就領著一群人親自到城外來接,張瀚雖然是風塵僕僕,滿臉疲憊,也只能強打起精神來,先替張學曾和李慎明做介紹。

    “原來是李先生。”

張學曾還沒有說什麼,站在他旁邊的一個中年士紳搶上一步,拱著手,滿臉笑容的道:“學生李大用,曾經到大同拜謁過總兵官,遠遠見過李先生一眼。”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9 09:16 AM

第七十四章 韓通

“李年兄不必客氣,咱們還是同宗,生疏了不好。”

    李慎明哪記得靈丘這個土財主,看那李大用的模樣是穿著生員服飾,衣飾也很華美,這一次的事情是和開鐵場立高爐有關,想必張學曾帶來的都是和這事有關係的人,當下先認了同宗,上前挽住李大用的手搖了搖,狀極親熱。

    李大用笑的合不攏嘴,他確實是生員身份,但家裡也是世代鐵商,上次到大同就是賣些精鐵給鎮軍,也是事先走了門路,不然憑晉鐵的品質,鎮軍能收他家的鐵才是活見鬼。李慎明是總兵府邸裡專門負責這些事的,李大用的身份還夠不著,遠遠拜見過一番也就當見過了,現在倒是和李慎明談笑甚歡,他自是極為高興。

    “這位是韓通東主。”張學曾指著一個清瘦中年人介紹道:“本地東山的高爐,韓家有整整六座,是我們靈丘最大的鐵商。”

    韓通人很倨傲,三角眼裡閃爍著疑惑的光芒,他是標準的地頭蛇,縣裡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打點的極好,家裡土地多,佃農多,礦上的人手多,幾千人聽他號令,無疑養成了威福自用,擅作非為的脾氣秉性,在靈丘,幾乎沒有人敢和韓家對著幹。

今次張學曾前來,帶了好幾封書子,州裡和縣裡的正印官都打點到了,地方上也有不少相熟的士紳來往,然後張學曾才點出蒲州張家的子弟要來開辦鐵場,架設高爐,到這時韓通想反對也是感覺有些棘手,不好說直決裂的話來。

但他的態度也是說明一切,在張學曾介紹時,只是冷冷看了張瀚一眼,連拱手都省了,在韓通看來,張瀚不過是未加冠的小子,憑自己的身家地位身份今日只是來看看虛實,和張瀚本人沒有什麼關係。

    倒是李慎明過來拱手時,韓通勉強還了下禮。

    李慎明的名號在大同鎮肯定是稍有地位的人都知道的,麻總兵在外的產業都是他負責,長袖善舞,各地的關係都很硬,本地的知縣是礙著體例身份,不然的話,估計連縣大老爺都會出迎,韓通雖然骨子裡傲氣,表面上也得過的去。

    “請諸位到城東的飛燕樓飲酒,”

各人見過禮後,李大用笑呵呵的道:“張東主和李先生都是遠來貴客,只是我們靈丘是小地方,實在也沒有太多拿的出手的東西,這飛燕樓還算過的去,只能委屈各位了。”

    張瀚提著精神,笑道:“李東主太客氣了,我等在路上奔波多日,只將就著吃些就罷了,一至靈丘就有酒宴等著,實在叫人心感之至。”

    李大用笑的見牙不見眼的,手在袍袖裡伸出來,讓著眾人道:“請,諸位快請。”

    靈丘縣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縣城,也開著四門,連城門的名字也多半和其餘各城重疊,各人從東門進城,也沒有什麼兵丁守備,城門大開著,只有幾個牙行的牙人在路邊坐在長凳子上說閒話,手裡拿著本子毛筆一類的工具,等有大宗貨物進來,自有這些牙行的人去承辦抽稅。

不過靈丘不是什麼通衢要道,也不是商業發達的地方,這幾個牙人想來也不是很忙,遠遠的見張瀚等人過來,先是打量,接著看到韓通,這幾個牙人趕緊跳了起來,遠遠就躬下身子去。

    各人也不理會,都騎在馬上繼續前行,張瀚打量著四周,見這城只是一條東西大道,城中也建著鼓樓,其餘一些小巷子歪歪斜斜的不甚體面,城中還有不少草房,道路情況也差,兩邊的明溝裡堆滿垃圾,散發惡臭,不禁暗中搖了搖頭。

    東南地方畢竟要富裕的多,張瀚看過一些西方傳教士的記錄,東南城鎮繁華富裕,人們穿越華美,環境也很乾淨,若是那些傳教士以西北來,估計觀感還會有些不同。

    路上的行人倒多半閒適隨意,多是些用巾帕包頭的百姓,賣菜的,挑柴的,挑水的,還有一些在路上閒逛的閑漢,偶然會有一些婦人或是秀才生員一樣的人在路上走,多是行色匆匆,不大願意在路上耽擱時間。

    幾個禿驢拿著善緣本子在路旁挨家化緣,見張瀚等人均是騎馬,就有僧人想過來,被韓通的一個家丁策馬沖前,鞭子一揚,僧人們趕緊躲開。

    越往東走,道邊的建築才越發像樣一些,過了鼓樓後,李大用揚鞭指著前方道:“縣衙和學宮俱在前頭,韓東主的家也在前頭,咱們靈丘精華所在便是在這裡。”

    他又指著道左的一幢三層高樓,笑道:“張東主是新平堡來,那裡酒樓可比咱們靈丘多十倍,今日要見笑了。”

    張瀚自然謙遜幾句,眾人在樓前下馬,酒樓掌櫃趕緊出來,果然叫李大用東主,接著親自當了嚮導,將各人引到三樓去,開了窗子,可以臨街眺望,張瀚坐在西首,看到街景也十分普通平常,鼓樓鐘樓。

不遠處還有關帝廟和城隍廟一類的廟宇建築,然後就是官衙和大戶人家的宅邸,有一幢宅邸足有三十餘進,占地甚廣,還有一個不小的花園,想來就是那個韓通的住所。

    眾人這時紛紛落座,隨意說笑,張瀚向張學曾輕聲笑道:“三叔公,這一次勞煩你了。”

    “這也是族中公議叫我來,”

張學曾苦笑道:“你去年給的銀子可不是假的,族裡那幾位聽說今年能分的更多,自是趕緊要接這件事。咱們蒲州張家好歹還有些人脈剩下,要不趕緊利用,再拿銀子交結新的人脈,只怕就真的沒落了。”

    張學曾看來真的是以家族為重的人,當初張瀚也是得他的全力相助才解決了鋪行的危機,現在張學曾臉上顏色並不算太好,想來也是,一群望花甲的老頭子對家族無能為力,就知道跟一個小輩手裡頭拿錢,幫著家族的人在外奔走,也是圖的銀子,想來這事在張學曾看來不算什麼光彩吧。

    “侄孫向家族孝敬一些也是該當的。”張瀚笑著道:“些許浮財,當不得什麼。”

    張學曾欲言又止,族中其實頗有幾個不識好歹的,說是張瀚既然歸了宗,那麼和裕升也該算做族產,最多新平堡張家多分些,蒲州這邊不能憑白給新平那邊撐腰,總得多拿些好處。

這種浮議出來,說明二太爺也是贊同的,張輦原本就不喜新平堡那一脈,上回也是被張瀚強逼著出手幫忙,心裡自有一股惡氣下不來。明面上二太爺不好和小輩過不去,暗地裡給張瀚使些絆子,縱容那些豬油蒙了心的貪婪之輩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這些事張學曾卻不好和張瀚細說,只能指望張瀚自己見招拆招了。

    這時酒菜上來,眾人少不得互相敬酒,幾輪過後,席間氣氛都好了許多,連韓通臉上的傲氣都消減了不少。

    這時窗外飄起濃濃黑煙,正好風向吹向城中,大股大股的濃煙從城外的一座隱約可見的山巒上飄浮到半空,然後被濃煙不停的吹向靈丘城中,微風徐來,帶來的卻不是涼意,而是嗆人的濃煙。

    “這煙甚是可厭,”

李大用臉色轉苦,頗為無奈的道:“我們靈丘便是這一宗不好,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時有夥計過來將窗子關上,煙氣進來的少了,各人才感覺舒服一些。

    李大用又道:“靈丘有大小鐵爐好幾十座,每爐開火時都是大量煙火,雖則這煙氣叫人不適,鐵水滾滾之時也是銀錢滾滾而來,韓東主的煙氣最濃,賺錢自然也是最多,張東主也要來做這營生,想來也不會太介懷了。”

    眾人聞言俱是微笑,這李大用自己只一座小爐子,在靈丘鐵業這一塊卻是有說話的權力,看來果然是一個八面玲瓏的角色。

    韓通一時臉上露出得色,只是他這人大約生性陰沉,平時難得露出笑臉,這一笑臉上神色甚是難看,還不如不笑。

    這時各人聽到樓梯響動,接著一顆碩大的腦袋自樓梯下露出來,然後就是一個身形無比壯碩的大漢攀樓而上,這人的身量大約整個三樓無人能比,人站在樓梯口,簡直如一堵磚牆。

    這人意態也頗為豪雄,國字臉,兩隻眼睛大而有神,精光四射,雖然不少人扭頭看著他,此人卻是意態閒適,絲毫不以為意。

    這時又有一人登樓上來,這次是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頭上是四方平定巾,頭髮梳理的絲毫不亂,臉上也沒有蓄須,面色白皙,身量高大適中,右手按著一柄寶劍,儒雅之餘,還有一點豪雄之氣。

    “原來是孫會首和敬亭侄兒來了,給你們留著座,請快過來坐下。”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9 10:46 PM

第七十五章 會首

張瀚這時才明白南邊留著的一張空凳子是給誰的,那個孫會首就是前頭的漢子,名叫孫安樂,是東山會的會首,名字取的安樂,但看模樣是吃過苦的人,臉上皺紋很多,看起來並不安樂,他的侄兒是孫敬亭,有秀才功名,卻跟著孫安樂打理東山會,被靈丘士林中的人不齒。

    孫安樂皺了皺眉,不理會一臉笑的李大用,大步過來坐下,孫敬亭微微一笑,直接按劍站在自己叔父旁邊,拒絕了李大用叫加凳子坐下的好意。

    “我酒已經吃好了。”

韓通一臉不悅,放下筷子,對著張瀚淡淡說道:“張東主要來弄這行當營生,韓某無甚話可說,只有一宗,莫要被人挾持,壞了這行當裡的各種規矩就好。”

    說罷起身,也不向旁人說話,就在自己幾個家奴的簇擁下,昂然而去。

    李大用見張學曾臉上神色不好看,只得停住打算送行的腳步,向著張瀚和張學曾解釋道:“韓東主畢竟是這行裡最大的東主,說實話也是張東主是蒲州出身,這裡上下均打點到了,不然韓東主可不是好相與的,上次有幾個開封過來的想在咱這裡開鐵場,到底也沒有開成。”

    看來李大用對韓通也頗多不滿,只是積威之下很難反抗,韓通一走,他也就隱晦的指出,韓通不是好打交道的人,在此之前,勢力不足的都是叫他排擠走了。

    這時孫安樂才開口道:“他見我來,必定心中想為甚請我這厭物過來。只是他再豪橫,我東山會也不懼他,韓家做了多少惡事,眾人心裡都是清楚,若不是我這東山會保著,靈丘的各家鐵場早就叫韓家吃光了,外路人不要說來開鐵場,就算來買鐵的又叫韓家坑害了多少人!”

    張瀚一直盯著孫安樂看,當時的會首團頭,多半是衙門裡得勢的公人勾結地方無賴形成的惡勢力,論起為非作歹,這些地方的會首比後世的黑社會要惡的多,地方上的那些下九流的勾當,十之七八多是壟斷在這些人的手中,作奸犯科的事都離不得他們。

只是張瀚眼中這孫安樂氣宇軒昂,眼中藏著一絲正氣,和張瀚印象中的那些會首截然不同,孫安樂身後的孫敬亭更是正氣凜然的模樣,這對叔侄完全不像是那些普通的會首團頭的樣子。

    聽了孫安樂的話,張瀚才隱隱感覺到這東山會不是那麼簡單,現在看來,沒准就是當地的縉紳家族和孫安樂聯手成立的一個自保的組織,韓家太強,別家太弱,韓家行事又太過霸道,這使得其餘的勢力整合起來,聯手相抗。若是不然,恐怕早就被韓家給吞了下去。

    李大用不出聲,但態度明顯是在孫安樂這一邊,其餘幾個有錢場的縉紳也是一樣的態度,他們對孫安樂是支持的,只是礙著身份,不好公開發聲。

    孫安樂又轉向張瀚,沉聲道:“張東主也是有勢力的,韓通那人行事霸道,若張東主沒勢力也進不來,立高爐這些事咱們幫不上忙,這是張東主自家的事,找礦工,還有礦上的一些雜事,希望張東主能和我們東山會合作。咱們這會,說起來五千多人,大半都是礦工和與鐵場相關行當的人,張東主應是都用的著。”

“行規拿多少,咱們就拿多少,有什麼要東山會出頭的事,咱們也不會坐視不理。只盼張東主有些仁心,不要和韓家學,用克扣咱們礦工血汗的錢去肥自己的腰包……我的話就是這麼多,說完就走,酒是不吃了。我那些兄弟每日吃雜糧野菜,還得做重活,我在這裡大魚大肉,叫人知道了怎麼服眾。”

    這人是個會首,底下還幾千人,卻原來是這般脾氣秉性,怪不得布衣芒鞋,看打扮象一個下苦的礦工,一點不象管著幾千人的會首。

    孫安樂說完就真的起身,他禮數比韓通周全些,羅圈一揖,這才轉身離開。

    孫敬亭也是一樣,向眾人揖手告別,張瀚等人均是起身送行,剛剛有韓通盛氣離開,又有這叔侄這般做態,待李家叔侄離開後,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感覺今天這頓酒吃的特別怪異。

    李慎明低頭向張瀚道:“看來這裡已經鬥的厲害,韓通的意思是叫咱們和他看齊,想來韓家對礦工多有克扣虐待之事,咱們不和他家一樣,韓家招人用人就難的多。孫安樂的意思卻是東山會替咱們撐腰,不叫咱們做的太過份,最好只用他們的人。這兩邊都不是善男信女,不過這靈丘小小地方,咱們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難道在這小陰溝裡翻盤?這未必太好笑了!”

    李慎明走在哪裡,都是總兵的幕府中人,州縣官和衛所指揮一級的大官都對他十分客氣,到這小小靈丘,一個土財主和會首也敢指手劃腳,李慎明心頭的氣自然不小。

    張瀚一笑點頭,也輕聲道:“一會咱們先去蔡九選好的位址相看,然後就四處張榜招人,蔡九在那裡已經有幾十個老手,都是舊識,靠的住信的過的,張榜招人預計在一千人左右,咱們誰都不理,真是笑話,誰都敢指派咱們做事了。這裡的事完了,我還要去張家口轉出塞外,那個事重要的多,我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

    李慎明點點頭,沉聲道:“去塞外,保險麼?那些韃子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萬一事有不協,你的安全才是最要緊的。”

    張瀚心頭一陣感動,李慎明的語氣確實是十分關心,固然兩人現在生意聯在一處,利益共用,但李慎明和他換了帖子後,也確實多出幾分真切的關心來,在這個時代,張瀚只有常氏一個親人,旁的人多是手下,只有李慎明和他算是朋友加換帖兄弟,說話比起旁人的感覺來是不相同的。

    “放心,我自然也會有自保之法。”

    張瀚確實也是有安排,王長富沒有跟過來,就是身上背著重要的使命……張瀚叫他到宣府和薊鎮地方去,找一些有過火銃打放經驗和騎術過關的老兵,要厚重樸實的那種性子,多多益善,想法招到新平堡這邊來。

    邊軍有一些是軍戶,也有一些是募兵,募兵雖不是來去自由,但自由度相比軍戶要高的多,只要想些辦法,招募一些人手還是可以的。

    在新平堡也是一樣,招一些有戰鬥經驗的老兵,同時在軍戶和農戶裡找那種膽氣壯身體好的出來加入鏢師隊伍之中。

    不必擔心招不到人,只要張瀚願意,一個月內招幾千人也沒有問題。相比鏢師的待遇,哪怕是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老兵,只要沒有被挑成家丁,每個月也就是一兩銀子的軍餉,另外還有幾鬥糧食,但不論本色還是折色都從來沒有發齊的時候,銀子份量不足,成色很差,甚至不能每月發放,因為欠餉而兵變的事。

從嘉靖年間到萬曆這幾十年間發生過多起,朝廷財政困難,除了張居正那幾年得到緩解外,這事一直是一個痼疾,誰也沒解決好過,邊軍困窘到無法養活妻兒,流離失所在所難免,崇禎年間,邊軍長期不發餉,遇到變亂索性就投了流寇,成為流寇中的主力,使得流寇有與官兵正面相抗的能力……

投流寇的邊軍都是大把人,張瀚這裡招募的是商行的鏢師,又不是造反,還怕找不到人?

    張瀚最後笑道:“就怕人太多,消化不了。”

    消化不了只是一方面,張瀚也不願找太多老兵,有一些老兵當榜樣和短期內形成戰鬥力就行,整個鏢師隊伍會越來越壯大,張瀚還是希望鏢師們多是從新人帶出來的,這樣忠誠度更高,而且是本地人的話,有家小更易於控制,也不敢不聽話。

    李慎明皺眉道:“麻總兵當初叫你垛集為軍,然後找個機會在和北虜的戰報裡頭把你報上去,輕鬆弄個千戶把總當當,這樣他也放了心,你做這些事也更有名目,你偏不願,現在這麼做法,萬一叫人告一狀,倒是不小的麻煩。”

    鏢師這行當雖是早就有了,但搞到象張瀚這樣的規模,還大量吸納邊軍加入,確實也是有些犯忌的事,張瀚也知其理……他最近也在頭疼名義的事情。

    垛集為軍,不要說張瀚本人,恐怕常氏和蒲州這邊都不會願意。

就算當上百戶千戶又怎樣,在士大夫眼裡還是下等人,就算世襲指揮也比舉人秀才的士紳家族差一些,正經的去做官張瀚更不可能,納粟捐個監生還是不錯的路子,然後在地方任一個佐雜實職,這樣做事方便很多。

可惜張瀚的年紀又太小,捐監生是朝廷給久試不中的有錢的讀書人一條出路,免得斷了這些人的念想,在地方上心懷怨望會出事。

明朝和清朝還是有差別的,清朝是大開納捐,把商人和地方勢力都統合進來,一旦出事,又是這些人組建團練,清中期後,生生就是漢人士紳替清朝續了幾十年的命……張瀚就算想花錢,朝廷那頭也是通不過的。

    “這事我掛在一個把總名下,”張瀚笑道:“別的事,等我從塞外回來再說。”

    李慎明點點頭,又向張瀚使個眼色,兩人一起起身,向李大用等人拱手告別。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0 11:31 AM

第七十六章 入鐵場

“若有用著在下處,請張東主說話就是。”

    “在下過幾日也設個酒席,請張東主到時一定要賞光。”

    各人亂哄哄作別,張瀚等人下酒樓出門,也不去準備好的住所,打算直接去東山……那裡是礦區所在,立爐子肯定也是在山上。

    張學曾道:“我就不去了,有些累,先去休息。”

    張學曾替張瀚在城中經營這些事,感覺效果不是很好,頗有些慚愧,這也說明蒲州張家的牌子越不大好使,也是叫張學曾有些傷感。

他年輕時,張家聲威還在顯赫之時,走到哪兒都是無往不利,地方官員聽說蒲州張家的嫡系子弟到了,必定請到官衙住著,或是最少召集一場像樣的宴會,以叫城中士紳知道利害。

結果現在他來了多日,只見著知縣一面,得到承諾,也送了禮,知縣卻並沒有宴請張學曾和張瀚的打算,這也叫張學曾黯然神傷。

    張瀚看出張學曾的心思,寬慰道:“三叔公隨意,上山立爐這些事,原本就是辛苦的事,三叔公在城中坐鎮就行了。”

    張學曾點點頭,又道:“城中現在是知縣只管坐地抽分,各家少不得他的好處,韓通勢力最強,心也最黑,手腕最強硬,他是我們的勁敵,那個李大用幾個,想挑唆孫安樂,還有借著咱們的力量和韓家打擂臺,也不是好草料,文瀾你凡事自專慣了,我也就這麼一說,你自己需多加小心。”

    “三叔公放心。”張瀚帶著些感動,點頭道:“我心中有數,絕不會叫這些人弄翻了船。”

    “嗯。”

    張學曾點點頭,拔馬回轉,自回城中的寓所去,一個小廝趕緊跟著,張瀚想了想,令梁興又加派了兩個人手到那邊照應著,可想而知往後去必多風波,凡事還是多加些小心的好。

    張瀚心中也是感慨,大明的商業環境果然不是一般的惡劣,除了東南有一些白手起家的商人外,知名的晉商無疑都有官紳的背、景,清季的知名晉商也多是皇商。

真正的民間民族資本還得到一戰過後,國際和國內環境都較為寬鬆時才展起來,這個年代,要麼就是蒲州張家這樣的官紳世家,要麼就是鄭芝龍那樣的海盜出身的“海商”。

真正的良善商人想做大,除了蘇松這樣的富裕地方之外,別處真的是很難,有蒲州張家和張瀚現在的實力背、景,開個鐵場都是這般難法,可想而知中小商人的處境有多艱難。

    東山距離靈丘城並不很遠,快馬轉折幾次,行了十餘里後就看到綿延起伏的成片山巒,離遠了看還不覺如何。

離近些才看到這些山多半是光禿禿的,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大片坑洞,山上的樹木都砍伐一空,除了低矮的灌木和草從外看不到一點綠色,幾條寬窄不一的山道蜿蜒而入,道路上有不少驢車和騾車艱難向前,車上要麼是吃食和生活用品,要麼就是整車的煤炭裝著,一車車的運到山裡去。

    靈丘這一片山脈蘊藏著大量的鐵礦石,這也是這裡鐵場眾多的基礎,不過煤炭這樣的必需物品就得從別處產煤的地方買來,這也是靈丘這裡道路尚好的原因所在,各家再捨不得錢,每年大戶們都是得湊出銀子來修路,官府只是牽頭,各地方的事得看實際需要,真要做起來,還得士紳們牽頭。

    往山裡去也簡單,跟著這些車行進就行,張瀚一行人鮮衣怒馬,格外引人矚目,一路上山,不知引了多少目光。

    張瀚也打量著礦工,多是面色黝黑,連頭上也有不少鐵渣煤渣,當時的人男子也留長,這些人也沒空清洗打理,頭上亂七八糟的也習慣了,身上的衣袍也是短褐為主,很少有穿長衫的往這裡來,人人都是身材精幹,手腳長大,都是做慣苦活的模樣,天氣熱,有不少人脫了衣袍打赤膊,看出身上全是結實的肌肉,這都是常年累月做苦活鍛煉出來的。

    從目光來看,神色比那些軍戶和農民也要活潑一些,畢竟做工的人經常聚集,人群一聚幾千人,各色人等都有,資訊交流要比成年累月在村落裡做農活的人達的多,見識多了,眼中也多了一些色彩的靈氣。

比起過於木訥的農民要有生氣的多。但從臉上的神色來看,也多半是熬苦下力氣的人,也本份老實,不本份老實的人也吃不得這份苦,早就下山離開,做別的營生去了。

    張瀚看了一氣,心中暗暗感慨,這時李慎明也湊過來,笑著道:“文瀾你在別處地方找人手當鏢師,為什麼不在這裡找些?論說起來,礦工當兵是一等一的,當然邊軍的待遇不足吸引這些人參軍,倒是你的鏢行,說聲招人,恐怕能排出幾千人的長隊。”

    當年戚繼光也招的是東陽礦兵,練成了威震海內的戚家軍,他的兵法中也包括招兵和練兵之道,張瀚也仔細看過,戚繼光這個人是天生的帥才,幾乎什麼都懂,什麼都通。

一直到幾百年後,曾國藩等湘系將帥的練兵法,包括挑兵,結寨,打仗,多是從戚繼光的兵書中找到的靈感,學到的現成的方子,一個名將,不僅影響自己身前,還影響到身後幾百年,確實也可以說是天才了。

    “倒確實可以。”張瀚微笑著道:“等爐子立好,人手招的差不多,再格外找一些膽氣壯願意背景離鄉的礦工,充實到鏢行裡來。”

    “一開始也未必說要背景離鄉。”
李慎明替他出主意道:“你的鏢師也得護著這邊的爐子,開始時就說找鐵場的護衛,人自然要好招的多。在這裡練幾個月,有了約束,到時調到何處還不是你說了算。”

    李慎明做事確實頗多詭道,張瀚聽了一笑也就算了,這事也不是急事,到時再說。

    “東主來了!”

    在一處山道的拐彎處,也是一處平谷的入口處,蔡九領著三四十人正在翹以盼,遠遠看到張瀚等人策馬前來,蔡九在前,其餘人在後,一聲高呼後,所有人都跪下叩頭。

    張瀚停住馬,翻身下來,臉上早掛著笑,伸手扶起蔡九,還有蔡九身邊的幾個中年人。

料想這都是些小頭目一類的人,然後才朗聲笑道:“各位都起來,我只是個東主,又不是知縣,跪下做什麼,我這東主沒有架子,只有規矩,只要守我的規矩,本份做事,不惹事生非,你就見了我面揚著臉過,我也不會生氣,若老是給我添亂,縱每次見了我都磕頭,我也要攆你滾蛋,我的話就是這些,大夥先且起來!”

    這些話梁興等人聽了都是笑,大家知道張瀚說的是真的。

    東主現在手下已經有過千人手,在商號來說,簡直是第一等的大商家,沒有哪幾家商號的夥計有這麼多,一般的商號從掌櫃到大小夥計有百來人就是很大規模了,就算是大的腳夫行,最多也就二三百人。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同時代的蘇州已經擁有大量人手過千人的大絲織廠,在江南,一個東主沒有千把號夥計也稱不得什麼大買賣,在晉北這裡,張瀚已經是只在那幾個級大商家之下,也就是一些世代官紳的大世家,擁有的佃農數量能比張瀚的手下多些。

    有這麼多手下,張瀚除了添了幾個護衛,在自己府裡買了一些丫鬟和小廝外,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每日還是那般見人辦事,說話簡捷明快,不喜歡擺架子,鬧虛文。

在張瀚手下久了的人,幾乎都養成見面先說正事,幾句話交代清楚,做事前後都有記錄,最後書寫歸檔的習慣,那些掌櫃包括鏢師隊頭都得學會做報表,將日常開支人員變化都記錄清楚,定期上報。

張瀚日常都會閱看,有問題立刻指出來,不罵人,但也不會給任何人面子,這麼陶冶下來的人,自然是慢慢的越來越能用的上手,這也是張瀚作養部下當得用處的一番苦心……若只是叫人叩頭,養一幫磕頭蟲有什麼用?

    自大梁山那股子土匪的事後,連鏢師們的紀律也是日常化和規範化了,梁興等人知道張瀚說的“規矩”是怎麼回事,就是把吃飯喝水上茅房都規範化,事事報告,凡事均守規矩細節,現在鏢師們開玩笑說,鏢行的規矩已經嚴過軍紀,只是執行起來不打折扣,而且沒有斬刑罷了。

    當然礦工們不比鏢師,規矩不會那麼重,只是看著那群臉上露出茫然之色的人群,梁興等人,還是忍不住幸災樂禍的笑起來。

    蔡九也是懂得張瀚這個東主的人,當下他先帶著頭起來,旁邊的那些漢子們自也是跟著起來,三四十人稀稀拉拉的站了一個半圓,眾人面面相覷,頗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感覺,雖然蔡九在事前已經說過自家東主和別家的不同,但不同成這般模樣,也是叫人很出意外。

    張瀚向蔡九點點頭,問道:“爐子選址在哪?”

    蔡九伸手過來,牽著張瀚的馬,說道:“請東主隨我來。”

    兩人這麼一見面,虛客套一句也是沒有,立刻便是說正事,眾多蔡九找來的礦工這才明白,眼前這少年東主,果然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厲害角色。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1 08:36 AM

第七十七章 山民

這時礦工們眼中反有釋然之色,他們在此之前自也是向蔡九瞭解過,但口說無憑,還是眼見為實。

    當時的礦工,算是自由籍貫最多的人群,因為採礦煉鐵專業性在當時算是最強的行當之一,要求的是人比較強壯,也需有點手藝,要求一多,就不是一鄉一村的農民可以充任的,一個鐵礦,可能礦工來自十幾個州府,甚至有不少外省礦工前來。

    包括礦主也是,南方的各鐵礦,礦主倒不一定是本地人,而是那些掌握著開礦煉鐵技術,同時又能籠絡和壓服住礦工的豪強來擔當。

    如《清流縣誌》中所說:“鐵爐之興,充斯役者率皆土豪有勢力者當之,其出息甚大而結怨亦不少焉。何者?山中築廠,聚集人夫,搬運鐵沙,絡繹不盡,洗沙流水,液如膏,地墳對之而破敗,山村對之而孤貧,一人專利,千口嗷嗷,或旬日不煽,雞鳴狗盜之徒,聚博逞兇……”

    從這段記錄中看的出來,鐵礦業對當地的自然環境和經濟損壞極大,得利的是礦主,而礦工良莠不齊,俱是離家的膽壯力大之人,聚賭生事,對當地的治安民生,俱有極大破壞。

    約束這樣的人群,自也非土豪不可,而礦工們也害怕遇到過於強勢的東主,壓的他們抬不起頭。

    這算是雙方的博奕,最少從眼下看來,這位少年東主不是那種揚著臉同人說話的豪強紈絝子弟,這一層算是真的叫人放下心來。

    “東主請看,那邊有一條小溪流不小,足可沖涮清洗鐵沙。”

到了一處平地上,蔡九興致勃勃的指給張瀚看:“這裡有三四畝地大方圓,四周已經有不少打開的礦脈,挖掘礦廠也十分方便……在這裡就是爐址與礦脈,溪流都相隔很近,那裡一些空地,可以蓋起房舍,當住處和庫房……”

    蔡九還是十余歲的少年時就在礦山做事,一做就是十餘年,幾乎每一道工序都瞭若指掌,只是未曾掌過總,做過當家人,所以說起來話時,聲音還有一些顫抖的感覺。

    “爐立兩丈四,預計礦石和燃料,人手都充足的話,可以每日出鐵四千斤。”

    李慎明在一旁插嘴道:“一年可出鐵多少?”

