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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1:02 PM

第三十章 鬥昆侖

  陸九郎每一天都在受罪,從未過得如此淒慘,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又死不了,只有一天天渾沌的生熬。

  他還是沒力氣爬上通鋪,天未亮就給隊友打醒,醒來時卻在榻上,身上覆好了棉被。

  他依然不得好臉,受盡各種斥罵,卻有冒著熱氣的飯菜,堆滿了大塊肥肉。

  從深秋到嚴冬,從第一片霜花凝結到校場落滿大雪,他負著沉木蹣跚奔跑,最初跑得滿嘴血氣,胸腔幾欲炸開,慢慢的腳步開始堅實,身體越來越韌,肩背磨出厚厚的老繭,圍觀的聲音似乎也變了。

  嘲笑與唾罵變成了驚訝,又漸化為讚嘆與震駭,甚至有好事者並肩相較,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身邊人從多到少,越來越稀零,最後只餘孤獨的影子。陸九郎渾渾噩噩,毫無所覺,腦子裡塞滿了做不完的操訓。

  一個人激動的撲上來,抓住他喚叫,「九郎!」

  陸九郎麻木的給扯住,半晌才認出對方的長頭鈍臉,赫然是石頭。

  石頭欣喜萬分,「真的是九郎!我還以為是同名!沒想到你竟也投了軍!」

  陸九郎出了事,石頭一籌莫展,窮困之下投了軍,誰想到居然在營裡碰上,他如今又黑又壯,看來過得不差,神情歡喜得讓人刺目。

  陸九郎一把推開他,繼續向前奔跑。

  石頭錯愕,追在後頭喚,「九郎!你不認得我了?」

  後頭的追喊漸遠,有人將石頭拉開了。

  陸九郎毫不關心,跑完還有蹲跳、舉鎖和對搏,一個比一個耗力,耽擱下去又要到深夜,每當他習慣沉木的份量,就會被無情的加重,永遠練得汗水淋淋,殆欲斃然;舉鎖亦是如此,石鎖越來越大,次數不斷增多,總要到渾身繃顫,咬牙欲裂才能完成。

  對搏從一人到二人,又到三、五人、甚至六、七人,隊友輪番上陣,逼得他不停的招架閃躲,比舉鎖更令人崩潰,完成時他已睜不開眼,徹底的癱厥。

  這一次他似乎睡得格外漫長,長到朦朧中有些不安,害怕隨時將臨的抽打,然而這份安憩又異常可貴,他捨不得睜眼,昏昏然繼續睡去。

  等他終於睡夠了睜開眼,營房的小窗透光,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時難以置信,茫然環顧左右,隊友們不再斥罵,目光也變了。

  幾個新兵抬進一大桶熱水,史勇粗聲道,「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這桶水算大伙給你助行,起來洗沐!」

  陸九郎的驚訝化為木然,原來兩個月悄然而過,時限已至。

  隊友全出去了,在屋外低低的議論。

  陸九郎默默的脫下破衣,他久未洗沐,比營地裡任何人都髒,冬日裡熱水難得,浸進去舒服得令人嘆息,哪怕是死前的安慰也好,他發呆的泡了許久,慢騰騰開始搓洗。

  厚膩的死皮如刨花掉落,蓬草般的頭髮滌去了污垢,直到清水蕩成灰黑,水涼得刺人,他才從桶裡出來,穿上擺在一旁的衣襖。

  他懶得去想衣褲是誰的,就著暖盆弄乾頭髮,挑開營房的厚簾,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

  昨夜一場大雪,灰髒的營地化作了瑩白,一輪明晃晃的朝陽升起,在雪上映出萬道金芒。

  一個時辰後是整個新兵營的校考,決定每個人的去留,此時卻是陸九郎獨自一戰。

  營地的側門再度敞開,現出昆侖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壯碩的山。他禿頭鋥亮,腳邊擱著一枚沉重的鏈錘,獨眼傲慢而怨毒,盯著陸九郎的身影,如看一隻卑怯的野狗。

  陸九郎的腳步很慢,目中似乎什麼也沒有,挑了一柄長槍走出大門。

  軍柵在他身後閉攏,無數新兵湧上來,擠在柵縫裡觀看。

  風捲過雪地,發出沙沙的輕響,零星的草茬搖擺,猶如握槍的少年,細弱得一折即斷。

  兩個月過去,陸九郎變了許多。

  他的皮膚粗糙暗淡,瘦得輪廓如刀,穿著冬襖也看得出單薄,脊背有些微佝。別的士兵越練越壯,他卻越來越瘦,眼窩深凹,深狹的眼眸也沒了輕浮的俊媚,變得冷銳至極,長久的苦訓將感覺挫得粗鈍,連畏怕與恐懼都淡了。

  但在昆侖奴眼中,他仍是一隻懦弱、無能、行動鬼祟的狗。

  昆侖奴的聲音宛如鏈錘上密集的尖刺,異常可怖,「小子,跪下來舔我的腳,你可以少受點罪。」

  陸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騙,當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麼只瞎了一隻眼?」

  昆侖奴驀然猙獰,獨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剝你的皮,讓你到明早再咽氣!」

  他如一頭凶猛的黑熊,徑向陸九郎撲去,健碩的粗臂就足以將他生生撕成兩半。

  陸九郎立刻動了,選擇靈活的繞避,就像一隻細瘦的狡犬,緊貼著黑熊的尾巴,無論昆侖奴如何撲轉,始終保持著距離,長槍試探的一刺又收回。

  這樣的攻擊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劃,也不過是在給巨熊撓癢,更加的激怒敵人。

  昆侖奴發出了怒哮,「小子,你就會像狗一樣躲閃?」

  陸九郎只當沒聽見,腳下繼續兜繞,尋找機會刺戳。

  待第三道輕痕緩緩滲出血絲,昆侖奴徹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鏈錘。

  鏈錘是一種靈活又凶殘的武器,碩大的鐵球鑲滿尖刺,飛舞起來神鬼難擋,擊中軀體骨肉齊靡,縱是擦傷也極慘烈,最可怕的是鏈條過丈,攻擊可遠可近,陸九郎的長槍與之一比,就似一根細弱的竹籤。

  一聲驚心的鈍響,鏈錘以毫釐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個深坑,隨即再度飛起,流星般帶著雪泥追向陸九郎。昆侖奴的力量極大,鏈錘甩動如電,局勢瞬間逆轉,陸九郎只有狼狽的滾挪,每一下都避得極險。

  營柵後的隊友瞧得心驚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頭躲得不錯,也成功激怒了對手,說不定再撐一會黑禿子就沒勁了!」

  史勇已經開始絕望,「這家伙比蠻熊還猛,哪像沒勁的樣兒,一個粗奴竟然會用鏈錘!連我們都沒學過,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樣膽寒,「兩個月根本不夠,這錘頭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沒命了。」

  石頭擠在一邊,看得眼淚都下來了,王柱和許勝面色發白,完全喪了氣。

  正說話間,一錘已然躲不過,陸九郎唯有用槍一擋,不出所料,長槍咯拉一聲折了,普通的木桿根本經不起昆侖奴的巨力。

  木柵後無數人發出驚呼,聽起來猶如一聲嘩嘆。

  陸九郎躍退幾步,脊背淌滿了汗,掌中餘下半截殘桿。

  這一下更不妙了,昆侖奴桀聲一笑,鏈錘再度疾舞,巨力彷彿無窮無盡,雪地上已經砸出了多個凹坑。

  陸九郎極力苦撐,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閃巨人的擊打,他雙顴潮紅,越來越危,膽小的王柱和許勝簡直不敢看。

  昆侖奴狂笑著舞動鏈錘追逐,眼看要將敵人的頭顱擊成一個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視野一空,沒了對方的身形,剎那間鐵鏈一振,錘頭竟嗚的一聲蕩回。

  原來陸九郎多次奔逃,正是為尋找獨眼的盲區,終於覷到時機滾進死角,以殘桿勾動鐵鏈,用巧勁讓錘頭回擊,這一下距離極近,恰是獨眼的盲區,昆侖奴發現時已來不及,駭然抬臂一擋,縱然是他也難當錘上的巨力,錘頭無情的砸斷手臂,尖刺戳進了厚壯的胸口。

  昆侖奴牛眼圓瞪,口鼻剎那噴血,全然不可置信,龐大的身軀撲倒下去,在抽搐中洇滅了氣息。

  陸九郎終於緩過來,他渾身淌汗,緊捏著殘桿,急促的喘出一縷縷白霧。

  天與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濺開了血花,營門內迸出海嘯一般的歡呼。

  陸九郎什麼也聽不見,他極度的疲憊,整個世界只餘自己的心跳。

  軍營的木柵開了,潮水般的新兵奔湧而出,隊友衝在最前。史勇和伍摧歡喜如狂,一把將他抓扛起來,激聲大叫,「好小子!你贏啦!真有你的!」

  所有隊友無不狂笑又狂呼,眼淚長流,石頭也擠近來,瘋一般舉著他回營跑圈。奇跡般的一擊讓全營炸了,數千人簇擁著前行,歡呼一浪高過一浪,以至於誰也沒發現,平素從不打開的軍營正門開了,一隊人馬奔馳而入。

  這些人停在校場邊,領頭的男子驚訝的望著人群,「這是怎麼回事?」

  陪同的韓平策一樣錯愕,瞧見被舉之人才明白過來,「小七讓陸九郎與安家的昆侖奴一戰,大概那小子贏了。」

  這一解釋,男子似想起來,「是趙家提過的那個?」

  歡呼的人群漸奔漸近,有人發現不對,趕緊停了步子,史勇和伍催渾然未覺,仍舉著陸九郎狂奔,直到衝近一行人的馬前,衛兵揚聲厲喝,「大膽!韓大人在此,還敢放肆!」

  一眾驚得魂飛魄散,立即縮手撲地而跪。

  陸九郎仍是神智飄搖,任眾人舉攀,猛然間身子一空,摔滾墜地,終於跌回了神智。

  面前一群高頭大馬,當中的男子臉膛微褐,雙鬢斑白,正是河西之主韓戎秋,他俯瞰下來,雙目驟凝,神情怔愕。

  陸九郎意識到不妥,低頭才發現衣裳散亂,連褲子都給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截屁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3:49 PM

第三十一章 入青木

  其實先前已經有不少人猜測韓戎秋會至,畢竟幾千新兵的考校是軍中大事,親自來驗兵也是常情。沒想到陸九郎意外得勝,眾人激動過頭,鬧得忘了軍紀。

  還好大人物並未計較,營裡迅速平靜下來,新兵老老實實的分批考校,合格的歡欣鼓舞,不合格的當場清出,不斷有人垂頭喪氣的離開。

  史勇的一隊全員考校優秀,人人喜笑顏開,史勇作為隊長還得了表讚,樂得嘴都合不上,喜滋滋對許勝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快掐我一下。」

  許勝當真用力一掐,史勇吃痛反手一抽,打得許勝跳退三尺。

  一群隊友轟笑,這次能人人合格,還是因輪番督練陸九郎,比其他隊操訓得更多。

  王柱開始盤算,「說不定能進青木軍,分到韓小將軍手下最好,少不了獎賞。」

  伍摧只要能領軍餉,不在意去哪一軍,「赤火軍也行,一樣差不了,快到年節了,不知能不能有假回家。」

  一句話引得眾人都生了想頭。

  史勇也想家了,「沒錯,我就剩兩條褲子,一條還給了那小子,得回去置辦新的。」

  提起來伍摧也是心有戚戚,「你的褲子是舊的,我的衣襖可是新的,自己也捨不得穿,那小子一聲謝沒有,幸好是勝了。」

  王柱也嚷嚷起來,「還有我的鞋!要不是看他的鞋爛得不成樣,我才不給。」

  營房內的眾人七嘴八舌的訴說,屋外的積雪開始融化,順著草簷劈啪淌水,匯成了一道水簾。

  陸九郎獨自倚牆坐著,透過水簾盯著遠處的校考,咀嚼獲勝後的滋味。

  這一戰雖然凶險,得到的讚譽卻是前所未有,數千人簇擁歡呼,湧來的佩服與讚慕令人心馳神蕩。他入營只為避禍,從沒想過真正當兵,兩個月來無數次後悔,恨不能肋生雙翅逃離,這一刻卻忽然覺得一切不曾白費,苦刑的獎勵竟是如此美妙。

  昆侖奴死了,安夫人未必肯罷休。今日賺到的聲名足夠他在軍中過得不錯,不如就此留下,有吃有喝有軍餉,等哪天上戰場再溜也不遲。

  陸九郎盤算妥貼,卻沒想到世事多不遂人意,幾日後營假公布,給他的安排一併下達。

  陸九郎在營房外站得雙腿發僵,終於等到韓七掀簾而出,他衝前兩步,高喊出來,「韓七!我明明勝了,為什麼不讓我留下!」

  韓七躍上親衛牽來的馬,扣韁望來一眼,「年後有隊伍往焉耆,會把你捎上,跟著走能避開安家,你好自為之。」

  陸九郎又怒又愕,「我已經考校合格,憑什麼趕我出營!」

  韓七也不迴避,乾脆道,「因為你根本不想從軍,不會是一個好兵。」

  陸九郎一怔,見她要策馬而出,撲上去抓住轡頭,「你憑什麼這樣說,我苦練了兩個月就能殺了昆侖奴,全營都為我歡呼!」

  韓七一揚手,止住親衛上前,「那又如何,你既不懂忠誠,也不懂同袍,不過是把軍隊視為暫避之所,臨戰必然退縮,像你這樣的人,河西軍不需要。」

  陸九郎給說得僵住,竟然啞口,片刻後才不甘的道,「怎見得我不懂忠誠,我比全隊所有人都強,軍隊難道不需要強者?為什麼獨對我有成見?」

  韓七抬手一搡,陸九郎根本避不開,被一股溫柔的巨力掀到了數丈外。

  少女在馬上一笑,語意輕傲,「殺個昆侖奴就是強者?你還差得太遠,讓你一戰不過是給點教訓,弄清楚自己的能耐,少自作聰明。」

  韓七不再理會,縱馬躍過他,頭也不回的奔出了軍營。

  韓家作為沙州豪族,人丁興旺,韓戎秋有兄弟數人,自己膝下也有多名子女,年節祭祖之時,聚宴足有逾百之眾,每到此時熱鬧非凡,妯娌寒喧,小兒歡跳,足足能鬧騰一夜。

  主持這一切的正是韓夫人,她將才歸家的小女兒捉在一旁陪伴,指揮丫環與僕役行事,將繁瑣的家宴安排得處處妥貼,氣氛歡融,完全不必家裡的男人插手。

  韓戎秋帶著三個兒子與眾多親族寒喧,等宴散之時,他讓長子代為送客,留下另兩個兒子敘話。

  次子韓昭文本是武將,傷了腿無法上陣,行走還得拄杖,幾年養息下來文氣不少。他從未放下軍中之事,深知父親的所慮,主動道,「天德城接到我們的通報,一直在留意回鶻部落的動向,發現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萬之眾,立即派使者詢問。回鶻軍見他們有所防範,不敢造次,暫時棲在了界湖一帶,王廷大約會以撫慰為主。」

  韓戎秋心明如鏡,「回鶻人不會安於一隅,日後必會生事。」

  韓昭文又道,「回鶻西遷的有三路,一支被父親所挫,繞途往高昌去;另兩支才出發,去向未定,父親要求的新兵年後即可補入大營,我們也不懼怕。」

  韓戎秋一瞥小兒子,嘉許了一句,「這批兵練得不錯,費了些心思。」

  韓平策就等這一誇,登時笑起來,「我和妹妹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該有賞?」

  韓戎秋失笑,「才一讚就討賞了,你想要什麼?」

  韓平策躍躍欲試,「好久沒出去奔襲了,心裡癢,等開春讓我帶兵走一趟?」

  韓戎秋一言就駁了,「當主帥了哪能亂跑,近期還要給你議親,給我好生在家裡歇著。」

  韓平策二十了,對此不算意外,隨口一應,忽然想起來,「阿娘是不是在給小七安排?前次還讓陪著禮佛,不給去營裡。」

  韓戎秋也不否認,「她是有這個意思。」

  韓平策遲疑片刻,替妹妹說話,「小七才入營,興致正高,未必肯這麼早議親。」

  韓昭文正在飲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盞,「還沒說是哪家,你先護上了,爹娘不比你考慮得細,用得著你操心?」

  韓平策也知過了,不免訕訕。

  韓戎秋微微一笑,「說起來我正想問,七丫頭是怎麼弄的,一個小子竟引得營裡大亂,你仔細說說。」

  韓戎秋雖在出城時見過此人,但心繫大事,不曾過多留意,此次才聽兒子將前後道盡,更對陸九郎的一切問得極詳細,連韓昭文也為之驚訝,不免留心起來。

  韓平策將經歷述完,又道,「這小子奸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說真話,最後才道出內奸是吐蕃王弟,難怪裴叔覺得他是個禍患,一直想弄死他。這一到沙州又惹了禍,哪怕贏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絕不能教他混賴在軍中,已經安排了開春就出營。」

  韓昭文聽得有趣,「你那點閱歷比裴叔差遠了,我說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無恙,你非要走一趟。」

  韓平策赧然,事後他才知裴家在城內的精銳足有數百,已伏在高台左右,一個指令就能隨時護衛,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穩住。

  小兒子縱是莽撞,心意彌足可貴,韓戎秋寬慰道,「你們做的也不是無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給天德軍垢病。佑靖還難得的誇讚,說你們兩個很不錯。」

  韓平策更慚愧了,摸了摸鼻子,「外頭總傳韓、裴不合,阿爹又不怎麼提,我自然想左了。」

  韓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當年對大族疑心極重,不能不佯做姿態,說是臥薪嘗膽也不為過。小兒輩的藏不住話,沒讓你們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勢略安,不妨多走動些。」

  他似觸動所思,默了片刻,讓小兒子下去歇了。

  韓昭文送父親回寢院,試探道,「阿爹似乎對陸九郎很留意,是因為小七?」

  韓戎秋沉吟未語,只是一笑。

  韓昭文又道,「她還不至於在這上頭犯糊塗,這丫頭有心氣,是個好料子,再過幾年就能與小弟一樣獨當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麼想?」

  韓戎秋不動聲色,答得模糊,「還能怎麼想,家裡就她一個未嫁的丫頭,又這般出挑,少不得多費些心了。」

  韓昭文察顏觀色,實難猜出父親的意思,微斂了眉。

  年節前後,新兵營空蕩冷清,僅有少數兵丁值守,日日不斷的操訓也停了。

  陸九郎所在的小隊發了餉銀給假歸家,一轟全走了,年後再轉入赤火軍,留下來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沒有斥罵,沒有督管,天天睡到日頭高起,陸九郎卻糟心之極。他無聊的在空寂的校場晃蕩,盯著沉木發呆,幾乎想背起來跑個幾十圈,又暗罵自己犯賤,好容易挨過磋磨,竟還想自討苦吃。

  他一向得意於容貌與言語惑騙,不屑於力大的莽夫,如今變得強健靈敏,一氣能做數百臥撐,輕鬆攀爬粗竿,舉起沉重的石鎖,力量帶來一種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韓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勝強,她依然輕蔑至極。

  石頭顛顛的又湊過來,「九郎。」

  陸九郎懶得理會,連這傻貨都能進赤火軍,宛如最無情的諷刺。

  石頭確實不大靈光,哪壺不開提哪壺,「九郎,你真要去焉耆?聽說那裡比沙洲差遠了。」

  陸九郎更煩了,這誰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涼州給蕃人佔著不好進中原,哪還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著?」

  石頭啞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著——但軍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騙人被打——」

  陸九郎早就猜到,話語越加譏諷,「隨你,等哪天上戰場,被敵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軍還留不留你,到時候撿個破碗乞討,旁人看著可憐,興許能多丟一口冷飯。」

  石頭給他說得有些怕,囁嚅道,「也未必如此,軍中有許多老兵,韓小將軍多次征戰,也沒傷成那樣。」

  陸九郎嗤之以鼻,「你當河西軍是天德軍,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鶻軍的一戰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韓小將軍近衛無數,當然不會有事,小兵衝在前頭,不多長幾個腦袋哪夠砍,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就是蠢骨頭之一!」

  石頭給他說得瞠目結舌,「九郎不愧是念過書的,什麼功什麼哭?」

  這家伙愚不可及,陸九郎忍住罵人的衝動,硬梆梆道,「我是說河西四面強敵,軍隊一定征戰多,不然為什麼餉銀給得高?你眼下安穩,打起來就要命,想裝死都不行,督陣的看你怯戰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

  石頭其實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願多想,悶悶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

  陸九郎惡聲惡氣道,「最蠢的才留在軍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節已經過完,今日就返營了,自有人陪著你樂,你照顧好腦袋,別一上陣就被砍了。」

  軍營的側門開始湧進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滿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來,瞧見陸九郎就咧開嘴,隔得極遠揮臂招呼。

  陸九郎本想裝作未見,石頭卻很興奮,硬推著他迎上去。

  史勇樂呵呵的塞過一個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營,我給你帶了些吃食。」

  陸九郎一怔,自身份敗露以來,全隊視他如仇敵,動輒惡罵,從無談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卻似熟稔一般,居然還捎了東西。

  王柱也從包袱裡掏出來,「我給你帶了雙鞋,焉耆路遠,光一雙舊鞋不成。」

  伍摧抓出一件舊皮坎,「開春還冷,路上得有件厚實的,不然早晚凍煞。」

  幾人環著他說說笑笑,陸九郎抱了一懷,竟然怔了神。

  一騎穿營而來,馬上的傳令兵長聲吼道,「陸九郎!誰是陸九郎?」

  陸九郎明白自己將被驅,一時心灰意冷,還是史勇代答了一聲。

  士兵馭馬過來一喊,「陸九郎!上頭有令,你往青木營報到!」

  幾人呆了,個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頭當場蹦起,激動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還進了青木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6:54 PM

第三十二章 托嬌子

  青木軍是河西五軍名頭最響的一支,也是韓戎秋親鍛的第一把刀,迎最強的敵,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獲民眾虔誠的敬仰與讚美。

  青木軍選兵嚴苛,陸九郎竟然入選,還編進了韓平策的近衛營,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不可能是韓七的安排,這女人心硬如鐵,直接的表達過嫌棄。

  這也不會是韓小將軍,韓平策對他就如瞥見一隻野狗,厭惡顯而易見。

  這兩人都不情願,卻又無法違逆的,只有一個人。

  韓戎秋為何如此?難道是那天的轟動引起注意,欣賞一介小兵的稟質獨秀?但與韓七一較,陸九郎就明白還差得遠,自己在強者面前依然不堪一擊,以致於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點?不論如何,他難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還得到了隊友的豔羨。

  只是他全沒想到,青木營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與幻想截然不同。

  近衛營三百人,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隨著韓平策千軍斬將,勇猛狠銳,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衛營的頭領是長庚,韓家的家生子,與韓平策一道長大,猶如與主人一體,不但眼神如出一輒,明面更不掩飾鄙夷,一見就給了下馬威,「新兵營或許能耍心眼,青木軍不是混賴的地方,大伙好生教一教他,當兵的該是什麼樣!」

  新兵正式入營,會進行下一步操訓,精進騎術、槍術、箭術與體訓,半年以上才能成為合格的士兵,這雖然是常例,對陸九郎卻嚴苛到了極致。

  他曾以為新兵營的折磨過去了,到了青木營卻更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無窮的羞辱與排擠,永遠面對著欺凌與嘲蔑。

  陸九郎明白自己錯了,他根本不該留在河西軍,韓七給的煎熬還有期滿之日,青木營卻是無盡的黑暗,但退營的要求換來更猛烈的懲罰,他開始謀劃逃走,無時無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營遠離沙州城,一邊臨近沙漠,一邊是荒蔓的野原,周圍不時有野狼或野牛出沒,靠兩條腿跑不出多遠,必須有馬。

  軍中規則極嚴,早晚都要點名,數萬人的大營按區而居,四面營柵環繞,哨樓足有百餘,營內的一切動靜逃不過哨衛,宛如一座戒律森嚴的城池。

  陸九郎雖在近衛營,並不能接近韓平策的營房,能活動的地方極其有限,時刻都被隊友盯著,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時也尋不到辦法,積壓的怨毒越來越深,近乎忍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貴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歸返,攜子來訪沙州。

  在世人看來,裴家與韓家的關係微妙,既有不和的傳聞,卻又並肩共伐,一起將蕃人逐出河西,很難不被拿來比較。裴家有銳金軍,與高昌國結好,在甘州一地獨大;韓家有青木與赤火軍,與粟特部的方家、退渾部的司家等聯姻,得沙州萬民擁戴。

  兩家皆是實力強盛,好在韓戎秋深孚人望,指揮屢戰屢勝,五軍合如一家,裴佑靖此來沙州受到了熱情相待,韓戎秋親自作陪,一同到青木營巡視。

  裴佑靖在天德城為喬裝才黏了長鬚,如今短髭修儀,更顯盛年雋雅,他打量大營數萬之眾,各區秩序分明,操練井然,練弓者屢發屢中,練騎者輕捷如鵠,不禁一讚,「還記得年少時,你說會練出一支無堅不破的強兵,復我漢家城池,伙伴都笑你吹牛。」

  韓戎秋莞爾,「我記得你可沒笑,還說裴家也會有這樣一支尖軍,一同為戰,並驅胡虜。」

  誰會想到兩個少年的意氣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開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這人怎麼在軍中?」

  裴佑靖何其敏銳,縱然陸九郎曬得發黑,瘦削如柴,氣質大異從前,混在近衛營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認出來。

  韓戎秋微笑,「他有意從軍,在新兵營表現優異。」

  裴佑靖冷誚道,「那才是有鬼,這小子狡計百出,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再礙事,我早讓他去重新投胎。」

  韓戎秋現出一絲尷尬,輕咳一聲,「縱有不堪,畢竟還年少,加以馴教未必不能成器。」

  裴佑靖不客氣道,「我使人打聽過,他一貫貪懶成性,刁鑽滑跳,靠騙女人的皮肉錢度日,心性如此低賤,再雕琢也是白廢。」

  韓戎秋只得將話繞開,望向箭場邊的裴行彥,「彥兒對射箭有興趣?我那還有副好弓,回頭給他送去。」

  不提還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臉,「別給他,就他那點力氣,用好弓是浪費。」

  韓戎秋失笑,「練幾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識過高,對兒子寄望太大,難免過於焦心。」

  裴佑靖搖頭,「寄望太大?不說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頭的一半,我做夢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內鬥的厲害,彥兒這般不成器,我幾乎不敢想將來。」

  韓戎秋寬慰道,「你將他帶在身邊慢慢教,還能教不出來?不必急在一時。」

  裴佑靖面色陰沉,嘆了口氣,「在甘州是不成的,彥兒給你家丫頭激得練騎術,才跌了兩回,他娘就不讓近馬,更不用提去營裡。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鬧,莫非本事能從天上掉下來?只怪我當年想淺了,為了家族與高昌結親——娶妻果然還是該娶賢。」

  韓戎秋不好說什麼,只能默然。

  裴佑靖說這些當然有緣故,隨即道出正話,「這次帶彥兒過來,我想讓他在青木軍留一年。」

  韓戎秋也料出來,審慎道,「留下來做客當然無妨,定會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當普通一卒,關在營裡操訓,將弓馬步箭練出個樣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個男兒,上得了陣。」

  這不是能輕易應下的事,韓戎秋頗為頭疼,「策兒雖然略長,同樣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

  裴佑靖拿定了主意,「讓他該打就打,該罰就罰,不必顧忌其他。我清楚彥兒給寵慣了,不下狠手磋不出來。」

  兩人是年少之交,韓戎秋哪會不知好友的性情,此時說得大度,等兒子吃苦受罪又要護短,還不知心裡怎麼計較,當然不肯接。

  裴佑靖望著獨子,心情沉重,「要是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如此,總不能讓他就這麼廢了。趁還來得及,能熬練幾分是幾分,無論教成什麼樣,我絕無二話。」

  韓戎秋仍覺不妥,還待推卻。

  裴佑靖異常堅決,「相交多年,我從未求過其他,只有這一事,就當是彌補你欠我的。」

  韓戎秋給他說得沉默,終是點了頭。

  裴行彥當然不願來沙州,奈何父親鐵了心,不理會母親的哭鬧,連隨身的僕役都不許帶,直接將他扔在了青木大營。

  對生來錦衣玉食的他而言,營地何其粗糙髒亂,簡直無法忍受,幸好韓平策還算照顧,給他安排了最好的營房,鋪上絲綿軟毯,置了熏爐茶盤,撥了幾個近衛服侍起居。

  這些近衛全是些糙漢,手腳粗率,壓根無法與貼心的小廝相較,裴行彥的好日子一落千丈,處處覺得不適。他不必如普通士兵操訓,有韓平策親自教習,勉強練了幾天跑圈、舉鎖、控弦,就覺得乏累不堪,開始隨意敷衍。

  韓平策也無奈,又不能真如裴佑靖說的打罵,耐著性子勸上幾句,不聽也就作罷。

  裴行彥每日草草習練兩下,大段的空閒格外無聊,幸好有個伶俐的陸九郎。

  這少年頗有眼色,懂得乖巧逢迎,說話令人舒暢,但不知為何,其他近衛待他極差,毫不掩飾厭惡,裴行彥難免不解,「陸九,他們為何討厭你?」

  陸九郎恭順而答,「近衛大哥們覺得我太弱,嫌我是個廢物,不配與他們為伍。」

  裴行彥見他身形瘦削,個頭不算高,在一眾壯漢中確實打眼,然而自己的身形相差無己,豈不是背後一樣受鄙夷,登時氣道,「一群無知的莽漢,不理也罷。」

  陸九郎但笑不語,將練完的械具擺回原處,他自稱弱小,卻能拎起碩大的石鎖,殷殷詢道,「少主可還要再練別的?」

  裴行彥並未留意,不耐道,「還練什麼?該去騎馬了。」

  軍營內亂嘈嘈的鬧心,生活枯燥乏味,裴行彥唯一的樂趣就是騎馬去野地游蕩,獵幾隻野物烹烤。他自知箭術不佳,不願被人嘲笑,必會將近衛趕開,只有陸九郎這般同樣羸弱的,才容許跟隨左右。

  一箭斜斜而出,野羊警覺的跳開,潑蹄奔遠了。

  裴行彥面上有些掛不住,陸九郎卻道,「少主張弓的姿勢絕佳,老兵都有所不及,力道也足,可惜野羊給士兵弄狡了,慣於躲閃,換個笨些的必會一擊而中。」

  無論射得如何偏斜,陸九郎總會巧妙的奉承,讓裴行彥留存體面,一番話說得他又提起了勁頭,拎著箭尋找更容易的目標。

  天色漸暮,陸九郎展眼一望,「西邊野物多,少主定能有所獲,我先去拾柴生火候著。」

  裴行彥向西尋去,一隻野兔簌簌在蓬草中躥動,搭箭卻又一次落空,他正當氣餒,抬眼見幾隻黃碩的野牛,這哪還能不中,他興奮的一射,箭矢果然命中牛背,不禁大喜。

  然而裴行彥一無所知,野牛看似緩慢笨拙,實則凶蠻倔強,力大無窮,絕不能輕易招惹。他持的還是弱弓,只射傷了皮毛,被驚動的野牛勃然大怒,瘋狂衝撞而來。

  一干近衛正等著貴公子游興耗盡,結果陸九郎過來傳令,眾人分散了拾柴,待驚見野牛襲人,趕緊縱馬奔去相救。

  野牛發狂起來極凶狠,裴行彥的坐騎雖是大宛馬,卻養尊處優,從未遇上如此凶獸,被嚇得潑蹄亂奔,逃向了高地,野牛洶洶緊追不放,跑得荒原一溜塵煙。

  裴行彥給顛得東搖西擺,丟了弓慌了神,駭得面色煞白,大宛馬跳起時沒捉牢韁繩,失空滾落馬下,側方正是陡坡連著斷崖。他一路滑墜,驚得魂飛魄散,好歹攀住岩石懸停在崖邊,細小的碎石簌碌碌滾落,底下不知多深遠。

  天光昏矇,大宛馬引得野牛奔遠了,一眾近衛不知人已落馬,呼喊著追去。

  裴行彥懸在半空,知道墜下去小命休矣,偏偏筋骨無力,完全提不起身體,急得冷汗淋淋,上方忽然探出一個少年,正是陸九郎。

  裴行彥一喜,正要喚他將自己拉上去。

  少年忽然一笑,深狹的眸子惡毒又快意,一腳跺上了他的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7:05 PM

第三十三章 夜遁逃

  陸九郎早就想逃,為了裴行彥才多忍了一個月。

  看著人墜下去,他掃平崖邊的痕跡,毫無波動的上馬,追著近衛而去。

  眾人好容易追上去射死野牛,大宛馬背卻沒了人,這下非同小可,整個大營躁動起來,一撥又一撥士兵策馬而出,執著火把搜尋。

  韓平策也急了,他反復問訊,近衛皆稱裴行彥身邊並無旁人,純粹是嬌公子愚莽引發的意外,然而縱是如此,他仍是裴佑靖的獨子,裴家的少主,一旦不測,裴、韓兩家必然決裂。

  韓平策顧不上其他,親自率領士兵出去尋找,荒原鬧騰了一夜。

  陸九郎混在其中,直至輪換才回到大營,面上不露痕跡,心底隱秘的快意。

  不過這份快意並未持續太久,天將白時,營外傳來消息,人尋到了。

  韓戎秋一進大營,不免眼皮一跳。

  營地一角是草料場,如今焦黑一片,散著灰蒙蒙的餘煙,附近亂七八糟,地上髒水橫流,眾多士兵面帶倦色,一身濕灰,大異於平日的井然。

  韓戎秋到底經歷無數,面上不顯,跟隨的韓七沒有這份定力,對著迎來的兄長愕然而問,「怎麼回事,營中起火了?」

  韓平策氣得雙眼發紅,怒聲道,「都是陸九郎!我要剝了他的皮!」

  韓戎秋打斷一問,「彥兒如何了?」

  韓平策一頓,仍是心有餘悸,「人沒事,給崖下的樹托住,有幾處擦傷,算是上天庇佑。」

  父女倆都鬆了一口氣。

  韓平策再度騰起怒火,「他是給陸九郎踹下去的,這小子極陰毒,故意誘他去射野牛,事後又裝著若無其事的搜尋,要不是裴行彥親口所言,還真當是一場意外!」

  韓七不免疑惑,「這兩人何時結了仇?」

  韓平策越想越恨,幾欲破口大罵,「能有什麼仇?裴行彥一來,陸九郎就對他百般逢迎,我瞧不上就沒管,權當哄公子哥開心。哪想到陸九郎如此狠毒,一旦得逞,裴家跟我們就成死仇了。我早說他心眼邪,訓出來也是匹惡狼!」

  韓七不由望向父親,韓戎秋一揉額角,神情沉抑,「他人呢?」

  韓平策的牙齒咬得咯響,「他裝模作樣回來報訊,我一聽就急了,親自帶隊出去找,裴行彥救上來時半昏,還沒法說話,消息一傳回營裡,陸九郎就縱火燒了草場,趁著紛亂偷馬跑了!」

  他很難不生怨,父親先放一個陸九郎,又塞了個裴行彥,一個比一個麻煩,好端端的大營弄得一片狼籍,恨不能將那禍首給剮了。

  韓戎秋深長的嘆了口氣,良久方道,「讓人去找,務必把他弄回來,但別傷了,我再想想如何安排。」

  韓平策震駭之極,難以置信的問,「阿爹這是何意?不打算將他交給裴家?」

  韓戎秋略蹙了眉,「裴家那邊我自會交待,你先照顧好彥兒。」

  韓平策無法理解,「還要如何想?他做了這樣的惡事,難道還放過?」

  韓戎秋臉龐一沉,聲色俱威,「讓你做就做,少說廢話!輪得到你來教我?」

  韓平策近乎要傻了,「可是!阿爹,他——」

  韓戎秋喝斷,「住口,這是軍令!」

  韓平策不敢再說,又疑又怒,心火憋得臉肌扭曲。

  韓七雖也愕然,到底比兄長冷靜,「陸九郎既然逃,定不會往城內,無非是向南或向西,兩邊都是荒原與沙漠,他沒有尋路的能耐,缺食少水走不了多遠,我去幫著找。」

  沙漠的夜晚極美,漫天星河爍爍相映,巨大的沙丘靜謐無聲,柔軟而浩翰的起伏,綿延至無窮無盡,一切的生靈似消失了,唯有風拂起沙粒。

  陸九郎覺得自己也將變成一粒沙,微小的、乾涸的、被沙丘溫柔的吞沒,化作一堆枯骨。

  他從未進過荒漠,只聽過胡商的描述,直到這一次才明白了沙漠的可怕。

  浩蕩的沙丘無邊,根本辨不出方向,細軟的沙子不帶一絲粗礪,一步步誘人陷落,耗盡前行的力氣。縱然練出靈敏,有足夠的耐力,面對自然仍是孱弱不堪。

  逃走時他身無一物,碰到泉水也不敢停下,只能極力飲足,用水浸透衣衫。等發現自己迷失,他已經走不出滿目黃沙,烈日下來回打轉,飢與渴耗盡了氣力,甚至拉不住馬。

  軍馬慢慢的走遠了,只餘陸九郎躺在沙上,被整個世界遺棄。

  夜風越來越冷,他開始感覺不到發瘋的焦渴,口鼻的裂血也乾了,風吹著細沙逐漸將他遮沒,等日頭再次升起,沙漠裡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無邊的虛無中,忽然飄來馬蹄的輕響,有人扶起他癱軟的身體,星光下的臉龐明秀如玉,一隻水囊湊近他的唇,清涼的水流灌入口中。

  陸九郎拼命吞咽下去,心頭卻更加絕望,神魂變得虛淡飄緲,彷彿在馬背上顛蕩,又似在黑暗中沉墜,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亮起來。

  漫天金光純澄,現出無數繚亂的人與景,漸化為高大婆娑的寶樹,韓七似也變了,在炫光中容顏瑩皎,瓔絡環繞,衣衫華彩流暢,眼眉似悲憫又似垂憐。

  陸九郎失去了恐懼,在奇麗的幻影中沉浮良久,終於一絲絲清醒過來。

  眼前是一處深闊的石窟,從頂至壁繪著曼妙翩飛的神女,花雨、樓台,靈鹿與寶樹,中間是一尊精美的觀音像,通身飾金,婀娜剛健,宛如真人一般俯瞰下來。

  沒有寶光流燦的天境,沒有韓七,窟內寂然如空,一處火堆正燃,陸九郎有一種莫名的低悵,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失望。

  河西盛行捐修佛窟,耗巨資請工匠鑿石開穴,磨整光潔繪上佛畫,供上菩薩作為禮敬神佛之所。這方石窟內裡極大,僅繪了一半,已經可見氣勢,壁上色彩鮮麗,堆金塗藍,所用的顏料極為昂貴,河西哪家能供得起如此華麗的巨窟?