    蔡九已經知道李慎明的身份,當下十分恭謹的答說道:“回李先生,這事說不大准,畢竟這爐子有時也看天時,連續暴雨不停就不能開爐,只能等天晴,還有雪天,山洪,一類,也得停工,一年正常可開爐半年以上,穩妥些算,近百萬斤總是有的。”

    李慎明心中默算,按張瀚的打算,一爐一年需得百萬斤以上方可,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增加產量。

    而且張瀚還不僅只出普通的生鐵和精鐵,還打算出鋼。

    鋼在當時十分難得,價格十倍於生鐵之上,而且產量嚴重不足,工序十分複雜,只能用在少數地方,比如打造精良兵器上。

    張瀚先不出聲,看了一圈後才道:“地方小了,太小了。”

    蔡九囁嚅著道:“東主,東山這裡有鐵爐好幾十座,有溪流,地方又夠大,離礦脈又近的都是在別人手裡,咱們除非用強的,不然憑銀子買也買不下來。”

    蔡九離開新平堡時,張瀚批了一大筆銀子給他,叫他做好先頭準備工作。蔡九做事也確實還算踏實,眼前這裡已經蓋了兩排房舍,都是照張瀚吩咐的高規格蓋的瓦房,廚房和茅房隔的很遠,住宿和衛生條件都很不錯,蓋爐子的普通方磚和耐火磚已經準備了不少,鹽也堆了很大的一堆,其餘一些鍛造的工具也用草蓋著,防止下雨受潮。

    就前期工作來說,已經算是做的不錯。

    “爐子你只準備一座大高爐,格局太小了吧蔡九?”張瀚笑駡著道:“我這裡銀子有的事,將來未必就只賣你一座爐子的生鐵,咱們山西布政使司一年出多少鐵?告訴你,一年不到一千萬斤,可整個北方,出鐵最多的地方就是咱們這,河北那出鐵的地方多半廢棄不用了,遼東出鐵也不多,朝廷現在打造鐵甲造兵器的上好精鐵都不夠使,民間的犁頭,鐵鍋,隔幾年就得換一批,整個北方過億百姓,一年用鐵要多少?況且……”

    張瀚說到這打個了頓,走私生鐵的事,暫時還不能和蔡九說。

    明朝的鐵產量,據張瀚所看到的各種書籍中記錄的都不一致,明初洪武年間是一千八百萬斤到兩千萬斤,但到萬曆年間記錄還是九千多噸,這個數字張瀚不知道是不是準確,畢竟洪武年間的人口數字和萬曆年間相差了好幾倍,而生鐵放開民營後,很多小型的鐵爐恐怕未必能算在統計之內。

    “多雇人手……”

    張瀚正打算接著說事,穀口處卻湧來了好幾百人,黑壓壓的一片,卻是自山道的另外一側而來,隔的老遠一看就覺得氣勢洶洶,來意不善。

    李慎明先是一驚,接著便是笑道:“這算哪一出?”

    張瀚向蔡九笑駡道:“蔡九你還有這一手?埋伏的這些是找的礦工?”

    “東主,怕是找麻煩來的吧?”

    蔡九面色白,找礦工沒那麼容易,這不是找一群農民就能做的,只有少數崗位可以用新手,比如洗礦石,或是採買物品,煽火,立爐,出鐵,這都是專業性比較強的活計,不是隨便來些人就能做的。

    “走,去看看。”張瀚看看蔡九,笑道:“甭怕,梁興他們可不是吃白飯的。”

    這一次因為預計到會有一些麻煩,張瀚帶的是梁興和蔣家兄弟等人,他們又帶著一隊鏢師部下當護衛,小二十個鏢師都是挑的好手,一個個精壯漢子,帶著精良的兵器,搏鬥經驗豐富,一多半參加過對土匪的搏殺,這樣的一群人要是隨便叫人給唬了,和裕升不如關門算了。

    眾人也不騎馬了,直接走過去,幾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

    到了穀口,才覺果然是一群山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子有一百多人,多半還拿著叉耙之類,還有幾人拿著生銹的腰刀一類的武器,只是這些人藏的深些,沒有往前頭來。

    這些人想必原本是要直接沖過來,但在穀口就叫梁興等人攔著了。

    “在這等著。”梁興一臉微笑,用腰刀的刀尖在地上劃了一條線,接著對山民們道:“誰過這一條線,就挨一刀。”

    “俺不相信你敢?”一個健壯山民拿著雪亮的鐵叉,瞪著眼道:“還沒有王法了?”

    “你盡可以試試看。”梁興臉上還是帶著笑,只是他的臉上滿是戾氣,眼神也十分陰狠,這種氣質不是在街面上打過百十場架,做過多少場惡事的人,就算想裝也裝不出來。這股氣息,叫這些山民十分忌憚。

    “大夥一起沖。”一個滿頭白的老頭叫道:“他們這麼點人,不信打不過。”

    這時礦工們都退後很遠,顯示出和自己無關的狀態,真正上前堵人的就是梁興等人。

    這倒也怪不得這些礦工,他們剛被找來,薪餉還沒有領過一回,到底能不能做成事還得再看看,這個時候就替新東主出頭打架,萬一有個死傷怎辦?新東主若是罩不住,被官府拿了,叫山民打死了,怎麼都不合算,當然還是退的遠一些,要替東主打架,最少得拿幾個月的餉錢之後,再看看東主的為人到底是不是說的那麼漂亮好看,到那時再說。

    老頭一叫,果然有十幾個青壯山民嗷嗷叫著就沖過來,梁興等人怎會客氣,自也操著刀槍就迎上去。

    鏢師習過武,又有陣戰之法,瞬息間擺了兩個小橫陣出來,彼此腰刀和長槍,長刀配合,但聽一陣金鐵交鳴聲響,接著就是慘叫聲連連,地上已經躺了五六個青壯山民,身上都被砍了長長的刀口,刀口綻開,血沽沽流淌出來,那幾人在地上不停呼痛,嚇了個半死。

    張瀚看著暗笑,梁興等人下手還是有分寸的,看著狠,其實就是皮肉傷,先止血,再清創,上了傷藥後再裹上,最多幾天就長好刀口,傷的深些也就十天八天就好了。

    山民這邊受傷很多,鏢師們卻是一個未傷,連劃傷也沒有,張瀚也是暗自點頭,王長富的操練也不是白來的,每日流汗操練也沒有白費功夫。

最少從眼下看來,鏢師中腳夫出身的這一塊已經有了精兵強兵的樣子,喇虎則是礙著原本的身份和秉性,操練不大出心出力,遇戰則容易怯懦,這也就是所謂的勇於私鬥而怯于公戰,這種脾氣張瀚現在知道是改不了的。

所以這一次出來,帶的多半是參與與土匪一戰的腳夫鏢師,剛剛出手時,梁興固然表現極佳,但在隊中的王一魁和李來賓才是定海神針,在各人出手時,這兩個隊頭才是負責直接指揮的人。

在他們的指揮下,不論是變陣還是出擊,然後收勢,都是條理分明,雷霆一擊之後又斷然收勢,仍然保持著威懾力,陣法還是嚴整,這一條就很難得。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1 02:26 PM

第七十八章 點化

要知道真的一意追打下去,要麼下狠手殺人,那自是不怕,要麼很容易因為不下殺手而被裹挾在一團亂陣之中,那時候後果就難說了。

    當然輸還是不會輸,這二十來人對著精銳邊軍也不一定吃虧,何況一群拿叉耙的農民。

    梁興這時陰陰一笑,向著對方道:“現下吃虧了吧?有話不能好好說,非得拿叉動耙的,打仗你們又不行,咱們真要下手,你們這些人夠幹嗎的?現在聽著,派幾個夠格當家的過來,和我們說說你們要做什麼。”

    那邊已經慌亂了,果然沒想到這邊的人這般能打,剛剛那麼多人沖過去,幾乎是眨眼間就被人家全摞倒了,現在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呻吟,那些傷者的家人已經急了眼,幾個婦人和老人想擠過來上前扶人。

梁興一聲令下,李來賓命長刀和長槍手戳刺上前,幾乎將那幾個婦人刺翻在地,這時山民們才知道這些人都是玩真的,一個不好可能真會死不少人,頓時就是老實了不少,一刻鐘後,推舉了三個老人一起過來,這時他們臉上已經沒有凶戾之氣,只有一臉的戰戰兢兢了。

    “老人家過來說話。”

    張瀚這時倒是一臉平和,笑眯眯的甚是可親,李慎明撇了下嘴,梁興這些人都是張瀚一手帶手來,能用這般手段當然也是張瀚一手調教出來,這會子他倒是出來裝好人了。

    “草民叩見公子。”

    三個老頭俱是白蒼蒼,跪在地下給張瀚見禮,張瀚此時倒也不急著叫他們起來,這般叫他們跪著說話,可以在心理上有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現在還不知道山民要做什麼,還是保險一些的好。

    “你們這般鬧法,為的是什麼事?”

    張瀚雖是和顏悅色,三個老頭卻又是一陣慌亂,半響後到底一個口齒便給的回話,總算是把這事給說清楚。

    “俺們村原本有兩個爐子,現在早就廢棄,但每年三十多兩的鐵課還是落在俺們頭上,每戶要攤得五錢還多,這可不是冤枉?那些棄爐子的早不知蹤影,找也找不到,俺們也是無法可想。”

“現在這爐子還是立在俺們村地界,若是哪天生意不好,東主你也棄爐走了,這鐵課還得落在俺們村裡,俺們卻是交納不起,俺們尋思,要麼鬧過一場,趁爐子沒立叫東主你另尋地方,要麼就提前弄些銀子各家分了,將來就算交鐵課,好歹也不是賠累的太厲害……”

    “原來如此。”張瀚安然點頭,口吻帶著一點責怪的語氣說道:“我亦不是不講理的人,何苦鬧這麼一場呢?”

    今天他才剛來就是被人這般堵了,可想而知必定是早就有人埋伏著,日夜守望,只等東主模樣的人過來就過來鬧一場,這些山民倒也有趣。

    “回東主,各村都是這樣,只是有鬧著銀子的,也有什麼也得不著的,到底還是人多勢眾,不怕打架的多少能有一些……”

    “唉,你們也是可憐。”

    過來開鐵礦的可沒有幾個是善男信女,韓通那樣的家族更不可能給這些山民補償,而大明的官僚機構又是腐朽的可笑,當初立爐時開徵鐵課,雖然銀子不多,一座高爐一年不過征十來兩稅,和利潤比起來低的可笑。

明初因為各種礦物開不足,對開礦還是用鼓勵的態度,所以徵稅額很低,當然這也是和明初的大環境有關,各行各業的商業稅都很低,和宋朝的精細管理和重商稅的情況完全相反。

但興一利必有一弊,鐵課是不高,但只要你立了爐子,一旦廢棄就要走很多流程才能報廢,那些官僚哪裡想去管這樣的事,爐子廢了錢課一樣收,胥吏和衙役加上幫閒裡甲,由不得你不交。

    整個東山這裡,二百多年廢棄的爐子不下百座,這些鐵課當然還是繼續在收,怪不得山民一聽說張瀚等人要在這裡立爐子,立刻擺出這種打群架的架式出來。

    “爐子我是一定要立的。”

張瀚對這三人道:“我這裡已經花費不小,而且地方還不夠大,當然不會短期內棄爐而去。不過,你們有這種擔心我亦能理解,只是憑白給你們銀子也沒有這個道理,我這裡需要的人手很多,要將地方開闢擴大,你們的壯勞力只管來做事,每日給二分銀子還管三頓飯,那些半大的小子們也能來,做些雜活,婦人們來做飯擇菜,每人能得一分銀子一天,也照樣管飯管飽。”

“這樣待到我的爐子能用,你一家總得賺幾兩銀子,這樣你們出了銀子,我也得了你們出力,雙方皆大歡喜。若是想白拿我的銀子,那你們看看打群架能打過不能,反正我是不會給你們湯藥費,要到城中告狀,知縣定拿你們打板子枷號,自己想清楚了再說。”

    張瀚一通話說的又快又清楚,那三個老人被推出來倒不光只是年老,也是見識明白的,待張瀚說完,已經趴在地上磕頭,當然是已經代表村子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山民將受傷的人帶走,張瀚這時表現的頗有仁心,吩咐人拿了幾兩銀子給這些傷者,請個醫生包紮一下,免得感染丟了性命,銀子一拿,那些山民都是兩眼放光,恨不得飛撲過來拿,看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模樣,張瀚知道這靈丘山民的日子十分困苦,看來這礦區並沒有富了一方人,只是富了一小群人。

    “蔡九你這幾天先擴大地方,開山鑿石,規劃上最少是能造五個高爐,地方要擴大十倍,生活區仍然照目前這樣建造,只是規模也要擴大,山道能平整的地方就平整一下,車馬我會陸續過來,人力上頭,多找幾個村莊的人,不怕花錢,一百人做事和一千人做事自是不同。”

“但提調者要費心費力,效率不一定是人多才高效,如果提調不得法,人多只是浪費人力而已。怎麼提調,按我上次和你說的那樣,把事情分成等級和方面,比如生活方面,生產方面,安全方面,娛樂人情方面,每個方面都有對應,比如娛樂人情,看著是笑話,礦主管這個做甚?”

  “但如果不弄好,礦工就是每日博戲取樂,打架鬥毆,和山民生事端,如果弄好了,大家都一團和氣,不生事非,我們這裡自然也就省心省力。再下來就是看人,人也分賢愚不肖,一眼看過去印象有好有壞,這做不得准,你要建個檔案,記錄言行,最好有幾個幫手助你,然後也是從各個方面觀察,有人適合做事,有人會說話,有人喜歡多事多嘴,百樣米養千般人,你得看准了。”

  “這些話,不止說與你一個人聽,每個在外面獨立掌事的人我都這般詳細說過,日後還會編成冊子叫人研讀,蔡九你仔細聽了,能消化多少,運用多少,那就得看你自己了。”

    張瀚說的很平淡,但每一句話都是得叫蔡九消化半天,張瀚也是有意提點,蔡九還較年輕,精力很好,如果這個人能帶出來,將來可以慢慢大用,最少靈丘鐵場這邊可以放心交給這人。

    很多人不明白管理並不是隨意的事,同樣的人,為什麼有人坐著喝茶都能把人管好,有的人嗓子都吆喝啞了,結果楞是一團糟糕?

同樣的一千人,不同的人管著,發揮的效能也是完全的不同,每日有幾十上百件事,要分輕重緩急,部下也要分門別類,按其特長叫其做事,這樣才能事半功倍。

    這用人的學問,當然不可能是本時空的張瀚可以靠讀書掌握的,而是後世的張瀚在商場上十幾年打滾琢磨出來的經驗,當然也有一些從書本上得來,但書上得來的東西其實淺薄,到底還是自己實際琢磨出來的更為實際管用。

    對蔡九或是李慎明等人來說,張瀚這個人就如同才能天授,有些東西,在官場上多年的人也未必如張瀚這般精明,能把世事說的這般通透。

    “好了,遵路兄,”

張瀚轉頭向李慎明笑道:“我們到城中等消息。另外,梁興你帶人四處張榜,最好鄰縣都去,這附近礦工頗多,不僅限於靈丘一地,你們不要怕跑腿!”

    “男浪滿街逛,女浪倚門框,驢浪呱呱叫,狗浪跑折腿……”梁興笑道:“俺們就當一回小狗好了。”

    張瀚笑駡道:“就你廢話多。”

    他到底又看了一氣,臉上也忍不住露出興奮和驕傲夾雜的神情。

    眼前這裡又算一塊基業,等擴地百畝以上,蓋成了幾十排房舍,招募五千以上的礦工,然後立起五座高爐,這裡的重要之處就不在新平堡之下了。

    如果張瀚的改良之法成功,這裡一年最少出精鐵五百萬斤,另外還有若干斤的鋼材,他出的精鐵,品質上應該遠在普通的晉鐵之上,不在閩鐵之下,甚至比閩鐵還要好些,產量來說,可能占到明朝總產量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這個成就,委實不小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2 01:33 PM

第七十九章 遠來

惟一限制產量再提高的就是礦工人數,重金招募可以解決,但挖取鐵礦石和洗石的度不是那麼好解決,可能還要從別的地方買純度高一些的鐵礦石回來,不然的話,煉鐵的度過快,礦石數量不足,這也是個大麻煩。

    總之,見步行步,一年之後,可能數百萬斤精鐵可以源源不斷的自這裡的高爐中流淌而出,然後經過簡單鍛造,源源不斷的售,最終變成大捧大捧的銀兩。

    四周遠談不上蒼山如畫,只是一片片光禿禿的山巒和坑坑窪窪的礦洞,遠處似乎有一些別的礦場的礦工在忙活,像是一群群搬運重物的螻蟻,這些鐵場對自然的破壞自是嚴重,張瀚卻沒有什麼悲傷可惜的感覺……

陝西和山西的植被都破壞的差不多了,陝西原本也是綠意森森河流眾多的地方,千年以上的開孕育出了依託黃河的華夏文明,結果現在弄的黃土千里,水土流失,畝產在整個大明排著倒數,山西這裡情況也只是稍好一些,悲春傷秋,還不如想辦法叫百姓多收幾鬥糧食,至於改善環境這樣的事,等幾百年後再說吧。

    張瀚的想法是有些不負責任,甚至是在惡劣的環境之下又肆意破壞了些,可說到底,他心底深處,仍然是將自己當成一個小人物而已。

    嗯,想做大明富的小人物而已……

    “走吧。”

眼神中帶著一點不舍,張瀚還是騎上了馬,與李慎明等人一起,又折回靈丘城去。

    ……

    在張瀚抵達靈丘的同時,一個小型的車隊也抵達了新平堡的北門。

    這車隊是從晉南過來,從北門進堡還繞了一個小圈,兩輛裝著物件的大車,兩輛坐人的兩輪騾車,還有些人騎著騾子或毛驢,在進堡之前,馬車上有人掀開了車簾,打量著新平堡的模樣和週邊的情形。

    畢竟是一個軍堡,週邊的防禦也很森嚴,每相隔裡許不到就有一個敵臺,高高聳立,用條石和青磚砌成,有士兵在敵臺上把守著,南邊和北邊都挖有護堡的小河,寬一丈許,雖然很窄,河流也不深,但對防禦蒙古騎兵來說,有這一條小河和沒有,境況自是截然不同。

    另外就還有外牆攔馬,也有一些鹿角一類的攔馬物,在新平堡的牆基上,到處都是射擊留下來的痕跡,槍孔和箭孔比目皆是。

    在這個軍堡成立到大明中期,這裡不知道生過多少次戰爭,從幾十萬人馬的駐紮到幾千人幾百人規模的戰鬥,恐怕從來沒有停止過。

    “嘉靖之後,這裡就很少有什麼戰事了。”

    進了東門,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人先下馬,灰色的土布長袍,頭上一頂純陽巾,腳上一雙黑色布鞋,如果不是留著幾縷長鬚,年紀也在四十左右,這般長身玉立,還頗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感覺,看著身後的堡牆和眼前豐饒富裕的景像,這個中年人頗有點感慨由之的模樣。

    在這個中年人身後也下得來一人,同樣身形,年齡也相差不多,氣質卻是完全不同,後下來的人只留著短鬚,身上衣袍也顯的俐落幹練,眼睛也略小一些,但眼中沒有絲毫疲憊,只看的出十分精明。

    這人也打量了一會,接著便劈頭對先前那人道:“大哥你又亂感慨,還不趕緊打聽和裕升在哪兒!”

    “急什麼,叫常威去打聽。”

    “也好,常威,出去打聽和裕升在哪兒。”

    後下車的中年人一聲吆喝,打車上又下來一個穿錦袍的少年,大約十四五年,身量還沒長開,也有一些瘦弱,臉長的十分俊俏,兩眼也是十分靈動,下車之後常威就笑嘻嘻的道:“瀚哥的信裡早說了,從北門進來,直接看哪一家商號最大,最大的那一家就准定是了。”

    說著這常威果然眼珠滴溜溜的轉著,四處打量。

    其實也沒打量幾下,北門這裡,東西街的兩側幾乎都被和裕升占滿了。

    “和裕升騾馬行,我的天,這麼大的門,裡頭一眼看不到邊,這得多少騾馬大車?人也得好幾百吧?”

    “這是倉庫?這是銀庫?”

    “這些帶刀劍的都是和裕升的鏢師?還有那邊有箭樓,上頭也是和裕升的鏢師?”

    常威的嘴都合不攏了,臉上滿是驚愕之色,在來新平堡之前,他和張瀚隔一個月也會通一封信,張瀚對這個表弟雖然沒有什麼感情,但和常氏母子間已經建立了深厚的親情,對母親的親族當然也另眼相看,給舅父常進全寫信問安,給常威這表弟寫信建立些感情,這也是張瀚這個表哥的份內事。

    不過書信歸書信,張瀚也不好在信裡太替自己吹噓,所以在常家人的腦海裡,和裕升大約擴大了一些,生意做的也不壞,常進全到新平堡之前,還滿打算給自己這外甥一些提點,教他怎麼真正把生意做事,複振家業。

    “好了,前頭就是他們的老店,糧食,布匹,雜貨,我當年來過……”常進全已經滿臉苦澀,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睛裡頭多了很多含義複雜的東西。

確實,常進全所在的常家世代經商,到常進全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從小作坊小商號到如今的過十萬兩的股本,雖不能和真正的大商家比肩,但常進全已經足可自豪。

    毫無疑問,他是明末清初這個大時代的成功商人,而到幾十年後的康熙年間,常家更是突飛猛進,到乾隆年間,常家已經可以借款百萬給皇家,那是何等豪奢的商業手腕,可惜,現在的常進全只能仰看著和裕升被高高挑起的招牌和幌子,在這裡獨自黯然神傷。

    都是經商做買賣的人,常進全一看就知道和裕升的規模遠自己,恐怕隨便一個分號的生意就遠在常家的全部資產以上。

他心裡只是奇怪,在十幾年前他曾經到這裡會親,那時的和裕升雖說生意也很不錯,但比常家還差著不少,怎麼妹夫過世之後,和裕升沒有當家主事的人,居然會展到如此地步?

    這外甥張瀚接手和裕升才幾年,難道這是自己妹子的功勞?

    想到這,常進全微微搖頭,自家妹子當年在家也學過些生意上的事,只是預備到夫家能說上話,免得什麼也不懂叫人看輕了。

晉商經商的風氣日濃,不少耕讀傳家的士紳家族也開始世代經商,生意經好歹要懂一些,不然叫人小瞧了去。可以常氏的本事,能維持住和裕升不倒就算本事了,何曾有可能把生意做到如許地步?

    此時車窗打開,車簾又一次掀起。

    一個年在十五六的女孩子露出臉龐,先是一頭烏,接著是美麗之極的面龐,兩眼看著眼前情形,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打量了一會和裕升這邊的情形,又再看看叔父常進全的模樣,女孩子抿嘴一笑,很懂事的沒說什麼話,只是向著同樣一臉錯愕的常威,調皮的眨了眨眼。

    常威倒也不惱,只苦笑道:“大姐,俺們還說叫表哥的和裕升給俺們打下手,幫俺們在這裡落腳。現在看來,俺們可真是井底之蛙啊。也不知道,瀚哥還會不會理咱們……人家現在這麼風光有錢,要是這麼遠路白跑出來,可是真…真冤枉。”

    “說什麼呢!”

女孩子白了堂弟一眼,俏皮中帶著一點教訓的口吻道:“親戚之間,難道還盡是利益不成?誰教你這一套歪理,回頭很該重重打他一頓板子,好好教訓一下才是。”

    常威知道自己這堂姐脾氣,要是自己頂嘴,沒准能叫父親責罰一通,常威的堂姐叫常甯,相貌已經是萬中選一的美貌,性格則是俏皮的表面下是大氣穩重,自己父親和伯父都寵著她,當然對常寧的見識,常威心底裡也是服氣的。

    這時常府跟著的一個伴當進了和裕升的主店,過不多時,一個五十左右穿著五福袍戴涼帽的掌櫃迎了出來,遠遠的那掌櫃就拱手,滿臉是笑的道:“原來是常舅爺來了,有失遠迎,實在罪過。”

    “老周,好久不見了。”

    常進全原本臉上的矜持之色早沒影了,這會子看周逢吉遠遠迎過來,心裡隱隱竟是有些感動和激動,他也暗罵自己,周逢吉不過是個掌櫃,這產業再大也是自己親妹子家裡的,只是不管怎樣,心底裡到底還是有些犯怯,周逢吉的客氣,倒是叫常進全心裡有一絲隱隱的感動。

    “舅老爺來的倒是不巧。”

周逢吉先問了幾句路上的情形,接著才又道:“東主因著要在靈丘開鐵場的事,已經在多日前就離開新平堡,中間叫人過來報過一次平安,估摸著,總得還有一些時日才能回堡裡來。”

    “不急。”常進全心裡有些失望,臉上還是帶笑道:“既然瀚兒不在,我去見妹子就好。”

    “主母現在每日均在後宅,我叫人帶舅老爺過去。”

    “這倒不必,我認得路。”

常進全笑道:“你這裡忙,我自過去,一會由我的管家叫幾個腳夫跟著搬抬東西就是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3 02:34 PM

第八十章 常寧

這一回常家過來是打算在新平堡開店,所以除了常進全之外,另外那個氣質儒雅的就是其兄常進有,經商一般,但喜好雜學,沒有進學也一身的書卷氣息。

    另外就是常威常甯兄弟,除了還有幾個堂兄弟在老家帶著掌櫃們主持生意外,常家最核心的人倒是全過來了,還有幾個管家和帳房都跟著。

在常家那邊,和裕升的帳局還沒有設立分號,所以常進全隨行帶著一萬多銀子,這一路也是擔驚受怕,不過好在已經進了新平堡,一顆心算是放了下來。

    “舅老爺有所不知。”

周逢吉笑道:“咱們堡已經沒有別家騾馬行和腳行,這裡全部都已經是咱們自己的生意,幾個人手是現成的,何必還勞煩貴府的綱紀自己去找,況且也找不到。”

    說著周逢吉就叫人去知會老蔡,由騾馬行派出人手到這邊來,幫著東主的舅爺家搬運物品。

    他們站在當街說話,原本也不曾避諱旁人,這時街上的人都知道這一夥外地人原來是張瀚的舅爺家,待尋得個話縫,立時過來不少東主和掌櫃模樣的人向常進全兄弟拱手問好,彼此寒暄著問好,不一會功夫站了一街的人,人人均是臉上帶笑,甚至是巴結常進全一般模樣。

    常進全和常進有都有些驚奇,但旁人過來了他們也只能這麼應酬,常威的下巴掉的更厲害些,一直坐在車上沒下來的常寧,俏臉上也露出驚疑之色。

    張瀚算是她的表兄,常威每常也念叨這個新平堡的表兄怎麼厲害,但她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未曾謀面的表兄,居然營造出了這樣的局面出來。

    那邊騾馬店的老蔡和王長富都是湊趣,聽說是舅老爺來了,王長富親自帶隊,領著五十個全副武裝的鏢師一路小跑過來,散開護衛,然後老蔡領著幾十個腳行夥計前來,老蔡親自帶人,領著馬車往張府去。

    常進全這時才脫開身,向在場的人告罪離開,周逢吉則表示現在脫不開身,中午也會到府裡去,和舅老爺好好喝上一杯。

    “我的天爺。”

    到了巷子裡,邊上的人少了些,常進全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低聲道:“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

    常進有身上有些酸氣,搖頭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我看你們成天想著賺錢,你這外甥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唄,又不是考中狀元,你這般模樣,至於的麼。”

    “大伯,”常威在一邊笑道:“我這表哥,可比狀元神氣多了!”

    ……

    聽聞娘家人到了門前,常氏也是喜不自勝,打了姓沈的媒婆先走,吩咐她過幾日再來繼續說話。

    平時常氏已經很閑,好在婦人們打時間的法子很多,和婆子們說說閒話,管管家務,看看後院養的小雞,在院裡來回走走,再做些針線活計,給家裡供的菩薩上香默祝,這些事全做下來一天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不行再見見賣花的賣胭脂水粉的,賣金銀飾的那些婆子們,看看東西,聽聽各家的八卦,時間也就真的打了。

最近常氏不大愛見牙婆,上回金蓮的事叫她對牙婆很不滿意,近來常氏見媒婆的次數很多,經常上門的媒婆有好些個,每個人都有三五個人選,甚至有人帶著女方的人像小畫上門,八字肯定都是合過的,然後就是看家世。

長相性格,對性格這些東西,常氏覺著不好打聽,正經人家的女孩子一年最多出幾次門,逛逛廟會就算放風,平時都是不大出門,性格什麼的也不好打聽,只是確定女孩子的家世清白,父母的秉性如何,也就算了。

然後要緊的看八字合不合,打聽身子是不是宜男宜生養……張家三代單傳,子嗣問題就是常氏的一樁大心事。

    每隔幾日,常氏就得見一次媒婆,不同的人選這麼一直篩選著,但卻始終定不下來。

    這件事,連張瀚也是知道,他也知道不僅是新平堡,還有附近幾個衛城,甚至蔚州的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有媒婆來說……

張瀚早就名聲在外,和裕升連續解決了幾次危機,牢牢立住了腳根,隨著麻承恩解決了張全昌的麻煩,鄭國昌又成功上位,和裕升最少在十年八年之內牢不可破,以和裕升現在的勢力,真的這樣展十年,各地的人脈經營下來,財力人脈都不在范家之下,也算是山陝一帶,甚至是整個北方有數的級大商家之一了。

    雖說商家的格調有些低,但大商家畢竟非普通的官紳人家能比的,況且張瀚還是正經的風磐公的後人,從家世來說,一點兒也不比人差。

    人選多了,但從家世到年紀,再到各方面衡量,能定下來的人選也不多。況且張瀚太忙,常氏有幾個中意的人選,怎奈張瀚自己不大上心,一拖二拖的,女方那裡倒是等不得說成了的情形也有,這麼一弄,張瀚自己不急,常氏倒是著急上火起來。

    挑兒媳的事要緊,不過娘家人來了,常氏心裡到底是真心歡喜。

    遠嫁就是這一條不好,隔好些年才能見得娘家人一次,父母離世時也不曾在身邊伺候,現在常氏公婆和丈夫俱已離世,膝下只有張瀚一子,平時那些事只是打時間,排解心裡的寂寞,嫡親的哥哥的來了,那才是叫她真心歡喜的事。

    等常進全等人進了院門,鏢師們散開護衛,張府裡的管家趕緊指定了擱放物品的屋子,腳夫們開始搬抬起來,這時常氏已經一徑迎了來,見到主母,王長富和老蔡幾個趕緊躬身問好,常氏口中答應著,看向常進全時,眼圈也是微微紅。

    就算是四十多歲的婦人,見到兄長時,難免也會有女兒之態了。

    “妹子,見了和裕升和你家中的光景,俺這當哥哥的心裡高興的很哩。”

    常進全沒有妹子那般情緒起伏,只是打量了常氏一眼,一臉感慨的道:“三妹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常氏笑道:“前兩年和裕升光景也不好,苦苦支撐,我在信裡同二哥你說起過,好在瀚哥真的爭氣,眼前這一切,俱是他一手操持起來的。”

    和裕升那邊不提了,已經是頂尖大商號的格局模樣,張家這邊,雖然院子還是那院子,但張瀚已經叫人著意修葺過,房裡的地面全部上好的蘇州造金磚鋪地,院裡也是青磚漫地,各處都重新粉涮過,家俱全部換過,都用紫檀或花梨木請好手的木匠打造而成,式樣也是蘇州那邊流行的新款。

常進全掃了幾眼,知道光是自己眼前看到的這些家俱就足以再買眼前這樣的一個院落,張家沒有搬家,估計還是自己這妹子的主張,不然的話,很可以換個像樣的大宅邸了。

    院中來來往往的僕人也是不小,常氏出來時,身邊跟著幾個管家婆子和五六個小丫鬟,俱是穿著綾羅,主家的富貴氣象盡顯無餘,常氏臉上的氣色也極好,臉也圓潤了許多,常進全何等樣人,一看就知,妹子家常的日子過的不壞,既然過的好,又何必悲春傷秋,做出一副傷感的樣子來!

    男子的心思,就是這般直白,常氏恨不得在二哥臉上抓上一把,和小時候兄妹嬉鬧時一般模樣,可這想法也只能在心裡想想,若是母親在世來了,倒是很能撲在娘親懷裡哭上一場,把想念娘家的思緒說上一說,和哥哥到底不能如此了。

    常氏歎口氣,又向一旁四顧張望的常進有行禮道:“見過大哥。”

    常進有這大哥在常家一向是異類,經商之道不大上心,也不歡喜,就喜歡鼓搗雜學,少年和青年時期,因為這些毛病不知道被家中尊長打過多少次板子。

常氏當時還替這大堂哥求過好多次情,遠嫁之後自是顧不得他,只聽說毛病依舊不改,家裡尊長也只得由他,現在尊長們俱已過世,想來能約束這常進有的,也就只能是常進全了。

    “嗯,三妹,你家廂房裡放的那當當響的是何物?”常進有胡亂還了一禮,便是劈頭問廂房裡擺的物件。

    常氏有些哭笑不得的答說道:“那叫金自鳴鐘,用來計時用的。”

    “哦?”常進有兩眼光的道:“怎用?這東西多少銀子買得的,在哪買的?”

    “這東西說是西洋人的物件,一個字母代表半個時辰,走兩個字就是一個時辰,還有分鐘,一刻,我亦記不得那麼清楚。聽下人說,准是極准的,鐘點和鼓樓鐘樓報的時一樣,絲毫不差,有這東西,什麼時辰了看一眼就知,就是圖個方便。買是在京師買的,瀚哥派人到京師買了不少書,也吩咐買這些奇妙的物品,買書的掌櫃順手帶了回來,價格也是不菲,聽說值得一百多兩銀子。”

    “這麼貴!”常進有嚇了一跳,兩眼也黯淡了些。

    常家是有錢,不過全部資產才十萬左右,用來周轉的不到兩萬,這次叫常進全都帶了過來,族中各房用度都有常例,每年不過一房幾百兩,常進有喜好雜學,買書的開銷就不小,買這自鳴鐘,囊中就羞澀了。

    “大哥你要研究,只管去弄就是。”常氏知道這大哥的秉性,隨口說了一句就將目光轉向旁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3 04:02 PM

第八十一章 常寧

常氏先看到的是常威,拉著這侄兒的手,噓寒問暖,心中極是歡喜。

    常威上次來還不大記事,這一次已經長成了長身玉立的少年,常氏不免又有些心酸。

    好在常威口甜,和姑姑說了好幾句哄人心田的話,倒是比他父親通人情世故的多。

    一刻鐘功夫不到,東西俱都搬運放置妥當,宅子裡也有護院,王長富和老蔡先後告退,常氏要留他們吃飯,這兩人也是辭了不領,帶著手下又浩浩蕩蕩的離開。

    常進全羨慕的道:“瀚哥的這些手下,真是能幹,難為他找到這些人。”

    常氏倒知道,王長富原本是個逃兵,後來是腳夫,老蔡乾脆就是街面上的喇虎,還是那種沒用的喇虎,這些人到張瀚手中才慢慢調教成這般模樣,只是這話她倒是不好說,有吹捧自己兒子的嫌疑。

    外人走的差不離了,常氏才走到車跟前,笑著道:“裡頭是大姐兒吧?”

    “沒錯。”常進有這個親爹還盯著自鳴鐘看,只得由常進全這個叔父上前,由常威攙扶著常甯打車上下來。

    “侄女見過姑母。”

    常寧很乖巧,這時常氏才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堂侄女。

    身量很高,十六左右的年齡,大約也不會再長了,個頭比常氏隱隱高出半頭,身形很苗條,衣著也是合身,瓜子臉,一雙大眼靈動有神,特別是皮膚,白裡透紅,吹彈可破。向自己低身福一福時,兩手自袖中伸出,手也是膚白似雪,手指纖細柔嫩,叫人看了就歡喜。

    從氣質上來說,常寧落落大方,氣質嫺靜,眼神又很靈動,不象那種呆呆的不大出門的姑娘模樣。

    “真真是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常氏看了幾眼,打心眼裡喜歡,忍不住大誇特誇道:“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若水杏,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常寧有些害羞,不過還是很自然的說道:“侄女謝姑母誇讚。”

    “自家人,客氣什麼。”常氏將自己腕上一個式樣精巧的金鐲子取下,笑道:“這是瀚哥叫人給我打的,我嫌它式樣太花巧,和我這年紀不配,倒是你,戴上定是好看的多。”

    常寧有些猶豫,她看看自己父親,常進有正呆頭呆腦的研究那自鳴鐘,倒是常進全笑呵呵的道:“你姑母給你,怕什麼,只管戴上就是。”

    “真好看!”常寧到底還是女孩子家,戴上鐲子後揚著手腕對著日頭看,這鐲子花巧確實漂亮,又是一陣金光燦然,常寧看的歡喜,倒不是喜歡金子,只是喜歡式樣。

    “你適才下車我就看了,女孩子家家的,咱常家雖不是大富人家,也不好太張揚,到底不要穿戴的太素。”常氏笑著挽起常寧的臂膀,笑道:“進屋說話罷。”

    常進全和常威自是跟著,常氏看常進有還是一副不舍模樣,笑著道:“瀚哥書房裡還有一萬多本書,精巧物事也有,他又不在家,盡著大哥你去看,咱們先進屋說話喝茶,怎樣?”

    “好,好,甚好,再好不過。”

    常家是商貿世家,不比張家有書香根腳,家族哪捨得買多少書籍,就算辦家常也是撞大運,看看能不能出幾個讀書種子,也就備辦些常用的應考書籍,雜學一類的斷然不會去買,常進全自己的財力又是有限,聽聞張瀚有一萬多本書,當下恨不得飛過去,自鳴鐘一時卻是放棄了。

    常氏笑道:“大哥還是當年那副呆樣。”

    常進全道:“也真奇了,商號的事他從來不問不管,別的雜學倒是盯著不放,這兩年又喜歡農學,咱家那些地,叫他折騰出花來了。”

    “有用麼?”

    “倒還真有些用。”常進全笑道:“族裡原本有不少人說閒話,後來大哥將每畝提了一石多收成,說話的人就全閉嘴了。”

    “瀚哥也喜歡這些事。”常氏聽著倒是有些想兒子了,歎道:“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等他回來了,和大哥想必是很說的來!”

    “他去做什麼了?”

    “這個進房細說吧,前幾日有信來,已經初具規模,待爐子立好也就回來了。”

    常氏挽著常寧的手,一家人談談說說,慢慢往正堂裡去。

    楊柳和荷花兩個丫頭跟在眾人後頭,進了正堂她們暫且無事,兩人倚在廊簷下等吩咐。

    兩個小丫鬟都是後買來的,荷花看著常家的人進屋,向著楊柳低聲道:“看樣子這表小姐可能就是奶奶中意的少奶奶了,瞧奶奶看她的那樣子,哼,論長相,你哪點比她差了……上回少爺吐了你可真是虧了。”

    楊柳心裡也是無比哀怨,要是當日成了事自己已經開臉成了妾侍,現在迎接常家小姐的隊伍中也就有自己一個位置,先來後到,就算真有了主母,自己這個妾位份也占穩了,沒准還能先生個兒子呢……

    “算了,我命不好。”

張瀚近來不在家,楊柳連妝容也懶得打理,就算這樣,那種天生的麗色也是難掩,揚臉看著遠方時,脖頸間的細膩白嫩也是驚人。

她懶懶的道:“家破敗了,少爺對我又不是很上心,將來還不知道落在什麼人手裡……”

    她橫過眼來,嗔道:“這要多謝你那碗豆腐腦了!”

    “唉……我又不是成心……我可不會和你爭什麼,少爺雖好,將來身邊女人少不了,我倒寧可跟個年輕有前途的,小門小戶過日子才更開心。”

    提起自己未來的前途,這一下連荷花也是跟著一起歎氣起來。

    一轉眼就是二十來天過去,張瀚在靈丘這裡也算漸漸打開了局面。

    李慎明呆了十來天後看看諸事順利就告辭離去,他打算往宣府一帶走動一下,提前幫張瀚打通一些關節門路。

    這上頭范家肯定占了先手,但在很多事情的準備上范家又落後了張瀚,現在兩邊算是各有優勢,張瀚要稍微勝出一些,李慎明要做的就是把這優勢再擴大些許。

    張瀚則是領著梁宏梁興等人,每日均往鐵場上去,後來那邊房舍建好,他乾脆就是帶著人住在了鐵場裡頭,從購買原材料到雇傭人手,這些事張瀚並不直接插手,甚至也不直接干涉蔡九的管理。

只是有他坐鎮,各人的心氣都很高,在鄰村的山民在這裡吃飽了飯又領了銀子之後,消息傳揚開來,附近十幾個村落的山民都來做活,鐵場的擴大和礦脈開挖都加快了幾倍,短短二十餘天的時間,爐子已經頗具規模了。

    “東主,就是礦工數量還不大足。”

    蔡九經過這陣子的鍛煉,那種怯懦和膽小的感覺已經少了很多,說話的聲音也變的明快果決了很多,他皺著眉頭,手中拿著幾張名單,上頭密密麻麻寫了不少礦工的名字和籍貫……還有保人的名字籍貫住處等等。

    為了加強對礦工的管理,也就是實行張瀚所說的“規矩”,和裕升鐵場在這些事上特別頂真,有一些可能有案子在身流亡在外的礦工,哪怕是經驗豐富也是絕對不收。

這等人收進來,可能感恩戴德,格外聽話,也可能是狗改不了吃屎,三不五時的就犯毛病惹事,與其收這些定時炸、彈,不如要那些身家清白的礦工,就算也愛賭錢打架,可沒有案子在身的好歹會有些忌憚收斂。

    這等事,就像鏢行不收和不要逃兵一樣,蓋因逃過一次,或是當過一次亂兵,做過一次亂子,以後遇事自然就會有直接的反應,管好的可能性也有,但又何必冒這種險?

    蔡九是得了張瀚每日的調教,進步一日千里,原本他就識得一些字,現在做一些圖表和看名錄歸檔,這些事都很能做的下來,張瀚又叫梁宏自各處調了一些識字的大夥計來幫手……

鐵場這裡日後會是很重要的一個利潤點,未來可能最少五六千人在這裡,甚至連鍛造的鐵匠一類的人手,可能會有近萬人,加上要在礦工裡大量招募鏢師,可以說未來靈丘這裡的重要性甚至要過新平堡。

    外頭下著小雨,天地間一片蒼茫,遠方的高山都籠罩在了迷蒙的煙雨之中,變的面目模糊起來。

    這樣的天氣,別家的爐子當然也停產了,不等天晴不得開爐,三三兩兩的礦工離了礦,到各處閒逛,蔡九原本是坐著看名單,張瀚這個東主反而站在房門前的簷下看著雨景,吸著難得的清新空氣……

東山這裡,別的不好說,單就空氣來說,恐怕是這個時代最惡劣的地方之一,估計也就是江南的馬鞍山一帶的礦區,還有閩東的礦區,這幾個地方能和東山這裡比個高低上下,別的地方,就算京城這種人口過百萬的密集區,柴薪火炭每日用著,空氣也肯定比這裡好的多。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4 09:34 AM

第八十二章 書信

張瀚在鐵場裡住著,每日早起都要清洗鼻腔,晚間還要洗澡。

不然的話,幾天下來鼻孔都黑透了,那些礦工,連手腳深處都是黑汙,洗也洗不掉,除非每日泡在澡池子裡,他們每日辛苦,不是採石就是洗石,要麼就是在爐上輪班做事,誰還有閑功夫和體力做這樣的事。

    站在門口,腳下是青磚鋪成的小徑,眼前是零亂的房舍和不及收起來的衣物,對面就是礦工的居住區,這裡的辦公區還不及居住區宏大舒適,張瀚就是這樣,自己先委屈著,待日後有閒暇了再重新改造擴建這邊。

    “有多少人了?”

    “才六百多人,距離東主要的人數相差太遠了。”

    在這公事房的左手邊三百步外,就是一座正在建立的鐵爐,兩丈多高也就是八米冒頭的高爐在東山也是屈一指了,爐身已經看的出來是一個酒瓶形狀。

爐身有一多半是在地下,爐身如瓶,其口廣丈許,底厚三丈五尺,因為要方便加料,爐身大半在坑裡,坑底是用磚,上半部份是耐火泥,從爐頂下看就能看到爐身裡也塗了耐火泥,這些泥都是加鹽調製,可以耐受高溫。

    張瀚在他們建爐時也在一邊看著,很多事他只知道大概情形,真看到這些人動手時才覺得佩服,怪不得做事畢竟還是要找內行人來做。

就拿這爐子來說,就算張瀚看過圖形,知道每一個施工要點和細節,真要做起來恐怕也是抓瞎,倒是很多大字不識一個的工匠,做這些活計的時候十分熟手,幾乎沒什麼困難就將爐子主體建了起來。

    與普通的高爐不同的就是在高爐的爐頂部份又挖了一個坑,砌起了一個小磚房,主體結構是用蜂窩狀的耐火磚結構。

再挖出一條通道,通道爐子的鼓風口,也用磚砌好,然後在磚房上面也有磚砌成一條通道,靠近爐頂,通道的中間砌起煙囪,設置了一個凸管結構。

然後將風扇裝在煙囪後方,用人力搖,這樣重的煙塵可以從煙囪出去,而輕的熱空氣可以被風扇扇回蓄熱室,這樣的話,爐內溫度足夠,煉鐵的熱度大為增加,出鐵度快了三成。

    爐頂也改造過,加強了蓄熱,從種種細節來說,張瀚設計的這個高爐,蓄能高,出鐵快,另外還省了很多炭火成本,總體來說,這個鐵場的利潤最少要比普通的高爐多出五成。

    這還只是普通市價,張瀚要走私的高利潤另算,就算不走私,這個鐵場一年所帶來的利潤也十分可觀了。

    現在的關鍵之處就是缺人手,這一片鐵場最終會開闢成幾百畝大的大型鐵場,面對著的是好幾條優質礦脈。

中國並不缺銅和鐵,但中國的銅礦和鐵礦有一個明顯的缺陷就是礦石品質不高,富鐵礦脈少,東山這裡也是一樣,所以每一處鐵場,用工都要極多,礦工的體能和技巧要求都不低,所以熟手比生手更重要。

    “我去四處轉轉,多設幾個點。”

蔡九坐不住了,現在才六百多人,爐子已經快建設完成,生活區,倉儲區,道路,都快完工,最多也不會過半個月,礦石已經可以大量開採,現在人手嚴重不足,等第一個高爐建好,到時候他拿什麼供給爐子使用?

東主在這裡把爐子建的這麼好,多少老鐵場的人都讚不絕口,別的礦和爐上的人不少來打聽的,當然是被鏢師們遠遠擋在外頭,這種技術上的提升可能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明創造,但張瀚也沒有大方到和別的礦共用的地步。

    一切都很順利,如果人招的不齊,那就是笑話了!

    蔡九披上蓑衣,戴上帽子,腳上穿著的是從新平堡穿出來的制式皮靴,這種靴子是張瀚叫人特製的。

普通鏢師穿的要一兩多銀子,隊頭和掌櫃級別的均價在二兩以上,蔡九這一雙就是掌櫃級別,靴子高幫到膝下,用的上等皮料,靴底和靴身都製作十分精良,平時用油擦保養,這樣的雨天也利於行走。

    蔡九穿靴時,張瀚才轉過頭來,向他笑道:“這時候出去是好主意,最好多跑幾個賭檔酒館之類的地方,你曾在鐵場做過,知道這些傢伙最愛往何處去。”

    這時蔡九已經站在雨地裡,雨水淅淅瀝瀝的從他的帽檐下流淌下來,蔡九轉頭笑道:“請東主放心,這些地方聚集多少人,俺心裡清楚的很。”

    張瀚道:“我就是憑白說一句,你做事我不干涉。”

    他倒確實是不干涉,蔡九笑了笑,臉上自信神采十足,叫了十幾個夥計跟著,分別拿著早就寫好的榜文,騎馬走了。

    蔡九離開,張瀚有些百無聊奈的感覺。

    在家裡,公事很多,最近各地的報表還是送來,只是隔幾天才有一份,而且各處的人都知道張瀚最近忙著鐵場的事,各處的掌櫃能處理的事就不勞煩張瀚下決斷,更重要的是前一陣是盛夏時節,麥子早收了,夏稅也交了。

收糧的節奏變的緩慢,到今年的官市開後,各地的貿易也下降了,進入了一個短暫的調理和休整的時期,連和裕升的擴張也變的慢了很多,只有新平堡的工匠們還在孜孜不倦的改造馬車,打造兵器和火銃,當然,後兩者是瞞著駐軍和賴參將。

不過就算賴同心知道這事,肯定也會假作不知,沒有人會相信張瀚這樣身家巨萬的商人會造反。

在國朝歷史上,農民和白蓮教眾造過反,礦工造過反,邊軍有兵變,城市居民都有抗稅的暴動,但商人造反,有人會這麼說的話,誰都會將嘴巴笑歪,這樣的事,從來沒有過,估計也不會有人認為會有。

    各處都很平緩的展著,事情不多,但一直往上走著,就如眼前這小雨一樣,軟綿綿的,但雨下的土地已經被浸潤的濕透了。

    和裕升的規章制度越來越細緻周到,也是張瀚手頭的事越來越少的原因,他算是作繭自縛。

    “東主,新平堡那邊有信來。”

    蔣奎冒雨趕了來,他沒有穿油衣或是蓑衣擋雨,身上的灰色布袍淋的半濕,臉上也是濕漉漉的,這是個忠厚漢子,張瀚用他用的很是放心。

    “你讀給我聽。”

    聽說有信,張瀚總算有了點打時間的事情,這樣的雨天,他看似在看景色,其實內心也是很煎熬,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等著他,結果困在這山裡不得施展。

他回轉到房內,拖了把椅子,半躺著,腳放在蔡九剛剛看文書的桌子上。

    這副模樣當然不大雅觀,張瀚平時還是很有自制力,特別是在部下面前始終要擺出威嚴的姿態儀錶來,對提升自己的形象,叫部下保持敬畏都有用處,畢竟張瀚太年輕,有時候他必須得用威嚴的氣息來掩飾這一點,對著蔣奎這樣的親信護衛,倒是不必太繃著了。

    “這一封是周掌櫃的,沒有什麼內容……”

蔣奎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信都塞在他胸襟裡頭,拿出來拆開,蔣奎先看到的是周逢吉的信,老掌櫃絮絮叨叨寫了不少,左右就是說了些新平堡商號的情形一切正常,沒有什麼變故,同時催促張瀚儘快了結靈丘這邊的事,早些回去。

    “老頭子近來想必辛苦了,”

張瀚神色懶散,人很舒服的調整了姿式,笑著道:“想叫我早些回去他好卸肩,一回你替我回信,說我早著呢。”

    新平堡那裡有周逢吉,張瀚確實省了不少心,只是這老掌櫃太過謹慎,當了一陣子家之後怕別人說他擅權營私,一心巴望張瀚早些回去,張瀚自是要叫他寬心,也不必太著意了,叫蔣奎替他回復一聲就好。

    “這一封是太太親筆寫的,說是舅爺來了……”

蔣奎看了一陣,突然悶聲笑了一陣,接著將信遞給了張瀚,笑道:“東主自己看吧,俺不好再看下去。”

    “你這鬧什麼鬼?”張瀚一臉狐疑,接了信來看。

    果然是常氏親筆寫的,畢竟也是常家這樣的富家出身,常氏小時候也是讀過書,常家的內宅裡有女學,專門請了先生教授些詩詞歌賦和女則一類的書籍,不求怎樣,只求識得些字,不做睜眼瞎子……

初衷如此,不過常氏的字娟秀中筆鋒有力,透著本性中的剛強,也就是這樣的婦人,在家中沒有成年男丁的情形下,苦苦支撐多年,一直到張瀚頂上來才回了後宅不問外事。

    信的開頭只是說些家常話,無非是叫張瀚注意飲食起居,不要受涼,在這時代水土不服是件大事,再不小心受了風寒就可能丟命,張瀚對這些事也是很著緊,畢竟在一個醫學達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對大明時代的醫學完全沒有一點兒信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張瀚每日打熬鍛煉身體,倒不是為了上陣搏殺,就是為了有一副好身板,遇著小毛病什麼的可以從容抗過去,這個時代,一場瘟疫死幾萬人甚至十幾萬人,一次小傷寒奪去性命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張瀚笑著繼續看信,有親人的關心,雖然常氏絮絮叨叨的把一件事說了再說,但彼此通信時當娘親的不說這些,難道也和張瀚說生意?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4 09:39 AM

第八十三章 做局

“咦……”

    張瀚輕輕驚咦了一聲,這才明白蔣奎這廝在笑什麼。

    原來底下就是在說自己的親事。

這件事,一直在常氏在抓,張瀚笑稱自己不管,哪怕母親給自己說個母大蟲回來也是認了,反正一切由娘當家作主。

    張瀚這樣的態度常氏當然滿意,雖然當子女的婚事由父母做主是正常的事,但張瀚的格局已經不同,外事全是兒子當家,而且當的風生水起,親事上頭,原本張瀚也可以做一半的主,既然張瀚不問,常氏也就樂在其中。

    常氏自是不知,張瀚的打算就是由常氏挑個門戶相當的就行,至於女色,將來事業穩住了,一切塵埃落定,自己年近中年,掌握千萬資財的家產,日子又清閒了,還怕找不著美女?那時候,怕是要多少有多少!

    常氏不知道張瀚這些齷齪想法,倒是一心一意給兒子找媳婦,這一回的人選,就是剛剛舉家到新平堡的常家的常寧了。

    這是很正常的想法,常寧模樣不必多說,萬中選一的美女,富家可能出平庸女子,但機率比貧家小的多,富人就原本長相平常的,幾代下來,妻子妾侍皆是美人,基因自然而然的就改良了,想生出醜女也是難。

常寧的長相,常氏自是大大誇讚了一番,看的張瀚也是微笑,固然是娶妻取德,不過妻子的長相美麗一些,終究是好事。

    家世,人品,這些也沒得可說,彼此知根知底,另外,又是親上加親,常氏心裡就跟貓抓撓撓一樣,恨不得張瀚立刻飛身回新平堡,然後將這事給定下來。

    “這封信,我倒是要自己回了。”

    張瀚對這門親事倒也是滿意,既然母親說常甯漂亮溫婉,性格沉穩大氣,是一個很適合的主母人選,那麼定下來就是。

    他的心裡,對這個人選其實真的無可不可,隨便好了。

    穿越兩世的人了,前世也是紅塵中打過滾的人,男女情愛的事情,真的看的淡了。

    另外叫張瀚答應下來的原因是他和常寧血緣關係遠了不少,常甯是常進有所生,雖然張瀚也要叫常進有一聲大舅,但只是堂舅而已,如果常甯是常進全所生,是張瀚的嫡親表妹,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下來的。

    “東主,出事了。”

    在張瀚提筆不久,蔣義一頭撞進來,抹了下臉上的雨水,語很快的道:“蔡九到城南那邊招人,叫韓家的人給打了。”

    “哦?”張瀚擱下筆,皺眉道:“韓家有沒有主事的人在場?”

    “說是沒有。”蔣義恨聲道:“就是一群韓家養的狗腿子幹的事。”

    “有礦工或是莊上的佃農嗎?”

    “有是肯定有,但出手的肯定是韓府的家丁護院和幫閒。”

    “那你通知梁興一聲,召集咱們的人手打回去,他們添人咱們也添,把聲勢弄的越大越好,不要怕出事!”

    “好勒!”

    蔣義答應一聲,滿臉痛快的出去了。

    這陣子,韓家委實給張瀚這邊找了不少麻煩,三不五時的就會有衝突,因為這邊工期重要,張瀚多半選擇隱忍,這樣反而助長了韓家的氣焰。

這一次連蔡九也打了,蔡九這樣身份的要是被人白打了,張瀚這礦在東山這裡也就不要開鐵場了,成為一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人人來欺上一腳,那些礦工可不會為這樣軟懦無用的東家效力。

當礦工的都是有些血性的,不然也不會有勇氣從土地裡抽出身來,放炮採礦和燒鐵爐都有一定的生命危險,沒有一點膽色也不能做這活計,張瀚再忍,恐怕招來的這幾百人也跑的精光。

    “等會兒!”

    張瀚的腦子動的飛快,轉瞬之間,卻又把蔣義叫住了。

    “拿我的帖子去見知縣大人,再請三叔公,李大用幾個,說我請他們居中說和,一起到縣衙門和韓通說清楚。”

    “啊?”