  一思及此,他赫然如冷水澆身,隨即聽得窟外人聲輕語。

  片刻後,有人拎著炭走入,平靜的望來,正是韓七。

  陸九郎清楚如今有多可笑,逃來逃去在沙漠裡打轉,折騰得奄奄一息,仍是給人輕鬆擒住,而且還是韓七親至,可想韓家有多惱恨,絕不會讓自己死得痛快。

  然而他什麼辦法也沒有,哪怕沒有韓七,窟外的親衛也能將他捆回去,只有躺著裝昏。

  韓七將炭條填進火堆,淡淡的開口,「說吧,你跟裴行彥有何仇怨?」

  陸九郎一聲不吭。

  韓七並不放過,「你雖然奸狡,也不至於主動朝死路上撞,到底為什麼?」

  陸九郎知道裝也無用,乾脆答了,「我與他沒仇,可他的老子在天德城幾次要我的命,害我險些給陳半坊活活打死。你們當我是螻蟻隨手一碾,哪想過螻蟻也會咬人,既然上天教我得了機會,裴行彥又蠢弱不堪,憑什麼不報復?」

  連韓七也未想到,竟是天德城種下的因,她停了一停,「就算裴家有仇,韓家沒有虧待你,給你擋下安夫人,又讓你進了青木軍,你就如此恩將仇報?」

  陸九郎忍不住冷笑,「那是恩典?不如殺了我來得痛快。」

  韓七蹙了眉頭,「操訓是軍中慣例,你應該已經習慣,為何當成折磨。」

  陸九郎一腔怨毒,幽幽道,「不是折磨?你試過不許入睡,一整夜被迫蹲步?你可曾累到吐血,被冰水澆醒了繼續?你嘗過完成所有訓練,飯菜卻給人吐滿唾沫,仍得默默吃掉的滋味?等你受不了提出退營,卻給七八人圍毆,連還手都不能?」

  韓七怔住了,「我記得史勇他們還算有分寸,是青木營如此?韓小將軍不會這樣安排。」

  陸九郎勉強爬起來,倚著石壁而坐,譏道,「韓小將軍還用安排?他瞧不起,自會有人替他踐踏,我活得生不如死,誰在意過分毫?還要我對韓家感恩戴德,我還沒那麼蠢。」

  韓七久久不語,首次正眼打量陸九郎。

  陸九郎比新兵營時更瘦了,他骨廓分明,臉龐憔悴乾黃,眼眶深陷,隱著怨毒與不甘,宛如一隻受虐噬人的狼,完全沒了天德城時足以扮美人的精致靈動。

  陸九郎自知必死,言語也不再顧忌,「你無非是捉我給裴家洩憤,不必枉費口舌教我知恥,我只恨運道差了,沒將裴行彥弄死,不然死也值了。」

  韓七停了許久,緩慢道,「你該慶幸他沒死,你才有機會活下去。」

  陸九郎心一跳,嘴上冷誚道,「我還能活?騙鬼吧,莫非你還能大發慈悲的放了我?」

  韓七沒有接話,「你知道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陸九郎絕處又得了一絲活縫,心頭如水車瘋轉,嘴也沒那麼硬了,「是我不該惹貴人的厭,活該。」

  韓七平靜道,「不,是你太蠢。」

  她說別的也罷了,陸九郎自詡聰明,絕不肯認這個蠢字。

  沒想到韓七接著道,「不僅蠢,還弱。」

  陸九郎忍無可忍,反唇相譏,「要說頭腦,我能讓薛季一敗塗地,讓裴家險失少主,哪裡蠢?要說能耐,我兩個月能殺昆侖奴,練幾年必定勝你,哪裡弱?」

  韓七淡漠的開口,「你一無所能,在天德城已經吃過苦頭,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你笑裴行彥蠢弱,自己有何不同?明明練出兩分能耐,只要堂堂正正的較量,比得他灰頭土臉,照樣能出惡氣,旁人也會讚佩,你卻選擇諂媚相欺,陰毒暗算,激怒了所有人。遇事有正道,你偏弄低邪手段,正是因為你習慣了卑弱,以愚為智。」

  陸九郎給罵呆了,片刻後大怒起來,「你懂什麼!你好命生在韓家,天生就是強者,哪懂弱者的無力!」

  韓七毫不動容,「世間無數弱者,活得皆是安然,誰像你自作尋死,你嘴上以弱者自居,處處釁弄強者,幾次瀕死還不知改,到頭來又裝委屈?」

  陸九郎當然不服,滿腔惱怒的瞪著她。

  壁上的觀音長眉鳳目,威儀而慈慧,在蓮台趺跏安然而坐。

  座下的少女有明玉般的臉龐,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察,字字震聾發聵,「人可以安份的當一隻螻蟻,服從命運的安排;也可以練成一隻猛獸,世人自會讓道。而你,貪懶鬼祟、玩弄機巧,還遷怪於強者的反擊?陸九郎,你實在愚蠢傲慢,毫無自知之能!」

  陸九郎漲紅了臉,頭一次徹底失語。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7:15 PM

第三十四章 赤火營

  端水發源於祁連山脈,自東向西而流,穿越群山與草地,貫連雪峰與峽谷,潤澤乾涸廣袤的西北,又順著戈壁蜿蜒遠去。赤火大營就在端水之畔,與數十里外的青木營相較,周邊皆為原野,將領也以年輕者居多,營中的氣氛更為活躍。

  一方校場內,一個壯漢正與一個精瘦的少年相鬥,兩人赤著上身兩腳蹬地,拔樁似的較勁。臂膀肌肉繃緊,腳下來回使絆,直抵得汗水淋漓。壯漢的體格到底佔上風,奮臂扯得少年一斜,順勁一托,一聲巨吼將人扛在肩上,只要往下一摔,勝負就算定了。

  不料少年異常靈活,凌空一盤,雙腿挾住壯漢的腰肋,臂膀扣頸一絞,壯漢給勒得頭眼發昏,穩不住栽倒下去。兩人疊在地上兀自相掙,鬥得氣喘如牛,壯漢終是不敵,拍地認輸了。

  少年也累極,爬起抹了一把熱汗,圍觀的士兵皆在喝彩,嘩笑壯漢的狼狽。

  史勇一把架住少年,哈哈大笑,「好家伙,不枉我押了一注大的!」

  石頭又讚又羨,「九郎厲害,老兵都給你幹倒了。」

  王柱對著眾士兵大肆吹噓,「這是我們全隊一起訓出來的,瞧著皮瘦精刮,本事可不小。」

  伍摧將押賭的盤子扣了,銅幣混著散銀叮零作響,幾個人眉花眼笑,聽輸錢的士兵紛紛嘆息,越加得意非凡。

  李相給少年遞上一塊布巾,轉頭叫道,「下午的操訓要開始了,想挑戰的明日再來!」

  眾士兵一哄散了,陸九郎接過布巾拭汗,繫上衣衫,從盤裡抓出最大的一份,雖然筋骨俱疲,心情卻很舒愜。如今覺出有能耐的妙處,還收獲一眾祟敬的目光,確實遠勝於混騙。

  他萬萬沒想到,被捉回來不但沒死,還從青木營轉到赤火營,與一干舊隊友重逢。韓家的寬宏簡直不可思議,陸九郎幾乎懷疑韓戎秋是中了蠱,難道自己比裴家少主還金貴?

  赤火營的主帥是方景,平日多在沙州城,老將鄧宵代為掌營,韓七作為輔將協助練兵事宜。

  歇了一陣,下午的操訓開始了。陸九郎當先拎起一塊沉木,架在肩上跑起來,裸露的肩臂黝黑,給日頭烤出一層薄汗,張狂又矯健,放肆如一匹野駒。

  力量在體內湧動,汗水恣意流淌,陸九郎不斷戰勝對手,信心就越發強大。他不在乎同伴,卻有一群人簇擁左右;不必心機討好,自然就有接納與讚美,做一個強者格外美妙,就如擊敗昆侖奴時的飄然暢快,異常令人沉癮。

  縱然一度憎恨韓七與青木軍所給的折磨,卻也是那些痛苦讓他脫胎換骨,學到了馬術、槍術、弓箭、縛絞,列陣……而今所受的訓練更多,他卻越來越甘之如飴。

  陸九郎衝了幾十圈仍昂著頭,奔過時還踢了一腳步履蹣跚的許勝。

  許勝的屁股受了一踹,險些撲到地上,方要罵出來,人已經跑遠了,他悻悻對一旁的李相抱怨,「這小子以前一副廢物樣,如今怎麼這般能耐?」

  李相也在喘氣,「當初他扛過來,我就知道不能小看,難怪——史勇都——服了他——」

  史勇偷懶沒有前衝,與幾人跑在一處,咧嘴笑道,「老子傻麼?這是棵搖錢樹,還不得摟好了?」

  王柱腳步虛軟,淌著汗上氣不接下氣,「沒錯,聽說這小子在青木軍闖了大禍——居然沒受罰——定是有來頭的——將來說不定——還能當將軍——娘的累死我了——」

  他說得斷斷續續,最後一句突變,惹得幾人大笑。

  史勇幫他托了一把沉木,嫌棄道,「就你最孬,還有兩圈撐著跑完,不然又要加罰。」

  王柱背上一輕,總算稍緩過來,翻了個白眼,「我才從外頭弄到兩個瓜,嫌孬你們別吃。」

  他之前是個販貨的,精明活絡,與營衛套好交情,總能弄些東西進來,幾人一聽大樂,一番嘻哈亂讚,腳下都似生出了勁。

  陸九郎跑得忘形,拋開隊友迎風越奔越快,有一種無所不能的飄然,正當意氣風發,一個纖瘦的身影扛著沉木奔過,冷卻了他所有驕意。

  韓七時常一同訓練,她雖是個少女,卻有極強的力量,能拉最硬的弓,舉最沉的鎖,揮槍數千次從無一日懈怠,練到汗濕重衣,她對士兵要求嚴格,對自己更是苛刻。

  陸九郎忍不住暗中比較,嘗試同樣的訓練,未過半已精疲力竭。一個天之驕女為何要自討苦吃,他始終無法理解,直到偶然知曉了答案。

  夜裡一幫隊友蹲在營房外啃瓜,王柱鬼祟的說出,「知不知道,韓七將軍其實是養女。」

  這一言極為震撼,眾人無不驚訝,爭相詢問。

  王柱得意的吐了一口瓜籽,「方將軍的親衛說的,她進韓家的時候大約五、六歲,有人猜是外室所生,其實和韓大人毫無關聯,就是韓夫人收養的。」

  石頭愕然道,「她與韓小將軍極要好,怎麼可能不是親的?」

  史勇想得更實在,「養了這些年,和親生的也不差了,以韓七將軍的能耐,韓家只怕還捨不得將她嫁出去。」

  李相嘖嘖稱奇,「難怪韓大人幾個女兒,只有七小姐從軍,我看她找夫婿可不易,什麼樣的男人降得住?稍有爭執豈不給她揍死。」

  伍摧很是不屑,「有什麼好爭執?換我百依百順,說東絕不往西,當祖奶奶一般供著,養女也是韓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娶到手還怕沒有富貴?」

  陸九郎聽著,心思不知轉了幾道,面上一聲不吭。

  史勇錘開另一個瓜,嘲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沒黑就發夢,她瞧得上你?你舉的石鎖還不及她的一半。」

  不料他說話分心,手勁沒控好,瓜皮四裂而迸,濺了一臉瓜汁。

  眾人哄堂大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9:32 PM

第三十五章 嗢末人

  河西的原野嫩草初萌,陽光爛漫,野鹿成群出沒,正是一年春始。

  陸九郎有一群伙伴嬉笑為伴,日子格外歡樂,以至於忘了曾對石頭說過的話,韓家耗費無數金銀煉出的強兵,絕不是為安養閒人。

  韓七點了八百新兵游擊,深入西北的荒野,長驅掠襲蕃人的部落。

  陸九郎一干人都在其中,他心情復雜,禁不住又琢磨逃走之事。上戰場是要掉腦袋的,他不願莫名其妙的將小命送了,但逃跑的風險也不小,他已深知荒野的可怕,並沒有獨行的能耐,糾結良久仍沒對策,只能跟隨出營。

  騎馬雖有樂趣,長時間的驅馳卻是一種折磨。幾百新兵一出營屁股就黏在鞍上,從日升奔到日落,大腿磨得淌血,腰臀顛散了架,整個人酸疲不堪,爬下馬背無不打晃,宛如一群蹣跚的老太婆。

  唯有韓七始終精神抖擻,似不知疲倦,她帶了有經驗的老兵,但從不倚仗指引,自己就能按軍圖與星辰校正方位,尋到水源與村落。

  盡管新兵個個叫苦不迭,但人的適應力極為強大,十來日後陸九郎居然也慣了,疲累還能忍,更難熬的是補給極少,時常食水匱乏。陸九郎這一日餓得頭昏眼花,腹鳴如鼓,心火燥騰不堪,突然手裡給塞了一物,竟是半塊乾饟。

  史勇的臉龐也瘦了,骨架還是大,對他擠了擠眼。

  饟餅極為乾硬,大概被史勇揣在懷中,有股汗餿味,換在從前,陸九郎用來餵狗都嫌差了,這時卻捨不得咽,含在嘴裡反復嚼磨。

  前方的韓七一聲叱喝,隊列驟停,她的長鞭指向遠處的一線,話語凌厲如刀,「看好了,那是蕃人的營地,也是我們的給養!」

  風送來蕃語的聲息,長草帶來了遮蔽,敵方的斥候被幾個老兵潛去抹了脖子,數百人隨著韓七悄無聲息的掩近,隨著一聲殺喊,暴起衝入了敵營。

  這是兩千蕃人前軍,正在紮營安歇,壓根沒想到敵人天降般殺來,猝不及防之下給衝得七零八落,慌亂成了一團,有的連武器都沒尋著。

  韓七衝向大帳,蕃軍的主將剛跨上馬,正呼喝士兵迎敵,被她銀槍一抖,如靈蛇飛噬面門,大驚慌忙招架,雙方激烈的交戰起來。

  蕃將的近衛簇攻而來,史勇帶隊擋下,陸九郎還是頭一回上陣,聽得周邊的慘叫此起彼伏,血花四濺,心裡不免發悚,掌間冷汗濕滑。

  敵兵凶猛壯碩,神態猙獰,一刀劈在槍桿,陸九郎長槍一滑險些脫手,這時要逃也來不及了,只有硬著頭皮迎敵。他不再分心周圍,凝神盯住面前的敵人,二人周旋幾個回合,他覷著時機長槍疾突,生鐵槍頭瞬間命中,蕃兵的喉頸怒血飛濺,當場氣絕。

  陸九郎第一次陣上殺人,手足微微發麻,心腔亂跳,一時翻騰欲嘔,竟未注意側旁敵刀劈來。伍摧眼疾手快的幫他擋下,吼叫出來,「發什麼呆!會死的!」

  陸九郎清醒過來,提槍又戰,說也奇怪,殺人之後反而穩了神,蕃兵再凶也不懼,與隊友並肩而戰,越殺越勇。另一邊傳來一聲慘號,韓七將蕃將一槍挑翻,那人栽落馬下還未斷氣,已經有老兵衝近斬了首級,挑在槍尖縱聲歡呼。

  主將身亡,蕃兵大亂,悉數棄營而逃,陸九郎追殺得忘了形,還是給伙伴喊回來。

  全隊首戰得勝,傷亡不過百,殲敵卻有近千。

  一幫新兵大笑又大叫,在營地抄尋戰利品,圍著火堆分食敵軍留下的烤肉,

  陸九郎身軀緊繃,帶著過度興奮後的酸疲,頭臉濺了敵人的血,腥氣沖鼻,極想找個地方洗沐。然而史勇遞來一支羊腿,剎時勾起他狂烈的食欲,連手也顧不得擦,狼一般凶狠的撕咬起來,拋開了所有不適。

  八百鐵蹄迅疾如風,無情的掃過遇上的蕃人部落,縱火燒掉敵營,摧挫敵兵的意志,盡一切手段削弱蕃人,讓他們無力侵擾河西。

  激怒的蕃王派出了軍隊,然而這一支輕騎迅捷無比,行跡詭秘,似幽靈神出鬼沒。這是一場狡黠的游戲,韓七精心控制,狙殺敵方斥侯,甩脫大軍的追襲,時而引軍避縮一隅,時而徹夜突進,打得蕃人難以防範,追到時只見焦煙餘燼。

  雖然赤火軍屢屢得手,這樣的驅馳也異常辛勞,所有人熬瘦了一圈,心神卻很亢奮,鞍上掛滿戰利品,穿著蕃兵身上扒來的夏衣,配合殺敵熟練之極。

  王柱運氣不佳,在戰鬥中受了傷,隨其他傷兵一起留在了嗢末人的村子休養,不必督戰的監管,傷癒後會自行歸營,就連陸九郎自己,逃跑的念頭也已煙消雲散。

  嗢末人對河西軍極熱情,他們時常受蕃軍劫掠,苦恨已久。韓七卻慷慨的將繳獲的軍資相贈,村民喜極而迎,搬來木柴與烤架,在空地燃起幾十處火堆,宰殺牛羊烘烤,捧出蜜瓜與香果。