    蔣義一驚,蔣奎也在一旁停了筆,兩人征征的看著張瀚。

    “啊個屁。”張瀚虛踢一腳,笑駡道:“事情怎麼做最好,你們兩兄弟好好看著,將來長進了才好放你們獨當一面。要是楊秋在這,肯定已經開始琢磨我的用意了。”

    蔣家兄弟資歷比楊秋不差,一起跟隨,還一直在張瀚身邊,不過楊秋現在已經獨當一面,帶著幾十個部下一直在銀庫那邊。

東主很多隱秘的勾當,和那些大官之間的交往,很多機密的事都是交給楊秋去做,很多人還懷疑楊秋有盯著眾人防止和外人勾結的差事……劉德全的事,大家還記的很清楚呢。

    以前當喇虎時,大家都差不多,不會分個高低上下,現在在和裕升裡效力,整個和裕升已經有過千人,掌櫃級的好幾十個。

張瀚這個東主最近一直在盤算怎麼詳細分清內部等級,當然也包括鏢行在內,鏢行的鏢師也有近三百人,而且這陣子東主的動作很大,王長富開始大量招人,估計一兩年內,鏢師就會過五百人,能在這樣的團隊之中謀得什麼樣的位置,這關係就很大了。

    張瀚這一次的提點,蔣家兄弟也是臉上露出慎重的表情,不過張瀚也懶得再多說,悟性這種事就是天生的,能悟就能悟,悟不了就是悟不了,他又不是蔣家兄弟的親爹。

說到底他的部下也多,對身邊的人親厚也得有個度,不然旁人怎麼會服,那時人人都想到他身邊效力,整個體系就亂了。

    “俺會仔細想想的。”蔣義腦中一團亂麻一樣,不過還是按著吩咐,趕緊出門辦事去了。

    張瀚對蔣義的這種表現還是滿意的,忠厚樸實,說一不二,這才是自己提點他的最要緊的理由。

    蔣義出去之後,張瀚才笑一笑,對蔣奎道:“信不要急著寫了,把梁興找過來吧。”

    ……

    細雨還是連綿不絕,天空一片青灰色的霧氣始終不曾消散,再過一個時辰就會天黑,那時候山道難行,蔣義跑了一圈後衣服濕透了回來,表示話都傳到,知縣先肯,接著就是張學曾和李大用等人也表示會一起到縣衙裡去。

    “哈,”張瀚笑了一聲,不過怎麼聽也像是冷笑:“除了三叔公,還不知道怎麼編排我呢,好的很,咱們現在就動身。”

    張瀚做事向來的風格就是雷厲風行,一聲令下後蔣家兄弟立刻替他披上油衣,戴上蓑帽,已經有人將馬直接牽到屋外,張瀚愛潔,不喜歡踩著泥靴子到處走,這點子事也是他的特權之一,馬到屋簷下,可以直接踩在潔淨的青磚地上面上馬,免得在泥地裡走,踩的一腳是泥。

    除了蔣家兄弟,還有李來賓帶著一隊近二十人的鏢師準備好了,各人都騎乘在馬上,人人都是蓑帽油衣,腰間佩著刀。

從這一點來看,就算是這靈丘的知縣也遠不及張瀚,就算知縣在雨天要出門,也未必能在這麼短時間集中這麼多人跟著,況且李來賓等人身上殺氣凜然,均是孔武有力的剽悍漢子,不要說知縣,就算是遊擊以下的邊軍將領,也未必有這麼多合格的家丁。

    “大夥雨天辛苦。”

張瀚翻身上馬後,態度很隨意的笑道:“今晚加餐吧,每一桌給一壺酒,好不好?”

    “好,謝東主!”

    所有鏢師都是大喜過望,雖只是一壺酒,但平常他們是不允許喝酒的,操練時不能喝,出去押運時不能喝,上值守衛也不能喝。

算算就只能每隔六天休息一天時可以喝上一些,但為了第二日上值時不顯酒態,喝酒也不能盡興,象跟在張瀚身邊這種差事,更是不要指望能喝酒!

這幾天每日都有降雨,秋寒凜然,能喝上一點酒自是好的,況且酒是小事,東主的尊重和厚待才是大事。

    餉銀是一回事,鏢師們餉銀足夠豐厚了,邊軍的家丁也比不上了,這銀子越拿越多,特別是上次剿匪之戰立功的人,賞銀尤其豐厚。

用東主的話來說就是夠資格的立了功的,自然越拿越多,操練不上心,出工不出力的,不要說賞銀拿不著,俸銀日後也越來越少,不合格的,慢慢還會被淘汰出去。

    鏢師們多是苦出身,現在有這麼好的差事在身上,誰願憑白丟了,但不論銀子拿的再多,東主能這麼體恤下情,對大家親厚有加,終究是一件叫人心裡舒服的事。

    “走了,趕路要緊。”

    張瀚當先揚鞭,馬匹向前一竄,四蹄在泥濘裡濺起不少泥水上來,接著便是奮蹄向前,不一會就跑到了山道上,蔣家兄弟和李來賓等人自是趕緊跟隨。

二十餘騎一起出去,已經有兩騎被派成架梁,兩騎被指定成塘馬,用來和各處傳遞消息,隨時聽著張瀚的命令去傳話,其餘各人護衛在張瀚身邊左右,秩序井然的向靈丘城而去。

    在張瀚等人離開之後,自礦工們的生活區也走出來一群人,連續的雨天使任何戶外的活計都沒有辦法去做,蔡九叫幾個木匠帶著大批的人打造一些礦上用的木制用品,順帶著打些床鋪和桌子椅子一類的生活用具,這些東西看著是不值錢,但為之感動的人也很是不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5 08:58 AM

第八十四章 礦工

礦工以各爐為家,做完幾個月就走人的很多,哪有東主會替他們考慮太多,礦工們也是將就慣了,鋪些草再墊層布就是床,吃飯自然也是蹲著吃,閑著沒事蹲成一圈賭錢,輸了就喝酒,然後就躺著睡覺,縱是老成些的也是將錢收在貼身的地方,閑了就睡,將養體力。

這樣的生活談不上困苦,但也絕不是享受,說白了,就是一群替人賺錢的機器,地位不是奴工,但也比奴隸好不到哪去的一群站著的牛羊罷了。

    和裕升鐵場的生活區規劃的很好,一排排的房間是用條石和青磚壘起來的,山裡最不缺的就是石頭,只要銀子夠,人手足,蓋這種房子非常的快,十來天就起了二十多排,每排五間,每間都十分闊大,可以住二十人,每間屋子按張瀚的規定是南北向各放五張上下床,床的樣子也是畫給木匠看的,每張床打造牢固了,可以很舒服的住兩個人。

    以前的房子雖是草房,但不遮風擋雨,而且全是睡在地上,不舒服不說,也沒有合理的利用空間,眼下的房子,牢固結實,房間放了這樣的十張床也並不太擠,還可以打造幾張櫃子,每人都有一個方形的儲物空間,張瀚還叫人去買了鉸鏈和鎖,可以叫各人把自己的私人物品鎖起來。

    吃飯是在外頭,每排五間,每排房子的間隔很大,每間屋子前叫人打造了一張長桌和兩排長凳,十個人對面坐著吃飯,碗筷和菜碟放在桌上,對面而食,比起蹲著在地上拿著大碗公吃飯要強的多了。

    現在礦上已經有六百來人,搶工完成的屋子和桌椅床鋪只不到一半,剩下的活計還很多,房間要塗抹平整,桌椅床鋪還差著很多,既然做不成外頭的活,各人就在屋裡忙活,十來個木匠帶著幾百個人打下手,各人手頭的活實在有限,左右不過是打時間罷了。

    要說礦工們對這裡有什麼不滿,那就是規矩很多,吃飯睡覺外出都有一定之規,開飯的點很固定,睡覺也是,每晚蔡九都帶人巡查,不服氣的也行,直接第二天帶著包裹走人便是,為著這一點小拘束離開似乎不值,眾人都是能忍下來。

    “聽黃村的人說是要打架了。”

    張瀚離開時,不少礦工都是看的很真切,人們站在屋簷下看著,不少人眼中都顯露擔憂的神色出來。

    上一次附近的村民來找麻煩,礦工們都是一副事不關已的模樣,這二十來天下來,各人已經開始領銀子,加上待遇是前所未有的優厚,這一次談起東主和別家礦場的爭執時,礦工們已經是擔憂的多了。

    “打,不把人頭打出狗腦子來,就想安穩站住根腳?”

    說話的是孫耀,靈丘出身的礦工,三十不到的年紀,又是光棍一條,當然恨不得事鬧的越大越好。

    “孫黑子你狗嘴裡就是吐不出象牙。”

一個叫湯望宗的瘦小青年笑駡道:“東主要打敗了,咱上哪兒找這麼好的地方做事。”

    “那咱又有他娘的什麼法子?”

孫耀道:“我在這裡也舒心,還和家裡人說賺了銀子就說門親事,娶個媳婦,你道我不著急?”

    “就憑你那臭手氣,賺多少輸多少,再說咱們爐上的人能賺幾個錢,還娶媳婦,你就夢吧。”

    湯望宗的話引的礦工們一陣哄笑,這裡確實不錯,許諾的銀子也多,現在給的也不少,但誰知道往下去是什麼樣子?

    “若是別的場,打不過倒了咱走就是。”孫耀悶悶不樂的道:“這裡倒真是捨不得。”

    這話也勾動別人的心思,礦工們找活也不是容易的事,別的場住的吃的都是很差,特別是韓家那邊,幾乎是豬狗食,活還重。

一年斷斷續續的又不是天天有活,韓家的工錢給的又少,礦上還養著一群惡奴,隔三岔五的就會毆打礦工,這些事提起來就是苦楚,像眼前這鐵場,卻又到哪裡尋去?

    “但願咱這東主能擺平這事。”

湯望宗倒是個樂天派,還是不改樂呵呵的模樣,笑著道:“依俺看,咱這東主是有成色的,沒准鬥垮了韓家也難說呢。”

    這時一個四十來歲的黑臉礦工過來,揚著臉進屋,到了屋中就收拾包裹。

    “韓老六你這模樣做什麼。”

孫耀撇撇嘴,一臉鄙夷的笑道:“做出模樣來叫什麼意思,嚇唬俺們?”

    韓老六是韓通那邊的族人,雖說是礦工,向來偷雞摸狗,什麼樣的丟人事都做過,礦工們也是瞧他不起。

這廝向來是在韓家的礦上找食吃,也被韓通叫人打過幾次,最狠的一回打在地上亂滾,牙齒都掉了好幾顆,若不是這一層,蔡九也不得用這人,料想他在韓家那頭呆不住才過來,應當不是派過來的暗樁內應。

    “這裡還呆個屁。”

韓老六一臉鬱卒的道:“剛剛俺聽說了,東主請了縣主還有李大用幾個人當調人調解,韓通那狗日的什麼德性俺不知道?”

“你同他硬,他疑你背、景深厚,反是客氣幾分,你巴巴請人調處,他知道你不會就是這點子本事,反而上趕著再欺負你,你們瞧吧,過不幾天,韓家的人就准保能打上門來,新立的爐子,推翻了拉倒。你這裡立個爐,沒有小兩月功夫沒法煉鐵,剛起爐給你推了,你煉個屁!”

    韓老六說的唾沫橫飛,一嘴牙齒果然掉了好幾顆,處處透風,瞧著甚是猥瑣可笑。

    但他的話卻是叫人笑不出來,細想一下,韓家上上下下多半都是韓老六說的那樣,恃強淩弱,狗仗人勢,若是張東主叫人壓了下去,這爐子果然是立不起來的。

    當時大明處處都有這樣的事,會煉鐵開礦的人,也領了官照,但在地方縉紳大戶的排擠下,你的鐵爐就是立不起來,三不五時的就打群架,饒是你過江龍,也是被這些菜花蛇給吃的死死的,最終只能黯然離去。

    “俺先走了,哥幾個在這等消息吧。”

    韓老六判斷這礦必定開不起來,留在這裡也是耽擱時間,不如早點投新的主家,重新開始,孫耀幾人卻是捨不得,遲疑著不走,韓老六一臉譏笑,背起自己的包裹,便是揚長而去。

    “唉……”孫耀和湯望宗等人一起坐在地下,齊齊歎起氣來。

    韓老六卻是一路興興頭頭往鐵場外走,眼看就要到大門口了,他衣袍已經半濕,被褥也快濕透了,算算今晚還不知道在哪睡,這時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冒失。有心往回走,又覺得有些丟臉,適才的話說的滿了些。

    “老六,等會再走。”

    就在韓老六要出門的一瞬間,梁興帶著王勇從門外一側轉了過來,梁興嘴裡還叼著濕漉漉的草根,看來也是在這貓了不短的時間,看著韓老六一臉的錯愕,梁興和王勇兩人相視一笑。

    ……

    待韓老六回頭之後,梁興方對著王勇道:“這狗日的能靠的住不?”

    王勇一臉的迷糊,嘴裡說的話卻是明快清楚:“咱又不是安排他一個人,況且這事也不是急事,慢慢多物色幾人,這事做成了,還順道把韓家放在咱這裡的暗樁給拔了,兩全齊美的好事。東主這事安排的極為妥當,咱照著吩咐辦就是了。”

    “往下咋辦?”

    “這事我會叫楊頭兒再派幾個好手過來。”

王勇微微一笑,臉上的迷糊神色少了不少,他呵呵笑道:“這等事,用咱東主的話來說叫專業,你就甭操這些心了,把你的鏢師管好,甭再出楊泗孫和溫忠這一類的龜孫就行。”

    “你狗日的別戳我的肺管子。”

    梁興被王勇說的一臉鬱悶,罵王勇道:“你他娘的就是跟著楊秋做事得了便宜,當日你在那裡,沒准也帶頭跑了。”

    王勇毫無愧色的道:“咱幹喇虎的就憑個機靈勁,現在東主叫咱們做的活計正合適,叫咱們和土匪硬拼,俺反正不是那塊材料。”

    “你狗日的就是賣嘴的貨。”

    “對了。”

王勇道:“溫忠和楊泗孫這兩龜孫其實也是好材料,跟著東主這麼久,識字都費了老大的勁,咱們也缺人手,不如你和東主說說,把這兩貨給調來。”

    “不成。”梁興搖頭道:“東主說了,戰場棄陣而逃沒這麼便宜就完事,不狠狠治這些傢伙一回,下回人人都跑,下回有再跑的,一律開革,沒這麼便宜的事。”

    王勇咋舌道:“還虧咱們不是邊軍,要不跑了還得砍頭呢。”

    梁興橫他一眼,說道:“你以為呢?溫忠他們現在餉銀停,關了那麼久禁閉,出來都快成人幹了,現在還每日在銀庫集訓,苦的要死,還沒錢拿,不願意就開革,人人都咬牙忍著。現在他們當然知道東主的厲害了,一個個後悔的要死,可世上哪有後悔藥買?沒別的法子,都他娘的忍著吧。”

    王勇又是一臉迷糊樣,笑呵呵道:“俺反正一心替東主做事,不敢懈怠。”

    梁興看他一眼,不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5 10:20 AM

第八十五章 縣衙

張瀚一路冒雨趕到靈丘城,進了城門後不久,雨反是停了。

    縣城的主幹道是青石板鋪的,馬蹄踩踏在上,出踏踏的聲響,各人先到張瀚在城中買的宅邸,張學曾也住在那裡,見面之後,張學曾誇讚張瀚道:“我原以為文瀾你會忍不住和韓家大打出手,你能忍住,知道找縣主調處,這很好。”

    蔣家兄弟二人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們覺得張學曾很迂腐。

    張瀚微笑道:“三叔公說的很是,不能凡事都想著打打殺殺,能談的下來當然是要談。”

    這時李大用等幾人也到了,見面之後,李大用當然也奉承了張瀚幾句,無非是張東主脾氣秉性俱是一流,能忍人所不能忍。至於韓通則做事太過份,不當人子。

    這些話聽著像是誇讚,其實句句在挑唆,張瀚聽著卻是臉色不動,只笑著道:“勞動各位,實在有些慚愧,晚上還是在飛燕樓擺酒,請各位賞光。”

    孫安樂眉頭皺著不出聲,孫敬亭按劍笑道:“張東主,如果韓家還這樣咄咄逼人,未知東主打算怎麼辦?”

    張瀚笑道:“我不會預先想沒有發生的事。”

    孫敬亭眉毛一挑,說道:“凡事不預則廢,張東主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

    “還有一句話就叫見步行步,未生的事,預作打算,只是亂自己的陣腳。”

    “東主倒是心寬……”孫敬亭面露無奈之色,接著道:“但貴鐵場的礦工,只怕再招就困難了。”

    “有何困難?”

張瀚還是一臉笑,從容道:“我的第一座爐已經快能起火,暫時人手先夠,接下來還要招。我的礦工,待遇應該是靈丘最高,不論是月錢還是吃的,住的,用的,俱是最好的,有現成的例子在那裡,難道還怕招不到人?”

    孫家叔侄對視一眼,他們倒也聽說了和裕升的鐵場與別處不同,但礙著身份,一直沒有能夠去現場看一看。

孫安樂使了個眼色,孫敬亭厚著臉皮道:“未知在下是不是能到張東主的鐵場去參觀一下,咱們東山會也好有樣學樣,待下頭的礦工好一些。”

    “這有什麼?”

    張瀚笑道:“原本打算第一爐鐵水出來之後就請各位東主過去參觀,若敬亭兄預備去看,但請隨意,在下隨時倒履相迎。”

    孫敬亭感受到張瀚的誠意,不是隨口敷衍,當下展顏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叨擾了。”

    這陣子張瀚也打聽過,東山會確實如人所說,是一個礦工的自助組織,孫家叔侄只是在幾個爐子都有股本,因為受迫不過,有股本的小礦主們自己組織起來,起了這麼一個會,其實組織很鬆散。

說是好幾千人,核心也就幾十個股東,加上一些勇敢有血氣的礦工能拉出來打架,這才算立穩腳根,怪不得有幾千人的一個大會,對韓通只能做一些牽制,實力到底還是在韓家之下。

    這也算是大明朝版本的“工會”,張瀚雖然對這事並不感冒,但也知道漕河兩岸也有類似的組織,就象清季的清幫,其實在明末也是類似東山會一類的組織。

只是到了清朝後,先是反清複明,後來又扶清滅洋,其實換湯不換藥,骨子裡就是一些賣苦力的窮哈哈抱團取暖而已。甚至義和團也是有白蓮教的影子,看似神秘的東西,其實也不過就這麼回事。

    “好了,縣主派人來催,大家請吧。”

    李大用催促動身,張瀚自是策馬在前,張學曾等人也跟著,李大用故意慢了幾步,站在孫安樂身旁悄聲道:“看來這把火白拱了。”

    孫安樂道:“這張瀚雖是年少,但遇事沉穩的很……我掃聽過,他的鏢師有好幾百,其中不乏勇悍之輩,周武縱橫大梁山多年也是叫他帶人給剿了,現在人頭還掛在新平堡的東門上方,這樣的實力,遇事居然先忍了,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李大用咬了咬牙,心中也是鬱鬱。

    挑動韓張兩家死鬥,然後他們好混水摸魚,趁機壯大自己……吸收韓家的礦工,搶佔幾處優質礦脈,韓家如果受困的厲害,只要給足條件,自然很容易辦到。

至於和裕升鐵場那邊,李大用和孫安樂都沒想著占什麼便宜,那邊的爐子新立,礦脈一般,礦工也一般,但和裕升在他們眼裡是條強龍,張瀚有背景有實力,有強悍的武力,誰料張瀚滑不留手,居然並不上套。

    李大用想了想,又說道:“做事的人靠的住?”

    “這個心你就不要操了。”孫安樂道:“鬥了幾十年,在他那裡安插些人手也辦不牢靠,這東山會我憑什麼掌著。”

    李大用稍稍放心,看著張瀚在馬背上的背影,只覺牙齒一陣癢癢,偏自己還得裝好人參加這什麼勞什子“調解”,心裡這股子彆扭勁就甭提了。

    ……

    眾人了到縣衙,從側門進去,繞過大堂和六書房,再進二門裡頭,直到二堂坐下。

    韓通和知縣都沒有到,各人坐著喝茶閒聊,張瀚倒是打聽了不少各家鐵場和高爐的事,對其餘各家的情形多少有了些瞭解。

    這晉鐵的利潤確實不算高,東山會的鐵爐最多,有七座,韓家第二,有六座,一個叫馬化先的第三,有三座,李大用家裡有一座,以李大用家的這一個高爐來說,日出鐵兩千斤的小爐,一年有一百五十天出鐵,一年三十萬斤生鐵,每斤值得銀六分,一年賣鐵入手不過一萬八千兩。

這裡頭得去掉一些物流和出售的成本,不到千兩,用工三百人,加上吃的糧食和鹽菜,加上成本近七千兩,還有大頭就是買煤炭的銀錢,三十萬斤鐵得用二千兩左右的煤炭,加上其它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每年的純利潤也不過就是五千兩。

這個銀子看似也不少了,以一畝地一年七八錢銀子的純利來說,這收入抵得六七千畝地的純利……

可這銀子李大用沒有辦法都拿去,能在礦山開設鐵場架成高爐,沒有一定的關係是想也不要想的,這關係便是拿銀子堆出來的,就算韓家那樣的世家,這筆銀子也省不了……

布政使司衙門,還有巡撫,巡按,分巡道,分守道,然後還有總兵……若別的地方,不理山西總兵也不妨,鐵場林立的地方,有諭令是叫總兵嚴加防範,提防礦工生事做亂,所以打不通總兵的關節,藉口你這礦工良莠不齊,叫你關閉,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最後還有身為父母官的知縣,還有縣丞這個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各房的令吏,然後就是地方的九品巡檢司,縣大老爺身邊的師爺也要打點,還要打點門政,伺候知縣的貼身小廝也不能忘了,不做買賣不知道,一個生意,需要打點的關節有多少。

    每處地方,多則一二百兩,少的也得幾十兩,幾十處地方送下來,最後李大用到手的銀子也不過就兩千多……大半的純利,反而是到了別人的手中。

    自己辛苦立爐雇工,不知道擔多少的心,受多少苦楚,還得操心出售和回收貨款,別人安坐家中,銀子自然落袋,而且這種收入又是幾近光明正大,國朝已經多少年沒有被查實懲處的貪官了?

    太祖年間,貪污六十兩就剝皮實草,現在呢?就算一年撈個幾萬的不要臉的官員也有,只是過於貪婪的話,會被文官集團自己反制,地方的士紳也會聯手趕跑撈的過份的官員,但貪污的再厲害,無非也就是拿著銀子辭官回家,這就是最嚴厲的處罰了。

    “近些年來的情形,越來越壞,各處官員壓迫地方,大戶吞併中產和小戶,小戶破產乃至於流亡……”

    張學曾果然有些迂腐,各人說話都是點到為止,張瀚聽的驚心動魄臉上還帶著笑容,張學曾一個局外人,倒是頗多激憤之語。

    這時外間傳來走路的聲響,還有人說話,張瀚趕緊打住張學曾的話頭,笑道:“三叔公,聖明天子在上,我等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哼。”

    張學曾冷哼一聲,對張瀚所說的“聖明天子”一語,自是完全的不贊同。

    說是清承明制,其實明清完全不同,最少在張瀚眼裡看到的就是士大夫對皇帝沒有什麼太多的敬意,不像清朝,指摘皇帝不僅有掉腦袋的危險,而且輿論上也不會得到支持,在大明,非議朝政,指摘皇帝,這卻是毫無危險而且時髦的事情。

    萬曆在民間的風評應該是南方好過北方,畢竟開海這幾十年,中國大半地方的經濟還是得到了長足的展,困苦的就是沿長城一線的西部和北方。

在張學曾眼裡,因為和文官集團鬥法而嘔氣不理朝政的皇帝簡直一無是處,諸般政務不理,拖延了事,他們這些士紳是能看到邸抄的,方從哲這個輔可謂嘔心瀝血,可惜皇帝對輔的奏摺多半都是留中不理,更不必提其餘的官員的奏章了。

    總之,萬曆距離張學曾心裡的聖明天子差距有十萬八千里,好在他也懂得這是張瀚叫他不要在人前多說,總是一番好意,當下就冷著臉不再出聲。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6 11:01 AM

第八十六章 驕狂

“叫諸位久候了。”

    知縣朱慶余終於走了進來,他神態閒適,步履從容,三十來歲的年紀,下唇上的鬍子修剪的很整齊,儀錶看起來很過的去,也很精神,今日他沒有穿官袍常服,一身天青色的直綴,頭上一頂唐巾,腰間一根玉帶,看起來很是瀟灑。

    進來後,朱慶餘和各人打了個招呼,自己就在中間的座位上坐下,這人也算是有能力的官員,吏部詮選官員時,一般象境內有大量鐵場礦山,幾萬礦工的衝要地方也不大可能派一些老邁昏庸的官員前來,雖說都是進士,年紀大老邁的進士多半都在一些冷衙門,要麼就是派到邊窮無事的地方,叫他們熬幾任就可以退休,要麼就是閑曹官職,比如王府的長吏官一類,象靈丘這樣的地方,還是要派年富力強的官員過來任職方可勝任。

    韓通就跟在朱慶餘身後,一路冷笑著過來,在張瀚對面坐下時,也是不停冷笑,上下打量著張瀚。

    “今日這事,本官也是受諸人之托。”

朱慶餘拿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的鬍子,開腔說話道:“然而本官也有自己的宗旨,那就是礦山裡頭不能亂。不管是張東主還是韓東主,或是東山會,你們這幾家都不能給本官生事。要知道,礦山裡幾萬礦工,激出大亂來誰也脫不得干係。本官固然要倒楣,你各家又跑的掉?大家和氣致祥,一起財,不比烏眼雞一般的鬥來鬥去有意思的多?”

“縱是有什麼爭執,大不了到本官這裡來說和一下,本官在靈丘最要緊的就是看著礦山,你們的事自然會上心。本官有言在先,不論是哪家挑起事非,也不論有多大背景,本官這裡一概不認,誰生事,本官就針對誰。”

    這個知縣果然是年輕些,說話也很是直爽,一番話說完了後,朱慶余舉著蓋碗喝茶,對韓通和張瀚分別道:“兩位有話可以當面說清楚,莫要再生事非。”

    韓通的三角眼中還滿是怒火,張瀚倒是一臉笑容,向朱慶餘拱手道:“知縣大人所說的是,在下到靈丘來就是開鐵場財,不是和人鬥閒氣的,如果韓東主願意不再為難我的人,不生事非,在下願意與韓東主和他的手下和睦相處……今日這場調處,還是在下發起,由此也可見在下的誠意如何。”

    朱慶餘微微點頭,張瀚和韓通兩邊都有實力,他也很擔心兩邊真的打起來,若是打的不可收手。

對他來說就是局面大壞,上峰考績時,一個“下下”惡評是走不了的,日後轉遷,可能就到下縣任職,而且很難升到州府一層,這一生只能沉淪下僚。

    這時韓通開口道:“我的人遭打了,縣主和諸位居中說和,不好拂大家的臉面。但我韓家的臉面也是十分要緊的事,張東主若是交出凶徒,任我韓家處置,再去我族中受傷的傷者處,跪下認個罪,這一件事,就徹底拋開了。”

    張瀚心頭怒火騰騰而起,卻忍著不動,只拂了拂衣袍下擺,冷然道:“韓東主,話說的過份了吧?”

    韓通傲然道:“張東主,若不是看你身後還有些力量,今日就該拿下你,狠狠打一頓之後再叫你跪下認罪,再拿銀子出來賠我韓家的傷者,再在城中連擺幾日流水席……你道我韓家的臉面,是這麼輕易削得的?”

    這一番話,狂妄十足,不僅把張瀚不看在眼中,連李大用等人也是一併掃了進去。

    孫安樂冷笑一聲,說道:“韓家的人我們東山會也動了好幾回,還好我沒有叫人拿去打一頓,也沒有跪下認罪,我這膝蓋雖不值錢,到底還不會輕易給人跪下。”

    韓通兩眼一凝,看著孫安樂道:“我這裡預備和張東主打一架,人手都叫齊了,東山會是不是把這場子接下來?”

    孫安樂一征,有些猶豫和遲疑。

    和韓家他們打是打過,但每次都吃虧,韓通手裡礦工加佃農幾千人,平時養著的家丁惡奴也有近百人,這些人都是惡慣了的,打架是常有的事,器械也精。

東山會其實就是一個礦工組織,鬆散的很,哪有本錢養那麼多能打架的閒人?每一次打完了,算算帳均是吃了虧,只是他們人多勢眾,韓家也沒有辦法吃下他們,這些年也就這樣過來了。

    這一次替張瀚說和也好,打報不平也罷,到底還是指望別人來扛韓家的力量,自己出頭把這事頂下來,豈不是傻的冒煙?

    孫安樂胸口起伏,往常那副老實木訥和淡定過頭的模樣終於不復存在,和韓通惡狠狠對視幾回合之後,這個東山會終於將頭一扭,雖沒有說服軟的話,可氣勢上到底是弱了下去。

    這時朱慶餘也是默然不語,韓通其實是自作主張的多事,但韓家勢大,朱慶餘也不好過於拂韓通的面子,而且他也要看看張瀚的成色如何。

    “怎麼樣?”韓通逼退孫安樂,眼光掃了李大用幾人一眼,各人都鐵青著臉不出聲。

他又惡狠狠的看向張瀚,氣焰無比囂張的道:“要不然張東主就在這裡跪下,向老夫端茶認罪,老夫的年紀當你的父執輩綽綽有餘,你個後生能出門做什麼生意,少不得認罪之後,老夫會提點你一下,免得你再生什麼事端,惹動不該惹的人物,給自己招來潑天大禍!”

    韓通的硬氣也是有底氣的,雖然剛剛朱慶余這個知縣也苦口婆心的勸說過,但韓通得到的消息是蔡九帶人先動的手,韓家也有幾個人受傷。

對韓通來說,向來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從來沒有人敢占他的便宜,雖然韓通的消息是張瀚也有深厚的背景,但韓通認為和裕升的勢力都在大同,靈丘卻是屬於山西,張家的勢力鞭長莫及,至於蒲州張家已經敗落,不必太放在心上。

    韓家的底牌是現任的山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柳增仁,布政使也就是後世的藩司,在山西是除了大同巡撫巡按外的第三號人物,有柳增仁在,縱使朱慶餘這個父母官也要忌憚幾分,也是韓通的底氣由來。

    張學曾這時猛然起身,他氣的渾身抖,指著韓通道:“你道你是何人,敢叫鳳磐公的後人給你下跪?”