  眾多士兵吃得油光滿面,撐得打嗝,四下裡歡聲笑鬧。

  韓七禁了飲酒,嗢末人烹了奶茶,少女為士兵捧上奶碗與鮮花,揚起青春的笑顏。

  村人奏響鈴鼓與胡琴,一個歡俏可愛,身段誘人的少女知道韓七是頭領,衝過來熱情的邀舞,士兵們興奮的鼓噪,村民也在歡呼。

  韓七平時話語不多,意態冷漠,眾人以為少女必然碰壁,哪想到韓七居然隨她舞起來。

  一個纖長靈健,一個婀娜活潑,二人在場內旋轉,宛如一對親暱的情人。

  少女的眼神越加火辣,士兵們嘩笑歡呼,曲樂更添歡快。

  有了良好的開頭,眾多少女奔來邀士兵共舞,夾著村人的謔笑與哄鬧,氣氛熱愜。

  王柱傷了胯,實在沒法起身,見成群的少女湧來邀陸九郎,簡直羨慕得要死。然而這小子居然不為所動,全推給了隊友,眼看史勇等人樂滋滋而去,王柱禁不住嘴裡冒酸話,「陸九,你小子又不像我有傷,裝什麼不好色,是不是不行?」

  陸九郎支頤望著場中歡舞,懶洋洋道,「沒一個能看,這些放牛打草做粗活的,比西棠閣的女人差遠了。」

  石頭恍然大悟,「九郎見慣了美人,當然瞧不上村裡的。」

  王柱氣個半死,「難得有女人還嫌粗,等回營你就乾熬吧。」

  石頭發覺場中的人少了,一對對的不知去向,不禁東張西望,「史勇他們人呢?」

  王柱嘲笑道,「當然是去快活了,傻貨才放過這樣的機會。」

  西域一帶民風大膽,不以男女之事為恥,這支又是威名赫赫的河西軍,個個年輕精壯,村裡的女人當然不會放過,只有石頭這樣的外來人才會不解。

  石頭終於明白過來,登時面紅耳赤。

  又一個少女過來邀陸九郎,見他拒了也不惱,笑嘻嘻去拉石頭,石頭還從未與女子親近,大窘又按捺不住喜意,求助似的望向陸九郎。

  王柱憤憤的一唾,「瞧他做什麼,還要他替你指點把式?這種事哪個男人不會,快滾!」

  石頭忸怩的隨少女去了,場中突然嘩笑。

  原來與韓七跳舞的少女想將人拉去場外,幾次扯不動,許多士兵促狹的吹起了口哨,她百般無措,羞得要哭出來了。

  韓七笑了,附在少女耳畔一語。

  少女愕然瞪大了眼,不置信的將手按在韓七的胸前。

  韓七也不避,士兵的嘩笑聲更響,少女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鑽出人群,韓七走去了場邊。

  正當眾人樂不可支,少女又奔回來,還牽著一個英俊的青年,對韓七道,「這是村裡最好看的男人,給你!」

  眾士兵轟然大笑,那青年望著韓七雙目灼灼,顯然十分樂意。

  少女的話語歡快又放縱,「如果你喜歡我跟他一起,也可以。」

  場面越發噪鬧起來,一群士兵樂得前仰後合,口哨陣陣。

  韓七還沒回答,少女又道,「或者你喜歡壯的,村裡也有,要幾個男人都行。」

  眾人嘩叫得更厲害了,無不想入非非,皆有些心癢。

  韓七環顧一圈也笑了,摸了摸耳根,對少女道,「我喜歡男人,但要最強的。」

  一言讓全場驟然靜下來,少女猶在怔怔,「村裡最強的——」

  韓七的眉間盈著驕傲,帶著一點歡謔,「要比我更強,弱的我瞧不上,不配與我親近。」

  士兵們狂笑起來,歡呼又喝彩,一時沸鬧非凡。

  少女無話可說,現出遺憾之色,與青年怏怏的退了下去。

  陸九郎無聲的一嗤,凝著遠處英秀的纖影,狹銳的眼眸微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9:41 PM

第三十六章 尋仇怨

  八百人出營游擊,歸返時不足五百,個個黝黑精瘦,機警如狼,腰囊塞滿了戰利品,一入營門就贏得了全軍的歡呼讚羨。

  沙州城也有喜訊傳來,朝廷派使者攜來聖旨,冊封韓戎秋為沙州防禦使,正式統領河西五州。消息一經散出,河西百姓喜不自勝,載歌載舞,為重歸中原王廷的治下而狂喜。

  韓平策親自過來犒軍,在校場宣講完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頂著雷動的呼聲下台,打量許久未見的妹妹,他忍不住念叨,「又黑又糙,阿娘更要嫌你像個小子了。」

  韓七雖然疲累,一歸來就聽到好消息,心情極好,「河西有了歸依,阿爹也得了朝廷的敕封,不枉千里遠赴天德城。」

  韓平策也欣慰,「聖旨寫了一大堆,全是誇咱家的話,你頭回領這麼多人,游擊的感覺如何?」

  韓七雙眼驟亮,近乎嚷出來,「有趣!難怪你總想出去,明年開春了我還要去。」

  她似一隻剛會撲獵的幼獸,迫不及待的練爪子,韓平策想笑又繃住臉,「膽子不小,這是扯著猛獸的鬍子耍鬧,一旦給大軍撲到就完了。」

  韓七笑吟吟的戳穿,「這是阿爹教訓你時說的話。」

  韓平策毫不心虛,「那時我年少無知,如今懂事了,所以教訓你。」

  韓七斜眼瞧著兄長,望天一哼,「我有最好的輕騎,蕃軍追不上,年年都是敵人來侵擾,必須以攻代守,以牙還牙,百姓才能安生,這話又是誰說的?」

  韓平策忍不住笑出來,敲了敲她的頭,「你這丫頭,學得跟我一個樣。」

  韓七的頭髮數月未梳,糾成亂草一般,一敲頓時覺得癢,忍不住撓了幾下。

  韓平策頗有經驗,「別撓了,你又不像爺們能在野溪裡撲騰,肯定生了蝨子,回去藥湯浸髮,讓丫環多篦幾回就好。」

  韓七沒在意,「你說得對,游擊確實練兵快,三個月就脫胎換骨。」

  韓平策看一幫狼崽子也很滿意,「你年少威望不足,得親手訓的兵才好使,這些人對你已經信服,從中再拔三百精銳,以後就當你的近衛。」

  韓七躍躍欲試,「既然近衛有了,下次出戰可得讓我去。」

  韓平策忍俊不禁,又指點道,「養兵跟養狼差不多,讓他們跟著你打勝仗,肉給足,才有忠誠不二。游擊許了戰獲自留,你再給幾日假,這幫渾小子回家耀足了面子,以後上陣再險也會爭先。」

  正說話間,他不經意瞧見一張臉,剎時想起來,「姓陸的近一陣如何?」

  韓七中肯的評論,「在赤火營還算老實,操練肯下功夫,出去作戰也像個樣,有些長進。」

  韓平策默然片刻,「阿爹將之前繳獲的回鶻物資送去甘州,換了裴家息事寧人。」

  韓七聽得神情古怪,韓平策又補道,「我私下問了二哥,他也想不通。」

  韓七忍不住看向士兵堆裡的陸九郎,他正倚著木欄聽隊友誇口,哪怕灰髒疲沓,依然可見眉眼銳秀,額方鼻挺,天生的精致俊俏。

  韓平策索性挑破,「這實在沒道理,除非他是阿爹從前的風流債,但又沒半點相似。」

  這確實匪夷所思,韓七也難免結舌,「是二哥的猜測?」

  兄弟間私下議過幾回了,韓平策道,「大哥也這麼猜,阿爹年前讓人去天德城查了這小子的一切,特意避開了裴家的眼線。陸九郎並非天德城出生,幼時隨母從河西遷去的,要是毫無干係,阿爹會如此優待?他對我都沒這樣寬容。」

  大家族多個外室子並不鮮見,韓七有些猶豫,「要是真的,阿爹為何不直說?阿娘也不至於為這個置氣。」

  韓平策聳聳肩,「或許嫌他太不成樣,所以塞進青木營錘練,如今又扔給你盯著。」

  韓七垂目凝思,聽起來似乎很合理。

  韓平策不忘叮囑妹妹,「這小子心性不佳,拘在軍中少生些事,過幾年給個虛職養著算了,千萬別讓他知道,不然仗勢張狂起來更麻煩。」

  韓七深以為然,看陸九郎的眼神又不同了。

  陸九郎似有所覺的轉臉望來,兄妹二人立時移開目光。

  韓平策驀然想起,「完了,營裡交待完了趕緊走,阿娘讓我拎你回去,晌午前得見人!」

  兄妹二人打馬衝回沙州城,一進家門就撞見粉面含威的韓夫人。

  韓平策趕緊賣乖,「阿娘!我將小七帶回來了,這丫頭髒得沒個樣,頭髮都生蝨子啦,可得好生整治。」

  言畢,他扶著妹妹的肩膀往前一推,轉腳就溜了。

  韓夫人眸光一睨,眾多侍女一圍,韓七就知道大事不妙。

  等她終於坐下來,已經不知被刷洗了幾遍,篦了多久的頭髮,敷了多少層香膏與香脂,案上擺滿她愛吃的菜,配上了解膩的飲子與甜瓜。

  韓夫人含笑看她進食,檢視女兒濃密的烏髮,總算略為滿意,「明日城西賽馬球,策兒要陪宋家的小娘子觀看,你也一道去。」

  韓七給香脂熏得鼻子都不大靈了,好奇道,「已經定了宋家?」

  韓夫人氣定神閒,「策兒樂意,你阿爹也點了頭,過些時日就把婚事辦了,我也好省心。」

  宋家是沙州望族,可謂門當戶對,韓七想起哥哥居然半點口風不露,定是害羞了,她忍笑道,「哥哥陪是應該,我跟去礙眼做什麼,不如在家歇著。」

  然而韓夫人的苦心不單在小兒子身上,「你也不小了,一樣得留心,馬球場上聚了不少名門子弟,你瞧一瞧哪個順眼,看完了回來跟我說。」

  韓七一靜,怔怔的停了箸。

  韓夫人掃她一眼,嗔怪道,「策兒的婚事定了,家裡不就剩下你?出去一趟黑成這樣,相看都不好安排。」

  韓七的嘴裡忽然沒了滋味,「聽說有的人家到二十才嫁女。」

  韓夫人眸光溫軟,語重心長,「成婚晚幾年無妨,議親得趁早,門第相宜的不多,不能讓好男兒給別家搶了。知道你愛去營裡,但女兒家哪能一輩子如此。」

  韓七抬起眸,帶著明秀的稚氣,懇求道,「阿娘,我喜歡練兵,既有趣,也能幫上家裡。」

  這孩子從來乖巧,極少這般撒嬌,韓夫人心一軟,柔聲一嘆,「就不該答應你習武,你娘將你托給我,不是為了讓你上戰場,萬一有個好歹,我怎麼對得起她。」

  韓七卻笑了,「不會的,母親在泉下知道我長了能耐,一定很歡喜。」

  韓夫人啼笑皆非,拿出威嚴,「你哪懂做母親的心,她盼著你有個好歸宿才是,聽阿娘的話,明日好生挑一挑,這是終身大事,沒什麼可羞的。」

  韓七無法,怏怏的應了一聲。

  石頭簡直要樂瘋了,軍中給假,幾個伙伴一起入城,將所獲的戰利品換成金銀,加上幾個月的餉銀,他的腰包驟然鼓起來,喜得連步子都不會邁了。

  其他伙伴同樣喜氣洋洋,錢到手迫不及待的歸家去了,餘下陸九郎與石頭在街面晃蕩。

  石頭已經開始發夢,「一年不到就賺了這麼多,再過幾年不就攢出個宅子了?」

  陸九郎心底也滿意,嘴上卻道,「你當機會常有?游擊不過是小打小鬧,碰上大戰誰知能不能保命。」

  石頭才不理會,充滿了期盼,「九郎,你說要不賃個屋子,以後來城裡不用住客棧,我們有自己的窩。」

  陸九郎想也不想,「賃了有什麼用?平常又不能離營,白白浪費銀錢,不如多吃喝幾場。」

  石頭給澆了瓢涼水,喪氣的望向街面,恰好行過一處花樓,時逢盛夏,門外的女郎輕羅袒領,露出胸口雪也似的凝脂,嬌滴滴的喚叫。

  石頭已開了竅,哪經得往這等誘惑,看得兩眼發直,「九,九郎,你瞧——」

  陸九郎見他的傻樣,睨笑一聲,「心癢了?別怪我沒提醒,下等的窯子髒得很,去一回惹一身爛病;上等的你逛不起,兩三天就耗得屁股精光。」

  石頭頓時洩了氣,悻然道,「你以前不也常進堂子?」

  陸九郎一派理所當然,「我去是女人給我送錢,求著我親近,我還未必肯敷衍,是你能比的?憨貨還想動花腦筋,嫌錢多了不如送我。」

  這還真不是吹噓,花娘確實對陸九郎熱情萬分,媚眼頻飛,綺態百出,只差解衫相迎。

  石頭給比得灰頭土臉,乾巴巴瞅了兩眼,快步逃開了。

  前方是沙州出名的酒樓,二人在軍中聽史勇百般吹噓,饞涎都吞了幾斤,拿定了要來光顧一番,石頭已經聞到香氣飄來,方要快步衝去,突然前面橫來一幫人。

  領頭的少年玉面錦衣,正是裴行彥,身邊還有個華衣青年,相貌就差多了。

  陸九郎何其精狡,打眼就知不對,不等裴家的手下抄來,瞬間拔腳衝入邊巷,飛一般逃了。

  裴行彥從小高傲,何曾吃過虧,險些死在陸九郎的奸計上,哪怕收到父親的書信,仍咽不下這口惡氣。正好堂兄裴盛過來作伴,花錢使人在赤火軍盯著,一心助堂弟將仇人弄死,誰料陸九郎反應如此之快,一下沒了影,趕緊呼喝眾護衛追上去。

  石頭給拋在原地傻了,他不識裴家的人,這會才覺出不妙。

  陸九郎心知大意了,安於韓家的庇護,竟忘了裴行彥可能報復,落單給人盯上了,此刻使足了力狂奔,然而追在後方的是銳金軍百裡挑一的精銳,哪會讓他輕易擺脫,陸九郎只有往人群攢密的地方奔,盼望鬧得越大越好。

  裴家的人緊追不放,一路不知撞倒多少攤子,打壞多少物件,惹起一街罵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09:52 PM

第三十七章 懇相授

  兩下越追越近,陸九郎見甩不脫,在轉角處立定,待第一人追近時驟然而襲,對方猝不及防橫臂一擋,不料陸九郎拳頭是虛晃,腳下才是實,猛然將人踢得倒飛,半晌爬不起來。

  待其他人驚怒交加的衝來,陸九郎已經翻牆躥上高樓,從屋頂踏瓦而走,眾人在追逐中又給他擲瓦擊中了二人,失足從屋脊滑落,跌得好不狼狽。

  他狡計百出,接連傷人,眾護衛怒火高漲,學了他抄瓦而擲,陸九郎卻跳落街面,縮身借著路人的遮蔽而逃,無辜行人給亂瓦打得血流披面,慘呼不斷。

  等裴家護衛分抄將陸九郎截住,街上的百姓已經怨氣如沸,紛紛惡罵起來。

  裴盛自恃裴家的身份,不管不顧,「敢礙事的就是找打,看誰敢攔!」

  裴家的護衛再無避忌,揮拳打開指責的百姓,毆得多人鼻血長流。

  裴行彥縱馬跟來,滿目怨毒,「陸九郎,今日我要你的命!」

  陸九郎當然不會束手就擒,極力招架眾多護衛的圍攻。

  正當紛亂之時,城中巡衛趕至,領頭的隊長喝道,「何方狂徒侵擾百姓,給我停手!」

  眾人恍若未聞,拳腳不停,陸九郎左支右絀,已然落了下風。

  裴行彥盯著陸九郎,壓根不理來人,裴盛回聲斥喝,「你是何人?」

  男子見這些人態度張狂,衣飾華貴,必是有來頭的,強按不快道,「我乃巡衛使崔良,閣下何人,當街如此放縱!」

  裴盛不屑道,「一個巡衛使罷了,裴家少主在此了結私怨,不必你等過問。」

  崔良聽得是裴家的人,不免一驚,看向被圍毆的少年。

  少年黑俊精悍,身形靈健,一邊拼鬥一邊吼出來,「聽他放屁——我是赤火營的兵,韓七小姐的人!韓家絕不會讓我死——」

  崔良一聽,當即道,「縱有私怨也當報予韓大人,裴少主請罷手!」

  裴行彥冷笑一聲,置之不理。

  裴盛倨傲道,「你只管動手,不過拳腳無眼,被誤傷可別去跟韓家哭訴,怪我們的不是。」

  崔良怒火頓起,令巡兵上前制止,然而裴家的護衛拳腳厲害,哪是普通巡兵能敵,反而被踹翻多人,姿態極為囂張。

  崔良的臉色極難看,見被圍的少年命懸一線,讓下屬去韓家報訊,自己揮刀上前相救,無奈武藝平平,根本攻不進去。

  裴盛見巡兵跑走,也擔心引來韓家人,催促護衛,「還拖什麼,速決。」

  陸九郎已然力竭,給眾護衛制住,對著裴行彥惡聲道,「慫貨!要是沒人幫,老子空手都能捏死你!」

  裴行彥大怒,「把他架起來!我親手宰了他!」

  陸九郎豁出膽子破口大罵,「又蠢又廢,還有臉當少主,裴家怎麼會有你這種廢物!」

  裴行彥激怒如狂,拔刀劈下,決意先斬下仇人的臂腿,眼看血光將迸,忽然一鞭橫來,捲住他執刀的腕。

  來者正是韓七,她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穿銀色窄袖胡服,英冷又清銳,「裴韓兩家已經議定此人之事,裴少主應當知曉,不該如此擅為。」

  崔良大為驚喜,心神驟定,「見過韓七小姐。」

  韓七朝他一點頭,收鞭躍下黑馬。

  陸九郎從奈何橋打了個轉,明白自己又活了,不料裴行彥見長鞭一收,又一刀斬向仇人的頸,絲毫不理勸說。

  崔良眼見少年要身首異處,不禁失聲驚呼。

  韓七的鞭梢如靈蛇又至,這一次抽中裴行彥的臂,震得刀勢一歪,擦著陸九郎的額角而過,留下了一道淺傷。

  裴行彥吃痛而退,裴盛也驚了,趕緊帶人簇護左右。

  韓七淡道,「這裡是沙州,不是甘州,即使裴家少主,也不能不顧一切的妄為。」

  裴行彥怒氣滿胸,哪裡聽得進去,厲聲道,「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端什麼架子,有什麼資格告誡我!」

  不等韓七回應,陸九郎已經笑了,血從額角淌落,依然笑得惡意又嘲弄。

  韓七瞧得無語,對著裴行彥平靜道,「裴少主肯聽才是告誡,若不肯聽,我當然不會浪費口舌。」

  她言語客氣,話音方落長鞭陡起,陸九郎的身側傳來擊響,箝制的護衛均給抽倒,他脫力一栽,拄地抬頭望向場中。

  韓七動手之時,裴家的護衛也動了,她收鞭奪了一把腰刀,以刀背接了攻擊,氣勢強悍凌銳,不斷擊飛對手。

  街上的巡衛與百姓瞧得格外解氣,轟然脫口歡呼。

  裴盛哪想到裴家的精銳竟不敵一個少女,轉瞬之間滾了一地,駭然退了半步。

  裴行彥愕極又怒極,聲音尖利起來,「韓七!你竟敢如此!」

  韓七懶得理會,對崔良道,「安撫百姓之事就偏勞閣下了。」

  崔良早聽說韓七小姐厲害,這次親見她的能耐,只覺痛快之至,連聲應了,連眼風都不掃裴家人。

  韓七打量陸九郎,「還能走?」

  陸九郎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終是脫力過度,試了兩次未能站起。

  韓七一聲唿哨,黑馬奔近,她一躍而上,將陸九郎也提上鞍,馭馬自去了。

  她沒對裴家少主動手,也不曾多看一眼,多說一個字,卻比辱罵更讓人羞辱。

  裴行彥氣得通身發顫,面色蒼白,狠狠咬住了牙。

  陸九郎看來狀況不佳,其實僅是耗力過度,刀傷也淺,在醫館敷紮完就恢復了行走,韓七折騰一陣也餓了,索性帶他去了酒樓。

  韓七進食靜默又快速,陸九郎在軍中搶慣了,也改了矜持的作態,二人吃得風捲殘雲。

  陸九郎填飽肚子,擱下竹箸開口,「就算姓裴的再鬧,韓家不會讓我死,對不對?」

  這句話問得十分篤定,韓七沒有回答。

  陸九郎並不放棄,「韓家為何護著我?我有什麼價值?」

  韓七思了片刻,不鹹不淡的道,「不管是什麼,你該明白人的好運是會用完的,韓家不是世間的主宰,這次要不是阿娘讓我去看馬球,你已經死了。」

  陸九郎沒有再言語。

  戲台上的伶人戴著面具演蘭陵王破陣,唱唱打打的熱鬧,韓七極少觀賞這些,一時頗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視線,才發現陸九郎一直在看自己。

  她也沒在意,隨口道,「你不必亂想,沒什麼值得韓家利用的,也無須過於擔憂,裴家人就是心眼小了些,不離營就行了。」

  陸九郎眼眸深狹,輕佻又不懷好意,「我是好奇,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為何要拼命苦練,怕無能了會被韓家拋棄?」

  他的話語如一根尖利的針,刺窺她的反應,等待下一瞬的變色或羞怒。

  韓七一怔,隨即了然一哂,「你這人就是心思齷齪,喜歡亂猜,阿爹和阿娘待我如親女,從不願我過於辛苦。」

  陸九郎完全不信,「要是能安享韓家女的尊榮,你為何還要拼力去爭強。」

  韓七不答反問,「今日我讓裴行彥收手,靠的是韓家小姐的名頭?那是因為我夠強,他打不過,只有氣得發抖。」

  陸九郎一時語塞。

  韓七驀然笑起來,頭頸昂揚,眼眸靈動又驕傲,「你說,做強者的滋味如何?」

  她的雙頰有細小的曬斑,嘴唇透出乾紋,在游擊中熬得眼眶微陷,髮絲蓬散,沒有一點貴女的嬌嫩水潤,卻鮮明盛氣,桀驁又飛揚,出奇的懾人心魂。

  陸九郎望著她,沉默了。

  韓平策三歲起被督著練功,多年來從無一日懈怠,晨起從小廝手上接了熱巾敷臉,打起精神出了屋。

  韓府佔地不小,屋宅卻不算多,要不是幾個女兒陸續嫁出,住得甚至有些擠,正是因為家中有個開闊的練武場,裡頭搏場,鬥樁、箭場、馬道一應俱全。

  韓平策到來之時,韓七已練完了拳腳,正在鬆緩筋骨,武場裡頭人不少,有的舉鎖,有的絞鬥,有的練刀,大多是家中護衛。

  韓平策一掃,詫異的瞥見一張討厭的面孔,「那小子怎麼進來了?」

  既然裴家少主不依不饒,韓七自不能再讓陸九郎落單,隨手將他扔在家中客房,等過幾日一道回營。

  韓平策聽妹妹述完首尾,頗為無語,「幸好沒讓裴家人得手,那得成什麼樣。裴行彥也沒出息,上次吃了虧,裴家打發一群人來捧著,枉我教了快半年,還不如普通一兵,乾脆送回去算了。」

  韓七拔出一桿長槍,準備練習,「阿爹也沒指望你能將他訓出來,好生供著就行。」

  韓平策當然也明白,牢騷兩句罷了,「我還納悶馬球賽怎麼沒見你,原來有這一齣。」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韓七就不說話了。

  韓平策知道妹妹不高興,故意逗弄,「你就不奇怪,回來娘怎麼沒抓著你問?」

  韓七狐疑的看他,抿嘴等聽。

  韓平策咳了兩聲,學著韓戎秋的語調,「七丫頭還小,議親暫且不急,先放一放。」

  韓七喜動顏色,笑容霍然而綻。

  韓平策失笑,隨手也拎起一桿槍,「心情好了就對練一場,看你最近可有長進。」

  韓七神采奕奕,毫不猶豫振槍一刺,兄妹二人開始較技。

  隨著槍勢漸急,二人越戰越激,槍風嗖嗖,槍影如牆,連雙方的身形都模糊了,武場上其他人紛紛圍近觀戰,讚嘆有聲。

  陸九郎給韓七扔在客房,本是無事可做,然而習慣了軍中作息,天剛亮就醒了,聽得隔壁武場有動靜,不知怎的就過來拎起了石鎖。

  他被兩人對戰吸引,看得極想摹練一番,去兵器架拿武器,赫然望見一把極長的斬刀,威凌而霸道,將其他刀槍比得細弱不堪。這武器他曾見韓七用過,怦然意動,當下取在了手裡。

  斬刀通體為精鐵所鑄,足有一丈之長,份量極為堅沉,擎起來稍加舞動,雙膀就覺出酸疲,他嘗試劈砍,卻並不順利,稍有不慎就帶得身體失衡,越舞越是狼狽。

  有人瞧見了嘲笑,他只作不聞,咬牙繼續嘗試,直到日頭已高,渾身大汗淋漓,他才疲累不堪的擱下,癱軟的身下浸出一圈濕痕。

  武場已經空了,灼亮的日頭映下來,燙得陸九郎雙眼發花。

  一旁突然響起韓七的聲音,「你還差得遠,練這個只會適得其反。」

  陸九郎望去,見她攬槍坐在木欄上,他不服氣道,「只要我力量再強些,自然就能控住了。」

  韓七也不多說,「你用刀攻擊我試試。」

  陸九郎拾起斬刀,使出全身力氣一劈。

  韓七的槍比起斬刀就似一根細棍,然而輕巧一沾,他的刀勢莫名其妙的歪了,砍了個空。

  陸九郎愕住了,不置信的又劈了一刀。

  韓七槍尖隨意一引,陸九郎又歪了準頭,一刀斬在了木樁上。

  她的確沒有使力,陸九郎憋著氣再試,這次他手臂繃得死緊,絕不讓對方帶偏。

  然而韓七的長槍一纏,斬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脫手,沉重的砸在了地上。

  陸九郎呆立當堂,放棄了拾刀。

  韓七跳下木欄,足尖一挑,斬刀躍入她的掌心,輕鬆的一甩臂,劈出一道鷙厲的風嘯,「陌刀為斬馬劍所化,殺勢狂猛霸道,用起來不單靠臂力,必須腰背合一,一擊就能將對手連人帶馬劈開。但刀身過長,份量堅沉,你只看它威風,根本駕馭不了。」

  陸九郎才知這武器叫陌刀,一時無言。

  韓七將陌刀與長槍置回兵器架,「你眼下該學的是槍,槍為百兵之祖,運用技法無數,等精通了各種門道,自然就明白怎麼運勁,再練陌刀就不難。」

  陸九郎一身塵灰與汗漬,默然凝著她,忽道,「你說我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還說好運終會用完,不能仰賴韓家的庇護,如果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你能不能教我?」

  韓七回身望來,茸眉詫然揚起,似乎有一絲意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10:05 PM

第三十八章 血紛紛

  對於陸九郎試探的請求,韓七沒有回應,這也不奇怪,畢竟二人的身份差得太遠,或許不值得她過度垂顧。

  尤其是當假期結束,韓七挑出三百人組建了近衛營,史勇成了隊長,許勝和伍摧成了伙長,而陸九郎,僅僅與李相一般做了個伍長。

  軍中以五人為一伍,十人為一伙;一隊為五伙,管領五十人,史勇赫然成了小頭領,薪餉大漲,一干伙伴都替他歡喜。

  許勝和伍摧也被簇擁著恭賀,李相也頗為滿足。

  石頭忍不住嘀咕,「李相沒什麼本事,卻和九郎一樣是伍長?許勝和伍摧是伙長,史勇是隊長,他們操訓的考評都不及你,為何管的人遠比你多?」

  石頭先頭給陸九郎甩在街上,慌得亂轉,終於想起來去找巡衛,最後才知陸九郎給韓七救走,聽說他在韓府住了幾日,無限豔羨,這會更忍不住問,「九郎比他們能耐,和七小姐也熟,又慣會哄女人,沒給她說幾句好話?」

  陸九郎沒出聲,心頭羞嫉又失望,原當自己奇貨可居,定能得些優待,如今被澆得半點不剩,韓家除了保他一條命,壓根不會另眼相看,連個小頭目也不屑於給。

  他說不出的憋火,操訓越發拼命,比新兵營裡還猛,弄得史勇等人不好意思,跟著勤勉起來。這一來其他新拔的頭領也不敢落後,幾百人呼喊震天,熬練不休,成了大營一景。

  這麼折騰也不是無用,很快傳來消息,河西即將動兵征伐。

  河西一共十二州,韓戎秋收復了五州,尚有七州在蕃人手中,如今有了中原王廷的詔書,萬千百姓重新有了歸屬,韓戎秋作為沙州防禦使聲望大漲,決意出兵攻復餘地。

  九月下旬,西北已是深秋。

  河西大軍出行,旌旗激揚,滾滾騎兵如浪潮狂捲,打得蕃人丟盔棄甲,接連敗出鄯州與河州,大量潰兵逃入了蘭州。

  蘭州為古西羌地,隋開皇初置蘭州,以皋蘭山而名。既是胡漢交錯的西北要衝,也是一塊百戰之地,蒼黃的城牆見證了無數兵戈,隨著五軍的煙塵掠地而來,又一次戰火將燃。

  守城的是大將軍烏倫海,他在城頭眺望遠處的塵沙,面龐如赭石,鬚髮編成粗硬的虯辮,披著重甲毫不費力。

  主將角羅近前稟道,「將軍,敵人十五萬之眾,是韓戎秋親自領軍。」

  牙將桑結也來報告,「應將軍之令,蒙布那從岷州帶兩萬人來援,廓州的兵也到了,城內合兵二十一萬,只要死守,敵人絕對攻不進來。」

  烏倫海話語暴烈,「懦夫才守城,我要趁機斬了韓戎秋的腦袋,殺得河西軍人頭滾滾,叫庫布爾那個老貨睜開狗眼看看,誰才是大君最得力之人!」

  宰相庫布爾與烏倫海相爭已久,幾近成了仇敵,另一將領敦則附和,「等此戰大勝,看他以後還有什麼臉爭權!」

  蕃人居於高原之地,生來與牛馬相伴,在惡劣的環境下勇悍耐勞,天生就是戰士,即使河西軍訓練有素,戰勝也絕非易事。

  天空呈現一種凝硯般的灰紫,地面結著銀白的草霜,成千上萬的營帳籠在濛濛霧氣中。隨著日頭升起,絲縷的霧氣漸散,角聲高亢的傳遍,地面的軍馬與人流開始湧動。

  蘭州城外殺氣如山,金鼓密如激雷,展開了一場空前的惡戰。

  河西軍打頭的軍旗一青一金,勇猛的迎戰凶悍的敵兵,黑旗與黃旗協攻,赤旗在後方翼護中軍。當激戰膠著不下,角羅與敦則帶領萬餘精卒衝出,撲向了黑旗的陣列。

  黑旗是玄水軍的所在,被突來的強兵一衝,登時有些亂了。

  領兵的家主趙奢立即變陣,讓兒子趙英繼續協助前頭的兩軍,堂兄趙季與侄兒趙壘穩住後方,進行截戰。角羅執著鐵戟疾突,率隊大肆劈殺,一迭迭如鋪開了血浪。

  玄水在五軍之中不算強,一旦頭尾遇敵,漸漸現出不支。趙壘心急搶攻,給角羅的鐵戟擊中腰肋,噴血從馬上栽落,趙季大驚,帶一群近衛將人搶下,陣形已然亂了。

  角羅與敦則成功的突破玄水軍,向中軍大纛殺去。烏倫海見時機已至,跨上披甲的軍馬,攜親將突出城下,疾衝河西大軍。

  蕃軍氣勢大盛,青木軍與銳金軍宛如不勝衝襲,向兩邊避散,連協攻的厚土軍也開始退撤,烏倫海的隊伍幾乎未遇阻礙,輕易衝到了赤火軍前,與角羅、敦則相合。

  烏倫海森戾一笑,這一仗已經勝了,只差最後摘取韓戎秋的首級。

  然而一剎間,赤火軍戰鼓激振,河西軍旗幟翻飛,十餘萬人縱聲喝應,青木軍與銳金軍陣列變動,化作千百支小隊突進,將蕃人大軍的陣列切成了無數碎塊。

  蕃人雖勇,卻從未見過這種陣仗,驟然給切裂隔斷,部屬不得指令,只能各自為戰,頓時陷入了混亂。河西軍卻呼應有序,協力相接,一步步抄絞,局勢瞬間轉換。

  烏倫海怒瞪著河西軍的大纛,明白上當了,韓戎秋以身為引,誘得自己深入陣中。全軍已經亂了,然而機會依然存在,只要衝潰當前的赤火軍擊殺統帥,仍能奪勝戰局。

  他暴戾的一呼,迸出狂烈的戰意,帶領部屬前衝,鮮血如暴雨飛濺,慘號與怒叫充斥,猶如森羅地獄。

  赤火軍的主帥方景親身上陣,與大將鄧霄接戰烏倫海,頂住了激撲的強敵。其他將領分頭截守,韓七率近衛營迎擊側方來敵,拼得三百近衛死傷過半,地面密布斷肢與馬屍,騎兵打成了步兵。

  陸九郎曾隨韓七千里游擊,多次經歷拼殺,也見過隊友傷亡,自覺已經老練,其實從未領受過真正酷烈的血戰。他前一刻還當尋常,下一瞬蕃軍殺近,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蕃將錚厲的狂吼,怒揮著鐵戟狂猛的斬殺。一個相熟的伙長被劈斷了腰,嘶號不似人聲;另一人被利戟剖腹,糊糊的臟腑滑了一地,躲避不及的下一個給斬斷了腿,四下死傷無數,腥濕的鮮血浸沒了足脛。

  陸九郎冷汗直淌,頭暈目眩,正當恐懼得近乎痙攣,一道烏影從他身後衝來。

  韓七如疾電長刺,逼得角羅回戟,救下了一名士兵。她騎著神駿的黑馬,身穿黑色甲衣,鳳翅盔纓鮮紅,銀槍攻勢凌厲。角羅豹眼怒突,臂膀比韓七的腰還粗,鐵戟大開大闔的橫掃,二人激烈的拼鬥起來。

  蕃人要強殺韓戎秋,赤火軍則要撐到大軍絞殺敵人主力後來援,雙方都殺紅了眼,史勇帶隊擋下另一名蕃將敦則,敵人極為凶悍,一擊就震得史勇雙膀發麻,眾士兵營只有以人命纏住,死命攔阻敦則與角羅合到一處。

  史勇戰得青筋迸出,見又折了一批,喊道,「陸九、李相,接上!」

  軍令如山,李相硬著頭皮帶人衝上去,一照面就給敦則挑飛了一人。

  那個可憐的士兵凌空而摔,血從豁開的喉頸濺出,澆了後頭的陸九郎一身,腥血一激,慘號刺耳,他被一種極至的恐怖懾住,心神徹底潰了,蹌退了幾步。

  他一退後,跟隨的手下遲疑不前,圍堵現出了缺口,眼看敦則就要馭馬衝出。

  史勇氣得暴吼,捨身揮刀攔阻,「陸九你個慫貨!攔不住都要死,上啊!」

  他雖然奮勇,到底能耐差得太遠,沒幾下就給敦則的長槍戳中,飛跌出去沒了動彈。

  這一擊正中胸口,無疑人已經沒了,史勇平素好誇口,愛熱鬧,對隊友頗為義氣,人緣相當不錯,一倒群情洶湧,人人激憤萬分。

  陸九郎腦子嗡的一響,忘了恐懼發瘋般衝去,竟然頂住了敦則的長槍,眾人隨他一擁而上,將敵將壓回了陣中。

  另一邊的韓七鏖戰良久,嘴唇漸白,額髮給濕汗浸透,場中雙馬錯身,角羅的鐵戟擊飛了韓七的銀槍,後方的近衛駭得目眥欲裂,眼看利嘯襲向她的腰,剎那就要奪命,韓七卻隨勢一翻,抽刀一斬,劈傷了角羅的坐騎。

  馬兒痛嘶而跳,將角羅摔下,他的鐵甲極沉,還未掙扎爬起,已給韓七一刀擲出,洞穿了咽喉。近衛營爆出歡喝,王柱拾起掉落的長槍一拋,韓七接在手中,毫不停留的向敦則衝去。

  敦則給擋得怒火騰騰,不管殺了多少河西兵,仍有不畏死的上前,眼前一個小兵更是意外的難纏,翻來跳去的攻襲,幾次未能刺中,一不留神還給帶偏了槍勢。敦則暴怒起來,槍如雨而下,眼見要將對方戳死,忽然一騎橫來,正是與角羅對戰的少年將軍。