    “蒲州那邊來的?”

韓通面露譏笑,說道:“人都說蒲州是耕讀傳家,是我山西士林表率,怎麼也來趟鐵場這渾水,不怕失了你們的身份了?你說鳳磐公,我亦承認他是山西士林之,不過我來問你,鳳磐公在哪裡?你將他帶來,我倒可以向他嗑頭認罪。”

    朱慶餘這時咳了一聲,語帶不悅的道:“韓兄,請慎言。”

    韓通的話,等於是侮及先人,而且侮辱的是張四維這樣的國朝有數的記著于史的大臣,傳揚出去,不僅韓通本人會被士林敵視,朱慶餘如果沒有表示的話,將來自己名聲也是要臭了。

    韓通自知有些失言,當下轉口道:“我只是替鳳磐公不值。”

    張瀚這時拉著張學曾坐下,自己也是很沉穩的坐著,對著韓通沉聲道:“韓東主多餘的話不必再說,今日是說和不是要打,要打的話我和裕升也不懼任何人,辱人的話也不必多說,憑白將自己弄的如小丑一般。”

“我這裡有話在先,鐵場我一定會開下去,我的爐子可以出一倍以上的鐵,而且鐵質過一般爐子,這樣的生意本人絕不會放棄,韓東主這裡,我可以放一筆銀子補償今日衝突的事,別的事還是不要多提了。”

    韓通今日打定主意要將張瀚壓下一頭,然後將事情傳揚出去,這樣靈丘還是他韓家獨大,他怎會這麼輕易放過,當下格格一笑,又待說話,這時一個青衣長隨進來,俯身在朱慶餘的身邊低聲說了兩句。

    “咦,他怎來了?”朱慶餘猛然起身,說道:“快請進來。”

    眾人都是愕然,不知道是誰來了,叫朱慶餘如此重視,而且客人不是在外等候,或是安排在別處會面,竟是直接請到這裡來了。

    朱慶餘已經迎到門前,過不多時,先過來的卻是各人都認得的李慎明。

    這二十來天,李慎明已經不見蹤影,各人也只說他到別處去公幹,這裡只是來幫著張瀚站一月臺,撐個場面就完事了,不料多日不見,竟又是在這個場合見到這人。

    李慎明還是那般長身玉立的瀟灑模樣,朱慶餘和他一比,風度上就又是差了一籌。

    “遵路兄,少見了。”

    上回李慎明來,在朱慶餘這裡很是被冷遇一番,大同總兵幕僚的身份,朱慶餘這個山西的知縣自是可以不甩,這一次朱慶餘就客氣的多,拉著李慎明的手道:“一向少見,這一次定要叫遵路兄在靈丘多耽一些日子。”

    李慎明臉上帶出笑容,答應道:“此番確實要耽擱一陣子,少不得要到大人這裡討教。”

    兩人說了兩句,朱慶餘就放開手,又迎向門前,在李慎明身後,又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士子打扮的搖著扇子慢慢步行過來,朱慶餘隔著很遠就笑著道:“至之兄,很久不見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7 11:07 AM

第八十七章 玄扈公

來人一進屋,李大用先站起來,很恭謹的說道:“大用見過孔先生。”

    韓通臉上也露出幾分忌憚,站起身來拱了拱手。

    來人是孔敏行,大同巡撫文球的幕僚。

    靈丘等六縣,還有朔州,應州等三州,還有大同一府,沿邊諸堡和馬市的管轄皆屬大同巡撫。

在行政上,靈丘等地屬山西布政使司管理,在布政使更上一層則是歸大同巡撫管轄,這也是為了充實大同鎮和管轄大同鎮的巡撫的權力和地盤而做的特別設置,韓通的後台是左布政,在行政上是山西最高。

但現在進來的孔敏行代表的卻是大同巡撫,在大明的地方政治版圖上,巡撫才是生殺予奪威福自用的一方諸侯,布政使和按察使加都司這三司已經成為巡撫的部屬了。

    朱慶余可以不理會山西總兵,更不必理大同總兵,但他可沒有膽子不理會大同巡撫,兩者之間的地位判若雲泥,巡撫在國朝早年還只是臨時派設,用來統一地方事權,不使三司扯皮,遇事推諉的臨時舉措。

也是中央加強集權,削弱地方離心力的必然之舉,後世著名學者孟森在中國的中央和地方集權上有不少論述,明朝的巡撫和巡按之設,可以說是中央與地方博弈的無可奈何之舉。

    自明中期以後,巡撫權柄日重,朱慶餘如何敢怠慢孔敏行這樣的巡撫幕客。

    “諸位請坐。”孔敏行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請各人坐下後,打量了一番。

就是對張瀚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張少東主,這一路,可是聽了滿耳朵遵路兄誇讚文瀾你的話語,不想見面之後,還是感覺遵路兄說的太保守了些,文瀾的氣度神情,果然真的不是一般的東主可以相比的。”

    張瀚站起身來,笑吟吟的道:“至之兄過獎了。”

    張瀚和李慎明已經是換帖兄弟,李慎明和孔敏行也是交誼深厚,張瀚自也不會自己假清高和孔敏行拉遠關係,這一聲“至之兄”過後,在場的人都是能掂量出來這裡頭的味道。

    “另外我還聽說文瀾與這裡的韓東主有了一些誤會,所以急著趕了過來。”孔敏行看向朱慶餘,說道:“事情解決了吧?”

    朱慶餘有些尷尬,看向韓通。

    韓通氣量十分狹小,還是不願就此收手,拱著手道:“孔先生有所不知,下頭人情洶湧,在下也怕彈壓不住……”

    “這什麼話?”孔敏行愕然道:“沒有兵嗎?”

    他轉向朱慶餘,說道:“我寫條子,給駐守的守備,叫他調二百兵丁過來,不夠的話,可以找東路參將賴同心再調幾百騎兵來,這事我自會再稟報給軍門大人知道,可久兄,事涉公務,我想我們不要耽擱了。”

    孔敏行說著就真的坐下來,叫人遞紙張和筆墨來,這一下朱慶餘十分尷尬,看向韓通的眼神也頗多不善。

    韓通心裡氣極,已經想著把這事說給在太原的族兄布政使韓畦知道,當下卻只得冷冷的道:“調兵就算了,也不必說這話嚇唬人……在下回去後會彈壓住下頭的人,這一次的事,張東主拿一千銀子出來做湯藥費就算了。”

    張瀚看著韓通,知道眼前這是油鹽不進的混蛋東西,完全不知道什麼是道理,怪不得韓家在靈丘是人憎狗嫌的存在,有韓通這樣的主事人,又有背景和實力,做事還不知道有多囂張跋扈,不知道得罪過多少人。

    “一千兩?”孔敏行聽著皺眉,這銀子應該是漫天要價,要的太多了。

    張瀚卻是微笑著道:“一千就一千好了,我的爐房立好了每日可增產一倍,些許銀兩,還真的不放在心上。”

    李大用等人聞言都是一驚,韓通也是一征,歷來煉鐵都有一定的出產額,小爐兩千,大爐四千,每年最多可開爐二百天不到,這都是必然的事,很少能有什麼例外,增產一倍,豈不是利潤就增加一倍?

    以李大用的爐子來算,等於每年的利潤可達萬兩,當然還要拿幾千兩出來分,可是落到囊中的數量,卻是又大有增加了。

    當然各人不會去問,怎麼經營鐵爐是各家自己的事情,涉及到技術上的隱秘事情,怎麼問都並不合適。

    孫安樂倒是想起張瀚允許孫敬亭去山上的事,一時心頭火熱起來。

    “如此就這樣吧,告辭了。”

    韓通心中驚疑不定,若是張瀚的爐子產量真有這麼高,對韓家的打擊也是致命的,最少張瀚可以用低價傾銷之法來搶韓家的市場份額,韓家再橫,也沒有辦法叫人家只買自己家的鐵,他家的勢力還沒有大到如此地步。

    在韓通離開後,張瀚和李慎明孔敏行等人也是告辭,朱慶余有心要留孔敏行這個巡撫跟前的紅人留下。

但看張瀚等人,顯然是要自己出去聚會,有他這個外人在,人家說話不便,當下心中暗暗後悔,一開始的時候不該礙著韓家權勢,並沒有對張瀚表達善意,現在就算上趕著過去,人家也不可能接納了。

    李慎明和張瀚一路說著閒話,也介紹清楚孔敏行的背、景,張瀚在大同也算是頗有名氣的大商人了,孔敏行也早就知道他。

上次張全昌調任山西鎮的事情,運作時大同巡撫文球也曾經出手相幫,張瀚也曾經送過二百兩銀子給巡撫,彼此間算是有過一些接觸,但真正要相識的話,還是在今日。

    進了張瀚在靈丘佈置的住宅,剛走到穿廊,小雨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孔敏行語氣中帶著一些苦惱,說道:“眼看要種麥子了,雨倒是下個不停,待春天想它落雨時,卻偏偏一滴雨也沒有……這賊老天!”

    孔敏行有舉人的身份,在家鄉青州還頗有文名,刻有幾本流傳於市的詩集,算是一個小小的名人,若不然,文球也不會征辟他到自己的幕府中來。但此時仰跺腳的罵天,倒頗有幾分豪爽氣息出來。

    李慎明笑道:“坐下烹茶吧,罵也無用。”

    張瀚也只是一笑,天時不順,這時倒無人將天時推到萬曆失德這事上,萬曆躲在後宮不出來,也不選美女,礦使稅使也派的少了,也不曾要下江南,建豹房,士大夫只是私下裡對萬曆不滿,倒沒有把事情推到天人感應上去。

幾年後天啟重用魏忠賢時那才叫熱鬧,天時不好,全是皇帝任用奸人閹宦,士大夫們罵的那叫酸爽,可惜魏忠賢去位後還是那樣,眾正盈朝時天時還是不好,那時候他們又不吱聲了。

    這些事,張瀚不大願摻合,更不願多話,只是叫人送了一套茶具過來,他用小爐子燒開水,待水沸後加茶葉,側耳聽著茶水滋滋的聲響,然後再用開水清洗茶具,最終把烹出來的香氣濃郁的茶水奉到孔敏行和李慎明兩人案前。

    張學曾剛剛氣的心口疼,已經去臥床休息,不曾前來說話喝茶。

    “好茶,香,真香。”

    孔敏行搖頭晃腦,細細品味,直待茶香從鼻間很通透的出來,他才戀戀不捨的睜眼,看著張瀚道:“這是哪來的茶葉?”

    “就是普通吉安白茶。”張瀚笑道:“可能是至之兄口渴了。”

    李慎明道:“就是文瀾的烹茶手段高妙,沒別的原因。”

    張瀚笑道:“我又沒有別的喜好,又不讀書,只怕身上銅臭味太重了,只能多飲幾杯茶,茶也是君子麼。”

    三人一時皆笑,孔敏行和張瀚聊了一陣後,倒是真驚異於張瀚的氣度和博識,很多東西,不是行萬里路的人都不知道,更不必提要讀萬卷書。

他當然不知道,張瀚的知識構造和儲備雖然在後世只是初中未畢業,但資訊大爆炸時代加上後來的惡補,張瀚的學識在八股專精上當然比不過一個普通的秀才,但在博學上,恐怕什麼進士翰林也是比不上的。

    “文瀾,我實在忍不住了。”孔敏行笑道:“適才所言鐵礦增產的事,恐怕內有玄機吧?”

    “這裡頭當然也有一些佈置。”張瀚微笑道:“不過增產和節能的事,都是真的。”

    “可惜我還有事在身。”孔敏行很遺憾的道:“不然非在這裡親眼目睹一下才好。”

    “只是旁門小道,算不得什麼。”

    張瀚打算用的辦法就是三十年後宋應星在天工開物裡用過的法子,簡單實效,張瀚看過很多明清之時的雜學,包括各種筆記和專業類的書籍,當時只是覺得有意思,隨意閱看,現在才知道看書沒有白費功夫的,果然叫他看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出來。

    “旁門小道也有用處,”孔敏行笑道:“人都說雜學無用,我卻深深不以為然。”

    李慎明這時介紹道:“至之兄是天津衛人,鄉試房師是玄扈公。”

    張瀚肅然起敬的道:“可是徐少詹徐大人?”

    “正是家師。”

    孔敏行滿臉自豪,顯是對張瀚的態度也十分滿意。

    李慎明笑著喝口茶,潤潤喉嚨後接著道:“玄扈公水利,天文,星相,農學,幾何,甚至番文,真真是無所不精,無所不通,這是天縱奇才。有人攻訐玄扈公沉浸雜學,要我說,等說廢話的人經學水準有玄扈公一半時再來說這個話也不遲。”

    “說的痛快。”孔敏行喝一口茶,臉上頗有激憤之色,但很快又被掩飾住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18 10:09 AM

第八十八章 農學

他們說的玄扈公和張瀚說的徐少詹就是後世赫赫有名的徐光啟,這人在明末時期確實是妖孽般的存在,早年為秀才後奔波各地教授經學,萬曆中期中舉人之後又對農學和水利產生了濃厚興趣。

開始學習天文和數學,打下了牢固的數學底子,中進士後和泰西來的傳教士利瑪竇研習數學,翻譯幾何著作。

中文裡的諸如“平行線”,“三角形”,還有“對角”和“直角”這些詞彙,都是徐光啟費了不少心血翻譯出來,就算後人也承這老人家不少的恩惠。

此公不僅自己學習,還在朝堂和民間招收了不少學生,同時鼓勵傳教士在南堂開講授課,教授中國人幾何與算學,這是一種良性展,到崇禎年間,已經頗有不少士大夫的算學和幾何水準很高,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孫元化等人。

    可以說,徐光啟的雜學水準在這個時代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然而在士林之中,那些迂腐不堪的人對徐光啟把精力用在天文和算學,包括幾何學上很是不滿,在士大夫心中,研習一下水利和農學已經算是荒廢時光,把精力用在天文和幾何算學上,幾乎就算是玩物喪志,而鼓勵年輕的士子學習這些東西,簡直就算離經叛道了。

    當然,這種層次的攻訐只算是學術之爭,倒沒有哪個想禁絕西學,甚至對傳教士們不管是傳教還是講學都持相當寬容的態度,此時的中國尚未喪失自信,與幾百年後的情形截然不同。

    孔敏學身為徐光啟的學生,心中有一些積怨自也難免了。

    “至之兄的學術,主要是在哪一塊?”

    張瀚這才明白,怪不得孔敏行對自己的鐵場高爐一臉感興趣的模樣,原來是徐光啟門下,如果是普通的士子,恐怕對這種事有興趣的還真不多。

    “慚愧了……”

孔敏行笑道:“我對農學的興趣較為濃厚,此外就是算學,要說幾何與水利或制器這一塊,雖有興趣,然而涉獵不深。”

    徐光啟的學術確實太強,門下的弟子們也是各有專精,孫元化就是專長於制器,在登州打造了大量的紅夷大炮,結果孔有德兵變時,將紅夷大炮和製造的技師,包括製作火、槍的技師一併裹挾了去。

    這孔敏行倒是長於農學,他料想張瀚不會對農學有什麼興趣,鐵場也好,和裕升的各項生意也罷,統統都是和農學沒有太大的關係。

    豈料張瀚聽說之後,竟是肅容道:“至之兄,小弟有事要請教,未知可否?”

    孔敏行笑道:“這有什麼可或不可的,大家一起閒聊,自是什麼都能談。”

    李慎明這時作抗議狀,叫道:“文瀾你這樣是不是要叫我們一直空著肚子?”

    張瀚聞言大笑,趕緊叫人送上一桌酒菜來,這是小事,轉瞬間就辦好了,等待時三人一直在亭下看著淅淅瀝瀝的細雨和四周的景致。

張瀚這個院子是買的一個鄉紳的舊宅,幾十年的老宅,院中花木錯落,亭台間隙中擺放著一些奇石,青苔順著山石和院牆攀爬,綠意盈盈,加上雨水煙霧朦朧,其實是普通的宅邸,但人身處其中,眼睛倒覺得格外清爽。

    “我們都是俗世中人。”李慎明先開口道:“成日奔波勞碌,也不知道坐下來,靜一靜心。”

    孔敏行笑道:“不作膏梁謀,你哪有這宅邸可住,又哪有這般景致?”

    張瀚也道:“外頭就有不少擔著濕柴在叫賣的,還有挑餛飩擔子的,你道他們不想在這天氣裡歇著,在家和兒女說說笑笑,沒辦法,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遵路兄,你這是矯情。”

    “就不許我矯情一回?”李慎明笑駡道:“你們俗的可惡。”

    張瀚道:“那你俗的可愛便是了……好了,我們坐著喝酒說話。”

    這三人,張瀚和李慎明是換帖兄弟,交情不必細說,和孔敏行還是初次見面,但彼此間已經有很默契的感覺,人的相交,其實就在於氣場是否融合,當然,也是彼此間有利益可以互換,這是一個交往的基礎,在基礎之上,能不能真的建立友情和交誼,那就得看彼此氣場是否相融。

    叫張瀚慶倖的是,他和孔敏行之間,應該可以建立起初步的友誼來。

    “這是剁椒魚頭,小弟以秘法令人製成,兩位可以先嘗嘗。”

    張瀚安然先挾了一筷子,然後喝了一杯酒,酒並不烈,綿軟而回味悠長,正適合沖淡口腔裡的辛辣之感,在孔敏行和李慎明看來,當然別無異狀,魚頭用青椒和紅椒相雜,蒸制而成,看著就是色彩絢麗,叫人食指大動,兩人都不客氣,各自挾了一大筷子送到嘴裡。

    “咳,咳……”

    “這什麼味道……”

    兩人都是一口將魚肉咽下,這一下卻是遭了罪,李慎明站起來跳腳,孔敏行白皙的臉龐瞬間變的通紅,張瀚一邊笑,一邊叫兩人喝酒,果然每人兩大杯酒下肚後,口腔裡火燒火燎的感覺就減低了很多。

    李慎明這時擺起兄長的架子,喝道:“文瀾,你這惡作劇太過了。”

    張瀚怕孔敏行誤會,趕緊解釋道:“這是辣椒,種子難得,我還是專門派人到山東才尋得一些,留了一些做種,還有一些拿出來巴巴的招待兩位兄長,怎說是惡作劇……我自己可是先吃了一大口。”

    孔敏行原本也有些生氣,這時才明白過來,點點盤子,說道:“這是從南洋傳來的吧?”

    張瀚道:“正是,和玉米,番薯一樣,均是南洋傳過來的。原本我該說明,不過為了給兩位兄長留一個強烈的印象,只好先裝傻了。”

    這也算是陪罪,孔敏行和李慎明也一笑就算了,兩人再次起筷,這一次有所準備,倒是感覺還好,那種辣中回味的感覺,頓時也是征服了這兩人,一味魚頭,沒多久就吃光了。

    “我剛剛要問至之兄的,就是有關於南洋作物……”

張瀚這時才向著孔敏行正色道:“剛剛的辣椒,算是先聲奪人。辣之一味,其實只是用來提振人的胃口,要將其當成主食,自是絕無可能。然而玉米這個作物十分耐旱,對肥料要求也並不高,屋前山角,均可種植,而且磨成粉面後,味道雖差,卻也足可當成主食。”

“最少,配合野菜越冬,可以叫人無有餓斃之患,這樣的好東西,怎奈產量太低,小弟的莊園也有數千畝地,可種植玉米的地方不少,有心試種這作物,人都說一畝地只收一石左右,還不如種些小米高梁或是豆類。”

“番薯也是這個道理,對地的要求不高,不僅不需要肥田,種番薯兩年後,土地反變的比之前要肥沃一些但產量比玉米來也是只低不高,我聽說玄扈公在天津曾經試種過不少,至之兄,我心中迷惑難解,還請兄長開釋。”

    孔敏行端坐不動,一見面時的那種士大夫的閒適悠雅已經消失不見,代之而起的是如對大賓的鄭重,這是對張瀚的禮遇,以孔敏行的身份地位,就算張瀚的身家不菲,其實也無須如此,這種態度,只是代表他對張瀚個人的看重。

    聽完張瀚的問題後,孔敏行的臉上露出苦澀之意,他遲疑良久,才鄭重答道:“文瀾的問題,實在是一篇大文章,老實說,足可下筆千言來回答。但在這裡,自然無法答的那般詳細,我只能說,因人成事,也因人而廢事。”

    “至之兄是說,玄扈公在天津所為之事,他在則成,不在則廢?”

    “差不多吧。”

孔敏行道:“其實掣肘之處甚多,老師不僅要做民政的事,還要關心朝堂,去年來因為東虜的事了,老師還被皇上授與編練新軍一事,近半年多來,多半將精力放在練兵的事上,農莊上的事,自然就荒廢了,無人主持,農學的事原本就不被看好,也無人來管,此前所費的心血,多半浪擲。”

“至於文瀾說的番薯和玉米低產,老師這些年都在試種,番薯的問題主要有好幾處,一則是種子不易過冬,種植上南方易於北方,而南方土地肥沃,稻米高產,又不太注重番薯種植,只拿這種東西當點心,所以並沒有廣為種植。”

“二則,就是要挑選良種,與玉米一樣,精心挑種之後,產量最少增加三成,于各方的良種中再選良種,產量必然大為增加,但沒有朝廷牽頭做這樣的事,老師和我等的力量有限,哪有這種可能?”

“其實我跟著老師多年種植,老師在農政全書中已經敘述了一些番薯種植改良增產之法,如翻蔓,剪莖,冷床育苗,剪莖育種,育苗越冬,窖藏幹藏諸法,再能廣選良種,番薯在北方廣為種植還是辦的到的,如果真的能在沿九邊之地推廣番薯種植,真真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可惜老師的呼籲朝堂諸公和皇上都不加理會,真真是可惜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0 05:11 PM

第八十九章 遼東事

孔敏行一臉的鬱鬱之色,剛剛的言談歡笑一掃而去,那種不得志和扼腕之態才是他的真性情,這人中舉人後一直跟著徐光啟在天津學習農事,原本自是想做出一番成就和實績出來,讀書人有千般萬般不好,但報國之心總歸是有的。

這一點和純粹的商人或是勳貴完全不同,只要不是那種百無用處的腐儒,青年士子把才幹用的對路子了,肯定也會有所成就。

    可惜農學在大明實在不被人所得視,孔敏行此前花費的功夫完全浪費,等若在奔騰的江河中投擲了一塊小石子,激起的浪花無非就是徐光啟所書的《農政全書》,這本書在當時也並不為人所重視,只有一些對農學有興趣的士子才會研讀,幾百年後,後人才發覺了這本書的價值所在,和《天工開物》一樣,都是劃時代的著作,可惜,全浪費了。

    張瀚起身,替孔敏行倒一杯酒,自己舉到眉間,鄭重的道:“這一杯酒,敬玄扈公和至之兄濟國利民的仁心。”

    孔敏行大為感動,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有文瀾的這句話,我感覺那幾年的光陰沒有白白浪費掉。”

    張瀚又道:“農政全書我還沒有能看到,自當會叫人去買來研讀,另外有至之兄的介紹,想必這本書對我的幫助會很大……我的和裕升大肆收糧,也會鼓勵我收糧的區域廣為種值番薯,如果玄扈公的諸多辦法有效,等於活了數十萬生民,要知道,大同和西北各地,已經連續多年受災。

陝北那邊,已經饑荒的厲害,如果能推廣番薯和玉米種植,活下來的人就太多了,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我華夏千年以降,就是有玄扈公這樣的砥柱人物在,才薪火相傳,文明不絕,若有機會,一定當面跪敬玄扈公一杯才是。”

    孔敏行有些吃驚的道:“文瀾這話說的重了。”

    張瀚心中確實有些激蕩,穿越久了,和本時代的人相處的久了,不可避免的產生了感情。原本是拿自己當一個遊戲玩家的心思都淡了很多,甚至隱隱間,張瀚也想著能幫大明和華夏一把,要知道,他現在接觸到的人和事,多半會在明亡清興的大變革中被催殘的一絲不剩,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難,多少美好的事物消亡。

就拿張瀚來說,他已經接受了自己身上的服飾和髮型,接受了很多明人的生活習慣,試想二十多年後要剃髮易服,心裡也是有難免的彆扭感覺。

    可惜自己到底是人微言輕,而且這麼久下來,見到的官員不是貪污就是庸人一個,士紳也多半只顧自己的利益,無視其它,終於叫他見著一個值得尊敬的華夏的讀書人,雖然孔敏行只是徐光啟的弟子,可言論間展露出來的東西,已經足以叫張瀚心生佩服了。

    徐光啟這樣的士大夫,才無愧“讀書人”這三個字,才是華夏人一提起來就敬服的這個階層的代表人物。

    可惜就是這樣的人,在大明的朝堂倍受排擠,所著的學說和付出的努力幾乎白費,就像徐光啟在農學上的成就,如果是朝廷牽頭來做改善良種,推廣種植的事情,二十年間就能解決小冰期的乾旱帶來的災害,使幾百萬人免於餓死的命運。

使千萬人不必在農民起義的戰火中流離失所,使北方防線穩固,女真人沒有機會侵略進來,華夏的文明進程,不必再一次被打斷。

    其實真的是一件小事,只要皇帝能重視,官僚集團能下決心,有強力人物推進,如張居正在萬曆初年實行條鞭法和重新訂立黃冊,那是多麼困難的事,一樣能做下來,可徐光啟在農學上的努力,幾乎沒有人關注,無人重視,更不必說花費精力來做這件事了。

    不論是楚黨浙黨或是東林黨,在萬曆晚期所重視的就是三大案帶來的政爭,皇帝賭氣,官僚集團暮氣沉重,爭執的就是“大義”,象徐光啟這一類雜學所代表的成就和解決實際問題的可能,誰會理?

    天降英才而不得用,這才是華夏文明的痼疾所在,也是文明總是被外敵打亂,陷於內耗的重要原因。

    只是交淺不能言深,張瀚的有些話連自己親娘也不好明說,更不必提孔敏行,當下“咳”了一聲後,臉上已經是職業化的微笑,當下從容道:“至之兄可以問下遵路兄,看我收糧的盤子有多大,如果雜糧能夠增收,那可真正是天大的好事,我的話,不為誇張啊。”

    李慎明聞言點了幾句,孔敏行這才知道張瀚收糧的範圍確實極大,而且目標是每年數百萬石,這樣的範圍影響確實不僅限於大同一地,應該是整個晉北和宣府到薊鎮一帶都會受影響,而且晉南和河南也可能是未來的收糧範圍之內,農民增收了,張瀚收的糧食自然也多了,收入也是大為增加,從這裡來想,張瀚的激動也在情理之中。

    至於張瀚的打算是和北虜做交易,對孔敏行來說也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本朝士大夫滿嘴仁義的私下放印子錢的比比皆是,多位重臣在主持薊鎮宣大事務時也曾經和蒙古貿易,甚至主持走私糧食,一個商人指望以大義出發,禁絕與北虜的貿易,想來也不可能。

    就算孔敏行自己,也不曾覺得貿易這一塊有多大的事。

    舉國之戰,民族生死存亡,總體戰,貿易戰,經濟封鎖,這些詞彙在明朝是不存在的,自然也不會有人想到其中的意義,對明朝來說,禁絕對蒙古貿易只是防止“資敵”,而更多和更深的意義是不會有人想到,自然也不會有人太在意。

    既然不反感,孔敏行反而很敏銳的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他想了想,對張瀚道:“有一件事,暫且不好對眾人說,出於我口,入諸兩位之耳,就不要傳給第三人知道了。”

    張瀚和李慎明當然點頭,孔敏行才接著道:“遼東那裡局面很壞,朝廷已經派了楊京甫為督師,前往遼東督戰,然而楊鎬初至不久東虜又從鴉鶻關進犯清河,大明又有萬余邊軍戰死,副將鄒儲賢也戰死了,皇上賜給楊京甫尚方寶劍,著他整頓遼兵,同時督促各路援兵趕緊赴遼,預備與虜決戰,一舉滅虜。遼東巡撫和原本的薊遼總督俱不稱上意,可能俱要更換,最近,文公得到消息,可能朝廷有意叫他去接薊遼總督。”

    文公就是現任的大同巡撫文球,老資格的邊塞巡撫,在大同任上也算知兵,近來遼事敗壞,萬曆皇帝對現任的薊遼總督汪可受十分不滿,去職是遲早的事,文球以大同巡撫接任總督,資格資歷都是足夠,也不是叫人十分意外的事。

    張瀚十分機敏,當下道:“若商道打通到遼東和遼西的北虜諸部,少不得要請文公照拂一二才是。”

    “這事我估計軍門會答應,”孔敏行道:“具體怎麼分配,這事就由遵路去跑好了。”

    “感激不盡。”

李慎明舉杯笑嘻嘻的道:“大同,宣府,都跑的通,薊鎮和遼鎮就有些困難,有文公幫著搭橋,事就容易辦的多。”

    現任的宣府巡撫和總兵李慎明都搭的上線,薊鎮和保定加上遼鎮,這幾個鎮隔的太遠,關係也很難搭的上,李慎明前一陣出去跑了一圈,也只是把宣府的線搭上和鞏固了一下,離薊鎮還遠的很,如果文球這個大同巡撫調任薊遼總督,那麼事情就真的容易的多了。

    “怎麼會選楊鎬督師呢?”