  敦則這才發覺同伴已遭不測,驚怒交加,揮槍攻向韓七。

  韓七方才一戰耗力極巨,當然不會與之硬戰,一邊持槍卸避,一邊喝道,「攻馬!」

  韓七接了主攻,眾兵膽氣大漲,陸九郎在李相等人的掩護下滾近,抽冷子持刀襲馬。不料戰馬頗為老練,跳躲了幾次,顛得敦則燥性大發,決意不顧一切先宰了可惡的小卒。

  陸九郎滾在地上,驟然一槍貫頂,情急扯住地上的敵屍一擋,槍尖穿屍而過,刺中了左肩,綻出鑽心的劇痛。

  敦則待要再擊,臂上已挨了韓七一槍,不得不全神應對。蕃兵紛紛追斬陸九郎,攻得他狼狽萬狀,石頭和伍摧等人拼命護住,馬上與馬下鬥得同樣激烈。

  陸九郎痛得剜骨,卻越發激恨,一心要為史勇報仇,他非但不退,揉身襲向敦則的馬腹,馬兒受驚一彈,敦則身形一仰,長槍走偏。韓七瞬間變招,槍尖疾刺敵騎的馬額,嚓的一聲挑下一大塊馬皮。

  馬兒疼得激嘶狂跳,敦則知道坐騎不成了,騰鞍而起,連人帶槍直奪韓七,韓七雖然架開槍勢,也給他撞得險些栽落。她強撐著一唿哨,黑馬人立而起,將敦則甩下了地面。

  騎將一旦失馬,立減七分凶勢,韓七打起精神疾攻,長槍密如潑風,敦則撐了數個回合終未扛住,給她一槍擊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10:14 PM

第三十九章 獎懲明

  血腥的鏖戰持續良久,四軍有條不紊的前推,將蕃軍支解絞殺,如分噬一條凶蠻的巨蟒。

  烏倫海極力衝殺,依然無法逾越赤火軍的堅守,大纛絲毫不動,宛如一座山岳穩在了河西軍的心頭。當五軍成功合流,烏倫海被數槍穿身,雙目怒睜而亡,為輕敵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這一戰異常艱險,戰績也異常輝煌,殲敵十五萬,逃走六萬,留下一座完好的蘭州城。受蕃人欺壓多年的百姓熱淚盈眶,敲著鑼鼓歡欣而迎。

  韓七的近衛營折損極重,全鬚全尾的不足兩成,伍摧等人多少帶了傷,唯有石頭運氣絕佳,僅在背後劃破了一塊油皮。

  陸九郎傷得不輕,肩窩流了不少血,一聲不響的枯坐,等軍醫處置完,出了醫帳依然臉色煞白,神氣低落。

  石頭當他是疼的,跟在一旁安慰,「九郎好生歇著,我給你找些吃的。」

  醫帳附近一片嘈亂,斷肢斷腿的傷兵慘哼不絕,許多人來回奔忙,有的抬人,有的送水,還有的推動板車,將屍首運去空地。

  陸九郎靜靜的望著,抬腳向空地走去。

  石頭趕緊扯住,「那邊是停屍的,歇宿在另一頭。」

  陸九郎似乎沒聽見,堅持走過去,待見到遍地陳放的屍骸,他渾身發僵,幾乎沒有勇氣細看,「史勇在哪?」

  石頭給問得莫名其妙,「史勇?早抬去帳裡啦,他又沒死。」

  陸九郎一瞬間神情驟變,擰頭太急,迸出了一聲咯響。

  一座座軍帳相挨,隔得極遠都能聽見裡頭的笑鬧。

  陸九郎一掀帳簾,就見史勇對著一群士兵口沫橫飛,「幸虧老子神機妙算,離家前摸了婆娘的銅鏡,上陣前綁棉襖底下,直娘賊恰好戳中,要不老子就完啦!」

  眾傷兵發出了驚嘆,史勇哈哈大笑,哪有半分受傷的模樣,瞥見陸九郎來了,他更高興,「聽說我一倒,你小子就神勇起來了?他娘的,我該早點裝孬!」

  陸九郎也不回話,按住他一頓亂揍,周圍的笑聲更大了。

  他只有一臂能使力,硬把史勇壓得起不來,給捶得連聲慘叫,「停手!我受傷了!臭小子輕點!」

  眾人轟笑著拉架,好容易把陸九郎扯開,史勇也沒了方才的神氣,慘咧咧的哼道,「小王八羔子,受傷了還這麼凶,老子又不是裝死,一樣在鬼門關過了一遭。」

  他掀開棉衣,胸前綁著一圈布帶。原來蕃將力大無比,哪怕銅鏡擋著,餘勁還是震斷了胸骨,當場昏厥過去,直到收拾戰場的給拖出來,才發現還有熱氣。

  陸九郎去醫帳了不知後續,倒是石頭沒受傷,照顧伙伴忙前跑後,已經聽說了。

  陸九郎牽動創口疼得要命,心情卻極好,也不計較被罵了。

  史勇掉了面子,將笑鬧的士兵轟出帳外,瞧了陸九郎的傷,見石頭活蹦亂跳,禁不住唏噓,「咱們幾個還算運道好,多少人都沒了,李相在隔壁帳裡躺著,許勝更糟,他少了一條腿,回去只能離營了。」

  帳中沉寂下來,石頭囁嚅道,「從軍時說過,傷殘會給恤金。」

  多少恤金能抵得了一條腿,史勇嘆了口氣,「退伍也好,謀個生計度日,總比沒命了強。」

  這一場惡戰誰能不心有餘悸,說話間伍摧也來了,他臂上受傷,用布巾吊著胳膊,在別處兜了一圈,聽了滿耳朵消息,興奮道,「韓小將軍帶人抄了蕃軍主帥的府邸,那老東西盤踞蘭州多年,積了山一般的金銀財寶,這一戰的獎勵定是豐厚。」

  眾人怦然心動,史勇瞬間將方才的洩氣忘了,急切道,「你還聽說了什麼,估摸能分多少?」

  伍摧哪裡知曉,而且賞賜要回營才能下發,即使如此,幾人仍禁不住熱切的討論。

  只有陸九郎靜默不語,他臨陣不前,犯了軍中大誡。史勇情急時曾揚聲責備,或許已入韓七之耳,她對違紀向來嚴格,回去或許伍長都當不了,哪還寄望什麼獎賞。

  史勇沒覺出他的心思,還覺奇怪,「陸九,你怎麼不說話?」

  陸九郎一撩眼皮,涼涼道,「何必樂得太早,就算抄出金山銀山,也是五軍共分。」

  眾人一啞,伍摧不服氣道,「韓大人是朝廷欽定的沙州防禦使,五軍誰敢不服?我們赤火軍扛了主戰,怎麼說也該拿頭一份。」

  以韓戎秋的慣於攏絡人心,還真未必如此,陸九郎也不掃興,敷衍兩句過去了。

  全軍休整過後,韓戎秋決定趁勝而擊,發兵下一城。

  沒想到大軍未動,會州、廓州與岷州已傳來消息,當地蕃將自知不敵,棄城而逃,河西軍不戰而勝。至此西盡伊吾,東接靈武,除了涼州以外,河西四千餘裡山河,逾百萬之戶重歸漢人之手。

  韓戎秋驟然接管了六座城池,多了無數事務,僅是安排各城的駐守,著人接掌城務,收檢庫錄,撫慰百姓,就已忙得不可開交。大軍留下一部分協助,傷員隨著撤軍回到了沙州大營。

  養傷的日子供養豐足,操訓也免了,陸九郎與伙伴閒扯度日,不知不覺混了月餘。等到傷口徹底痊癒,營地被大雪所覆,韓七終於歸來,頒下了眾人盼望已久的獎賞。

  近衛營皆記一功,勇猛者升拔兩級,餉銀翻倍,史勇等人還得了額外的賞,全軍無不狂喜。

  唯獨陸九郎一無所得,彷彿給遺忘了,他雖在意料之中,心頭仍是沉墜。

  眾隊友從狂喜到錯愕,投來復雜的目光,背地裡暗議,史勇心裡過不去,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尋韓七申訴。

  陸九郎懶得理同袍的勸慰,望著簷下的冰溜子發呆。

  既然升遷無望,留下去更羞恥,不如與許勝一般退營,就不知韓家肯不肯放人。如今他已經學會在荒野中辨位生存,不會再給人捉回,卻想不出該去哪一地。

  他面上冷漠,心頭凌亂不堪,既是委屈,又有憤恨,陷入了空茫與燥亂。

  史勇回來了,神情古怪,「韓七將軍說,這一戰你沒有賞銀,以後也不是伍長。」

  果然懲得乾脆,陸九郎更不是滋味,恨不得脫身而走,遠離可恨的營地,可恨的人。

  史勇咳了一聲,又道,「她說從明日起,你當她的親衛。」

  陸九郎一怔,陡然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史勇咧開嘴,重重在他肩頭一拍,「臭小子,韓七將軍瞧上你了,要飛黃騰達了!」

  陸九郎覺得史勇雖然義氣,腦子實在不大靈光,一定是誤解了什麼。

  韓七有一隊女親衛,既是隨護,也照料生活起居,沒來由突然拔一個男兵當親衛。他在韓七手上受挫無數,絕不敢有半點幻想,哪怕次日清晨等在韓七的營房外,依然難免懷疑,莫不是又來一頓青木營裡的折磨?

  韓七晨起練功,每一項與平日無異,直到最後抄起長槍,擲給一旁的陸九郎。

  陸九郎接在手中,不明所以,還沒來得詢問,一槍陡然逼近面門,他倉惶格擋,下一槍來得更疾。韓七槍式迅捷,變招如電,陸九郎咬緊牙關招架,給壓得汗如雨落,拼著一點意氣強撐,不知過了多久,繚亂的槍影驟然一空,韓七停了攻擊。

  陸九郎驀然一鬆,只覺眼前發黑,骨軟筋疲,整個人險要栽倒。

  韓七氣息未亂,平靜道,「一刻。」

  陸九郎應付得艱難萬分,累得快站不住,居然僅有一刻,一時又懊又氣,當她在刻意羞辱。

  韓七槍尖一引,重現方才的招式,「你能看出槍勢,但運槍跟不上,應對慌亂,不斷被對手引帶,完全忘了反擊。」

  陸九郎怔住了,韓七又道,「對戰時力量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縱然敵人比你強,只要在周旋中找出弱點,依然有機會取勝。」

  陸九郎心神大震,忽有所悟,「方才我該以攻代守,哪怕不如你快,只要進攻要害,你就得回槍,我就不會被引得疲於奔命!」

  韓七收槍不置評論,「下去自己練,今日的夠你琢磨。」

  陸九郎心潮湧動,足下一動又停了,終是問出來,「抹了我的伍長,又給指點,到底是懲罰還是獎勵?」

  韓七迎著初升的朝陽一伸腰,漫不經心道,「陸九郎,你不是個好兵,軍中以忠誠換忠誠,以守護換守護,你根本不懂,也毫無付出之意。唯一可讚的是尚有一點血性,既然求我教你,暫且試上兩天,要是敢懈怠,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

  陸九郎捏緊了槍桿,心頭五味雜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10:25 PM

第四十章 長者賜

  韓戎秋大捷而歸,少不得要向王廷報喜,他派出兄長領隊前往中原,韓家長兄已是花甲之年,本該安享天倫,為家族毅然踏上了遠行。

  出發之時,韓氏親族集體相送,氣氛安靜而寧肅。

  韓昭文眺至車列不見,對著煙塵一嘆,「此去一別,不知伯父還能不能回到沙州。」

  韓平策訝然,「二哥這是什麼話?隨行的護衛是精挑細選的銳卒,一定能順利往返。」

  韓昭文沒有答腔。

  長子韓偃武體格雄健,已擔了部分政務,明白二弟的潛意,「不是擔心路途,而是抵達長安以後朝廷的安排。」

  韓平策更為疑惑,「這樣大的喜訊,朝廷難道不褒獎,反而加以為難?」

  韓偃武神情深斂,「如今除了韓家,還有誰鎮得住河西之地。但執掌五州成了十一州,朝廷難免會有所約制,或許將令伯父留在長安。」

  家族中已經私下議過,唯有韓平策在營中忙碌而未聞,至此一聽才明白,為質的多為親子,這一次是由伯父代了,不禁默然。

  韓偃武又道,「畢竟是報喜,朝廷少不了禮待,伯父在長安定能安樂,也無須過憂。」

  話雖如此,兩地相隔萬里,此去與永別何異,韓平策難免心頭沉墜。

  韓偃武不覺瞥了一眼二弟,韓昭文靜靜的拄拐,一直未語。

  裴佑靖留在沙州商議政務,也來相送,瞥見韓夫人身畔的韓七,仔細打量了一陣。

  韓七覺察過來,意外見他抬手相召,近前不卑不亢的一禮,自忖不久前得罪了裴行彥,氣得對方次日就返回了甘州,裴氏家主恐怕要有所責備。

  沒想到裴佑靖和顏悅色,「聽說蘭州一戰,你力挑兩名蕃將,初逢大戰就有如此戰績,很是不錯。」

  韓七知他性情高傲,不好相與,突然間卻和藹起來,她謹慎道,「不敢當裴大人誇讚。」

  裴佑靖微微一笑,「我與你母親相識,她當年曾喚我為兄,並非只有韓家記念舊誼,你就如我親侄女一般,不必拘禮。」

  韓七越發詫然,見他言語溫和,的確有親近之態,方改了稱謂,「多謝裴叔。」

  裴佑靖端雅的一頷首,「韓家將你教養得很好,今年多大了?」

  韓七沒想到對方居然和自己敘起家常,「已經十五了。」

  裴佑靖取下一枚玉扳指,「天德城不便,未及給一份見面禮,這次給你補上。」

  他衣飾極精,佩飾無不名貴,這一枚扳指更是碧光青潤,必非凡品。

  韓七哪裡肯接,「得裴叔一讚已是榮幸,不敢當此厚賜。」

  裴佑靖的目光投向數步外的韓戎秋,帶上了戲笑,「這算什麼,我給侄女一份見面禮,難道令尊還能不許?」

  韓戎秋也留意到這邊,聽了話語只得一咳,「既是長輩所賜,你就收著。」

  韓七這才雙手接了,行禮謝過。

  裴佑靖很滿意,走去與韓戎秋說話。

  韓家三子瞧在眼中,見妹妹退到一旁,韓平策當先一問,「給了什麼?」

  韓七攤開手,扳指給陽光一映,透水般鮮翠靈潤。

  韓家作為一方名門,家風尚簡,除了節宴外不常佩飾,珠玉寶器並不少,韓平策縱是見慣了也不禁一讚,「好東西。」

  韓昭文審視片刻,道出疑惑,「小七與裴家不熟,還曾與裴少主衝突,怎麼突然得了禮?」

  韓平策一怔,忽然忍俊不禁,「沒準正是為此,裴行彥不是給小七氣回了甘州?聽說他一頭紮進銳金營,不顧一切的苦練,連母親的哭鬧也不理,假如能長幾分出息,確實得多謝小七。」

  韓七忍不住分辯,「我可沒有辱他,從頭到尾都很客氣,更沒動他半根指頭。」

  韓昭文莞爾,對心高氣傲的裴家少主而言,當眾受挫於一個女孩,已然是莫大的恥辱。

  韓偃武常隨父親參與幾大家族的議談,開口道,「這扳指我有印象,裴叔任家主後常戴,不是隨意的物件。」

  如此一說,幾個人皆斂了笑,各自生疑。

  韓七欲言又止,韓昭文明白其意,「此時退還就是得罪,不妥。」

  韓平策猶豫道,「總不會一點東西就想把你哄了去,你跟裴行彥又不對付。」

  氣氛一時凝滯,韓七捏著扳指不知所措。

  韓戎秋沉厚的聲音響起,「一個見面禮而已,值得你們胡思亂揣?」

  他才送裴佑靖離去,過來就聽見兒女的議論,沒好氣的一斥。

  韓偃武見父親眼神一掠,立時開口,「我還有事要辦,先去處置。」

  韓昭文當然也懂,「我跟大哥一道走。」

  有兩個兄長作樣,韓平策也不傻,跟著溜了,餘下韓七一人。

  韓戎秋這時才道,「蘭州大捷,五軍的將領都誇你不讓鬚眉,裴大人欣賞後輩,出手一向大方,別給小子們的胡話嚇住了。」

  韓七望著父親,遲疑的應了一聲。

  韓戎秋現出一點笑意,「你年紀還小,不必為親事想太多,我還得再挑幾年,總要擇個好的,配得上七丫頭的能耐。」

  韓七稚凝的神情鬆了,「謝謝阿爹。」

  韓戎秋撫慰了女兒,又提起軍務,「這一戰折損不少,營裡要盡快補兵,鄧霄的傷未癒,暫時管不了事,我讓昭文先兼著,你跟著學,有不懂的就問。」

  說起營裡的事,韓七格外精神,聽父親提點了幾樁要務,皆記在心頭。

  韓戎秋又說到用人,「練兵之餘也要留意人材,抽調了一批將官駐去蘭州,空缺也得補上,有可造就的不妨大膽些——聽說陸九郎做了親衛,目前在軍中怎樣?」

  韓戎秋安排陸九郎進赤火營後從未提起,此刻卻了如指掌,顯然一直有關注。

  韓七心裡明白,也不多問,「他在士兵中算優秀,但性子滑脫,遇強敵怯避,不宜領兵。」

  韓戎秋踱了幾步,思忖道,「依你看,這人如何才能調訓成器?」

  韓七觀察已久,自有一番見解,「陸九郎自私多疑,不屑恩情與義理,強壓會激起反撲,哄著反給他拿捏,最好是不偏不倚,視若尋常。眼下將他拔成親衛,我再給些指點,他既然自視甚高,不甘於人下,一定會抓住機會,能成什麼樣全看他自己。」

  她其實也瞧不上這小子,但阿爹在意,還是能教且教。

  韓戎秋的眸中多了讚許,「你拿透了他的脾性,難怪在赤火營老實了,就依你的法子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10:33 PM

第四十一章 夕陽斜

  槍影的攻襲倏忽莫測,陸九郎全神貫注的應對,周旋良久漸漸窺出槍隙,他壓住狂喜,捉住時機大膽一擊,誰想到竟是對方的誘招,一瞬間左側槍芒乍現,擊中他無防的腰肋,撞得他倒跌開去,隔著皮甲依然肋骨生疼。

  濕汗混著塵灰,陸九郎又頹又累,狼狽不堪。

  逆光中的纖影看不清面目,無情的拋下兩個字,「不行?」

  這兩個字陸九郎聽了無數遍,一次次懊怒如狂,影子就似一個不可戰勝的夢魘,他發狠的握住槍,躍起迸聲,「再來!」

  他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爬起,領受無盡的汗水與挫折。

  不行與再來之聲交錯,到最後響遏耳邊,宛如一陣巨浪轟鳴。

  陸九郎在草叢深處驚醒,眼前是晴藍的天空,身側搖曳著高長的野穗,夏日的豔陽正熾,烈風拂過綿軟的叢草,坡下一條彎長的河流穿越原野,向遠方綿綿流去。

  夢中的狂怒消散了,他放鬆了緊繃的身體,一隊人遠遠的策馬奔來,領頭的是伍摧,王柱的馬上還綁著一隻羊。

  石頭老遠就開始喊叫,「九郎——我們練完啦——抓了野羊——」

  草中的野蟲給奔近的蹄聲驚動,紛紛亂蹦,陸九郎眼疾手快的抓了一隻松鼠。

  一隊人曬得汗流浹背,盛夏難得能出營操訓,見了河水比什麼都親,紛紛扒光了下河打鬧,攪得水面一片渾濁,盡興後才爬上來,小兵先行回營,幾個親近的伙伴在陸九郎身畔坐下。

  石頭扯了扯濕衣,豔羨道,「日頭曬得要命,還得吃灰爬沙的訓練,只有九郎舒服,躺在坡上睡大覺。」

  誰能不羨慕,李相取笑,「你要是能在校考中拔頭名,也可以不用操練。」

  王柱又一次感嘆,「大伙一起入營,陸九當時就是個稀鬆貨,怎麼幾年後差別這麼大。」

  幾人望著陸九郎,竟有些想不起從前的樣了。

  少年已經成了青年,身量也躥拔起來,如今的陸九郎不再是雌雄莫辨的秀氣,變得高大英挺,肩闊臂長,眉眼狹銳靈狡,氣息強悍而桀驁,即使在漫不經心的撥弄松鼠的尾巴,仍有一種奇異的魅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石頭摸了摸腦袋,「九郎一直與將軍對練,當然不同,要是我也有這運氣就好了。」

  幾人皆笑起來,伍摧謔道,「換你一天都撐不過,已經給打傻了。」

  一幫人私底下都覺得陸九郎很特別,這小子說好運當真好運,得韓七將軍親自指點,幾年下來成了軍中翹楚;但說到升遷又令人費解,練到如此能耐,連個小頭目也沒混上,至今仍是普通一兵,遠不如一幫伙伴。

  伍摧問起他來,「營裡在傳五軍競武的事,史勇肯定要上,你上不上?」

  王柱跟著攛掇,「當然要上,聽說許多大人物要來觀看,陸九正好一顯身手。」

  陸九郎拈著草籽餵松鼠,漫不經心道,「顯了又如何,難道還肯給我升一級?」

  石頭對此憤憤不平,「九郎這樣強了,為何不能升拔,定是有人故意壓著你。」

  還能有誰,自然是韓七,史勇已成了近衛營的營長,曾大著膽子向她提過,依然無果。

  陸九郎垂著眼皮,漠然道,「無所謂,反正軍中的賭戰也沒少賺,日子照樣快活。」

  河西十一州歸治,沙州越來越繁華,陸九郎的銀子交給王柱投在商隊,連本帶利滾了不少。

  李相在一旁道,「據說競武的獎勵極優厚,如果能贏就發財了。」

  王柱想開盤口,一個勁的慫恿,「沒錯!一旦得勝,上頭再壓著你就說不過去了。」

  眾人紛紛勸誘,陸九郎不置一辭,撒手放了松鼠,「你們先回營,讓我獨個清淨一會。」

  辰光確實不早,幾個人還念著回去烤羊,依言上馬走了。

  陸九郎對著長草胡思亂想了一陣,日頭漸低,朦黃的光籠罩著天地,四野安靜柔和,野鳥咕咕的鳴叫,遠處有蹄聲漸近。

  他從草縫裡望去,一匹高駿的黑馬停在河畔,馬上正是韓七。

  幾年來二人對練無數,似乎該是熟悉的,然而韓七除了指點從不多言,哪怕他成長到足以與之相抗,她也沒有半分特殊,始終淡薄如一。陸九郎一股積怨憋了許久,隱在草中也不出聲,不無惡意的想,若她也脫衣洗沐,倒不妨看個樂子。

  韓七從城中過來,大約也熱了,跳下馬走近淺灘,夕陽映得河水明滅不定,宛如一條粼粼的金帶,托著她輕盈的身影。

  韓七俯身掬水洗臉,黑馬在一旁舒愜的飲水,快活的頓蹄,濺濕了她的衣裳,她也不惱怒,抵著龐大的馬首蹭了蹭,溫柔又縱容。

  這樣的神情很不像韓七,她在營中威嚴冷肅,令行禁止,如一根規約的鞭子;上陣時又凌厲鋒銳,血濺眉額也不動神情,不會有半分柔軟。

  但這的確是她,韓七比少女時高了許多,稚氣已然褪盡,軟茸的眉凝似翠羽,眼眸明烈而英亮。或許四野無人,她居然笑了,紅軟的唇輕翹,露出一點瑩白的齒,歡悅又明媚,她拭去眉睫的水珠,脫靴捲起褲腳,踩進河中與黑馬嬉戲,潑起一串串瑩亮的水花,裸露的臂腿纖長優美。

  待歡鬧沉靜,她輕撫愛馬,指尖細細梳過濃密的黑鬃,布衫的邊緣給陽光沁亮。

  遠闊的天地,蒙蒙的芒草,金色的河水汨汨而淌。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美得如一個幻相。

  直到天光暗淡,河灘空無一人,陸九郎才回過神。

  河西五軍雖是同盟,平時各據一州,難得這次各遣精英競武,軍中無數好男兒摩拳擦掌,誓要拔個頭籌。

  青木大營正在修整,競武之地放在了赤火營,消息一出全營樂瘋了,眼看競武的觀台開始搭建,恨不得去幫忙扛木頭,士兵們熱切的議論,連飯食也似更香了。

  軍中的選拔同樣沸騰,年輕兒郎熱血好勝,無事都要爭鋒,何況此次機會難得,一旦入了貴人之眼,豈不就此飛黃騰達。

  大營的校揚聲浪激揚,連日較技篩拔,勝敗無數,有人喜笑顏開,有人垂頭喪氣,也有僥幸來混場的滑稽百出,圍觀的噓笑陣陣,比過節還歡樂。

  連夜裡的巡營也放鬆了三分,王柱弓著腰,如藏了八個月的肚子,偷摸溜進營房。

  史勇從王柱的懷中掏出一壇酒,喜得咧嘴,「有你的,老子的錢沒白花。」

  王柱得意的又掏出一包鹵肉,一幫伙伴聞著香氣,樂哈哈的圍坐一圈。

  史勇給一人倒了一碗,舔去指上沾的酒,「我跟陸九入選,不管能不能勝,先喝它一回。」

  伍摧信心滿滿,「一定能贏,等你們五軍揚名,咱們跟著長臉。」

  酒是好酒,雖不如百味樓的名釀,在軍中已極為難得。

  陸九郎無聲的啜飲,他不似史勇,心思藏得深,誰也瞧不出在想什麼。

  石頭歡喜之餘有些憂心,「聽說裴少主也要來,沒準還要找麻煩,九郎是不是得避著些。」

  史勇豪氣萬丈,「怕他個卵,這是韓家的大營,還能在自己營裡吃虧?等陸九得個頭名,正好看那家伙是什麼臉!」

  李相跟著嘲笑,「近年總傳裴少主年輕英武,身手不凡,就沒見他上過陣。」

  王柱也不屑,「哄抬名聲罷了,公子哥的性命何等金貴,哪捨得陣上拼殺。」

  伍摧一樣瞧不起,「韓家就沒這般作態,韓七將軍是女人都殺敵無數,誰不讚一聲赤凰。」

  韓七帶兵屢立戰功,不弱於聲名卓著的兄長,近年已掌了半個赤火軍,她出戰時黑甲赤纓,英勇無畏,士兵多以赤凰而呼,百姓間也漸漸傳開了。

  陸九郎端著酒,不鹹不淡道,「什麼赤凰,吹噓過頭了,也不怕別軍聽了笑話。」

  伍摧滿不在乎,「笑話什麼,韓七將軍有能耐,全軍心服口服,裴家就算想給少主冠個虎狼的稱號,銳金軍的幾萬兵肯認?」

  陸九郎懶得爭辯,轉了話頭,「你們猜為何突然競武。」

  伍摧給問得一愕,「誰知道,或許大人物一時興起,想瞧些熱鬧?」

  史勇也不明所以,「你小子想啥?有機會露臉不好嗎?」

  陸九郎也不解釋,「最近城裡有什麼大事?」

  王柱聽聞的外頭消息最多,懵然道,「沒什麼特別的,好像朝廷有使者來了,將韓大人褒獎一通,賜了些寶物。」

  陸九郎暫時按下思慮,對著史勇一哂,「我要衝頭名,你也拼著些,別教我比下去。」

  史勇罵罵咧咧的一呸,「放屁,老子要是輸了,親自給你打洗腳水!」

  幾人嘩笑,陷入了胡吹的歡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 11:11 PM

第四十二章 千軍競

  赤火大營號角悠長,五軍旌旗獵獵招展,萬千士卒翹首以盼的競武之日終於到來。

  四年前,河西光復十一州,天子狂喜,入長安的韓家長兄獲封金吾衛大將軍,留居帝都。韓戎秋受封河西節度使,管內觀察處置使,檢校禮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食邑二千戶,實封三百戶,成為天下十大節度使之一。

  時至今日,假如韓戎秋再至天德城,連防禦使周遠庭也要執下官之禮。

  韓戎秋也確實未負眾望,他鼓勵耕種,保護商旅,使民眾安然生息,商貨往來自如,一年比一年興旺,成就了空前的塞上繁榮,百姓無不盛讚,眾多部落甘心為之驅策。

  此次名為競武,與盛會無異,觀看者不僅有五軍將領,還有十一州的眾多高官與豪族,許多人還是頭一次踏入威名赫赫的赤火大營。

  趙家的家主趙奢是武將出身,如今養尊處優,腰腹寬碩,仍看得出年輕時的瀟灑倜儻。他從蘭州之戰後就不再掌兵,將軍務交給了幾個兒子,此時展眼一望,當即道,「平素說你總是不服,瞧一瞧韓家大營,比咱們家的如何?」

  趙英見赤火營數萬兵卒列陣而立,軍容威肅,宛如鐵鑄的森林,偌大的校場不聞絲毫雜聲,治軍如此可謂極難,不禁一默。

  趙奢喃喃道,「據說赤火軍掌營的還不是韓家小子,而是韓家的丫頭,好生厲害。」

  趙英還未回答,就見裴氏家主行來,少不得致禮。

  裴佑靖與趙家往來頗多,相當熟稔,對著趙奢打趣,「前次你還說未必來,怎麼忽然得空了,究竟是韓大人的情面,還是哪位夫人的盛約?」

  趙奢哭笑不得,裝作未見遠處華裙曳地的婦人,「你的嘴一慣的不饒人,我來不來都有錯。」

  趙家的家主與安夫人昔年有過糾纏,在河西的豪族中不是秘密。

  趙奢妻妾眾多,安夫人也絕不寂寞,往昔的風流早已雲散,但對於安家的生意,趙家會暗裡護應,安夫人也會慷慨的予以回報,權錢鑄起來的默契遠比短暫的情熱長久。

  安夫人一扶高髻,髮上插滿了累累寶釵,絢彩耀目,份量也著實不輕,她對著愛女叮囑,「趙大人身邊是裴大人,後頭的年輕人就是裴家少主。」

  安瑛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婚嫁之齡,安夫人在沙州豪門挑了又挑,難有母女皆合意的,只有將她多帶出來相看。

  安瑛依母親之言一望,瞧見一個青年郎君,風姿俊秀,神態倨傲,彷彿一件名貴的玉器,矜貴而難以接近。

  青年覺察到安瑛的視線,宛如通透母女二人的心思,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譏諷。

  安瑛想不到對方如此傲慢,臉頰驀的燒起來,羞惱的撇開眼,安夫人卻未留意,觀席上正喧鬧起來,韓大人一行到了。

  韓戎秋身居高位卻很隨和,與眾人笑語寒喧,身邊還帶了一子陪伴。

  安瑛曾在宴上見過,認出是聲名卓著的韓小將軍,她更好奇傳說中的韓七小姐,然而對方從不參與世家的宴樂,此時環視半晌未能尋見,不免有些失望。

  大人物陸續入場坐定,軍鼓一擊,數萬人的軍陣驟然而變,宛如四方分浪,以競武的校場為中心,有條不紊的行移,進退之間一絲不亂。

  安瑛看得目不轉眼,方在驚嘆,一個黑衣將領走上觀台,對著韓大人一禮。

  那人的舉止如男兒,卻是位年輕美麗的女郎,但見眉睫如墨,唇色緋紅,絢烈又冷凜,天然英姿獨絕。

  安瑛作為豪族千金,見過許多麗質天成的美人,頭一次遇上如此獨特的氣質,不禁看得忘形,直到戰鼓咚咚敲起,她才回過神來。

  觀台起了一陣嗡嗡輕議,安夫人也忍不住打量,「這就是韓家的赤凰?」

  韓七小姐立在觀台邊緣,望著台下數萬士卒,沉靜不見喜怒,身上卻凝了無數的目光。

  安瑛好容易挪開眼,發現那位傲氣的裴少主也在看韓七小姐,不同於旁人的驚讚,他的眼神尖銳,似敵意又似仇恨,不知什麼緣故。

  此次競武比鬥的內容為騎射、槍術與縛絞,參與者皆是千裡挑一的精英,鬥起來極有看頭,每一場競逐都引來議論與喝彩,達官貴人與士兵一樣的興致盎然。

  史勇箭術平平,槍術普通,但體強力大,最擅長的就是縛絞,也確實有能耐,連克數場進了決賽。決勝的對手來自厚土軍,是個同樣壯碩的僧人,二人力量雄渾,在台上擰得天昏地暗,扳腿扣脖子誰也不肯放,互勒得面色紫漲,最後還是僧人略勝一籌,將史勇鎖得昏死過去,生生輸掉了比賽。

  近衛營一陣唏噓,餘下的希望投給了陸九郎。

  縛絞已然決出勝負,隨之就是陸九郎所選的槍術開場。

  與縛絞不同,槍術出色的人大多矯健修長,在馬上更顯英武,尤其陸九郎身形頎長,肩闊腰韌,生相又異常俊朗,一上場就引起了眾多關注。

  觀台上的安瑛認出來,驚得險些脫口,硬生生忍住。

  安夫人輕搖絲扇,目光深曖的打量,勾起了極大的興致,忽然覺出有些眼熟,仔細一想,愕然望向了女兒。

  安瑛漲紅了臉,委屈又嗔怨,「阿娘,我說過他不是騙子,你就是不信!」

  安夫人氣笑了,難以置信的又看了兩眼,想起趙家回話是韓家女攔了,不禁喃喃道,「韓七小姐倒是會調教,這小子完全變了個樣。」

  安瑛的心怦怦的跳,數年不見,靈秀的少年竟成了如此英悍的男兒。

  觀台另一邊的裴行彥也認出了仇人,「陸九郎!」

  裴佑靖雖厭惡此人,但接了韓家極重的賠禮,自不會再計較,他宛若隨意的與韓戎秋閒話,「他也上來比試?怕不是為難了些?」

  韓戎秋笑吟吟的一望,「年輕人有意進取,當然得給予機會。」

  韓平策聽得翻了個白眼,妹妹親自教了數年,縱是個木鐘也該有些成效了,他走去台邊,對妹妹道,「這小子可別敗得太快,裴家正等著看笑話。」

  韓七低睫而望,淡道,「不至於此。」

  槍術之競,既考驗槍術,又考驗馬術。

  陸九郎的槍勢凌厲迅疾,馬術嫻熟,成功的勝出了三場,加上運氣好輪空一場,順利晉入決勝,引起了各方關注,名字也傳入了觀台上的貴人耳中。

  趙英納悶,這名字必然聽過,面孔卻實在陌生,直至瞧見韓七小姐才猛然想起,不禁大愕,附耳與父親道了頭尾,趙奢也生出了驚訝。

  安瑛身形前傾,凝望著陸九郎的一舉一動,心潮起伏難抑。

  安夫人支頤深覺可惜,難得這般精悍漂亮的小子,險些能納入床幃,卻讓韓家女截了去。

  陸九郎不知觀台上的波瀾,只盯著決戰的對手,無巧不巧,對方來自青木軍,還是一位熟人——韓平策的親信,統令近衛營的長庚。

  長庚從小隨主人練功,槍馬相當強悍,此來拿定要奪魁,沒想到對手居然是陸九郎。他聽聞過這人在赤火軍聲名漸起,並未放在眼中,直到此次親見施展,才覺出了幾分意外。

  這一場交戰也很奇特,陸九郎的槍術學自韓七,但韓七與長庚一樣,均是由韓平策親授,以至於對戰的雙方熟極彼此招式,鬥起來不相上下,戰局陷入了膠著。

  長庚一番急攻,對手卻以纏避應對,防範得近於怯懦,他久戰不下有些急了,故意用言語相激,「小子,你就只會縮頭?」

  陸九郎也不理會,運槍依舊迂回。

  長庚激聲相刺,「你莫不是天生慫貨,懼怕與強敵交手?」

  陸九郎似生了怒意,運槍直攻而來,潑風般的一輪刺挑,槍影疾密如林,長庚正中下懷,一邊招架,一邊等他勢疲換招之時的空隙,果然等到他招式用老,馭馬後撤,長庚抓住時機,急衝要將對手挑落,誰知陸九郎身形一偏,剎那單手回槍一掃,鈍木槍頭正中長庚,擊得他當場摔落馬下。

  韓平策在觀台瞧得分明,「長庚太急了,上了他的當,這一槍過於狡儈,不像你教的。」

  這一猜不錯,正是陸九郎自己琢磨的,他正面鬥不過韓七,想出了不少歪招,對付韓七效用不大,在長庚身上卻很靈。

  長庚絕沒想到會輸給這陰險卑瑣的小子,見陸九郎得得的馭馬走回,也沒說嘲諷的言語,嘴角懶慢的一勾,神態極盡輕蔑。他氣極掙扎而起,胸骨劇痛難當,聽著四下歡聲雷動,激得嘔出了一口血。