    楊鎬督師導致薩爾滸大敗是後世人盡皆知的史實,張瀚讀書時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歹也算半個局中人,一時忍不住嘀咕起來。

    “楊京甫在現在的歷任巡撫和朝官之中,也算是知兵了啊?”

孔敏行反是奇怪,反問道:“楊京甫在參政任上實心任事,屯田頗有實績,後來和薊鎮總兵董一元突襲炒花立下大功,在朝、鮮雖有小挫,也有多樁實績,任遼東巡撫時與李如梅等人多次親身出戰,文臣統兵者,多半不知將,不識兵,楊京甫敢於親身上陣,膽氣算壯了,況且歷任兵備和遼東巡撫,熟知遼將與遼兵,這樣的關鍵時刻,不用此人,又用何人呢?”

    張瀚默默點頭,任用楊鎬從朝臣推舉到神宗首肯,都沒有任何波折,看來後世人對楊鎬的看法是因為這人打輸了薩爾滸,這一場關鍵的大戰失敗才是楊鎬臭了名聲的重要原因。

而此時的人看來,楊鎬有豐富的統兵經驗和資歷,又是遼東出身,遼事敗壞,用這人統馭遼將征伐女真,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至於張瀚很佩服的熊廷弼,在實績資歷上確實要弱楊鎬不少,怪不得明神宗在此時也是屬意楊鎬,對其信之不疑。

    不過神宗在楊鎬失敗後也迅速調整,任用了熊廷弼,挽回了遼東的局面,如果神宗再多挺兩年不死,估計就是努兒哈赤死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0 05:14 PM

第九十章 出鐵水

張瀚心中感慨,歷史就是這樣,最關鍵的時候有偶然,而從大勢來看,女真一步一步的興起又是因為神宗為君的不合格導致的一種必然,必然與偶然夾雜,形成了最終的大悲劇。

    “興盡了。”

孔敏行站起身來,微笑道:“這一席酒吃的很舒服,等兩位哪天到大同,由我來還席。”

    “那是自然。”李慎明笑道:“送些辣椒給你,還要吃這魚頭。”

    “哈哈,好說好說。”

    孔敏行笑著答應下來,看著張瀚,笑問道:“這裡的事,還要我找朱可久說項一下?”

    張瀚笑道:“這倒不用,鬥一個土財主罷了,些許小事,用不著再麻煩。”

    孔敏行皺眉道:“韓通確實是個小人罷了,我在大同都聽說過他的劣跡,不過,此人的堂兄韓畦不是好相與的,你要小心。”

    “正是顧忌這個,這一次用的是比的辦法。”

    孔敏行下意識道:“什麼法子?”

    話出口後,才醒悟過來,笑道:“你自去做吧,我不問了。”

    張瀚笑道:“確實有些陰損,不過對付此等人,陰損一些也罷了,提前說破,少了不少興味,還是待事發後,將謀劃和經過,還有韓通的反應,一併告訴老兄,博老兄一笑。”

    孔敏行聞言一笑,說道:“那我靜候好音。”

    ……

    傍晚時雨停了,一輪紅日掛在天際,蔡九等人被人用擔架抬著,一路從山道回了鐵場。

    張瀚和李慎明談了一下午,李慎明有些焦燥,大明這邊的關係已經有了眉目,但張瀚遲遲不能出口外去和北虜談妥通路,這也是件很叫人著急的事。

    銀錠那邊當然是沒有問題,但銀錠最多只能代表土默特部中的黃台吉部,連土默特部也代表不了,更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北虜部落。

    不把北虜那邊談妥了,謀劃的這些事,終究還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這裡的事,十來天也有就眉目了,”

張瀚倒是不急,笑著道:“東虜那邊雖說打的狠,到底還沒有占多少地盤,糧食壓力還不算很大,明後年估計災害會越來越嚴重,東虜也會打下不少地盤,人丁滋生,災害又厲害,那時候糧價漲得才叫凶!這事兒不急,反正一個月內,我們准定往塞外的路上。”

    李慎明盤算了一下,又想了想張瀚的話,最終搖頭笑道:“文瀾你就是個神仙,東虜和朝廷加北虜,你怕是沒事就琢磨他們吧。”

    “咱們做商人的,就得在這上頭多上些心。”

    李慎明知道張瀚說的不假,朝廷的邸報是每隔幾天就會抄錄一份,專門派人到北京等著邸抄和各地的塘報,特別是薊遼一帶的塘報,張瀚更是上心,邸抄一至,張瀚就把自己關在小屋裡,配合李慎明從總兵府拿出來的九邊地圖研究,不把塘報吃透張瀚是不會出屋來的。

說起來李慎明也是很佩服,那些塘報都是與戰事有關,提起來的各堡、台、墩,在地圖上得很費力的才尋的出來,然後配合文字,研判地圖……

大明的地圖粗疏的令人髮指,張瀚每次都看的兩眼通紅,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李慎明曾經笑說,就算是總兵副將這一類帶兵的將領,在地圖的研究上可能也是遠不及張瀚,張瀚的回答則是財帛動人心,若是帶兵的將領打贏一仗就有大量的銀子可拿,恐怕誰都會上心些。

    “東主,俺辦事不力,這鐵場掌櫃,實在是沒臉幹下去了。”

    蔡九今日帶著十來人出去,後來又分成了三股,他自己身邊只帶著三人,到各山場路口張貼榜文,和裕升這裡待遇好,吃食住處均是高出別處,月錢也比韓家和東山會各家要高出三成左右。

當然榜文上沒有明寫,怕落人口實,但只要有人來詢問,蔡九便是將鐵場的情形詳細與人分說,一個時辰不到就有不少人記錄下姓名籍貫,只待找到保人就可以到鐵場來試工,局面大好。

蔡九正高興的時候韓家的人來阻攔,蔡九原待平和離開,結果看熱鬧的人群中一邊罵一邊沖出幾個人來動手,這麼一打,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混戰。

    “東主,這裡頭有文章,估摸著有人想拿咱們當槍來使。”蔡九受的傷不重,不過精神打擊不輕。

    “外頭的事你先別管了。”張瀚笑道:“趕緊抓住最後這一截的工程,早日開爐。”

    “是,東主放心,十日之內准能出鐵水。”

    提起自己的本行,蔡九臉上神色就變得自信多了。

    此後連續多日都是晴天,剛入秋不久,白日氣溫還是不低,蔡九將所有人手都集中到第一個高爐上,連續趕工,待耐火泥和磚全部都幹透之後,煉鐵就可以開始了。

    開爐在這個時代不是件簡單的事,蔡九專門請了個先生,在鐵場裡轉悠了半天,掐著手指算來算去,最終才定下日子來。

    這些事張瀚也不干涉,只笑著看,算算時間已經是萬曆四十六年的八月三日,再有十來天就是中秋,他現在想著的只是能在中秋節前趕回新平堡最好。

    在這個時代,他只有常氏這麼一個親人,出來這麼久,心中難免有些思念。

    再者李慎明說的也對,往塞外的日程不能再拖下去,和裕升內部的事他一直在整理,算算現在走也不大可能出什麼亂子了。

這個時代可不象幾百年後,幾百公里汽車開幾個小時就到了……張瀚曾經從北京開車到草場玩,開始的高速路還好,後來的公路和土路就很難走了,可想而知現在這個時候,從張家口出塞,一路要經過多少地方,走多少個部落,估計來回最少得半年時間,行程遠而艱難,不宜再耽擱下去。

    預計中的行程當然辛苦,可能也有不小的危險,然而為了未來數十年的豐厚回報,這一趟又是非走不可了。

    八月初時,楊秋帶著二十來個精幹的人手趕到了鐵場,不過一來楊秋就不怎麼見蹤影,鐵場這邊的人也不大瞭解楊秋的角色,自然也不會有人太在意。

    今日就是預計開爐的日子,早晨起,整個鐵場內就很忙碌,很多手頭沒活計的人也圍攏在爐子邊上,等著開泥塞出鐵水,高爐下和耳室都是繚繞著火氣和煙霧,扇爐的人此時是最忙碌的,蔡九和一些有經驗的老礦工在一旁監管著,防止出現意外情況。

    張瀚出來時也沒有人招呼他,只有蔣家兄弟貼身護衛,李大用和張學曾幾人昨晚就趕了過來,在礦上住了一晚,李大用對鐵場內外的情形讚不絕口,和張瀚這裡一比,他的鐵場就象個流民乞丐聚集的地方,兩邊一比相差就太遠了。

    人家的誇讚張瀚也只是聽著,鐵場像他這樣搞,成本無形增加了不少,如果出爐的情況不理想,傳揚開來,這些東主不會誇他大手筆,反而只會說他是個傻子。

    辰時末刻時,鐵場門前又來了十來人,俱是騎馬趕來,張瀚遠遠看到是孫安樂叔侄在前,於是親自到門前迎接。

    “張東主不必客氣。”孫安樂和孫敬亭打量著鐵場的情形,兩人眼中都有驚異之色。

    不論別人口中說的如何,到底只是耳聽,現在算是眼見為實。

    這一處鐵場孫安樂和孫敬亭兩人都是來過,三四十畝地大小方圓,有幾處鐵石礦脈算是易開採的,有小河溪流,算是一處不錯的地方,原本有一個礦主沒有吃的下來,叫靈丘這裡的人排擠走了。

張瀚也是外來的,只是勢力和財力雄強,算是立下腳根來,但孫家叔侄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塊地方居然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

    在近兩千村民二十來天的勞作下,原本的平地擴大了十倍左右,荒草和灌木都被鏟平了,一些山石被推走或是當了築房的基石,地方從不到四十畝擴大為三百餘畝,山道蜿蜒到半山腰,然後順道直入,眼前就是一片片的房舍,正中間偏向礦脈處就是設定的鐵爐區,一個兩丈二三高度的鐵爐正在冒著黑煙,大片的人群在忙碌著。

    在左側,則是一片片的房屋,孫家叔侄在這時沒空去細看,但遠遠一看,全是磚瓦房子,房間的間隙中間放在一排排的桌椅凳子,雖然不及進去細看,光是眼前的這個情形,已經足夠叫他們驚奇詫異的了。

    張瀚迎過來,孫安樂和孫敬亭懷著異樣心思,從馬上跳了下來。

    在他們身邊還有幾個中年漢子,都是東山會的核心股東,這一次也是跟著一起來,各人臉上的神色也是十分異樣,大約真沒有想到,和裕升的鐵場居然是這樣的情形。

    各人寒暄了幾句,這時鐵爐那邊一聲喊,孫安樂和孫敬亭等人面容一整,孫敬亭道:“出鐵水了,張東主,請。”

    張瀚心情也是有些激動,轉身帶頭而行,靠近高爐幾十步時就感覺熱浪蒸騰,再往近些便是看到爐子中間的泥塞已經被打開,鐵水自爐中滾滾流水,順著預先設好的軌道不停的湧了出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0 05:16 PM

第九十一章 留客

在場的都是鐵礦的老手,鐵水流了大約兩刻鐘多的功夫,待流的差不多了,李大用一臉激動的道:“張東主,這一爐恐怕不止四千斤,怕有近五千斤呢。”

    孫安樂也道:“張東主這一爐鐵出的甚好,我看鐵水中雜質並不多,鍛打出精鐵怕也要省不少事情。”

    孫安樂在鐵礦最少三十年了,以他的眼光來看,雖然只是鐵水,但可能因為爐子的溫度高的原故,出來的鐵水通紅透亮,雜質確實少的多,被他這麼一說,各人均是點頭。

    張瀚笑著指向高爐一旁的蓄熱室,笑道:“我這爐子確實熱能較高,而且我用的是焦炭,雜質少是必定的事情。”

    鐵水出來,待成型後還要將鐵材拿到炭火上加熱,然後鍛打,去除雜質之後就是從生鐵變成了精鐵,沒有加熱鍛打這一道程式,生鐵裡的雜質太多,這樣的鐵是沒有辦法出售賺錢的。

    出來的鐵水雜質原本就不多,那麼鍛打時所需要的炭火成本和人力成本自然就大為減少,減下去的當然就是利潤,這是很明白的事情,在場的多是鐵場的東主,這一層自是明白,當下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羨慕的表情。

    出鐵的數量多,品質高,張瀚一個新人,居然做的比三十年的老手還強的多,各人看向張瀚的神情時,與剛剛一進門時自然又是不同。

    孫安樂看著張瀚,沉聲道:“焦炭很貴啊,一擔抵得上三擔煤吧?”

    “確實。”張瀚點點頭,將各人請到爐子下方去,剛剛是站在爐子上首,整個爐子是和地勢相當等高,從側面一繞,可以看到鐵水還在散發紅光和熱量,另一面的蓄熱室則有高爐的三分之一高,一夥礦工正在把蓄熱室邊上的炭火撥開,原本燒火扇風的人也都散了開來。

張瀚指指那些沒燒完的焦炭,笑道:“這是燒剩下的焦炭,我算過了,經過蓄熱,每爐可以節省三成左右的焦炭,這樣算算成本的話,與此前也相差不多,而鐵水純度高,出鐵率也高了很多,算來還是賺大了。”

    眼前的蓄熱室和焦炭煉鐵對孫安樂這樣的老礦工都算是新鮮玩意,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創舉,當下孫安樂也不和張瀚客氣了,也不嫌熱,撩起袍角系在腰間後就湊到蓄熱室邊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

    看孫安樂要拿手碰,蔡九在一旁喊道:“不能碰……”

    這話卻是說的遲了,孫安樂手一按上去,頓時又是縮了回來,然後手就猛甩了幾下。

    有了這蓄熱室,爐子的溫度變的很高,連帶著蓄熱室的外牆溫度也是極高,張瀚早就算過,煉鐵要一千二百度左右的高溫,練鋼出鋼水的話就要一千六百度,目前就是耐火磚和結構還不合格,不過可以慢慢摸索嘗試,將來可以不停的出鋼,鋼價十倍鐵價,只要源源不斷的生產出來,一爐鋼就是半爐銀子,利潤要大出許多。

    孫安樂被燙了一下,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孫敬亭此時也是微笑道:“張東主,我叔父怕是很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他緊接著又道:“倒不是為別的,我二叔這一生有大半輩子在鐵場上頭,能看到有這樣的爐子就高興的緊。”

    孫敬亭是怕張瀚誤會東山會有心仿造這種技術,他心裡明白,這爐子和蓄熱室看著簡單,但細微的技術環節張瀚一定會保密的,能叫眾人這麼近距離的觀察,張瀚已經是夠大方了。

    張瀚聞言只是微笑,他對孫敬亭印象很好,長身而立,磊落大方,當下一伸手,讓著眾人道:“時已近午,大家在這裡用下便飯吧。”

    “固所願,不敢辭。”不等旁人說什麼,孫敬亭就是搶先答應了下來。

    飯堂就在鐵場左側,到了近前各人才知道剛剛進鐵場門的時候看到的只是冰山一側,因為預備要建五個高爐,另外還要有鍛打生鐵等各種工序,預計要用的人工在五千以上,五間一排的房舍可住五十人,這樣的房子就需得建上一百排之多。

好在開闢的地方夠大,已經建成了近三十排,裡頭還有幾百個泥瓦匠,大工帶著小工,還有一些鑿石頭的石匠,叮叮噹當的不停鑿著條石,東山這裡別的都缺,連木頭也沒有,但石頭是盡夠,房子的底基就用條石,只是要花些工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用也是可惜了。

    各人都看了一陣,感受到張瀚的大手筆和充裕的財力,別的不說,這一排屋子連工帶費最少要四十兩,光是建屋子就得花幾千兩銀子,還不提開礦煉鐵每日的耗費,每個爐子搭起來最少也得幾千兩,算算這鐵場還沒有賺著一個大子,張瀚往裡已經得投了多少銀子?

    大頭還是各處的關係,雖說張瀚原本就有人脈,但開鐵場必定得增加贄敬,不說別的,本地的知縣,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加上各房令吏,師爺,巡檢,地方總甲,光是靈丘一個地方就得多少開銷?

    現在各人看向張瀚時,目光已經變了。這位小爺,就是一座活著的可以移動的銀山哪。

    李大用由衷道:“張東主,你真是大手筆。”

    張瀚笑吟吟的道:“李東主見笑了。”

    這時蔡九走過來道:“東主,礦上的飯得了,東主們的酒菜還沒有備好,剛剛的人搞錯了。”

    他的神色有些不安,蔡九這陣子一門心思用在高爐上,幾乎吃飯睡覺都在爐子邊上,這鐵水順利出來,蔡九的心思也為之一松,想起這陣子東主就在這裡,自己卻幾乎不理不睬,蔡九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安,加上出了這個差錯……

    “這,”張瀚沒有發脾氣,只向著各人道:“實在抱歉。”

    一個叫曾用賢的東主笑道:“今日是我們叨擾,礦上忙亂,蔡掌櫃恐怕也沒有顧得上這些事情。”

    這時在各個東主眼中,蔡九的地位都比此前高出來不少,以前眾人只當蔡九是個僥倖被貴人賞識的礦工,一臉怯懦和畏畏縮縮,根本走不到人前,不是場面上的人,也不會來事。

現在看來,蔡九的缺點竟是優點和長處,人家是不大會交際,可能把這鐵場這高爐弄成這般模樣,日後肯定是東山這裡最大最強的鐵場,有這麼一個掌櫃,就算不大會交際又如何?人說到底還是要有真本事,別的全是虛的。

    蔡九向曾用賢笑笑,感謝對方的好意,不過他還是搓了搓手,不知道眼下這尷尬局面怎麼辦是好。

    這時有個礦上的醫生過來,拿著獾油過來給孫安樂塗抹,這東西倒是每個鐵場都有,各個鐵場燙傷難免,用這個油抹了可以好的快些,也算當時治療的特效土方子之一。

    孫安樂手臂處燙傷的厲害,醫生一邊抹一邊嘖嘖連聲,孫安樂卻是眉頭也沒皺一下,只當那手臂不是自己的。

他看著張瀚,沉聲道:“張東主,礦上吃什麼咱們吃什麼,還真當自己身嬌肉貴了不成?若有哪位東主嫌我說的不好聽,那麼可以等等,我叔侄只要吃礦上的就行……只一條,酒要好酒,難得叨擾一趟,張東主這裡的酒必定是好的,我一定要嘗嘗。”

    他這麼一說,李大用等人雖不大願意,也只得點頭,張學曾一直背著手四處看,臉上滿是驕傲的笑容,此時的他什麼也不想說,眼前的一切雖不是他的產業,但卻出於蒲州張氏的子弟之手,對張學曾這種家族觀念特別強烈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既然孫會首願意吃那些尋常飯菜,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張瀚看出孫安樂是那種很有豪氣的人,當然豪氣背後也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眼前的事沒准也是一種試探,他沒有拒絕,吩咐蔡九叫人上菜。

    各人繼續前行,在一排屋子前分別坐下,原本的礦工要麼在輪流上值做工,要麼就被安排到別的地方去吃,只留下幾個當下手,端盆子遞菜。

    不一會功夫菜也就上來,裝滿了幾大盆子,三個盆子中裝的俱是素菜,初秋時蔬菜的種類還很多,有一盆是茄子,一盆萵苣,一盆卻是拍黃瓜,三個菜都是鮮香撲鼻,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

    中間一盆卻是葫蘆燒肉,張瀚指著菜盆笑道:“都是些羊下水和豬下水,我這裡已經八百多人,若是正經吃肉,殺好幾頭豬也未必夠分,只得把靈丘城的這些下水都買來,再放點正經肉塊,這麼雜著一併燒了,也算是勉強叫各人吃點葷腥。”

    李大用看看眼前這四盆菜,笑著道:“原本以為給礦上吃的必定隨意骯髒,現在看來張東主真格是仁厚,老實說,這裡吃的比我鐵場上強的多了。”

    孫安樂和孫敬亭先不出聲,叔侄倆先上筷子吃了一幾下,然後才互相點了下頭,孫敬亭道:“也比我東山會那裡的強。”

    曾用賢笑道:“張東主有所不知,能得到敬亭這麼一誇可真是不容易哩。”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1 10:44 AM

第九十二章 韓老六

張瀚笑道:“日後賺了銀子有了利,當然還要吃的更好些。”

    孫安樂鄭重道:“希望張東主不要忘記今日的話語。”

  張瀚道:“當然不會忘,各人吃飽了才有力氣,睡好了才有精神,有力氣有精神,才會不出錯,也不會有怨言和二心,我這陣子打聽了一下,各家的高爐都出過事,每一年各家的礦上都得死幾個人,是不是?就不說別的,撫恤銀子也得賠不少吧,與其拿銀子來賠,何不對各人好些,吃飽睡好,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

    李大用聞言先是沉思,接著慚愧道:“在下因為鐵利微薄,實在捨不得多投銀子到鐵場用在這些事上,回去之後就和家裡管事說,每月加幾十兩銀子改善伙食。”

    孫安樂先向李大用點點頭,接著各人的談話就變的輕鬆起來,眾人吃菜喝酒,菜雖普通,但酒確實是好酒。

張瀚在後世是應酬慣了的人,在大明也不改一些過去的習慣,器具要精,酒要好,時不時的備一些精巧玩意用來送人,這些都是細節上的小花巧,東西不一定要很貴,送對了的話,比送錢更討巧。

    張瀚一直認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必定能精於賄賂之道,不一定是送房子送錢,有一些官員確實不收禮,那麼投其所好,愛釣魚的就用遊艇請他到海上釣個夠,幾次下來,交情自然就建立起來,人都是社會動物,沒有哪個官員可以完全脫離於現實之外。

    天黑之前,大家算是興盡而返,張瀚到門前送別,張學曾喝多了,留在鐵場住宿,李大用和孫家叔侄也喝的腳步虛浮,到了門外,各人上馬,孫敬亭俯身向張瀚低語道:“張東主,要小心韓家那邊玩什麼花樣。”

    張瀚微微一笑,說道:“老兄但請放心。”

    孫敬亭想了想,說道:“貴鐵場缺的礦工還是很多,我東山會那裡人員有很大的富餘,回去之後,我和二叔會多多介紹人手到貴鐵場來,想來張東主應該會要吧?”

    張瀚等的就是這句話,孫家叔侄考察一樣的在這裡混了半天,總不能以為他們都閑的沒事做了?

李大用幾個是看看和裕升鐵場的規模和展,考慮日後自己的經營方式,東山會肯定也有這方面的考量,但重要的必定是孫敬亭現在說的這事。

    東山會人太多了,股本分散,攏著的人太多,利潤又薄,只要有合適的鐵場當然肯定是要合作,此前和裕升能不能站穩腳根,能不能賺錢都是未知數。

他們對張瀚又不瞭解,定然是選擇與本地的東主一起合作,挑動張瀚和韓家的爭執,最好是鬥的兩敗俱傷,這樣本地鐵場展起來,這對東山會也是一件大好事。

    策劃失敗,孫家當然要改變策略,與和裕升的合作也就成必然之事。

    “我這裡最少還要三千人以上,東山會的人有多少我收多少。”

張瀚看著孫敬亭,慢吞吞的道:“只有一宗,到我這裡就守我的規矩,不能端著我的碗,服的卻是東山會的管束。”

    孫敬亭點點頭,說道:“這件事我們還要商量,等商量妥了之後我再來說話。”

    張瀚笑眯眯的點點頭,他不急。

    孫敬亭看看張瀚,突然又道:“以我本人的意思,實在是很願意和張東主合作。”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拱了下手,孫敬亭打馬前行,在黑暗中追上了孫安樂等人,各人已經打起了火把,馬嘶鳴著,馬蹄聲嗒嗒響著,火把如一條火龍,在蜿蜒向下的山道中一路向前行著。

    ……

    “一爐近五千斤鐵水,還很少雜質,鐵水十分紅亮?”

    就在傍晚時分,張瀚的客人們還沒有告辭的時候,韓府的書房裡頭,韓老六正和韓通說著今日開爐的事。

    韓通翹腳坐著,手裡一碗燕窩湯快冷了他也忘了喝,剛愎自用的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確實是啊。”

    說話的是韓老六,他唾沫橫飛的道:“家主,我是親眼看到的,鐵水一直不停的出來,亮的刺眼,凝固之後也看了,那鐵,嘖嘖,我在礦山也十幾二十年了,就沒見過比那更好的生鐵了。”

    “用的焦炭?”

    “是啊,還少了三成呢。”

    韓通冷笑道:“他倒是能省不少啊!”

    “說是炭火用足了,火力溫度夠了,可以出鋼。”

    “什麼?”

    韓通這一下真的站不住了,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鋼的利潤不必多少,十倍生鐵以上,如果真的每爐都能出鋼,韓家的利潤一年可以增加好多倍上去,他這個家主的日子自然過的能夠更好,甚至韓家的格局可以不必縮在靈丘,很可以往太原和大同展,有足夠的資本就能經營足夠的人脈,有了人脈和資本,當然就可以獲得更大更多的利潤。

    韓通本人也不想一直縮在靈丘這窮鄉僻壤,如果能夠帶著韓家往外展,何樂而不為?

    生鐵的利潤實在太低,韓家雖然有多個高爐,但正如李慎明此前和張瀚說過的那樣,一年百萬斤鐵不過獲利數萬,時不時的還有高爐倒塌或鐵水傷人的事生,加上給各處官員的打點也不能少。

每年獲利其實十分有限,加上田畝收入家產也不過在十萬兩左右,在山西這裡只能算是大家族,和真正的頂級家族還差的遠呢。

    “真的能出鋼……”

韓老六吶吶的道:“那個東主說了,一千二百度出鐵水,一千六百度出鋼水,先煉鐵水,再煉鋼水,慢慢來,一步步試。”

    “老六,你要什麼好處?”

    韓通的兩隻三角眼緊緊盯著韓老六,如同一隻盯著青蛙的毒蛇。

    “家主,實話說我對族裡也有怨氣,向來無人過問我的死活,還遭族裡人動手打過,也沒見家主你向著我……我要銀子,我怕人報復,靈丘不敢呆了,我往平陽府去安家。”

    韓通格格一笑,問道:“要多少?”

    “最少五百兩!”

    “好傢伙,你胃口不小,不怕撐死?”

    “家主要願意,我就幹,不願意,只當我今日沒來過……”

    韓老六一臉光棍樣,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

    “別急。”韓通伸手止住他,問道:“你真有把握?”

    “家主,我知道你必定還有人手在鐵場裡,不過說實話光憑看能看出個屁來?怎麼壘爐子,怎麼通風,光是那風扇就有不小學問,是張瀚叫木工做的齒輪帶動,用的力小,扇的風大,那個蓄熱室和爐子的管道怎麼搭,通風口怎麼砌,這些東西我這個老手都看不大明白,指望派別人能看著就會,那不是笑話?”

“依我的法子就是看看能不能買通幾個起爐子的,帶出一個到咱們鐵場裡,自然就什麼都懂了。”

    韓通確實已經安排人手去了和裕升鐵場,那邊每天都招人,混進去很容易,但回信過來都是說接近不了高爐和做不了真正核心的事,要麼去採石,要麼就是洗石。

還有被安排在騾隊裡每天到靈丘採買物品的,指望這些人能偷出技術來不知道要等多久,他一想張瀚每日都日進鬥金,心裡就火辣辣的十分難受。

    “好,老六,我信著你這回。”

韓通陰沉沉的道:“你也知道我的手段,若是欺哄我,怎麼個下場自己想好了。”

    韓老六在這一瞬間也有些畏怯,身上打了個寒戰,韓通手下人雖多,其實都不嚇人,比人多東山會人也不少,韓通是家族幾十年養下來的那幾十個打手最為兇狠,就像邊軍將領的家丁,又忠誠又能打。

韓家憑著這些打手才在靈丘城橫著走,韓老六知道以前好些個和韓家頂著幹的都失蹤了,沒准就是叫韓府家丁給殺了,屍體往野地一埋,隔一陣爛了連人也分不清,誰去查這種沒頭沒尾的人命案子?

就有苦主告到知縣那裡,縣大老爺和典史會認真去查?其實全國各地的大士紳都差不多,殺人在平民來說是天大的事,在這些大老爺手裡,打死個把人太小兒科了。

    最終韓老六還是道:“家主放心,我沒那個膽子。”

    韓通又看了韓老六半響,終於道:“就照你說的辦,銀子先給你家送一半去,事成付給另一半,我不會食言。”

    ……

    東山會的鐵場就在和裕升鐵場的東側,從和裕升鐵場的山道往下走五六里,再折向東行,不到十裡左近就可抵達。

    到了鐵場附近,孫安樂和孫敬亭等人都下了馬,各人在泥濘裡走著路。

    雨已經停了兩天,這裡的路還沒有幹透,人和車不停的走著把土泥弄的翻騰的厲害,特別是山道近頭這裡,更是泥濘的厲害。

    走了幾步,孫安樂坐在一處山石上,旁人都停了腳,站在一邊等著。

    孫安樂的鞋開了口子,泥水浸了進去,孫安樂盤著腿,把腳翹起來,脫了鞋襪,將腳擦乾,又從包裹裡取了雙乾淨的靴子穿上。

    “咱們從和裕升鐵場走出來時,地沒那麼泥濘吧?”

    各人沒想到孫安樂的開場白居然是這個話,一時都楞住了,孫敬亭反應最快,想了想就笑道:“二叔,我想起來了,人家從門口到裡頭都用炭渣子和木屑鋪路,吸了水又防著車轍壓傷路,所以一點兒也不泥濘。”

    “瞧瞧人家這心性和細緻。”孫安樂穿好靴子,又走在沒到腳脖子的泥濘中,感慨著道:“這樣的人怎能不財。”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1 10:58 AM

第九十三章 玉娘

“會”

一個矮胖的中年漢子開口道:“我看他們的車也好,比咱們自己用的大車強一百倍,將來精鐵往外倒騰,運力上也是比咱們便宜的多。”

    孫敬亭笑道:“張胖子你怎麼不看人家是怎麼的家!”

    張胖子叫張彥,也是東山會的核心人物,是個精細人,當下就是自失一笑,說道:“我卻是說糊塗話,人家原本就是靠騾馬行的財。”

    時間久了,張瀚不再是眾人心裡符號一樣的人物,從一個不熟悉的強龍漸漸深入人心,關於和裕升的一切也是在眾人心裡漸漸清晰起來,張瀚的所作所為,包括怎麼家的經歷,也是漸漸為人所熟知。

    孫安樂帶著頭走,各人都在他身後跟著,進了鐵場內部,照舊還是泥濘,極目看去,東西南北各處都有些亮光。

東山會這裡礦工就有五千來人,加上家屬,老弱婦孺也在鐵場內外安家住著,還有一些村落什麼的,鐵場這裡是最高的地方,遠眺看去,燈光自上而下盤旋而下,猶如點點星光。

    往常看了還沒有什麼,在和裕升鐵場那裡看過了,就感覺到這裡的混亂和蕪雜。

    爐子就在鐵場正中,一堆堆鐵礦石隨意堆著,各種工具也擺放了一地,凝固的鐵塊擺放在煉房前頭,煉成的精鐵塊也放在一邊,感覺有人過來時,騾馬廄裡的牲口打著噴鼻,出各種聲響和刺鼻的味道出來。

    夜色星空之下,一座座高爐如同遠古的巨人,靜靜的矗立著。

    一座高爐似乎有些傾斜,這也是近來孫安樂的心事,這爐子隨時可能開裂倒塌,一旦倒了,就是幾千兩銀子的虧空出來,近兩年東山會的人員越來越多,利潤卻是越來越低,出鐵少,精鐵雜質太多賣不到價,地方上的苛捐雜費也是不少。

東山會只是一個龐大無當的工會般的組織,並不是那種打行的黑社會,若是後者反而要好很多,可惜孫家叔侄和別的大股東都不是能操、弄這樣事的人,他們的武力也只是自保,不叫人欺負到頭上來而已。

    推開木門進房,也是一股木頭腐爛的味道,孫安樂這個股東兼會也不大講享受,屋子不大,只放著一些簡單的家俱和一張床鋪,另外便是幾個上了鎖的櫃子,這裡日夜有人值守,現銀和帳本都放在裡頭。

    各人進了門,又是帶進來一地的爛泥,孫安樂也不介意,手伸了一下,讓各人都坐著。

    “今日大家都去看過了。”

孫安樂道:“明日開始各人和大夥說清楚,和裕升那邊委實是好,願意的可以自去。人家那邊最少還得要三四千人,若是多半挑的我們東山會的人,那我就謝天謝地了。”

    張彥面露不甘之色,說道:“咱們這裡就真的撐不下去了?”

    孫安樂看他一眼,道:“這豈不是廢話,若能撐的下這場面,我們今日一起跑去做什麼,真的閑的慌跑去和人喝酒?”

    張彥搖頭一歎,坐在椅上不再出聲。

    東山會這裡就是人太多,負擔太重,另外幾個股東其實都是急公好義的性格,這樣攏起一堆人一起做事,但都不是生財有道的人,這麼多年下來,孫安樂等人在內都沒有積攢起什麼財富來,這些礦工跟著他們日子也過的辛苦。

    孫敬亭想到這些,插話道:“今日我在人家那邊轉過,才知道我們這裡的人都過的什麼日子。”

“咱們這裡一天三頓就是些蘿蔔乾和小米混著煮,小孩子都吃不飽,大人也不能讓吃食給娃子,手腳沒勁還做什麼活,婦人小孩每天都在泥地裡走來走去,吃著豬食,看看人家鐵場裡的情形,寧當愧死。我二叔和諸位立會是想叫礦工們有好日子過,可這些年來誰過上好日子了?”

    孫安樂聽著侄子的話,似乎隱隱指責他們諸事不成,原想斥責幾句,可一想孫敬亭的話畢竟在理,只得低著頭不出聲。

    有人道:“這幾年年年災荒,糧價漲的厲害……唉,不過還得承認那張東主確實是個能人,我們是不及他。”

    孫安樂點頭道:“這個家當我是很難撐下來,爐子多是老舊,隨時撐不住,賣的錢不夠眾人的吃食,我們自己亦不得銀錢,原本還想著多是韓家搞鬼,鬥跨了韓通大家有好日子過,現在到和裕升看看,果然還是我們比人家差的太遠……這些話不必多說,就是這樣吧。”

    孫安樂的模樣甚是蕭索,眾人心裡也沒甚興味,當下一個個告辭出來,分別去通知自己的部下,再到礦工的聚集地去知會所有人。

    和裕升招人已經很久,東山會這裡多半都知道,只是未得上頭的話,眾人不知底細,雖有不少心動的也沒有敢自去,孫安樂等人決斷一下,恐怕短期內就會走掉很多。

    孫敬亭也是推門出來,身後屋子裡是叔父的輕歎聲,他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不論如何,眼前這基業是二叔三十年來的心血,可惜也是實在堅持不下去。可能和裕升的到來,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契機,可以解決東山會的麻煩。

    剛剛人多時孫安樂沒有說,其實東山會已經負債很多,養活的人太多,孫安樂已經幾年沒有拿分紅,把自己的一份賠在裡頭,就算這樣每到年尾還是有不少債主上門逼債,實在是難以為繼。

    “哥,我爹怎麼在裡頭嘆氣?”

    一隻手突然在孫敬亭的肩膀上輕輕一拍,孫敬亭嚇了一跳,接著才聽到人說話的聲音,聲音清脆,帶著一點調皮,孫敬亭按劍的手才收回去,回頭苦笑道:“玉娘,你能不能不要學的象鬼一樣走路?”

    孫敬亭回轉過頭,果然是一張白瑩如玉般的漂亮臉龐,這是孫敬亭的堂妹孫玉娘,也是孫安樂的掌上明珠,孫安樂再苦也不曾苦了兒女。

是以孫玉娘卻不像她的父親和兄長那般平日操心各種事情,雖在礦上住著,所有的事幾乎一概不知,容貌身的明媚清流,深瞳明媚似嬰兒,體態斫長,周身散著迷人的魅力。

    孫玉娘不似普通大戶人家的閨女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身上也佩著柄寶劍,這當然是和孫敬亭學的,只是劍佩在她身上,只顯得調皮,哪裡能有她自己想像中的英武氣息,無非就是小女孩家愛玩,大人溺愛,不曾叫她把劍給摘下來。

    下雨天,地上泥濘,孫玉娘腳上一雙鹿皮靴子也踩在泥地裡,孫敬亭看的一皺眉,又是好一通數落。

    “大哥”孫玉娘裝作楚楚可憐的模樣,嚶嚶的道:“今日你吃火藥了,見面就數落我,爹又在裡頭嘆氣,你們今天不是去吃酒了嗎?”

    “油嘴滑舌,”孫敬亭笑駡道:“虧你還是大姑娘家。”

    見孫玉娘還想進屋,孫敬亭又攆她道:“走走走,二叔現在正煩的慌,你進去找訓是不是?今日我們不在家,是不是想二叔仔細問問你在家都幹什麼了?”

    這麼一說,倒真是把孫玉娘給嚇住了,她今年還不滿十六,又在礦山這樣的地方,相貌當然是一等一的美貌,性子卻是有些野。

今日家裡能管得著她的都走了個七七八八,晌午吃罷了午飯就帶著貼身丫鬟偷跑出來,換了男裝去山裡打野豬……東山裡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野物,只有往深山裡去還有些野雞和兔子。

最大的獵物就是野豬,這東西皮子很厚,掛滿樹脂一類的防護,等閒的獵弓都射不透,以前孫敬亭帶著玉娘去打過幾回,這女孩子以為野豬很好打,得虧今日她沒有遇上。

    “今天是同和裕升的張東主談要緊事,我們這裡要有不少人轉到他那裡去……”

孫敬亭沒來由的歎口氣,說道:“那張東主比你大不了幾歲,原本就跟著寡母過活,家境也只是一般,短短時間,自己就頂門定居,做起一番事業來,現在更是壓的我和二叔都沒有話說,老實說,我真是佩服他。”

    孫敬亭自覺有些失態,喝斥著道:“還不趕緊回去,一會你娘著急了怎辦?”

    “我走就是了……”

    孫玉娘吐吐舌頭,俏皮一笑,一溜煙也似的走了。

    這時孫敬亭才看出堂妹穿的是男裝,而且是獵裝箭袍,這衣服還是孫安樂高興時准玉娘做的,腰身束的很緊,把纖細苗條的身形反襯托起來,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扮的。

好在這方圓十來裡全是東山會的勢力範圍,縱有人看到了也不敢說什麼,孫安樂只有這一個女兒,凡事只要不是太出格也由著她了。

    孫敬亭看著也只是苦笑著搖頭,二叔心裡正煩著,眼前的事只是小事,只得由著玉娘去了。

    ……

    轉眼又是五六天光景過去,張瀚的鐵爐每日均是產出近五千斤鐵水出來,而且焦炭用量只有別的爐子的七成不到,節省了大量的費用。

當時的鐵爐最大的費用除了人工和賄賂之外,各家都可以盡可能的壓縮開支,比如住宿和飯菜,但炭火這一塊誰也沒有辦法。

用木炭最好,焦炭其次,再次就是煤炭,不同的炭火鐵的品質也就不同,天公地道,誰也沒有話可說,叫所有鐵場東主眼紅和服輸的就在這裡,張瀚的鐵水又多雜質又少,用炭又少,簡直是妖孽中的妖孽。

如果不是張瀚背景和實力足夠,要是尋常的外路小東主跑到靈丘來做這樣的事,恐怕早就被人給綁回去嚴加拷掠,一定要把實情逼問出來才可。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1 10:25 PM

第九十四章 發動

午後時分,梁興和楊秋連袂跑到張瀚屋中。

    張瀚在房中床上,將被褥和枕頭都搭在身後,手裡正拿著本書來看。

    兩人一進屋張瀚就發覺了,看看兩人,問道:“怎麼樣,是不是那個韓老六發動了?”

    “嗯哪。”

    梁興應一聲,笑答道:“果真叫這廝買通了一人,可惡的緊,是個爛賭鬼,賣老婆賣女兒賣到無東西可賣,在礦上不少年,這一次立爐子他因為懂的活計多,參與的事情也多,咱們也倚重他,不料真真是死狗扶不上牆頭,韓老六才出五十兩銀子,這王八蛋就把咱們給賣了。”

    張瀚笑道:“這些賭鬼急了連親閨女也賣,咱們算什麼。”

    楊秋這時跟著道:“大人,時機差不多了,能發動了吧?”

    張瀚這時閉眼默算時間,梁興和楊秋也不出聲,也在一邊靜靜等著。

    片刻過後,張瀚才睜開眼道:“其實時間還是有些緊了,最好慢慢來,把各個環節都夯嚴實了才好,現在這麼做法還是有些粗疏,人家縱是當時不知,過後一定也知道是我們做的手腳,不過……怕他個鳥?”

    梁興咧嘴一笑,說道:“東主說的是,怕他個鳥。”

    眼下的事確實只是小事,只讓張瀚覺得麻煩而已,他留在鐵場更多的是確定產量和很多管理上的細則,有些事蔡九確實還搞不定,現在鐵場一切正常,解決了韓家的麻煩,他就可以放心回新平堡了。

    他側了側身,把身子擺在舒服的位置上,又拿起了一本殺胡堡送來的月保表,開始仔細的研究起來。

    ……

    “韓老六,楊英明,你們倆幹什麼?”

    天黑之後,韓老六得了通知,將那爛賭鬼楊英明約了,兩人也不帶自己的物品,只把這些日子攢下來的碎銀子放在身上,鬼鬼祟祟的就是往鐵場外走。

    鐵場當然是有規矩的,張瀚和蔡九這些天一直在搞,比如不准擅自離崗,沒有假條不能離開鐵場,外出要有明確理由等等,很多規矩不僅是張瀚拍腦袋就定下來,也是征得了礦工的意見,有一些鐵場的舊規看著合理的就保留了下來。

平時維持秩序的除了張瀚等人帶來的鏢師外,已經開始從鐵場的礦工裡選一些膽大力壯,對鐵場忠誠度也明顯足夠的礦工充當護衛,鐵場的護衛隊招募了三十來人,除了上工之外,下了工到了時間就到自己的崗位上輪值,當然當護衛的格外多拿一份薪餉,沒有叫人白當差的道理。

    韓老六和楊英明兩人剛出了鐵場門,後頭就是一聲爆喝,兩人轉頭一看,一個瘦黑漢子提著盞燈籠急步趕了過來。

    韓老六笑道:“孫黑子,我和老楊去山下耍錢,明個我們都不當值,你別管閒事。”

    這倆貨確實是一對爛賭鬼不假,孫耀倒也無甚懷疑,當下下意識先道:“咱們礦上又不禁寶局,只起更前散局就成,何苦遠巴巴的跑到山下去。”

    孫耀和韓老六說的山下有一個小鎮子,裡頭有好幾間賭坊,背後倒沒有士紳勢力,都是城裡三班衙役和六房書吏的背、景在這裡開設起來,賺的都是礦工的血汗銀子。

    韓老六道:“鐵場工律第三條,晚間耍錢不能喧嘩,起更收局,第二日輪值的不得參加,賭本上限不得超過二兩……孫黑子,我記的可全?”

    孫耀道:“倒是一字不差。”

    “聽說東主原本想規定不能超過一兩,後來不少人急眼了反對,這才改成不得超過二兩。黑子,咱賭錢就是圖個樂,財來財去都是隨性,這還規定超過多少就不能輸了,這錢還有什麼可耍的?剛玩起興,看看起更了,得,散了,也不能吵鬧叫嚷,這錢賭的可真是憋氣……”

    韓老六說的起興,真是唾沫橫飛。

    孫耀一臉鄙夷,賭錢這事其實是張瀚和礦工們的妥協,現在礦上已經有過千人了,東山會那邊每日都有大幾十人過來報名,核准後合格的就留下,也有一些記錄在檔,這裡立新的爐子和蓋好房舍就可以叫人過來上工,工錢很高,吃住均好,這是難得的好地方了。

要說耍錢,孫耀以前也賭,礦工落不下幾個錢,日子又苦,只能自己尋點樂子,現在日子有了奔頭,孫耀已經不怎麼賭錢,但礦工中積習難改的還有不少,他知道張東主已經儘量限制礦工賭錢,加上種種限制,這些天下來,賭錢的越來越少。


鐵場還買了不少象棋,隔幾天就請個先生來說書,或是唱唱皮影戲,孫耀對眼前的日子已經十分知足,心裡頗是看不起韓老六和楊英明這樣的爛賭鬼。

    “走吧走吧……”

孫耀一揮手,韓老六雖沒有假條,第二天又不輪值他是知道的,補個假條也是容易的事,沒必要太過認真,他剛一揮手,這兩人就急著要走。

孫耀心頭一動,喝道:“站住,老楊你怎麼回事,這個天還滿頭大汗,剛剛一句話也不說?”

    “快走!”

    韓老六情知壞了事,他心裡有底不怎麼怕,這楊英明雖然一買就買通了,心理素質卻是差勁的很,這一下果然露出了馬腳。

    他將楊英明一推,兩人開始往前跑,孫耀拔出腰間的佩刀,在燈籠光下倒也是明晃晃的,這刀就是新出來的鐵鍛打出來的,雜質較一般晉鐵要少的多,不過用來打造腰刀還是不怎麼好,只是上好閩鐵打出來的腰刀要七八兩銀子,只能是鏢師們佩帶,孫耀卻拿不到那麼好的刀。

    “站著,不然我認得你們,這刀卻認不得你們。”

    各鐵場以前經常有礦工偷東西逃走的事,孫耀也只道這兩個爛賭鬼偷了礦上的東西逃走,當下一聲吆喝就要追上去。

    這時他身後傳來幾人急匆匆的腳步聲,孫耀回頭一看,燈籠光也不能及遠,只看到幾個身影向他沖過來,領頭的手裡也拿著刀,快步沖過來當頭就是一刀劈過來,孫耀只得閃身躲避。

這一下來勢很急,他讓過了要害,胳膊上卻被砍中了一刀,接著另外兩人又拿刀砍過來,這時孫耀借著亮光發覺都是護衛隊裡的人,他一邊叫駡一邊後退,將自己手中的刀舞的飛快,怎耐對方有三人,他又接連中了兩刀,這兩刀砍的較重,在孫耀身上拉開長長的血口子,鮮血狂湧。

孫耀感覺身上頓時沒了力氣,只是他知道這時軟倒了就必死無疑,只得咬牙硬頂著,就在最危急的關頭,身後有人叫道:“老五,林國泰,人就在這裡,趕緊上來!”

    老五和林國泰都是梁興帶來的鏢師,均是參加過剿匪之役的腳夫,身手十分高強,平時和礦工也玩鬧過,一人打三五個毫無問題,礦工就算沒練過武,一個個也都是力大無比,膽氣也壯。

這些鏢師能以少打多,身手自是十分了得,外間的人一聽說鏢師趕來,當下顧不得再追砍孫耀,一聲呼哨,便是追著韓老六和楊英明逃走的方向一起跑了。

    “孫黑子你沒事吧?”

    看著人走了,鐵場裡湯望宗提著燈籠趕出來,臉上還是心有餘悸的表情。

    “人呢,怎麼不追?”

    孫耀倒是悍勇,身上衣袍已經被血濕了一片,他咬牙忍著也不喊疼,看看湯望宗身後並無人影,當下便是急起來。

    “我現在就敲鑼!”湯望宗一邊敲鑼,一邊道:“哪有這麼巧正好有鏢師在這裡,我剛剛只是故意唬他們。”

    “你狗日的腦子就是轉的快……”

    危機過去,鑼聲當當不停的響著,孫耀心中放鬆,身上一陣陣疼起來,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能得到救治,東主在鐵場裡專門雇了治外傷的郎中,遇著石頭砸傷和燙傷可以立刻處置。

以前不知道有多少鐵場的東主為了省這麼一點銀子,受了傷的耽擱救治,因此殘疾的礦工就不知道有多少,光憑這一條,孫耀覺得自己這傷受的值。

    不一會功夫,鐵場裡燈火大作,只要不是在爐子上輪值的人都跑了過來,黑壓壓的七八百人站滿了當間的地面,將路口都塞的嚴嚴實實。

有些人不得近前,索性爬在半山坡上,吊著那些生在山坡上的灌木向下看,好在最少有百十盞燈籠被點燃了,這些人也不怕黑裡看不到,一下子摔下來跌個半死。

    張瀚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鐵場內外水泄不通,連山坡上也懸滿了人,黑壓壓的人群一見他來了,這麼多雙眼睛一下子齊涮涮的看了過來。

    “事情就是這樣……”

    蔡九披著衣服,人有些征仲,但總體來說還算鎮靜,他向張瀚說著事情的經過,身邊一個外傷醫生帶著一個童子正給孫耀包紮,孫耀也是硬氣,一聲不吭,傷口疼的厲害也不曾叫喊。

    “孫黑子是吧?”張瀚也知道孫耀的外號,這人在礦工中算是一個好角色,這一件事之後,倒可以抬舉他到新平堡集訓一下,算是在礦工中立下一個標杆。

    孫耀一邊答是,一邊想掙扎起來,張瀚止住他,說道:“剛剛查清楚了,韓老六和楊英明是被韓家派來的人掠走,掠我們的人就算了,還想殺你滅口,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你安心養傷,底下的事我來料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2 10:36 AM

第九十五 炸爐

“東主……”

    孫耀想說楊英明不像是被掠走的樣子,雖然看表情有些害怕,但明顯是自己願意走的,但張瀚已經不叫他再說話,將他往下虛按了一下,接著目光炯炯的看向醫生,再三吩咐一定要精心治療好孫耀,一應費用,當然是鐵場來負擔。

    周圍的礦工看的十分真切,聽的也很清楚,在張瀚說話時,四周的人寂靜無聲,只有火把上的松油燒的劈裡啪啦的響聲,待張瀚說完後,有不少礦工掉下眼淚,看張瀚的眼神已經是那種五體投地般的敬服。

    有的人就是這樣,天生適合當領袖人物,不知不覺就成為眾人的核心,當然張瀚覺得換一種說法就是天生會蠱惑人心,自己就算不幹買賣,去幹傳、銷估計也是好樣的一把好手,這本事就是天生的。

    要緊的就是態度,還有說的話語,態度要堅決,但不能過於激動,說話要不急不徐,不能太低,那樣顯得軟弱,也不能太高而激的激亢,使得人察覺其中蘊藏的風險,這樣的一番表現之後,張瀚展現了對孫耀的關心後,順道又是把所有人的心氣給鼓了起來。

    “東主,這事交給我們去辦吧。”

    梁興適時走上來,對著在場所有人叫道:“五更之後,我帶人去城中縣衙報這案子,有膽氣不輪值的,跟我一併去,敢不敢?”

    若說去和韓家打架,這時候張瀚和鐵場對礦工們恩結不深,雖有不少跟著一起走的,但必定意志不堅,不跟著一起去的也會有不少,一聽只是跟著報案造聲勢,在場的人均是叫道:“我等願意同去。”

    張瀚在礦上秉燭夜讀,天色似明非明時梁興帶著幾百人一起出了鐵場,一併往城中去。

    待開城門後,幾百礦工一併沖到城中,一起到縣衙鳴冤。

    朱慶餘見是這般情形也不敢怠慢,午前親自坐著轎子趕到鐵場。

    見著受了傷躺著不動的孫耀,又聽聞礦上被綁走兩人,朱慶餘臉色也很難看,不過還是對張瀚道:“這件事本官當然為查,但沒有實證之前,恐怕也無能為力。”

    “大老爺的為難在下也知道。”

張瀚道:“是不是我這裡能先行報復?要知道,韓家這樣實在太欺人太甚。”

    朱慶餘鐵青著臉道:“本官也痛恨韓家,也會向上峰稟報此事,但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還請張東主忍耐。”

    張瀚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會叫大老爺為難,可我要聲明,此事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若是現韓家真的與此事有關,還請大老爺秉公執法。”

    朱慶餘道:“此事不消多說,一切本官心中清楚的很。”

    朱慶餘當然是一員能員,可上次韓通囂張模樣已經印在他的心裡,張瀚這邊一直克制忍讓,有孔敏行這樣的關係也並沒有在縣中給他添多少麻煩,心裡的天平已經明顯向和裕升這裡傾斜。

    ……

    “這陣子外頭風聲頗惡。”

韓通指著眼前的工廠,對自己身邊的幾個鐵場的管事道:“我們冒這麼大風險,不能白瞎了功夫。”

    “東主放心”

一個管事上前道:“韓老六半桶水,這個楊英明倒真是懂得很多,算來每個爐子最多一兩天功夫就築好蓄熱室,管道也築好,也試過了,一切都比咱們原本的爐子要好的多。就只有那風扇要木匠專門來做,需得一定時間才制的好。”

    “那先不管,焦炭備好了嗎?”

    “已經好了,韓老六說可以直接煉鋼水,把炭火備足了,不減數量,猛火猛煉,人家出好鐵,咱直接出鋼。”

    “就這麼辦!”

    韓通眼中貪婪之色很明顯,他費了不少心力把人給弄來,如果能煉出鋼水來豈不是一本萬利?有煉鋼的可能,為什麼還拘泥於煉鐵?

  有些老成的想著先拿一個爐子試驗,不過看到韓通的神色,又都打消了此念。

    轉念一想,和裕升鐵場已經這般出鐵水了,韓通的性子恨不得立刻一樣出鐵水,能忍這幾天已經算很不容易了。

    爐子都是按楊英明和韓老六的交代改造了的,試燒也試過了,毫無問題,爐子果然蓄熱更多,今日便是按韓通的吩咐,把備好的焦炭用在爐子裡頭,把備好的鐵礦石按原本的擺法放在爐子當中。

    “起火!”

    韓通威風凜凜下令,所有的高爐很快都點燃焦炭,一股股熱浪和濃煙冒起來。

    “東主,這爐子蓄熱真是好啊。”

    才幾天功夫,爐子一下子就改好了,多年的老手也沒有見過這般好的爐子,通風,回熱,節省焦炭,原本不知道有多神秘的事,結果其實看起來也沒有多麼複雜。

    一般一爐鐵水要兩個多時辰就能出爐,最快的一個半時辰就出來,一天一爐是因為要做很多準備工作,準備炭火,放上鐵石,封閉爐頂,然後起火。

從微火到劈裡啪啦的燒起來都需要時間,各人隨韓通在幾個爐子的不遠處站著,聽聞爐內劈裡啪啦的響聲,雖看不見裡頭的情形,料想焰火升騰,這時倒用不著太多人手,只有那楊英明各個爐子邊上跑著,指點人將蓄熱室的小門不時打開,放些新鮮的空氣進去。

    具體的科學道理這些人當然不懂,但爐子進氣有益燃燒還是對的,韓通看了也是微微點頭。

    在韓通眼前還點了柱香,這也是老規矩,一根香代表一個時辰,燒完一根再點一根,每次算算鐵石和煤炭的量,有經驗的爐工可以算出來要燒多長時間。

短了的話鐵水不合格,燒長了的話爐子危險,這一次是楊英明按和裕升那邊的規矩,叫點了一個半時辰的香,小爐子點一個時辰的,這樣可以差不多一起出爐。

    韓通只希望是能煉出來鋼水,這樣的話韓家的財力和權勢都會猛上一層樓。

    每個爐子旁邊都站著幾個拿鐵勾的爐工,在他們身後是耐火磚鋪成的磚道,磚道盡頭是一個個淺坑,裡頭橫七豎八的劃著一些紋路,鐵水流到坑裡就成為鐵版,每個爐都對應著好幾個鐵版,所有鐵版涼透了起出來,就是成型的生鐵了。

    “壞了,糟了,爐子要炸!”

    這時一個老爐工側耳傾聽,接著連聲大喊,臉上肌肉都變了形,他向人接連招手,然後自己趕緊就逃開。

    這個時候,當然是自己的性命最為要緊。

    楊英明等人也趕緊逃開,有人拉著韓通就往後,韓通還有些懵懂,他雖是東主,但這邊如果不是有要緊的事也不過來,礦上又髒又亂,礦工們住著的窩棚散著縷縷不絕的臭味,沒事韓通哪會到這裡來,現在他被人拖著走,臉上還滿是茫然之色,根本不知道生了何事。

    這時幾個爐子前後出巨響,人們已經走開幾十步,飛濺的熾青色的黏糊狀的鐵水還是飛濺到不少人身上。

好些人在原地跳腳出慘叫,然後又繼續向前逃,身後接連傳來炸響,磚石和鐵水四處亂飛,整個鐵場象一群被掘了的螞蟻窩,不少人漫無目地的到處亂跑,吱哇亂叫,轟隆隆的炸響聲接連不絕,所有的爐子幾乎在同一瞬間一起炸裂了。

    楊英明也跟在人群中亂跑,他心頭一陣慌亂,一切都沒有搞錯,他是老爐工了,對高爐的情形再清楚不過,他做的一切也都是按在和裕升看到的來做,怎地這一下就炸爐了?

    這時他兩邊的胳膊都是一緊,兩個面目陰沉的壯實漢子一左一右把他給叉住了,楊英明覺得不對,下意識就要叫喊,腰間突地感覺一緊,有人語氣陰沉的說道:“不要出聲,敢叫就直接穿了你。”

    “救……”

    楊英明還是要叫,他雖是爛賭鬼,可不是蠢人,今日的這事明顯是被針對了,他若是被綁出去只怕下場也是不妙,當下還是要叫,接著他便感覺腰間一痛,低頭一看,一柄匕已經深深插在自己的腰間,入肉很深,再看時,一張陰氣森森的臉龐正對著自己,兩隻眼睛裡滿是冷意,在對視的同時,那人又將匕使勁的攪了一下。

    楊英明痛的直蹦,但那人抽出匕後又在他胸腹處連插了好幾下,每下都直插到底,楊英明感覺渾身力氣都在流失,接著沒有人再捂他的嘴,他卻是怎麼也叫不出來了。

    這時開始叉著楊英明的兩人還是拉著他走,鐵場這裡一片混亂,也根本沒有人理會這事,楊英明意識也在流失,兩眼黑,這時他看著捅自己的那人,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抖著手指指那人,說道:“你,你是楊秋……”

    “安心上路吧。”楊秋點點頭,嘴角咧了一下,他臉上濺滿鮮血,也不去擦,只在楊英明的用上用他的衣服擦拭匕,他看看楊英明,冷然道:“你自己選的路,也就不要有什麼怨言了。”

    楊英明嘴裡格格有聲,開始不停溢出鮮血,兩眼很快變的無神,瞳孔放大,楊秋手中已經有不少條人命,見狀知道死的透了。

向著身旁的楊泗孫和溫忠兩人道:“按此前的吩咐去做,這一次要小心謹慎,你這兩貨是梁興和我一起找東主求情才帶了來,叫你們效力立功,若是再把事情搞砸了,你倆直接走人,也就不要再找我們囉嗦什麼。”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3 01:55 PM

第九十六章 封門

“放心吧頭兒。”

楊泗孫一向和楊秋走的近,這一次倒沒想到替他說情的是梁興,和溫忠發一樣,兩人都是特別珍惜這一次的機會,知道若是再搞砸了,和裕升不僅沒有他倆人的立足之地,連同王勇等人也得吃掛落,喇虎一系就算徹底失勢,只剩下兩個光桿司令。

    這一結果誰也不願看到,除了楊泗孫表態,溫忠發也跟著道:“咱們一定全力以赴,就算死也得把這差事幹下來。”

    上次土匪一役,溫忠發也是帶頭跑的一個,其實他和梁興走的近,向來是走武力路線,和楊秋的秘密勾當不同,上回不知怎地鬼迷心竅帶頭就跑,這陣子幾乎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哪怕舊日的喇虎同伴見了也是歪著嘴笑……誰也沒法子不叫人笑,哪個叫他們帶頭先跑的?