  赤火軍的人竟然勝了青木軍,拿下槍術的頭名,數萬兵卒狂喜,歡騰如沸,近衛營的隊友更是尖呼高叫,大笑如狂。

  觀台的大人物也在讚嘆,韓戎秋十分欣然,對裴佑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何?」

  裴佑靖槍馬精熟,自是行家,見爛泥般的小子宛如脫胎換骨,訝道,「真是奇了,將來必是一員猛將,怎麼訓出來的?」

  韓戎秋莞爾,「大約是近幾年沉穩了,學會了精進。」

  陸九郎確實穩了許多,得勝時也不再忘乎所以,他捺住快意馭馬走了一圈,作為對歡呼的致意,裴行彥怨毒的盯著,氣息更為陰沉。

  韓七手勢一抬,畫角聲起,數萬人的喧鬧靜下來,帶著喜氣等待對獲勝者的頒賞。

  令行禁止,萬眾如一,裴佑靖不由一讚,「好個能耐的丫頭。」

  裴行彥寒著臉,突然立起,向韓戎秋揚聲道,「競武格外精彩,小侄也為之技癢,想請韓七將軍下場一鬥,還望韓大人准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2 10:38 AM

第四十三章 釁高下

  韓戎秋錯愕之餘,裴佑靖也大出意料,所有人都怔住了。

  裴行彥聲音高朗,傳得觀台人人聽聞,連台下的士兵也入了耳。

  韓平策皺了皺眉,知對方記恨舊事,對妹妹道,「別理他,這小子不看場合就挑事,他爹可在台上,兒子當眾一輸還不知惱成什麼樣。」

  這與士兵的比鬥不同,韓七是赤火軍的主將,裴行彥的背後是銳金軍,當著萬眾爭高下,傷的是兩軍的顏面,韓七當然明白利害,對裴行彥的話語宛若不聞。

  韓戎秋也不會允許,平和的拒了,「競武已畢,賢侄有意不妨私下切磋,時辰不早,不宜誤了頒賞。」

  裴行彥卻不肯罷休,銳聲道,「擇日不如撞日,就當為大會添些意興,既是在赤火大營,難道韓七將軍還不如士卒之勇?」

  裴佑靖見兒子神情執拗,句句進逼,絕非一時起興,定是來前已有主意,他方要將之壓下,忽然心念一轉,反而向韓戎秋道,「罷了,小兒不知高低,在銳金營磨了幾年,一心要同你家丫頭較量,讓他受點挫折也好。」

  韓戎秋明白老友這是要借機磋煉愛子,一激上進之心,不由苦笑。

  裴行彥見父親允了,對著台邊的女郎激聲挑釁,「韓七,當著數萬士卒,你敢不敢接戰!」

  韓平策聽得火冒三丈,「這蠢貨當練幾年就能耍威風了,不必給他留臉,狠狠削他一回。」

  韓七不語,靜待韓戎秋發話。

  韓戎秋默了片刻,輕喟一聲,「既是如此,你主隨客便。」

  韓七終於掠了一眼裴行彥,「裴少主要比什麼?」

  裴行彥傲然的擲出兩個字,「騎射。」

  裴行彥在台上昂首力爭之時,底下的士兵也沒閒著,前排耳朵靈的往後排傳,越傳嗡嗡聲越大,數萬士兵知悉多了一場意外的較量,無不興奮起來。

  安夫人以扇掩口,徐徐輕笑,「裴少主真是意氣,這一對看來很合襯,想必裴大人也樂見。」

  安瑛給驚呆了,經母親一點才發現裴氏家主面上帶笑,正與韓大人閒談,似毫不在意輸贏。

  裴行彥俊秀高傲,韓七明豔英冷,二人各自挑了弓箭,躍上坐騎,馳入了比試的馬場。

  競武的騎射並非比拼射靶,而是兩騎奔逐互射,先中對手者為勝。

  裴行彥在騎射下了狠功,多少次磨得大腿血泡,臂膀酸痛難當,歷盡艱辛練出在銳金軍中也足堪一誇的箭術,為的就是今朝一洗前恥,他的眼瞳收縮如針,緊緊盯住對面輕快的黑馬。

  馬上的韓七身形放鬆,單手執弓,箭囊內是去頭的羽箭,兩騎遙遙相對。

  裴行彥目光冷然,決意讓她根本沒機會搭弦,趁著馬距閃電般引弓,一枚疾箭嘯出,直奪韓七的咽喉。

  韓七偏身一挪,隨即又兩箭至,絲毫不給喘息之機。她伏身躲過兩箭,第四箭直奔面門,她後仰避讓,又三箭接連而來,她似有所料,驅得黑馬一縱,飛箭擦身而過。

  裴行彥絕不容她逃開,瞬息又發兩箭,一箭取肩,一箭取腿,自忖必能擊中其一,鞍上的韓七卻突然不見了,結果一箭失空,另一箭擊中空鞍而墜。

  這九箭一氣呵成,密如走珠,眾人瞧得心弦繃緊,氣都喘不過來,甚至有的見鞍上空蕩,以為韓七中箭落馬,發出了驚呼。

  裴行彥死死咬牙,面頰緊繃,心知韓七一定是懸藏馬腹,他搭箭蓄勢以待,見馬腹下影子一晃,指上方要鬆弦,赫然一箭穿來,剎那擊中了他的鎖骨正中。

  那箭已去了頭,空桿一擊就墜了,卻引得數萬人轟動,幾近難以置信,韓七的姿態如此不利,依然能如此精準!

  裴行彥面如死灰,箭支仍在弦上,已經失去了張弓的意志。

  韓七輕盈的從馬腹翻上來,一場騎射競逐,她只發了一箭,卻引得全場沸騰。

  連安瑛都激動得面赤,按住胸口驚跳的心。

  台上的韓平策難抑得意,登時笑出來,其實妹妹初上手就是學騎射,練到爐火純青才改練槍,後來入營領兵,用箭的機會不多,才不為外人所知。

  裴佑靖預料到兒子會輸,也未想到如此懸殊,讚道,「這份穩準著實厲害。」

  韓戎秋少不得謙道,「彥兒也不錯,變化極大,看得出下了苦功,未來可期。」

  數萬士兵歡呼如雷,韓七的近衛營又笑又嘲,鬧得最為大聲。

  史勇直拍木欄,眼角笑出淚花,「那蠢貨還以為能贏,做夢呢!」

  石頭看得瞠目結舌,「九郎,將軍的箭術簡直神了!」

  陸九郎沒有歡呼,靜靜的望著韓七,目光深烈又詭異,不知在想什麼。

  角聲響起,士兵們再次安靜下來,競鬥的獲勝者被引至觀台下。

  韓戎秋步下台階,侍從捧上銀盤,逐一給予勝賞。

  當他來到陸九郎面前,方綻出微笑,年輕人突然單膝而跪,鋒銳的眉一揚,聲音響徹全場,「小人不要賞賜,願效裴少主,請韓七將軍一戰!」

  一瞬間全場俱靜,鴉雀無聲。

  裴家少主也罷了,普通一兵也敢狂妄的有如此逾越之言?

  年輕人英挺無倫,俊朗又桀驁,雖然態度張狂,樣子實在漂亮。

  安夫人慢悠悠道,「可惜生了張好臉,卻是個蠢東西。」

  安瑛看得怦然心動,忍不住道,「他敢於挑戰,哪怕失敗也是勇氣可嘉,怎麼會是蠢?」

  安夫人以指扶額,冷笑道,「當初要不是韓七小姐護著,他能活到現在?在赤火軍練出了本事,如今卻挾眾以求,要借韓家女揚名,這等奸狡無情的貨色,韓大人即使當場敷衍,轉頭就能送他去死,以為韓家是好欺的,容得他如此翻騰?」

  另一邊的趙奢也在若有所思的打量,「這人什麼來歷?」

  趙英驚得蹙起眉,「就是個市井無賴,毫無根底。」

  趙奢想得更多,語帶深意,「沒根底韓家會護著他,還花這麼多心思栽培?韓大人從來深睿遠謀,絕不會做無用之事。」

  趙英瞧了一眼韓七,「或許是韓家女被他所惑,韓大人未必知情。」

  趙奢越發篤定,「那他更不敢挑釁自己的倚仗,除非是不想活了,能練成這樣,總不該是個傻子,回頭打聽一下,其中必有隱情。」

  觀台上的貴人竊竊而語,下方的近衛營也炸了鍋。

  史勇險些神魂出竅,「是我聽錯了還是陸九瘋了?」

  伍摧同樣陷入了崩潰,「是他瘋了,敢挑戰將軍!他這是找死!」

  李相不免疑起怪力亂神,「他莫不是昨晚給小鬼迷了。」

  王柱也慌了神,「完了,方才還慶幸賭贏了,這下要給這小子收屍了。」

  石頭目瞪口呆之余,望著陸九郎的身影,莫名道,「萬一九郎勝了呢?」

  這一次眾人異口同聲,齊齊一喝,「那是做夢!」

  伍摧扯住石頭的耳朵,激聲道,「做夢都不可能,沒見裴少主輸得多慘?那還是將軍留手,不然能教他一箭都發不出來!陸九算什麼,一個親兵犯上挑釁,不戳他七八個透明窟窿才怪!」

  王柱更是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近年他被將軍按著打,哪一次贏過!」

  石頭給伍摧噴了一臉唾沫,嘴唇訥訥的翕張,不敢再吱聲。

  不錯,九郎不可能贏,但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平白無故的做蠢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2 10:49 AM

第四十四章 決輸贏

  陸九郎壓根不管自己行為悖逆,頂著無數議論,竟然又道,「望大人成全匹夫之志,如僥幸得勝,小人請為副營!」

  韓平策震驚過後給氣笑了,「副營?這小子覺得你壓著他,沒給該有的提拔。」

  韓七神情平靜,並不動怒,「我是壓著他,看阿爹怎麼說。」

  所有人都在看河西之主的態度,韓戎秋卻笑了,不但沒有斥責,還現出讚賞,「年輕人是要有些血勇,若能取勝,確實也當得起副營。」

  眾人轟然而驚,這一言等於許了挑戰。

  陸九郎立時跟著道,「多謝大人,小人求戰縛絞,請韓七將軍指教!」

  他以槍馬奪勝,請戰的卻是縛絞,韓戎秋一怔,不覺蹙起了眉。

  韓平策當即上前接過話語,「要比縛絞?我陪你下場玩玩。」

  陸九郎一朝計得,絕不肯鬆口,「小人請戰的是韓七將軍,韓大人已經應允。」

  韓平策的牙槽幫都硬了,冷笑道,「她是女子,同你縛絞?你要不要臉!」

  論起口舌之詭,陸九郎能完勝十個韓小將軍,他不卑不亢道,「韓七將軍教兵時從不以女子自居,對戰只論強弱。」

  這一句語意極銳,一旦以女子為由讓韓七避戰,就等於認同她是弱者,弱者如何能為主帥,甚至帶領萬千士兵作戰?

  韓平策沒有詭辯的能耐,激得雙眼冒火,方要罵出來,給妹妹止住了。

  韓七眼眸幽黑,又涼又淡的一瞥,「依你,縛絞。」

  韓戎秋面色沉凝,似想制止,終究沒有出口,回到了觀台上。

  裴佑靖冷眼而觀,以他的心竅有什麼看不出,閒閒道,「這小子雖出息了幾分,心眼仍是狡狠,連你都敢算計,七丫頭怕是要吃虧,當爹的就不心疼?」

  韓戎秋靜了片刻,「年輕人聰明太過,難免走岔了,尚需寬容些許。」

  裴佑靖似笑非笑,「也就你有這份胸懷,如此調馴猶不知恩,換我早就收拾了,別劣草不除,累壞了好苗。」

  韓戎秋默然不語,眉間的皺紋宛如懸針。

  裴佑靖轉頭見愛子臉色灰白,沮喪萬分,不由生出疼惜,「不要光顧著發呆,當下的比試亦是難得,不妨一觀。」

  裴行彥仍停在敗陣的一刻,聽了話語勉強抬頭,一望愕然脫口,「陸九郎!他對戰韓七?」

  裴佑靖成功轉移了愛子的心神,淡道,「他學你一般挑戰,不過選了縛絞。」

  裴行彥雖想戰勝韓七,但仍有大家公子的驕傲,當即露出厭惡之色,「同女子縛絞,這般不要臉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裴佑靖輕鬆一謔,「他一心求勝,哪裡知恥,我裴家兒郎若是如此,還不如無。」

  父子對話並未壓低,韓戎秋聽在耳中,泛起了一縷苦笑。

  赤火營的士兵嗡嗡議議,疑惑重重,待見韓七將軍與陸九郎同入校場,議論聲更大了。

  男人的縛絞都極引人,何況韓七將軍親自下場,眾兵好奇得抓心撓肝,恨不得有個十幾丈的脖子,伸到場內觀看。

  軍中的縛絞就如每日不斷的游戲,私下沒少賭錢,陸九郎近年反而參與不多,因他越來越強,賠率極低,開不出盤口來。

  觀台的貴人們眼光各異,安瑛興奮又期待,卻聽安夫人道,「韓七小姐不該應這一戰。」

  安瑛還是少女心思,聽過一些年少忍辱學藝,一朝技驚天下的話本,套在了陸九郎身上,聞言雀躍,「阿娘覺得陸九郎會贏?」

  安夫人坐了半天有些倦了,慵懶的一抬手,「那小子未必贏,但韓七小姐一定輸。」

  安瑛不懂,純真的眼眸盛著困惑。

  一個容貌皎好的隨從伶俐點燃煙桿,雙手捧上,安夫人接過深吸一口,神氣舒展,「你難道不知縛絞什麼樣?」

  縛絞不僅軍中喜愛,百姓也多好此樂,逢喜慶與百戲同賞,安瑛自然見過,剎時恍然而悟。

  安夫人拈著煙桿,呼出一縷淡煙,「縛絞是貼身纏鬥,韓七小姐畢竟不是男兒,今日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男子纏扭,會傳成什麼樣?」

  安瑛一時啞然,不知如何言語。

  安夫人搖了搖頭,「不過她受了當眾挑釁,又有韓大人發話,也不可能避戰,否則在軍中難以服眾。只能說這小子實在奸損,想出這等刁計,就算韓七小姐得勝,名聲也敗定了。」

  一番話說得連她身旁的隨從也側過身,向場中看去。

  無人知道韓七在想什麼,她默默勒住袖口,在指節綁緊纏護的布帶,等抬起頭,眼神已經與上陣無異,凜銳又冰寒,似一把裂鞘的刀。

  強大的殺意侵得陸九郎脊背起慄,又有一種險極的刺激,他不退反進,直接撲上去,密集的交擊之聲迸響,觀者都屏住了呼吸。

  韓平策情緒燥動,又憂又煩,很清楚妹妹最不利的就是縛絞。

  小七的箭術與槍馬均是一流,唯有縛絞獨弱,只因縛術講究纏扭,她是女子之身,哪怕兄妹也不好同練,對鎖拿的技巧無從領會。這本來無所謂,上陣拼的是刀槍,不會徒手搏戰,哪想到遇上陸九郎這個無賴。

  陸九郎遠比韓七高大,肩臂寬碩健長,按說該更強勢,攻守卻完全相反。

  韓七的招式暴烈而疾厲,是力量與速度的全面傾壓,陸九郎沒防住被掃中顎骨,登時腦袋一黑,嘴角綻裂,口中嘗到了血腥。他拼命護頭閃躲,格擋暴風驟雨般的強攻,根本沒機會近身,數十招後再次遇險,勉強以毫釐之差避過,當齊胯高的木欄被韓七一膝頂得粉碎,全場嘩了一聲。

  史勇看得下身一痛,感同身受的肝顫,「我的娘,陸九要完了,他把將軍惹火了。」

  這一刻所有人真真切切的覺出,在韓七面前提縛絞,大概是想死。

  然而陸九郎在軍中縛絞數千場,練就了極其敏捷的應對,在窒息般的強壓下依然堅持,甚至利用圍欄閃躲。韓七避讓木欄就得減勢,拳風難免滯頓,陸九郎趁機進襲,可惜時機稍差一線,被她一拳擊開,撞得倒飛丈外。

  眾人抽了一口氣,看得心驚肉跳。

  韓七呼吸微促,神情冰冷的撫臂,散去受絞的痛楚,方才險被扭住了肩關。她一直在全力壓制,對手卻無孔不入,尋找一切機會絞纏。

  陸九郎從塵土中一躍而起,拭去嘴角的血,眼眸亮得逼人,「再來!」

  裴行彥盡管心情極差,仍被對戰吸引,韓七還罷了,陸九郎先前不過是瘦弱一卒,而今居然如此強悍,這樣的變化異常震撼,令他越發不甘。

  裴佑靖看出愛子的心思,欣然道,「你只要加勁勤練,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裴行彥禁不住道,「阿爹覺得兩人誰贏?」

  裴佑靖淡然一哂,「一直避戰,要制勝可不易。」

  裴行彥也覺有理,喃喃道,「韓七太強,對手當然只有避。」

  裴佑靖含笑糾正,「錯了,是韓家的丫頭在避,以攻避戰看似凌厲,實為避開纏扭,大約她並不擅長縛絞。」

  裴行彥心神大震,幾乎難以置信,目光投回了場上。

  陸九郎腰背受撞,卻異常亢奮,渾身的血燒起來,連疼痛也鈍了,方才一擊驗證了他的猜測,只要能欺近對方,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

  韓七的攻勢依然疾密,如傾壓橫蕩的烈風,陸九郎挪避格擋,輾轉等待時機。雙方攻鬥良久,陸九郎被一下橫掃,跌伏而滾,韓七追擊之時不慎給扣住腳踝,她瞬間覺察危險,隨之騰滾,避過了踝骨受扭,卻也給陸九郎得到機會近身壓制,他方要控住關節,韓七奪勁反制,二人徹底絞在了一起。

  這一場攻鬥異常激烈,全場瞧得驚心動魄,鴉雀無聲。

  陸九郎宛如在縛一隻強大的獸,異常艱難,韓七的軀體纖韌強悍,爆發無窮的力量,縱是他不顧一切的纏阻,仍給韓七掙脫出來。眼見她要拉開距離,陸九郎絕不肯放,撲上去撞腰扳倒,韓七怒極勒住他,雙腿騎腰,鎖住了陸九郎的咽喉。

  陸九郎強忍著窒息,太陽穴突突的跳,憑著縛絞無數次的老練,箝住她的臂驟然一奪,腰腹發力,韓七到底經驗不足,一剎那給甩下去,反被他壓在了身上。

  兩人翻打摔纏,幾度難分難解,韓七屢次掙脫反制,始終給他以技巧化解,連騰手還擊的空隙都沒有,絞扭的姿勢又十分不堪。她從沒戰得這樣憋氣,額頭拼力一頂,撞得陸九郎頭骨欲裂,他依然忍住眩暈不鬆勁,任鼻血淌下來。

  兩人的頭臉咫尺相對,均是熱汗滿面,精疲力盡。

  韓七百般掙脫不出,知已無法,終於開口,「放開!」

  這兩個字一出,就算是認輸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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