    “嗯,辦事去。”

    楊秋看著溫忠發和楊泗孫兩個挾著人走,他回頭看看,鐵場正中高坡上的鐵爐已經不再炸響,但鐵水橫流,一時也近不得人,也時不時的迸發的鐵水再飛濺起來,剛有人冒頭又被嚇的抱頭鼠竄,楊秋咧嘴一笑,將頭頂的涼帽往下又拉了拉,人已經走的飛快,很快就消失在無盡的山巒之中。

    “完了,全完了……”

    足足亂了小半個時辰,鐵水還是沒有徹底凝固,好在是沒有飛濺之憂,韓家鐵場的人群終於又再次聚集起來。

    韓通的臉已經一片慘白,別人也比他強不到哪去。

    這幾座爐就是韓家安身立命的基礎,那麼多的關係人脈,每年要打點的費用,田畝裡出產的東西才值幾個錢,都是指著這鐵礦出產的利潤來做這些事,甚至在太原城裡的那位左布政,哪一年也沒少拿銀子,當然對外說是本族的族產,按制分錢,比賄賂的名義要好聽的多。

    六個爐子,全是兩丈以上的大爐子,每爐的工本費都在四千兩以上,全部倒塌,整理乾淨重修起來就得小三萬兩,而且還得有近兩個月時間不能出一斤鐵水,養的那麼多人還要吃飯和月錢,恐怕要開革掉一半還多,算來這一下,韓家這麼多年攢下來的家底得虧出一半去,浮財盡去,人也走的差不多,只剩下房舍店鋪和田畝,算是徹底斬下了韓家的半邊身子,剩下來的一半,也是血淋淋的,十分的虛弱無力了。

    “毒,真毒啊……”

    韓通本人就是十分陰毒狠辣的性子,這些年來也沒少陰人坑人,呆呆看了一陣,他已經明白是中了別人的套,人家用著沒事的設施,他這裡一用就出事,而且直接燒毀了高爐,造成這麼大的損失,生生磨光了他的血肉,現在的韓家,可不是傷筋動骨這麼簡單,幾乎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了。

    韓通嘴唇哆嗦著吩咐道:“叫何三一夥,去鐵場那裡埋伏,見了那姓張的就要了他的命。”

    何三是他的家丁頭目,從河南逃亡來的殺人犯,手上不止一條兩條人命,又是在少林寺學過藝,這時的少林寺也有名,可不是後世的那種名頭,棍僧還是實打實的,嘉靖年間俞大猷曾經登少室山,和棍僧們比武論劍,雖然折服了少林那群禿驢,但當時少林為中華武學界的一座高峰也是沒跑的。

    這何三曾經在少林學藝,本事沒得說,又心狠手辣,也是韓通手中一張王牌,不過不到這樣的關頭,韓通不會吩咐何三帶著家丁去殺人,這一次,他也算是狗急跳牆了。

    “對了,韓老六呢,還有那個叫楊英明的?立刻給我拿棍去打死……不,把楊英明帶過來!”

    韓通直覺就是韓老六不可靠,可能是別人埋的釘子,倒是那個楊英明看著膽小怯懦,不像是能幹這種事的人,韓通也正是看著楊英明可靠,又心裡熱辣辣的想一下子把和裕升甩在身後,這才同意了韓老六和楊英明一下子改造六個鐵爐的建議,如果按自家鐵場管事的建議,其實先改一個爐子試驗看看,那麼損失也就沒有眼下這麼大,不過現在後悔也晚了。

    眾人在鐵場裡沒頭蒼蠅一般的跑了一圈,最終跑來回報:“韓老六和楊英明都不見了……”

    “噗……”

    韓通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兩眼一翻,就此暈了過去。

    ……

    韓通晚上才醒轉過來,以前他聽說過什麼急火攻心,血不歸經的這些話,向來覺得是屁話,人還能急的吐血?那種人想必也是廢物一個,一點能耐沒有。

    不料今日他也吐血了,韓通感覺萬念俱灰,自己已經完了,可一想起來被張瀚那個後生擺了這麼一道,心裡又是怨毒難解。

    雖然天黑,韓通還是吩咐家下人備轎子抬他下山,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脾氣,也沒有人敢勸,各人備好了轎子,點亮燈籠和火把照亮,一乘小轎顫顫巍巍的往山下去。

    “叫何三、去殺了張瀚,我先到縣主那裡把話說敞亮,料想有大兄在太原撐著,縣主也不敢怎麼當真……”

    韓通半躺在轎子裡,心裡還是不停的盤算著。

    抵達靈丘城時城門早就關了,但守門的門卒見是韓家大老爺的轎子,哪裡敢頂真關閉城門不放韓通進來,城門發出吱呀聲響後打開,韓通的長隨賞了幾個門卒幾錢銀子,那幾人歡天喜地的接著去了。

    自寂靜的街道上一路走著,兩邊的人家已經多半熄燈睡覺,但時辰還早,睡覺也睡不沉,不時聽到街邊屋舍裡有人說話,韓通也不理會,只顧想著怎麼復仇,怎麼叫何三剁下張瀚的首級,然後丟到城外去喂野狗……

    “老爺,咱家府門前圍了不少人……”

    轎子一停,長隨說話,韓通昏沉沉睜眼一看,果然自家府門正門前圍了黑壓壓一大片人,四周點亮著不少火把和燈籠,將韓府正門內外照的亮如白晝,韓通一看就是大怒,喝罵道:“怎麼將我家當菜場了不成,到底是誰在這裡生事?”

    長隨上前看了一眼,回身道:“好像是縣主大老爺在此。”

    “嗯?”

    韓通滿懷疑惑,掙紮著身體站起來,叫人扶著自己往府門前走。

    四周的人見是韓通過來,也是忙不迭的閃身讓開道路。

    地方一開闊,韓通便一眼看到了朱慶餘和縣衙裡的衙役將自己府門團團圍著,本城有一個守備軍官也帶著不少兵馬,沿著府門院牆擺開,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見韓通過來,原本要進府的朱慶餘停住腳步,站在韓家的門前石階上等著。

    “大老爺,”韓通忍著怒火,拱手道:“不知這樣大張旗鼓到寒家來,有什麼要緊事情麼?”

    “韓通,”朱慶余一臉冷然,直呼其名的道:“有人說你搶人拷掠鐵場礦工,私刑之後又殺人害命,藏屍家中,有沒有這樣的事?”

    韓通聞言大怒,全身都是顫抖起來,向來只有他這樣質問別人,何嘗有人敢這樣質問他?

    “誰說的?”

    朱慶餘不答話,這時人群又分開,張瀚帶著一臉笑容出現在韓通面前。

    “張瀚?”韓通兩眼赤紅,盯著張瀚道:“毀了我六個爐子還不足?”

    “韓東主說什麼?我聽不懂。”

張瀚從容道:“我就知道我的爐工工頭楊英明和爐工韓老六都被人綁了,前些天報過案,縣主也知道,當時雖知是韓東主叫人做的,但沒有證據我也沒有辦法,今日韓老六從你家裡逃出來,說楊英明已經在你府裡被殺了,埋屍在府裡,等風聲平緩些再挖出來丟到城外……這事情駭人聽聞,韓東主你也是士紳人家,怎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

    張瀚說到最後已經面無表情,兩眼盯著韓通不放,韓通先是惡狠狠的看著張瀚,最終卻是避讓開來,對著朱慶餘道:“大老爺,這是完全的胡說,我絕沒有做這樣的事。”

    朱慶餘道:“事已至此,有了人證本縣怎能不加過問?上次幾百礦工到縣上來鬧事,如果此次置之不理,激起礦變彈壓不住,到時朝廷知聞,誰能負此重責?”

    韓通盯著朱慶餘,獰聲道:“縣尊就是說要不給我大兄面子了?”

    朱慶餘也有些忌憚,不過眼前的這情勢已經逼的他無路可退,這時若是置之不理,不要說整個靈丘的鐵場勢力都視他為敵,這靈丘再呆不住,就算是官聲也敗壞了,官場中也有一定之規,畏懼權勢也要有個度,若是人命案子也不敢查,這麼多人看著,眾口爍金,以後還怎麼為官?

    “韓通你莫再說。”朱慶餘拂袖轉身,令道:“撞開大門,進去搜撿,叫韓老六帶路,不要驚擾了宅中女眷,也莫胡沖亂撞,趁機偷取財物……去吧!”

    三班衙役誰不知道韓家富裕,縣尊的話只當是放屁,沖進去的不順手弄點好處豈不是憨大?當下眾人一聲叫喚,推開韓家大門,一窩蜂般的沖了進去,韓府倒有些家丁想過來護主,眾衙役也不講平日的交情,鐵尺一砸,頓時頭破血流,再也沒有人敢過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3 01:59 PM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5-9-24 01:44 P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合則兩利

韓通一眼就看到混在衙役之中的韓老六,終於知道自己落在一個極大的圈套之中。

    上次爭執,張瀚退讓,但也展示了權勢,又在縣主和城中的士紳那里加了分,同時韓通一時失言,得罪了蒲州張家,也等於得罪了很多有名望和權勢的大士紳家族。

    接著就是張瀚展示自己的新式鐵爐,然後安排人給韓通收買,接著就是趁機毀掉韓家的鐵爐,順道再陷害韓通一道,把死人埋在韓家院中,一起出來,殺人的罪名就算落實了。

    不論何時,殺人都是重罪,就算韓畦知道了也無話可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在韓府起出來屍體,怎麼可能遮掩得掉?

    韓通渾身發冷,知道自己可能不免被推到菜市口,往脖子上來這麼一刀。

    他這些年,打死過幾個不聽他話的礦工,盛怒下還把一個不聽他話的丫鬟推在井裡淹死了,逼死的人命就更多了,前幾年收一個莊子,有個呆子不肯賣地,在他的逼迫下家破人亡。以往看這些事時,都是毫無觸動,今日卻是被人狠狠擺了這麼一道,自己卻是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韓通內心的複雜,真的是無法描繪的出。

    張瀚說完話後又稍稍後退,好整以暇的打量著呆滯狀態下的韓通。

    他的心裡對這樣的人毫無同情,韓通的一切都是自己招惹上身,若不是韓通來招惹自己,就算此人劣跡斑斑,到底也不關自己的事,沒有必要費盡心力,動用自己的人脈做這樣的事。

    況且,這事過後,慢慢真相必定暴露,等於得罪了一個布政使,縱使對方遠在太原,干涉不到大同的事,終究是一個不小的隱患。

    “大老爺,屍首起出來了。”

    過了兩刻鐘功夫,一個衙役搶先跑出來報信,朱慶餘聽了微微點頭,今日的事他將韓家也往死裡得罪了,若是起不出屍體來,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打蛇就得打在七寸上,朱慶余看看張瀚,眼神中也充滿欣賞之意。

    這個後生,能忍,能等,下手也是極狠,看來日後的靈丘東山,就是以這個和裕升為尊,東山會也甘心雌伏,加上韓家倒臺,已經沒有任何勢力是張瀚的對手了。

    接著就是大股人群湧出,韓老六也在人群之中,他向張瀚點了下頭,接著就又藏在人群之中,韓通也看到了這人,眼中充滿怨毒之意,接著衙役和仵作抬出一具屍體,埋了幾天,天雖不太熱屍體也是發臭了,離的近的人明顯聞到屍臭,趕緊往外退了一大截。

    這時有幾人上前看了一眼,各人一起叫道:“是楊英明沒錯。”

    張瀚從礦上也帶了一些人過來,都是些靈丘本地的老礦工,一眼就認出來是楊英明的屍身。

    好在楊英明沒有家人,不然的話這陣子就得亂套。

    就這樣也好不到哪去,韓家得罪的人太多,以往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時眼看機會就在眼前,一坐實了是楊英明的屍身抬出來,韓家眼看要倒楣,不少人開始怒駡起來。

    “張瀚,這一回是我輸了,不過咱們的帳,遲早會有人同你算。”

    韓通也算光棍,知道自己這一回栽的很徹底,當下先向張瀚說了一句,兩眼充滿恨意,接著便是向朱慶餘道:“縣尊,這案子我肯定不認,但也肯定要被收押,只請縣尊手下留情,不要驚擾我的家人。”

    “這是自然。”

朱慶餘也不敢怠慢,他今晚連夜就要把這案子坐實了,畫押親供證人證詞一樣也不能少,然後明早就派人送到太原,在韓畦能干涉之前,就在按察司把這案子給弄成鐵案,當下一揮手,幾個衙差過來把韓通團團圍住,然後押往縣衙,由知縣一會回去之後,親自審問定案。

    韓通說話時,張瀚只是微微一笑,勝利者不需要口舌之爭,哪怕將來有什麼報復什麼的,也和韓通沒有關係了,這個人,死定了。

    韓宅內傳來哭泣聲響,韓通倒也算是硬氣,腰杆很直的跟著走了,這時梁興和楊秋兩人也摸過來,站在張瀚身邊,梁興撇了撇嘴,說道:“不知道問斬時,他還有沒有這個膽子沒有。”

    楊秋道:“怕要尿褲子……韓老六怎麼辦?”

    後面那句卻是問張瀚,這裡的事算是完結,張瀚最多再呆一兩天就得走,從六月底到八月中,在靈丘一個多月,委實耽擱了不少事情,再呆下去也沒味道,應該是要離開。像韓老六這樣的人,用著不大放心,惟恐生事,萬一韓家的背景手眼通天,真的前來靈丘認真徹查,韓老六就算是活著的人證。

    梁興和楊秋都看著張瀚,等他決斷,梁興跟著說道:“人剛剛鑽出去了,他的口供也畫過押,縣尊那裡估計也用不著他,我已經叫人看著了……”

    張瀚看看兩人,突然小聲罵道:“想什麼呢?用的時候好言好語的哄著,事情完了就殺了滅口?這樣做事,傳揚開來,以後誰敢信任我和裕升,又有誰敢信著我?就算為著利益一時合作,我這樣的人誰敢真心結交?”

    兩個喇虎頭一吭,都不敢出聲。

    張瀚不解氣,又接著道:“該死的人只管殺,不能講婦人之仁,但做事要有定規,沒有定規那是胡鬧胡來,不敢殺人的成不了事,胡亂殺人的也成不了事,殺人狠的你能狠過董卓和黃巢,他倆成事了沒有?”

    楊秋吶吶道:“那這人怎麼處置的好,放在靈丘,就怕出事。”

    “帶到新平堡去,交給老蔡打個下手,這人估計會打鐵,打打馬掌什麼的,養起來就是。平時交代一下,對這人多注意些。”、

    “中,這事我一定安排的妥當。”

    “嗯。”張瀚點點頭,有些緊張的神經真的鬆馳了下來,韓家這事也是真的耗費不少精力和心血,他給韓通挖了一個超級大坑,叫這傢伙徹底栽了進去,這一下,靈丘這裡真的可以離開了。

    這時張學曾和李大用曾用賢還有孫家叔侄都趕了過來,眼見韓通被押走,張學曾先贊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好,好的很。”

    張瀚笑道:“三叔公你失態了,讀書人可不能這般不厚道。”

    張學曾笑駡道:“你那說法是鄉願,鄉願乃仁之賊!”

    張瀚縮了縮頭,說道:“三叔公,我回頭一定多買幾部書,好生讀上一讀,您老就不要給我拋書袋了。”

    眾人皆是笑起來,原本在場的人看向張瀚的眼神充滿了驚疑,也有一些畏懼,無形之中很熟的人都變的有些疏遠,張瀚這麼一鬧,倒是把自身的冷硬和威壓感無形中消解掉了不少。

    就算如此,李大用還是充滿敬畏的向張瀚道:“張東主,你的手段當真了得啊。”

    在他身旁的馬化先在東山有三個高爐,也是一個有實力的東主,此時也跟著說道:“在下對張東主心服口服,日後不論是鐵價還是人工費用,或是怎麼樣的定規,一定惟張東主的馬首是瞻。”

    孫安樂點頭道:“我們東山會也是一樣。”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在張瀚前來靈丘之前,向來是孫安樂主持的東山會和韓通兩邊對立,李大用和馬化先曾用賢等人是左右逢源,現在韓家跨了,各個小東主都願臣服,加上東山會也聽命行事,最少在山西來說,三分之二的鐵產量歸張瀚掌握。

以整個北方來說,晉鐵要占到三到四成的市場份額,也就是說,在剛剛的一瞬間,北方生鐵的產量,不論是銷售還是生產,到出貨定價,最少有三成左右落在了張瀚的手中。

    不論如何,這都是一件極為叫人自豪的事情!

    張瀚的心中,不可遏止的升起了一股豪情,男兒不論是錢或是權,能夠擁有都是人生快意,這種感覺,不比擁有絕世美女時差上多少。

    無論如何,該客氣還是要客氣,張瀚向孫安樂道:“孫會首是過於客氣了……”

    “不,張東主放心,我東山會日後一定與張東主合作到底,我們鐵場裡的工人日後也要請張東主多多照顧……”

    孫安樂看著和往日沒有不同,還是壯碩的身體和碩大的頭顱,頭髮還是亂糟糟的,腰背還是挺直,眼神一般銳利,但語氣卻是變的十分和緩,在眾人的感覺中,甚至他和張瀚說話時還加多了幾分客氣。

    對方到確實是真心實意,這時四周的人也散去的差不多,雖有一些人還打量這邊,但各人都帶著有長隨或是護衛,將人群遠遠隔開了,時間很好,雖然地方不是很合心意。

張瀚盤算了一下,還是很鄭重的向孫安樂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家發財不如大家抱在一起發財,和裕升再厲害,也沒有辦法把整個東言吃下來,大小東主好幾十位,說實在的,我也有一些人脈關係,可韓東主又如何,恐怕也不比我差什麼,他不是也倒下來了?”

“所以我的想法,就是大家在對待工人上,還有產量上,銷售的價格上,盡可以彼此多加聯絡,這樣晉鐵可以對外擴張,大家的利潤也就可觀。平時,減少內鬥,工人的待遇提高,山西其餘產鐵地方的礦工可以聞訊而來,工人多了,可以多造爐子,出鐵多了,可以搶佔份額,占的份額多了,賣價自然也高了,這就是所謂的良性迴圈。”

“要抱團,可以如東山會這樣立個會,就叫靈丘鋼鐵行會,各東主來出任理事,遇事多會議商量,各位抬愛的話,和裕升可以當這個頭,然後我們可以對各家進行一些技術上的支援,提高生鐵的純度和產量……當然,這一次是真心支持,沒有什麼別的東西。”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5-9-24 09:34 AM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5-9-24 01:47 PM 編輯

第九十八章 醉裡挑燈看劍

說到最後,張瀚先笑,旁人也是跟著笑起來。

    張瀚的笑最輕鬆,別人可就沒有那麼輕鬆,

    眾人都在思索著張瀚話語中的意思,一時都沒有吃透。

    孫敬亭最年輕,反應倒是最快,各人蹙眉細思的時候,孫敬亭先道:“張東主的意思,等於是立一個擴大版的東山會,但又不像東山會那樣只是立幾個爐,眾人裹在一起混口飯吃,而是能將雇工,出鐵,鍛造,運輸,定價,最終出售都混在一起,所有的東主都是這個行會裡的一員,然後利益與共?”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張瀚眉目舒展的一笑,能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那麼,”李大用接著道:“張東主如何約束各人,如果不聽提調,口事心非,又有什麼懲罰呢?”

    “這事也簡單。”

張瀚用簡捷明瞭的語氣說道:“違規的自然就出會,出了會,不論是技術還是工人,或是運力出貨,還是定價,皆不得與聞,也不得參與其中就是。”

    他的話說的很平和,各人卻都聽出其中的骨頭有多硬。

    如果這個會立起來,大大小小有鐵爐的東主成了理事,有志一同,不論是運輸還是開採,還是雇工,到最後的定價銷售都是一條龍,大家齊心賺錢,如果被開除出去,那麼等於被排擠出體系之外,只能自生自滅,恐怕在這樣的情形下,很難生存。

    其實成立這個行會,張瀚根本就是要統合整個靈丘的煉鐵業,如果所有人在各個環節都聽招呼受指揮,那麼等於他將整個靈丘鐵業都吃了下來。

口說無憑,入會才是真正的硬指標,只要入了這會,時間久了,利益與共,內部的爭權奪利難免,但對外肯定是抱團而取,這是從整個歐洲各行會的展和壯大就能行明顯的看的出來。

    歐洲人的財富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從商會到手工業者行會,大大小小的協會都有各自的勢力範圍,擁有財富,掌控者有很強的政治地位和權力,有話語權,當然也掌握了相當的定價權,財富的積累有快有慢,掌握市場源頭和定價,等於壟斷,這樣的錢才是最好賺的。

    從糧食購銷行會到這個靈丘的鋼鐵行會,張瀚也是嘗試著在大明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現在的他心態已經隱約有了些變化,走私賺錢這個大宗旨沒變過,但以他現在的實力和格局,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多遠,也真是一件難以確定的事了。

    孫安樂和孫敬亭這對叔侄決斷的最快,他們在此之前已經決定東山會完全依附和裕升,此次成立的這個行會更符合他們的利益,自是毫無問題。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一起向張瀚抱拳道:“張會。”

    李大用沉吟片刻,也抱拳道:“張會。”

    有這幾人帶頭,馬化先微嘆口氣,幾乎無人感覺得到,接著就是滿臉笑容,也是拱手致意,口稱會。

    曾用賢等人更是無話可說,張學曾在一旁看著,心中雖是不大懂,但也知道張瀚獲得了難得的地位,最少在靈丘這個以鐵礦和鐵場為主的地方,張瀚算是標準的士紳領袖,屬於新任縣令一下車馬就得拜訪的強勢人物。

    蒲州張家的人當然不至於為在一個縣獲得這樣的地位就感覺驕傲,可無論如何,自張四維之後,這也是蒲州張家子弟獲得的新的起點和高峰,而且無關於父祖餘蔭,完全是自己的奮鬥與搏殺得來的成果。

    足堪自豪,足可驕傲!

    眾人當然不能一直在街面上說話,好在張瀚的住處也離的不遠,趁著這股子興頭,張瀚邀約所有人到自己的府中去,泡了香茶,送上點心,不停的商討鋼鐵行會的成立時間和細則。

張瀚言明自己需得出塞一段時間,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四個月,估計在年前可以趕回靈丘,在他回來之前,就是委託蔡九全權代表自己處理協會的所有事宜,對這一點各人也沒有反對的意見,張瀚的生意格局比在場的人要大的多,所有人都明白他不可能常駐靈丘。

    “我過幾日也回蒲州去。”

張學曾趁著話縫說道:“這裡我已經每日閑著無事,不如回去,好好和族裡說道說道。”

    張瀚也知道蒲州那邊有人打他的主意,不外乎是族裡那些窮極無聊的長輩尊親,對這些人他簡直不看在眼裡,用後世一句比較流行的話來說:他們是蟲子。

    既然是蟲子,根本無須理會,犯上來就直接拍死,不過在張學曾那裡這事還是需要解決一下,這位元三叔公剛到靈丘時需要幫張瀚打開局面,每日都要見人請酒,也委實吃了一些辛苦,靈丘這邊的局面已經安定下來,倒是可以回蒲州去了。

    “三叔公回去歇息一陣也好。”

張瀚沉吟著道:“等歇息好了,再來靈丘替我主持大局怎麼樣?”

    張學曾搖頭道:“這一番出來我看的很明白,世事繁雜,不是我這種讀書人能瞧的明白的,我也沒有這個能力處置好……文瀾你不同,你天生就是做這些事的,這些日子我看在眼裡,心裡著實很欣慰。”

    張瀚一時無言,張學曾的幫助就是純粹為了家族和欣賞自己,他的作用瞧著不起眼,可是一開始到靈丘時,本地士紳的接納和允許自己融入,如果沒有張學曾和身後的蒲州張家,這事情哪有這麼容易?

    “三叔公,我實在無以為報……”

    “一家人說這話做什麼呢?”

張學曾道:“我總歸是無能的人,續宗和續文能幫上你的手,我就高興的很了。”

    張續宗和張續文都是張學曾的孫輩,和張瀚一個輩份,雖是同族,其實已經很疏遠,連“大功親”也算不上,張學曾早前和張瀚提過,叫這兩個孫輩到張瀚身邊學著做人做事。

這兩兄弟都是秀才,年紀不到二十,其實前程遠大,張瀚一直以為張學曾在說笑話,誰料真是這般安排,他心中也是十分感動,當下連連點頭,答應叫續宗和續文兄弟先到新平堡,在主店跟周逢吉學習。

    這個安排很妥當,張學曾也感覺十分滿意,微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各人談到起更前後才紛紛告辭,張瀚送到門口將這些東主一一送別,這幾日想必還會有不少鐵場的東主前來尋他,風聲傳出之後,只要稍有智識的都會明白行會的重要性。

    孫家叔侄不方便出門,張瀚也不叫他們回城中的住所,留著兩叔侄繼續談話。

    他叫人溫了壺酒,做了幾個小炒,和兩叔侄秉燭夜談。

    “晉鐵在北方的份額可以擴大,但短期內不會擴大太多……”

    一邊小飲著,張瀚一邊稍稍向兩叔侄透露了些口風。

    “北虜已經消停了幾十年。”

孫安樂是無所謂的態度,孫敬亭一邊向張瀚敬酒,一邊道:“其實朝廷管束的也是有些嚴,僵硬死板了些。鐵鍋,菜刀,縱使多賣些又何妨,韃子若是憑這些鐵也能犯邊,還是咱們的官員和邊將無能所致。”

    張瀚和孫敬亭聊的越多,越是覺得這人瀟灑英挺的外表和氣質之下,也是有慷慨激昂和鬱鬱不得志的鬱悶心情。

    “孝征兄,”張瀚稱著孫敬亭的字,微笑著道:“你說這些話,叫那些食古不化的人聽了,恐怕會大生意見!”

    “他們?”

孫敬亭俊俏的臉上先露出鄙夷之色,接著神色淡淡的道:“若我在意這些人,也就不會幫二叔打理東山會的事了。”

    孫安樂向張瀚道:“孝征看著瀟灑,其實是個頂真的性子。上次甘肅兵變和寧夏兵變,還有晉南大災,好些事他都看不過眼,上書朝廷,結果如石沉大海,欲糾合同道一起上書,人都說他是傻子,他一氣之下,乾脆不再應試,舉人也不考了,說實在的,人都說是他幫我耽擱了舉業和前程,要我說,他這性子,當了官也是招禍,不如跟著我吃些辛苦,好歹能平平安安的。”

    孫敬亭突然道:“張東主,你要出塞,我隨你一併去,如何?”

    張瀚一征,這一次出塞,他預備要帶的人很多,最少也有幾十個隨員,草原上蒼莽一片,地廣人稀,現在的蒙古各部佔據的地方比後世還要大的多,遠到中亞和極北地方,還有後世的新疆寧夏等地,現在俱是蒙古各部占著,東到遼東和大興安嶺。

後世的蒙古國和內蒙還有東北三省的絕大部份地方,此時俱都是蒙古人的地盤,女真才剛剛興起,佔領的還是遼東邊牆外很小的一塊地方,努兒哈赤連葉赫部還沒有搞定,自己的統一還沒有完全完成。

比起和大明硬抗了兩百多年的蒙古人,女真人現在還不顯山露水,各蒙古部落還有不少處於敵對狀態。

張瀚的目標客戶在蒙古人眼裡還只是很弱小的存在,此行風險還是很大,不可控的因素也很多,帶著孫敬亭,倒是真不能確保安全。

    張瀚用很委婉的語氣道:“孝征兄,此行恐怕會遇到敵襲……”

    “那便算了。”

    孫敬亭有些不悅,說道:“就算我多嘴吧。”

    這人的脾氣接觸多了,果然是很臭,而且也不給張瀚解釋的機會,說了一句後,孫敬亭就這麼拂袖走了。

    “張東主恕罪。”孫安樂看著粗豪,其實為人很細緻,再三向張瀚陪了情,不過氣氛一壞,酒也不想喝了,時辰也過了二更,也就只得散了。

    張瀚回房歇息時,孫敬亭還沒有睡,隔著窗看到燈火亮著,這人正倚在窗櫺上擦拭佩劍,張瀚看著一搖頭,覺得這人還是書生習氣重了。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路過時,聽到孫敬亭的吟哦,張瀚又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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